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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招 魂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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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这个故事的架构,灵感来自小友叶李华他是来自台湾,如今在美国加柏克莱大学攻读物理学的学生,酷爱科幻小说,成为忘年交。半年多前,他写信来,大意称:若有科学家,把金庸小说中人物的资料集中起来,通过电脑程式,将之扩大,那么,就可以制造出杨过、令狐、韦小宝来。
这设想有趣至极,一下子连故事篇名都想好了:“纸醉金迷”,“金迷”者,金庸小说也。而且,准备一开始,就让他遇上一个郁郁寡欢的独臂人等他的妻子出现,已等了八年,还要再等八年……
不过,深思熟虑之下,一则金庸小说中人物,皆有版权,不能侵夺,二则珠王在前,再努力,也写不出杨过、狐冲、乔峰、韦小宝来,只得作罢。
但是,这个故事却是照这个意念而来的,至于被招来的古魂是李自成和朱允文,只是信手拈来,别无他意。这种设想的根本基础,自然是要承认灵魂的存在。
灵魂当然是存在的,只是人类还没有本领把它具体地展示出来而已这句话,并无双关含意,就是它字面上所显示的。
第一部:一个进攻阴谋
……招者召也,以手曰召;魂者身之精也 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散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楚辞﹒招魂序》宋玉
人暧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彭衙行》杜甫
“有一个进攻阴谋。
“被进攻的目标,有著长久以来发展成功的防御系统,极其完善。当然,任何再好的防御系统都有隙可趁,问题是在于进攻者是不是能够找得到这个空隙。
“通常,虽然找到了空隙,进袭者得以渗入,但由于防御系统的完整。总可以在最短的时间中。发现进袭者,并且将之消灭,在更多的情形下,被进攻的目标,不但依靠本身的防御力量来消灭人侵者,还可以通过许多种方法,或增进防御力,或不单是防御,而是向进攻者进行反击,使得进攻者失败。
“进攻和防御是全然敌对的。
“进攻者使用什么方式进攻,使用什么武器进攻,自然都必须严守秘密。
“防御系统如何动作,如何击退敌人,用什么方式,用什么武器,自然也是高度秘密。
“双方的情形都一样,如果一切公开了,那么,公开的一方,必然失败。
“在那个进攻阴谋之中,不可思议的是,进攻后方,竟然对防御的一方,一切的设施、运作方法,瞭解得极其彻底。
“这就使得整个阴谋,在十分轻松的情形之下,可以完成。被进攻的一方,甚至在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
“举一个实际的例子来看看进攻者是何等狡猾,和防御者是怎样失败的。
“防御系统之中,有一项特殊的功能,是对不怀好意的入侵者,有自动识别的能力,只要一有入侵者出现,防御系统就自动行动,毫不留情地把入侵者消灭,可是这项功能,却被入侵者识破了,于是,入侵者伪装起来,使防御系统名存实亡,等于全不设防。
“各位,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结果如何,自然可想而知了。”
用十分慷慨激昂,又带著极度无可奈何,说了以上那一番话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他的声调之所以会无可奈何,多半是由于他所说的那个“进攻阴谋”,一定得得到成功之故。
听他在讲话的人,有十来个,大多数的手中,都拿著酒杯,有的,还衔著烟,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大多数人的神情,都十分悠闲。
对了,这种情形,正是一个一切者很正常的,通常来说,都没有什么特殊目的的聚会。与会者都吃得饱饱的,食物自然精美,这一点可以从各人满足的神情上看出来。
在那种场合,忽然有人发表了上述的言词,多少令人感到有点意外,所以,在那中年人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就有人叫著他的名字问:“费医生,你是不是准备写一部小说?最流行的题材?间谍、战争、秘密的泄露,自然,还要有一些香艳的描写?”
被称为费医生的,是在场所有人都熟知的一位杰出的医生,大家也知道,近五六年来,他并不实际行医,而只是埋首在实验室中,做研究工作,可是也未见有什么成绩,现没有人知道他在作些什么。所以,自然而然,他的几个熟朋友,在取笑他的时候,都说他像是恐怖小说中的那个“鬼医”,都说他愈来愈少在熟朋友前露脸,多半是他在研究成功了什么魔方配制的药,在试管中,冒著白烟,咕噜咕噜吞下去之后,就会变得形容古怪,举止失常,为害世人。
在不到两小时之前,各人这样取笑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反驳,只是带著几分不屑的笑容,作为他的反应,同时,向我望来。
我当然也在这个聚会之中。
我也知道他向我望来的意思,是他在告诉人:“看,这些人多么没有想象力,那就决计不再有进步。
费医生的名字是费力,那是一个叫起来相当响亮的名字,可是很奇怪,医生这个职业,不知是人们出于尊敬还是习惯,只要是医生,不论在什么场合,人家称呼起来,就是陈医生、王医生或李医生,再也没有原来的名字了。杂货店东就不会这样,没有人称之为“王杂货店”的。
我和费力不是很熟。但是对他有一定程度的欣赏,在一些场合中,偶然遇到,如此而已,所以,他一直未曾在我记述的那么多的故事之中出现来。在这个故事中,他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这一点,要请大家注意。
他忽然宣称的那个“进攻阴谋”,我既然在场,自然也听到,我也不知他忽然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大家的话题,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缓缓转动著手中的酒杯,神情十分感慨,想说什么,我却弄不明白,自然也无法表达什么确切的意见。
又能人大声问:“是么?那个阴谋,发生在什么地方?”
费力陡然激动起来,先是大幅度地挥著手,接著,放下了酒杯,双手一起指向自己的身子,然后,又指向在他身边几个人的身子,再指向所有人的身子,叫著:“在哪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就在这里,在你、我、他,每一个人的身体里。”
由于他是医生,再加上他刚才的那一番话,给我的印象,可算是深刻,所以,我立即明白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了。
他那番话中,所谓“被进攻的一方”,就是人体。人体对于侵袭,有完善的“防御系统”,那是他故意这样说的,实际上,那就是人人皆知的人体防疫系统。
而他口中的所谓“进袭者”,自然也就是无时无刻不向人体进攻的种种细菌和病毒,种类之多,进攻形式之繁复,简直难以形容。
我由于最近的一次经历,恰好和病毒有关联,所以也就对那类题材,特别敏感。
我暗中吸了一口气,同时,留意到,已瞭解费力想说明什么的,也不止我一个人。在静了极短暂的时间之后,有人道:“费医生,你是想说,有一种病毒,完全瞭解人体兔疫系统的秘密,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向人体进攻?”
费力用力点头:“自然,人人都知道,这种病毒进攻,得到成功之后,人会生什么病。”
各人都苦笑自然人人都知道,“后天免疫力丧失症”,简称“爱滋”,那是全人类都在讨论著的事。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可是对这种小得要放大几万倍才能看见的,甚至在人类现阶段的科学概念中,还不能被称为生命的病毒,却全然束手无策,只好满怀恐惧地看著它们蔓延恣虐。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低声问:“这几年,你在实验室中,你在研究这种病毒?”
很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费力大摇其头:“不,可是我一直在留意医学界的讯息,来自美国的研究结果
他们把这种病毒定名为 HIV 3,也弄清楚了它们如何进袭人体,它们的蛋白质外壳竟然可以不断地变换性质,使得人体的抗体受到迷惑,不发出警报,所以,它们可以避过免疫系统的防御,避过淋巴球,在人体所有防御系统毫无察觉的情形之下,已经进入,匿藏在中枢神经系统内,喜欢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作。”
在费力才一开始提及“进攻阴谋”之际,大家还不是怎么在意,可是这时,话题一转到那么可怕的病毒,人人都感到心头有一股重压。
有关这种病毒的常识,人人皆知,包括它的潜伏期可以长达十年,也包括它在潜伏期间是如何难以查察得出,自然也包括它的传染性,防治它的药物和疫苗,似乎永远也无法发现。
又是一个时期的沉默,有人叫起来:“换个有趣一点话题好不好?”
我趁机问:“费力,从实验室中,培殖出一种病毒来,利用这种病毒杀人,是不是可能?”
他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回答是绝对的肯定:“太容易了。”
我忙补充:“情形有点特别这种病毒,有识别进攻目标的能力,譬如说,进攻的目标,是……意志力薄弱,或者是在剧烈竞争的社会中的失败者……之类。”
我想的是已记载在《瘟神》这个故事中的那个“计划”,在说的时候,仍然有不寒而栗之感。
费力还没有回答,已有人叫:“天,卫斯理,你又想到了什么?病毒除非有思想,否则不会知道谁是成功者,谁是失败者。”
又有人叫:“再成功的人,也有被伤风病毒侵袭的机会,别胡思乱想了。”
费力冷笑:“卫斯理说的可不是伤风病毒,他作了一个假设,在理论上,当然可能。”
他望著我,显然希望我有进一步的问题或假设发出来。可是我只是叹了一口气,因为那个经历绝不会叫人有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再去想它。
又有人问费力:“那么,这几年来,你究竟在研究什么课题?”
费力回答得极认真:“可以算是生物工程……嗯,和细胞的遗传密码有关,嗯……我也在进修电脑,发现任何课题的科学研究,有了电脑的协助,都可以事半功倍。”
他的话,听得大家都努力想瞭解,可是却又实在无法瞭解,自然无法再问下去。
聚会继续在各种闲谈中进行我们喜欢这一类的聚会,各位一定可以发现我记述的故事,有不少是从这种性质的聚会开始的。
在散会之前,费力至少又喝了七八杯酒,才来到我的面前问:“从刚才我说的研究课题之中,你能推测得出我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把他所说的想了一想,他提及生物工程学,提及细胞遗传密码,提及了电脑,只提到了这些,我无法推测他究竟想达到何种目的。
所以,我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出。
在那一刹那间,我留意到他现出了一种十分诡秘的神情,甚至有点鬼头鬼脑,那和他原来的神情不相称。但是他那种神情,一间即逝,他笑了笑:“别说你猜不出,甚至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
他如果不说这句话,我对他研究的目的,一点也不会有兴趣。像他那样,孜孜不倦地在作研究,和普通人并不发生关系。可是他那样说,分明是想掩饰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而且,他的伎俩如此拙劣,那不免使我生气,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十分顽皮的念头,我道:“是么?连你自己也不能确定?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可以代你确定一下。”
费力怔了一怔,然后,打了一个“哈哈”,他显然以为我在说笑话,但神情又有不可掩饰的紧张。那时,我想到的是,即使在尖端科学界,卑劣的行为一样存在,如果是一项快有成果,或已有成果有研究,在未曾正式公开之前,一般来说,都会保守秘密,免得被人剽窃。费力的神秘兮兮,看来也正是为此。
所以,我也决定,要和他开一个玩笑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自然只是和他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后来竟然会惹出那么多事来,虽然不能全算是“意外事件”,但是在当时,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聚会散了,回到家中,不算太晚,白素正在听音乐,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想起我和费力开玩笑,觉得十分有趣,自然大有笑意。白素横了我一眼,口角向上,略扬了扬我们之间,在很多情形下,已经到了不必使用语言的程度了。她的手作个小动作,自然是在问我因何事发笑。
我先四面张望了一下:“良辰美景没有来?能不能把她们找来?”
白素望向我,神情讶异。这一双孪生女,十分可爱,但也极其佻皮,平时,我当然绝不会对她们的光临表示不欢迎,可是却也从来未曾主动邀请过她们。
我失笑了起来:“有一点事,想借助她们的绝顶轻功去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伸手在身边的一具电话上,按了一个掣钮,准备打电话。
我顺口说了一句:“她们生性好动,未必会在家里。”
我本来只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白素却瞪了我一眼,很快地按著数字,然后才道:“你真的很落伍了。”
我先是一怔,但立时明白了白素的指责,可是却忍不住笑:“她们也带著那么笨重的手提无线电话?那真是不可想象至极再也没有比随身带著那种笨重的东西,更上更难看的了。”
白素还是重复著对他的指责:“你真是太落伍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再按了掣钮,把电话挂上了。
我又怔了一怔,就在这时,电话铃响起,白素拿起电话来,笑著说:“卫叔叔有事找你们,快点来,我看一定是有趣的事。”
我在一边,也听到电话中传来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白素放下了电话,用挑战似的目光,向我望来。我知道她是在问我:“你知道我和她们,是怎样取得联络的?”
我不经意的笑著,白素刚才接了一组号码,立刻又挂上,那自然已把讯号发了出去,而良辰美景的身上,有一具讯号接收器,接到了讯号,就知道是什么人在找她们,这过程,再简单也没有,三等城市中的三流脚色,身边也都挂有这种讯号接收机了。
可是白素既然用这个问题来考我,答案自然不会那样子简单。
我也立时发现,情形和普通的不同。普通电话是打到一个发射台去的,再由发射台发射讯号,而刚才,白素只是直接拨了一个号码,并未曾通过发射台。
自然,手持无线电话,也可以通过直接拨号来联络,不过良辰美景自然未必肯随身携带那么笨重难看的东西。
只想了几秒钟,我就明白了,答案其实还是十分简单;“她们从哪里弄到了超小型的无线电话?”
白素笑了起来,伸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知道我已作出了正确的回答,可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使我莫名其妙。她道:“从戈壁沙漠那里。”
我瞪大了眼,第一个想到的是,在戈壁沙漠,是不是有什么人建立了先进的科学基地?还是有一艘来自外星的太空船降落在那里了,所以能提供精巧、先进的科学基地设施?
我在等著白素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白素又以那种挑战性的眼光望向我,要我自己说出答案来。
我一面想,一面问:“如果我没有听错,你是说`戈壁沙漠'?”
白素点头:“是不过这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狡狯。”她说著,浅笑了一下,可知这个“小小的狡桧”,一定相当有趣。
我仍然不得要领,只好试探著问:“在戈壁沙漠,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只是微笑不语,我再试探著问:“她们最近去过戈壁沙漠?小宝和胡说也去了?”
我前一阵子。忙著另一件事,不在本地,在这期间,她们的行动如何,我不是十分瞭解,所以此一问。
白素仍然微笑摇头:“既然说明了有一点狡绘之处,那就不能循常轨去想。”
我“啊”地一声:“是一个什么事件,什么组织,或是什么……代号?”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从她的眼神中,我可以知道,我的推测,已相当接近事实了,于是,我又提出了几个假设,可是白素的神情。却没有进一步的认可。
我焦躁起来:“猜不出来,揭晓吧!”
白素一把答案说出来。我几乎没有气得翻白了眼。
她道:“是两个人,一个姓戈名壁,一个姓沙名漠。”
我一句粗话,几乎冲口而出,还好我算是有足够自我控制力量的人,所以这话,只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发出了一下听来怪异的“咕”的一声,就咽了回去。
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上“很有趣的名字,是不是?”
我不免悻然:“有趣个屁!”
