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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背 叛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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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这个故事,特别之至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独特之处,可是这一个,就像在叙述故事时常用的一句话一样: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特别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桩背叛事件,而且,人物的行为,涉及同性恋(当然未曾在这方面发挥什么)。故事一直在种种假设之中展开,疑点只有一个:为什么要背叛。
结果,疑点有了答案,极简单,看了就知道。
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幻想故事,乍看和“科学”几乎扯不上关系。可是心理学,是一门十分深奥的科学,自然可称“科幻小说。”
被背叛是极痛苦的事。
可是如果想一想,背叛者总有他的理由,也就有机会像甘铁生一样,痛苦会消失无踪。
真会吗?
骗你的,因为我试过了,没有用。有一点,倒很容易明白:不要对人太好,或不需对人太好,或不必对人太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心中怎么想!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八,四,十六
(莫名其妙接到两个澳门打来的电话之后。) (有了被背叛的可怕经历之后。)
(被主编催稿催得几乎神经错乱之后。)
(还活著,居然!)
第一章
背叛,是地球人的一种行为。
背叛这种行为,是表现地球人性格的典型。
背叛,在其他地球生物行为中找不到。
背叛是不是在外星生物行为中也有?不得而知。
背叛是一种极坏、极贱、极卑鄙、极下流、极可耻、极无情、极残酷、极可怕的行为。
必须说明的是:背叛,绝不等于叛变。
背叛是背叛,叛变是叛变。
叛变在明中进行,背叛在暗中进行。
叛变可以光明正大,背叛必然黑暗阴森。
问题不在那个“叛”字,是在于那个“背”字。
人人有权和任何人由合而分,而由一致而对立这种过程是叛。但如果叛的一方,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被叛的一方全不知情,叛的一方,还竭力在瞒骗欺哄被叛的一方,那就是背叛。
被背叛,是极令人痛心的事,其令人痛心的程度,大抵是人类所能感到的痛心之最。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背叛是什么呢?《创世纪》上这样记载著:“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是从女人先开始,受不了引诱,背叛了上帝。
(背叛行为之中,必须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引诱在。)
(被背叛了的上帝,表现了人所无法表现的伟大心胸,人类自此堕入罪恶深渊,可是上帝还是尽一切力量在拯救世人,甚至派出唯一的儿子,用宝血来洗世人的罪。)
故事其实不是从说教开始,而是从一场战争开始的。
战争也是人类行为之一,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在人类居住的这颗小行星上,没有一天停止过,一直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战争。大而古老到了轩辕黄帝和尤在中国北方平原上的大战,惊天地泣鬼神。小而接近的到屋外空地上,两批孩子忽然不知为了争夺什么而打了起来。
(在战争行为之中,必然有一个或一个以上争夺的目标在。)
不必问时间地点交战双方等等细节,总之,那是一场战争。
整个作战的方案,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提出来,师长和副师长、师参谋部的大小参谋,都反覆经过详细的研究,也通过了种种方法得来的情报,对敌人方面的兵力有著确实的瞭解,敌方将领用兵的方式,也了然于胸,这一仗,一定可以打赢,而且可以赢得极其漂亮,大获全胜。
这一个师的兵力足,武器好,师长和副师长之间,亲若兄弟,副师长经常笑著对人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而师长一听得副师长那样说的时候,总也笑著:“胡说八道什么。”
副师长的神情,会变得认真“本来就是,九年前,我”
这一番对话,认识师长和副师长的人,都听过三遍以上,可知九年来,他们一直没有中断过这样的对话。内容完全一样,当然,当师长还是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的时候,对话中的“师长”,要换上师长在那时候的职位。
所以,故事也不是从战争开始,而是从师长和副师长的相遇那件事开始的。
师长姓甘,大名铁生,像是生来就该当将军的,可是他的外形,和他的名字、军职,绝不相称。要是他不穿军服,穿上一袭长衫,再拿一柄摺扇的话,那根本就是一个文弱的白面书生,事实上,甘铁生投笔从戒,的确文武双全。
带兵,并不好带,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良好的纪律,有的老兵,十年八年兵当下来,在战场上经历得多,把生死得失全看得淡了,长官的命令,要是不合意,照样当耳边风。
可是甘铁生带的兵,一直都被称为“铁军”,那自然是由于他治军有方,韬略出众,而且在冲锋陷阵之际,勇猛无比他纤细高瘦的身形本来应该在几千个彪形大汉之中,成为笑柄,可是谁也不敢小看他,因为他打仗勇猛。所以,他十八岁当排长,二十七岁就当了师长。
副师长姓方,大名也叫铁生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男性的名字,连同名同姓,也大有可能,单是名宇一样,不算太巧。
副师长的外形,和师长刚好相反,他们两人名字相同,可是外形截然相反,方铁生是真正的彪形大汉,身形魁梧雄壮之极,手伸出来,大如蒲扇,捏成了拳头,就和醋坛一般。曾有几个老兵打赌,说他的手,能握住了拉了引线的手榴弹,就让手榴弹在他的掌中爆炸,而他可以无损分毫。
那场打赌,自然没有结果,因为勇猛如方铁生,也不敢真的那么做来证实一下。
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全身肌肉盘结,每一块突出的肌肉,都硬得像钢块,他力大无穷,一个人可以负起一门大炮,他满脸虬髯关于他的胡子,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勤务兵替他刮胡子,刮了左半脸,再刮右半边,刮完了右半边;左半边的胡子又已冒了出来,摸上去会扎手。
所以,方铁生想保持头脸之上,净光滑溜;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也乾脆把虬髯留了起来,每十天半月,修剪一次,他的虬髯一圈圈,又密又黑又硬,更替他这个凛凛大汉,增添了十二分的刚猛威武。不论是谁看了,都会联珠般喝采:“好一条汉子。”
又有传说,说他在战场上,故意拣高地,往上一站,天神一般威风,敌军一起举手投降,宁愿成为他的部下,往往可以不战而胜。
这个传说虽然夸张了一些,但是有一次,军中官兵同乐,演“风尘三侠”,方铁生扮虬髯客,一出场,采声雷动,倒的确没有人不叫好的。
方铁生方脸浓髯,身形又高大之至,但是他为人却十分随和,对部下从来不疾言厉色,只罪打仗时不拚命的人,其他一切错误,他都一概不理,只当看不见,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应,无有不应允的。
要不是他性格随和,虽然说:“英雄莫论出处”,但也总不能把“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这样的话,一直挂在口边。
对了,这样神威凛凛的一员猛将,怎么会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呢?
那年甘铁生十八岁,军职是排长,方铁生十二岁,在垃圾堆中。
垃圾堆,是真正的垃圾堆。那样的垃圾堆,普天之下,不知凡几,垃圾堆上,照例有漫天飞舞的各类苍蝇、老鼠、野猫、野狗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各尽所能,希望能在垃圾堆中,发现一点可以靠它维持生命的东西。
那个垃圾堆,位于一个小火车站的旁边,车站小得只有半边铁皮屋(另外一半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拆走了,或是锈坏了。)
这种小地方,平时人迹稀少,一天也未必有一班火车经过,而甘铁生恰好就在这时经过。
运兵的列车不在正常的班次之内,又不是有军情,只是普通的调防,并不赶时间,所以载甘铁生排长所在的那个团的运兵车,就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在什么地方停,完全没有规律,只是临时决定。
人的命运,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一个机缘,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而一个人的一生,又可以影响许多人的一生,许多人的一生纠缠联结起来,就是整个人类的命运。而一切,绝对可以只开始于偶然的偶然。
像那时,运兵车如果不是在那个小站中停了下来,就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了自然,还是会有事发生,但必然完全不一样。
一个因素还不够,要是方铁生那时不在垃圾堆中又扒又拨,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一切发生了。
两个因素也还不够,还要加上甘铁生正在车厢门口,无聊地站著,运兵车全是货厢,俗称“闷罐车”,车停了,打开车厢的门,呼吸新鲜空气,他在身后的车厢里,有他率领的一排士兵,在他前面,是广阔无垠的平原,直到天脚下,才影影绰绰,有点山的影子。甘铁生已经打过几仗,年纪虽然轻,可是志向很远大,望著一直向前伸延开去的大地,他正在假设自己不是一个小小的排长,而是一个将军。
要在这一片平坦的大地上,和敌军决一死战,应该如何进攻,才能取胜。
听以,那时候,方铁生离他虽然只有十来公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又一个改变命运的因素来了,那个小火车站,居然还有一个站长,就在那是时候,这个老站长从那半间铁皮屋中,探出头来,大叫了一声:“铁生。”
使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个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了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浴血拚命,情同手足的各种原因,到这时大致齐备了。
老站长一叫,甘铁生排长就先吃了一惊,自然而然,把在原野上驰骋,指挥著他想像中干军万马的视线,收了回来。望向那一下叫声传出之处这是任何人忽然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必然反应。
于是,他看到了老站长,老站长却并不是面向他,而是面向著一堆垃圾,还伸手向前指著,甘铁生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循他所指看去,理所当然,他看到了方铁生,只不过那时,方铁生背对著他,正俯著身,用双手在扒拨著垃圾,方铁生看到甘铁生,要迟上几秒钟。
老站长又叫了一声:“铁生。”
甘铁生这时知道了,老站长叫的不是自己,是那个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长继续叫:“别掏摸了,能有什么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么剩下的?反倒弄得苍蝇乱飞,臭气冲天。”
甘铁生这时,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气冒出来,他不禁皱了眉,虽然他已有相当的军人经历,可是在这样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么残剩的食物,又怎么能入口?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设法找别的方法去填饱肚子?他的心中,对那个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几分轻视。
老站长话还没有说完,方铁生就站直身子,转过身来,他一转身,并不先看老站长,想来老站长的这种话,他听过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望向老站长,只是随便把视线移向一处,恰好,和甘铁生对望了一眼,甘铁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并不是方铁生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怪容貌,那时,他才十二岁,自然也没有一脸的胡子,今得甘铁生发出低呼声的原因是,方铁生一站起来,个子极高,骨架极大,可是瘦得真不像话,露出破衣服(如果那还能算衣服的话)外的两条手臂,简直就是两根又大又粗的骨头。他的脸上,除了那一双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别的什么。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孩子,脸上污秽得难以形容,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孩子,至多,说他是一个少年。
可是他个子却已经那么高大,看起来不相称之至。
甘铁生在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之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子高大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铁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后,目光就没有移动过。
甘铁生完全可以接触他那毫无掩饰的眼光中所表达的人类感情。
说来很奇怪,当时,只在那一刹那,甘铁生就完全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通过他的眼神,在诉说些什么。他是在诉说他的不幸,诉说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诉人,不论多么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决不接受赐舍,他不是乞丐,他宁愿在垃圾堆里找又腐又臭的食物(还不一定找得到,这时,他瘦骨鳞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著一只死老鼠),也不愿意去乞讨。他的眼神之中,有著倔强,也有著人的自尊,甚至于还包含了要求人家对他的尊重。
那种眼神,简直勇敢之极,甚至十分高贵,又有几分稚气的惊喜,和他这时的外形,极不相称,但是却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的内心世界。
两个人视线接触的第一次,时间相当长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对视的时间。甘铁生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感到这样骨格壮的流浪少年,会在自己生命中起极其重大的影响,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于是,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向方铁生招了招手,同时叫他:“小兄弟,你过来。”
若干时日之后,方铁生回忆那一刹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说法。
方铁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年龄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大的中国北方的民风,比较淳厚,虽然不能长期照顾,但是收留一两天,给几件破衣服,给点残菜冷饭,总还做得到。
方铁生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长大,和野狗为伍,练成了什么都能放进嘴里,吞下去,塞他肚子的本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竟长得出奇地高大,八九岁的时候,站起来就像大人一样高,一过了十岁,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惊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为找吃的动脑筋。他找食物的办法也真多,大多极其原始夏天爬树抓蝉,一抓几百个,可以吃顿饱的,冬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个,不但田鼠不论大小,都进了他的肚子,洞里田鼠储存的食物,他自然也绝不客气,一律接受。
诸凡青蛙、四脚蛇、野狗、野猫,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飞的,田里长的,树上结的种种东西,一到他的手里,都能化为食物。
乡间的野狗多凶,见人就吠,拣好欺的会咬,啃吃过死尸的野狗眼睛还会发红,可是由于方铁生杀野狗,吃野狗实在太多,所有野狗,老远看到他的影子,挟著尾巴就逃。
听说,常要在乡间赶路的妇道人家,在方铁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来,挂在身上,由于那上面有方铁生的气味,野狗闻到了,也会远远避开,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这种情形下长大的一个孩子,不折不扣,实实在在,是一个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随和,只有人家欺负他,他从来不去欺负人,当然,被人欺负。轻视,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里绝不会喜欢被欺负轻视,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他那一天,一转过身来,看到甘铁生的时候,最初的一刹那,本能是抗拒的。
他在若干时日之后这样说:“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运兵车很多,也有散兵游勇,也有整队开拔的,见得多了,总觉得军官也好,小兵也好,好像都是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动物,和普通人不同,当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谁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车厢门口,瘦瘦削削,整整齐齐,可是又那么有自信地站著,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著,就好像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开始时十分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嗯……极其温柔,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帮助我,那正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人类感情,我和他对望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跳加快,身子发热,恨不得冲过去,紧紧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一直看著我,我全身都在发抖,当然,那种从心处发出的颤抖,人家是看不出来的,正在这时候,他开口了,他开口了……”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方铁生每次,一讲到这里,还是会声音嘶哑,颤动,情绪激动,可知他当时的情绪,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道:“他开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真没出息,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可是鼻子一酸,却眼泪滚滚,我从来也没有哭过,难过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没流过眼泪,那是我第一次哭。”
甘铁生一叫,方铁生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甘铁生也早已看到,这流浪少年满脸泪痕,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给泪水一冲,有的化了开来,有的冲掉了,有的还留著,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甘铁生至少要问上一句:“你怎么哭了?”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有紧密的联系,情绪自脑中产生,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都会刺激泪腺,涌出眼泪。
甘铁生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动的光芒,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自然不必再问。
方铁生不想流泪,可是那不受控制人的身体中,有著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泪,只是当甘铁生伸出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铁生的手里。
方铁生的手,其实比甘铁生的还要大,几乎全是骨头,又粗又硬,两双手,立即紧紧相握在一起。
这两双手,在后来的岁月中,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是这时候,一双手属于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远。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都会相信在这两双手之间,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
甘铁生先开口:“你的名字叫铁生?钢铁的铁,生命的生?”
