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点头,君花又呆了片刻:“当时我们三人都极痛苦就算是正常的三角恋爱,也已经够叫人受折磨的了,何况我们是三个大男人,根本无法倾吐自己心中的感情,还要竭力不叫旁人看出来,方铁生笑起来,笑声听来豪迈之至,可是只有我和甘铁生。才知道他的笑声,发自他比黄莲还苦的心。”

  白素叹了一声:“那也不对啊,你不是和他在一起,没有上山吗?”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方铁生既然得到了君花,就没有理由再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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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花垂下了头,她这时那种垂头的姿势,象是她的头再也不能抬起来一样,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她终于又勇敢地抬起了头来,缓缓摇了摇头,又过了片刻,才道:“还是从小会议室中发生的事……说起。”

  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君花又叹了一声:“甘铁生跪在地上,身子发抖,头靠在我……身上,我只好摸著他的头发,双手紧捧著他的头……”

  以下的一些经过,涉及男性同性恋的行为,可能看来会有点怪异,但绝不会形成“少年不宜”的后果。男性同性恋行为内容十分复杂,而且也逐渐普遍,当然,无此好者,不必深入探讨,但略知皮毛,知道在无数人类行为之中,有这样的一种,也属必要。

  君化的双手,捧住了甘铁生的头,安慰他:“你怎么反倒哭了?我决定陪你上山,该哭的是小方。”

  甘铁生仰起头来,泪水在他的脸上流开去,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我太高兴,你终于有了决定,我和他早就商量过,我们的事,是很难解得开的结,但不是死结。”

  君化有点不满:“你们商量的时候,一定照著你们兄弟的义气,把我推来推去的了?”

  甘铁生把君化抱得更紧,这时他的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一挺身,站了起来,可是仍然把君化抱在怀里:“你错了,象每一次战役,争著担当危险的任务一样,我们谁也不肯相让。”

  君化低叹了一声:“前生的冤孽,我……跟了你,可难为了他。”

  甘铁生也叹了一声:“不,现在,我要你跟他,我知道你做了决择,要了我,已经够高兴的了,可是这次战役,不能失败,你必须跟他,要是你跟我上了山,他……他要是一时想不开”

  甘铁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君化。君化虽然卷在反常的感情漩涡之中,而且又是心理上十分不平衡的人,但君化毕竟是军官学校的高材生,也有著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一听得甘铁生那样说,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方铁生别说“一时想不开”,只要他由于心中哀伤,心神不定,在部署或行动之前,稍为出一点差错的话,就是全军覆亡的大祸。

  他自然也知道,甘铁生对他说出了这番话来,心中是忍受著多么大的哀痛,他自己也一阵心酸,泪如泉涌:“你就只想著打仗?”

  甘铁生一挺胸:“我是军人。”

  君化的手,在甘铁生的脸上,仔细而又轻柔地抚摸著,然后垂下手来,声音哽咽:“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现出难看的笑容:“其实我们早该想通总要苦一个的,当然是苦我。”

  这一次,轮到君化靠在甘铁生的肩头上大口喘气了,甘铁生的声音已完全镇定下来:“别让任何人看出一点情形来,我们该出去了。”

  君化和甘铁生在小会议室中并没有耽搁多久,那时,方铁生在门外,已是焦急不堪,好几次想要冲进门去了。

  君花讲到这里,再叹了一声:“甘的决定,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方有了意外之喜,那天……到了我们单独相处时,他连翻了八十一个筋斗,说一个筋斗代表一生,他要和我相处九九八十一生。”

  我不由自主,眼角有点跳动,甚至不敢和白素互望。都只说男女之间的情爱缠绵之极,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有这样的情意许起愿来,不是来生再相处,要是要八十一生,相处在一起,那真是冤孽纠缠,无休无止了。

  白素只是十分平淡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们都没有想到甘?”