白素神态悠然:“也真有那么巧,两个人志趣相投,成了好友,专对各种时代尖端的科技产品有兴趣,自己动手制造,独一无二,据说,他们制造的个人飞行器,真能使人和鸟一样在空中飞翔。”
我问哼著:“真的飞到戈壁沙漠去,渴死他们什么名字不好取,人的名字愈来愈怪,良辰美景,是什么名字,还有胡说,简直胡说八道至极,说起来,还是小宝的名字正经些。”
一言未毕,陡然听得门铃声大作。白素过去打开门,两条红影,一闪就到了我的面前 两张一模一样看了叫人忍不住要去拧一下的美丽少女脸庞,离我不到三十公分,充满了期望地望著我。
我忙道:“先别欢喜,我要你们去做的事其实十分无趣。”
这两个小丫头,对我倒是充满了信心:“不会的,一定有趣之至,不然,杀鸡焉用牛刀,怎会想到要我们这种绝顶高手出马。”
听她们的口气,竟以为我要她们做的事,是我所做不到,而非要她们来做不可一样。
我大摇其头:“算了,只当没有这件事,免得你们期望愈高,失望愈大。”
良辰美景自然不依,吵得耳朵都要把我们震聋,自然无法听出她们究竟提了些什么抗议。白素笑吟吟地望著我,绝无加以援手的意图。
我只好叹了一声:“事情真的不是很有趣,我说了,做不做在你们。”
于是,我把费力医生的情形,说了一下这才发现:“费力”也是一个怪名字。
然后,我道:“他愈是想隐瞒研究的课题,我愈是想把它找出来,再讲给他们听,吓他一跳,所以想到了你们。您请你们偷进他的研究室去 弄一点文件出来。”
我讲到这里,一眼看到白素在暗暗摇头,那自然表示我的提议,当真是无趣之至,而良辰美景这两个可恶的个家伙,竟然不约而同,一起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我不免有点老羞成怒,“哼”地一声:“没有兴趣就算,太过分了。”
良辰美景吐了吐舌头 我又道:“下次别来找我要有趣的事。”
两人急忙分辩:“这……这种事,的确无趣……谁知道那医生在研究什么?”
我提高了声音、:“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叫你们去探索。”
我注意到了白素正在同她们的人,大打眼色,两人的态度,突然由于受到了白素的暗示而改变,可是也变得很勉强,一看就可以知道是装出来的高兴。
一个道:“对,说不定,会有十分奇特的发现。”另一个进:“可不是,许多怪异莫名的事,开始部平平无奇。”
我觉得更加无趣,显得十分疲倦地挥了挥手:“好罢,随便你们。”
反正找本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和费力开一个小玩笑,开得成开不成,都没什什么人关系,她们若是晃想做,我当然不会勉强。
可是良辰美景看到了我的冷淡,她们反倒委曲起来:“我们说了去,这就去,月黑风高,正好行事,那个倒霉蛋的研究所,在什么地方?”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来:“说真的,我根本不知道,只好烦你们一起去查了出米。他的名字是费力,在医学界相当出名,要查出他的研究所在哪儿,不会太费力。”
第二部:和鬼一起生活
良辰美景听和我故意拿费力的名字开玩笑,觉得十分有趣,哈哈笑著,互望了一眼,从她们的神情上,看出她们立刻有了一个顽皮主意,可是她们并没有说出来,只向我和白素一拱手,身形倏退,已到了门前,齐声道:“一有结果,立刻来报。”
我忙道:“且慢。”
对付她们,有时,言语所用的词汇太现代化了,未必有用,这“且慢”两字,恰好用上,她们已打开了门,身形飘向外,又立时反闪了进来。两双大眼睛望定了我。一去一回,身开快绝,我看到她们的耳垂上,一左一右,各自挂著一双式作相当别致的耳环,正在乱晃。
我道:“费力在研究课题定十分专门,你们看不懂,自然也记不住,要带些工具去,我有”
不等我讲完,两人已抢著头:“比起戈壁沙漠那里来,卫叔叔,你那些所谓工具,都像是石器时代的东西。”
我怒瞪著她们,两人故意作其害怕之状,可是绝不准备改口。
我闷哼一声:“好,有微型摄影机可以将文件摄下来吗?微小到什么程度?”
两人叹了一声,叫起来:“天,还用摄影机。”
我恼怒:“哪用什么?”
良辰道:“总有先进一点的吧,譬如说,图文传真。”
我更怒:“你怎知费力的地方一定有图文传真机可以供你使用?”
美景道:“我们可以随身携带。微型,无线电直接传送,扫描端子一扫而过,在戈壁沙漠处的接收机中,文件就清清楚楚出来了。”
我向白素望去,心中在想,在她们口中,那叫作戈壁沙漠的两个人的能耐,可能是被夸大了的。
这种微型的无线电图文件送真机应该还只是实验室中的东西,所以我要在白素处求证一下。
白素向我微笑,同时点了点头,肯定了戈壁沙漠确有其能,我也不禁大感感叹,因为要得到白素的肯定,并不是太容易的事:“当是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什么时候,倒要结识一下这两个人。”
良辰美景一听,雀跃向前:“好极了,他们不知道想认识你,扯了好多次,我们都怕挨你骂,连搭腔都不敢。”
我苦笑:“我哪有那么凶。”
良辰指著美景,美景指著良辰,指的都是耳环:“这是他们设计制造的精密通讯仪,有著多种功能,譬如说,刚才白姐姐利用电话打了一个号码,号码是把讯号输入他们住所的电脑,再自动传向发射台,我们这里,就收到了讯号。”
我吸了一口气:“每一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通讯方式,例如温宝裕是”
两人抢著回答:“三长两短。”
“三长两短”的讯号的一种方式,也是中国话中的一名俗语,不是很怀好意,她们当然是故意选定了这样的讯号给温宝裕用的,所以,一说了出来,就笑个不停。
我盯著她们耳下不断摇晃的耳环看,六角形,不会比指甲更大,也很薄,微型电子仪器的体积可以小到这种程度,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两人又道:“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好,你就由我们介绍给他们认识。”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成了奖品了。”
良辰美景一起叫:“谁叫你`隔著墙吹喇叭'声名在外,我们这就去进行。”
我那时,如果知道她们“这就去进行”是什么意思的话,一定会提议她们明天早上再开始也不迟。
那只能算是一个小插曲,我也是直到若干时日之后,才知道当晚她们离开之后,做了些什么。
那是后来,有一次,已成为世界著名私家侦探的小郭,忽然向我提起,说的时候,犹有余悸:“真骇人,这世上奇才异能之士真多,若干天之前,半夜三更,我的一个职员在事务所当值,进来了两个穿红衣眼的少女,行动快得和鬼魁一样,立逼著要找一个……医生的一切资料,那职员……一直以为遇到了鬼,吓得发了三天烧,也不敢当夜班了。”
我听了自然只好苦笑,还不能表示什么,只好道:“你那职员,也未免胆子太小了。”
小郭的神情十分严肃:“不是他胆小,我的事务所中,到处都有闭路电视,也一直不断进行录像。事后,录影带放出来一看,那两个少女站著不动的时候,明丽可人,两个人一模一样,可是一动时……绝无可能有人可以移动得如此之快的,她们是……”
我笑了笑,知道他接著想说什么:“不,她们不是外星人,有机会,会介绍给你认识。”
小郭望了我半晌,才道:“你认识的怪人真多。”
我立时回答:“包括阁下在内。”
良辰美景在离开之后,就在小郭的侦探事务所中,取得了费力医生的一切资料。
费力医生的研究所,由一个世界性的研究基金作资金支持。这一类的基金,对于有资格的研究者,十分宽容,付出大量的金钱供研究,三年五载,没有结果,绝不会有半分怨言,而且也绝少过问研究者如何花费金钱。
费力的研究所,甚至连建筑物,都是基金支出建成,在一个海湾的边上,十分优美清静。
这些,都是我在事后才知道的,具体一点说,是在那晚分手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那一天,从下午起,就显得十分不正常。本来,秋高气爽,气候宜人,可是那天却热得反常,而且十分湿闷,所以,当下午三时左右,门铃声响,我听到老蔡苍老的声音,在叱责来人时,心中在想:是老蔡愈老火气愈大了呢?还是这样的天气,令人脾气暴躁?
随著老蔡的呵责声,是一个听来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哀求:“老蔡,看看清楚,是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卫斯理的老朋友了。”
老蔡的声音更大,可以想象,他在大声叫嚷时候,一定双眼向上翻,不会仔细看看来人是谁的:“谁都说是熟人,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在迅速想:“声音很熟,可是曾经过了什么非常的打击,所以声音变了,那会是谁?难道是陈长青学道不成回来了?不,那不会是陈长青。”
我不想老蔡继续得罪人,所以打开书房门,走向楼梯口,向下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叫汗湿透了衬衣,贴在来人的背上,而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而且也感到意外至极。
我先喝止了老蔡:“老蔡,你怎么连这位先生也不认识了?快请他进来。”
老蔡听我一跑,才认真端详了来人一下,也不能怪他老眼昏花,这时,来人也头向我望来,在大约不到二公尺的距离,打了一个照面。我和他极熟。可是要不是刚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也不容易一下子认出他来如果那是他刻意化装的结果,自然不足为奇;这人的化装术极精,有一次,在中国西北,秦始皇墓地之旁,他化装成了当地的一个牧羊人,就几乎把我瞒了过去。
而如今,他绝不是化装,而是由于不知道遭到了什么事,以致连他的外形,也起了变化,他本来充满自信的脸上,这时满是惊怕和疑惑,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到了一样,而在我的想象之中,就算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应该这样惊慌失措的。
这时,他看来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他的衬衣被汗湿透,看来也不单是由于天气闷热,而是由于内心的极度恐惧和虚怯,所以才会那样冒汗。
而且,他那种大量出汗的情形,皱纹满面肤色灰败。
这时,他抬头向我望来,眼神无助之至。他伸手想推开老蔡向前起来。可是非但未把年老力衰的老蔡推开,他自己反倒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蔡忙伸手将他扶住,他就大口喘气来。
这种情形,我看在眼中,大是吃惊,连忙飞奔上前,一面叫:“齐白,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齐白,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盗墓专家齐白,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许多次的齐白。
相信在看了我对来人的描述之后,再听我叫出了齐白这个名字来,各位也一定大吃一惊了。要使齐白那样坚强、勇敢、心底缜密、坚韧、具有高度科学现代知识的人,变成眼前这种样子,一定有特殊至极的原因。
齐白最近一次在我故事中出现,是《密码》这个故事,所以我立即想到,是不是那个故事中,那怪不可言的似人非人,似蛹非蛹的东西,已经发育成熟,变成了一个可怖莫名的妖孽怪物?
如果是,也的确可以把他吓成那样子的。
可是,和这怪物有关的班登医生,带著那怪物到勒曼医院去观察它的成长了,如果有了变化,我们曾约定,最快告诉我,而我没有接到班登医生的任何通知。
我一面飞快地想著,也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背,他手心冒著汗,可是却冰冷可知他的情形,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张大了口,声音嘶哑,可是出声不成语句。我把他拉到沙发前,推他坐下,他竟然一直抓著我的手背不肯放,我只好叫老蔡快点拿酒来,偏偏老蔡行动又慢,我真担心齐白会在那一段时间中,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齐白这样闯进来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可是他本领的确如此之差,我去是见所未见,就算是当年,他被一个大国的太空总署追杀,像土拨鼠一样,躲在地洞中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我从老蔡手里,接过酒瓶,用牙咬开瓶塞(我的右手臂,一直被他紧紧抓著),把酒瓶凑向他的口,他总算知道张开口,可是当他喝酒时,酒却一直流到了口外。
几口酒下去,他整个人,算是有了一丝生气,居然知道翻著眼向我望来,声音一样嘶哑,但总算可以说话了,他道:“我……见鬼了。”
我呆了一呆。
齐白是一个盗墓贼,根据“上得山多遇著虎”的原则,见鬼机会最多的,自然应该是盗墓人。
事实上,齐白经常在一些宽敞宏伟的古墓之中,流连忘返,不知道外面的是什么世界。
以他这样身份的人,见鬼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本来我著实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但这时知道他不过是见鬼而已,虽然看得出那个鬼(一个或是一群),令他并不好过,但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有点嫌他大惊小怪,所以用力摔开了被他抓住的手臂,同时,语音之中,也不免大有讥讽之意:“哦,是什么鬼?大头鬼?水鬼、长脚鬼?青面撩牙的男鬼,还是百般娇媚的女鬼?”
齐白用那嘶哑的声音叫:“我见鬼了,你知道吗?我见鬼了。”
他并没有怪我在讽刺他,只是又抓住了了我的手臂,摇著,力量不大,十分虚弱,重复著他的遭遇,充满了求助的眼神。我不忍心再去讽他,叹了一声:“看来,你遇到的鬼,没给你什么伤害。你现在的情形这样差,多半是人心理作用。”
这两句话,倒对他起了一定的镇定安慰作用。他接过酒瓶,又喝了几口酒;才大大吁了一口气,双手捧住了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本来一直不相信有鬼,可是这次……唉,这次……我真的见鬼了。”
我等他再说下去。
他再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但见到了鬼,而且,还和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皱起了眉:“请你再说一遍。”
齐白虚弱地重复:“我和鬼一起生活了三天。”
我大摇其头:“鬼有什么生活?人死了才变鬼,既不生,也不活。”
要是换了平时,齐白一定会因为我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在咬文嚼字而生气,可是这时,他看来连生气的精神都没有。他只是改口:“好,就算是我和鬼……一起存在了三天。”
我心中仍充满了疑惑:“照你现在的情形来看,你见到的鬼……应该你一见就逃才是,如何和他一起存在了三天之久?难道鬼有什么力量,使你无法避开?”
齐白双眼张得很大,眼神惘然,像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生了什么事,而且频频舔著唇。
我拿了一大杯水给他,他端起来。咯咯地喝著,又再喝了几口酒作为补充,这才用比较正常的声音问:“能听我从头说?”
