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71.废 墟
--------------------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序言
废墟,是一个使人相当伤感的名词,可以有很多的联想。一个地方,一处所在,原来就是荒芜的,那不叫废墟,一定要曾经辉煌过,曾经繁华过,曾经闪耀过,曾经美好过,而由于种种可测或不可测的原因,辉煌不再,繁华消失,闪耀逝去,美好隐没,这个所在,才能被称为废墟。
有万千种原因可以使废墟形成,但大抵可以分成两种力量,一种是自然的,一种是人为的。
自然的力量之中,包括了各种自然灾难,风雷水电地震气候变化时间迁移,等等等等。有一说,说是地球上早已有高度文明,但冰河时期一来临,一切也就烟消云散,整个地球,都成了废墟。
就算没有任何急遽袭到的破坏力量,时间的侵蚀也是废墟形成的主因,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可以维持原来的样子,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呢?
人为的力量种类更多,兵燹变形成无数废墟,大量人聚居的地方,忽然大家都离去了,也形成废墟,耸立在罗马只剩下一半的大建筑废墟还在挣扎著,在数以吨计的炸药下,几十层高楼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就成为废墟。中国历史上有“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阿房宫毁于一把大火,近代战争史中有广岛长崎在原子弹爆炸之后成了瓦砾堆。
废墟是数不尽的,但不论是甚么样的废墟,大或小,可以载入史籍或只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边缘小村,所有的废墟都会给人以一种苍苍茫茫,恍恍惚惚的感觉:过去的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
过去的一切,自然都不存在了!可是又确确实实曾经存在过。于是,每一个废墟,都有著它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不同,就像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都不相同一样。
用“废墟”这样的题目,可以写出上千个上万个故事来,但自然,这里写的,只是一个故事。
第一部 一幢稀奇古怪的屋子
我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陈长青的那间屋子。在我已记述出来的故事之中,他的那间屋子,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黑灵魂”中,在“追龙”中,都有他那幢房屋的出现。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好好描述过它,只是称它为一幢极大的房屋,而且,又一再提及这屋子中,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多,真是数也数不完。
陈长青,照温宝裕的说法是:上山学道去了,了无牵挂,一个立志要去勘破生死奥秘的人,自然不会再将一间房屋放在心上,所以他把屋子交给温宝裕全权处理。温宝裕把他的时间,尽可能放在那幢房屋之中。
温宝裕的母亲开始时十分反对,后来,温宝裕找到了他的舅舅做说客,总算说服了他的母亲。
所以温宝裕在和我见面的时候,话题也大都不离陈长青的屋子和屋子中的新发现,以及徵求我处理的意见。早些时,他在一间房间之中,发现了上万种不同的昆虫标本,尖叫著奔进来叫我去看,我抽空去看了一下,真是叹为观止,数量品种之多,只怕超过了世上任何博物馆,那是陈长青在中学时期搜集回来的(有钱好办事)。我和小宝就公议了,将所有的昆虫标本连同资料,一起送给了当地的自然博物馆,整理后展出时,加上了“捐赠人陈长青”的名字。
那个博物馆负责这一部分的,是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博物馆方面得到这批捐赠,他个人并没有甚么好处,反倒要连夜工作超过一个月。可是他却是一个真正的“昆虫迷”,而且知识极丰富,再古怪的虫,他也可以顺口叫出名字来。
当我和小宝带他去看陈长青的收藏之际,他简直如痴如狂,手舞足蹈,一面看,一面不住地叫著:“啊,西藏青蝶,天,世界上只有二十只标本。”“啊,从虫卵到成虫的蜉蝣科标本,竟超过了十五种。唉唉,这种昆虫的成虫生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可是要变成成虫,有的要脱皮二十次以上,最长要经过七、八年时间,真不知这样的生命有甚么意义,可是它们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第三纪几千万年之前。”
他不断叫著“啊啊”,后来声音有点哑了,但还是在叫著,不过听起来有点像唉声叹气,神情兴奋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
我虽然一见就十分喜欢这位才从大学生物系毕业出来的年轻人,可是绝对无法陪他在一只看来令人恶心的不知名昆虫前念爱情诗,所以只和他在一起没有多久,就把他交给了温宝裕。
温宝裕也立即喜欢了胡说那正是这个年轻生物学家的名字:胡说。
当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把名片递给我,我和温宝裕两个人,一看到这个名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用一支铅笔,轻轻敲著桌子:“这是每个人见到了我名字之后的正常反应,不足为奇。”
我止住了笑:“对不起。”
温宝裕仍在笑:“姓胡名说,字,一定是八道了。”
胡说瞪了温宝裕一眼:“不,我字‘习之’。”
温宝裕愣了一愣,我向他望过去:“小宝,这是在考你的中文程度了,胡先生的名字,应该怎样念?”
温宝裕笑得有点贼忒嘻嘻:“‘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胡先生的名字是胡说。”
温宝裕把“说”字念成了“悦”字,那当然是对了,“说”和“悦”两个字是可以通用的。他又笑了一下:“为甚么不乾脆叫胡悦呢?逢人就要解释一番,多麻烦。”
胡说也笑了起来:“那是我祖父的意思。”
温宝裕一点也不管是不是和人家初次见面:“‘说’字和‘脱”字也相通。小心人家叫你胡脱。”
胡说笑著:“你才胡脱。”
一开始大家的印象就不错,以后,见了那么多昆虫标本,自然更是友谊大进。那一次,温宝裕陪了胡说多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一天,小宝走来,抹著汗,喘著气说:“总算弄好了,胡说这个人,我看他前生一定是虫变的,不然怎么见了虫,就像见了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望著他提来的一只扁平木头箱子,那箱子大约有六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宽,十来公分高,大小如平常的公文箱,木质泛著紫色,角上全部包著刻了花的白铜,十分考究,而且提手和钥匙部份,也透著古老。
我一看就知道那不会是他们家里中药店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又发现甚么宝藏了?”
温宝裕眨著眼:“陈长青的那屋子,你也去过好多次了,究竟有多大,你可说得上来?”
我不禁愣了一愣。这时,我自然不知道他这样问我是甚么意思,只是在默想著:是啊,去过那么多次,可是房子究竟有多大呢?
那屋子相当怪,是一幢旧式的洋房,还有著一些附属的建筑物,那些和花园不算的话,面积也大得惊人,屋子当然不是陈长青造的,看来至少有六、七十年的历史,可能是陈长青祖父一辈建造起来的,而且,著实叫人难以理解,大家庭就算人口多,但是看起来,那幢上下四层,再连地窖的屋子,真要住人的话,至少可以往上千人。我虽然去过许多次,但也只是在陈长青常到的那些地方,不可能每一间房间都去过的。所以,这个问题,我还真无法回答。
温宝裕见我沉吟不语,他就面有得色:“不知道?嘿嘿,陈长青在的时候”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要用这样的语法说话,听起来就像是他已经死了一样。”
温宝裕强辩道:“我看他要是看透了生命的奥秘,也就不在乎甚么生死。”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改口:“陈长青……和我在一起了时候,曾给我看过一只柜子,柜子中全是和屋子有关的锁匙,一共就有三百六十五把之多。”
我由于温宝裕刚才的话,心中也很有点感叹,喃喃地道:“任何人其实只要有一把钥匙就够了,但他现在找到的那把那样你说有多少把钥匙?”
温宝裕道:“三百六十五把。”
我点头:“恰好是一年之数,造这幢房子的人,自然是事先合过阴阳的。”
我只不过是顺口说一句,可是温宝裕却无缘无故的兴奋起来:“你对那幢屋子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看到他有这种神情,就知道这小子必然又有事情来求我烦我了,所以立时提高警觉,冷起脸来:“不,你错了,一点兴趣也没有。”
难怪我要这样子,因为他花样实在大多,很多匪夷所思,层出不穷的花样,一旦沾上了,不知会有甚么结果。
他先是愣了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一副“你瞒不过我”的神气,眨著眼,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声音却高得分明想我听见:“三百六十五,恰好是一年之数,房子一共是十二层,自然也是像徵一年有十二个月之数了,真有点意思。”
我想斥他胡言乱语,因为陈长青那屋子,总共只有五层,还是连地窖计算在内的,就算屋子有著明显的左翼和右翼,加起来也不过十层,而他却说有十二层。
不过我一转念间,心知只要一搭腔,他就必然缠个没完,所以立时忍住了不说,挥手道:“去,去,别来烦我,和你新认识的那位胡说先生打交道去。”
温宝裕笑著:“胡说除了昆虫之外,甚么也不懂,他甚至不知道穿长裤时拉链是一定在前面的。”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仍然在看手中的一篇专考证阿房宫废址的文章。阿房宫可能是当时地球上最庞大的建筑物群,传说大火烧了近三个月。才将之完全烧毁,自然也只剩下了一个几乎无可查考的大废墟。这篇考证文章指出,废墟之中,唯一可寻的痕迹,是一座高大的夯上台基,有七公尺高,一千公尺长。再就是唐朝杜牧留下的那篇“阿房宫赋”了。
在考证文字所附的众多图片,包括高空拍摄的鸟瞰图片上,怎能想像得到,如今那一大片的荒凉土地上,在若干年之前辉煌繁华到了这种程度:“东西八百里,南北四百里,离宫、别馆相望于道,穷年忘归,犹不能偏及。”
温宝裕见我冷冷地并不理他,就探头探脑过来,看我在看甚么,然后发表议论:“哼,研究早已不存在的建筑物,不如研究现在还存在的。中国传统是不注重实用科学,只在文采上做功夫。甚么‘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朗诵起来好听,真要照所描写的去画一幅平面图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我很同意温宝裕的说法,笑了一下:“就算当年建造宫殿时有详尽的图样,经过那么多年,自然也不存在了。”
温宝裕说道:“至少有还存在的可能不必去研究古代的东西了”
他说到这里,扬了扬手中的那只扁平箱子:“我发现了陈长青那屋子的全部建筑蓝图,屋子原来是在八十五年前开始建造的,每一张图纸上都有日期。”
原来是因为他有了这个发现,所以才来找我的,我本来对他手中的那只木箱子还有点好奇,因为箱子看来古色古香,非同凡响,但现在既然知道内容只不过是屋子的建造蓝图,自然也提不起兴趣来了。
所以,我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可以研究一下,看不懂的,找你舅父指点一下,他是建筑师。”
温室裕道:“我早已这样做了。”我叹了一口气,知道若不是给他一个切实的回答,他不会肯就此放弃了。所以,我放下了手中的文章,直视著他:“好,那么,还有甚么疑问?”
他高兴得直跳了起来:“疑问大著哩,房子一共只有五层高,是不是?分成左右两翼,是不是?每翼都是五层,是不是?”
我不等他讲完,就陡然大喝一声:“说话要简单一点,是不是?”
那一声大喝,令他愣了半晌,才咕哝了一句:“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是不是?长话短说:房子只有五层,可是图纸却显示房子应该有六层。”
他一面说,一面拍打著那箱子,准备打开箱子来。我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不必了。”
我知道那种旧式的设计图纸,一张一张,大得离奇,通过化学显影液复制出来,全是蓝色底,白色的线条,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手指摸上去,皮肤会发涩,看这种图纸实在不是甚么愉快的事。
温宝裕直视著我:“你能立刻解释为什么设计图有六层,而实际上屋子只有五层?”我笑了一下:“至少有十种,你要听哪一种?”
温宝裕道:“最合理的一种。”
我道:“设计计画后来作了修改,只造了五层,取消了其中的一层。”温宝裕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缩了缩手,还是打开了那箱子的盖子,把箱盖的里面向著我,我看到箱盖的内部,有一块白铜片,大小和箱盖一样,白铜片上镌著字,字迹上涂著青绿色,虽然年代久远,但看起来十分夺目,字迹是隶书。个个分明,绝不潦草。
在那铜板上铸的字如下:“怀祖楼敦请欧西名师泰云士精心设计,共高六层,全部建筑于动土日起九百九十九日之内,悉数完成,六层图纸存于此箱,后代陈氏子孙,若于六层之中,任何一层,拆卸改建者,皆属不孝大罪,切记切记。陈英荪手记。”
下面是年月日,算算,是八十五年之前。
温宝裕不说什么,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在铜版上铸著的字,两次提到“六层”,那么我刚才的说法,自然不能成立了。
屋子的设计图纸是六层,造好的时候,确然也有证明是六层,为什么到了陈长青的手中,会变成五层了呢?这的确有点难以解释。
温宝裕见我沉吟不语,故意咳嗽了一声:“我没有十个解释那么多,但三、四个解释还是有的。”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出来。果然,他道:“第一个可能,有不孝子孙,拆了一层;第二个可能,最下面的一层,陷进地中去了;第三个可能,陈老太爷当时年迈力衰,耳聋眼花,数错了一层,也是有的。”
我“哈哈”乾笑了一下:“有趣,有趣。”
这小子人甚精灵,见我神色不善,倒也不敢再说甚么,只是不出声的,等著我的解释。
我道:“八十五年,经历了三代到四代,当然是陈长青的父亲或祖父,拆掉了最高的一层。”
温宝裕问:“为什么?”