方铁生想回答,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他立即用力点著头,表示肯定的答覆。
甘铁生笑了起来,也用力点头:“我也叫铁生,和你的名字一样。”
甘铁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铁生直到这时,才迸出了一个字来:“方。”
甘铁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他望著这少年,用力插著他的手,再问:“你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十二。”
白素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罗嗦,太……细腻了,或许,女作家的缘故?”
在我和白素这样对话的时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背叛”,和我的这个故事一样事实上,要是没有这篇题为“背叛”的小说,就绝不会有我这个题为“背叛”的故事,这一点必须说明,但是我又绝不是抄袭,只不过是小说的故事,都环绕著背叛这种人类的行为而发生。
背叛这种行为,除了人类这外,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人类行为,因为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关系的人之间,都不断在发生。
第二章
白素先看那篇小说,小说的情形有点异特,它还没有印行,而是用十分娟秀。纤小的字体,写在特别印制的稿纸上,那稿纸上的格子极小,大约只有普通稿子上的四分之一,而每一个字,却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就在格子的中间,
小说看来相当长,因为那稿纸有很厚的一叠,比砖头还厚。小说的来源也很特别,是白素的一个侨居外国的朋友老远带回来的。
那天,她那个朋友来访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朋友是一个女中音歌唱家,讲话的声音,悦耳之极,可是在一番寒暄之后,她讲的话,却一点也不动听,不是为了礼貌,我早已掩耳疾走了。
她先说:“原来有人姓君的,君子的君。”
白素笑:“姓君?就叫君子,倒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女性更好。”
我插了一句口:“多半又是满洲人留下来的怪姓。”
白素瞪了我一眼:“别没学问了,尧帝有一个老师就叫君畴,这个姓,古得很。”
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歌唱家又道:“这位女作家,姓君,单名一个花。”
我不敢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女作家”了,可是白素却道:“名字陌得很。”
歌唱家笑:“当然,她总共只写了一本小说,还未曾出版,你不可能熟悉她的名字。”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就觉得不妙,怕她要我看一看多半是不知所云的小说稿,那可算是世界上有数的痛苦事件之一。
我忙暗中向白素打了一个手势,要白素作思想准备,拒绝这歌唱家的一切要求。果然,不出山人所料,歌唱家接著道:“我看了,极有意思,希望卫先生也能看一看,给点意见。”
我脸上木然毫无表情,宛若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对小说批评,并不在行。”
歌唱家不肯就此退兵:“很值得一看的故事,君花说,是她的亲身经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图掩耳疾走的,但是我没有走,白素瞪了我一眼,也把我想说的几句话瞪了回去,不过,若是要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来,真对不起,不是我不肯,而是我的颜面神经,七股之中,有六股不肯合作,一股起了作用,使我的口角向下垂,那样子,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亲身经历,不知有多少人,自我陶醉,或自我膨胀到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可以化为小说。这种小说,多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津津有味,别人怎会要看?真要有不平凡的经历的人,像原振侠医生,有亚洲之鹰之称的罗开,他们的冒险生活才是小说题材。
当然,做人不能骄傲自大,也决不能妄自菲薄,象区区在下,经历倒也可以写入小说的。
白素人比较仁慈,歌唱家一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她无法达到目的了,转而望向白素,白素一点也不犹豫,就道:“好,我拜读。”
歌唱家大是高兴,打开旅行袋,就取出了那一大叠稿件来,我瞄了一眼,看到自行装订起来的封面上,写著十分好看的两个字:背叛,俨然是钟绍京的灵飞经体。
白素接了过来,略翻了一翻,我也看到了稿纸上写得端端正正的字,想起了一个老笑话:有人拿原稿去求教他人,问:我的文章怎样?人家的回答是:字写得好极了。
这一叠小说稿,大概“字写得好极了”的评语,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
歌唱家坐了没多久就走了,那时正是午饭之后,白素就开始看那部小说,我在忙我的事,到了下午两时,我看到白素还在看,全神贯注,显然小说的情节,对她来说,有相当的吸引力。
这不禁使我大是讶异,白素的欣赏能力极高,等闲小说,难以入她的法眼,难道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我假装咳嗽,一直咳到了第三下,她才抬起头来,而她一看到了我的神情,就知道了我的意思:“你应该看,小说写得十分好。”
小说稿一共分六册装订,她说著,就抛了第一册给我,这时,她已看到了第四册了。
我接过来,开始看。
我看到的,就是写在前面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认识的经过。
就在我把第一册看完,放下手来时,白素就问:“怎么样?”
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也注意到,白素已经在看第五册了。
她也同意我的看法:“是,有的地方写得太详细了,完全是大堆头文艺小说的写法,可是有的地方,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晦涩暖昧得很。”
我取起第二册来:“这篇小说,绝对有出版的价值,开始时我想一定糟不可言。”
白素感叹:“而且也一定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她写那几场战争,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之中死伤狼藉,浴血苦战,怎么样在死人堆里醒过来,身子浸在一汪子的血泊里,唉,不是真有这样经历的,只怕写不出来。”
我一挥手:“小说,主要靠想象,不是靠经历,最明显的证明是,经历人人皆有,小说不是个个可以写。”
白素叹了一声:“有经历又有想象,岂不更好?”
我没有再争下去,只是问:“如果是亲身经历,一个女人在军队里干什么?”
白素抿了抿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全神贯注地去看小说。
我继续发表意见:“小说叫`背叛',不是很好。”
白素并不抬头:“为什么?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小说名,带有强烈的谴责。”
我“哈哈”一笑:“小说,好看的小说,总有一定的悬疑性,她从开始就写了两个铁生的相会,当时两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远,但明显地后来一个成为师长,一个成为副师长了。”
白素随口道:“是啊,交代得很清楚。”
我提高声音:“就是篇名不好,背叛,一看就知道,事情发展下去,是那个被甘铁生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总算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这样发展才是。”
我一拍手:“看,意料之中,结果全知道了,好看程度自然减低。”
白素摇头:“也不一定,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太早发表意见,等看完了再说可好?你虽然知道了结果,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总是看完了才知道。”
我闷哼了一声:“这种方法,真要作者具有超级小说写作才能才行。”
必须说明的是,我这里写出来的,经过我的删节。所以我才有“有的地方太罗嗦详尽了”的批评,删掉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描写,原作者君花,在写到那个垃圾堆时,用了至少一千字来描写它,全叫我删掉了,圾垃堆就是垃圾堆,再怎么形容,它还是一个垃圾堆。
还有,许多无关重要的经过,也给我删掉了。例如,甘铁生带著方铁生去找团长,叫方铁生谎称已经十七岁,求团长把方铁生编入部队时,就有大段写团长如何不肯答应的经过,结果还是答应了,那一大段,就变得多余了。还有许多打仗时的描写,也一概属于“罗嗦”之列。
所以,在我又开始看他们的故事时,在第二册,方铁生已经穿上了军装,成为甘铁生这个排所在连的一个传令兵在这里,再把故事浓缩一下。
方铁生加入军队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开赴战场,他们的那个团中了埋伏,被敌军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后,团长下令,各单位自行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整个团在那时,已经溃不成军了。在各种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就是伤兵的鬼哭神号,又是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战场所在之处,简直就是十八层阿鼻地狱。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铁生,看到了在自己身边,方铁生背上负著一个人,那人看来受了伤,方铁生正在艰难地向前爬著。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根本遍地都是血,凡是低洼处,可以聚血的,都是浓浓的血。
甘铁生连忙加快移动,移到了方铁生的身边,虽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形之下,可是两人一接近,方铁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喘著气,伸过手来,和甘铁生的手相握。
甘铁生问:“你背著什么人?”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血,可是没有死,总得带了他走,带不了那么多,唉。”
枪声一响,多少老兵,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都会仓惶失措,可是方铁生这个少年新兵,却出奇地镇定。事后他对甘铁生说:“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原来就是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想尽方法活下去。嘿,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那有什么难。”
这一仗打下来,整个团,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其余的,全被歼灭,损失自然惨重之极,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也大都有点伤,只有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人是奇迹一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而当天色大明,到了安全地带,友军赶到支援时,方铁生一直背著那个伤兵,他把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经过那伤兵的时候,那伤兵的伤可能不重,双臂一圈,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方铁生先是拖著他爬出了几步。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但是方铁生年纪虽小,人却很有侠义胸怀,慈悲心肠,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负著他向前爬,那人只是哑著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安全了,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满身血污的伤兵,突然伸手,抓住了方铁生的手腕:“你真勇敢,你会是天生的将才。”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团长。”
叫方铁生背负了好几里地,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部队补充、整编,也已经完成。全副武装,精神奕奕的团长,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自然大小相同,他召来了甘铁生和方铁生,搓著手,指著甘铁生:“你简单,升你做连长就行。”又指著方铁生:“你就叫人心烦,才当兵,总不能升得太快。”
甘铁生早已有了腹案,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他立时道:“团长,我也不要升连长,仍旧当我的排长,他,就当我的副排长,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著他们,尤其盯了甘铁生半晌。从排长升连长,连跳两级,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是相当难得的异数。
可是甘铁生为了迁就方铁生,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这两个之间,感情之深厚,至少是甘铁生对方铁生的感情之深厚,也可想而知。
当团长注视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人互望著,目光的交流是那样畅顺自然,根本分不出那是两个人的目光,看来就像是一个人,而有两双眼睛一样。
他们两人的手,也自然而然握在一起,证明他们都绝没有别的意念,所想的都是一样的,从此之后,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不平,他们两人,都将互相扶持,携手并进,两个人,会亲密得犹如一个人。
团长的文化程度相当高,也隐隐以儒将自命,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感动,伸手在他们两人肩上重重各拍了一下:“好,先就这样。”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各自一挺胸,鞋后跟“拍”地一声靠拢,行了一个军礼,甘铁生大声道:“报告团长,有一个要求。”
团长作了一个“只管说”的手势,甘铁生道:“以后,我只当正职,副职”
他没有讲完,方铁生已经叫了起来:“副职就由我来担当。”
团长先是一怔,但接著,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等你们愈升愈高,这件事,一定可以在历史,成为军队中的美谈。”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整编的一排士兵,虽然觉得他们的副排长年纪轻了一些,可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他会只有十二岁。
就算本来还有不服的,一场仗打下来,方铁生副排长一听得冲锋号响,像是出押的猛虎一样,向前猛扑的情形,人人皆见,这样的勇士,谁敢不服?
有一次,他冲得实在太快,竟然一下子越过了敌军据守的壕沟,要转过身来,自敌军的背后扫射。
方铁生打仗勇,甘铁生也勇,不但勇,而且有谋,他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不到半年,就成了连长和副连长,又一年半,在战祸连天的灾情之中,唯一得益的似乎就是军官,他们成了营长和副营长。
两年的时间,对于甘铁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发生在方铁生身上的变化,简直惊人。
甘铁生仍然瘦瘦削削,看来文质彬彬,像书生多于象军官。可是本来已经个子高大的方铁生,却又拔高了大半个头,比甘铁生高得多,而且,军队里的食物好,连长、营长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少不了大鱼大肉的吃喝,营养一好,套句北方土话:“人就容易长膘”,他变得极其壮硕,而且他天生好动,空下来没事,当甘铁生不要他学文化时,他会满山遍野乱走。
别说是鹿、羊这种弱兽,什么时候,叫他遇上了猛兽,只怕他也能三拳打死一头吊睛白额虎。
方铁生的年纪还是小,可是已经是一条凛凛的大汉。
他仍然和甘铁生形影不离,升他们为营长、副营长的时候,连司令官都特地下来看他们,不论是高级将领也好,是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好,都能在他们的身上,看出他们心灵交流的那种和谐,而且几乎是自然天生的,这样的两个人,就像是拧在了一起的铁枝,自在洪焰炉火中锻炼过,都溶一起了,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得开。
司令官著实嘉勉了他们两人一番,直到这时,方铁生才透露了自己的真正年龄:十四岁的营长,能叫敌军闻名丧胆,冲锋陷阵如有神助。
当司令官用“如有神助”来形容方铁生打仗几乎无往不利时,方铁生笑著别看他是那高大壮胆的汉子,可是在笑的时候,还带著稚气的妩媚,他说:“不是有神助,是有营长在助我。”
司令官称奇:“你是怎么参军的?”
方铁生高兴得呵呵大笑:“我是营长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司令官起先愕然,听了结果方知端儿,又连连称奇。自此,方铁生就把这一句话牵挂在口边,以表示他对甘铁生全心全意的感激,可是甘铁生却从来没有居过功,表示过什么,每当方铁生这样说,他都要笑说:“别胡说八道,嘴边都长毛了,不是孩子了。”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方铁生的腮边颈下,就开始长出密密层层的胡子来,开始他努力剃著,可是越是努力剃,就长得越是快,又一年之后,他放弃了剃胡子,留起来,他就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
再两年,甘铁生和方铁生,成了团长和副团长,那已是相当高级的军官了。
在袍泽同乐会上,演出“风尘三侠”,团长甘铁生饰李靖,副团长方铁生,顺理成章是虬髯客。这次演出,虽然只是晚会中的一个节目,对别人来说,至多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可是,这次演出,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可能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刻的影响,而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我看完了第二册,立时抓起第三册来,想看看一场普通的军中同乐会的演出,为什么会对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有深远之极的影响,而且,作者还象是不能肯定,写得模模糊糊,语焉不详,叫人心急想看下去。
可是第三册一开始,却完全去叙述另外一些事,把演出“风尘三侠”一事,放下不提了。
我闷哼了一声:“那算什么,演了一场戏,会有什么影响,提了一下又不提了,后面有没有交代?”