我拍著他的肩头:“当然,老朋友。当然。如果有什么鬼,能把你吓成那样,我自然有兴趣听。”
齐白更正我的话:“我不是害怕,只是……感到无比的诡异。人对死亡那么陌生,而鬼魂一直又是……虚无缥缈的,忽然有……一个鬼,结结实实出现在你的面前,那感觉……怪到了不可思议……”
我早就承认灵魂的存在,也进行过不少工作,去搜寻和灵魂接触的方法,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确如齐白所说,研究、探索灵魂、是一回事,一个“结结实实”的鬼在面前 又是另一回事。
(“结结实实”,他用了多么奇怪的形容词。)
我也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齐白望著我,一副“现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得具体一些。
齐白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一个老鬼……我的意思的,一个古老的……死了很多年……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的遭遇一定令得他震惊万分,因为直到这时,他说话仍然断断续续,难以连贯,也使得听来格外有一种怪异之感。
我也受了一定程度的感染,向他作了一年手势:“慢慢说,从头说起。”
齐白望著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接著又大口喝酒,又抿了嘴好一会,才道:“最近,我发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古墓”
一个故事,如果用这样一句话来开始的话,应该是相当吸引人的,可是齐白如果要说一个故事,而用这样一句话作开始,那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因为作一个盗墓狂,要是每隔三五天,他不能进入一座新的坟墓,只怕比常人三五天不吃东西还严重他会因此死亡。
所以,发现了一座古墓,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不过,也还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说“十分奇特的古墓”。齐白“阅墓多矣”,能让他称为“奇特”,当然不简单。
所以,我并没有表示意见,而且我也想到,他将要作出的叙述,一定惊人至极,因为他曾如此震怵。
他停了一停:“这古墓,显然是墓主人生前就经营的,在经过了传统的墓道、墓室之后,是相当宽敞的地下建筑,几乎完全比照地上的一幢宅子建成,连内中的陈设,也和一幢舒适住宅所有的无异。当我进人的时候,同节都保存得极好,完全可以使用”
他讲得渐渐流利了起来,本来应该让他说下去,不该打断他的话头,可是我却无法忍得住最基本的疑问,所以我一挥手:“等一等,你说的那个古墓,是中是西在什么地方?那一个省?”
这些问题,十分重要,可是齐白听了,却翻著眼:“那有什么重要?”
我有点生气:“当然重要,你说那座古墓十分奇特,有著地下住宅一切完善的陈设,那是现代北欧家俱,还是古罗马的大理古浴池。可以是日本式,也可以是中国式。”
齐白抿著嘴,看来在考虑是不是就座回答这个问题。
这令我更生气,他带著一条命,十成之中去了七八成的样子来看我,宣称他和一个鬼在一起过了三天,当然是要向我求助,可是这时,却又吞吞吐吐,这的确叫人无可忍受。
我冷笑一声,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我知道,盗墓贼大都鬼头鬼脑,自己找到了一座古墓,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涌进那古墓去,所以一定要严寒秘密,睡觉也最好把嘴缝起来,以免说梦话。”
齐白涨红了脸:“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我冷笑:“怎么不可以?我知道,那墓,离这里多半不会太远,不然,以你的精神状态来看,你也根本支持不到我这里,早已倒毙街头了。”
齐白苦笑:“干吗生那么大的气?不是我支吾,是他不让我说。”
我大声问:“谁?”
齐白道:“他……那个……鬼。”
我更大声道:“任何鬼,都曾经是人,任何人,都有名字,就称他的名字好了,那个鬼的名字是什么?”。
齐白张大了口望著我,样子像是白痴。他的这种反应,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他的这种神情,竟然维持了一分钟之久,这真正在考验我的忍耐程度近年来,我涵养好了不知多少,要是换了以前,早就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横拖倒拽出去了。
过了一分钟,他才摇了摇头:“不能说,我答应了他不说的。”
我怒极反笑:“他是一只鬼,照你说则是一只老鬼,死了好多年了,是不是?多少年?”
齐白喃喃地道:“五百多年了。”
我一声断喝。“一个人死了五百多年,又变成了鬼,还有什么可保守秘密的?他为什么不让你说出他的名字来,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你说这种鬼话来搪塞我,是想和那老鬼去永远作伴?”
齐白脸涨得血红,可知他的心中也十分愤怒,不到半小时之前,他连站也站不稳,此时居然霍然起立,气咻咻道:“卫斯理,你这人,你这人就是不讲理,什么都自以为是,我为什么要骗你,是他不让我说,我指天发誓,是他不让我说,而当时,他要我保守秘密,我也曾发誓答应他。”他那样声嘶力竭,一副此情唯天可表的样子,自然不会打动我,我“嘿嘿”冷笑:“像你这种人,发誓的时候脸不应该对天,应该对地。所有的古墓全在地下,你整天向地下掘,小心有一天,掘到了地狱去。”
齐白用可伯的神情盯著我,我则冷冷地望著他。过了好一会,才看出他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你不想听我和那鬼在一起的经过了?”
我立即回答:“想,非但想,而且想得很。”
他忙道:“那就”
我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头:“我要听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确切的人名、地点、发生故事的一切详细背景,而不要听你在某时某地某古墓之中遇见了某个鬼。”
我一口气说下来,齐白脸上红了青,青了红,好半晌讲不出话来。
我又道:“看你刚才来的情形,你极需我的帮助,你要人帮助,就必须把一切都告诉别人,而不作保留。”
齐白叹了一声,坐下来,双手托住了头,一会,才道:“你错了,我的情形不好则由于遇到的事太诡异,我说过了,我不是害怕,我也不要你什么帮助,事实上也帮不了什么。”
我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齐白一字一顿:“想来和人分享……奇异的遭遇,或许,如果那愿意,你也可以有机会……和他见面。”
第三部:大抽屉里的鼾声
我心中苦笑,齐白的遭遇,他说的那一切,对我确 实有著无比的吸引力;这家伙,他知道我的弱点。知道他的话可以打动我。
可是我却绝不能让一步,因为我知道,若是听一个半明不白的故事,听得一肚子的疑问,那还不如乾脆不听。乾脆不听,疑问只有一个: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故事呢?
所以我语言冰冷:“对不起,我对于见鬼,没有什么兴趣,留给你自己吧!”
齐白的神情十分为难:“他……十分想保守他的身份、行踪的秘密”
我再一次喝:“我不要听这种鬼话,死了超过五百年的鬼,还保守啥秘密?谁还会对他有兴趣?”
齐白倒真会替那个鬼辩护,他竟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问题是,他在心理上,并不以为自己早已死了,早已变成鬼。他认为自己还活著……还是在他的那个年代中,所以他的心中,十分害怕,我的突然出现,已经使他吃惊至极了。”
听了这样的话,要是不头昏脑胀的,那可以算是超人,我离超人的程度远极,所以听了之后,没有当场昏过去,已是难得之至。
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嘿”地一下干笑,他赶紧陪著笑。我连笑了三下,他陪了三下,充满希望地问:“你能谅解他这种心情?”
我要竭力忍著,才能使自己不大声叫喊,而且,声音听来,居然平易近人:“对不起,不谅解。”
齐白叹了一声:“唉,你怎么不明白?你应该明白的。”
齐白用十分殷切的目光望我,我把他刚才替鬼辩护的那几句话想了一遍:“是,我明白了,那位鬼先生,生理一定在躲藏,逃避著什么所以虽变了鬼,仍然心理不正常,害怕行藏泄露。”
我的回答,也算是荒诞绝伦的了,什么叫“鬼的心理不正常”,这种话,只怕在我之前,从来也没有人使用过。
可是,齐白却十分高兴,用力在他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对,你明白了。”
我瞪著他:“你应该对他作治疗,告诉他,他现在是一个鬼,要怕的是阎罗王的追拿,而又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不让阎王知道小鬼躲在何方。”
齐白十分懊恼:“开什么玩笑?”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你才是和我在开玩笑,你不肯实话实说,那就请吧!”
齐白神色难看,我的神情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齐白向门口走去,我估计他不会就此离去,因为我也实在想知道他的“遇鬼”的经过。
可是我估中了一半,估不中另一半。
估中的一半是,他到了门口,又转回身来:“卫斯理,我的遭遇,是一个极大的发现,甚至解开了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团。”
我立时回答:“历史上的谜团,大大小小,有八千九百多个,我不在乎。”
齐白苦笑;“其实最主要的是那种情形:一个鬼在他的墓中……过了五百多年……还是结结实实的……鬼。”
我又摇了头:“那也不希罕,秦始皇陵墓之中,有超过三千年的活人。”
齐白神情很难过,看来他实在需要有人来分担他那种有怪遭遇之后的诡异感他独自负担不起那种怪异感觉的侵袭。
他的神情,表现了他心中的矛盾。
可是,在考虑了一阵之后,他还是道:“我没有法子,就算我对天发誓,我……也可以违背诺言。可是我是对一个鬼发誓的……那使我……不敢违誓,怕应了誓言。”
我冷笑:“你发了什么誓?”
他不断眨著眼:“我说,要是我泄漏了他的秘密,叫我这一辈子,再也踏不进任何古墓一步。”
我不禁长叹一声,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刹那之间,我心灰意懒,连逐客令也懒得下,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去。
齐白看来还想说什么,我却已转过身去。我才一转身,就看到白素从楼梯上慢慢走了下来,她带著微笑,道:“其实可以有办法的。”
齐白忙道:“请说。”
白素道:“请齐白先生去和那个鬼先生商量一下,把情形告诉他,或许那位鬼先生肯同意向少数人透露他的秘密?”
齐白大是高兴:“对,对,我这就去进行。”
我闷哼著:“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招鬼的本事了?”
齐白摇头:“不必招,他根本在,一直在那古墓之中,我”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像是讲多一个字,他就会应了泄露秘密的誓言,从此再也不能进入任何古墓一样。我再向他挥手,可是这时,白素的话提醒了他,就算我不赶,他也急于离去,去和那位“鬼先生”商量。他走得如此之急,几乎一头撞在门上。
我看著他离去,皱著眉 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显然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所以她道:“我看那个古墓至少在几百里之外,而且不知道在什么荒山野岭之中,要跟踪他,不是易事。”
我被白素道穿了心事,不禁笑了起来:“这家伙,鬼里鬼气,我无法设想什么叫作`结结实实'的鬼。”
白素摇头:“我想,他所说的鬼,只是他的想象,就像你一直在对鬼所下的定义一样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活动,使他看到了鬼,感到了鬼的存在,在他来说,甚至还可以碰到鬼,但实际上,鬼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力量。”
我点头:“也有可能,出现在古墓中的,不是鬼,是一个人。”
白素道:“那就神秘得多了,一个活了五百多年的人?虽然不是没有可能。”
我搔了搔头,齐白所说的一些零星片段,可以提供无穷的想象,我和白素继续设想下去,想到了现在不知在什么情形下过著神仙生活的贾玉珍,也想到了秦始皇墓中那些真正的古人;两人都深觉生命的秘奥,从一个单细胞起,到生死大关,简直每一个过程,都充满了奥妙。
正在我们感叹不已之际,良辰美景,一起走了进来。
自从我认识她们起从来也未曾看过她们停止过笑容。我曾说,她们两人,多半连在睡著的时候,也是面带笑容的。可是这时,两人却鼓著腮并不是生气,而且沮丧,十分的不开心。
白素十分疼爱她们,一看到两人的神情,就伸手扭住了她们的手,一脸的关切。她还没有问什么,两人同时伸手向我一指,同时一人的委曲,眼中泪花乱转,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了。
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这样情景,分明是在说我做了什么,令她们感到了伤心。白素也立时向我望著,大有责怪的神色。
这真是冤枉至极,自从那天,要她们去费力医生那里做点事之后,根本未曾见过她们。
我只觉得好笑:“怎么啦,什么地方,得罪两位小姐了?”
良辰美景一扁嘴,还有眼泪落了下来。这一来,我也不免有点紧张。这两个小丫头,竟然会伤心到落泪,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我性急,忙道:“不管什么事,快说。”
两人的泪眼瞪了我一下一起转向白素:“卫叔叔欺侮我们。”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白素已经道:“只管说,我主持公道。”
我气得连连挥手,也不加辩驳,倒要听听这两个小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以下的话,是她们两人,每人说半句联结起来的。她们心意互通,说得很快,所以就算是她们两人一起说的,记述起来,也比较方便。)
两人的声音,仍是充满了委曲:“卫叔叔安排了一个人在那研究所,取笑我们。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事实上,每一个人,来到世上,都不是由自己作主的,为什么要拿我们来取笑?”
两人口齿伶俐,语音清楚,这一番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可是整段话是什么意思,我却一点也不懂。
我忍不住一顿足;“说明白一点,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究竟在说什么?”
两人给我一喝,向白素的身上靠了靠 一这就有点可恶了,就算我想出手打她们,以她们的本领,也足可以避得开,何必那样子?所以我的脸色,自然也益发难看。
白素冷静地道:“别吓小孩子,她们的话,其实也很容易明白,她们说你和费医生串通了,安排一个人研究所,等她们去了,就拿她们取笑。”
我用力挥著手:“胡闹至极,而且,她们有什么可以被人取笑的?又和每一个人到世上来,都不是自愿的,有什么关系?”
白素的声音仍然平静:“我猜,是有人取笑了她们的身世。”
我怔了一怔,而良辰美景则已泪珠儿滚滚而下,显然白素猜中了。
我更是大疑,良辰美景的身世,连我也只是约略猜到了一些,不是十分肯定她们两人的来历,十分奇特,她们的祖上,几百年前,肯定曾参加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造反行动,后来失败,几个首脑人物,就远遁海外,且从此都过了几百年自我禁闭的生活,一直到最近,才算是重又回到了人间。
(良辰美景奇特的来历,记述在《废墟》这个故事中。)
连我也不知道她们的身世,如何可以串通了别人去奚落她们?
而且,一那场大造反,好评坏评各占一半,就算有人拿出来说了,她们也不应该认为那是遭到了取笑,又何至于哭得如此伤心?
我迅速转著念,也无法分辩,良辰美景一面哭,一面道:“其实,我们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几百年前的事了。和谁都没有关系,我们伤心的是……是……”
她们又同时抽噎了几下,才道:“我们伤心的是,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最尊敬、最崇拜的卫叔叔,竟然会这样捉弄我们。”
原来她们伤心,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又是感动,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不过我明知那是误会,所以并不紧张,只是长叹了一声:“天要下大雪了。”
良辰美景睁眼望著我,对我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显然不明所以。
白素笑了起来:“分明他是冤枉的,窦娥蒙冤,六月下雪,你们看看是不是够凄凉的?”