  君花怔了一怔:“我当然想到,可是看他那么高兴,我没敢说什么,只不过他当然也想到了,因为忽然之间,他坐在地上,双臂环抱著膝头把下颔抵在膝上,双眼发直,好一会一动不动,然后又道:“真是,为什么不能人人都快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靠著他,也没敢搭腔,第二天,作战计划就开始了。”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那么多年来,最令我想不通的是,他若是心存背叛,别人看不出,我一定可以看出一点迹象来的,可是事后,不论我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一点他要背叛的迹象。”

  我道:“或许是他隐藏得好,又或许你那时正卷在感情烦恼之中,对事情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

  君花摇头,表示不同意我的话,白素道:“难道一点异特的动作,一句突兀的话都没有?任何人,要进行那么巨大的阴谋,都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进行,不和别人商量一下的。”

  君花苦笑:“要是和人商量的话只有和我商量,但也决不能和我商量,因为他也知道,我可以为他去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但决不会和他一起去害甘铁生。”

  白素又道:“巨大的阴谋,若是蓄念已久,精神状态也必然有异,你应该觉察得出。是不是在你的记忆中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后来事发之后,你受刺激不堪,以致失去了部分记忆?”

  君花忙道:“不,不,我什么都记得……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只有那一晚上,他的行动、神态,有点怪异,但那是约定发动袭击的前一天,他表现得兴奋、激动,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忙道:“约定攻击日子的前一天?”

  君花点了点头,我又道:“就是那一晚,他宣布才接到了甘铁生的命令,说作战计划有了改变,不进攻,在原地待命。”

  君花用力摇了摇头,象是想把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一个头绪来:“嗯……他在下半夜,突然紧急集合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我说他的神情兴奋……那是上半夜的事。”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一晚上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

  君花点头答应:“我们到达了那个山约之后,虽然采取了严格的措施,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但为了严守秘密,仍然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传达命令,所以,知道真正进攻计划的,还只是少数军官。我和方……早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我们的关系……就算现在,也会被当作是丑事,要是被别人发现,只怕这半个师的兵力,就会瓦解。”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这种情形发现在军队之中,真是相当尴尬,尤其在如此饶勇善战的部队之中,他们的行动,真是要十分小心才行。

  君花又道:“为了不让敌人的侦察部队发现,我们并不举炊,只吃乾粮,想到在山上的袍泽,环境更加艰苦,我们自然不觉得怎么样。那天,天才入黑……”

  天一入黑,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都知道,离决定性的攻击快近了,这一仗打下来,人人都知道铁军的声威必然大振 也人人知道,战争,不论多么有胜利的把握,不论有多少奇谋诡计 打得多么漂亮 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必然有人在战场上倒下去。

  乐观的人想到这一点时,只是耸耸肩,有野心的人想到这一点时,会想到一场仗下来,自己的官阶,可以作什么程度的摇升,悲观的人没有悲观的人,战场上容不得悲观者,悲观者早已被淘汰了。

  方铁生和君化一起在那个小山洞中,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他们在那个小山洞中,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起,坐著,享受著即将投入惊涛骇浪之前的宁静。

  突然,方铁生挺直了身子,象是他突然听到、看到了什么异象一样,君化立时向他看去,看到黑暗之中,方铁生目光炯炯,虬髯扩张,模样威武之极,这是一副任何女性看了都会心怦怦乱跳的威武形象,有浓厚女性倾向的的君化自然也看得心中很有异样的感觉。

  他看到方铁生的注视著山洞的洞口,这时,暮色渐浓,看出去,洞口外,一片朦胧,君化低声问:“感到了什么?”

  方铁生作了一个手势,仍然注视著外面,可是他却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面向在不由自主抽动著,胸脯起伏,在急速喘气。君化忙把手按向他的胸口,发现他的心跳得十分剧烈。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君化的手,有点像自言自语:“真怪,我一生之中,只有三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会……有些事发生了。”

  君化低声问:“哪三次?”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早知道其中一次的情形怎样,可是他还是喜欢听方铁生再说一遍。

  方铁生缓缓地道:“第一次,是我在那小火车站的垃圾堆中,陡然转过身来,看到师长当时是排长的时候。”

  君化“嗯”地一声:“第二次是见到了我?”

  方铁生用力点头,象是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可以肯定的了:“你才打好了妆,一抬起头来,汽灯光芒夺目,照著你上了妆的脸,红是红,白是白,当年的红拂女,肯定不及你万一,哪一个不看得发呆发痴。”

  君化幽幽地道:“个个发呆发痴,都不像你们两个那样真的发痴。”

  方铁生喟叹:“这叫作是五百年前风流债,嘿,什么戏不好演,偏演这一出。”

  君化摇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有旦角,还不全是我的分?”

  方铁生忽然笑了起来:“你才从军部来报到时,我就一愣:怎么派了一个小花旦来当参谋长。官兵上下,也直到你那次领了敢死队,攻下了七号高地才真正服了你。”

  君化叹了一声:“我总觉得……”他本来想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是随即想到:“以前只听你说有过两次,怎么忽然又多了一次?”