那时,白素已经在看最后一册了,她的回答,和不回答一样:“可以说交代了,也可以说没交代。”
我提高声音:“这算什么话?”
白素笑了一下:“这是小说作者的高明处,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叫人捉摸不定,你越是性急,作者越是在暗中偷笑,这叫作写小说的欲擒故纵法。”
我向她一鞠躬:“领教了,女金圣叹。”
白素忽然叹了一口气,把还剩下少许的最后一册掩上。她这个动作,大有古风,唤著“掩卷吁”,有典故的,苏辙的诗,就有“书中多感遇,掩卷轧长吁”。
白素这时候,忽然长叹息,自然是被小说中的情节感动了的缘故。
以前,我性子极急,看小说,尤其是悬疑性强的,总不能循序看完,而要先去翻后面,先知道了结果再说。我常和白素一起看小说(两个情意相投的人,靠在一起看好小说,是人生至乐之一),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象你这种看小说法,是一个坏习惯。”
白素说话绝不会重,她说“坏习惯”,那已经是十分重的措词了。
而她既然认定了那是坏习惯,就著手纠正我,方法是把书的后小半篇藏起来。她藏东西的本事十分大,再也找不到,那就只好循序看下来,久而久之,坏习惯也早已不存在了。
这时,我盯著还在她手上的第六册小说稿,真想一伸手就抢了过来,目的,自然是先看结果。
在看过了的两册之中,作者在每一次都强调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感情的和谐自然,不可能出现任何裂痕。我还十分可以肯定地看得出来,作者用十分隐晦难明、干涩不清、暖昧模糊的笔法,写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情,而形成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在那时候,在保守的中国北方,在军纪严厉的军队中,可能十分陌生,但这种行为,到现在,已经十分普遍,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同性恋”。
如果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恋情,那更不可能有背叛这种行为发生,我想把第六册抓过来,看看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为了什么原因。
我的手向前伸了一伸,又想起坏习惯戒掉了,就不应该复发,所以又缩回手来。
白素抬头望向我,她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想干什么,她的反应十分奇特,既不是把稿抵给我,也不阻止我去取,只是缓缓摇著头:“没有,一直写到完,只写了背叛的事实,并没有写理由。”
我怔了一怔:“不信,如果是那样,那算是什么好小说?”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作者留下了许多许多问题,没有一个答案。可是每个都足以令人深思。”
我道:“什么问题?”
白素叹了一声:“等你也看完了,我们一起讨论。”
她说著,又拿起稿纸来,翻阅著最后的几页,皱著眉,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么。
第三章
我且不取第三册看,只是留意著白素的神情,看著她把稿纸一张一张翻过去,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又长吁一声,把手放在那叠稿纸之上,抬起头来:“这篇小说,其实没有写完。”
我用眼神询问,她道:“小说只是写了背叛这件事,而完全没有提到为什么会有背叛发生,只是提出了问题。”
我想了一想:“作为一种写作法,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例子很多。胡斐那一刀,是不是应该砍向苗人凤,就是千古奇迷。”。
白素笑了起来:“不同,从这个故事看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可能是导致整个事件发生人物,没有出场,故意避去,但是由于地位实在重要,所以又有点蛛丝马迹可寻”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了起来:“别说了,那不公平,你已经看完了,我才看了三分之一,所以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白素“啊”地一声:“对,我倒忘了。小说作者对背叛这种行为,和叛变分开来,也很有意思。”
我点头同意:“是啊,反叛、叛变,只是一种行为,背叛,又有背,又有叛,是两种行为,所以才卑劣无比。反叛不算是坏行为,只要不是在暗中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有时,为了环境所逼,不得不先在暗中进行呢?”
我摇头:“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阴谋诡计。”
白素想了一会,把第三册稿纸递了给我,我打了开来,看得很快,因为在那一册之中,写的一半是甘铁生和方铁生的戒马生涯,一面也写他们两之间的交情,始终不变,甘铁生升了团长,方铁生是副团长。
给白素提醒了之后,我在看的时候,也隐约感到,在方铁生和甘铁生之间,似乎另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当然,那正如白素所说,是作者故意避免提及的。
但是,作者写的,又几乎全是事实经过,所以,虽然故意,十分小心地避免提及那个人,还是有一点迹象可寻自然,若是看得粗心大意,难以发现这一点,若是叫我一个人来看,就不一定看得出来。
白素心细如尘,自然容易看出来。
以下,举一些例子,并且加上我和白素的讨论。
自然,举的例子不必太多,不然,各位看的,就不是卫斯理故事,而变成两个铁生的故事了。
例子之一,是那次演出。
那次军中演出的剧目是“风尘三侠”,谁都知道,那是写隋末大臣杨素的家伎红拂女,见到了李靖这个青年豪侠,就半夜私奔,和李靖结成夫妇,后来又遇上了江湖大豪虬髯客,三人并肩作战,逐鹿中原,争夺天的下的故事,风尘三侠,就是指虬髯、红拂、李靖三人而言。
在那篇小说中,第二册结束时,写了有这样的一次演出,并且说“十分重要,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刻的影响”,可是又自相矛盾地说:“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但在第三册一开始,就完全不再提。
一直到六册稿纸看完,再也没有提起这场演出,若不是作者曾强调过,这样的一个小情节,比起小说中许多惊心动魄的战场上明刀明枪,间谍活动的尔虞我诈来,简直微不足道。
可是作者既然曾那么重视这场演出,却又提了一下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这就有点不寻常。
我在看完了全部稿纸之后,最先提出来和白素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白素一听我提出了要先讨论这个问题,她也同意,并且说:“别心急,我们从头设想起,设想我们当时,是在这个团中。”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排长。”又指著白素:“你是副排长。”
白素瞪了我一眼:“拟于不伦。”
我笑了起来:“不是所有军队中的排长和副排长,都和那两个铁生一样。”
白素的神情严肃起来:“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们两人是同性恋者。
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副排长,是女扮男装来当兵的,现代花木兰,这可以了吧。”
白素也笑了起来:“别扯开去,假设那天同乐晚会,我们在场,情形会怎样?”
我吸了一口气:“一千多人,自然都席地而坐,多半是在驻地附近的空地,戏台草草搭成,长官坐的凳子,在乡民处借来,台上的照明,至多是`气死风灯',嗯,或者军队中自己有发电机,那就会有电灯照明。”
白素微笑:“团长副团长上台演戏,台下的各级官兵,自然气氛热烈。”
我接下去:“这种军中的同乐晚会,一切不可能太讲究,音乐过场,当然也从官兵中找出来,唱的人荒腔走板,也不会有人留意,那真正是紧张之极,生死系在一线的军人生涯中的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白素吸了一口气:“没有说明唱的是什么戏。”
我一挥手:“我猜是豫剧,因为小说中提到的几处地名,都在河南省不过,是什么剧种,一点也不重要,知道演的是风尘三侠就够了。”
白素道:“军队中,也不会有什么行头,多半是把被子拆掉了披在身上,涂点油彩就算了。”
我想到这种因陋就简的演出,在浴血拚命的军旅生涯之中,可以造成一种极大的乐趣,也不禁有点悠然神往:“红拂女手中的那只红拂,多半是用卫生队的红汞水染红的了,好在方铁生的虬髯倒是现成的。”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两人都静了片刻,因为知道已到了问题的核心。
读者诸君自然也应该注意到了,有一个应该被提起,当时肯定应该在场的人,可是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他。
我先开口:“甘铁生的李靖,方铁生的虬髯客,谁的红拂女呢?”
白素用力挥手:“就是这个人,小说作者竭力想避开不写,但又明显地存在的,就是这个那天晚上饰演红拂的那个人。”
由于作者曾十分明显地写了那晚的演出,对两个铁生都有重要之极的影响,所以我同意了白素的意见,我道:“这个人能演红拂,年纪不会太大。”
白素“嗯”地一声:“这个人,是男,是女?”
我踌躇了一下,在台上,红拂当然是女性,但是中国传统的地方戏曲,习惯“反串”,男扮女,女扮男,全无规律,那么,这个人的性别就很难确定了。
本来,若是这个人的出现,对两个铁生有重大深远影响的话,那么,是女性比较合理。
两男一女的组合,可以变化出无数故事来,悲欢离合,缠绵销魂,黯然泪下,兴高采烈,皆在其中,古今中外所有发生过的事和未发生过的事,几乎都可以包括在内。
那个人应该是女性。
可是,考虑到两个铁生之间,可能有著同性恋的关系,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同性恋者对女性没有兴趣,两男一女的组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一点问题都不会发生。
可是两个男人之中,如果有一个是双性恋的呢?自然问题比正常的两男一女,更加复杂了。
可是再复杂,也还复杂不过三个男人,都是同性恋者。
因为同性恋的男人,有不少忽而在心理上当自己是男人,又忽而当自己是女人,变化莫测,三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关系之复杂,只怕笔算算不出来,要动用电子计算机才能算得清楚。
由于作者曾如此强调这次演出的重要性,可知事情演变到后来,一定更复杂,那么,这个演红拂女的,由一个男人来反串,也有可能。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应该说这个人是男人,因为军队里,有女性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不以为然:“卫生队会有女护士,也有女的的通讯兵,或许,又不一定是部队里的。”
我道:“假如还有点线索,应该可以推定这个人的性别,和他在两个人之间起了什么作用?我看第四册中的那一段,相当重要。”
她翻动道稿纸,指著她所说的那一段。我在那时,已经把六册原著全看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那一段内容。
那一段是写在一次战役之后的情形,和前面介绍方法一样,把它介绍出来要作说明的是,前面介绍到了第二册,第三册全部,和第四册的上半部,都不是十分重要,所以略去了。
甘铁生站在高地的顶上应该说,他站在高地顶上的一个坑中,那土坑齐胸深,黄土高原上的土地,本来是耀目的黄色,可是这个土坑却焦黑,还冒著令人恶心的臭味,因为它是许多炮弹声击出来的。
两小时前,当甘铁生用望远镜观察这里的时候,这里是敌军建造的一座碉堡。
而两小时后,在铁军的进攻之下,碉堡变成了一个深坑,铁军的指挥者,以胜利者的身分,跃进了土坑,挺立著。
整个高地上,都是响彻云霄的呼叫声,也很难分辨那是欢呼还是悲嗥。总之,是许多人在面临死亡之后,生命又暂时得到存在之后所发出的呼叫。心理学家怎样分析这种呼叫声,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在这里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尽情叫,尽情喊,把他们心中压抑著的欢乐和悲痛,忧思和惨情,一起发泄出来,不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象炸药包被点燃引线之后一样炸开来,溶进空气和尘埃之中。
战场上的这种呼喊号叫,不但会在攻克敌阵,取得胜利之后发生,也会在惨败之后,退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发生,更可以在沉睡中发生熟悉军旅生活的人,都知道“炸营”是怎么一回事。
(“炸营”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成千的士兵,可以在酣睡之中,忽然大声呼喊著聚集在一起,如同千百个鬼魅一起从地狱的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所发出的呼叫声,可以传出好几十里之外,还令人听了心悸肉颤。)
中午来自师部的命令,到达了甘铁生团长的手上:“限明日日出之前,攻克七号高地,违令者营长以上,军法从事。”
七号高地必须攻克,这是他们全团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连那个老炊事员,也一直在念道:“叫天兵天将,把这高地铲平了。”
七号高地能否攻占,是这个战役能否胜利的关键。高地在敌人手里,被敌方控制著进攻的咽喉点无法沟通,无法渡河,整个部队(两个师)就只好坐以待毙,等著敌方优势部队结集之后就被歼灭。
敌方优势部队正星夜行军,赶到战场来,在连攻了两天,未能攻占七号高地之后,接到了师部这样的命令,合理之极。
甘铁生在传令兵的手里,接过了命令,看了看之后,捏在手里出神,他站在战壕里,向前看去,他所占的位置,距离高地上那个碉堡正面对他的机枪孔,直线距离是一百八十七公尺,理论上来说,冲起锋来,连攀上高地,所需的时间只是四十秒,可是实际上,两天两夜了,他连十公尺也没有推进。
敌军在七号高地的那碉堡上,布置了一个重机枪连,有二十挺火力的重机枪,火力猛,射程远,而且,有似乎用不完的子弹,细细长长的,呼啸飞射而来之际,像是魔鬼怪叫著扑人而噬的长牙般的机枪子弹,已取走了他四十多个战士的性命。
要命的是,那四十几具尸体,就摊在战壕和高地之间,曾有七个勇士,不顾一切冲出去,把同胞的尸体抢回来,结果,是在两者之间,多了七具尸体。甘铁生明知这些尸体摆在部队面前,对士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击,但是他还是下令:不准再去收尸。
高地并不高,只有四十多公尺,是横亘在平地上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花岗石岗子,那可能是一座极高的高山的顶巅,只不过整座山全埋在土下,只有那么一个山顶,露在土外,形成高地。
甘铁生率部来到的时候,就曾想到过,这个不知多少年之前,不知由什么原因形成的一片高地,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种行为之后,不知道被多少敌对的双方,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和各种各样的机谋攻陷占领,坚守顽抗过。
如今,轮到了他和守军来作对峙。
若干年之后,当这种情形有重复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起他,就象他不知道过去曾在这里对峙拚命的是一些什么人,和为了什么要拚命一样。碉堡并不大,碉堡之后,另有一排战壕,看来高地的上面,也是泥土。
就那样一片高地,扼守了险要,控制了整个局势。
当甘铁生眯著眼,额上绽著青筋,盯著高地看著的时候,方铁生在他的身边(方铁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伸手把命令接了过去。
这时的方铁生,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甚至可以看很多很多书了,他看了命令,抿著嘴(由于他长髯太浓,把他的口部全遮住了,所以这个他习惯性的动作,别人是觉察不到的),声音低沉:“我们没有炮兵支援,没有空军轰炸,没有专业工兵。”
这一切,全是他在看了很多军事方面的书籍之后学来的知识。
他说一句,甘铁生就用一下“嗯”来作回答。
方铁生的声音更低沉:“唯一的方法,就是带著炸药包上去,把碉堡炸掉。”
方铁生的这种提议,若听到的是别人,一定会“哈哈”大笑这种方法谁不会提,问题在于如何能够把炸药送上去。
可是甘铁生听了,却并不发笑,他知道,打仗的时候,方铁生向来少出主意,但是他如果出了主意,就必然有可行之道。
所以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投向方铁生威武无比的方脸上,方铁生目光炯炯:“带十个人,连我,天一黑,全力攻击作掩护,佯攻,十一个敢死队装死尸,就整夜时间,逐寸向前移动,只要一到离高地二公尺处,就是射击死角,可以冲上高地去,每人带四包炸药,高地上有三个机枪连也完了。”
方铁生讲话十分简结,甘铁生一面听,一面迅速地转著念,也立即下了判断。方铁生提供的进攻计划,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
空地上本来已有四十多具尸体,在又一次抢攻失败之后,再多上十来具尸体,那是极自然的事,而这些尸体,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守军的警惕性再高,也不容易觉察,而只要一到了高地上射击的死角,简直就可以说胜利了。
然而问题在于,进攻必须是真进攻,在真进攻之下,守军必然集中火力还击,本来想假死的,可能变成真的尸体。其次,诈作尸体成功,在向前移动之时,必须极度小心,只要其中一个被发觉,那么守军一开火,其余的假尸体,也就一样变成了真尸体。
甘铁生在思索著,方铁生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一个人,只要有一半可以装死,也就成功了。人多了,白牺牲,也未必有用。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很好的进攻计划,但没有让团长带领敢死队冲锋的道理。”
方铁生一挺胸他身形本就魁伟之极,这一挺胸,更是气概非同凡:“不身先士卒,何以率军?”