良辰美景脸颊上的泪痕犹在,可是一听得白素那样说,却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才笑了两声,又想再板起脸来装生气,可是却也装不成了。
我摊了摊手:“你们究竟遇到了一些什么?我连费力医生的研究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这才说出,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是在一个海湾的附近。
研究所是由一个基金资助兴建的,六层高 最高一层是费力的住所,下面两层全是研究室和办公室,面对海弯,清静而又景色宜人。
良辰美景那天半夜,把小郭侦探事务所中的那个当班职员吓了个半死之后,得到的资料不算多,但总算知道了研究所的所在地。
她们第一次受我所托去做事,而我又是她们心目中最尊敬最崇拜的(直到她们带著泪说出来,我才知道自已在她们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们十分起劲,深夜驾著他们的跑车,先去找戈壁沙漠,向他们要了一架小型的图文传真机,只有一只普通闹钟大小,可以和任何电话系统配合使用。那时,已经是凌晨二时了,她们仍然决定“夜探”,把车子开得飞快。在郊外公路上,最使她们腾跃不已的,是遇上了十来辆正在私下进行赛车的车子,赛车的全是不伦不类的小伙子,看到了她们,还想捉弄她们,结果自然惨不堪言,甚至有五辆车子要进厂大修,十来个人,只怕没有一个不受点伤的。
所以,当她们赶到海湾,看到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时已经将近天明了。
她们把车子停在山边,有一条山路能向研究所,山路口就有铁门拦著。
铁门虽然高大,当然拦不住她们。她们一掠而过,在接近建筑物时,还有一道围墙,保安设备相当好,她们预期会遇到狗只,可是却没有。
越过围墙之后,已可以面对海湾,四周围静得出奇,除了有韵律的海涛拍岸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整幢建筑物,也是黑沉沉的。她们走近去,发现建筑物的面积相当大,前后左右都有门(绕建筑物一周,大约二百公尺,对她们来说,只是一掠而过而已),她们试了试四道门都锁著。
打开相当复杂的锁,并不是她们的专长,所以她们并没有多花时间去弄开门,而是纵身,从外墙,迅捷地攀上了二楼,随便拣了一扇窗,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一点声响也听不到,就小心把玻璃拍破,伸手进去,打开了窗子,跻身进去。
她们两个人,还有一个十分特殊的本领:她们在一个几乎密不透风,也终年黑暗的怪屋子中长大,眼睛特别适应黑暗(和她们一起在那幢怪屋子中长大的那伙人,都有同样的本领)。
所以,虽然为了小心起见,她们也从戈壁沙漠那里,借来了红外线眼镜,可是并用不上,就可以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
毫无疑问,那是一间实验室,相当大的房间正中,是一张长大的桌子,桌了有著许多架子,放著各种各样的仪器和形状大小不同的瓶子。
这时,两人心情十分兴奋,心中都在想。真妙,偷进了一间实验室,就像是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的实验室一样,一下可以有新奇的趣事发生。
当然,她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的任务,所以他们立即注意到了靠墙的一排柜子。
柜子是金属铸的,齐天花板高,一个一个柜门,看来倒有点像火车站中的贮物箱。
要是有什么有关实验的文件,那当然应该放在这种结实的柜子中,所以,她们一起来到了柜子前。她们是同卵双生女,这样的双生女,有著极其高妙的心意相通的现象。所以,在很多情形之下,她们的行动。完全一致。这时,她们一起抓住了其中一个柜门的门柄(全然是随便顺手,而没有经过任何选择),向外拉了一拉。
她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期望可以把柜门一下拉开来,反倒是心中在想:要打开那么多柜门,相当费事,看来还得再来一次,到戈壁沙漠那里,弄几柄百合钥匙来才行。
可是,正当她们那样想的时候,柜门却被拉动了,而且出乎意料之外,打开的,并不是柜门,而是一只十分大的抽屉,被她们一下子拉开了一公尺左右,而看那柜子的厚度,那抽屉的长度,至少超过两公尺。
(当她们两人详细形容那柜子、抽屉的时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心中都想到,这样的“抽屉”,倒像过公众殓房中的藏尸格。)
而那时 良辰美景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她们胆子大,不会害怕,但心里还是不免有点发毛,而更令得她们骇然,倏忽之间,身形一闪,疾退了开去,双双贴墙站定,手握著手,连气也不敢出的是,那抽屉一被拉开,就有一阵十分响亮,乍一听,怪异至极的声响,自抽屉中传了出来。
他们的行动十分快,一拉开抽屉听到有声响,立时后退,所以,竞未曾看清楚抽屉里面的情形。
她门被那阵声响吓退时,还未曾听清楚那是什么声音,等到退到了墙前(墙上挂著许多大幅的图表),已经听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可是这一来,她们的心中,更加莫名。
那竟是鼾声,其响如雷的鼾声。
除了人之外她们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动物会发出鼾声,既然在那大抽屉中,有鼾声传出,那毫无疑问,是有人睡在里面。
她们在一拉出大抽屉时,已有了那是殓房的藏尸格的感觉,若是弄清楚,里面躺著一个死人,那倒反而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这里是医生的研究所,医学本来就是研究人体的学问。
可是,如今,在抽屉中发出鼾声的,当然不会是死人。一个活人,在那么大的建筑物之中,哪里不好睡却睡到了铁铸的大抽屉中,而且还睡得如此之沉,那岂非怪异莫名?
她们在一开始,确然感到骇异,可是一个转念间,她们就感到,自己是被戏弄了,那个人,一定是安排在那里,等她们来,吓她们的。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一个开她们玩笑的“陷阱”,说不定,立刻就会灯火大明,许多人涌进房来,看她们的窘态。
她们也想到了,布下这个陷阱的,可能是胡说和温室裕,而我则是帮凶。
这时,她们已经感到了无比的委曲,觉得受了戏弄,觉得我无论如何不应该参加戏弄她们的行列。她们心中有了成见,再遇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才使她们气得忍不住哭了起来的。
第四部:李自成、李岩和红娘子
当时她们生气,忍不住各自顿了一下脚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声响,却令得在抽屉中的那人,鼾声陡止,而且,立即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来,情景又变得十分怪异令人骇然。
那人上半身身坐了起来,下半身还在抽屉中(抽屉只被拉开了一半),而他一坐起之后,自然是背对著良辰美景的他躺著的时候,头向外,良辰美景虽然有黑暗中视物的本领,但也无法看到他的脸面,只看到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抹,用闷雷也似的声音,大声喝问了一句话。
那句话,没头没脑,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们根本不会听得明白。可是,那人所用的语言,却是良辰美景再也熟悉不过的一种陕西方言。那是她们一学会说话就在使用的母语。所以她人一下子就听懂了,那人在喝问的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刹那之间,她们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心中想到的更只是一定已经跌进了一个恶作剧的陷饼中去了这种陕西土腔,决不是半途出家的人所能学得会,一定是土生土长的人才会说,而那人突然出现,自然是特意找来,开她的玩笑的。
她们一心以为如此,所以也没有去细想一下,那人喝问的那句话是如何没有来由,两人齐声怒道:“没什么军情,只是有人要砍你脑袋。”
良辰美景说的话,也不是很现代,那自然和她们成长的环境有关。她们也自然而然,用上了那种陕西士腔。
(却想不到这一来,真正合了上“阴错阳差”这句话,到后来才明白。)
那人一听,身子陡挺了一挺,想来是急于想起来,可是他下半身还在抽屉中,一时间出不来,反倒把抽屉碰撞得砰砰乱响,那人的气力相当大,也撞得柜子乱晃。
这种情形,本来极其诡异。良辰美影虽然胆大,但毕竟是少女,也应该想到害怕,可是她人一心认定是遭到了戏弄,生气还生不过来,也就自然忘了害怕。两人都已决定,要给那人吃点苦头再说,所以她们鼓著腮,双手又著腰,等候适当的时机来发作。
奇怪的是,那人坐著,看来身形也很高大,看他想离开抽屉时的动作,气力也极大,可是他挣扎了一会,除了发出一阵声响之外,他竟未能离开抽屉。而也放弃了挣扎,一面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笑声,一面用手用力拍打著自己的头:“要砍我脑袋的人太多了,有本事的,只管来砍。”他一面说,一面扭过上半身,循声向良辰美景看来。两个直到这时,才和他正面相对,一照面之下,良辰美景也不禁有点吃惊。
她们虽然能适应黑暗的环境,但是在黑暗中看东西,当然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看得清楚,人的相貌,她们还是看不很清楚。而今得她们吃惊的,是那人有一种神威凛凛的气势和神态,都十分难以捉摸,有时,甚至不必看到,都可以感觉得出来。良辰美景当时心中就想:这个人有那样的气势,也会给人利用来捉弄自己,当真是怪事。这样的气势的人,一般来说,决不会是普通人,一定是大人物。这一点,自那大汉一双在黑暗之中看来,也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更可以得到证明。
她们吃惊,那大汉一见到了她们,也是陡地一震,看得出,刹那之间,他现出了惊讶至极的神情,眼中更是光大盛,声音干涩无比,说的话,良辰美景当时还不是很听得明白:“怎么多了一个出来。嘿,从来没有人知道你有姐妹。”
这大汉的话,其实不难明白,他像是认识良辰美景中的一个,所以才这样讲。
良辰美景立时互望了一眼,她们不必说话,就知道自己决不认识这个大汉。
而接下来,那大汉的言行更怪。他长叹一声,神情十分苦痛地摇了摇头,叹息声中,更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痛,大有英雄末路的苍凉之感
接著他道:“一个也好,两个也好,来吧,我等你很久了。”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拍:“这颗脑袋,合该由你来砍””
良辰美景面面相觑,刚才她们陆口说了一句“有人要砍你脑袋”,那自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是她却信口胡说,听的人竟当了真,这真是从哪里说起!
一时之间,她们却不知如何才好,而那大汉说完之后,紧闭著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痛苦神情,更看得良辰美景啼笑皆非。
这样,约莫僵持了半分钟,那大汉才又长叹了一声:“怎么还不下手,昔年交情,早已一笔钩销,你替夫报仇,天公地道。”
良辰美景听了,心中更是一叠声叫苦,那大汉说得如此认真,她们这时,又想到费力医生研究的原来是精神病。这大汉一定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这样胡言乱语。
像那样的大抽屉,至少有一百来个,若是每个抽屉中都躺著一个疯子,而那么多疯子又全都走了出来胡言乱语,虽然不怕,也够麻烦的了。
两人想到这里,更是啼笑不得,齐声道:“你乱七八糟在胡说什么?”
那大汉发出了两下十分无可奈何,听来很悲壮的笑声:“是,我是在胡说,哈哈,天公地道,我什么时候讲过天地、公道这种话来?”
良辰美景没好气:“谁理会你说过什么?”
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又互望了一眼,她们的心思自然是一样的,那大汉看来离不开抽屉这种情形,十分怪异。但如果那大汉是疯子,精神病患者常被束缚、拘禁那就十分平常。
这时她们想到的是,那疯子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连“代夫报仇”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不如把抽屉推回去,让他继续打鼾的好。
两人心意一致,齐声喝:“你躺下。”
那大汉震动了一下,倒也听话,果然直挺挺地躺了下来,可是双眼仍然睁得老大。良辰美景正想掠过去把抽屉推回去,忽然那大汉大长叹一声:“你再也想不到,有一件事,我好后悔,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后侮事。”
良辰美景又互望一眼,她们少女心情,有时虽然佻皮些,但总是十分善良,那大汉讲这两句话的时候,声调沉痛无比,那使她们大生同情之心,不忍心去打断他的话头,心中想:让他把他后悔的那件事说出来,他心里可能会好过一些。
所以,她们站在原地不动。
那大汉又干笑了几声:“我好后悔杀了李兄弟。”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全然莫其妙,至多只当那大汉曾杀了一个人,现在在后悔而已。可是听在良辰美景的耳中,两人却大受震动。
(良辰美景受震动的原因,和她们的身世有关。)
(她们的身世,神秘至极,在《废墟》这个故事之中,曾记述过,但她们和人群隐秘地活了几百年的人,却没有详说,我也一直都是估计,不能肯定。)
(直到这时,我才可以肯定。)
(她们在上代,几百年前,都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人物,其人其事,曾在许多小说、戏剧中出现过,大家都耳熟能详,看下去,很容易明白。)
(良辰美景感到受了大大的委曲,感到一切都是由我来安排,令她们难堪,但也是因为一切都太凑巧了,阴差阳错的巧合,竟然可以到此一地步,等到整件事都真相大白时,所有的有关人等,莫不喷喷称奇,感到几乎难以置信。)
(但世上真是有巧合的。)
(这个故事就是。)
良辰美景当时又惊又怒:“李兄弟?哪个李兄弟?你是谁?你说的是什么事?”
她们急急发问,语调自然又急促,又充满了疑惑,那大汉听了,反应十分强烈,陡然又坐了起来,他一坐起,自然仍是背对著良辰美景的 他的声音,也满是疑惑,大声道:”红娘子,你要杀就杀,我决不还手。”
(那大汉的口,叫出了“红娘子”这个名字来。)
(当我第一次见到良辰美景,看到她们一身鲜红
她们只穿鲜红色而身手又么灵巧时,我也自然而然想到了红娘子,想到她们是红娘子的后代。)
(想到了红娘子,自然也想到了红娘子的丈夫李岩。)
(李岩为谁所杀,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这大汉自称他好后悔杀了“李兄弟”,他把他自己作什么人了?)
(他把他自己当成了李自成。)
良辰美景在那刹那间,只觉得事情完全是针对她们而设的,引她们来上当,而多少年来,那一群退到了海外的,当年曾在历史上轰轰烈烈有过一番风光身世的人,都成了极大的隐秘,他们之间有一个极严格的规定:永不泄秘。
而这个(她们认为是),却触及了她们最不想知道的身世隐秘,虽然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可是她们绝不愿人提起我十分明白她们的过种心理,所以从来也没有问过她们,免得她们不高兴。
而这时,她们居然老远地赶了来,听那个大汉讲这样的胡言乱语。
她们再也忍不住,一起尖叫起来:“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
她们叫著,那在抽屉中的大汉,扭过身来,以极怪异的神情望著她们。而这时,外面也传来了声响,良辰美景一面向窗口掠去,一面还把实验桌上的东西,随手破坏了一批。
她们奔回自己车子,仍然生气,把车子开得飞快,回来之后,愈想愈觉得受了戏弄,所以才决定向白素告状,数落我的不是。
良辰美景把夜探费力研究所的经过讲完,我和白素互望,心中的疑惑,至于极点。
一时之间,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白素先开口,指著我:“他这个人,虽然行事没有什么规律,但是这种无聊事,他决不会做。”
良辰美景一起向我发出道歉的笑容;“对不起,卫叔叔,我们因为事出突然,一时之间想歪了……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是因为在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得思绪乱得之极,她的问题我自然没法子答得上来,白素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先研究费力医生有没有可能知道良辰美景要去他那儿。”
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是她们到小郭的侦探所查费力医生资料一事,泄露了出去。”
但是我随即又否定了:“也不可能,那至多使费力知道有人在调查他,注意他,决无可能知道良辰美景会去,也绝无可能知道她们的来历,而安排一个人假冒李自成去戏弄她们。”
白素同意了我的分析:“是,绝无可能,那个假冒……的人,一定是本来就在的,而且也不能说是假冒一q的,他……”
白素迟疑了一下,良辰美景已骇然叫了起来:“总不会是真的吧。”
白素苦笑了一下怪的是,那个“李自成”,当然不能是真的,但白素居然想了一想才回答,而且语气也很模糊:“不会……是真的。”
我忍不住嚷了起来:“什么不会是真的,当然绝无可能是真的。那是一个疯子,疯子常以为自己是历史名人,有的自以为是汉高祖,也有人自以为是拿破仑,而这一个恰好自以为是李自成,又凑巧见了穿红衣服的女孩,黑暗中看不真切,以为是红娘子找他报杀夫之仇来了。”
良辰美景苦笑:“哪有那么巧的?”
我摊了摊手:“请问是不是有别的假设?”