  方铁生沉声道:“就是刚才,我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奇怪,我甚至什么也没有看到。”

  君化用力推方铁生:“那你不出去看,说不定有更值得你心爱的,就在外面等你。”

  君化当时,未曾料到方铁生真的会在他的一推之下,立时一跃而起,大踏步向外走去。当他定过神来时,方铁生已走出了山洞。

  君化心中很不是味道,但继而一想,可能是方铁生的心中真有了这样强烈的感觉,那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没有停留了多久,就也走出了山洞去,可是暮色四合,方铁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等了一会,遇到几个低级军官,他好几次想问“有没有见到副师长”,但是心中有鬼,那么普通的一句话,竟会说不出口。

  他等了半小时左右,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还是未见方铁生,他在两小时之后,到处找方铁生,可是一直未能找到。

  方铁生可能是深入每一个班,每一个排之中,和当兵的在打交道,以鼓励士气,这种事,方铁生在重要的战役之前,经常进行。

  一直到过了午夜,他已急得团团乱转了,通讯班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副师长在召开军官会议,请参谋长立刻去参加。”

  君化是跑前去的,这次会议,方铁生宣布了“作战计划”改变。

  我有点生气,可以说十分生气:“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怀疑?你熟知甘铁生的作风,难道一点没有怀疑?”

  君花长叹一声:“我当时非但怀疑,而且怀疑之极,但是我立即想到,怀疑这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简直可耻,我太熟知他们了,知道他们互相之间,有著过命的交情,我甚至没有问一个字,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望了他一下,他也立时用眼神给了我回答。”

  我忙道:“他怎么说?”

第九章

  君花眯著眼,尽量把自己拉进过去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正有极兴奋的心情,事情出乎意料,可是又极度的好。”

  我顿脚:“他已经在向你透露他开始背叛了,不过你却没领会。”

  君花呆了好一会,但又十分坚决地摇头:“不,我在他的眼神中,只感到高兴,没感到有什么阴谋。”

  我再顿足:“唉!他的阴谋,一开始就那么成功,连你也不起疑,他怎么不高兴?”

  君花神情惘然:“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背叛甘铁生,一丝一毫都没有。”

  白素说得十分委婉:“可是事实上,他传达了假的命令,按兵不动,令得甘铁生和上了山的一半兵力,遭到了极悲惨的命运。”

  君花的叹息声十分哀怨:“没有被敌人消灭的那一半,也同样悲惨……听到了炮火声,派出去侦察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听了手脚冰冷,可是找不到副师长,等到我决定率部去拚命时,消息传来,说山上山下,已经全是在欢呼胜利的敌军,我们再攻上去,无异是送死。有一个副团长,当场气得自杀,我咬牙切齿立誓,说一定要把方铁生揪出来,立完誓之后,满口都是血,鲜血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君花说到后来,声音发颤,事情隔了将近半个世纪,她仍然那么激动,可知当时情形的激烈程度。

  我摇了摇头:“在方铁生传达了假命令之后,你难道一直没有见过他?”

  君花皱著眉,皱了很久,才道:“在有人的场合,我和他都不是太敢亲热,至多只是交换一下眼色,他在传达了……假命令之后,有几个军官围著他在说话,我离他不是很远,交换了几下眼色,我一直感到他的心中十分兴奋,他年纪轻,心中高兴,在眼神中根本掩饰不住我也一直不相信一个正在进行卑劣阴谋的人,会在眼神中能有那么纯真的高兴神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君花是凭她的感觉和感情在说话,我和白素,是根据事实,事实是:方铁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君花停了片刻,才又道:“他在和别人交谈,可是忽然之间,提高声音说了一句话,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习惯,他这句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通常,我一听就可以明白他想说什么,可是这一次,我却不是很懂,他说的是:`这一场仗,我们有神助,不必打就早已赢了。'”

  我闷哼一声:“他说的是反话。”

  君花面肉抽动了几下:“他说著,转身就向外走了开去。我们之间,为了避人耳目,行动十分小心,约定了很多暗号,他若是要我跟出去,会把手放在背后,竖起一根手指,可是那时,他却双手都握拳,所以我就没有立即跟出去,他离开之后约半小时,我总觉得有点疑惑,想去找他,却找不到了,等到坏消息传来,全军上下都在找他,才有几个兵说,他们曾看到副师长,站在半山腰一个突出的石坪上。”

  君花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怪异:“那石坪,我和他一起上去过,不是很容易上得去,上去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去干什么?但是他身形十分壮伟,不会叫人看错,可是再攀上石坪去找他,却又找不到他,从那次……惨事之后,不但是我,残部之中,至少有一大半人要把他找出来。”

  白素细长地吸了一口气:“可是一直没有结果?”