我有点光火:“问拆楼的人去,我怎么知道。”
温宝裕更不敢说甚么了,委委屈屈的合上箱盖,慢慢退了出去,我再拿起那篇文章来看,刚才还看得津津有味,大有联想的,这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不等他退到门口,我抬头向他望去,他有点贼头贼脑地指了指箱子、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只好叹了一声,他像一只免子一样跳向前来,打开箱子,待把箱中的图纸一张张摊开来,图纸每一张至少有一公尺见方,我书房哪有那么大,所以忙道:“一张一张看吧。”
温宝裕道:“其实,应该到那屋子去看的,在顶层有一个厅堂,把图纸上的一切,原样缩小了,全刻在大理石的墙上、墙角,也有铜板上刻著的字。”
我“嗯”了一声,心知下代子孙拆了一层的说法,也难以成立了。
因为若是祖训只是刻在铜板上,还可以说是后代子孙未曾发现,不知道有这样的训示,若是刻在墙上,断无不知之理,只怕陈长青的父亲和祖父不敢违背祖训。
陈长青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要是他想把屋子拆了一层去,那是说动手就动手,绝不必择什么黄道吉日。可是我认识陈长青相当久了,从来也没有听说他曾把屋子改建过。
奇怪的是,若是一切都刻在墙上,那么,何以陈长青竟会未曾留意到屋子少了一层呢?这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可惜陈长青下落不明,不然当面一问,这个疑团是立时可以解开的。
温宝裕看出了我神情疑惑,说道:“陈长青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地方,或许他根本没有去过那个厅堂。”
我摇头:“他这脾气,小时候焉有不满屋子乱钻的?一定曾见过,那可能是他家族的一个秘密,所以他从来也不提。”
温宝裕神情怅然若失:“和心中保持秘密的人做朋友,太没有意思了。”
我“哼”了一声:“任何人都有权保留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的,陈长青的上代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就不知道。”
温宝裕嘟起了嘴:“是啊,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我又说了一句:“可别理别人私事。”
一面说,一面摊开了第一张图纸来,一看可就知道,那是屋子的地窖。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青十分喜欢那地窖,几乎所有活动都在地窖中进行,例如召灵大会,研究那只拼图箱子,装置精密的切割仪器等等,他在做那些事的时候,甚至就胡乱睡在地窖之中,不管屋子有著上百间房间。
不但如此,建造屋子的那位陈老先生(假设是陈长青的曾祖父),对地窖一定也十分偏爱,因为屋子的地窖建造得十分好,而且,有巨大的通风管,由地下通到花园中去。
这是很难使人理解的一点,要地方用,尽可以多造一层,何必造这样的一个地窖呢?只好说陈家有喜爱地窖的遗传了。
地窖全层都在地下,图纸摊开来,当中的大空间,两旁的房间,全是我熟悉的。
我看了一眼,就道:“那是地窖。”
温宝裕点头:“是,图纸下面有注明。”
我低头看看,看到图纸的右下角,有比例、有日期、有设计者的名字:泰云士·摩斯父子设计公司。
我示意温宝裕收起来,第二张纸一摊开来,我也认得出:“这是底层。”底层包括大客厅、小客厅、餐厅,以及种种设备,我也到过不少次。
第三张图纸一摊开,我就有点犹豫,不是很熟,陈长青从不主动招呼人参观屋子,我每次去都有事情,也不是为了参观屋子的,所以二楼以上,就算曾去过,印象也不太深。
温宝裕对那屋子的一切,自然比我熟悉得多,不然他也不会一下子发现一批昆虫,一下子发现一批图纸了。他道:“这是二楼,这幢屋子的设计很奇怪,每一层的间隔都大不相同,你看,这一层,虽然不能说是迷宫,但是走廊迂回曲折,也够瞧的了,二楼的两翼是对称的,一共有二十八间房间。”
他讲到这里,陡然顿了一顿,向我望来:“那是代表二十八宿?”
这时,我对陈长青的这幢屋子,也开始有了兴趣,所以我并不否定温宝裕的话,点了点头:“有可能,中国人对于数字,十分特异,二十八宿、三十六天罡、大衍之数是五十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的总和,亡魂归来的日子以七来乘,等等,花样很多。”
温宝裕想了一会,没有再说什么,我因为反正房子放在那里,随时可以去实地勘察的,所以对著图纸也就不怎么热心,只是顺口问:“这二十八间房间,你都进去过了?”
温宝裕摇头指著图纸:“只进了这一边的十四间,那一翼的,全然没有时间去,我是想先看完了左翼,再去看右翼。”
我“嗯”了一声,他又再摊开另一张图纸来,仍然由他解释著。
越是看下去听下去,就越是觉得这幢屋子之怪,怪到了不合情理的地方。
一般来说,建筑物的两翼,都是对称的,可是这幢屋子的第三、四两层,却全然不对称。三楼的右翼,只分成了九个空间,如“井”字,连走廊也没有,每一个空间,都可以互通。而左翼,在图纸上看来,也分成九个空间,但是排列的方式,和右翼大不相同,我看了之后先是愣了一愣,立时问:“小宝,你看看这一边的图形是什么?你到过,应该看得出来。”
温宝裕道:“当中是一个大圆形,围著圆形的八间房间,每一间都可以通向中间的圆形,嗯……看来像是‘八卦’围著‘太极’图”
他说到这里,忽然极其兴奋地叫了起来:“对了,这是第三层,第三层!在那圆形的大堂中,放著一黑一白两张大理石的圆桌,直径超过一公尺,桌子形状很奇特,看来就像是两根又粗又矮的圆柱一样。”
我更正他的修辞:“应该说,那像是两个石墩,不像是桌子。”
温宝裕笑著:“不管像甚么,那一定是太极图之中的一白一黑两个圆点了。”
我道:“真有意思,三楼,一边是‘太极’和‘八卦’,一边分明是‘九天’,我敢说这是屋主人自己提出来的概念,那位英国设计家,只怕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温宝裕眨著眼,因为兴奋而面颊通红:“所谓‘九天’,是”
我一面想,一面回答他的问题:“九天,是指天的中央和八方,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昊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一直被用来作为各种象徵或运算盛衰之用,有点类似西方天象上的十二宫。”温宝裕侧头听著,神情越来越疑惑,而我这时,心中也越来越是疑惑。
温宝裕不等我再说甚么,已把问题问了出来:“你和他认识了那么多年,从来也不知道他那祖传大屋之中有那么多花样?”
我正为此疑惑,给温宝裕一问,心中不免有点生气,在桌上拍了一下:“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从来不说,我怎知道?他一定早已发现屋子有古怪,所以才不说的。”
我这时所作出的这个理由,其实是很难成立的,陈长青是那么好奇的一个人,无中生有尚且要大动干戈、研究一番,连走在马路上,有一片纸片飘落在他的身前,他也可以拾起来研究半天,假想是甚么外星人遇了难要求救的信号。
有一次,还闹了一个笑话,一个少女在她二楼的阳台上,伤心地撕碎她和男友和合照,顺手抛了下来,他恰好经过,拣了其中较大的一片,看到是一个少女和一个面目狰狞之极的“生物”的合照,他就以为不知是哪一个星球来的妖魔鬼怪掳劫了一个地球少女,冲上去要“英雄救美”。结果,那只不过是那少女和男友在化装舞会上的亲热照片。
诸如此类的事不知多少,最近的是看了蜡像馆之后,夜探蜡像馆。
若说像他这样的人,会对自己祖传的怪屋子不感兴趣,那是不可能的事,而他如果感到兴趣,又不和我来一起研究,那更是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偏偏他却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莫非是因为他自小在这幢屋子中长大,所以见怪不怪?
然而,当他舍弃了一切去跟随天湖老人勘破生命奥秘之际,却又把屋子留给了温宝裕,是不是又另具深意呢?只可惜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绝未想到屋子会有那样的古怪,不然一定问一问他。不过,他若是有心保持秘密的话,自然是问也不肯说的了。
我刚才还告诉温宝裕,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秘密的。但是像陈长青这样性格的人,以他对我的交情而论,居然还留著这样的一个大秘密,要真正了解一个人,真是太难了。温宝裕看出我的不快神情,安慰我:“陈长青这人,是有点鬼头鬼脑,例如,他知道了他自己的前生,可就是不肯说,叫人乱猜。”我叹了一声:“背后别说人坏话,他如果不说,一定有他不说的原因,他要隐忍这样一个秘密,一定十分痛苦,要相信朋友,体谅朋友苦衷。”
温宝裕对我的“教育”显然不是如何接受,但他没有再说甚么,又摊开了第四楼的图纸,这一层,也是两翼不对称的,左翼分成了五个大空间(五行?)右翼是七个大空间(七曜?)
到了第五楼,也是四层高的屋子的顶楼了,两翼却是对称的,也唯有这一层,两翼有一条走廊相通。
也就是说,屋子的设计,基本上是两翼分开的,若是要从一翼进入到另一翼,那就必须到了顶楼之后,才能到另一翼。这种设计的目的是甚么,不得而知。
最高一层,每一翼都有许多房间,温宝裕道:“每边是三十三间房间,大小不同,有的小得简直不像样子,只如一间普通大厦的储藏室,可能是用来分类储藏不同物品之用的。”
我沉吟著没有出声,温宝裕用力一挥手:“三十三天,天外有天?”
我摇头:“谁能肯定,或者是说‘三三不尽’,象徵无穷无尽的意思。”
温宝裕想了片刻,神情变得更古怪起来。
我们都知道,到此为止,虽然事情古怪,但还未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陈长青保留秘密,可能有他特别的理由,屋子内部结构怪异,可能是屋主人的特别爱好,都可以说得过去。
但是屋子还有一层,却少掉不见了,这是难以说得过去的事。
温宝裕摊开了最后一张图纸来:“这就是应该还有的另外一层,可是实际上却不存在。”
图纸还是和其余的图纸一样的,可以在图纸上看到这一层的平面图,以了解这一层的内部情形。
同样是左翼和右翼。
左翼是一个大空间,完全没有间隔,看来是一个极大的厅堂,图纸上除了边缘的白线之外,一无所有。而右翼,却是许多六角形的房间,结构一如蜂巢,而且在图纸上看来有相当窄的通道,照比例算来只有四十公分,那至多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温宝裕笑著:“乍一看,以为那是给许多蜜蜂住的地方。”
我皱著眉,心中自然更是疑惑:神经正常的人,谁也不会把房子造成这样子的。
六角形的每一边,可以看出是一公尺,每边一公尺的六角形,面积是很容易计算出来的,小学生都会。每一间房间的空间极小,小到了无法适宜一个人居住的地步。
我呆了半响,问:“宋天然的意见怎样?”
宋天然就是温宝裕的舅舅,温宝裕道:“他说,他看不出这样的间隔有甚么用处。本来,蜜蜂是一种十分聪明的昆虫,把蜂巢筑成六角形,那是几何构图上最节省建筑材料的一种方法,可是这里的六角形间隔,每一间不是紧贴著的,而是都有著通道,这一来,反而变得浪费了,完全没有道理,除非有特殊的用途。”
我吸了一口气:“当然是有特殊用途的,可是这一层房子在哪里?”温宝裕向我望来:“这……正是我要来问你的。我在左翼,上下五层都到过了,就是没有发现这一层。”
我道:“会不会这是一个夹层?你有没有发现,有哪一层与哪一层之间显得特别高,或是有哪一层是特别低的?”
温宝裕笑了起来:“又不是箱子,怎么会有夹层?”
我闷哼一声:“回答我的话。”
温宝裕忙道:“没有,没有,每一层都高度正常。”
我想了一想:“别单看图样了,实地去勘察一下。”
温宝裕向窗外看了一下,这时已快是黄昏时分了,他道:“有没有强力一点的手电筒,我们要一人带一个。”
我陡然张大了口,他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那屋子除了地窖和底层之外,全没有电,自然没有电灯,或许是造房子的时候,根本没有电力供应?地窖和底层的电线,显然是以后加上去的。”
我又呆了片刻,才找出了两个可以调节照射角度的强力电筒来,温宝裕兴致勃勃,我却暗暗好笑,像这种拿了手电筒去夜探巨宅的事情,自然是最适合少年人的胃口了,想不到我也要去参加这种行动,想起来很有点莫名其妙之感。
而如果不是这幢屋子属于陈长青的话,我自然提不起这种兴趣来。
我们一起上了车,白素不在,我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陈长青的屋子有点古怪,现在我们去察看,并且把图样留了下来,让她参考。
温宝裕一路喋喋不休,他出了各种荒诞不经、不值一提的假设,直到我大喝他一声,他才万分不愿意地闭上了嘴,可是喉咙之间还一直不断有“咕噜噜”的声音传出来,像是一只发了春情的雄蛙一样。
我忍了他几分钟,斥道:“你发出这种怪声来,算是甚么意思?”
他翻著眼:“这是对付暴政的最佳方法,‘偶语者弃市’,我只是咕噜咕噜,谁知道我在说甚么。”
我笑了笑:“谁不让你说话了?而是你刚才所说的,实在太荒诞了。”
温宝裕道:“也不算太……荒诞,这屋子的一切设计,分明全和天象有关。”
我道:“是啊,那就能得出结论,说那不见了的一层屋子,是随著陈长青的祖宗升了天?”
温宝裕的声音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古时 不是有神仙‘拔宅飞升’的传说吗?”
我没好气:“是,屋顶先飞起来,然后让那一层飞上去,等那一层飞走了,屋顶再落下来,恰好盖在下一层之上。”
温宝裕尴尬地笑了一下:“是……比较不可能,但是”他忽然跳了一下:“这说明,不见了的一层,一定是在整幢屋子的上层,因为不可能从中间抽一层出来不见。”
我哈哈大笑:“这一层,本来是盖在屋顶之上的。”
温宝裕眨著眼:“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在屋顶之上,一个是在地窖之下。”
我一听,原来取笑他的心情突然改变,他的话十分有道理,要一幢房子的其中一层消失,就只有这两个可能。
可是陈长青的房子,我记得,屋顶是尖角形的,并非平顶,虽然硬要在上多盖一层也并无不可,但总有点勉强。
如果设想这一层是在地窖之下,是第二层地窖,埋在地底下,根本不是消失,而是一直未被人发现,或是陈长青根本就知道,但是却不对人说,那么,事情看来就不那么诡异了。
我伸手在温宝裕的肩头拍了拍,表示赞许他的这个想法。
可是,温宝裕的神情却分明不知道我是在称赞他说对了那几句话。我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这小子有一个人毛病,仗著自己脑筋灵活,说话之前,根本连想也不好好想一想,意念才动,就已经化作语言冲口而出,所以每每信口开河,说出来的话,匪夷所思。
像刚才他说了“两个可能”,可是一下子连他自己都忘掉说过甚么了。
我提醒他:“那不见了的一层,可能是在如今的那层地窖之下,这是你刚才自己提出来的。”
他这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之中,说了一句十分有价值的话,高兴得在座位上连跳了几下。
这时,转了弯,上了一条斜斜的私人道路,已经可以看到那幢房子了。本来我来过许多次,并未曾特别注意这房子的地形,只把它当作是一幢古旧的房子而已。城市在迅速发展,高楼大厦耸立,但是古旧的建筑物也不是没有。我就认识好几个朋友,他们拥有的旧房子,比陈长青的屋子,大了不知多少。
陈长青的屋子,这时仔细看来,是建筑在一个山坳之中的。因为车子在驶上了斜路到达大铁门时,只有看到那屋子的顶部和最高的一层,斜路的两旁全是岩石,那条斜路是开山开出来的。
第二部 一次神秘难测的探索
驶进大铁门之后,车子要向下驶一条斜路才能到屋子的面前,进铁门之后的斜路两旁,就是前花园,所以整个前花园实际上是一个斜度并不太甚的山坡,而屋子后面的大片后花园,一样也是一个向上的斜坡,所以屋子是在一个山坳的底部造起来的,其高度大约和前后左右的山坡高度相等。
那情形就像是一个斜边斜度呈三十度的大盆子,而屋子恰在盆子的中心平坦部份。
我在铁门外看了一会,由于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地形,我就说了一句:“下起大雨来的时候,难道不怕淹水?”
温宝裕忙道:“前后花园都有十分大的排水管通向外面。”
他观察得倒十分仔细,他下了车,在大铁门旁的一个号码锁上按著密码,铁门徐徐打了开来。
这时候,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那天天气很好,西边赤霞漫天,这使我注意到,屋子的正门是面对著正南方的。那么大的一幢房子,一点灯光也没有,在暮色之中,沉默而诡异。
本来,知道里面住著自己的好朋友,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这时知道它有些古怪之后,感受大不相同,竟像是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样,十分异样。
我心中也十分佩服温宝裕,因为陈长青离开之后,白天黑夜,温宝裕消磨在这屋子中的时间极长,有时甚至到深夜。整幢大屋子中,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从来也未曾听他提起“害怕”,单是这一点胆色,就不是寻常少年人所能企及的了。
温宝裕又上了车子,驾到了屋子前,下车之后,温宝裕取出一把钥匙来,打开了大门。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屋子中的光线自然更黑,他一进门就著亮了手电筒,我笑骂:“底层不是有电灯的吗?”