白素沉声道:“我看,这一切,都得问费力医生本人,才会有答案。”
我听了之后,默默不语。费力那种鬼头鬼脑的神情,我记忆犹新。本来,我准备把他研究的课题弄明白,再在他面前说出来,让他吓一跳的,现在,倒转头来,还要去问他更多的问题,我可不愿意。
白素自然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意,笑了一下:“那么就只好要大名鼎鼎、神通广大的卫斯理亲自出马了。”
我一挺胸:“出马就出马。”
白素揭著嘴:“不过,给良辰美景她们一闹,费力医生一定知道有人侵入过,只怕会加强保安,要是被他当场拿获,那就难看得很。”
我向白素一瞪眼:“好,那我们就一起去。”
白素、良辰美景三人一起笑,白素道:“要照我的办法,就直截了当去问他。”
我用力一挥手:“各人有各人的办法,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还不是好好的。别说一个疯子把自己当李自成,就算再有几十个,各把自己当作历代帝皇将相,却又怎地?”
良辰美景有点吃惊:“真……会有那样的情形?”
我道:“你们不是说,那实验中,那样的大抽屉,有好几十个吗?”。
良辰美景咕味著:“我们只拉开了一个,不知道别的抽屉中是不是也有人。”
我一句话快要冲口而出,可是白素真有先见之明,立刻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挥手在我前拂过,把我那句话逼了回去。
我想说的是“说不定再拉开几个抽屉,你们真正的老祖宗李岩、红娘子全会跳出来;躲在一边,倒可以看看真正的历史重演。”
白素不让我把这几句话说出来,自然是怕良辰美景不高兴。两个小姑娘又哭又笑,情绪不是很稳定,白素的做法很对。
我想了一想:“是明也好,暗也好,我总要去一次,看看这位大医生在闹什么鬼。”
我无意中说了一句“闹什么鬼”,良辰美景却十分紧张:“会不会……真……是鬼?”
我立时又想起了仓皇失措,举止失常,跑来找我,说和一个老鬼在一起存在了三天的齐白,大喝一声:“哪来那么多鬼。”
这时,天色已黑,我伸了一个懒腰,要良辰美景留下费力研究所的地址,准备了一下,胡乱吃了点东西。良辰美良在犹豫著是不是要跟了去,给我一口拒绝:“又不是什么大事,要那么多人参加干什么?”
良辰美景咕哝著:“小心你拉开抽屉,跳出一个人来,自称是汉朝的大将军卫青,那才真是你老祖了。”
我干笑几声:“十分好笑。”
白素一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们拌嘴,一副超然物外,优游自得的神态。
我向她们挥了挥手,又向白素道:“齐白要是来了,要他等一等我。”
良辰美景是见过齐白的,而且还曾得到过齐白的礼物两块一模一样白玉,所以对齐白十分有好感,立即问了一连串问题。我把她们的问题全挡了回去:“他很好,最近才和一个古代老鬼,在一座古墓之中,一起存在了三天。”
良辰美景一起眨著眼睛,竭力在设想,那是什么样的事情,可是怎么也设想不出,只好作罢。我看看时间还早,离家之后,也不急于赶路,没有特别提高车速。
等我看到了费力医生的研究所时,时间是十时,建筑物二楼的一角,有灯光射出来。
房子所在十分偏僻,附近都没有别的屋子,良辰美景曾说她们进了二楼,就是实验室,那有可能费力医生还在工作。
我想了一会,把车子驶进了一个杂木林停好,再接近屋子。我不准备攀墙,大门锁著,我弄开了锁,闪身子进去,底层一进去,就是一个穿堂,再向内去,是走廊,走廊的两旁,全是房间。
我仔细听了听,整幢屋子中,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出奇。在那种极度的安静之中,彷彿透著几丝怪异,可是又全然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开始行动,先来到了走廊,去推右手边第一扇门,门并没有锁,应手而开,光线极黑暗。门打开之后,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我停了片刻,才用小电筒去照射。
一看之下,我不禁暗暗称奇。那房间十分大,而且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间电脑室,陈列著的电脑设备,不能算是巨型,但也远远超过了一个个人实验室的需要了,估计这样设备的电脑装置,足够一座大规模的发电厂所用了。
费力医生没有提及过他的研究工作要这样的大型电脑来作辅助吗?记忆之中,好像并没有。
这间电脑室中虽然没有人,可是有一些机件,正在转动、操作,那可能是在工作的费力,正在使从电脑
这种装备十分先进,不一定要身在电脑室中,才能操纵它。我也注意到其中有三幅终端荧光屏上,不断有文字在显示著。
走近去看了看,荧光屏显示的,除了文字之外,还有图形,那是细胞染色体的结构,文字说明,也有染色体的字样。
这一点,费力倒是说起过的,他说他的工作,和细胞、遗传、生物化学工作,很有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一想到一个出色的医生,在埋头研究生命的奥秘时,总会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是不是我的潜意识中,认为生命的奥秘决不应该由人的力量来干涉?
像在勒曼医院的那几个医生,他们可以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但是却也那么不合乎自然,到了几乎使人不能接受的地步他们自己也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的行动才如此隐密,绝不敢公开。
费力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想研究无性繁殖,想在实验室中,培殖出复制人来,那我就会叫他不必再努力了,人家勒曼医院早已研究成功,据说,不但培殖一个复制人,至多只要一百天就可以使复制人充分发育成长,而且还可以十倍以上,延迟复制人细胞的衰老周期,使人的身体不但可以存活更久,皮肤可以细腻滑嫩如十几岁的少女。
(那合乎自然吗?)
我思绪起伏,胡思乱想,离开了电脑室,又向前走,推开了另一扇门,同样大小的一间房间,正中是一具电子显微镜。
我又呆了半晌,心忖,费力获得的研究费,每年至少以千万美元计,不然,他怎能购置这么昂贵精密的仪器?像那具电子显微镜,我至今为止,也不过第三次看到它一前两次,都在规模十分庞大,有上百人参加的研究中心。
我又呆了片刻,才退了出来。
在底层,一共有八间房间,除了电脑室、显微镜室之外,还有一间堆著杂物,一间放置著许多标本,还有一间,一进去时,只当放的全是现代派的雕塑,看清楚了才知道是放大了许多倍的各种细胞的模型。
有一间最令人感到又有趣又吃惊,房间正中,放著一副足有两公尺高的人脑模型,在电筒照射之下,看来相当怪异。
还有两间,都是医学实验室,有著一般的实验器材和设备,没有什么特别。
走廊的尽头是楼梯设计相当怪,要上楼,一定得经过这些房间,和联系这些房的走廊。
第五部:疯子和大型电脑
建筑物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设计,我自然也说不上来。站在楼梯口,抬头向上看著,黑沉沉的,心中在打算上了楼之后的行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开门声、脚步声,自楼上传来。由放环境极静,所以声音听来,也就格外清楚,我甚至一下就听出,打开房门,走来的是两个人。
同时,有了十分低微的交谈声,但却无法听清楚了,接著,又是开门声。
我虽然看不到,可是却可以假设情形是:两个人打开门走出房间,又打开了另一间门,进了另一道房间。可是,接下来传出来的声音,我听了之后,不禁有极度的诡异之感。而且,要不是我听过良辰美景的叙述,我会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声响。
那是一个金属物体碰击所发出来的声响一只金属的大抽屉,拉开或关上所发出来的。
那也就是说,那个人进了房间之后,就打开了一只大抽屉,而大抽屉中,据良辰美景所说,有人睡在里面。
我在那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诡异,好好的人,为什么睡在抽屉里?就算是精神病患者,也不能这样对待他们。
我首先想到的疑问是:费力医生究竟在干什么?
在楼梯脚下,又等了一会,上面好像有人在来回踱步,过了片刻,又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接著,又静了下来,我向楼上走去,楼上的格局和楼下大致相仿,走到最尽头处,一间房间的门缝下有灯光透出来,我猜想那是费力在工作。
我先不想去打扰他,急著去看看良辰美景说起过的怪现象,到我推开第三道门时,就进入了她们曾经到过的那个大实验室。
那一排大抽屉,靠墙排列著,我心中不禁也有点紧张,一面向前走,一面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拉开其中的一个来。可是,那却是空的,并没有一个青面撩牙、身形高大的人跳出来,自称是高丽大将盖苏文。
我把空抽屉推回去,接著又打开了几个,全是空的,正当我有点不耐烦对,忽然所到身侧不远处,有一阵鼾声传出来,循声走去,清清楚楚,鼾声是从一只抽屉中传出来的。
看来,并不是每一只大抽屉中都有人睡著,不过既然有鼾声发出,那自然有人在里面了。
在里面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自以为是李自成的疯子?
我以极慢的动作,把抽屉拉开来,拉开一些就止。抽屉一拉开,鼾声听来就十分响亮,室中光线相当暗,只听得到声音,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发如飞蓬的人头,却看不清脸面。
我没有良辰美景那种自幼养成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其势又不能直接用手电筒去照射那人的面,所以我把手电筒放在背后,再著亮,那么,电筒发出的光芒,不会直射那人的面,却能使我看清楚那个人有脸面。
良辰美景一再用“大汉”来形容这个人,这时,我看到的虽然只是他的头部,但也给人以凛然大汉之感。他的头发又长又乱 不伦不类地胡乱扎了一个髻,却又有许多乱发不服规束,散落在发髻之外。
他眉极浓,颧骨也很高,鼻子挺直,本来相貌应该可说神俊,可是他多半不知在做什么恶梦,五官都紧凑在一起,面向在微微颤动,额上和鼻尖上,甚至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
他发出的鼾声,断断续续,十分响亮,足证他睡得极沉,如果他刚才进来,一下子就睡得那么沉,这也未免有点不可思议。
我看了一会,再慢慢把抽屉拉开了些,看到了他的肩部分,果然肩膀很宽,是一个粗壮的大汉。
他仍然睡得很沉,我再把抽屉拉开些,一直拉到他的胸口全露出来,他胸脯有规律地起伏著。
这时候,我不禁大是踌躇这个人睡在一只大抽屉中,虽然行为怪异,但如果那是他的习惯,也就有他的自由。我就这样站在一边观察,是绝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怪的是这个人自以为自己是李自成,这就必须把他弄醒才可以有进一步的资料。
我先熄了电筒,然后,再把抽屉拉开了一些,伸手在抽屉的底上,拍了一下。
那一下,并没有发出多响的声音,可是那大汉的反应之快,超乎想象之外,我手还没有缩回来,他已经陡然坐起。他刚才还睡得那么沉,竟可以忽然之间,动作就那么快,站在他旁边,真要有很大的勇气才能不慌忙向后退。
那大汉一坐起来之后,立时双目圆睁良辰美景她们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人有一双十分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直视著我。
虽然十分黑暗,我也料到他未必看得清我的脸面,而且,就算给他看清楚了,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是,在黑暗之中,他的一对眼睛,有异样的光芒,被它们盯著,也感到很不自在。
他用力呼了一口气,声大气粗地问:“又要连夜转移?”说的正是陕西土腔。
上次他问良辰美景“是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说的那句话,又和军事行动有关,这个人真可能一直在过著军旅的生涯。
我含糊应了一声,那人激动起来,双臂挥动,双手紧握著拳,两拳相碰,竟然发出了一“砰”地一下声响,接著,恨恨地道:“不知是哪里来的鬼怪,人不人,鬼不鬼,又剃头,又留辫子,竟会给这种东西赶得东奔西窜。”
他一口气说著,老实讲,如果不是早知道这个人精神多少有点问题,自认是李自成,他说的那几句话,还真不容易听得懂。
他在骂的那“人不人鬼不鬼”、“留了稀薄辫子”的,当然是满清八旗精兵。是被吴三桂引进关来的。
看来,这个“李自成”,是已经失败了的,到了穷途末路的了。不是当年挟重兵打破北京城,逼得崇预皇帝自杀时那么意气风发。
不管怎么样。若有人在现在,仍自以为是大顺皇帝的话,这个人的神经有问题,死无疑问。
我闷哼一声,他说的这种土腔,我说起来,当然不会有良辰美景那么好,可是也可以学上六七分,我冷冷地道:“打败就打败了,有什么好怨的?”
那人陡然震动了一下,看样子,想挣扎著扑出大抽屉来对付我,他挣扎想出来他却又出不来,急得他连连吼叫。
那种情形,实在怪异至极,我一生之中的怪异经历虽多,也未曾遇上这种场面,我退开了几步,和他的距离远一点,以防他突然攻击。也幸好这样,我才注意到门转动,有人正要开门进来。
我暂时还不想被人发现,所以立时身形一矮,闪进了那张巨大的实验桌之下,而且及时在门打开之前,移过了一张椅子,遮在身前。
门打开,我看到费为医生站在门口,急急问:“这次又是谁?”
那大汉厉声道:“不知道,居然敢出言讥讽,多半是牛金星手下的叛逆。”
我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什么东西,乱七八糟,全出来了。
但细想一下,倒也不足为怪。既然已有了李自成、李岩和红娘子,再有牛金星、刘宗敏,又何足为奇?这个疯子,说不定本来就是历史学家,专研究明末流寇作乱的那一段历史的。
费力医生缓缓向前走来,他的动作,表示他并不著急,我看他一直来到了那大汉的面前,直视著那大汉,那大汉也望著他。
两个一声不响地互望著,足有半分钟,费力才道:“根本没有人来过,昨天你说红娘子要来报仇,还说有两个红娘子,根本只有一个”
费力说到这里,突然有十分大的一个动作,看得我暗暗为他担心。他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堪称文弱,而那大汉却十分壮健(要不然,刚才我也不会后退),要是打起来,他非吃亏不可。
可是,这时,他老实不客气地用手指,直戳向那大汉的额角:“从来也没有记载,说红娘子有一模一样的姐妹,从来没有。”
怪的是,那大汉居然十分顺从,只是伸手在被费力手指戳中的地方,摸了一下,一副认错的神情:“我知道红娘子只有一个,可是……昨天晚上我看出去,真是有两个……那两个……也就像一个一样,共进共退,一起说话。”
费力皱著眉,像是用了好大的耐心,才能把他的话听完,然后,又用力挥一下手,大声道:“没有红娘子,没有牛金星来的人,全是你的幻想,你明白么?根本就只有你一个人。”
我听得费力这样讲,心想虽然他粗暴了一下些,可是那一句话,确实是对一个疯了讲的话。那大汉低声把费力的话重复了一遍,看来他十分想接受医生的观点,但又实在无法接受,所以,现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
费医生在他肩头上拍了拍:“躺下吧,想想你自己的一生,许多事要靠你的记忆解决,别胡思乱想说有人来害你,要害你的人,全死光了,早就全死了。”
我心中不禁打了一个颤,费力最后一句话,有点令人猜疑就算要安慰一个病人,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措词。本来,他出现之后,和那大汉对话的情形,确如一个医生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可是总透著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大汉听了最后的几句话,却兴奋了起来:“全死了?那些留辫子的……全死了?”