  君花黯然:“一直没有结果这件事也不可思议之至,在山上突围不成的甘铁生,自然凶多吉少,虽然他的尸体一直未曾找到,但已不存希望。可是方铁生他……绝无阵亡之理,他……临阵脱逃,竟躲得那么好,我相信他还活著,不知道躲在哪一个角落。”

  君花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找不出方铁生背叛的理由,觉得迷惑,另一方面,背叛的事实,却又令得她痛心无比。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又道:“我又想知道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率部来攻而等不到时,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可是却没有结果,上山的铁军,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全部壮烈牺牲,一个活口也没剩下,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了被背叛之后,心中是怎样悲苦,他……可能满额沁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血珠子。”

  我设想著甘铁生当时的情形,可是实在无法设想。象甘铁生那样精彩的人物,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遭到了这样的背叛,就算山下没有几倍兵力的敌军,对他来说,那也如同一柄利刃,戳穿了他的胸膛,犹如一枚利钉,钉进了他的脑门,他的心所感受到的创痛,应该是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如果他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伤痛,就此脑部活动全部错乱或停止,象有些人在受了重大的刺激之后,变成了疯子,那倒也好了,痛苦只是一闪而过,从此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显然没有那么幸运,因为还曾有过激烈的突围战斗。

  他要是在作战时牺牲了,那还可以说是幸事,因为战斗只不过半天,痛苦也不算持久。要是他竟然孤身突围逃出,又活了下来,如果活到现在的话,那么,他所受痛苦的煎熬,又该怎么算法?

  我们三人所想到的,显然都是同一个问题,这从我们凝重而悲哀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来。三人之中,自然以君花的哀伤最甚,她双手掩著脸:“要是甘铁生还在人间,那……那真是人间惨事之最了。连我也常感到`生不如死'这句话,有时很有道理,若不是不甘心心中存著疑问就死,我也早就自己了断了。”

  白素叹了一声:“有些时候,人在心灵精神上受了巨大的打击,忽然之间,变得大彻大悟,也是有的。”

  君花缓缓放下手来:“那……只怕不会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我们这种人……纠缠在奇形怪状的情欲之中,翻滚不出情欲的煎熬,怎能大彻大悟?

  我望著君花,心中也觉得替她难过,看起来,她这一生,除了弄清楚当年为何会发生背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站了起来:“有一点很说不通,方铁生肯定未受敌军收买?”

  君花说得极坚决:“没有,哪一支部队不知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谁会没有头脑到企图收买一个铁生,去对付另一个铁生?”

  我道:“有可能方铁生主动找人接头?”

  君花仍然大摇其头:“就算他对人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一定当作是诈降的诡计。事实上,敌军一直不知道铁军有一半兵力,不在山上,事后,敌军的两个师长,退出行伍,理由是这次战役,他们的运气太好了,绝无可能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好运,再不及早抽身,还等什么?”

  我也喝了几口酒:“那么,方铁生背叛的目的是什么?”

  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君花口唇颤动著:“我问了几十年,唯一的答案……似乎只是……他要甘铁生死,他要甘铁生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用力一顿足:“更没有道理了,他为什么要甘铁生死?他和甘铁生的感情难道是假的?”

  君花神情又陷入极度的迷惘:“绝假不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宁愿相信,要是甘铁生有难,方铁生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去救他。”

  我还想问,白素也道:“在这件事上,不断问为什么,并没有意义,因为每一个问题,都不会有答案,研究方铁生的行动还好些。我想,在山洞中,他突然要离开到洞外去看看,这个行动,一定极重要。”

  我立时道:“那时,他突然有了某种感应,十分强烈,和他生命中两次重大的转折,可以相提并论。”

  君花苦笑:“可是实际上,山洞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白素不同意:“你太肯定了,你出山洞的时候,方铁生也已不在,如果山洞外有什么,他遇上了,你没遇上。”

  君花迟疑了一下:“当时,至少山洞外,没有什么声响。”