甘铁生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时伸手在方铁生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对,我是团长,身先士卒的应该是我,你负责指挥攻进高地之后的战事。”
方铁生张口结舌,甘铁生一字一顿道:“这是”
他的这句话,当然应该是“这是军令”,可是“军令”两字,并没有出口,旁边就有人接了上去:“我去,我带敢死队去。”
小说写到这里,真可以说是异军突起。两个铁生是生死的交情,带领敢死队,在毫无掩蔽的旷地上,至少暴露在敌军的火力网之下六七小时,而且还要逐寸地向前移动,能够移到火网的死角,至多只有一半机会。
等到他们可以向上攀缘冲锋之际,虽然已经有了成功的希望,但是死于敌军强力火网之下的机会,也一样大大的增加。
这样的强攻任务,说是一次九死一生的作战任务,一点也不夸张。
两个铁生争著要去当领队,那是一种十分悲壮的场面,表示了他们真正有著生死不渝的交情,谁都宁愿自己去粉身碎骨,而不愿对方去冒险。
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有人接口说“我去”,那么这个人,必然不是无关重要的人物,至少,在地位上和两个铁生相去不会太远,而且,一定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勇士,再加上,还必须是当两个铁生在商讨军务大计时可以随便参加意见的人。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就和两个铁生在一起?以前,从来也未见提及过。所以我当时,看到这一段时,就有异军突起之感。
可是妙的是,小说在以前没有提及过这个人,在以后,仍然未曾提及过这个人,仿拂他出现,就为了讲那么一句话,而在这个人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应该本来是两人之争,变成三人之争的,却也没有了下文,接下来,就写佯攻展开,在佯攻被守军的火力压下来之后,壕沟和高地之间的空地上,多了十七具尸体。
请看接下来的那段,就可以知道奥妙的所在了。
双方的枪声静了下来。 一刹那间,是极度的静寂。进攻在七时零五分开始,现在的时间是七时二十一分。
极度的寂静只维持了半分钟,高地上那座堡垒的枪口,又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呼啸声,黑暗中看来,重机枪口喷出来的火光,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子弹象暴雨一样,洒在旷地上。
伏在壕沟中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守军的指挥官,是一个厉害的脚色,他又补了这一轮射击,是肯定进攻方面,是不是真的停止了进攻。
而这一轮补充的发射,就有可能阻止了整个进攻计划的发展。
两个铁生的心情紧张之极,他们已经数出,多了十七具尸体。
经过千挑万拣,又出破格的重赏“一年粮晌两级提升三月长假”,敢死队员一共是十一人,当然全在如今的十七具尸体之中。
在这十一人中,多少成了真的尸体?多少还活著?
第四章
活著的人,必须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他们不能动手,不能动脚,不能昂起头来,只能利用胸部和腹部的肌肉,和地面接触的部分,技巧地收缩或放松,来使身体作向前的移动,和蛇利用腹肌的蠕动而前进相仿。
甘铁生双眼盯得酸痛,似乎没有一个死尸移动过,他几乎绝望了,要是全牺牲了,那么,就是这个偷袭的计划失败了。
偷袭计划失败,天明之前,就绝拿不下这个高地来,“军法从事”,团长,副团长,一二三营三个营长,只怕全都会因“作战不力”的罪名而处决。
他紧紧捏成拳的右手,手心中全是汗,就在这时,方铁生的大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手,立时手指交缠,紧握在一起,方铁生的手中也全是黏黏的汗。
方铁生的声音有些发颤:“已经有七个……又一个移动了一下,八个了。”
甘铁生忙道:“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我小时候,曾多次长时间在黑暗中伺守猎物,所以对于环境的轻微变化,都可以觉察啊,又有一个动了……两个……天……三个……天,十一个……竟全活著,这……这……”
方铁生说著,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两人的手也握得更紧,汗也流得更多,他们又是紧张,又是高兴,自然而然,同时头和头,不轻不重地碰撞了一下。
我拍打著稿纸:“这一段文字,字数不多,可是写得暧昧之极,不知隐藏著多少秘密。”
白素道:“是,两个铁生都在壕沟里,率领敢死队的是什么人?”
我把稿纸翻回了几页:“当然就是那个突然说`我去'的人,也就是作者用尽心机,要把他隐藏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在某些地方露出马脚来的那个人。”
白素向我望来:“那个人,也就是在`风尘三侠'之中,演红拂女的那个?”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实在很难把戏台上一个踩著碎步,尖著喉咙,扭扭捏捏唱著的花旦,和如此生死一线,浴血苦战的沙场上的敢死队长联在一起想。
我只是道:“有可能。”
白素改正我的说法:“太有可能。”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自己也不明白代表了甚么的手势我思绪十分紊乱,我和白素,曾讨论过那个“红拂女”的性别,难以有定论。
但如果“红拂”和敢死队长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似乎应该一定是男人,总没有理由在那么紧急的情形之下,由一个女人去担任敢死队长的。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团,有著甘铁生团长、方铁生副团长这样的勇士,敢死队长,照说一定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那个人”说了一声“我去”之后,谁当敢死队长,一定会有激烈的争论,“那个人”是凭了什么行动,才当上了敢死队长的?
照小说里一直写下来的两个铁生的性格来看,他们实在没有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交给另一个人去担任,除非他们两人对这个人,有极度的信任,而这个人又有极充分的理由,还要有适当的职位。
我和白素想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经过分析推断,剩下的问题只是一个:这个人是什么人?和两个铁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心中有同样的问题,但又都没有答案,所以也不必说出来了。
我乾咳了几声:“甘铁生和方铁生在战壕中等待,心情自然紧张,可是他们两人的动作,好像有点古怪?”
白素同意:“岂止有点,简直古怪,你看:两个人的手,手指交缠,紧握在一起”
当她这样在念著小说中所写的动作时,我们两人都同时伸出手来,每个手指相间,照小说所写的那样,紧握在一起。
我和白素是多年的夫妻,从初恋起到如今,感情一直如水乳交融,这种动作,我们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这时双手紧握,也自然之极。
白素道:“从小说里看来,两个铁生这样握手,也像是十分自然。”
我“嗯”地一声,已经知道白素接下来想问我什么了,果然,白素向我斜睨了一眼:“你也有不少极亲近的同性朋友,你可曾和他们有过这样的动作?”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没有但会不会人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感情特别容易激动 也就自然有些不正常的行为?”
白素用十分镇静和肯定的声音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十分暖昧,我不排除他们会是同性恋者的可能。”_
我苦笑了一下,两个铁生是同性恋者,这一点,在整个小说中,可以找到证据处太多了。小说作者没有明写,甚至也没有暗示,只是在许多地方,写得一定很真实,所以才叫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互望著,白素又道:“整部小说中,都以两个铁生为中心,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被故意隐略,这个人物……你有没有注意到,事情应该是那次演出后开始,也就是说,这个被隐了的人物,是当甘铁生升任团长之长,才介入两个铁生的生活的?”
我同意:“小说中有明显的提示,应该是这样。”
白素侧头想了一会:“在军队里,一个团,团长副团长之外,重要的是什么人?”
我也想了片刻:“很难说,看是什么编制的军队。一些由政党控制的军队,还有`政治委员'这样的职位,地位甚至在团长之上。”
白素道:“通常的编制,有一个职位是必然不能少了他的。”
我“啊”地一声,用力在桌上一拍:“参谋长。”
白素点头:“这部小说中有一个极怪异的现象,它内容几乎全然是描写军队中的事,有的地方,甚至写得详细之极,可是从头到尾,即使在后来,两个铁生成为师长和副师长之后,也没有出现过`参谋长'这三个字。一个师的军队编制之中,没有师参谋长,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我又拍了一下桌子:“这就叫欲盖弥彰,这个故意被略去的人,一定是团参谋长,后来也成了师参谋长的。对了,那个人是甘铁生升为团长之后才认识的。因为营的编制,没有参谋长。”'
白素眉心打著结:“真怪,为什么不提呢?”
我打了一个“哈哈”:“或许象`红楼梦'一样,要把`真事隐去'”
白素竟然立刻同意:“显然是,我们可以肯定,那个讲`我去'的人,就是参谋长,也只有他这个职位,才有资格自动请当敢死队长。”
我十分兴奋,来回走著:“越分析越发现多事实,可是不明白的是,两个铁生如何肯让他去?”
白素缓缓摇著头,先道:“你别来回走得叫人头晕。”又道:“我也想不通,但其中一定有十分重大的原由。嗯,接下来有一段,是写伏在旷地上装死尸的其中一个的,你注意到没有?”
我当然注意到了,那是整篇小说中最岂有此理的一段,又是很长,有相当多心理描写,用的全是同一个代名词“他”。
而且全段文字晦涩之至,简直不知所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算看完,要不是为了研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把它跳过去不看。
这段文字并不长,我可以全文引述出来大家看的时候,真的要小心一些,不然,就不容易看得懂,若是觉得不好看,也大可以跳过去,虽然后来真相渐白,才知道那一段晦涩文意的文字,大有讲究,到那时再来看,才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从那一阵枪声之后,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为自己已进了地狱。
一动也不动,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才能把敌人瞒过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戒过,一个人暴露了,就等于全体暴露。
可是天晓得,他在心中自己问自己:所谓“全体”,究竟还有多少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了。其余的,都由假死尸变成真尸体了。
偷袭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他同意的,这是一个好计划,即使“全体”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将自己这方面制造一个相当有利的进攻机会。
这个敢死任务,十一个人若是还未开始行动,就只剩下他一个,那未免大壮烈了。他想起刚才,至少有七八颗子弹,就在他的旁边,滋溜滋溜响著,带起炽热的魔火,钻进了土地之中。
(种籽播进了土地中,什么种籽,就会长出什么植物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机枪子弹看来象是那样欢呼著钻进了土地之中,会长出什么东西来?死亡仇恨?)
那些子弹,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结束,但是奇迹似地,他非但没有死,而且没有受伤。四个沉甸甸的炸药包,还压在身下,他十分难以想象,四包炸药若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会剩下多少?
(根据“物质不减定律”,他的身子应该不会少了什么,问题是,会变成什么。)
他的耳际,又响起了他和他的声音,他和他的声音,能使他的心神宁静,即使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中,也有同样的作用,但同样也能令他心乱如麻。
他和他交替地说:“炸药包必须压在身体下,用身体掩护,就算身体中了枪,甚至穿过了身体,也不致于引起爆炸只要有一个爆炸,敌军就会立即察觉我们的偷袭计划。”
好像没有爆炸,每个人,不管是死是活,至少没有使任务根本不能执行。
他一直睁著眼,在他的眼前,不知有一只什么甲虫,慢慢爬过,甲虫象是爬在他的心上,那种爬搔,今得他心头空空荡荡,想找点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么所在呢?靠向他?还是靠向他?