费力哈哈笑著:“死了,一个也不剩,全世界再也没人有那种打扮的了。”
大汉高兴地舞著拳头,可是不一会,神情沮丧了起来,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竟没能亲手杀绝了他们,真可惜。”
费力又拍著他的肩头:“躺下,躺下。”
大汉如言躺了下来,费力伸手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两下,又在他耳际低趋势说了几句话,我听不真切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他说话时的声音,柔软至极。我心中一动,费力医生对那大汉在施展催眠术。
在医治精神病患者的过程中,的确有用到催眠术的,那并不少见,可是一则催眠术有它不可思议的一面,二则,费力的行为,总有难以形容的怪异,所以令我觉得十分异样。
等到费力再直起身子来时,那大汉已是鼾声大作,他把抽屉推了进去,而对著那一只大抽屉,呆立了一会,不知他在想什么。
等他转过身来时,我看到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神色,不是向门口,却走到窗前,朝一扇窗子看。
那窗子并没有什么异样,只不过其中有一格的玻璃上糊著一张纸,我陡然想起,昨晚良辰美景进来的时候,是攀上了二楼,再破窗而入的,她们打碎了一块玻璃,费力刚才对大汉说根本没有人来过,可是这时他又站在窗前发怔,可知他心中明白得很:的确有人来过。
他站了一会,倏然转身,动作变得极快,一下子就来到了大抽屉面前,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的把子,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拉,同时道:“你回来了?”
在拉开抽屉说话的同时,他又向抽屉中看了一下,抽屉中有什么,我看不见,可是从他的动作上,我知道抽屉是空的。
因为他立即一伸手,向抽屉中重重打了一下,他手一定打中了抽屉的底部,发出了“砰”地一声响。他神情很复杂,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哼了一声;“究竟到哪里去了?”
接著,他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推回大抽屉,慢慢向门口走去。
在这时候,我听到他说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的话。那令我一进之间,不但称奇不已,而且,还觉极不好意思。他在走向门口时,自言自语道:“应该去问问卫斯理,他像是什么都知道。”
刹那之间,我还以为自己躲在案桌下,已经被他发现了。可是他神情十分惘然,显然是心中有极大的疑难,无法解决,那么,他真是想来请教我。我在他的心目之中地位极高像是什么都知道,就是极高的评价。
可是,事实上,我却进了他的研究所来,鬼头鬼脑地想窥伺他的秘密,这真叫人惭愧。
当时,我几乎想现身出来,一面向他道歉,一面告诉他,不论他有什么疑难,都愿意帮助他。可是想了一想,还是忍住了没有现身,为的是怕他忽然翻了脸,那就不好应付了。
他走了出去,发觉我只要沿墙攀出五公尺左右,就可以到亮有灯光的窗前,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想到了就做,那一点也不困难,到了窗前,我找到了踏脚的所在,凑过头去,看到费力坐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控制台之前。
那控制台上,全是各种按钮和指示灯,也有一副字键。
这个控制台,当然是和楼下的电脑室相联结的。
假设费力医生在研究精神病,他何以要动用到那么复杂的电脑。
这时,我看他十分熟练地按下几个掣钮,注视著控制台上的一幅荧光屏,那荧光屏上出现了一组又组的波纹,看来复杂。
单看波纹,不能知道那代表著什么,可能是交响乐中的一小节,也可能是磁铁受到了敲击之后所形成的。可能是海豚的语言,也可能是人体的体温变化。
费力看得极用力,皱著眉,波纹不断在变,有的时候,他会按下一个掣,令荧光屏上的波固定下来,仔细看著,然后再由它变化。
我攀在窗沿之外,自然不很舒适,这样看了十分钟,我又不懂波纹的内容,就不想再看下去,只见费力的神情,愈来愈是紧张,像是一件什么事,到了决定性的关头,忽然站起,口唇掀动,忽然又坐了下来,摇著头,神情疑惑。
我慢慢移动身子,心想,费力倒真是君子,多半他以君子之心看人,想不到世界上有许多人,行事不正大光明,会偷摸进来。他这里,对我和良辰美景来说,甚至于对有经验的小偷来说,简直全不设防。
或许他认为小偷对他研究所的东西,不会有兴趣。
不管怎样,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费力是一个行为坦荡的君子。而和他相比,我的行为,自然不能算是高尚,这令得我很惭愧,知耻近乎勇,我决定结束我的行动。
当然,我不是这时就去向他道歉,他在自言自语中,说过要来找我。等他来找我,我帮了他,然后再在适当的时机,向他说我曾偷入过研究所,相信以他的性格,必然是一笑置之。
我自觉这样的打算不错,就沿著攀下来,在走出去的时候,还向有灯光的透出的窗口,挥了挥手。一路驾车回到家中,心情十分轻松,想不到的是,不但良辰美景还在等我,而且还把胡说、温室裕一起约了来,所以还未曾进人大门,已然听得屋内笑语喧天,四个人的笑声和说话声,赛过千军万马。
我听得温宝裕在大放厥词:“卫斯理要是失陷在那怪医生的研究所之中,这上下,多半已被浸在一个满是甲醛的大玻璃缸中了。”
几个人,数他最大胆,其余几个,虽在背后,也不敢对我放肆,所以他的话,没有人搭腔,他停了一停,又道:“说不定通了电,怪医把他制造成一个现代的科学怪人。”
我已经开了门锁,认定了他坐著或站著的方向,一开门,就狠狠向他瞪了一眼,他本来坐著,给我一眼瞪得直跳了起来,多半是吓坏了,所以语无伦次,竟然道:“你怎么又不敲门又不按铃就进来了!”
我嘿嘿冷笑,脸色不善:“第一,这是我的住所。第二,要拣人做科学怪人,我看你比较适合。”
小滑头陪著笑:“说说笑话,卫大侠一出马,自然那怪医生的底细,一古脑儿全都揭晓了?”
我向白素挥了挥手:“探听到了不少,事情很怪,我马上会讲,可是小宝只准听一半如何?”
良辰美景在滑头方面,功力不深,奇讶道:“如何能只听一半?”
小宝要的就是这一问,他立时按住了一边耳朵:“我只用一只耳朵听,自然只听一半了。”
良辰美景被他逗得咕咕乱笑,我向她们一指:“你们两个,真叫人当作红娘子了。”
良辰美景静了下来,温宝裕自然也不肯离去,我就把此行经过,和想到自己的行为不当,都讲了一遍,胡说奇怪:“没有结论?”
我摇头:“没有,费力医生在研究的课题,可能明对我说了,我也不懂,别说想去探索了。”
白素侧著头:“要动用到那么大型电脑来辅助,一定是十分特别的研究。”
温宝裕的神情十分失望,费力医生研究所中的一切,虽然透著怪异,但不能令他满足。最好在研究所中,有七八十只九个头二十八只脚的外星怪兽,要是我不能弄一两只回来,那就叫怪兽咬了半边头去,也不够刺激。
我摊了摊手:“他说会有疑难来请教我,我看他这几天就会来。”
小宝咕哝了一声,他虽然说得很含糊,可是我还是听清楚了,他说:“人家要去问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人,你又不是。”
我自然不去和他计较,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都知道的人,连“像是什么都知道”也不可能,我明白我自己知道得够多的,就已经很好。
良辰美景却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会才道:“那个人真以为他自己是李自成?”
我点头道:“看来是,费力医生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也安慰他说辫子兵全死了。”
良辰美景又吐了吐舌头:“乖乖不得了,要是叫他看到了清朝装束的电影,真怕他会杀人。”
她们不是说笑,若是一个疯子,真认为自己是李自成,看到了辫子兵,还有不大开杀戒的吗?我忙道:“对,要提醒费医生一下,别让他接触电视。”
胡说的声音迟疑:“大型电脑、疯子,真难以把两者联成一气……照他的情形来看,好像还有一个疯子……逃走了,或是离开了?”
当费力从窗前走回去,忽然拉开一只大抽屉时,曾问了一句“你回来了”,又伸手在空抽屉中拍了一下,当时我看到这种情形,也想到可能另外还有一个人。
原来是应该在那大抽屉中的,由于他接著就说要来找我,所以我才没有进一步想下去。
第六部:费力医生的怪问题
胡说的心思紧密,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我道:“太有可能了,他的研究课题,就可能和精神病患者有关……不过他那样对待患者,传出去总不大好。”
良辰美景道:“是的,把人关在大抽屉中,而且,好像还不能随便出来。”
白素打了一个手势:“我猜想,在大抽屉中的那人,不能出来,多半是一种精神禁锢利用催眠术达到禁锢的目的。”
各人都“啊”地一声,因为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温宝裕有疑惑之色,我向他解释:“在催眠时,如果告诉那大汉,不是有特殊的讯号,他就不能离开,那么,虽然没有实际上的束缚,他已无法离开大抽屉,而一定要等那讯号出现。”
温宝裕问:“这样的禁锢,合法吗?”
我难以回答:“很多科学上的新发展,都在冲击著法律和社会道德,十分难以论断。”
白素又道:“这位医生如果真来找你,就应该设法弄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单从表面现象来看,很难假设他究竟在干什么。”
我十分有信心:“他在自言自语时也提到我的名字,我想他迟早会来找我。”
胡说、温室裕和良辰美景齐声道:“我们要在场?”
白素微笑,我想了一想:“不必了,你们四人一出现,会把很多人吓退。”
他们四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确有这种“威力”,当仁不让,嘻嘻哈哈离去。
我等费力医生来找我,一直等了七八天,几乎以为他不会来了。那天有事外出,下午回来,一进门,就看到白素在接待客人,赫然便是费力。白素一见我,就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想不到你经常提起的费力医生,原来那么年轻。”
费力搓著手:“来得很冒昧,对不起。”
我几乎想说等了他很久当然没有真说出口,他又道:“有一点事情想请教你。”
我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到书房去详谈。”
费力点头答应,我和他进了书房,白素并没有跟进来,一般来说,这种情形之下,她都不会主动参加。费力进了书房之后,先看书架上的书。我藏书并不多,可是却十分全,什么样的内容都有,费力看著,取下了一本《明史记事本末》,随手翻了翻,忽然转过身来问:“明朝的建文帝,在燕王打进南京的时候,据说是从地道逃出南京城去的?”当他在看书的时候,我已经在等他向我发问他有问题要请教我,这是我早已知道的。
可是随便我怎么猜,我也不会猜到,他曾向我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的。
我想,那多半是他恰好拿到了那本书,所以才随口问出这个问题来的。
我道:“传说是这样。”
他又问,态度且十分认真,不像是随便问问的:“南京城中怎么会有地道?而且,建文帝当时应该在皇宫中,难道朱元璋造皇宫的时候就预知会有灾祸发生,所以造了通向城外的地道?”
我一面觉得奇怪,一面不住发笑:“那应该去问那个倒霉皇帝,要是他真是从地道逃走的,他就应该知道来龙去脉。”
我这样说,自然是开玩笑的,可是费力反应之奇特,再也料想不到。他先是陡然震动,然后,双手乱摇,神情古怪至极,他手中还拿著那本书,所以看来样子更怪,张大了口。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来,从他那种古怪的神情来,他像是感到了十分害怕。
而他又用十分异样的眼光著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忽然变成了什么怪物,或是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什么怪物,所以,不由自主,一方面伸手在自已脸上抚摸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
等我转回头来,才看到他的神情镇定了一些,向著我尴尴尬尬地笑著:“你……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开玩笑,是吗?”
他这样一问,更令得我心头大起疑惑。以他的智力程度而论,他实在不应该问出这种白痴一样的问题智力不高的人,怎样成医生,而且又作专题的医学研究?可是他竟然这样问了,那就必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可是好奇心又逼得我非想不可,所以,我竟然没有立时回答,这一来,费力的神情,重又紧张起来。
他的神态,更令我疑惑,他竟然急急地把这个问题,笔倍济挥腥嗣□白,何况是现在?”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欲语又止,神情古怪,而且,时时露出焦切之情来,他又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人,对这方面有特别研究的?”
我一口就回绝:“对不起,没有。”
这时候,白素也说了一句听来相当古怪的话:“费医生,看来你很急于想知道那位朱允文先生的下落,为了什么?”
费力震动了一下:“不,也不是那么急,不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好奇。”
他这样讲,别说听的人是我和白素,就算是我们的管家老蔡,也可以知道他在说谎,所以我们都望著他,对他的话保持沉默以示抗议。
那令得他十分狼狈,竟至抹了抹汗,可是他还在强调:“好奇,完全是为了好奇。”
我冷笑了一下:“感到好奇的,应该是我,费力医生,你在研究的课题,在人类的精神病方面?”