  白素和我互望了一眼,后来我们讨论,都觉得当时,我们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没有法子捕捉到问题的中心。

  君花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一直认定,那决不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背叛,一定是有一个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原因,导致方铁生作出了那种可怕之极的行为。”

  我和白素仍然保持著沉默,君花不住地叹息著,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如果有这样的原因,你一定是第一个,或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的一个人。”

  君花声音苦涩:“应该是这样,在那几天之中;他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话……”

  这位经过了转性手术,由男性变成了女性的传奇人物,在说到这里时,神情并没有什么不自在,虽然她是在追述当年的一桩同性恋的事件,可是她的神情仍然十分自然,只是她的声音,愈来愈是低沉,愈来愈是惘然:“他什么都对我说了,当时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人类关系之中最彻底,最赤裸的关系,从心灵到肉体,相互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隐瞒……”

  我听到这里,想起当年这位君花女士还是男性,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同性恋行为,虽然我并不歧视这种行为,可是也总觉得十分异样,所以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君花立时觉察到了,她停了下来,望著我:“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句话时的态度,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是的,我不相信,我只认为那是在军队之中,长期缺乏和异性接触所形成的一种生态行为。”

  白素连碰了我两次,可是我还是把话说完,君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是她神情依然坚决:“你是用有偏见的眼光来看我们,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关系之真诚,远在异性恋之上。”

  我冷笑一声:“不见得,方铁生宣布作战计划改变之前,你何曾知道?他作出那样的决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过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说著,君花的神态愈来愈难看,身子也像是筛糠也似地发著抖。

  我不理会白素的眼色,继续说著:“他从头到尾瞒著你,他的背叛行为,不但针对甘铁生,也同时针对你,针对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现在,还在说你们之间的感情真诚坦白?”

  我的话说得十分快,说到后来,君花伸出了双手,象是想把我说的话挡回去,等我的话说完,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看来不像是一个活人,白素一面用责备的眼光望向我,一面也紧张地握著我的手,大家都不出声,连空气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缓缓地摇头:“虽然事实是如此,可是我还是认为,那只是一宗突发事件。是,他没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隐瞒著我,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对方铁生。甘铁生或君花,我没有任何偏见。可是事实上,方铁生是一个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视背叛行为,我自然不会掩饰我这种情绪,所以我的话仍然不留余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若是他对甘师长有感情,象他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那大不了他死,也不会害人。你可曾想到过,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发动进攻,而等来等去等不到时,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缠,紧紧地扭著,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这样,看了也不免惊心动魄。

  白素忙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甘师长一定早不在人世,当时的痛苦,自然也烟消云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话,虽然空泛,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君花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不,他……没有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可是我知道他没有死。”

  我和白素相顾骇然:“你怎么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我决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经过写出来之前,我旧地重游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声,君花连性别都改变了,她长期侨居在外国,自然以侨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游旧地的了。

  君花的脸上,稍微有了几分血色:“那一次 是真正的旧地重游,从我提任他那个团的参谋长,第一天到团部报到的那个小镇开始,凡是记忆之中,作战也好,调防也好,到过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当热列的招待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和目的,只知道我为了写作而来寻找资料。”

  这一次,连白素也性急起来:“就是在那次,你见到了甘铁生?”

  君花声音低沉:“不,我没有见到他,可是知道他没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询问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号高地前停留了很久,然后,自然到了当年他领了半个师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穷山恶水的死地,当地乡民说,山里有一个怪人,又瘦又干,隐居著,不让人家找到他,当地政府曾很多次,组织了搜索队,进山去想把他找出来,可是一直不成功。可能有三五年没有人见到他,但是他又会忽然出现一下。”

  我“嘿”地一声:“这种深山大野人,连现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见到,不足为奇,也不能说那就是甘铁生。”

  君花停了片刻,面内抽搐,神情十分痛苦:“当地乡民又说,每年,总有五六个晚上,这个怪人会发出可怕的嚎叫声,叫听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伤心,每年他发出嚎叫声的日子是固定的”

  我“啊”地一声:“就是那次战役进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铁生讲攻的日子?”

  君花紧咬著下唇,点了点头。

  白素急急问:“他不肯见你?”