他在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伏在旷地上的,应该是他,或者是他,不应该是他,当然也可以是他,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连他和他和他之间许许多多的事,究竟如何会发生,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发生的,全发生了。
刚才,子弹呼啸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恐惧,当他瞭解到死亡或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时候,他非但不会恐惧死亡,而且还会下意识地欢迎死亡。
他心绪又乱了起来,僵伏了那么久,他感到死亡象是渐渐地侵入了他的身子,那是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感觉?他连自己的感觉都说不上来,别说他和他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个“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来形容?接下来,就写那个“他”发现,敢死队的十一个人都没有死,写他们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运动,慢慢向前移动。
那一章的一开始,就写明甘铁生站在高地之上这本来不是很好的小说写法,会减少悬疑和紧张,因为结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会写小说的人,却也会故意如此,先把结果写出来,再写经过,照样可以令读者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更见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历史小说,结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荆转刺秦王,不成杀,谁都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为题材的小说,还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来的偷袭行动,只约略表过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这一段。
我那时,在再看了一遍之后,心中咕噜了一句粗话。白素道:“这一段中,写了三个`他'。
我立时道:“第一个`他',是敢死队长,也就是我们假设的参谋长。”
白素接著说:“第二个和第三个`他',是甘铁生和方铁生。”
我点头:“毫无疑问是,小说中写著:计划是他提出来,他同意执行的,参照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个军官是女性,小说中应该大书特书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这个人物隐去,那自然也不会再提。”
我不说什么,用沉默来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见。白素指著稿纸:“你看这一段,写他心中空空荡荡在那种环境下,还会有这样的内心活动,这个人就有可能是女人。他又说不知靠向谁才好,是靠向甘铁生呢?还是靠向方铁生,这总不太像是男性的心理,而且,这一段文字,几乎是全书的唯一内心剖白。”
我叹了一声:“在那个时代,女性当兵的极少,当到高级军官的更少,我想,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写人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的那一种反常的心理活动。或者,执笔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内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时,你象是不很有兴趣,我也想不到小说会那么吸引人,所以由得来人把稿子留下来就算了。”
我耸了耸肩,不表示什么。
白素又道:“我想应该多瞭解一下那个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来,当那歌唱家取出这部稿子来的时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这时,却好奇之极,心道:“请歌唱家来问问?”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对话,十分有趣,记述如下:
歌唱家一听白素说君花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发出动听的笑声:“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难怪她一听得我认识你们,就千托万托,要我把稿子带来给你们看看。”
白素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忙加问:“她要把她写的小说给我们看,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这时,神情活现,她自然也知道上次来的时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际,就伺机报复,真是小人气度之至,她扬起了头:“请别抢著发问。”
我在肚里骂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显露什么,她得意洋洋地笑:“当然是女人,我认识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邻居,岂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会,象是对歌唱家的回答,还有所怀疑一样,歌唱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别以为我是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来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经过,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个人独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邻,她把花园弄得十分整齐,是一个十分爱清洁的女人,沉默寡言,对人很客气,约莫六十岁,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声:“原来年纪那么大……不过,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认为一个参谋长会是女人。”
歌唱家看著我们争论,神情莫名其妙:“你们在讨论甚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这部小说真的那么吸引人。”
白素道:“小说写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说写了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背叛,可是竟然发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异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你难道没有看过?”
歌唱家摆了摆手:“我不习惯看中文小说。”
我把我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轻轻敲著她自己的额角:“她一听说我认识你们,就现出极激动的神情,拿出了这些稿子来,说什么这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里面有一个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两位善解疑难,可能会有所发现,所以希望你们抽空看一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可能会碰钉子,还是来了。”
她说到这里,向我瞪了一眼,这女人,报仇也算报得酣畅淋漓了。
我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计较,所以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了事。偏偏她还不识趣:“里面究竟有什么迷,说出来,或许我解得开。”
我立时冷冷道:那你必须先看完你不喜欢看的中文小说才行。”
她碰了一个钉子,不再说什么,白素忙打圆场,又向她问了一些那个女作家君花的情形,不过由于君花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社交,歌唱家虽然活跃,以邻居的身份请她十次,她都不来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参谋长是两个人。”
白素结结实实想了一会:“保留。”
我跳起来想和她争,她伸手向我一挡:“现在,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先看看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究竟怎么会发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会,才勉强同意。
要知道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是怎么会发生的,对那篇小说中的若干情节,必须先知道,所以,又要节录若干,不然,会无头无脑,看不明白。
小说用了许多字,写十一个敢死队员如何依照计划,在旷地上扮成死人,逐寸向前移动,终于在七个小时之后,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
第五章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们眼看著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阴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著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乎无可忍受的、怀著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著。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彷彿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著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著全身的分量。
甘铁生在这时,哺哺说了一句:“老天,别让他支持不住。”
接著,他右臂挥动,挥动的幅度极大,由身后到身前,划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弧形,点著了引线,在引线上迸出少量火星的炸药包,在半空之中,呈抛物线向前落去,竟然毫无偏差地落向一个正在怒吼喷火的机枪管。
甘铁生和方铁生,不由自主,大声惊呼著,站了起来。
也就在那时,高地之上,传来了第一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所发生的火光,先是寂静无声地陡然一闪,照亮了长长壕沟之中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才是巨响的传来。
在第一下爆炸之后,一下接一下的爆炸,连续不断,高地之上,大团大团的火球在滚来滚去,甘铁生看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和方铁生同时冲出战壕,向前疾冲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潮水一样涌向前的进攻者。
七号高地一举攻克,那个原来以为不能克服的碉堡完全不见,十一个敢死队员,伤了六个,一个阵亡,甘铁生站在被炸成坑的凹地中,面向东方,这时,东方的天际,才现出了第一线曙光。
冲上高地,歼灭了敌军的官兵,在高地上跳著,发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叫嚷声,有的甚至兴奋到了用步枪互相格斗刺搏。
甘铁生下达了向师部报捷的命令,缓缓转动身子,在东方透出朦朦胧胧的灰白光芒之时,他一转身,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了方铁生的目光。
方铁生咧著大嘴:“等了一夜,突然可以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简直就象”他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吐了一口口水,忽然满是虬髯的脸上,在晨曦之中,现出几分扭怩的神色来,没有说下去。
甘铁生则“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几百人的呼唤呐喊声中,听来仍然十分嘹亮:“对,简直就象。”
方铁生并没有说出简直象什么一样,但甘铁生立刻就知道了。
那是真正的感受:在经过长期的压抑之后,突然的、畅快的、兴奋刺激之极的爆发,那种快意的发泄,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可以比拟?那是雄性人类所能感觉的最原始、最天真的感受。
两个铁生都一起笑起来,他们笑得那么欢畅,当他们的笑声影响了所有人,大家都静下来时,第一线朝霞已经浮起,方铁生举起枪来,向天连射,彷彿他的发泄还未曾够,而甘铁生只是沉静地站著,看得出,他不止是站著,从他的神情上看得出,他正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呢?除了他之处;还有人知道吗?
方铁生一手举枪,还在不断地射击,他身形壮大,虬髯扩张,双眼圆睁,枪声自他手上产生,象是天神的手中产生炸雷,神威凛凛,看得人都痴了。
甘铁生只是静静地站著,在朝霞下,他苍白的脸上,看来像是有些血色,可是他坚毅,充满了智慧,却也绝不逊色,叫人看得心折。
两个铁生这时,一个动,一个静,他们的视线,却是射向同一个目标。
以上节录的,是有关攻占七号高地的描写,我和白素也曾讨论过。
别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对小说中的情节那么有兴趣,实在是因为小说有它的古怪之处。
例如,高地攻占居功到至伟的,自然是那个敢死队长,可是小说中却又一字不提,只是在进攻的过程之中,用了两次“他”字来替代。
然后,又写了甘铁生和方铁生在重大的胜利之后不同的反应完全由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写,刚猛威武的方铁生看得人痴,沉著勇毅的甘铁生,看得人心折。
看著他们的两个人是谁?不见得会是全体官兵。
两个铁生的视线落向同一点,他们又在看什么?如果是望向一个人的话,那个人是谁?
象是一直有一个“隐形人”在那人当然不是真正的隐形人,而是隐没在小说之中,但却又无处不在,呼之欲出。
如果这个人就是我和白素假设的参谋长,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讨论自然不会有结果,白素想了一想:“可以设法根据小说中所写的地名,各个大小战役的情形,对照一下现代史,我相信不会太久远。”
我怔了一怔,已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是军阀混战时期的,只怕俱往矣,六七十年下来,不会再有什么人活著的了。”
白素的意思,自然是想找曾和甘铁生、方铁生他们一起度过戎马生涯的人,好好问一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情形。
所以,我才提出了事情发生的可能时间,白素摇头:“不会那么早,虽然没有确切地写年代,可是从武器的使用来看,也大约可以断定是什么时代。”
我听了白素这么说,不禁苦笑。
白素自然未必是有意那样说的,但是她的话,却触动了我的联想竟然可以根据武器的使用,而断定人类历史的年代。例如,有核子武器,自然是二十世纪的事,若是战争之中双方还在用铁器互相砍杀 那当然是中古时代。这样方法来断定时代,那是不是可以算是地球人的悲剧?或是对人类文明的
白素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神情也有点难过,我用力摇了一下头:“抗日战争时期?”
白素沉吟了一下:“差不多就应该是那个时候。”
我又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我又联想到了许多事,但是和故事发展无关,也就不必长篇大论地写出来了人家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形,尚且删去,怎么可以在自己的故事中出现?
我加重语气:“那么,现在还有人活著的。”
白素一扬眉:“当然有,最现成的,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君花。”
我沉默了片刻:“至少,小说作者知道是什么人提供了她那么详情的资料。资料的提供者,必然是当年的当事人。”
白素认为君花就是小说中刻意被隐去的那个神秘人物,而我对这一点,始终有异议,所以这时,才有了这样的争论。
白素没有再和我争下去,只是道:“这位君女士,我们总是要见一见的,而且,她也主动要听取我们的意见,所以和她见面,应该没有问题。”
我笑:“又要麻烦你那位歌唱家朋友了,我想,向她拿君女士的电话,我们直接联络,比较好些。”
白素点头:“这事简单,我会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场引致背叛行为的战役,才是最重要的。”
白素来回走了几步,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也不打扰她。
一开始,“背叛”这篇小说就把那场有背叛行为的战役提出来,但在小说中,一直到了第五册开始之后,才真正写到了那场战役。
那时候,甘铁生已经是师长、方铁生当然是副师长。
两个人都有了将军的街头,而且是真正睥睨一切的猛将,可是两人的交情,始终不变,方铁生一高兴,也还是会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那次战役,离方铁生被甘铁生发现之后九年,也就是说,看起来神威凛凛的猛将,有天神一般壮硕体格的副师长,那年不过二十一岁。
当然,他和普通二十一岁的青年人不同,非比寻常的童年生活,和九年来战场上,每天接受鲜血和炮火的洗礼,他比同年纪的人成熟一倍以上,但是也有时候,他会流露出他这年纪应有的年轻。整个作战计划,是甘铁生首先提出来的那是一个和敌军,可以说,是决一死战的战争,胜了,可以把敌军歼灭,再难翻身,输了,情形也是一样。
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形势已经逼得非有这样的一场大战不可。
请各位回顾一下开始的节录,接下来的,是接续那一段的,应该接续在“要把时间向前推九年”处,现在,再补上一句:“再把时间向后推九年”,推到了那场生死之战的前夕。
在兵力方面,甘铁生的师处于劣势,敌方有两个师的兵力,所以甘铁生要打胜仗,必须运用奇谋,不能硬拚。
当时的形势是,甘师和敌师的甲师、乙师,分布在一座山头的三面,互成犄角之势。敌军的甲、乙两师,目的也是要把甘师彻底消灭,所以,正在悄悄移动,成钳形,自左右夹攻。
但是敌军又怕进攻得太快,被甘师看出了不利情形之后,拉队向后一缩,就此逸去,以后,再要找这样对付甘师的机会,就十分困难了,所以,敌师的行动,不打草惊蛇,尽量采取迂回的行军方式,目的是要绕过甘师的后面,两个师的兵力,布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网,等到合围之后,再向前一逼,在强势兵力的攻击之下,甘师除了向山上退避之外,别无他途。
而那座山,是典型的穷山恶水,虽然说占住了山,就是占了高地,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等甘师一上了山,敌师根本不必进攻,只消封锁山路,包围山头,山上到了粮尽弹绝之时,自然毫无战斗力了。
而且,在事先,敌军甲、乙两师的指挥官,也是十分精明的人物,早已派侦察连上山侦察形势,山上的水源十分有限,有几处,也都立刻下令下马,破坏,使之不能再被食用这样,部队被困在山上,冲不下来,又没有水喝,战斗力自然大大减弱,困得日子久了,渴也渴死了。
甘铁生的作战计划,灵感来自他派出去的侦察队,发现敌军的侦察人员,正在破坏水源。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召开作战会议,甘铁生先发言。
方铁生皱著眉:“大家都在山下,去破坏山上的水源作什么?”
甘铁生立时有了答案:“敌方想凭优势兵力,把我们逼上山去。”
方铁生“呵呵”大笑:“那山是死山,谁也不会把部队拉上山去等死。”
甘铁生吸了一口气,当天,他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天,侦察部队又有了新的报告,敌军甲师和乙师都有移防的行动,可是并不是指向甘师,而是斜开去。
在作战会议上,方铁生又大笑:“他们想在我们后面合围,我们可以在他们合围未成时,分左右迎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甘铁生摇头:“不,让他们合围。”
会议室中静了下采,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甘铁生的身上。方铁生沉声:“敌人合围成功,我们只能退上山去。”
甘铁生点头,语音十分坚定,毫无转圆余地,就象是他以前决定大小所有战役的进攻或防守计划时一样,他道:“对,我们退上山去。”
会议室中,是一阵长时期的,难堪的沉默,人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去看甘铁生当然也有例外的,方铁生就盯住了甘铁生看,甘铁生也向他望来,两人四目交投,足有两分钟之久,甘铁生神情坚决,绝没有改变。方铁生神情在开始两分钟是极度的迷惆,但他随即想到富有作战经验的甘铁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作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他就开始向另外一路想。
那是,在三分钟后,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甘铁生立刻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了,也泛起了微笑,两人这种笑容,是真正莫逆于心的回心微笑。
微笑维持了半分钟,方铁生现出了钦佩之极的神情,霍然站起,双手按在会议桌上,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说:“好计,好计,不如此,不足以歼灭敌军。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好计,好计。”
一个老成持重的参谋闻言失色:“师座,退到山上,那是死路一条,再无生路。”
甘铁生不理会那个参谋,向站著的方铁生一指:“副师长把作战的计划说一说。”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方铁生觉得理所当然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想顾失公,刚才,甘铁生说“对,我们退上山去”之际,所有的人都为之失色,连方铁生也一样。
显然,那时候,方铁生还是完全不知道甘师长的作战计划的。
可是,他们在相互注视了几分钟之后,从完全不明白到明白,又大叫好计,这还不出奇,但竟然就可以替代甘师长讲解作战计划,这就有点骇人听闻难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竟到了这一地步?