他怔了一怔,自然而然摇了摇头:“没有的事,那不是我的学科。”
我扬了扬眉,很含蓄提醒他:“如果需要长期观察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就是说,如果需要长时间和一个疯子打交道的话,那么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是在研究有关精神病的事。”
我说得十分缓慢,也十分认真,他用心听著,等我说完,他皱著眉:“我研究的,和人脑的记忆系统有关……”
他说这到里,陡然住了口,像是已经知道了我刚才那番话的弦外之音,他的脸在刹那之间,涨得血红,双眼之中也充满了怒意,伸手指向我,尖声叫:“卫斯理,你是个卑鄙小人。”
他这样骂我,自然知道我曾偷进过他的实验室了。
事实上,他也曾疑过有人偷去过,因为有一声打碎了的玻璃。我上次走的时候,又没有把打开的窗关上。那睡在抽屉中的大汉,又曾向他投诉,两度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不过,费力当时站在窗前思索的时候,他以为偷进来的是另一个也睡在大抽屉中的人,所以他当时才有那一连串的行动,还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而这时,他当然把两次有人偷进去的事件,都算在我的账上了,我也不想辩驳,因为第一次,良辰美景偷进去,确然是我的主意。
费力那样狠狠骂我,我没有还口,只是苦笑了一下,现出抱歉,请他原谅的神情。
可是费力医生真正发怒了,他骂了我一句之后,霍然站起,他站得极急,连椅子也带翻了,脸涨得更红,我也急忙站起来,大声道:“对不起,我也觉得”
可是他根本不听,像是一头发疯的野牛,向门外就冲,白素正站在门边,一看到本来很斯文的人,忽然之间激怒到了这种程度,也吓了一跳,连忙闪了闪身,让他冲出了书房。
他一出了书房,立时冲向楼梯,他情绪那样狂乱,居然没有在楼梯上直跌了下去,可算是一个奇迹。
费力冲下去的冲力十分大,下了楼梯之后,又奔出了几步才站定,恰好停在一尊十分精美的石湾陶制诗仙李白像的旁边,那尊像有将近一公尺高,是名家作品,极其罕见,神态栩栩,我和白素都十分喜欢,常开玩笑说,对这塑像看得久了,会恍惚听到他的吟哦之声。
这时,费力一停下,眼光扫到了那尊陶像,我立时感到了一阵心凉,白素也看出大事不好,急忙叫道:“手下留人。”
她不说“手下留情”,而说“手下留人”,可知她也真的急了。
白素叫得虽然及时,但还是迟了。
费力医生这时的情形,看来别说那是一尊陶像,若不幸是一个真人的话,他只怕也会控制不住,而在精神状态极不正常的情形之下,出手杀人。
白素才一叫,他已发出一下可怕的叫声,双手一伸,提起那尊陶像来那有一公尺高,十分沉重,至少有四十公斤,可是他在盛怒之下,一下子就将之举了起来。
白素立时闭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我则存有一丝希望,望他向沙发抛去。可是事与愿达,他高举起陶像之后,用力向墙上砸去,“哗啦”一声巨声,诗仙李白成了千百块碎片。
我尖声叫:“你砸碎的是李白。”
他陡然转过身,挺胸昂首,瞪著我:“李白又怎样,你要,我可以给你我一个活的李白。”
他一定是气疯了,所以语无伦次,什么叫“活的李白”?不过不论怎样,只要他肯讲话,事情就好办,而且东西叫他砸了,总多少出了一点气,所以我忙又道:“对不起”
他不等我说完,就用尽了气力,声嘶力竭地叫:“你这卑鄙小人,我永不接受你的道歉。”
他说著又转身向外冲,拉开了门,这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在他身后大声叫:“你把人关在大铁箱里,又对疯子施催眠,我看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费力一听,立时又转回身来这时,我才知道他真正发怒样子,刚才远不算发怒,他这时整个脸部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珠像要夺眶而出,这种情形,我看了也不免有点害怕,因为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已被拉掉了引线的手榴弹一样,随时可以爆炸。
看他的样子,像是想冲上来和我拚命,因为他的确向前疾冲了两步,可是也就在这时,情形又有了变化,刚才被他拉开了的门,并没有关上,这时,陡然被人推开,一个人风头火势,大呼大叫冲了进来:“卫斯理,喜事,喜事”
他一进来,费力不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又疾转回身去,来人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费力这时的情形,任何人见到了都会感到害怕,来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他立时不再出声,张大了口。
而费力的行为,简直事后回想起来,我还不敢相信。他声音嘶哑,对著来人,骂一连串令人难以相信,怀疑他不知是什么出身的脏话,然后下了结论:“什么他娘的狗屁喜事会降临在卫斯理身上?他这种人只配天打雷劈,千刀万剐,肝脑涂地,他早已死了,一个人的人格死了,这个人的臭皮囊也就烂了。”
他一面骂,一面用力推开来人,用极快的脚步,继续表示他的愤怒,走了。
我和白素在楼上目瞪口呆,来人在楼下,也一样目瞪口呆。
来人是齐白,盗墓专家,最近声称活见鬼的齐白。
齐白自然可以看出,有极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他为了想气氛轻松些,先吹了一下口哨,又抬头向我望来:“脾气坏的人我见过很多,阁下也是其中之一,但阁下竟然能容忍他大发脾气,这倒是稀世奇闻,原因何在?”
我叹了一声,挥了挥手,表示懒得再说。白素这时,也走了下来,拾起被打碎的陶像的几大块大碎片,说了一句:“真可惜,再也找不到了。”
齐白对这尊李白像,也很有印象,他自告奋勇:“不要紧,我替你们去找一座更好的塑像来。”
齐白摇头:“弄一个活人摆在那里,就算是真的李白,也受不了。”
第七部:古老鬼的侵袭
白素收拾著碎片,我等费力医生来访等了七八天,才算等到人来,而会有那样的结果,真是意料之外。而这几天,由于把注意力一直放在费力那里,齐白的事并没有多想。
看他神情这样高兴,一进来就大叫“喜事”,不知他又有什么花样?我拍著他的肩头:“对不起,叫你无缘无故挨了一顿臭骂。”
齐白可是心情好,所以器量也大,他耸了耸肩:“没关系,我只当他放屁。大喜事,卫斯理,他答应了,我求了他足足三天,他才答应。”
我任了一怔:“有什么事我要求人答应的?”
齐白大有恼意:“你是叫人发脾气发湖涂了?那位……”他说到这里,形容神情,诡秘至极,声音也压得很低:“那位鬼先生……我又和他共处了好几天,他答应你可以去见他。”
我“哦”地一声,还没有说话,齐白又道:“不过,很可惜。”
我想起他上次来的情形,他离去的时候,也曾和我几乎吵了起来,这时我忍不住道:“你说话一口气说,别一段一段的好不好?”
齐白向白素望了一眼:“可惜,我不论怎么说,他都不肯让夫人也去,说是再多让一个人见他,那已经是可以容忍的极限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位鬼先生,可以说鬼头鬼脑,到了极点。”
齐白顿足:“你见了他,千万别那么说,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他”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错了,什么`各人',是各鬼有各鬼的苦衷。他怎么那么信,认为我一定会会见他,嗯?”
齐白像是听到了最奇怪的话一样,指著我,嚷叫:“卫斯理,有机会见一个结结实实的鬼,你会不去?”
他又一次提及“结结实实的鬼”,我的好奇心实在使我无法拒绝,我只好道:“当然不会不去,那……古墓在什么地方?”
齐白搓著手,神情为难,欲语又止,一副希望我体谅他难处的情形。我看出他心中在想什么,冷笑一声:“别告诉我你不能说。”
齐白长叹一声,双手撑开,无可奈何:“那是他肯见你的条件。”
我也看出他意犹未尽,还有很多的话未能说出来,就催他:“还有什么话,你就一起说了吧!”
齐白又长叹一声,神情为难至极,重重一顿足:“他也真的……太不近人情……嗯,太不近鬼情了,竟然要你在一离开家门起,就蒙上双眼,而且人格保证,绝不能够偷看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高声轰笑了几声:“那要多久?”
齐白还没有回答,白素在一旁,也笑著,抢著道:“要四天。”
齐白讶然:“嫂夫人怎么知道?”
白素微笑:“你上次离去,到今天回来,恰好是八天,那么单程自然是四天。”
我陡然叫了起来。“要我做四天瞎子”
白素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是四天,是八天,回程的时候,你一样不能看到任何东西,不然,你仍然可以知道那古墓在什么地方。”
我怒极又笑:“要我做八天瞎子,就为了会见一个结结实实的鬼?”
齐白却一点也看不出我在生气,接上去说:“是啊,这真是太值得了。我见这个鬼的时候,花的代价更大。你不记得我上次来的时候,那种失魂落魄的情形。”
我“呸”地一声:“值得?你到报上去登一个广告,说当八天瞎子,可以见鬼,看看能有多少人来应徵,阁下快请吧,我这里是人住的屋子,不是鬼住的古墓,对阁下不是很适合。”
齐白被我一阵抢白弄得涨红了脸,不住眨眼,过了一会,才道:“八天不能看东西又有什么关系?一进入古墓,你不但可以见到鬼,而且可以见到那奇特至极的古墓。”
他再补充:“在古墓中,你当然不必再做瞎子。”
我一摆手:“谢谢了,我不会接受这种条件。”
齐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是不是刚才那人使你情绪变坏了?”
我道:“不是”
齐白摇头:“我真不能相信,真的不能相信。卫斯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你一辈子会后悔。你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一个结结实实的鬼,听他说几百年前的历史隐秘。”
他的话,确然有无比的吸引力,可是那鬼的条件,却也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倒不是当八天瞎子有什么特别的困难,而是接受了这样的条件,会使人感到在人格上遭到屈辱。
我使自己平静下来:“能不能折衷一下,我保证除了白素之外,绝不对任何人提起,那么他的秘密就不会泄露。事实上,他如果死了五百年,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力量再能伤害他的了。”
齐白唉声叹气:“这道理,你明白,我明白,可是他不明白。我知道你不肯接受这种条件,也对他说了,可是他一直坚持。”
我根本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不耐烦地半转过身去,恰好和白素的目光接触,白素的目光之中,闪耀著一丝顽皮的神情,使我心中一动,立时知道白素在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道:“齐白,那鬼,是不会离开古墓的,是不是?”
齐白惘然:“多半是吧!”
我笑:“那就好办,陪我去的是你,陪我回来的也是你,你说我一直都是蒙著眼的,不就行了?”
齐白的脸色难看之至:“我敢欺骗人,不敢欺骗鬼。”
我双手用力一挥:“那就不必谈下去了,看来只有你是世上独一无二,可以和鬼在一起过日子的人。”
齐白团团转走了一会,坐了下来,身子不断抖动,很焦急,也很用心地在想多半是在想用什么话可以说服我应允鬼的条件。
白素闲闲地引他说话:“你的话,在你上次离开之后,我们讨论过,觉得很不明白,那鬼……和你一起,结结实实的?”
齐白点头:“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出来一半也是我料到的他的身份,我根本不会把他当鬼,只当他是人,我甚至捏过他的手臂,就像捏我的手臂一样。所有的有关鬼的传说和记载,都没有提到过鬼可以这样子,那种奇特的现象,卫斯理,如果你不去体验一下,那你还算是什么卫斯理?”
我皱著眉:“他进食?呼吸?”
齐白点头,我又问:“他喝水?睡觉?便溺?”
齐白直点头。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他不是鬼,根本就是人。”
齐白苦笑:“可是他实在是一个鬼,情景诡异绝伦,其中一些细节我不能说,你要是一去,立即就可知道。”
我又想了一想:“也不是太诡异,那情形,照你所说的,是一个被鬼上了身的人。”
齐白陡然震动了一下,他显然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张大了口,吁著气。接著,又做了一些没意义的手势,想来是在回想他和那鬼相处的细节。
过了一会,他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没想的……大有可能,因为他实在是一个人,可是……鬼上身……一个古老的鬼魂,进入了他的头脑,使他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古人?”
我很高兴:“你明白了?这种情形,不算很特殊,嗯,最近我就见到一个人,以为他自己是李自成,见良辰美景,以为她们是红娘子,来找他报杀夫之仇。”
齐白沉吟不语,我虽然这样说了之后,心中不禁陡然一动,向白素望去:“我们一直都以为那个自为是李自的人是疯子……可是也有可能……那是另一宗`鬼上身',李自成的鬼魂。控制了那人的思想。”
白素的神情很怪,那自然是她想到了我的假设,并非全不可能之故。
而我的假设如果成立,那当真是怪异至极了。古今中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生过,又死亡了,所有死亡的人,自然都有灵魂,不知以什么方式存在著,要是这种灵魂入侵人体的事大量发生,那会怎样?
滑稽一点的想法,是两个陌生人见到了,忽然会生死相拚,因为一个被李自成的灵魂占据了,一个被崇祯的灵魂占据了。
可怕一点的想法是:“要是希特勒的灵魂,忽然占据了人的身体,那会不会又引发一场大屠杀?”
由于人类对灵魂的来、去、存在,远处在极度无知的状态之中,所以这种侵入,几乎无法防止。
古今中外,本来也都有零星的、不完全的灵魂侵入人体的记录,可是似乎都没有眼前这两宗那么严重。费力医生在那次聚会之中,曾提及“一个进攻阴谋”,后来他说那是病毒的进攻,病毒的进攻,还有迹可循,灵魂无形无踪的进攻,人类如何防御?
我愈想开去,思绪愈是紊乱,简直找不出一点头绪来,白素先我一步开口:“我看事情,还是和费力医生有关联,他的行为太怪了。”
我们然:“那个李自成,或许和费力有关,可是齐白见过的那个,怎么又会和费力有关?”
白素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因为齐白先生并没有向我们提供进一步的资料。”
齐白又申辩说:“我不是不肯说,而是发过誓”
我陡然大喝一声:“你怕的是鬼神。如今他既然只是人,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能力来害你。”
齐白神情苦涩:“那个古老的灵魂,若是忽然向我进攻,我可不想自己变成……是他。”
我冷笑:“那有什么不好,可以一辈子住在古墓里,那正是你最喜欢的事。”
齐白用力摇头:“你要是真愿意接受他的条件,那真可惜至极。唉,那古墓所在地,十分隐秘,我也是花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才找到它的入口……那人若不是就是古墓的主人,一定无法找得到它。”
我随口问:“那样大的古墓,它的主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了?”
齐白并没多加防备,也随口道:“是啊,他是”
可是他说到这里,却陡然住了口,伸手指著我,一副“要想再在我的口中套出更多消息来”的神气。
我心念电转,根据已知的资料,可以肯定,古墓主人不是普通人,而齐白所说的鬼,就应该是埋在古墓中的那个死人。
他是住过,古墓完全照极豪华的居室建造而成,能有这样排场的,最可能是帝王之家。
还有的资料是,这个古墓距离,是四天的行程这比较空泛,因为不知道在这四天之中,齐白使用了什么交通工具,飞机和步行,自然大不相同。
对我有利的是,在提及那个鬼的时候,他绝没有一次提到那鬼是西洋鬼或东洋鬼,那也就是说,那鬼极可能和他,和我,同文同宗。
有了这些资料,我心念电转,淡然一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一个皇帝面已。”
我作出这样的结论,如果错了,齐白一定会哈哈大笑,我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是齐白陡然一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已经料中了。
他发现的古墓,是一个皇帝的墓。
和他在一起相处过的鬼,曾是一个皇帝。
历史上有哪一个皇帝,是一个在逃避著追寻和搜索,以至几百年之后,心理上仍然如此恐惧的?
我想到这里,已经和白素同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我们互相走近,伸手互握,都觉得对方的手,简直冰冷。
在刹那之间,我们的思路相同,想到了同一个结果。
这时,我们在想著的是,历史上有哪一个皇帝,是逃亡之后被人不断搜寻下落的?在中国五千年历史上,这样皇帝并不多、而我和白素之所以同时想到了那一上的缘故,是由于不久之前(半小时之前)还有人在追问他的下落,也由于费力医生的怪问题,问到了建文帝的下落,才导致后来出现了那么不愉快的局面。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这个皇帝,他的名字是朱允文,明太祖朱元璋的孙子。明大祖把皇位传了给他,他一来不是做皇帝的材料,二来觊觎皇位的人大多,他非但不去笼络他的那些叔叔,反倒不断去逼他们,终于,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建文帝在南京城破之日,下落不明,成为历史疑案。
对了,上次齐白来的时候,也曾一再提及历史疑案那句话,那是绝不会错的了。
但是,我和白素都没立即了叫出他的名字来,刹那之间,我们只觉得奇怪至极要不然,我们的手,也不会变得冰冷。
我们想到的是:费力为什么恰好对建文帝的下落有兴趣?
在他的研究所中,有一个“李自成”这个人,可以说他是疯子,也可以说他是被李自成的灵魂侵袭了,究竟事实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而他又十分关心建文帝的下落,岂在不知位于何处的一座古墓之中,齐白又遇到了个自以为他就是建文帝的人。
那个人是不是也受到了的鬼魂的侵袭?
如果是的话,两宗古老鬼魂的侵袭事件,是不是有关联?说得明白一点,是不是和费力医生有关那正是他的研究课题?