温宝裕道:“整幢屋子全在黑暗之中,那才够气氛。”
我喝道:“快开灯!”
温宝裕老大不情愿地著亮了灯,我甚至没有注意过通向楼上的楼梯在甚么地方,因为每次来,都是直奔地下室去找陈长青的,就算有时陈长青不在,大叫几声,没有回音,就可知他不在屋中,因为这个人唯恐天下不乱,绝不会有人叫他而不出来的。
来到了底层大客厅的中央,我抬头向上看了一下,大客厅中的灯饰相当辉煌,正中是一盏十分巨大的水晶吊灯,也只有这样每层高度超过五公尺的旧房子,才能有这样的灯饰。
在天花板上,是一个又一个凸出来的圆圈的装饰,像湖面上的水圈一样,一个个向外扩展出去,看来虽然别致,却也未见有甚么特异之处。
温宝裕已急不可待来到楼梯口,我走过去一看,就觉得楼梯造得十分怪。
这样的大屋子,楼梯理应十分有气派才是,可是在前面的,却是螺旋形,十分陡峭的那种。通向地窖的楼梯,也是这样子的,不过我一直以为只有通向地窖的才是那样,原来通向楼上的也是一样。
把楼梯设计成这样子的目的是甚么呢?当然不是为了节省空间。
有时建筑物怪异起来,也就难说得很,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建筑物占地面积何等之大,可是通向楼上的楼梯,还不是一样盘旋曲折,窄小无比。比较起来,这屋子的楼梯,算是宽敞多了。
一开始上楼梯,手电筒就派上了用处,到了二楼,和在图纸上看过的一样,温宝裕先在楼梯转角处的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取了一大串钥匙在手,负在肩上,每一间房间都打开来看了一下,并没有甚么特别。
一层层看上去,由于房间十分多,温宝裕几乎全部看过,所以也只是草草了事,一直到了最高一层,就是有著三十三间房间的那一层。
我并没有每间房间都看,就已看了的十来间房间中,堆放的各种东西之多,若是要编一本“物品名目”的话,只怕就能叫人看了抽筋。
我只是注意天花板部分,因为屋顶是斜的,如果天花板是平的,那么在屋顶和天花板之间,就可能有著隐藏的夹层。
但是,像是建筑师要故意告诉人屋顶之下并无夹层一样,顶层的天花板是斜的,完全依著屋顶的斜度,所以在正中部分的空间,看来十分高,连屋脊部分,也可以看得到。
通向另一翼的,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屋子的两翼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其他几层,两翼之间并无通道而已。
在那通道的入口处,有一道看来很坚固的门。
温宝裕自然不断在发著议论,不必细述,这时他又道:“这通道的门,钥匙构造很奇特,花了我了好长时间才试出来。”
看著他背在肩上的那一大串锁匙,总可以想像要打开任何一间房间,他得花多少时间。我注意到钥匙的大小形状颇有不同,就道:“你可以把所有的钥匙分一下类,那就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温宝裕笑嘻嘻地:“我早已这样做了。”
他说著,在那一大串钥匙之中,找出了一把又细又长、两边都有锯齿的来,那看来有点像是一根鱼骨,插进匙孔之后,转了三转,门就打了开来。铁门相当沉重,在他用力打开时,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通过十分窄,一片漆黑,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约有十公尺长,在尽头处,也是一扇同样的门,温宝裕一马当先,到了门前,用另一把同样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门。在开门的时候,他有点紧张:“这一边,我还没有来过,不知道情形怎样。”
我笑了一下:“你倒忍得住?”
温宝裕笑著:“实在是这屋子可供探索的东西太多了,根本来不及看。”
我以前也未曾来过右翼,而且,从来也没有对之产生过好奇,我以为两翼是每一层都相通的。虽然右翼的底层另外有进出的门口,但是在印象之中,似乎永远是关著的,陈长青从来也没有意思让客人进右翼去,熟人识趣,自然也不会提出要求来。
这时,在黑暗之中,神秘感变得十分浓。刚才在左翼顶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温宝裕指著墙上的石刻给我看,刻的是缩小了的平面图,和那几句告诫后代子孙的话。再一次证明屋子是应该有六层的。所以,神秘的意味也更加增强。
自然,我们不可能一间间房间都打开来看,只是匆匆地浏览一下,因为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找出那不见了的一层来。
一切和图纸上看到的一样,四周围静得出奇,手电筒光芒己不再那么明亮,光柱在黑暗之中扫来扫去,间中打开一两间房间,看看各种各样的物品有一间房间之中,甚至全是各种各样的瓦缸,从大到小都有,有的还是整套的,真不知有甚么用途,有一间房间之中,则全是各种各样的古代武器,中外都有,有的连名堂也叫不出来,只是一看就知道有相当强烈的杀伤力而已。
终于又到了底层,我吁了一口气:“小宝,这屋子真要详细研究,够你消耗二十年的了。”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必须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我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在一间屋子中,外面的天地那么广阔。”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得是,我看这屋子里的东西,也不单只陈长青一个人搜集起来的,只怕是屋子一造好之后,就开始有人在搜集了。”
温宝裕道:“陈长青的家族,一定有搜集狂的遗传。”
我们用手电筒扫射著底层的情形,看到厅堂中的陈设,全是十分精致的紫檀木家具,单是那扇巨大的八摺屏风,上面镶满了各色宝玉,砌成极其生动的八仙图,已是罕见的古物。而所有紫檀木家具上,都镶有大小不同、形状不同的各色大理石,有一种在手电筒光芒下呈浅紫色的大理石,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更难得的是,那些大理石上都有著天然的花纹,有的是山水,有的是花鸟,有的是虫兽,有的甚至是人物,而且大部份维妙维肖。我手中的手电筒,照在其中一幅上,久久移不开。
那是一幅黑底白纹的大理石,白色的纹图,清楚地可以看出一个老人柱杖伫立,在他身边,有若干四足的动物,连温宝裕都一看就叫了出来:“这是苏武牧羊,真像。”
我想到在左翼大堂中陈设的家具,不能算是特别名贵,和这里的简直不能比,我也不会相信陈长青未曾到过这里,何以他连提都不提,真是怪不可言之至。
在底层,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温宝裕年纪虽然轻,可是他对古代的东西有著天然的爱好,每一件陈设他都去抚拭一番,大约在半小时之后,他转过头来望向我,面色十分苍白,而且充满了惊恐的神情。
我知道他为甚么突然感到了害怕,我早已想到那一点了,只不过我刚才还想到过他常一个人在这屋子之中,胆子相当大,只要他想不到,我也不必提出来吓他,现在看他的情形,自然是他也想到了。
他先是张大了口,然后,陡然吸了一口气:“天,这屋之中有人,而且,不止一个。”
我在那一霎间,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虽然我早已想到了的正是这一点,但是听得温宝裕用发颤的声音叫出这一点来,自然也不免感到更进一步的神秘的压迫感。
这屋子有人。
在上面几层中,已经隐隐有这样的感觉了,可是却还不是那么强烈,而到了底层之后,这种感觉就变得强烈之极了。
自然,有人的感觉,绝不是因为见到了甚么人,或是听到了甚么声音而引起的,产生这种感觉的,是由于那些家具陈设,简直洁净得丝尘不染而引起的。
紫檀木和大理石,本来都有天然防尘的功能,尤其是大理石,由于表面的阴电子可以使微尘远离,所以更容易保持洁净。
但是,那一边墙上悬挂的四大幅刺绣又怎么说呢?很少见到那么大幅的刺绣,从运针的绵密和色泽配合的鲜明来看,一望而知是湘绣之中的极品,绣的是“四大美人”,同时表现春夏秋冬四季。
单是那幅“昭君出塞”,已是令人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在手电筒光芒的照耀之下,王嫱披著猩红的大氅,天是白的,大氅中翻出来的狐皮是白的,漫大雪花是白的,她的脸色,也是白的;全是白的,可是又全是不同的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雪花的飞舞,雪的白,天的白,狐毛的白,人脸的白,相差极微,但是又实实在在,有著显著的不同。
绣像中的人,几乎都和真人同样高下,绣工之精,真正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所表现出的那种立体感,就像是四个美人随时会走下来一样。
温宝裕自然不懂得绣工之妙,他只是在一看之后道:“啊,四大美人,好像都不是很快乐的样子。”
接著,他就十分害怕地转过身来,说“屋中有人。”那是因为,刺绣品是最惹尘的,在没有大幅的玻璃之前,大幅的刺绣品,一般来说,都极少经年累月地挂著,而是密密收藏著的。
真要挂出来,每天非得细心地,用柔软的羽毛掸子小心地掸上一遍到两遍不可。
不然,三五日下来就会积尘,变成名副其实的“西子蒙尘”了。
就算假设陈长青在的时候,他雇用仆人日日来打扫拂拭,但是,离他遣散仆人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他走的时候极具决心,把大约十来个仆人,一律给了一大笔钱遣走而且,就算仆人在的时候,也只住在附近的建筑物之中,能不能进入屋子的右翼,也有问题。
温宝裕在这样叫了一句之后,看出了我大有同感,他又“嗖”地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天,好几次我躺到半夜三更,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伸手在自己手臂上抚摸著,由于害怕,他手臂的汗毛,全都竖起来。
我沉声道:“别怕,就算有人,我看也没有甚么恶意,因为如果有恶意,要害你的话,早已经下手了。”
温宝裕向我靠近了些:“若是人,倒也罢了,只怕”
我不等他说完,就斥道:“若是鬼,只怕不能把一切打扫得那么乾净。”
温宝裕眨著眼,又大口吞著口水,我道:“小子,你又想到了甚么?”
温宝裕抗声道:“甚么都有可能!那个姓原的医生,不是说有一个怪医生,把人和青蛙配合起来,造出了许多不知是甚么形状的精怪……也是在一幢大屋子里发生的事?这……谁知道在这屋子中的是甚么。”
我也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心烦意乱,但立时定下神来。温宝裕已在大声问:“有人吗?”
我被他的行动弄得啼笑皆非,推了他一下:“你乱嚷甚么?要是有人,一定不肯现身相见,你这样叫,就会有人答应了?”
温宝裕刚才在叫嚷,这时又把声音压得十分低:“如果有人,那人……或是那些人,这样诡秘又是为了甚么?”
我闷哼一声,自然答不上来。他的形容十分正确,这屋子之中如果有人,可能一个,可能不止一个,行动真是诡秘之极了。
温宝裕又道:“会不会是陈长青有甚么上代住在这里,是他不愿提起的?也有可能,是看透了世情的隐者,是他们陈家的长辈,像是……令狐冲在华山顶上遇到的风清扬一样?”
我吓他:“你看小说看得太多了,该叫你妈妈好好看著你一点。”
温宝裕再吸了一口气,总算不再胡言乱语了。其实,在那一霎间,我也不知想到了多少可能。其中,怪诞有甚于他者,不过我比较成熟,没有说出口来而已。
站在那里暗猜,自然不会有甚么结果,我道:“如果有人,看来只有底层和地窖比较适宜居住,我们好好找一找。”
温宝裕答应著,来到大堂的大门前,摇著大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来。
两扇大门锁著,在用力摇撼时会晃动,所以才有声响发出来。
我道:“好了,你这样吵法,死人也给你吵醒了。”
温宝裕转过身来,面色再度发白,我知道他又想到了甚么,瞪了他一眼,不去理他,他蹑足来到我身边,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会不会有甚么人在施用巫术,驱使死人来打扫屋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道:“是啊,陈家的列祖列宗,都葬在下面的地窖里,一到子夜,他们就跳起来,每人手里拿一支鸡毛掸子,你要小心一点。他们会用鸡毛掸子在你脸上扫来扫去。”
温宝裕十分勉强地笑著:“这种玩笑也开得的?”看来,他还真的感到害怕,可是接著,他又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一个人到这屋子来了,现在有你和我在一起,我当然不怕。”
听得他这样说,我也有点后悔。这幢屋子可以研究的地方很多,我又没有空,温宝裕是最佳人选,要是他不肯来了,一定要找人陪,却去找谁?那么,屋子为甚么如此怪异就不能发掘出来了。
所以我忙道:“当然是说著玩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一见我语气缓和了一些,温宝裕却打蛇随棍上:“那么,屋子中是不是有人呢?为甚么能维持得这样乾净?是不是有某种力量能使屋子乾净?”
在他一连串问题之前,我只好叹了一声:“小宝,对这屋子,我了解的比你少得多,这些问题,都要等你去找出答案来。”
他的神情有点发愣,我又道:“你不是常想参加神秘事件么?现在有了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反倒闷闷不乐了?”
温宝裕苦笑:“一幢旧屋子,没有甚么好发掘的,要有机会遨游太空,那才好。”
我笑道:“单是这屋子,已经有上万个问题可问,每一个问题追究下去,都神秘莫测。”
我们一面说著话,一面又看了底层的其它部份,在两间小客厅中,陈设的古董更是惊人,有一个古董架上,全是差不多大小,但是形式各不相同的瓷瓶,有一对康熙五彩夹在中间,简直成了最不起眼的东西,有一只美人肩薄胎汝窑白瓷瓶,手电筒光一照上去,简直如美玉一样地生辉。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陈长青的上代,真是钱多成这样子。”
我也大有叹为观止之感,一间书房中,善本书之多不必说了,单是墙上挂著的那九柄古剑,看来就绝不像甚么仿制品。
我随便拿起一部书翻看,看著,从赏心悦目的宋体字可以肯定那是宋版书。
我心中又起了一阵疑惑:古书的保存,是一门极大的学问,保存稍有差池,不是纸质变坏,就是遭到了书虫的蛀蚀,变成千疮百孔,还有各种各样的霉菌,也是书本的克星。
可是这里所有的书,全是线装书,当然不是簇新的,但是书本的状况都佳美无比,是用甚么方法保存的?
在这时候,“屋中有人”的感觉更是强烈,所以当我看到温宝裕正在一张大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之际,竟自然而然地道:“小宝,别乱动人家的东西。”
温宝裕听得我如此说,抬起头来,先是愣了一愣,但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也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抽屉是空的。”
我挥了挥手,也不知再说甚么是好,温宝裕又咕哝了一句:“要是没有人在不断收拾的话,真不能令人置信,我相信这屋中的一切秘密,陈长青一定是知道的。”
我定了定神:“或许根本不是甚么秘密,譬如说,有一些人定期来收拾屋子,而你恰好没有遇到,这种琐碎的事陈长青自然也不会对我们说。”
温宝裕作了一个鬼脸:“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是价值极高的古董,会随便交给人来打扫?”