方铁生挺了挺身,嗓音宏亮:“甘师长的计划,十分简单。第一步,把我师兵力,分成两部份,一份,在敌方悄然合围之前,用极秘密的方法,急行军离开,在敌方将会形成的包围圈外伺伏。”
方铁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参加作战会议的,毕竟全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军官,已经有不少人发出“啊”的低呼声,显然也瞭解到这个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的部分内容了。
甘铁生用力挥了一下手:“行动必须极度秘密 在一半兵力秘密转移的同时,另一半兵力必须装出完全不知道敌方的合围计划,要表示故意的麻痹,让敌军的合围计划,能顺利进行。”
甘铁生在这时站了起来。甘师长和方副师长并肩而立,就象是剑侠小说中的“双剑合壁”一样,威力陡增,给予所有人以无限的信心。
甘铁生的声音也很嘹亮:“敌军一旦合围,一定立刻发动进攻,敌军一攻,我们的一半兵力,就退向山上,山下敌军合围,以为不必抢攻,我军必定不战而亡,在这样的情形之上,他们的警惕,必然松懈,我们约定,五日之后,午夜时分,山上的攻下来,在山外的攻过来,不但有反包围,而且有意想不到的尖兵自山上冲下来,敌兵虽有两师,但必然溃败。”
甘铁生讲到一个“败”字时,重重一拳,击在会议桌上。妙的是,方铁生也在同时,一拳击在桌上 两个拳头击在桌上,只发出“砰”的一声响,可见他们两人的行动,何等一致。
会议室中静了几分钟,方铁生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个团长站起来:“山上的水源全遭破坏,在山上五天”
方铁生不等他讲完就道:“上山的部队,尽量带水,要带足五天足够用的水相当难,上山的弟兄要多吃点苦,我会教弟兄们怎样找有水的草根来嚼瞭解渴。”
甘铁生斜睨著方铁生,摇头:“本师第一团、第二团第一营、第二营。直属机枪连第一连、炮兵连,暂由方副师长率领,会议结束,立即秘密行军。”
甘铁生续道:“目标五十公里外,待敌方合围之后五日后午夜,要在最近有利的攻击距离,发动攻击。”
甘师长的命令,再明白也没有,是要方铁生率领一半兵力退开去,到时才攻击。那么,余下的一半兵力,自然由甘师长领上山了。
方铁生立时涨红了脸:“师长,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缓缓摇著头。
象这样,师长和副师长,互相争著,要担任更艰苦,更危险的任务,他们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大家也都不参加意见,由著他们去争。
方铁生的神情变得十分倔□这时的神情,十足象是一个倔强的,不听话的孩子,而且提高了声音:“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仍然镇定地摇头:“刚才的分派,记录在案,这是军令,我会另外有呈报,请军部批准。”
方铁生双手挥舞,虎虎生风:“师长,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所有危险的任务,都让我去担当。”
甘铁生微有温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把我当成贪生怕死的懦夫?接受命令,别以为你的任务容易实行,行动必须绝对秘密,一有泄露,前功尽弃,全军覆没,要把半个师的兵力,悄悄隐藏起来,谈何容易,所以,最佳老谋人员,也全由你率领。”
方铁生的身子,激动得在全身发抖,由于他双手按著会议桌,而他又力大无穷,他身子一抖,整张会议桌都在抖动,桌上的茶杯,也随之震动。
这时,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人的视线,又射向同一点后,又迅速收了回来。
甘铁生再问:“还有什么问题?”
会议室中是一片寂静。
第六章
甘铁生的声音变得极严厉:“严格控制保密工作,不必向部下传达任务,泄露秘密者,就地正法,散会。”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神情肃穆之极,就在这时候,甘铁生又加了一句:“师参谋部全部人员,都归副师长指挥,不必上山,上山的,百分之百是战斗人员。”
甘铁生的语调,硬得就像生铁铸成的一样,再无转圆的余地,可是他语音方止,就有一个听来更硬,更不能有丝毫变更的声音响起:“师直机关人员由我分配,我上山,其余人都跟副师长。”
会议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到,沉静维持了足有一分钟,这种气氛,连许多久历沙场的军官,都有点受不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甘铁生,他缓缓转过头云,望向胸脯起伏,正在大口呼吸,但是又忍住了喘息声的方铁生,一字一顿地问:“副师长的意见怎么样?”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点僵,但是他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同意。”
甘铁生这样问方铁生,自然是他自己已经同意,如今方铁生也同意了,事情应该已成定局,可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甘铁生所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要方铁生肯定,而是要他否定。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整个师的人都知道,当他有那样的动作时,就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而且这个决定,是九百条牛的力量都扳不转的。
整个会议室中的人都紧张起来,一场那么重要的战役逼在眉睫,而且部署的又是那样的险著,要是师长和副师长,处处意见不合,这个仗还怎么打?一时之间,人人屏气静息,面面相觑。
甘铁生在手一挥而下之后,厉声说:“如果是这样,作战计划取消师全体,立刻撤出战区。”
听到的人都张大了口,“立刻撤出战区”,那等于是临阵脱逃,就算能避得开敌军的追击,又怎能逃得过军法的裁判?
方铁生浓重的气息声,响得令人有点震耳,他的叫声,更令人心头发怵:“师长,我要求,和你单独谈。”
甘铁生神情冷漠:“你只要接受命令,我没有和你单独谈话的必要,可是倒必须要单独谈话,时间不会太久,人人都在大会议室等著,我会宣布结果。来,到小会室中去,我有几句话说。”小会议室就在大会议室的旁边,隔音设备当然不是十分好,在小会议室里,甘铁生如果说话的声音大一点,大会议室中的人,都可以听到,何况这时大会议室中十分静,只有方铁生在不住走动,和发出浓重的呼吸声。
可是,在大会议室中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可知那场单独谈话,是压低了声音在进行的。
那时,方铁生十分激动,好几次,象是下定了决心,要冲进小会议室去,大踏步到了门口,可是在门口站著,双手紧握著拳,却又下不了决心去推门,他的神情也十分怪异,一下子紧蹙双眉,看来十分痛苦,可是一下子,居然又会有十分欢畅的笑容,风风魔魔地,大家都知道他年纪很轻,可是平日也绝少见他有这等少年人一样的神情。
在方铁生不知第几次冲到小会议室门口,贴门站立著的时候,门突然打开,甘铁生向外疾步跨出,一下子撞在方铁生的身上。
方铁生的个子魁伟之极,比甘铁生高出很多,甘铁生撞了上去,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方铁生陡然伸出了巨大的双手,抓住了甘铁生的手臂。
甘铁生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被方铁生那种塔一样的彪形大汉抓住了双臂,没有人怀疑他会被提得双脚离地,也没有人怀疑,只要方铁生手上一发力,他的双臂就会断折。
方铁生这时的行动,已经构成了冒犯长官的行为了,若不是人人知道师长和副师长之间,情同兄弟,这时定然会有人上去对付方铁生了。
甘铁生双臂一被抓住,就抬起头来,用极其严峻的目光,望向方铁生。而接下来,两人之间,尤其是方铁生的反应,奇特之极。
只见方铁生的神情极难过,缓缓摇著头,声音也很痛苦,叫了一声:“师长。”
方铁生的大手,还紧抓著师长的手臂,甘铁生字字如同斩钉截铁:“师直机关所有人员,都不上山,再有异议,以违反军令严处。”
方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全身发抖,他一抖,连带被他抓住手臂的甘铁生,也抖了起来,方铁生不但神情激动,而且还十分感激,他道:“师长,你叫我该怎么做?你叫我该怎么做?”
甘铁生的回答,十分冷静,可是听得出,那压抑了极大的痛苦:“你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用力把装订得十分考究的原稿纸,用力摔了开去,以表示心中的不满后来,当然又去捡了回来,因为小说的情节,吸引我要看下去,看究竟怎么会有背叛发生。
当时,白素斜睨著我:“怎么了?发什么脾气。”
我大声叫:“不看了,找一本谜语大全,或是隐语全集来看,还痛快得多,看到的谜语,至少也可以猜到一半,哪象这小说,全是解不开的谜。”
白素悠然道:“其实,稍为用点心思,也不是那么真的解不开,譬如说,那个可以决定自己上山,师参谋本部都不上山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师参谋长,也就是那个故意被隐藏了的重要人物,他曾当过攻克七号高地的敢死队长,也曾在舞台上演过红拂女。”
我闷哼一声:“可是为甚么他如果要跟甘铁生上山,甘铁生就要撤出战区?”
白素沉吟不语,没有立即回答,我又问:“副师长要和师长谈话,师长为什么不答应?师长和参谋长,又在小会议里谈了些什么?方铁生的反应,何以那么奇特?甘铁生的声音中,又为什么要压抑著巨大的痛苦?”
我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后,由于气不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这个写小说的人,要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屈原,正在写`天问',就是根本不会写。这个写小说的人,瞎七搭八,乱加形容词,一场糊涂,故布疑阵。”
白素吁了一口气:“还是可以在分析之中,寻到一点脉络。”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也注视著她。白素的眼睛十分明亮俏丽,有极柔和动人,使人感到如同暖流回环一样的眼神和这种眼神接触,心情再焦躁,也会立时宁静下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发表意见。
白素手指在几上轻轻敲著:“对两个铁生来说,参谋长一定十分重要,似乎在某些方面,参谋长极能左右、影响他们的情绪。”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白素又道:“例如,突袭七号高地时,两个铁生紧张之极,但又不能不让参谋长带队去。”
我举起了手来:“这种情形,如果是两男一女,就十分容易设想: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两个男人都好,无法决定该怎么做通常,这种情形之下,女的会十分痛苦,而两个男的,为了争取女的好感,自然都会尽量讨好女的,尊重女的意见。如果参谋长是女性,那就容易有解释,假设两个铁生都爱上了她,那就很容易理解了。”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师参谋长是女性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是男人,你的说法,一样可以成立。”
我怔了一怔,陡然爆发出了一场狂笑,一面笑一面嚷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太戏剧化了吧,这是哪一派分类的小说?简直儿童不宜,至于极点了。”
白素的态度和我相反:“对于两个铁生既然都有同性恋倾向的描写,那么,他们同时爱另一个男人,也就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只好长叹一声:“对,世上本就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再曲折离奇,都会发生。”
白素见我同意,十分高兴:“这个假设成立,会议室中发生的事,再易理解不过。”
我就是在那时,又去把摔出去的稿纸捡回来,迅速翻了一遍的。
的确,有了这个假定,谜团迎刃而解,十分容易明白。可是,在那样生死一线的军事会议之上,竟然有三个为首人物,有著那么复杂错综的变态感情纠缠,这仍然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事情自然很容易明白。
上山去,艰苦、危险,是这次任务中难苦的一半,所以两个铁生要争著去这表示了他们之间真挚高贵的情操,都希望对方安全,自己冒险,这是他们两人之间,长久存在著的高贵感情。
看来,一开始,由于小说写得实在太隐晦的原因,我和白素,多少有一点误会。
的确,两个铁生都可能有同性恋的倾向,但是他们并不是互相爱恋,存在于两个铁生之间的,只是很高贵的友情,兄弟一般,也或许由于他们都有同性恋的倾向,所以他们之间的友情,特别浓烈,超过了通常的情形,真正到了人与人之间感情水乳交融的程度。
而他们,却极不幸地,有了一个共同的同性恋对象。
心理学家早就证明,同性恋者,对感情的执著、看重、浓烈,在恋情的过程之中,所得的痛苦或欢愉的感受,远超过正常的男女之恋。
象他们这样的情形,若是两男一女,也足以引致三个人在感情上极大的困扰和痛苦,设想如果三个全是同性恋者,那么,痛苦的程度,可以加上十倍八倍。
很难想象当时在这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缠,血肉模糊到了什么程度,但绝对可以肯定,那一定比战场上的炮火连天,拚刺刀血搏冲锋,更加可怕,更加惊心动魄。
这就是为什么参谋长要去担任敢死队伍的原因。
小说中写出来的他的内心世界是“靠向他?还是靠向他?”是“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
那种本来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看来,也可以恍然大悟,没有什么不容易明白之处他怕他和他牺牲,两个他都爱,于是,他就挺身而出,自己去担当这个危险之极的敢死任务。
如果一切全是事实的话,当时还可能有这样的对白学学那篇小说的作者也写得隐晦一点:
“我去。”他说。
“不行,”他和他一起叫。
“让我去吧,我死了,你们都没有了牵挂,我也没有了牵挂,我不能把自己从中间剖开来,分给你们两个,就让我去死好了。”
“……”他和他都没有话好说,因为三个人之间的情形怎样,他们都十分明白。
于是,他就当敢死队长。他没有死,他们之间的纠缠,自然也延续了下来。
又是一次危险的任务,在甘铁生争得了退向山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任务之后,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可能基于当时那种悲壮激烈的怀情,心头一热,血液沸腾,感情迸发,刹那之间,在两者之间,有了取舍,所以他坚决要留在山上陪甘铁生。
如果他留在山上陪甘铁生,那么,这自然就是他的决择了。
(真正要请各位注意的是,同性恋是不可否认的人类感情之一,可以说那不正常,不普遍,但它的确存在,就不能逃避,也不必鄙视,每一种感情,发生、存在,总有它发生的原因和存在的价值。那种感情,也是一种精神感应,和男女间的爱情一样。而著名的英国学者汤恩比(Toymbee Arnold Joseph 1889-1975)曾说:“一切生命都是以精神感应的方法互相交感而生存的。”
他选了甘铁生,甘铁生立即问方铁生,有没有异议。当时在会议室中的其他军官,是不是看出了这三个人之间有这种不寻常的感情纠缠,可想而知,这种事,大都在十分稳秘的情形下进行,所以可以假设,其余人都不知道究竟。
方铁生在十分激动的情形下,立即表示同意。
可是甘铁生却立即表示反对。
他们都要他,但是却又宁愿自己痛苦,而把他推给对方这是两个铁生之间,一直在进行的一种行为,他们都真正地在精神上,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对方。这种真挚的感情,在人类的行为之中,相当罕见,难能可贵。
于是,方铁生要求和甘铁生单独谈,但甘铁生拒绝,甘铁生和他单独谈,而且,显然说服了他,不要选择自己,而选择方铁生。
所以,在出了会议室之后,方铁生才会有那么异样的反应,方铁生知道,甘铁生把他让给了他,方铁生自然知道,甘铁生为此,作了多么大的牺牲。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发生了。
叫方铁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说什么才好呢?