  君花闭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时候,正是……。那几天日子,当夜,就听到了他的号叫声,那种叫声,唉唉,真不是人发出来的,听了之后……人真的不想再活,我发狂一样满山乱窜,也叫著……直到喉咙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他没有出现。”

  君花顿了一顿,才又道:“乡民说,那嚎叫声,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是山精鬼魂所发,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没有死,一直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背叛的无边苦痛之中。”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如果是事实的话,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简直难以想像,那么多年来,甘铁生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煎熬中过日子。若是他乾脆心绪整个散乱,成了疯子,无知无觉 那倒也罢了,可是从他每年到了这日子,就发出号叫声这一点来看,他神智显然是清醒。

  方铁生的背叛,替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著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他是怎样活来?他怀著什么目的,一直要活著?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么?是不是几千次,几万次地后悔当年在垃圾堆中把方铁生捡了回来?是在后悔他向方铁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满了温情的“小兄弟”?

  还是他绝不后悔他付出给方铁生的友谊,只是想弄明白方铁生竟然在全无可能的情形下,会对他进行了如此彻底的背叛?

  这许许多多问题,旁人再揣测,也不会有结果,自然非得把他找出来不可

  极有可能,把甘铁生找出来,会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一张口,刚想说话,白素已经先说了:“山野间,由于风声,或是禽兽所发,常有一些古怪的声响,会不会是你的心理作用,以为是有人在号叫?”

  君花发出了一下令人伤心欲绝的叹息:“当然是他在叫,他的叫声……在每一下号叫的最后,总有一两下发自喉间的抽噎声,我十分熟悉这种声音,那一次,在小会议室中,他把我……让给方铁生……当时,他也曾发出抑压的号叫,也曾有那样的抽噎。”

  我急于向君花询问何以她听到了甘铁生的号叫声,但竟然不设法把他找出来,可是白素却在这时突然道:“所罗门王在一宗审判中,要把一个婴孩剖开来,平分给两个自认是那婴儿母亲的妇人,这个故事,你自然听说过?”

  我有点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所罗门王要剖婴的故事,自然人人皆知:甲、乙两个妇人,都自称是一个婴儿的母亲,争执一直到了所罗门王座前,所罗门王曾向耶和华上帝求智慧,所以他的智慧,一时无两,他说:“婴孩只有一个,你们两个人争,这样吧:把婴儿剖成两半,你们一人拿一半好了。”

  甲妇立即赞同,乙妇大惊:“我不争了,把婴孩让给甲妇吧。”

  于是,所罗门王立即知道,乙妇才是婴儿真正的母亲,没有母亲会忍心自己的孩子剖成两半。

  白素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个故事来,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白素并不睬我:“两个铁生,在你的心中,难以取舍,现在你总该知道是谁爱你更深更浓了?”

  君花的叹息声听来凄然:“不必现在,当我走出小会议室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是甘铁生爱我更多……一个肯牺牲自己,成全爱人意愿的人,所付出的爱,无可比拟……接近伟大。”

  我忍不住插言:“讨论那一段……感情,并没有意义,你怎么不把甘铁生找出来?”

  君花苦笑:“那一座山,连绵好多里,虽然是穷山恶水,可是山势十分险,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岩洞,又有不少峭壁,回音重重,听到声音,根本不知道发出声音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一声:“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君花道:“当然,我用最直接的方法,我用扩音装置,连续向山中讲了几天的话,请他出来和我相会,可是自从我一出声之后,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任由我叫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也雇请了超过一百人,漫山遍野搜索,把山里的野兔獐子全都赶了出来,也没有他的影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连连喘气,又张大了口半天,才道:“他……不愿见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不愿见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刚才提到剖婴故事,肯定甘铁生爱你极深的原因,他不愿意见你,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君花陡然站了起来,张大口,出气多,入气少,双眼发定,过了半晌,才道:“他……以为我……和方铁生……合谋背叛?”

  白素点头:“我想是,因为他一直不瞭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章

  君花双手挥舞,神情激动之极:“那不行,那不行,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没有参加背叛,我没有,背叛他的,只是方铁生。”

  白素再令她喝了一大口酒,才道:“建议你快一点去,把一切经过,通过扩音装置,使他能听到,只要他还生存,在听了你的话之后,我想他一定会现身和你相见。”

  君花的身子抖得厉害,张口想说什么,可是语不成句,好一会,她才重重在自己头上,连打了几下:“真笨,当年我怎么没有到这一点。”

  白素轻叹一声:“照我的推测,甘铁生在侥幸生存下来之后,一定对人世间的一切,失望之极,自此他不要再见到任何人,宁愿和岩石为伍,他不知道一切如何发生,对你自然也有误会,所以才不想见你。”