我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说法不是很能成立,所以没有再说甚么,退出了书房之后,来到了通向地窖的楼梯口,也有一道锁著的门。
温宝裕在门前,用口咬著手电筒,在一大串钥匙中找著适合的钥匙,我背对著他,无目的地用手电筒扫来扫去。这一翼的底层和地窖,也都没有通电,可知是根本不准备使用的了。
如果有人来打扫,那非在白天进行不可,若是点汽灯或用手电筒,那未免太麻烦了一些,弄坏了任何一样东西,都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又想到,现在已将近午夜了,我们到的时候,天色已黑,屋子中自然漆黑无光,但如果是在白天呢?这屋中只怕也光亮不到甚么地方去,因为光源并不是太足。而且,没有电也罢了,何以屋中到处都未见有灯?甚至连烛台也没有?
一想到这里,我向前走出了一些,以便抬头看大厅顶上的情形,在左翼的大厅正中,是一盏很大的水晶灯吊著的,用的自然是电。
那么,这里自然应该也有吊灯,就算是燃点蜡烛的,也应该有,住在这屋子里的人,总不能一到晚上就不用灯火的。
但是,当我看到大厅的顶部之际,我不禁呆了一呆,天花板上一样有著水圈似的花纹,但是在正中部分,根本没有吊灯,别说大吊灯,连小吊灯也没有。而且在大厅的各个角落,甚么灯台都没有。
我在那一霎之间,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正在这时,突然,温宝裕的一下惨叫声传了过来。
我听到的不是“惊呼”声,而真正是“惨叫”声,而且,肯定是由温宝裕发出来的。我大吃一惊,疾转过身去,在那一霎间,思念电转:他刚才在开门,我走了开来,他一定是打开了通向地窖的门,走下了楼梯,而且在地窖中看到了甚么,所以才发出了这样的惨叫声来的。
那不消说,他看到的情景一定是令他吃惊之极的了。要知道,他并不是没有甚么见识的人,他到过南极,在不知多少年前形成的冰洞之中,见到过许多可能是地球“上一代”留下来的怪物。
我一面想著,一面已向前飞奔而出,就在这时,看到温宝裕也飞奔出来,恰好和我迎面而来,他竟连手电筒也丢掉了,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发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双眼睁得极大,口也张得极大,伸手指著通向地窖的楼梯,连呼吸也几乎闭住了。
我用力摇了一下他的身子:“别大惊小怪。”
温宝裕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响,颤声道:“你……你……说……中……了……”
那四个字的一句话,他分成了四截来说,我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甚么,在这样的情形下,多问也没有用,最好是自己去看看。
我立时扬起手电筒向前走去,温宝裕紧拉著我的衣角,仍不免有点发抖,跟在我的后面,又说了一句:“你说中了。”
这次他虽然一下就说了出来,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是甚么意思。
到了楼梯口,发现下面有点光亮,那自然是温宝裕掉下的手电筒并未熄灭所发出来的。
我急速向楼梯下走去,温宝裕仍然紧拉著我的衣角,他显然有点不想下去,所以拖慢了我下去的速度,但是我只下了十几级楼梯,转了两个弯,已经看清下面地窖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虽然不至于发出惨叫声,但也真正呆住了。
也在那一霎间,我明白温宝裕那句“你说中了”是甚么意思了。
手电筒光照射得到之处,在地窖之中,竟然是排列得相当整齐的一具一具的棺木。
手电筒的光芒,由于电力消耗大多,本来已近于昏黄,地窖的空间又大,照上去只是昏蒙蒙一道弱光,那些棺木,看来大得出奇,棺木造成的阴影又摇幌不定,棺木上的油漆,泛起一种幽秘暧昧的光芒,那情景实在是阴森可怖之至。难怪温宝裕算是胆大了,在一见之下,也会发出修叫声,掉了手电筒逃走。
我刚才曾戏言陈长青的列祖列宗全在地窖下面,原是一句玩笑的话,想不到竟然说中了。
棺木和死亡有直接的关系,每一个人自小就根深蒂固地在思想上有著棺木和死亡,鬼魂的联系,所以一排排静静放在那里的棺木,虽然没有任何怪异,总会给人极不舒服的感觉。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己完全定下神来,而且,在刹那之间,我已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心情登时轻松起来,温宝裕还在我的身后拉住我的衣角,可是他又不是完全躲在我的身后,而是还在探头探脑向前看著,一副又紧张又好奇的神态。
我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拍,道:“好啊,见了几十具棺木,就惨叫著弃甲曳兵而逃,你这算是甚么冒险家。”
温宝裕苦笑:“这种情景,你见了能说不害怕?”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怪是怪了一点,也不必吓成那样,你知道这屋子分成两翼的原因了吗?左翼是住人的。右翼根本整个是一座陵墓。”
温宝裕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陵墓?哪有这样子的陵墓?”
我笑了笑:“就是有,在菲律宾,富有的华侨就在祖先的陵墓之上,建造华丽的房子,虽然不供人住,但是甚至连现代化设备也应有尽有,目的自然不是表示他们对先人的尊敬,而是炫耀财富,不能说是一种正常的行为。有一次我曾去参观过一个那样的‘墓园’,就曾不客气地指出,在一个这样贫穷的国家作这种豪举,那无疑是在为他们自己建造陵墓。”
温宝裕听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点头:“我也在报章上看过有这么一回事……怪只怪你刚才说了那些话,所以才害怕的。”
我笑著向下走去,他跟在后面,已不再牵我的衣角了,走到下面,把手电筒拣了起来,那手电筒掉在地上时,还是亮著的,可是跌下去的时候,不知踫坏了甚么地方,一拿起来,反倒熄了。温室裕摇晃拍打著,也没有再亮起来。
只有我手中的一只手电筒,光线自然更加暗淡,我四面看看,粗略数了一下,竟有上百具棺木在,一色的黑漆,漆工极好,那是经年累月,一层又层加漆加上去的结果。棺木的形制是中国南方式的南方式形制的棺木,甚至还讲究线条美,看起来有一种庄严感,一头比较高翘,有类似建筑物上的飞檐的装饰。
我只看了一下,便觉得这许多棺木在一起的情形,固然不容易见到,可是这里却另有一种怪异之处,就是所有的棺木,都没有灵位,另外也没有甚么灵龛之类的物件在。
那也就是说,这些棺木中如果有尸体的话,除非是极熟悉当时排列的人,不然,很难辨认出棺木中放的是甚么人。
而且,为甚么棺木只是放在地窖中而不埋在地下呢?中国人似乎没有这种丧葬的习惯,只有西方人才有。欧洲几个大教堂中,石棺是放在地面上,再加上石像以供人凭祭的,中国人有这种情形的极少。
我心中正疑惑时,温宝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笑了起来,用手拍著他身边的一具棺木:“我真是自己吓自己。这些棺木全是空的。”
我向他望去,他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指著棺木:“看,上面没有牌位,如果葬了人,一定有甚么某公某某之灵的字样,所以这些全是空的,我看这一边也不是陵墓,这里那么多棺木,都是搜集品。”
我不禁笑了起来:“你胡说甚么,哪有人搜集棺木的?”
温宝裕道:“难说得很。”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去抬他身边那具棺材的盖子,可是却抬不起来,他转过头。示意我去帮他一下,我摇著头:“小宝,你的观察力还不够详细,你仔细看,就可以发现棺盖是钉上的,虽然钉上之后又曾加过漆,但是还是有痕迹可以看得出来的。”
我用手电筒照向棺盖的边缘,温宝裕低头去看,又用手摸著,笑了起来:“果然。”他迟疑了一下:“那么,怎么辨认在里面的是甚么人?”
我摇头:“想来总有方法的。”
温宝裕长长吸了一口气:“这些全是陈长青的祖上?”
这是我刚才戏言时的假设,现在看来,也可以成立,所以我“嗯”了一声。
温宝裕在一个一个棺材中走著、抚摸著、拍打著,口中喃喃自语:“他家里祖宗倒多,到了他这一代,怎么只有他一个人了?”
然后,他忽然有所发现似的转过身来:“不对,我认为这些棺木之中并没有死人,只是放了不知甚么需要隐秘收藏的东西,那边屋子中有得是工具,我们弄开几具来看看?”
我吃了一惊,这小子真有点无法无天了,忙道:“万万不可,惊动他人的先人骸骨,那是极大的一种侮辱。”
温宝裕居然纠正我的话:“在传统上,被认为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小宝,陈长青是我们的朋友,是不是?你想,如果他在场,他会同意我们这样做吗?”温宝裕想了一想:“不会,他若是同意我们这样做,他自己早就这样做了。”
我道:“是,他为甚么从来不对我们提起这屋子的情形?是因为他知道这屋子根本是一座陵墓,是为死去的人而建造的。为死人造那么华丽的墓室,自然是一桩十分愚昧的事,他这个人好面子,当然不好意思在他的朋友面前提起。”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不过看起来他并非十分同意。说话时,他已在整个地窖中蹲了一转,一列列的棺木集中在广阔的地窖中心,四周围仍然有不少空间。
温宝裕走到了一角,大声道:“那么,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出那不见了的一层来了?”
他说著,用脚在地上顿著,在墙上踢著,我不禁笑了起来:“你慢慢找吧--不过这样找法,是找不出来的。”
看到了那些棺木,我想到造屋子只是华丽墓室的无聊行为,太极八卦九天之类,自然是应阴阳风水之需而定下来的,在我心中,怪屋子的神秘感已然消失了,自然也提不起甚么兴趣再探索。
自然,屋子中值钱而又值得欣赏的物件极多,但那不属于神秘事物的范围,我的兴趣不会太大,大可以照陈长青的意思,留给温宝裕去慢慢发现整理。
温宝裕用十分讶异的目光望著我。显然不明白何以我忽然之间会兴致索然。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先出去了再说。他虽然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但是一个人又有点不敢逗留,所以只好跟著我出来。
我们又上了五楼,通向左翼,再下楼,离开了那幢屋子,看看时间已接近午夜,我们在那屋子之中,不知不觉竟花了将近六小时。
六小时,而我们只不过是大体上看了一下而已,可知我适才对温宝裕说。这屋子可以花他二十年时间,也不算是太夸张了。
我把我没有兴趣的原因向温宝裕说了,他默然不语,直到上了车,他方道:“事实上,这屋子之中,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发掘出来的。”
我笑了一下:“是啊,等你去发掘。不过记得,不能去擅开人家先人的棺木。”
温宝裕翻了翻眼:“若是真到了非开不可的地步,那也没有办法。陈长青把屋子一切都交给了我,他也一定早知屋中有棺木,也知道我是甚么都敢干的。”
我知道他甚么都敢干,所以也不好再说甚么,只是笑道:“不要再吓得连手电筒都丢了就好。”
温宝裕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如果要用钱,可不可以卖掉一两样值钱的东西?当然,我的钱是用来探索那屋子的秘密的。”
我想了一想:“可以。不过你年纪小,去卖古董会吃亏,我可以介绍几个人给你。”
温宝裕显得十分高兴,有点坐立不安,看起来一肚子计画的样子,我没有问他,他有点憋不住,道:“第一步,先把没有灯的地方全拉上电线,不然,白天那屋子只怕也暗得可以。”我不置可否,顺口答应了几声。我先送他回家,他立刻逼著我要了我刚才说的“几个人的名字”,然后我才回家,发现白素正在看那些图样。
白素见了我就问:“一大一小,夜探怪屋,结果怎样?”
我笑道:“乏善可陈,一点也不惊险刺激。”
白素扬了扬眉:“应该很有点苗头,一层屋子整个不见了。”
我道:“就是这一点比较难解释一些。”
接著,我就把经过情形和我的想法,说了一遍。白素笑了起来:“教人家小孩子卖古董,这太过分了吧。”
我笑道:“那有甚么关系,取之于屋,用之于屋,反正陈长青把屋子给小宝的时候,早就应该料到这一点的。”
白素又侧头想了一想,没有再说甚么,把图纸叠了起来:“我不以为一个英国设计师会懂得阴阳五行九宫八卦,不妨去查一下那个泰云士建筑师的底细。”
我做了一个“何必多此一举”的手势,白素放好了图纸,合上箱盖,在我来看。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了。
这件事,当然没有告一段落,相反地,只不过才开始而已,以后发生的许多事,都是在这时候绝料不到的,在以后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有一个小插曲倒可以叙述一下。
第三部 一对珍贵绝伦的瓶子
是在三、四天之后,下午,忽然接到了一个古董商的电话,那古董商的生意做得极大,而且是一个十分内行的行家,一接到他的电话,我就想起那天晚上在给温宝裕的几个人名之中,他排第一。他在电话中气咻咻地道:“卫先生,我收到一个小孩子送来的瓶子”
我知道温宝裕在开始他的计画了,就纠正他:“不是小孩子,是少年人,甚至已勉强可以算是青年人了。”
对方道:“不管他是甚么人,是你介绍他来的?”
听得他呼吸急促,我有点好笑:“是啊,他拿了甚么好东西给你?你可不能杀他的价钱。”
对方呆了一会,才道:“一对青花鸡首白瓷壶,绝对是辽代精品,卫先生,这对瓷壶我可以出价八十万美元当然我脱手会有钱赚。”
我笑了一下:“那还有甚么问题,他年纪轻,别给他太多钱花。”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道:“问题是,问题是……这对瓷壶,是上谱的。”
我知道“上谱”是甚么意思。珍贵的古物(西方,罕见的珍宝也有同样的情形)一定有人编入书册,详细说明它的来历、特徵、出土日期、转换物主的情况,等等都记录在案,这就叫“上谱”。详细的记录,甚至还有古物的图片。在摄影术还未曾发明之前,有精细的著色描绘。
这时,那古董商特地提了出来,语气又相当异样,使我感到其中一定有多少问题在。
我就问:“那又怎样?”
对方道:“这对瓶,由于在当时也是精品,首先被列入‘辽金精品瓷录’之中,后来转入宋室宫廷,南宋时曾在丞相贾似道的庋藏录中见过,后来南宋灭亡,宫廷的奇珍异宝失散了一半,另有一半,由蒙古王朝接收”
他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也听得有点发愣。
我相信,温宝裕绝不知道这对瓶子会有那么大的来头,他一定只是顺手拿了去卖的,是恰好他拿了一对极珍贵的古物,还是那屋子中的每一样东西全都有那么惊人的来历?
我催道:“请说下去。”
对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历年战争混乱之中,这对瓶一直在宫廷之中,没有记录,明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闯王打进北京,丞相牛金星拷掠北京的富户,才再有这对瓶的记录,记录称这对瓶为天下十大精品之一,不知落入闯王哪一个手下之手,结果,就没有了下文,一直到现在才又出现。”
我呆了片刻,对于陈长青的上代,我一无所知,难道追溯上去,他的上代竟和闯王李自成有点关连?但这种想法一闪即过,因为就算这对花瓶最后出现的记录和闯王有关,也绝不能证明陈长青上代和李闯王有甚么纠葛的。
古物珍品的买卖,古今中外皆然,都蒙上一片神秘的色彩,一幅伦勃朗的画在瑞士拍卖,转了手,不会有人知道卖主和买主是甚么人,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从那屋子的情形来看,陈家的上代,不但十分富有,也极好搜集古物,所以满屋子都是精品,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年才搜集来的。
我问:“照这样说,应该不只这个价钱了,还有甚么问题?”