小说作者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写才好了,所以,才有了小说中的那两句对白。
再回过来看一小段小说。
方铁生的声音,象是他的喉间梗塞著一大团棉花,他双眼睁得极大。眼中泪花乱转他没有落泪,光是在这样一个铁打的汉子脸上,现出这种神情,已叫人骇然欲绝,要是他流下了泪来,只怕所有的人,都会吓昏死过去。
他颤声说:“师长……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真的流下了泪来,他仰头向上,不让人家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情景,他的声音同样梗塞:“没有什么,我是……苦惯了的。”
方铁生陡然下跪,双臂抱住了甘铁生的双腿:“你把我从垃极堆里捡出来,又对我……这样……”
甘铁生仍然抬头向上:“说这种话,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
其余的军官都吓呆了,只有一个最机灵的,在这时叫了一句:“师长和副师长,是过命的交情。”
所有的人一听,都自然而然,大声喝采,鼓掌。
过命的交情,也真的只有这样的一句话,才能表达出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作战计划肯定了,这个会在人类军事史上留下辉煌一页的战役,即将开始。
当天晚上,方铁生带著半个师的部队和师参谋部全体人员,悄悄转移,转移过程十分顺利,留在原驻地的甘铁生,不住地接到密报,一切按计划进行。
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直接的无线电通讯,可是为了避免敌军的截听,他们并不使用。他们自从相识以来,象这次那样,竟然要有好几天音讯不闻,那是从来也未有过的事。
小说接下来所写的,是写方铁生如何带著部队悄悄转移,和写甘铁生怎样佯攻、诈败,引敌军上当的经过,写得也相当动人,我在看到甘铁生带著一半兵力,被敌军“逼”上山去之际,又曾和白素有过一番讨论。。
我把手按在稿纸上:“在两个铁生之间,如果说有背叛行为发生,当然应该是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嗯”了一声:“自然是,问题还不在于谁对谁好,谁对谁有恩,而是他们分开了之后,甘铁生上了山,那是一个死地,他不可能再进行任何的背叛行为。”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方铁生……在受了甘铁生那么大的恩惠包括把他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又一点不假,和甘铁生真有过命的交情,还要背叛,人类的行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白素有点咬牙切齿:“方铁生不是人。”
她很少用那么强烈的情绪来表达她对一件事或一个人的看法,所以我也吃了一惊,但随即感到,白素对方铁生的评语,最简单确切。
在那样的情形下,尚且有背叛行为发生,背叛者方铁生,如何还能算是人?虽然人性之中,有卑劣之极之处,人性极坏,比万物都诡诈,可是也不可能卑劣和坏到了象方铁生那样的地步。
最令人不可解的是,照小说中所写的,方铁生对甘铁生,不是没有感情。若是那个他们共恋的“他”,选择了上山,方铁生的背叛,还有一丝道理可说,可如今偏又不是那样。
我性子急:“背叛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白素叹了一声:你看下去就知道了,事实上,发展到了这里,背叛的发生经过,你也应该可以猜得到了。”
我也自然而然,咬牙切齿:“到了约定的日子,方铁生没有进攻?”
白素别过头去,不愿和我对望,但是我也早已看出,她有著深切的哀悼的神情。
我们是都把小说中所写的,当作是“真实的事”来讨论的,那么,白素的这种神情,自然是在哀悼人性的败亡。
我急急地看著,直到看完。
最后部分,我不想再详细引用了,我引用了开始部分,是因为那一部分,写了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十分感人,而且,有这种感情的两个人,实在不可能有背叛行为发生。
背叛的经过十分简单到了约定上下夹攻的时间,甘铁生没有等到方铁生,那山上是死地,不可能再守下去,甘铁生等多了一夭,完全无法和方铁生取得联络,就下令突围。
就算他有整个师在手,想突围也不可能,何况他只有半个师,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全军覆没,战至最后一兵,竟没有一个投降被俘的,使得敌军,也受了相当程度的损失。
在阵亡的官兵中,敌军极想找到铁军的甘师长和方副师长的尸体,可是却没有发现,甘师长从此下落不明,而从敌军在阵亡者之中,想找到方铁生的尸体这一点来看,敌军方面,完全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不知道方铁生早已悄悄带了一半兵力转移了开去。在敌军完全不知的情形下,若是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绝对可以把敌军打得大败,输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我又曾大声提出意见:“十分不通,方铁生背叛了,参谋长呢?那半师兵呢?各级指挥官呢?难道会见死不救?要说全体背叛,那又没有可能。”
白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叫我看下去的手势。我闷哼一声,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意见,不论看下去,小说会有什么发展,我相信我的结论,是唯一的结论。
可是看下去,我还是目瞪口呆。
小说写到方铁生在转移出了三十公里之后,驻在一个山沟里待命,只有少数指挥官才知道作战计划,为了严守秘密,作战计划没有传达,营以下军官,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了约定进攻之前的一个晚上,方铁生召集了知道作战计划的各级军官,宣布:“作战计划有了改变,师长才发了新的军令,我们在这里静候待命。”
方铁生的宣布,虽然人人都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第七章
人人都知道,方副师长和甘师长之间,亲密得根本象是一个人一样。方副师长说的话,等于是甘师长说的,有什么可怀疑的?
而方铁生在作了这个宣布之后,就独自一个人,吩咐了谁都不要跟,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山沟深处,当时,也没有人怀疑他去干什么,和到哪里去了。
一直等到甘铁生那边,等无可等,开始突围,战斗一起,枪炮声传了过来,那半师官兵,才知道大事不妙,毕竟还有许多作战经验极丰富的军官在,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来一报告情况,再想去增援,先得找方副师长,可是花了三个小时,方副师长踪影全无,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又耽搁了三小时,甘师长那边,早已全军覆没,剩下的半个师官兵,知道了这种情形,人人含泪,一轰而散。当兵的回家乡,当官的连家乡也不敢回,怕给人以为他们叛变了甘师长,大多数流落江湖,甚至有的落草为寇,境况十分惨。
小说最后结尾,写了作者的感想,作者说,背叛显然只是方铁生一个人的事,但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背叛虽然是人类常进行的行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方铁生背叛了,那似乎又超出了人类行为的范围,是不是虽然经历了几千年的文明发展,人类行为还有许多隐性的部分,根本不为人所熟知?
还是现在所知的人性卑劣,只是一层表面,真正的情形,深不可测,使得想去探索一下的人,一想到就害怕,根本不敢起这个念头?
问题提得象是很有深度,可是由于我对整篇小说,已有了结论,所以在看到了那些问题时,反应和白素完全不同。我记得白素当时,至少看了两遍,而且十分认真地在思索,但是我看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而且相信,一定有十分轻佻的表情。
白素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我,我立时回答:“因为我已有了结论。”
白素询问的眼色延续,我用力一挥手,大声说:“不过,狗屁不通。”
白素略皱了皱眉,我继续发表结论:“小说写的,不是事实,不可能是事实,因为如果是事实,绝不会有什么背叛,方铁生不可能背叛甘铁生,这个小说作者,跌进了他自己布下的陷饼之中,他想制造一个诡异的大转折,所以一开始,把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写得那么深入动人,他不知道这样一来,就无法发生他后来所要写的事了,他虽然硬写了,可是,小说却变成了狗屁不通。”
我平日也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说一件事,所以白素也有点意外,她听得十分用心,等我讲完,她缓缓点头:“单就小说而论,我同意。”
我立即道:“当然只是小说,实际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白素默然不语,我又道:“别相信`小说是完全根据事实来写的'这种鬼话。方铁生曾力争要撤到山上去,如果他争到了,他怎能背叛?他的背叛,难道是临时决定的?真不通。”
白素摇头:“不通的是你,若是他早就有背叛之心,他对甘铁生如此瞭解,自然知道他再争,甘铁生还是会派他在山下候命。”
我翻著眼:“他对甘铁生的感情,全是造作?如果是这样,那不但可怕,而且,他本来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打滚的流浪青年,遇到了甘铁生,命运才截然改变,他为什么要背叛?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他背叛甘铁生,目的是为了什么?”'
白素十分镇静地回答:“这正是作者想在我们处得到的答案,是她要我们看这篇小说的原因。”我问哼一声:“没有原因,小说写得不通,狗屁不通。”白素的反应,令我气结:“所以,我不相信这是小说,相信它是事实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还比小说故事曲折离奇,匪夷所思得多。”
我用力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而且,我坚信,小说中的一切,都是……至少,原始资料,都来自当年的那个参谋长,也就是当年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因为小说中并没有详细写甘铁生在山上,等不到方铁生来应援的痛苦心情被背叛,是最最令人痛心的事,不写,是因为那时;他不在山上,他无法想象甘铁生的痛苦情形,写不出来。”
我仍然不同意:“也不一定,在小会议室里,只有甘铁生和他两个人作个别谈话,谈话的内容,也未见写出来。难道也是他不知道?”
白素现也十分疑惑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释这些疑团。
我笑了起来:“写小说,要布下无数疑团,让人家看得摸不著头脑,要看下去,那不算是难事。难的是,每一个疑团,都要能有自圆其说的解答,不然,就绝不能称为好小说。”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所以,我给这篇小说的评论还是那四个字:狗屁不通。”
白素微笑一向以来,她那种充满谅解的笑容,都极动人,她道:“我也早说过了,这个故事,我宁愿相信它是事实。”
讨论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进一步研究的了,我和白素,在互望了片刻之后,在时间上一点差别也没有,齐声道:“找那作者去。”
要找作者并不难,在歌唱家那里得到了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第一次没有人接听,过了几小时再打,有人接听了,电话是白素打的,她先自我介绍,然后道:“请找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通过电话扩音器,我可以听到一个相当低沉的声音,作为女性的声音来说,略沉了些,但这位女士的年纪绝不会轻,所以也不值得奇怪。
她连声道:“我就是,我就是,我写的,你们看了,有什么……意见?”
白素说得很客气,可是也很直接:“如果那是一部虚构的创作小说,那可算是失败之作,因为只有谜团,没有解释。而如果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只是通过了文学的笔法表现出来,那么,每一个故事的疑团,都有追索的价值,请问,属于哪一种?”
沉默维持了足有一分钟,才听得声音变得更低沉:“全是事实。只不过名字改了……他们两人的名字,确然相同。”
白素缓缓地问:“方铁生一直下落不明?”
回答:“是!”
白素再问:“甘铁生呢?生死不明?”
回答仍然是:“是。”
白素一字一顿:“你,就是小说里,那个竭力想隐藏起来,但是又无法不在某些重要情节中出现的那个人?”
在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下十分痛苦凄酸的呻吟或抽噎声,人只有在突然之间,被触动了内心深处最伤痛之处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白素逼她一下,白素的心地比较软,正在犹豫间,那边已传来哀恳的声音:“能不能……请你们来……来了之后……我们当面谈?”