一想到这一点,不但手心冰冷,简直遍体生寒,脸色自然也古怪到了极点。
齐白一直盯著我和白素,神色也阴晴不定,这时,他自然也知道自己一听到了“皇帝”这个词,就陡然吃惊,那无疑是自己露了马脚,因此他十分希望可以补救。
他嘿嘿干笑:“不论你们想到什么,一定想错了,皇帝?哪来的皇帝!哈哈,那古墓不属普通人,可是,和皇帝,也扯不上关系。”
我和白素,都用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他,但是却又不对他说话,我们只是自顾自互相交谈,却又说得相当大声,可以使齐白清楚听到。
我道:“还是有点想不通之处。想当年,他在城破之日,他仓皇逃走,应该是一直向南逃,不会向北。嗯,就算后来隐藏妥当,哪里还有心思、财力,来大规模经管墓室?那时,他的环境,几乎离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远了。”
我说的,自然就是建文帝。齐白听了,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含了一满口活的蝌蚪一样。
白素接著道:“是啊,除非是他的祖父,有先见之明,知道他强敌太多,一个不好,皇帝就做不成,所以,一面在暗中留下了秘密的逃生地道,一面又在深山大野中,秘密造了屋子,可以供他逃亡后居住。”
齐白的脸色,这时像是他满含著的一嘴巴蝌蚪,都长出了四只脚。
我“哈哈”笑著:“真有趣,若是这样时话,有人枉称专家,连秘密住所和墓也分不清楚,进了一所古宅,以为进了一所古墓。”
白素笑得欢畅:“那也差不多,反正是座建筑物就是。”
齐白这时的神情,像是那一满口的蝌蚪,都已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青蛙。
我又道:“难怪这位鬼先生的心理那么不正常,的确,当年的大搜寻行动。也和天罗地网差不多。”
白素伸屈著手指,作计数状,我点头:“对了,单是大规模出海,就有七次之多。”
齐白张大了口,呼哧呼哧地(那些青蛙多半已吐了出来),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踉跄走出几步,在一个沙发上瘫了下来,翻眼望著我们,我笑嘻嘻地,斟了一杯酒给他,他用发抖的手接过来,一口喝乾。
我又向白素道:“我们的朋友可能有羊痫病,为什么他一受了刺激,身子就会发抖?”
白素叹了一声:“别再戏弄他,告诉他,我们已想到那个鬼的身份了。”
我和白素的对话 到了这一地步,齐白自然知道我们已知道那鬼的身份了。他仍然翻著眼,我们听来像是梦呓:“不可能,没有可能,你们绝无可能……猜到他是谁的,绝无可能。”
我俯下身,直视著他:“正视现实吧,齐白,那位朱允文先生好吗?”
齐白被彻底击败了,他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过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情绪平复了许多:“是你们自己猜到的,不是我说出来,当然我不会应那个毒誓。”
我和白素一起安慰他:“不会。”
他仍是神情疑惑至极:“真是没有可能,历史上那么多人,你们怎会想到了他?”
白素道:“因为”
我抢了过去:“恰好因为有一件事,我们才讨论过这个人,所以有了印象,再根据一点蛛丝马迹,综合起来,推测下去,就造成了这个结论。齐白,那个自称是建文帝的人,你和他相见的经过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吧,可能这其中有一些十分严重而怪异的事情在。”
齐白又喝了一大口酒,双手挂著,又眨著眼:“可是你们仍然不知那古墓……那古宅在哪里?”
白素和我齐声道:“别天真了,是十万大山,入山不会太深吧?”
齐白一脸心服口服的样子,叹了一声:“也算是很深了,足足要走两天山路。”
我和白素何以曾料到是在十万大山?也很简单,四天的路程,建文帝曾在十方大山附近出现的记载,都使我们得出结论。
齐白站了起来,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话(可能是他从事冒险时的咒语),又坐了下来,才道:“不多久以前,我得到了一批资料”
资料是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的椅背夹层之中被发现的。
那张紫檀木太师椅,毫无疑问是属于明朝宫廷中流传下来的,太师椅椅背的一个榫头,有点松脱,需要修理。
那时,太师椅是在伦敦的一家十分著名的古董店之中,标价三万英镑,放了六七年了,也无人问津,以致店主人都记不清它是怎么来的了。
洋木匠不懂“榫头”这回事,古董店的个职员,到了唐人街的一家古董铺去找人来修理,唐人街古董店的老板去一看,十分欢喜,以一万镑的价格买下来,搬回去,自己修理。
拆开椅背之后。发现两片紫檀木背的中间,有著四五张纸头。
那些纸,估计并不是故意藏起来的,多半是在造椅子的时候,为了使两片木片,可以压得更紧密,所以拿来做衬垫的。
(我之所以说得那么详细,是由于很多事,都从凑巧而来。)
(凑巧的是,当那几张纸又重见天日的时候,齐白恰好在场。)
齐白是盗墓人,经他的手发掘出来,又流出去的古物,不知多少,若是古董店的主人,竟然不认识他的,那好极也有限。而所有认识他的古董店老板,都对他十分尊敬,差点没有奉若神明。
他背负著双手,在看老扳太师椅,看到了那叠纸,顺手拈起来一看,就现了惊讶的神情。古董店老板也十分机灵,立时问:“好东西?”
齐白摇头:“不知道,好像是宫中太监用来记录行动的起居注,这里记著:“上命各镇工匠千余人,集中候命'可能是宫里有什么大工程嗯,洪武二十九年,是明太祖时代的事,也算是古物了”
齐白自然不会把这样的古物放在眼中,随著揭过了一张,“咦”地一声:“真怪,`上千余工或远真诚南方蛮瘴,有不从者,立斩,哭声达放深宫。'”
齐白说到这里,侧想了一想。
他喃喃说了一句:“南方蛮瘴之地,派那么多工匠去干什么?”
古董店老板不断眨著眼,望著他。
第八部:山洞中的巨宅
这时,齐白对那张纸,已大有兴趣,继续看下去,又有这样的记载:“上命进十万大山详图”、“上连夜观山图至旦,特旨命工部派要员为上思州令。”
齐白看到这里,心中便“啊”的一声,他心思极灵敏,看到的记载虽然简单,可是他也可以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来。
工部要员被派去当思州令,这是十分不寻常的调动。上思州在十万大山附近,再加上了一千多个各类工匠到“南方蛮瘴之地”去,可知在那附近,当时一定进行过极巨大的工程。
当时,齐白想到的是:那是什么工程?断乎不会是明太祖的行宫哪一个皇帝会把行宫造在十万大山?那么,就有可能是陵墓。
在南京的明陵是假的,真的明太祖陵是在十万大山?
一想到这一点,这个古墓狂的兴奋,真是难以形容。不但手舞足蹈,而且还抱住那古董店老板,在老板的光头上,亲了好几下,今得那老板事后想起来就犯恶心。
十万大山的范围极广,在广西省南部,延绵百余公里,山不是很高,可是却十分深邃幽僻;有许多地方,人迹罕至,也有一大段和越南接壤,那倒是荒僻蛮瘴之地。齐白没花多久时间,就找到了不少有关这座名字奇特山脉资料。
而且,他还有著极好的线索:上思州,上思州在唐朝的时候设州,到清朝改为厅,民国初年设县,虽然在边远僻地,但倒也历史悠久,凡历史悠久的县,都有县志一类的记载文留下来。
于是,齐白就打著埃及一家大学的“人类学教授”的名衔,到广西省上思县去专门“研究僮族人的来源的发展”,在那里混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不是混的,在许多记载中,都有类似“洪武年间,工匠络绎,木材砖瓦不绝于途”的记载,使他更肯定当时在那里有极大的建设工程进行过。
可是,确切的工程进行地点呢?那中国古代文字记载的通病,语焉不详。或许,也由于当时,把这宗工程当成是一宗大秘密的缘故,一就有一则记载说,逾千工匠,在经过了将近三年的蛮瘴生活。以为可以回到家乡,结果却没有一个人到家,都不知所终了。
在封建皇帝时代 那种事,常有发生,不足为奇,虽然这里面,包含了不知多少血泪,多少悲泣,多少相思,多少痛苦,但是在呆板的文字记载之中,能看出来的,至多不过是几点淡淡的哀愁而已。
那批工匠(超过一千人),究竟到哪里去了?若是为了保守秘密的理由,自然是遭到了集体屠杀,灭了口。
有记载说,有不少工匠的家属,不远万里,找了来的,也都流落在上思,有的客死,有的伤心欲绝地回去,在上思城的西边,山脚下有一片荒地,就是专埋葬那些来自万里之外的工匠家属的。
齐白在看到那些资料时,已渐渐在脑中形成了一个画面。皇帝下令,秘密工程在深山中某处日夜进行,秘密工程最可能是皇帝的陵墓。
正确的地点没记载,但总有一点蛛丝马迹,可供追寻推测。他又发现了两个地名:那兰乡、汪威。这两地名,在地图上都可以找得到,在上思的西南方,可知工程进行的地点,深入十万大山之中。
当齐白肯定他不能再从文字上获得更多的资料时,他开始了实际的行动,他单独行动,到了叫汪威的那个小镇,继续向西南方,向山中进发。
他是一个极具经验的盗墓人,有著极其丰富的各种知识,我在第一交介绍他出场(在《盗墓》这个故事中),曾这样说:“丰富的工程建筑,特别是各国古工程知识。有丰富的考古经验,有丰富的各种器械的使用知识……
工程完成之后,为了保守秘密,铺好的路被拆走,不留下痕迹,他找到的石板碎片,最大的也不过一尺见方,厚度一致,可知工程的规格,十分严谨,连路的石板,也一丝不苟。
灌木带的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故意种上去的。一是经过铺石、拆走的过程,泥土起变化,恰好变得特别适合,这种灌木生长,所以自然形成了林带。
不论如何,沿著林带向前去,可以发现秘密工程的所在地,应该没有疑问。
齐白为这个发现大声欢呼,弄得声音都有点发哑。那种灌木,树枝上带著尖锐的小刺,结一种褐色的,指头大小的浆蜾,齐白看到很多鸟雀在啄食,知道没有毒,采了几颗,竟然清甜无比,所以他大吃了一顿。
(鸟的肚子和人的肚子不同,齐白仍然坚持那种山果没有毒,不过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神,讷讷地说,那东西是最好的“泻剂”,他吃了什么苦头,也可想而知。)
他沿著灌木带,深山约有三公里,迎面是一座陡上陡下的悬崖,竟然没有了去路。他走到了尽头,是绝地。
别人看了这种情形,自然会沮丧,可是齐白仰天大笑,乐不可支。
他既肯定,那灌木带原来是一条路,自然也就知道,那一大片悬崖,是目的地巳经到了。
不会有人筑一条路通向绝地的,那秘密工程的秘密,必然就在那片悬崖之上,问题是如何发现它的人口处而已。
那十分之考功夫,事后齐白十分自傲,说是能得到那人口处的,只有两个鬼、一个人。
两个鬼,本来是他的同行,一个外号叫病毒,一个叫单思,两人都已死了,所以齐白称他们作鬼,而“一人”,自然是他自己了。
(我曾道:“不对,还有那个结结实实的鬼,他也找到了入口。”)
(齐白“哼”地一声:“他?那秘密工程根本就是为他建造的,他当然知道怎样进出。他不是找到人口处的,也正由于这一点,我才肯定分是结结实实的老鬼,不然,我一定以为哪里又冒出一个这样出色的行家来了。”)
悬崖十分高,估计约有两百公尺,上面长著许多树和藤蔓。齐白利用了望远镜,先检查悬崖的上部如果工程曾在那里进行,所有的工程材料,就必须吊上去,一必然会有装过支架之类的痕迹留下来。
检查得十分仔细,并没有发现到什么,他再检查悬崖的中部同样没有发现。
这又是五六天过去了,白天,他像白痴一样对著望远镜,看得两眼刺痛,晚上,他像猴子一样露宿。带去的乾粮快吃完了,山中有清泉水,水里有极大的蛙,叫声极大,肉极鲜嫩,成了他的主粮他自然不敢再去碰那山果子了。
他接著,又检查悬崖的下部,也没有发现。弄得他十分气馁,他不能在那么大幅的山崖上,用锤子去敲打,听听是不是有空洞的回声。
在山崖之前的第十天,他简直快急疯了,这时,他想起了他初人这行做盗墓人的时候的师父教过他的几句话:“很多时候,实地去找古墓的人口,固然重要,但更多时候,用脑子想,更有用离开个古墓十万八千里,只凭想,也可以把古墓的人口处找出来。这和大将军打仗,不必亲上前线,在千里之外运筹可以决胜,是一样的道理。”
当齐白想起这番话的时候,他身子在睡袋里,脑袋在外面。月色皎洁,天气清凉,他盯著那片山崖,开始想:明太祖好好地在南京当皇帝,洪武二十九年,敌人都已打败,功臣也大都诛尽,安稳之极。何以竟来到那么远的南方大兴土木?
看来,秘密工程不是陵墓。
一想到这一点,齐白立时想坐起来,可是睡袋十分厚,他无法坐起只是身子向上抬了一抬,他立即又想到,的是:会不会有向外用兵的雄心,所以才先在这里建造一座秘密仓库?
但他也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时,北疆多事,南疆平安,朱元璋不是笨人。看来这秘密工程,另有用途也就在这时,他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了秘密工程建在那么隐秘的深山中,可能是为了避难之用。
避难,就要住人,要住人,必不可少的是要有水有空气,在悬崖前不远处,有一个乱石堆,在那乱石堆中,有一股极大有山泉涌出来,连日来,齐白饮用的,就是那山泉水,其实,泉声淙淙,是山野间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
齐白为了自己的新发现兴奋若狂,大叫了几声,当他自睡袋中钻出来时,大幅崖引起的回声,兀自荡漾不绝。
他奔上了那堆乱石,月色之下,看得很清楚,水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他一直只当那是泉水的源头,但这时看来,也可以说,水是在地下,由悬崖那个方向被引出来的。
他奔下石堆,伏了下来,以耳贴地。屏住了气息,果然以他的敏锐之极的听觉,他吸到地下不是很深处,有地下水流动的声音。
他紧握著拳头,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顺水流声,身前移动这时如果有人看到他,一定不明白用那种怪姿势在移动的是什么生物。他耳朵一直紧贴在地面,以追踪水流声,而手则在地上撑著,向前移动。
泉水离山崖不是太远,大约三十公尺,河就是那么一段距离,他为了要确定地下水流动的声音,移动得相当慢,足足花了一小时,才到了山崖脚下。
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一条地下水道。他估计,水道在地下,不会深过一公尺,他已经打算炸开一个缺口,人就可以循著水道,进入他要去的地方了。他直起身子来,发现那一幅山崖,石上的青苔特别厚,在月光下看来,绿得发黑。
他取了一柄小铲子,铲去了青苔,发现青苔长得茂盛的原因,是有一大块石头,十分平整的缘故。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可以说是接近结局了,他铲去了大约三十平方公尺的青苔就使那道暗门,完全显露了出来。他兴奋地用铲子敲打著石壁,发出空洞的声响,在天亮之前,他已顺利推开石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