对方道:“瓶是三天前交来的,我亲自立即上伦敦去鉴定过,绝无问题,我只是怕……那是这少年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将来他家长追究起来……”
我笑了起来:“你千万别在他面前有半分疑惑,我告诉你,他是全世界古董商人的财神,你得罪了他,看你以后还赚得了甚么钱,绝无问题,相信他好了。”
那古董店老板听得我这样说,才道:“有卫先生你这句话,我放心了……他……还有很多好东西?”
我不由自主摇头:“我看这笔钱,他可以用很久,你还想做生意,慢慢再说吧。”
古董商吞口水的声音,在电话中也可以听得见,他听得我这样说,自然垂涎三尺。这一对瓶,若是他能遇上买主,只怕一转手之间就可以赚上一倍。
古董商大多数自己也是古董的爱好者,见了这样罕有的古物,怎能不心头狂跳?
放下电话之后没有多久,温宝裕便跳跳蹦蹦来了,直冲进书房,叫道:“嘿,随便拿了一对瓶,竟然卖了八十万美金,真想不到。”
我沉著脸:“你可知道这对瓶的来历?”
温宝裕睁大了眼睛望著我,那古董商显然没有对他说。我把来龙去脉向他说了一遍,他吃惊不已:“那我是不是吃亏了?”
我道:“很难说,古董本来是没有标准价钱的,你准备怎么花那笔钱?”
温宝裕举起手来,作发誓状:“保证每一分钱都用在探索那屋子的用途上。”
他神情庄严,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来回的车钱,仍由我自己的零用钱中出。我相信陈长青也曾对这屋子下过一番探索工夫,只不过没有成功而已。”
白素这时出现在书房门口,赞道:“好,这才像一个成年人了。”
温宝裕得意地挺著胸。白素道:“我带你去银行办一些手续。我相信你是全世界最年轻的富翁了。”
温宝裕坦然笑:“不是。那些东西、那些钱,都不是我的,我只不过代陈长青保管使用而已。”
温宝裕这少年人能和我们这样投契,自然不是偶然的,我们早就看出他的性格有极其可爱的一面,顽皮归顽皮,但实在与众不同。
这件事,当时我也只以为是小插曲,但日后,才知道,也是一件相当关键性的事。那是后话,下面却不会详细提到的,而要诸君当一个哑谜猜猜。
温宝裕有了钱,在陈长青的屋子中进行甚么工程,我并不详细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我相当忙,为了两卷神秘录影带的事而忙著,温宝裕来过几次,也没有向我提起,只是说及他拉了两个人在帮忙,一个就是昆虫学家胡说,一个是他的舅舅宋天然。
等到弄清楚了两卷录影带,竟然是能够在时间中自由来去的高彩虹和王居风这一对宝贝对当时发生的情形的真实记录,我和白素从法国回来之后,又有另外一些事在忙著,温宝裕来得也少,我只是随口问问,他也没有说甚么。
倒是那个古董商,显然得了甜头,三天两头打电话,问是不是还有古董要出卖,最后被我喝骂了几句,其怪遂绝。
那天晚上,我还在看那篇有关阿房宫废墟的文章。我有兴趣,是由于秦始皇当时在地上造宫殿,在地下造陵墓,陵墓比宫殿还要壮大宏伟,宫殿已全然成了废墟,但是地下的陵墓却还保持得十分完好,只不过现代科技对于那由外星巨人设计的陵墓的发掘,还全然无从著手而已。
白素照例在拆阅各种信件,才回来,自然先看电报、传真之类,因为若不是急事,不会用这种方法来传递消息的。白素忽然道:“还记得胡明教授?”
我愣了一愣,放下了手中的文章。
胡明,我当然记得胡明教授,他是亚洲考古学的权威,一向在埃及开罗大学任教,做研究工作,若干年之前,我和他一起在埃及有一段惊天动地的经历,是我所有经历中十分奇异的一段。
在那段经历之中,我甚至运用牛头人身的“牛头大神”留下来的设备,把他的头和身体分了开来。这个个子矮小、精力过人的考古学家,足迹遍天下,自那次之后,我和他偶尔有联络。
(那次经历,记述在题为“支离人”的故事中。)
我问:“他在哪里?”
白素道:“传真是从马尼拉来的。”
我皱了皱眉,菲律宾是我所不喜欢的地方,当然是由于人文状态太差之故,所以我道:“他到那地方去干嘛?那地方,有甚么古好考的?”
白素笑了一下:“你自己看。”
她把一叠传真纸递了过来。第一张是胡明的短信:“卫,不知你古埃及文有没有进步,所以仍用同样古老的汉字写信给你”
我看到这里已忍不住笑了起来,扬著信纸:“和考古学家做朋友真难,幸亏他用的是现代汉字,要是他用甲骨文或钟鼎文来写,虽然同是汉字,我还是一样看不懂。”
白素没有甚么表示,只是道:“信之外,他还说了一个故事,你看你得很花一点时间,看看他的这个故事。”
我耸了耸肩,继续看下去。
第四部 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
胡明的信,字迹相当潦草,我翻了一翻,除了第一页是他的笔迹之外,其余约有近三十页,全不是他的笔迹,而是英文打字,那自然是白素所说的“故事”了。我不知道胡明为甚么要我看这个故事,希望他能在信中说明白。“在多年埋头研究历史之后,我忽然又有了十分稀奇的遭遇,遭遇的缘起,是由于我读到了一个故事(附上故事的全部),请你一定也要看一看这个故事。”
他在这一句之旁,密密地加了不少圆圈,以表示其重要性。
我不由自主皱了皱眉,胡明是一个考古学家,他所说的故事,不见得会有趣,看起来故事还相当长,我在犹豫是不是要去看。
白素在一旁留意我的神情,自然知道我的心中在想甚么,她道:“你不妨先翻一翻倒数第三页。”
我向她望了一眼,照著她所说的,翻到了倒数第三页,一看之下,我不禁呆了一呆,那一页只有一半是文字,另外一半是一幅图。
如果我只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一幅由简单的线条组成的图形,我一定说不出那表示甚么。
可是这时,一看之下,我立即认出,这幅图虽然只是随手画出来,并没有运用绘图的工具,以致有的应该是直线的所在,有点弯曲,但是大体上,算是画得十分用心。
整个图形,可以分成两部分,一边,全是六角形的,如同蜂巢一样,可是每一个六角形之间,有著少许空隙。而另一边,则只是一个同样大小的框框,框内一片空白,甚么也没有。
我在一呆之后,就“啊”地一声,抬头向白素看去,白素道:“故事的本身,也颇有吸引人之处,不妨从头到尾看一遍。”
我吸了一口气,指著那幅图:“这不是陈长青那怪屋子不见了的那一层的平面图吗?”
白素点头:“看来极像。”
我不禁大感兴趣,忙去看图上的那半页文字,想弄明白为甚么在这个“故事”之中,会出现了这样的“插图”。可是立即发现,白素的话是对的,我必须从头看起,才能明白。
因为故事的本身,堪称支离破碎之极,有的段落甚至无头无尾。就算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不容易将之贯串起来,想在其中的一段之中了解故事,连梗概也不可能。
我后来自然把整个故事看完了,也会把整个故事记述出来,因为这个故事在整个事件之中,占著相当重要的地位。
当然,我是先耐著性子看完了胡明的来信之后,才开始看那个故事的,那幅插图把我的好奇心提高到了无可遏止的地步:陈长青屋子中不见了的那一层图样,怎么会出现在胡明寄来的故事之中?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急急地再看胡明的信:“故事像是一篇自叙,可是极不完整,甚至有的片段和另段之间无法衔接;看起来又有点像是一篇题材怪异的小说的不成熟初稿你在看完了故事之后,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故事中记述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我来到了菲律宾的南部,一个叫比利伦的岛上,你在地图上,可以在莱特岛的北面找到这个岛。这个岛的面积不大,最宽处只有三十公里左右,全岛全是山,可是却有十分奇特的社会环境,它是菲律宾政府和游击队经常交替占领的一个地方。
“由于这个岛的特殊环境,岛上的居民几乎全是三教九流的特殊势力份子,有游击队,有私货贩子,有军火走私者……
“有来自各地避难的亡命之徒和犯罪分子,也有政府军,情形之混乱,全然没有社会秩序可言,我之所以详细介绍这种特殊的情形,是因为了解了这些,可以比较容易明白那个‘故事’。
“自然,现在情形,有了大大改善,政府军几乎已控制了全岛,但请注意,那个‘故事’发生的年代,我估计是在三十多年前,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韩战开始的时候,也是这个岛上最紊乱的时候,几乎每个山头都由不同势力的人马占山为王,无法无天,互相之间为了争夺金钱上的利益,火并厮杀,无日无之。”
我看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这种落后地区,看来现在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胡明跑到那种地方去,随时会莫名其妙被枪杀。”
白素笑了一下:“别想得太恐怖了,他还要你去哩!”
我愣了一愣,向下看去,果然:“我来到之了后,初步探索,已有十分意料之外的发现,十分希望你能来,我的发现,可能比当年‘支离人’、‘牛头大神’更不可思议,你在看了那‘故事’之后,想必也有同感。虽然多年未相聚,但是我一直在留意你的种种记述,发现近年来你变得懒了,不愿动了,这不是好现象,多亲自动动,会对你有好处。”
我闷哼了一声,对他的批评表示不同意,事实上,近年来我一点也没有闲著,不久前还和温宝裕去夜探陈长青的怪屋来著。
胡明的信继续:“你来的话,由南岸上,一上岸就可以和我联络到。又,请代找一下我的一个堂侄,他在一间博物馆服务,专管自然科学部分,他的名字是叫胡说不念‘说话’的说,念‘不亦说乎’的说,请告诉他一下我的行踪即可。”
我看到这里,不禁道:“世界真小。”
白素道:“是啊,小宝不是正和那个胡说来往吗?原来他是胡明的侄子,见到小宝时请代告一声好了。”我急于看那个故事,答应著,已开始看故事的第一页,一直到看完,我呆了半晌。
白素问:“怎么样?”
我抬起头来:“甚么怎么样?”
白素道:“故事我也看了一遍,你有甚么结论?”
一般来说,在看了一篇相当长的故事之后,总有一点意见可以发表的,白素问我“怎么样?”自然也是想听听我意见的意思。
可是,我却呆住了讲不出话来,只是反问她:“你看怎么样?”
白素的反应和我一样,也说不出甚么来,只是缓缓摇著头:“很难说,十分奇特,我甚至不明白何以胡明博士在看了这样的一个故事之后,竟然会不远千里去造访故事的背景,而且整个故事那么凌乱,似是一个女人的自述。”
我呆了半晌,没有说甚么,思绪十分混乱。
自然,在未曾把那个“故事”记述出来之前,我和白素的讨论,在别人看来,都会不明情由,所以还是先说说那个故事的好。
但在未说之前,也要略作说明:
第一,故事是十分凌乱的、断续的,看的人一定要看得相当用心,不然会联不起来。
第二,故事分成许多段,每一段或长或短,并不一定,每一段之前,都有一个标题,也是长短不一,我连这标题也保留了下来,并且在上面加上顺序的数字,以便看起来容易一点。
第三,当时胡明并没有在他的信中说出他得到这个故事的经过,也没有说明故事的来历,那些,是以后才得知的,自然留待以后再叙述。
好了,以下就是那个我称之为“支离破碎”的故事的全部,我曾一再说明,故事十分凌乱,现在再说一次。
第一部:问问题的小女孩
小女孩问:“妈妈,为甚么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
小女孩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仰著头,昏黄的烛光,映在她充满疑惑的脸上,令她脸上的稚气,添上了几分成熟。她的眼瞳之中,反映出摇晃的、发出暗黄色光芒的烛火,和极度的企盼。
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小女孩,虽然才过了十岁生日,可是已经可以肯定,她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美人。即使是现在,在她的眉梢眼角之间,也已经可以隐隐地找到美女应有的神情。
她在发问的时候必须仰起了脸的原因,是因为她发问的对象,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女人的身材十分高高出了一般男人,又很瘦,所以看起来有点特异。
那女人站著,她的头发甚至碰到了屋顶那屋子,其实只是一个运用了各种材料搭成的棚,应用的“建筑材料”包括了木板、纸片、铁片等等。
那被用来作棚顶的铁片上,有著明显的坑纹,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用盛汽油的那种容量五十三加仑的大铁桶剪开来之后再压平的。
棚很低,那女人的身材又很高,所以她站著的时候,蓬松杂乱的头发就碰到了棚顶,而又由于那一支烛是从棚顶垂下来的,又有著简单的遮光罩,烛光便照不到她的脸上。她整个头部都在阴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脸面,只能看到她的头发,乱得像是一蓬野草。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不出声。
小女孩在问了一次之后,得不到回答,仍然仰著脸。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固执的,得不到答案绝不干休的神情。
女孩又问:“妈妈,为甚么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
小女孩问的虽然是同一句话,可是和第一次问的时候却有了不同,不但她的语调更焦切,而且她的声音之中已带著明显的哭音,可以料到,她如果再把问题重复一遍,她可能会哭出来。
这时,四周围彷彿很静,但实际上却有许多声音,只是因为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了那些声音,所以都不把它们当做声音。
那些声音,包括了断续的枪声,有时十分密集,有时只是零散地传来那是山上不知是哪两帮人,不知为了甚么原因又在开火了。开火的原因,可以只是为了酒后的一句话,也可以是为了十箱簇新的军火;可以是为了一个女人。也可以是为了整帮人的控制权。
也包括了此起彼落的犬吠声。犬吠声有时十分密集,有时只是零散地传来那是山下不知是哪些野狗,正在争夺一根自山上掉下来的骨头,或是人的肢体,上面还有可供啃吃的腐肉的那种;或者是一头野狗,忽然忆起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原始生活而发出的嗥叫 在这里的野狗全是真正的野狗,因为嚼吃了太多的尸体,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全是红色的,在黑暗之中,闪耀著暗红色的光芒,加上他们白森森的利齿和长舌,看起来十足是一头又一头的恶魔。
也包括了此起彼落的各种人声,却全是妇人的詈骂声和孩子的哭声怎么听不到男人的声音呢?男人全在山上,而这里是山脚下。
山脚下用各种材料搭成的棚子,住的全是女人、老人和孩子;男人就算是断了腿,也宁愿爬出去,爬到海边去等死,也不愿在山下。
这一切尝杂的声音,会令对这个环境不熟悉的人手心冒冷汗、坐立不安,可是对熟悉这个环境的人来说,却觉得四周围静得出奇。
小女孩仍然仰著头,那女人仍然站著不动,全然看不清她的脸面。她蓬乱的头发,像是一大团无数纠缠不清的疑问。
第二部:妈妈和女儿的对话
“要爸爸有甚么用?”