我向白素又作了一个坚决不答应的手势,白素的声音很诚恳:“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由你来见我们,比较适合,我可以通知航空公司送机票”
那边立即道:“这是小问题……好的,我来。”
白素又道:“你来,还有一个好处,你侨居的地方,是西方人的社会,对于往事的发掘,全然无根可循,到这里来,可能在中国人之中,找到一些和当年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
那边的君花女士,声音竟然有点发颤:“那么多年了,还会有人……他们还会在?”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希望,但是也充满了不信,白素笑著:“当然会有人在,至少,你还在。”
电话那边,又是一下抽噎声,白素又道:“我准备把你的小说,立刻发表,只要和当年事情有关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事。就算是当年有关的人的朋友、后代,只要听人讲起过,也会知道,毕竟,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
君花女士的声音,听来凄婉欲绝,她先是重复著白素的话:“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接著,她发出了一下幽幽的长叹:“那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让我带著这个疑问死亡,那我相信,我会是地球上最痛苦的人了。”
君花女士的话,虽然很夸张,但是她的语调如此哀伤,倒也使人深信她内心的痛苦极深。
白素忙安慰她:“不会很容易有答案,但我们一起努力,总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当然明白,小说写得十分隐晦,所以希望能和你见面,把当年发生的事,作进一步的瞭解。”
君花女士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奈的悲哀:“有许多发生了的事,真的请原谅,都是无法说,无法写的。但只要两位肯帮忙,我一定尽量说。”
白素十分高兴:“太好了,希望你尽快来。一到就和我们联络。”
君花女士想了一下:“最迟一星期。”
白素一怔:“为什么要那么久?飞行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小时。”
在电话中听到了君花的吸气声:“有一点……私人的事,要交代一下。”白素没有再坚持:“好,一个星期,我可以把你写的故事,令很多人知道,看看有什么反响。”
君花连声道谢。这次通话结束之后,我十分不满:“她应该立刻赶来。”
白素低叹:“人各有各的难处。”
我也叹了一声:“若是当年铁军之中,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参谋长,真不可思议,难道是现代花木兰,那就更错综复杂,曲折离奇了。”
白素没有反应,我也没有再说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之中,白素表现了她惊人的办事能力,她所做的事,若是照正常的程序来做,至少要三十天。在三天之中,她使“背叛”这篇小说出版 同时作了极为广泛的宣传,包括请最受欢迎的歌星。明星诵读书中的篇章,不但可以免费入场,而且入场者还可以免费得到彩色精印的浓缩故事小册。
同时,她又通过传播媒介,一再强调所写的事是真实的事,任何当年,曾对这件事有过直接或是间接记忆的人,只要能提供资料,都可以得到一定的报酬她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聘请了二十名对中国现代史的研究的大学生担任记录和发问的工作。
同时,她又组织了好几个有关这次战役的座谈会她很快地就从只料之中,找到了那场使铁军全军覆没的战役资料。
原来那场战役,在战争史上,的确相当著名,我也参加了几次座谈会,参加者有年老的,当然早已退休的军人,有史学家,有军事学家和军史专家,等等。
一个老军人,在那场战役发生时,他也在军队中,职务的团长,他的话最具代表性。
他说:“当时,我们一听到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真是惊讶得直跳了起来。铁军的将领,都又有勇,又有谋,怎么会打出这样的仗来?把部队退到无水无粮的山上守了五六天,再想突围,哪有不败的?那不是打仗,那是向敌人送礼,送的礼,就是全师官兵的性命。”这场战役的资料既然已经查了出来,师长、副师长、师参谋长的姓名,自然也知道了,但是一方面为了种种关系,另一方面,为了行文方便,所以不拟更改了,仍然称他们甘铁生和方铁生。另一个也是当时就在军队中的老军人,当时的职务较低,是排长,他当时驻地,,也在河南省境内,他说得更是具体:“铁军失败,敌军自然庆祝,我们当时和另一方面的军队关系很好,互有来往,只听说铁军的三个将军,都下落不明,不能肯定是阵亡了,还是逃脱,所以也十分紧张,怕他们卷土重来。”
一个专研究现代战争史料的专家说:“我特地研究这场战役,有资料显示,战败后,有不少铁军的士兵和低级军官又被人见到过,似乎又不是真正的全军覆没,可是根据当时的情势,突围的一定全被消灭,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这篇小说,是最佳的军事资料,不然,凭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那场自杀战役,要不是方铁生的背叛,历史可能重写。”
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大抵类此,也都是传闻,猜测居多,连军事史专家,也不知道当年曾有过一个那样大胆的作战计划。
真正明白内情最多的,自然还是小说的作者,白素做了那些事,目的想把其有关系的人引出来,可是,暂时显然未能成功。
在第五天晚上,白素对我说:“当事人的年龄,现在都不过是七十岁上下,方铁生如果在生,年纪更轻,要是这次把那战役揭开来,能引得当年两具铁生,再一现身,那就太妙了。”
我看到白素兴致勃勃,虽然觉得下落不明的人,经过四五十自,再要现身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但是也不忍心妇她的兴 只是含糊道:“是啊,他们若是出现,自然当年所有谜团,都能真相大白。”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别敷衍我了 你心里在说 绝无可能。”
我笑了起来,纠正她的话:“万一 万一两个铁生又见面了,会有什么样的情境?”
我用力挥手:“就算方铁生还在生,我不认为甘铁生可以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中突围出来,他的骸骨,早在那座穷山之中化灰了。”
白素又低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两天中,仍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保方面提供来的零星资料倒不少。白素每天和君花女士保持联络,在电话中听来,君花女士的语声,愈来愈是激动哀伤,有时甚至泣不成声。
我们知道她确切的抵达日期,所以准时在机场接她,我们没有见过她,但当她一出现,我们就可以肯定,那就是她。
她推著行李车出来,个子很高,走路的姿势也很挺,穿著传统的旗袍,套了一件粟鼠皮中等长度的大衣,平底鞋,看走来六十岁左右(实际年龄不止),略施脂粉,脸上虽然已有不少皱纹,但是仍然不减清秀,神态十分雍容大方,尤其是那一又同和她的眼神相接触,都会被她又眼之中,那种水灵灵的神采,弄得有点心神缭乱。
若是把她脸上其余部分都遮起来,只露出这一又眼睛,那么,这以有著动人眼神的眼睛,会今很多人著迷,而且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她看来高贵恬雅,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在人人都匆匆忙忙的机场之中,她也不急不徐,不失她的风度。
一看到了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对她的第一印象,十分佳妙。
在来机场之前,我和白素,曾有过一次对话。
这几天的努力,自然也不是白费的,在战争史资料上,找到了那个师的主要将领的名单,其中,自然也有那个在小说中神秘之极的师参谋长的名字,那是个男人的名字。
我和白素曾为这个神秘人物的性别,起过争论,我始终认为那时有一个女将军,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有,早已众人皆知,不会那么神秘。白素曾说,她不排除女扮男装的可能性,我也认为没有可能,认为“三个男同性恋”的设想,接近事实。
当然,也找出了这个师参谋长的履历他的资格极好,毕业自正宗的军官学校,一出军校,就已经是校级军官,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团参谋长,相信就是两个铁生才升团长时的那个团。
(那次“风尘三侠”的演出。)
白素还想找这个神秘人物的照片来看看,可是却没有找到,倒是两个铁生有合拍的戎装照,确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一个瘦削,看来文质彬彬,另一个满面虬髯,高大威猛得异乎寻常。
本来,全是小说中的情节,可是点点滴滴,忽然全有事实可以勾索出来,那实在是相当有趣的事,而如今,一个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又出现了,自然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我和白素,一起迎了上去,白素先开口:“君花女士?”
君花女士向我们望来,眼神中带迷们和哀愁,她略点了点头。我已接手替她推行李车,白素在问:“在舍下住几天,还是要酒店?”
君花略想了想:“要是不太打扰,宁愿在府上。”
白素由衷地表示她能当主人的高兴:“好极。”
出了机场,上了车,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我性急,好几次要开口,都被白素以眼色止住。
我只好在心中咕哝著几句讲出来不是很好听的话。
到家之后,白素还真沉得住气,先张罗吃的,再问君花女士,是不是需要休息,我就几乎忍不住了,然而这两三个小时,我也没有白费,我在用敏锐的观察力,打量我们的客人。
她的个子相当高,至少有一七五公分,手脚也很大,虽然举止十分温雅可是有不少动作,却又相当男性化。女性到了这个年龄,自然谈不上什么身材了,而她的旗袍,也是很宽松的那一种。
她的皮肤相当白,在这个年纪,还可以看得出细腻,手背上皱纹自然不免,但是手指的动作,还是相当纤巧。她的口音是中州口音,声音低沉,很是动听。
以我的观察力,竟然也难以看得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出身,只是从她的某些手部动作上,可以看出她可能受过地方戏曲的训练,因为她在说话时候手势,很有点像是演员在舞台上的`做手'。
她还没有回答白素问她是不是想休息的这个问题,我已忍不住道:“我相信君花女士,也一定急著想听我们的意见了。”
白素没有表示反对,君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两位的意见我也知道,觉得那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可是的确曾发生过。”
白素道:“对,我这几天搜集了许多资料,都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可知保密工作进行极好,计划不应该失败的。”
君花喃喃地道:“是,如果不是有绝意料不到的背叛的话,作战计划会成功。”
白素又道:“为了瞭解当时的情形,有许多问题,要请你作毫无保留的回答。”
君花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坐著不动。她一定经常习惯于那样的凝坐,不然,不可能一坐好几分钟,几乎连眼也没有眨过,看来就象是一尊塑像。
我好几次要开口,白素都阻止我,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命我去取酒,我取来了酒,斟了三杯,放在桌上,故意弄点声响出来。
君花这时才又吁了一口气:“好,我什么都直说。”
第八章
白素立时问:“在小会议室中,师长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白素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就大是震动,而君花女士的反应,更日强烈无比。
她陡然站了起来;伸手指向白素,手指和口唇都在发颤,神色慌乱,眼中更有焦急之至的神色,而白素却早有准备,拿起一杯酒来,塞进了她发抖的手中,她立时握紧了酒杯,片刻也不耽搁,一口就喝乾了酒。
我在这时,也镇定了下来,立时向白素望去,要她给我答案。
白素突如其来,问了君花那样一句话,那是肯定了君花就是当日铁军的参谋长,也就是两个铁生共同的恋爱对象。她是何以肯定这一点的?看君花的反应,白素的猜测,显然是事实。
白素不问她当时是什么身分,而直接问她在那间小会议室中和师长说了些什么,那自然是认准了君花就是那个重要的角色,用迅雷也似的一,逼得她非承认不可,不给她以任何推搪的机会。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我们一起向君花女士望去。
只见她一口喝乾了酒之后,仍然站著,惊愕诧异,激动害怕,神情复杂之极。但没有过了多久,她就颓然坐了下来,几乎连酒杯都握不住。
白素把酒杯自她的手中接过来,她略抬了一抬手指,指向另一杯酒,白素再把酒交在她的手中,这一次,她却不再一口喝乾,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几乎不像是在喝酒,只是抿著,看来象是她的口唇在亲吻著酒。
白素反手按住了我的手,那是不让我催君花快开口,我心中暗叹一声,心想你真正的身分已暴露了,看你再能拖多久。
同时,我心中的疑惑,也在不住翻滚,难道她当年真是女扮男装去读军官学校的?这真有点难以想象。
我注视著她,她喝得虽然慢,但是杯中的酒,还是在慢慢减少,她的脸色,看来却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的视线,一直停在缓缓转动著的酒杯上,眼神明显地,愈来愈是迷惘。
所以,当她终于喝完了杯中的酒,又记了空杯子一会,抬政头来时,她的皮神,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再加上她那种惘然之极的神情,看得人心头发酸。我自然可以忍得住,可是白素的眼角,已有点润湿。反倒是君花她自己,并没有泪花乱转,看来她并不想哭,可是也正由于那样,反倒更叫人觉察到她内心的沉痛。
她准备讲话了,因为她的口唇开始颤动,她的口唇很薄,口形很好看,在年轻的时候,不消说,一定极其动人。
我在想,当年的事,千头万绪,虽然那些事,一直在她的心头翻滚,只怕连最微末的细节,她都记得,但是猝然之间,叫她说,她不知自何说起。
她口唇又颤动了好一会,才开始说,她那时的神态,十分令人同情,所以我也不忍心再催她。而她终于开口说了话,所说的那几句话,却是我和白素情也想不到的,一时之间,令得我们两人,骇然互望。
她的声音很低沉,带著伤感,可是也有著深厚的感情,她说:“我才关上门,他就紧紧抱住了我……他把抱得那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只感到他浓重地在呼气,呼在我的颈上。”
我和白素骇然互望,想象著当时的情景甘铁生的身高,不应该比她矮,那么,抱住了她,呼吸怎么会呼在她的颈上呢?可想而知,甘铁生抱住她的姿势,一定有多少古怪。
我和白素,立时在对方的眼神之中,知道各自想到了相同的答案人在极痛苦的情形之下,紧抱著一样直立著的东西时,身子会自然而然向下沉,直到跪倒在地上为止,那时甘铁生的情形,一定如此。
果然,君花接下来说的是:“他身子一直向下沉,我怎么也拉不起他,直到他跪倒在地,他仍然紧抱著我的双腿,仰起脸来看我,已是泪流满面,我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发抖,也感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发抖。”
虽然白素仍然用她的手,用力压紧我的手,不让我发问,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们发现你是女人很久了?”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一则,由于白素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并且扬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凿了一下。二则,君花女士的反应说明了这一点,她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著我。三则,我自己也想到了事情还有别的可能。
君花女士,现在,当然谁都可以肯定她是女性,所以,简单的推理法就是当她是高级军官的时候,她以女扮男装的姿态出现,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但问了出来之后,我就想到,不是只有女扮男装一个可能,自然,有可能她根本是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复杂得多的可能是,她当时,根本就是男人。
一个现在是女人的人,不一定过去也是女人,通过外科手术,把男人变成女人的例子很多,我应该想到这一点。
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不论是三个男人也好,是两男一女也好,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变成两个男人和一个忽男忽女的人,那情形也自然更是复杂至于极矣。
我向君花发出了一个表示抱歉的笑容,她却十分冷淡,叹了一声:“我一直当自己是一个有女性化倾向的男人,从小就这样,所以才特地进入军官学校,想使自己多一点阳刚之气,谁知道……一直到相当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更适宜做女人,这才进行了手术,在这以前,我绝不否认自己喜欢男人,那是细胞中的密码决定的……无可奈何的命运。”
我和白素听了默然,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虽然君花说来十分大方,可是若是太直接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和她究竟不是太熟,不免有点尴尬,所以我们只好含含糊糊地应著。
君花又吸了一口气:“我那时的名字是君化,变性之后,才加了一个草头……连名字也女性化了。中国古代有不少关于我这种人的记载,都说极端不祥,是不是由于我……才有以后发生的惨事?”
我闷哼一声,十分不客气地直斥:“别胡说八道了,什么祥不祥的,应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不会发生的,怎么也不会。”
君花低叹连声,白素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几下,表示抚慰,我们两人的态度,一个直挚,一个柔情,都使她感到亲切,她现出感激的神色,白素道:“请说下去,事实上,你在小说中没写出来的事,我们都想知道,反正全是往事,什么事都不要紧。”
我笑了笑:“你把你自己,在小说里变成了隐身人,其实,就算明写出来,也没有什么,你有女性化的倾向,他们两个有同性恋的倾向,同时……喜欢你,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口中虽然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在说的时候,还是很有顾忌,说了“同时喜欢你”,君花却十分认真:“何止喜欢,他们都极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