“不……知道……可是人人都有。”
“谁向你说的?”
“他……他们。”
“叫他们把他们的爸爸带到你面前来,让你看看。”
“他们说……他们的爸爸……全在山上,他们的爸爸,全是了不起的人物……”
“不,他们没有爸爸,没有人有爸爸,山上……有很多人,可全不是任何孩子的爸。”
“妈妈,是不是……我的爸爸,也在山上?”
“不,你没有爸爸。”
“我……为甚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
第三部:不听话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听妈妈的话。小女孩自己在想:人家都有爸爸,他们的爸爸都在山上。我一定也有,一定也在山上。
她睁大眼,睡不著,翻来覆去地在想著,想著想著,她就相信了自己的结论。
她悄悄坐起来,向左边望了一下,在铺著乾草的木板上,她妈妈蟋缩著身子,看来已经睡著了。
小女孩的动作如幽灵,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这对于她来说,显然十分习惯,证明她曾不止一次用这样的动作偷偷出去而不被她妈妈觉察。
当她推开那用硬纸拼成的门时,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身子闪了一闪,就闪了出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闪了出去之后,她的妈妈就缓缓伸直了身子,而且转过身来面向著门。
外面的月色可能极其皎洁明亮,而棚子又到处全是大大小小的隙缝,所以月光可以毫无顾忌地射进来,把黑暗的棚子割成许多块。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恰有好一片月光,映在她蜡黄的、瘦枯的脸上。脸是呆滞木然的,一双大眼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也显得格外地大,眼珠几乎凝止不动,只是定定地望著门,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神情之中,猜到她在想些甚么。
第四部:小女孩上了山
小女孩出了棚子,山脚下有不少这样的棚子。外面的月色果然极好,抬头遥望,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山峰,一个压著一个、一个比一个更高。
小女孩平时悄悄出来,最多只是为了去逗一窝才出生的小狗玩,或是爬上树去,找到了鸟窝,掏出鸟蛋打碎了吞下去。
她知道孩子是不能上山去的,可是今天晚上,她却决定要上山去,为了她心中一个庄严的目标,她要上山去。人人都有爸爸,爸爸在山上,她就要上去找爸爸。
她坚决地向前走著,不多久,就开始踏上了通向山上的那条小径。有两头野狗。看来不怀好意地跟著她,发出呜呜的低吠声,她拾了一根又长又粗的树枝,又时时转过身来,蹲下身子,使野狗不敢太接近她。
于是,她成了上山的小女孩。
不多久,上山的小径就不是那么明显。她要用树枝拨开长到她腰际的野草,才能肯定自己还在上山的途径上。在月光下,就算她不拨动野草,在黑黝黝的野草丛中,也会有绿幽的闪光,那种闪光一闪一闪,有时只是一小点,有时是一团,看起来幽秘而诡异,而当她一用树枝拨动草丛之际,那种闪光就会散开来,一点一点、一朵一朵地浮开去,在浮开去的时候。彷彿会带起一下叹息,或是一阵呜咽,一种极度的不甘心,一种极度的冤屈。
小女孩对这种闪光并不陌生,她知道这全是一根一根形状不同的骨头所发出来的。男孩子喜欢捡了一根骨头,小心地在石头上磨了又磨,然后趁著一个最黑暗的晚上,挥动它,它就会发出那种微弱的、绿幽幽的光芒来。像是一个幽灵在泣诉,何以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枯骨。
人变成枯骨的原因在这里有无数个,没有人会去深究,这里本来就是活人随时会变成死人的所在有什么地方不是那样呢?到处全是一样的。
小女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甚至一脚踏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拨开草丛一看,看到那是一双被野狗啃去了一半的手,也不会因此多眨一下眼睛。
她终于来到了一块大岩石下,前面看起来已没有了去路,她抬头向上望,上面有灯火在闪耀,也有人声传下来,那是听来粗豪的人声,男人的声音。
她知道,所有的爸爸全是粗壮的,看起来和孩子以及女人完全不同的男人,只有那样的男人,才能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声音来。
她陡然感到了异样的兴奋:她的爸爸可能就在上面,就在那块大岩石上面。
于是,她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她所能,用尽了她全身所有的气力,双手紧握著拳,双臂先向上举,然后又用力向下一沉,同时,腰也向下用力一挫,叫了出来:“爸爸!”
第五部:寻找女儿的妈妈
山头上的男人,看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像是人,而只像是一种稀奇古怪的野兽,没有人知道他们为甚么会变成那样子,只怕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在山上较平坦的地方,搭著许多就地取材,用树木和棕榈树叶子搭成的棚子,棚子前的空地上,照例有著篝火堆,风过时,火堆的火苖会向上窜,灰烬会旋转著向外移,一直到飘散消失为止。
火堆上有著许多各种野兽的尸体,有的已经烤熟了,发出诱人的香味;有的鲜血淋漓,才被剥了皮放在火堆上。
围在火堆边上的人,毫无例外地每个人手中都有雪亮锋利的小刀,用来割下烤熟了的、或是半生不熟的肉,塞进口里,和著能令人全身灼热的土酒,用力咀嚼著,然后又努力吞下去,用以维持他们的生命。
有好多男人围著她,可是那些围著她的男人,虽然努力挺胸突肚,有的还举著手臂,但是看起来,没有一个比她更高。
她反倒显得身形有点伛偻,虽然她这个年纪上只怕还不到三十岁,是不应该用这样的姿态来站立的。
她的声音像是从什么机器中挤出来的一样:“我女儿呢?”
她已经问了很多遍,每问一遍,就惹来一阵哄笑声,可是她还是问著。终于,有一个男人走向前来,也斜著眼,口角有涎沫流出来:“你女儿?跟我来,过些日子就会有,要女儿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走得离她更近,而且伸出手来,向她的胸口摸去。
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边向四周围望著,挤眉弄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引得四周围看著他的人都发出了呼叫和轰笑声,有的更催促他快点行动,各种各样的粗言秽语。如同烧红了的锅子中忽然撒下了一把豆子般,自那些人肮脏的口中迸跳出来。最后,伸出手去的那人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手指已向那女人的胸脯疾抓了下去。
第六部:硬心肠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是闭上了眼睛,她除了闭上眼睛之外,还可以做点什么的,可是她没有做。她知道,胸脯要是被那种肮脏得像兽爪一样的手抓上去会很痛,痛得会流泪,会大叫,那是她昨晚上才知道的。昨晚她在岩石下大叫的结果是引来了几个人,先是贼头贼脑打量著她,然后就各自伸手捏她的身子,她想避而避不开,就有了那样的经验。
她不想她妈妈被那兽爪捏抓,她可以飞快地冲出去,把那个男人出其不意地撞开,免得妈妈受辱。可是她却没有那样做,因为她更多想到自己,她早就看到妈妈上山来了。也知道妈妈上山是来找她。昨晚上的经验,她年纪虽然小,但也有点明白:一个长大了的女人上山来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危险的程度,就和一头绵羊闯进了狼群一样。昨天晚上在她的身上有几十处青肿之后,那几个人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而把她推开去的。
妈妈年纪不小了,不但是她,连别人也都认为妈妈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可是她却一直只是悄悄地跟在妈妈的身后,硬起心肠。听妈妈逢人就问:“看到我女儿吗?”
她有她的打算:她是来找爸爸的,她知道妈妈和爸爸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所以她想到:妈妈为了找女儿,最后一定会找到爸爸那里去,那么,她就可以找到爸爸了。
就为了这一点理由,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躲在一丛灌木之中,像一头野兔懂得如何掩蔽一样地一动不动,只是盯著前面看著。
硬心肠的小女孩,是的,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妈妈为了找她而进入狼群,可是她却硬起心肠,眼睁睁地看狼群怎样吞噬妈妈。
妈妈一直对她不好?她实在说不上来,在她的记忆之中,妈妈似乎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时候她甚至会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抚摸一下妈妈的脸,想弄清楚妈妈是真正的人,还是石头刻出来的。
她只听说过有一样东西叫作“冰”,很冷很冷,是水变成的她见过水,见过无数次,可是她一直不相信水会变成又冷又硬的东西,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冰。在她的印象中,妈妈就是冰。
当妈妈不论用甚么姿态望向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妈妈整个人都是冰,那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珠更是冰,甚至会使她真的感到寒冷。
就算妈妈是冰块雕成的,妈妈总是妈妈;就算她冲出去撞那个人并没有甚么用处,她也应该冲出去。
可是她没有,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
第七部:“她不是人!”
那个男人哈哈大笑著,那只兽爪一样的手伸屈著,已快碰到她的胸口了,然后,陡然一下,向她膨胀的胸脯上抓了下去。
她一直站著不动,直到这时,才倏然扬起手来,一下子抓住了那男人的手腕,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是那男人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的惨叫,接著,所有人全静了下来,甚至连附近的野狗也停止了吠叫,只有篝火堆中的树枝,还因为火焰在吞噬著它们最后的生命,而发出“哔哔剥剥”的呻吟。
惨叫声还在所有人的耳膜上鼓荡著,便是一连串至少有五、六下清脆的、难以形容的“啪啪”声。没有人可以知道这种声音代表了甚么事,那男人踉跄后退,满头满脸都是汗珠,神情痛苦得令他的嘴歪得几乎到了耳边,他刚才伸出去的手臂,可怕地垂著。
由于他退得十分快,所以下垂的手臂在晃动著奇异地晃动著,他的手臂显然已不再是两截,而是变成了六、七截!在晃动之际,犹如一条被斩成了六、七段但是蛇皮仍然连在一起的蛇,而且还发出了骨头摩擦的那种不是十分响亮,却极度令人心悸、刺耳的声响来。
这才使人知道,刚才那一连串的“啪啪”声,是这个人的手臂骨,在顷刻间断成了好几截时,所发出来的声音。
那人在退出了几步之后,侧过头,看著自己下垂著的手臂。看他的右肩向上耸起的样子,像是努力想把自己的手臂抬起来,可是断成了好几截的手臂,当然抬不起来。于是他用另一只手丢托他的断臂,这又令他发出了第二下惨叫声来。
折断了的手臂,自然令他感到剧痛,也使他在全然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之际,感到了极度的恼怒。他的惨叫声中,夹杂著狂吼,他陡然拔出了腰际的短刀,发狂一样的冲向前,一刀刺向她的胸口。
四周围的人,直到这时才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这下惊呼声是为了那男人突然手臂断折而发出来的。
然后,立时又静了下来,有许多人甚至是张大了口,在还未及发出惊呼声之前就静了下来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令他们发不出声来至少,要等心神上的震悸平静之后,才能发出声来。
锋利的短刀,是山上的男人所拥有的最根本的武器,也是最低级、最原始的武器。高级而进步的武器,自然是各种枪械,甚至还有负在肩上发射的火箭筒。
可是即使是最原始的武器,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也都绝料不到一柄锋利的短刀会有这样的遭遇。
他们都睁大眼看著,看到的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可是他们却无法相信。他们看到当短刀直刺向她的胸口之际,她甚至未曾眨眼,手也几乎没有甚么移动,就用她的食指和拇指,捏住了短刀的刀尖。
接下来,她的手腕向上微微一翘,一下听来震人心弦、极其响亮的“啪”地一声,那柄短刀便已齐中断成了两截。
不但所有人都呆住了,连那挺刀剌出的人也呆住了。刹那之间,他不觉得断臂的痛,不觉得心中的怒,只是感到了极度的恐慌。他僵立著不动,所有的人之中,还是他最早出声,他尖叫起来:“不是人,你不是人!”
她手中捏著半截断刀,随随便便一挥手,断刀射出,直没进了那人的右膝之中,那人倒地,仍然在尖叫:“不是人,不是人!”
在那人的尖叫声中,她环顾四周,问:“谁见过我女儿了?”
第八部:老婆婆
小女孩伏在一个老婆婆的背上不,她不是伏在老婆婆的背上,而是老婆婆的手臂,那两条看来像是枯柴一样的手臂,枯瘦得轻轻一碰就会断折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小女孩的腿弯,使小女孩不得不趴在她的背上,尽管小女孩不断挣扎,用双拳槌打老婆婆的背,甚至槌打老婆婆的头,可是她仍然不得不趴在老婆婆的背上,让老婆婆背著,飞快地向山上窜去。
真快,小女孩从来不知道人可以奔得那么快,只有在她和别的孩子围捕野兔的时候,才见过野兔奔窜得那么快过。有一次,一只野兔被围捕的人赶急了,竟然一下子从她的头上窜了过去。
那老婆婆上山的快,就和野兔一样眼看前面有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老婆婆快撞上去了,小女孩心中希望老婆婆在石上撞死,那么她就可以脱身了,可是,就在那块一定可以撞死人的大石之前,老婆婆的身子忽然窜了起来,一下子就越过了那块大石。
老婆婆已经奔得快近山顶了,那是最高的一座山,高得早已越过了有人在的高度那些在山上的男人,只怕也没有到过那么高。
老婆婆是突然出现的。
小女孩听到妈妈在问:“谁看见我女儿了?”
没有人回答,妈妈慢慢向前走,所有离她近的人,都连滚带爬向外避开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现出骇然之极的神情来。
她向前走,继续上山,小女孩仍然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妈妈在找她,可是她却躲在妈妈的后面,机警地掩蔽自己,彷彿那是她天生的本领。
聚在山上的人虽然多,可是山上是如此广阔,有许多地方,除了形状怪异的石块和各种各样的树木草丛之外,也是没有人的。
当妈妈走到一个看不到人的所在时,老婆婆就突然出现了。
老婆婆出现的时候,小女孩吓了一大跳。她见过许多老人,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老的老人过。
她根本不知道她是甚么时候突然出现的,由于怕妈妈发现,所以她离得相当远,又要不时匿身在石头后面或是草丛里,就在她在草丛中躲了片刻,再一探头时,就看到了那老婆婆。开始时,她根本不以为那是一个人,还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大蹶枯树桩子,直到老婆婆开口说话,她才知道那是一个老婆婆,年纪大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婆婆。
第九部:小女孩听不懂的对话
妈妈一看到有人,就站住了问:“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女儿?”
老婆婆站著不动,翻著眼。在阳光下,如果说妈妈的眼珠是冰,那么老婆婆的眼睛,不知道算是甚么,只好算是两粒看起来根本没有生命的白珠子。可是奇怪的是,这时老婆婆恰好迎著阳光站立著,阳光映在她除了皱纹之外甚么也没有的脸上脸上的眼耳口鼻,都和皱纹融在一起,分不清楚。可是她的一只眼珠子却有著强烈的反光,盯著她的眼睛看,那种强烈的反光,几乎令小女孩睁不开眼来。老婆婆的声音嘶哑不堪,听起来十分不舒服,她在回答妈妈的问题:“女儿?你的女儿也不见了?”
妈妈陡然连退了好几步,小女孩只能看到她后退的背影,可是小女孩却在背影中感到,妈妈心中感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小女孩一点也不明白为甚么,刚才她已经可以肯定妈妈有著难以想像的本领,可以对付凶悍的男人,这种本领几乎和一直流传在岛上的那个传说差不多了。
传说是:在岛上最高的山峰上,住著一伙妖魔,这伙妖魔盘踞在山上不知有多少年了,也不知总共有多少个。这伙妖魔有极大的本领,来去如飞,行劲如窜,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
人人都相信这伙妖魔的存在,虽然谁也未曾见过他们,可是连最凶悍的人,也不敢上那最高的山峰去。
在山上的男人,以谁的棚子搭得最高来表示地位和勇气,可是山中地位最高、勇气最大的几个人,他们所搭的棚子,离顶峰还有一大截距离。
他们不敢再向山上去,为的就是怕在山顶上聚居的那伙妖魔。
小女孩曾目睹妈妈的本领,为甚么她现在会感到那么害怕,连远在几十步外的小女孩,也可以在她的背影中感到了她的害怕?
妈妈在退出了几步之后,像是见鬼一样地叫了起来:“你,你,你……”
老婆婆逼近了一步:“你也知道找女儿,一心想把女儿找回来是甚么滋味?”
小女孩完全听不懂老婆婆的话是甚么意思,她悄悄向前走出了十来步,又躲在一块大石后面。
老婆婆继续说著:“女儿是心连著心,血连著血,肉连著肉的,怎么会走了呢?怎么会要做妈妈的到处去找呢?”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把头抬了起来,使她满是皱纹的脖子拉长了些,她的声音有点发颤,看她的情形,像是正在向老天问问题。
天上自然没有回答她的声音,反倒是妈妈,忽然叫了一声:“妈。”
小女孩听了,心中奇怪极了。
小女孩一直以为妈妈是最大的大人,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妈妈也会有妈妈。
那老婆婆一定是妈妈的妈妈,不然,妈妈怎会叫她“妈”?
小女孩心中在想:妈妈的妈妈,是自己甚么人呢?
老婆婆缓缓低下头来,双眼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叫我甚么?我以前倒是有一个女儿,不过狠心的女儿不要娘,硬著心肠走了,我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女儿,你刚才叫我甚么?”
小女孩更加不懂了,她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时,妈妈长叹了一声:“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
老婆婆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嗥叫声来,吓得小女孩不由自主地伸手抓紧了石角,老婆婆的叫声充满了痛苦,像是在心口被人插了一刀一样:“那么多年了,是的,那么多年了,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心痛,心痛自己的女儿,那么多年了,竟然还能活著,这才叫……”
她讲到这里,又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笑声,却比哭声难听了不知道多少,虽然阳光猛烈,可是小女孩还是感到了一阵阵发颤,一阵阵发冷。
妈妈的背影看来也在发抖著,更像是在努力挣扎著,因为她双手握了拳又放开。可是在老婆婆可怕的笑声中,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婆婆的笑声突然止住,四周围一下子变得出奇地静,小女孩可以听到老婆婆和妈妈的喘息声。
老婆婆突然又开口说起话来,话说得又急又密,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句话,每一个音,都像是利刀在刺著人的耳朵。
小女孩半句也听不懂。
刚才,她听得清老婆婆的话,可是不是很明白老婆婆话中的意思,她不明白何以妈妈叫她为妈妈,而老婆婆又说自己的女儿早就不见了。
而这时,小女孩是根本不知道老婆婆在说些甚么。
在老婆婆说了一段之后,妈妈也说著小女孩听不懂的话,两个人越说越急,像是在争论甚么,又像是在吵架,突然之间,两个人都静了下来。
妈妈急速地喘著气,说的话小女孩又听得懂了,只是仍然不明白:“好,我没有话说了,只不过想等找到了女儿再说。”
老婆婆声音冰冷:“不必了,走掉了的女儿,那里还找得回来?”
妈妈苦涩地笑著:“再给我找一天?”
小女孩听出妈妈十分想见她,非常盼望能找她回来,可是小女孩是硬心肠的小女孩,她仍然躲著不动,不出声,她只是想跟著妈妈,想找到爸爸。
老婆婆又突然提高了声音,讲了几句小女孩听不懂的话,而且扬起她那鸟爪一样的手来,妈妈这时半转过身,望著山脚下。
山脚下是一个又一个的山峰,最远处,有著海水的奇异闪光,山谷中是浓郁的绿色,各种深浅不同的绿色融成了一堆。小女孩发现妈妈的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全身在发著抖,在这时,可以看到她的眼珠不再是冰,而且还有泪水在流出来虽然令她难以相信,但那一定是泪水。
妈妈慢慢举起手来,老婆婆转过身去,奇怪的是,老婆婆的身子也在发著抖。
然后,妈妈一声长叹,扬起手来,盯著手上所戴的一只戒指。
那只戒指,小女孩印象十分深,当妈妈不是一动不动望著她的时候,大多数时间,就一直愣愣地望著那枚戒指。
妈妈从来也不脱下这只戒指来,戒指看来没有甚么特别,而这时,她却脱下了那只戒指来,放进了口中,脸上现出苦涩无比的神情,用力咬了一下。
妈妈一口咬下时,发出了“卜”的一声响,老婆婆在那时,身子陡然转动了一下。妈妈突然笑了起来:“哈”
可是她只是发出了“哈”的一声,就没有了声音。她的口仍然张得极大,可是却再没有声音发出来。而且在转眼之间,在阳光之下,小女孩看得清清楚楚,妈妈的脸上变成了可怕的青紫色,不但脸上,连手也是那样,成了可怕的青紫色。
而且,她的身子摇晃著,向著一边,倒了下去,
小女孩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却也知道事情大大地不对劲。
不过,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小女孩,即使是这样,她还是犹豫了一下。就在那一霎间,小女孩看到老婆婆的身子,慢慢蹲了下来,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著抖。
妈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虽然妈妈多半时间是一动也不动的,可是这时的一动不动,和平时的一动不动不同。
这时的不动,使小女孩想到了一个字:死。
小女孩叫了起来:“妈妈!”
小女孩一面叫,一面奔了出去。
第十部:山顶上的妖魔
老婆婆还在向上奔,小女孩已经放弃了挣扎,她的拳头已经痛得红肿,以致当她想起,应该去抓老婆婆稀疏的头发时,她的手指已不十分灵活,无法达到目的。
小女孩还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她却知道妈妈的死和老婆婆有关,而老婆婆又一直在向山顶上奔去。山顶上住著一伙妖魔,那么,老婆婆是不是山顶上的一个老妖魔呢?
小女孩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害怕起来,老婆婆的后颈上也全是一叠一叠的皱纹,她甚至感到老婆婆的身上,有一股臭气发出来。
妖魔是会吃人的,叫人死就死。死亡对小女孩来说是十分模糊的概念,可是被妖魔吃掉,却十分清楚,那是把身体一块一块撕下来,放在嘴里嚼著;一块一块,生的有血,煮熟了有肉香,可是当煮熟了的肉,是自己的肉时,那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气味?
小女孩害怕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著:“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是妖魔,山顶上的妖魔,你是山顶上的妖魔。”
老婆婆甚么都不理会,仍然飞快地向上奔,小女孩的声音都叫哑了,但是她还是叫著:“别把我吃掉,别把我吃掉,放我下来。”
当她确切地感到自己会被妖魔吃掉之际,她实在十分后悔,不该偷上山来,不该偷偷离开妈妈,不该在妈妈上山来找她的时候仍然躲著,甚至在妈妈死了之后,她也不是立刻冲出来。
硬心肠的小女孩后悔了,不过,后悔总是于事无补的,她仍然被老婆婆背著,向山顶上飞快地移动著。她快被妖魔嚼吃了。
小女孩没有看到妖魔,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她突然之间甚么也看不到了。那并不是她的眼睛瞎了,她知道,而是她处身在一个极其黑暗的境地之中,所以甚么也看不到,她被关进了一间完全没有光线透人的房间之中,心中又害怕又焦急。是老婆婆把她关进去的,在快到山顶的最后一段路,老婆婆突然把她放了下来,她拔脚向山下冲去,老婆婆一伸手,她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小女孩再醒过来,人已在黑暗之中,听到外面有许多声响。有的声响,是人在走来走去,有的是人在吆喝和说话,可是小女孩却一点也听不懂吆喝和说话的内容,还有许多像是打铁一样的“当当”声。小女孩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山顶传说中那一伙妖魔的魔窟之中了。
除了是在魔窟中,甚么地方会这样黑暗呢?开始时,她蟋缩著,一动也不敢动,发著抖,等候妖魔来咀嚼她,把她的身体一块块吃掉,可是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倦极而睡,妖魔似乎并不急著行动。
而当她一觉醒来时,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甚么,狼吞虎咽吃了之后,她在黑暗中慢慢走动,知道自己的确是在一间房间中,房间一共有六面墙,是一个六边形。
妖魔一直没有来,不,妖魔终于来了。
第十一部:小女孩是妖魔的同伙
小女孩终于知道,自己原来是妖魔的同伙。
既然是同伙,她自然也会说妖魔的话,她是慢慢学会的,开始的时候很难,渐渐就容易了,最后,她自然说得和妖魔一样。
她也知道,妈妈和老婆婆在山中,若干时日之前,用她听不懂的话在争吵,用的就是这种妖魔的语言,妈妈原来也是妖魔的一伙。
可是小女孩却十分寂寞,没有甚么人理她,一切全要靠她自己摸索,把她带来的老婆婆对她最好,可是也硬逼著叫她每天一动不动地坐上好久,好久。
所有的人妖魔的外形,看来和人一样,只有一点点不同,就像小女孩、妈妈和老婆婆一样都像是有甚么事瞒著她,她也不去深究。
不知多少日子过去,小女孩长大了。
小女孩偷偷把自己所住的地方,画了一幅图,房子的样子很有趣,离开了房间之外,若是对面遇上了人,若是两个人都不肯相让,就大家都无法通过。
在这样情形下,相遇的人,有时会打架打上很久,有时,其中一个会在另一个头上飞过去。
人自然不会飞,那是跳跃,跳得像飞一样。
(在这一段之下,是一幅平面图,就是一开始时白素要我看的那一幅。是在倒数第二页。)
(就是这一幅画,吸引我看完了所谓整个“故事”的,看到这里,只剩下一页了,自然急急再向下看去,不多久也就看完了。)
第十二部:不是妖魔
小女孩越来越长大,她终于明白了许多、许多,可是她还是甚么也不明白。
直到有一天,带她上来的老婆婆快死了,这时,小女孩自然早已知道老婆婆是妈妈的妈妈,而妈妈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是一个比她更硬心肠的小女孩。
小女孩知道了许多,可是仍然有许多不知道。老婆婆告诉她,他们不是一伙妖魔,实实在在是一伙人,可是连小女孩自己,也不免在心中自己以为自己是妖魔。
小女孩知道了许多事。
小女孩仍然有许多事不知道。
小女孩长大了。
第五部 棺木的X光透视照片
看了这样的“故事”之后,只怕我和白素的反应是属于标准反应,因为实在不可能对这样的“故事”发表甚么实在的意见。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这算甚么啊,小说不像小说,剧本不像剧本,乱七八糟,简直有点不知所云,胡明怎么一看就知道那是在甚么地方发生的事?真是莫名其妙之至。”
白素态度比较冷静:“故事的本身,倒不算没有吸引力,也很容易看得懂。”
我摊了摊手:“试释其详。”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你也懂的,不需要我特别做一番解释。”
我十分认真地道:“不,我真的不懂,如果这个故事是一篇甚么文学作品,我自然懂,但如果是记述著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那我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白素低头想了一会:“好,我们从头开始,不照故事所叙的次序,把故事整理一下。”
我点头表示同意。
白素道:“在一个海岛的最高的山峰上,住著一伙人,这伙人有著十分特异的本领。又不和岛上的居民来往,所以,久而久之,他们成了传说中的妖魔。”
我想了一想,白素把“故事”的中心抽了出来,作为开始,重新组织过,自然听起来有条理得多了。白素又道:“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这伙人中,有一个少女背叛了这伙人生活所遵奉的信条,离开了这群人,参与了岛上居民的生活,原因多半是为了男女之情,少女后来生了一个女儿,丈夫大抵已离去或死亡,那少女就是故事中的妈妈,女儿就是那硬心肠的小女孩。”
我叹了一声:“这些我全知道,故事也可能就是小女孩写的,老婆婆是妈妈的妈妈,可是我不明白的是:真有那么一伙人聚居在山顶,在那个岛上?哪里来的。目的是甚么?是来自甚么星球,回不去了,流落地球?”我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这类事我听得太多了,实在不想再听了。”白素依然维持著冷静:“那一伙人,看来不像是外星人,倒像是武林高手。”
我愣了一愣,回想“故事”中的某些片段,不禁发出了“啊啊”的声音来,那男人的手臂断折,他手中的短刀在剌出时被人捏住了刀尖,刀身又被轻而易举折断……健步如飞的老婆婆……
一切在“故事”中的叙述,在看的时候觉得相当模糊,现在一回想,可不就是武侠小说中武林高手的行径?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们上当了,所谓故事,只不过是一篇新派武侠小说的习作。”
白素道:“如果没有那幅平面图,我也会以为是。”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事情是有点怪,不能将之简单化。最主要的关键自然是那幅平面图那是“小女孩”到了山顶之后,和一伙人一起居住的所在。
单是这一点,自然一点也不怪。
怪是怪在这平面图和陈长青那怪屋子中,只有图样而实际不存在的那一层建筑一模一样。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
难道陈长青屋子的一层,会到了菲律宾的一个岛的山顶之上?
如果是这样,那么,陈长青和山顶上的那伙妖魔,又有甚么牵连?
实在是无法设想下去,我用力摇著头,叹了一声:“我仍然不明白胡明为甚么会被这样的一个故事所吸引。”
白素笑了起来:“看来,胡明对你十分了解,不是卖了这个关子,你不会肯接受他的邀请。”
我笑了起来:“他错了,我仍然不会接受他的邀请,他所说的奇异发现,大不了是发现了那六角形建筑物,那该叫温宝裕去。”
白素一扬眉:“恰好胡说是他的侄子,问问他们的意见如何?”
我拿起电话来,找温宝裕,居然没找到;找胡说,要他一和小宝有了联络,就到我这里来,有要事相告。
温宝裕是在傍晚时分和胡说两人气急败坏赶来的,一进门就叫:“甚么事?甚么事?”胡说看来和温宝裕差不多高,而且还不如温宝裕粗壮,他相当文静,略见瘦削,不是那么喜欢说话,大多数的时候,行动和言语恰如其分,但是在适当的场合下,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夸张。
他实在是一个相当含蓄而且很有深度的年轻人,本来我和他相识未久,印象虽然好,可是却没有甚么亲切感,但这时知道他是胡明的侄子,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一见了他们。我先向温宝裕作了一个“闭嘴”的手势,问胡说:“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是胡明的侄子。”
胡说笑了一下:“胡明博士是我的堂叔,算起来相当疏,而且,你也没有问我。”
我点头:“他要我转告你,他现在在菲律宾。”
胡说淡然置之:“在那里考古?”我笑了起来:“看来,他像是发现了陈长青那幢屋子消失了的那一层。”温宝裕和胡说两人都一愣,显然,这些日子来,他们是一起在研究陈长青的屋子的,所以听到我这样说才会同时感到吃惊。
温宝裕叫了起来:“在菲律宾?”
我道:“看来是,或者是,在菲律宾有一个建筑物,形状隔间,和消失了的那一层一样。怎么,你们研究陈长青的屋子,有甚么新发现?”
温宝裕和胡说两人互望了一眼,忽然一起现出十分忸怩的神情来。这不但令我大是诧异,连在一旁的白素也道:“哼,小宝一定闯了甚么祸了。”
温宝裕忙道:“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把那具小型X光仪,搬了一个位置而已。”
我疾声问:“从原来的位置搬到了甚么地方?”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已然肯定温宝裕一定玩了甚么惊人的花样,他是个小滑头,他要是用刀刺伤了人,也会说“不过是把刀从刀鞘之中换了一个位置换到了一个人的大腿肌肉之中。”
温宝裕向胡说望去,眼神中大有求助之色,胡说叹了一声:“好,是我提议的。其实也不算甚么,我认为屋子的两翼,最值得研究的部份,是放满了棺材的那个地窖”
我呻吟了一声:“你们弄开了棺木?”
温宝裕高兴起来:“当然不,要是弄开了,还搬X光仪干甚么?”
我愣了一愣,他们两人一搭一唱,倒把我弄得混淆不清了,原来他们是利用了小型X光仪,去透视那些棺木的内部。
这一点我也十分有知道结果的兴趣,忙道:“结果怎么样?”
温宝裕笑:“门门不落空,每一具棺木之中,都有一具尸体在。”
这一个发现,反倒相当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曾粗略地检查过一下这些棺木,棺盖全是用一种十分传统的方法密封的。本来,棺材只是用来安放尸体的,可是由于那么多棺木之外并没有牌位来说明,所以我考虑那可能是陈家上代要来储放甚么重要东西的一种掩人耳目的方法。
所以,如今听说每具棺木中都有尸体,反倒有点意外。
我自然知道陈长青的那具X光仪,那是若干年前为了透视一块内中有一个人的灵魂的木炭而设置的,设备相当先进,可以拍摄X光照片,温宝裕用的,自然就是那一具了。
X光仪在使用时,需要消耗大量的电能,那自然是那幢屋子中到处都有电源了,温宝裕办事,倒是十分快疾的。
我正转著念,温宝裕解释著:“你只吩咐不可打开来,我想,用X光照照,不算是不恭敬,要是不弄清楚,心中一直犯嘀咕。”
我吸了一口气:“拍下来的照片呢,拿来看看。”
温宝裕和胡说互望了一眼,各自作了一个鬼脸。
温贤裕将一只大牛皮纸袋恭敬奉上:“一共是八十一具,那些尸体看来都异常高大,身形最高的一个,竟然有两百十四公分,要是活在现在,一定是篮球名将。美国雷克斯队的渣巴,也不过是这个高度。”
我不理会温宝裕噜噜苏苏的介绍,接过牛皮纸袋,打开,取出了一叠照片,向白素望了一下,两个人一起看。照片的效果相当好,厚厚的棺木中的情形,在X光照射之下,暴露无遗,那情形和一般机场上用来照看检查行李的效果差不多。
可以看得出,尸体外都裹著一重又一重的寿衣或是被衾等物,许多金属的陪葬品在照片上形成各极深浅不同的阴影,根据形状,隐约可以分辨出那是甚么东西来,我看了几张,便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失声道:“陪葬的物品中有兵器,大多数是剑。”
白素点头:“而且是十分长大粗笨的剑,这种剑,都是在战场上用的。”
我苦笑:“真有点匪夷所思,陈长青的上代难道是武将?”
温宝裕和胡说两人本来显然未曾发现这一点,这时一起凑过来看,一看之下,也都啧啧称奇。因为在照片上可以清楚看出,和尸体一起在棺材中的武器,不单是剑、刀、斧、戟、间,甚么都有,而且看来都相当长大,显然全是战场上用的。
我一张又一张地看著,八十一具棺木之中的尸体,看起来全是男性,这是从骨骼的形状来判断的。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好家伙,这八十一个人,生前全是征战沙场的大将?”
我摇头:“怎么会?这屋子造的时候虽然早,可是那时,也早已没有甚么挥著长戈大矛上战场的武将了。”
胡说沉声道:“或许,棺木的历史比屋子早?早得多?”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思绪十分乱,陈长青的屋子已够怪异的了,还发现了一批棺木,棺木没有标志倒也罢了,偏偏其中殉葬品又那么怪。我一面想著,一面盯著温宝裕所说的个子最高大的那具尸体的照片看著。
我曾注意过那具棺木,在所有的棺木之中,以这具为最大,被其他棺木拱围在中心。这时在照片中可以看到,棺木中的殉葬品也最多,有一柄大刀比尸体还长,还有一面直径约五十公分的盾牌相形之下,盾牌看来就显得小了。
但如果棺木中的尸体是一员猛将的话,倒也合情合理;猛将上阵,甚至赤膊,自然是攻击性的武器长大,防御性的武器比较小,若是拿了一面大盾牌,一味挡击对方的攻势,哪里还算是猛将?
还有一个形状相当奇特的金属阴影,乍看不能知道是甚么,仔细推测,可能是一顶式样怪异的头盔。
还有两个圆形的阴影,我几乎立时可以指出,那是古时战甲上的前后护心镜。
毫无疑问,这具尸体在下葬时,是穿著一件相当奇特的战袍的。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一直皱著眉,温宝裕和胡说在低声交谈,我大声喝:“说话大声一点,好让别人也听到,最鬼头鬼脑的事,莫过于在别人面前小声交谈。”
胡说脸上略红了一下:“我有一个十分大胆的设想,可是必须打开棺木来看。”
我先不说甚么,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胡说道:“单凭X光透视照片,实在是很难下甚么判断的,若是打开棺木来,就可以一下子判断这个尸体属于甚么年代,棺内或者还有文物,有文字记载,那就更容易肯定了。”
我笑了一下:“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可是如今我们的目的是甚么:是找出那失去了的一层屋子呢?还是弄清楚棺木中死者的身分?”
温宝裕大著胆子道:“两者都要。”
我向他望了过去,他作势缩了缩头,其实,这小子才不会怕我,我道:“小宝,陈长青相信你,是你的朋友,就算这些灵柩中的尸体不是陈长青的先人,也必然和他大有渊源,可以不惊动,还是不惊动的好”
我看到温宝裕低下头,不出声,又道:“真要和整件事有关连,自然地说不得了,你以为我是忍得住好奇心的人么?”
胡说和温宝裕都笑了起来。
我把胡明的信,和那篇“故事”给他们两人看,两人飞快地看完,不约而同,一起眨著眼,胡说道:“这……算是一个甚么故事?”
温宾裕道:“武侠小说,新派的。”
白素忽然说了一句:“假设故事中所说的一切全是事实。”
温宝裕抢著道:“那么,那个高妈妈是武学高手,老婆婆也是,至少轻功了得。那小女孩后来一定也学会了武功,因为老婆婆一直叫她长时期坐著不动,一定是在教她练内功。”
小宝看的武侠小说极多,是以立时可以回答得出来,胡说在一旁笑而不言,大有同意之感。我不由自主地挥了一下手,却不料白素又问:“住在山顶的一伙人,是甚么身分?”
这次胡说不让小宝专美,疾声道:“是一个秘密的帮会,或者是一个甚么教派。”
小宝还是抢了一句:“五毒教。”
胡说道:“何以见得?”
温宝裕笑:“只有这种邪魔外道,行事才如此诡秘,那个子高的女人脱下戒指放在口中一咬就满身青紫,可知是中毒而死,那戒指中一定含有剧毒。”
我哼了一声:“孔雀胆?鹤顶红?三笑追魂散?一品夺命丹?”
温宝裕白了我一眼,大有“你懂甚么”之势,我忍无可忍,正想说甚么,白素道:“他们没说错,他们是在我假设的前提下做出的推测,前提是:故事中所写的一切全是真的。”
我不禁说不出甚么来,在这个前提下,似乎只有武学高手的行事,才会如此奇诡。
白素沉著声:“假设是武林中的一个门派,隐居在这个岛的山顶上,行事诡秘,其中的一个,若是违背了戒条,那当然是要处死的。”
温宝裕扬著手:“对,所以在故事中,那个高个子妈妈就得按帮规或是教规自尽,那小女孩却至少有一半是自己人,所以老婆婆把她带进了总坛。”
温宝裕竟然运用了“总坛”这样的字眼,那使我不得不叹了一声:“你们对这个故事的诠释,运用了超级想像力。”
温宾裕望著我,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我叱道:“小鬼头,想说甚么只管说。”
温宝裕直了直身子,像是朗诵一样,先大大吸了一口气,才道:“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之际,再离奇古怪的解释,就是唯一的解释。”
胡说立时鼓掌:“说得真好,这是那一个哲人的语录?”
温宝裕向我一鞠躬:“这是卫斯理先生常常说的话。”
那的确是我常说的话,事实上,我也并不否认那伙在故事中出现的“妖魔”可能是武林高手,但是我却不认为故事中为的全是事实。
换句话说,我根本不承认“故事”是真的。
我把我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温宝裕首先大表抗议:“那平面图不可能是凭空设想的,一定是有那样的建筑物,而且也不是巧合,这帮武林怪客和陈长青家一定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小宝提出来的这一点,我和白素也曾想到过,可是由于其中的联系只是那幅平面图,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所以才未曾进一步设想下去。
如今给小宝一下提了出来,我迅速思索著,还未曾说甚么,小宝又嘟囔著道:“陈长青真好,祖上可能全是猛将,又和武林中不知道甚么门派有关连,真神气!哪像我,家里开间中药铺,提都无法提。”
温宝裕说著,我和白素已不约而同向他望了过去,这次,居然是白素先开口:“小宝,一个人若是先看不起自己的家庭,人家怎么会看得起他?”
白素平日说话很少这样疾言厉色,而我想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白素的话已令温宝裕低下头去,胀红了脸,我自然不必再说甚么了。
为了不使温宝裕太尴尬,我道:“武侠小说之中,很多神医一类的角色,小宝大有希望。”
温宝裕笑了一下,向白素道:“是,我知道了。”
小宝的性格十分可爱,一说了之后,立即又活泼了起来:“单是陈长青的家世,就可以编出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来了。”
我高举双手:“我们都受了那个‘故事’的影响。请注意,我们现在不是在编故事,而是有实实在在的事等我们去解决。问题是,何以在菲律宾中南部的一个小岛上,会有这样的建筑,建筑的平面图又恰好和陈长青屋子消失的那一层一样。”
白素笑嘻嘻地望定了我:“你这样说,就是也接受了那故事所说全是事实的前提了。”
我呆了一呆,白素那种说法,只是在玩逻辑上的把戏,她捉住了我话中的意思,想我也接受那“故事”是真事的说法。我立时也笑了一下:“好,算我说错了,而且,胡明博士语焉不详,也根本不知他在闹甚么鬼,谁对那消失了的一层屋子有兴趣,大可以自己去。”
我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用来表示事情虽然相当不平凡,但我决定不直接参与近年来,颇多人批评我对事情直接参与的积极性大不如前,这种说法似是而非,若是真有需要亲自出马的大事我自然参加,小事,当然可免则免了。
温宝裕和胡说两人互望了一眼,温宝裕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气,可是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是走不开的……况且,那怪屋子也够我玩的了。”
胡说皱著眉:“本来,趁这机会去看看明叔也好,又恰好有假期,可是……可是……”
他说到这里,望向温宝裕,欲语又止,温宝裕道:“不要紧,你只管去好了。”
胡说长长吸了一口气:“老实说,这屋子太怪了,处处透著莫可名状的怪异,要不是有你陪著,我一个人,连白天也不是很敢在里面。”
温宝裕脱口道:“胆”
看他的神情,本来像是想骂胡说“胆小鬼”的,可是只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缩了缩颈,想来是他心中也有点害怕,所以也就不敢说别人了。
那屋子的确相当古怪,但是也不至于古怪到了一个人不敢停留的程度,我瞪了胡说一眼:“你想去只管去,小宝不至于那么胆小。真有甚么妖魔窜出来,教训他一下也挺好事。”
温宝裕的神情十分异样,像是我说的话并不是虚言恫吓一样,这种神情,令我陡然之间心生疑惑。立时问:“你们这几天是不是在那屋子中发现了甚么新的怪异现象?”
胡说和温宝裕两人一起摇头:“新发现每天都有,可是没有甚么怪异”胡说又补充说:“譬如说,棺木中有兵器陪葬,是相当怪异的事,可是……不是那种怪异……”
他的话,大有“此地无银二百两”之意,使我肯定,这两个家伙一定有甚么事瞒著我,不过我想了一想,觉得不会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所以也没有再追究下去,我伸直了身子:“没有人去,那我就设法回绝胡明博士了?”
胡说和温宝裕又互望了一眼他们的这种动作使我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著甚么秘密的协定,或是正在进行著一件甚么事,看起来必须他们互相合作。
那当然是和陈长青怪屋子有关的事。
我淡淡地道:“如果你们正在研究那屋子,屋子消失的一层是最神秘的一环,如今有了万里之外来的线索,居然不能吸引你们,这实在不可思议。”
温宝裕忙道:“实在是……屋子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他用力眨著眼:“谁能说服我母亲,让我独自到菲律宾南部去?”
我“哼”地一声:“别乱用挡箭牌,你想去的话,南极也偷了去。”
温宝裕叹一口气,望向胡说:“人不能做错事,做了,有事没事就会被人挂在口上。”
胡说有点心神不属地笑著。我们在争论,白素却在行动,她取出了建筑图样来,摊开,又把“故事”的“插图”放在图样之旁。
“插图”只是随手画出来的,当然没有图样那样精确,可是显而易见,两者是相同的,画“插图”的人,心思且十分缜密,连那些六边形的房间的数字,都是相同的,一共是二百一十六间。
当我注意到白素在对比著图样时,我道:“六角形的房间一共是二百一十六间,小宝,这个数字有甚么特别?”
温宝裕道:“六的三次方,也是六边形空间最容易排列的一种图形,蜂巢就是这样建造的。”
白素在这时,低声说了一句:“这种建筑形式,不是很适合人居住,可是,那个小女孩,又曾在那里居住过”她说到这里,抬起了头来:“我认为胡明博士在那岛上,不但已发现了这奇异的屋子,而且,也可能联络上了住在这屋子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