  君花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在这时,才看出她当年的确受过正规的、严格的军事训练,她看来步履矫健,有职业军人的风范。

  君花又陡然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这就去,这就去。”

  她说“这就去,”真正说走就走,大踏步向门走去,我还想阻止她,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不让我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她身后大声叫:“一有了结果,第一时间让我们知道。”

  君花也大声答应著,已经走了出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君花这个小说中的神秘人物的出现,当然使当年的事,又揭明了许多,可是对于最主要的一个疑问,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那疑问是:那场背叛,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君花离去之后,我们维持著沉默,我一口又一口地喝著酒,直到白素的手,温柔地按到了我的手背上,我向她望去,看到她的眼中,略有责怪的神色我才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

  (白素有极美丽的眼睛,而更动人的是她眼中流露的那种温柔之极的眼光,这种光采,使人在任何烦躁不安的情绪下,都会感到无比的宁贴。)

  我翻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自然的问:“想到了什么?十分可怕?”

  我和白素,已经自然而然,有近乎心意相通的能力,她看到我忽然之间,蹙著眉,不断喝酒,就可以揣知我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立时点头:“是,我从人性的丑恶面,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白素的声音很平淡,可是她说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她那样说,证明她也想到了我所想及的,她说;“甘铁生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叹了一声:“是,他不该把君花让给方铁生,方铁生若是得不到君花,会尽一切力量去争取,得到了,自然会尽一切力量去保有,而他失去君花的唯一可能,就是来自甘铁生的威协。”

  白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所以,他就要消灭情敌,这才有了那次背叛。”  我们两人所想的既然相同,也感到,如果事情是那样的话,真是太可怕了

  甘铁生作了那样的牺牲,可是结果,反倒引发了背叛。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唯一不通的是,方铁生若是为了这个理由而背叛,他没有理由失踪,一定会和君花在一起那正是他背叛的目的,不然,何必背叛?”

  白素试探著问:“或者是在背叛发生了之后,他忽然又天良发现?”

  我摇头:“我们从人性最卑劣的一面出发作设想,达成了这个结论,怎能期望那么卑劣的人,又会天良发现?”

  白素神情犹豫:“人性十分复杂,有时,善和恶,高贵和卑劣,几乎交错发生,没有明显的限界。或许,方铁生明知事情一发生,君花必然不会原谅他

  我打断了白素的话头当白素在分析一件事的时候,我极少打断她的话头,可是这时,白素所说的话,显然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道:“若是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不会背叛。”

  白素低叹:“人有时,明知自己在做著的是蠢事,甚至明知蠢到无可再蠢,可是在不知什么力量支配之下,还是会做下去,一面后悔,一面做。”

  白素的话,给了我某种启示,我忙道:“把你刚才的话,一字不变,再讲一遍。”

  白素再说了一遍,我低声跟著她说,说到了“在不知什么力量支配之下”时,我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个可能,方铁生的背叛,是突然发生的,一种不知道什么力量,支配了他。”

  和白素讨论问题,真是赏心乐事,不但可以在多数的情形下,有共同的想法,而且,就算是无头无脑地说上一句,她也可以立即瞭解在说什么,不必作多余的解释和说明。

  这时,我这样一说,白素就马上道:“那一晚,上半夜,在山洞中,方铁生说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我一扬手:“就是那次,方铁生说,感觉强烈之极,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这样的感觉是第三次,前两次,都使他的生活改变。”

  白素想了一会:“他有了那种感觉,离开了山洞,遇到了一些什么……算是一种力量,他就受了那种力量,他就受了那种力量的支配,作出了背叛的决定。”

  我连连点头:“可以这样设想,因为接下来,君花找不到他,再接下来,他就下达了假命令,一切都很吻合。”

  白素笑了一下:“可是新疑问又来了,那种`不知什么力量'支配方铁生叛变,有什么目的?”

  我苦笑:“不知道,魔鬼引诱亚当和夏娃叛变,又有什么目的?”

  白素的回答来得极快:“为了和上帝对抗。”

  我也回答了她的问题:“那种力量,为了和人性美好的一面对抗。”

  白素神情迷惘:“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两个铁生之间,生死不渝的情谊,本来反映了人性最美好的一面,忽然之间,方铁生的行为,展现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这中间,明显地有著对抗。”

  我只感到思绪愈来愈紊乱,不由自主,双手挥动著,象是想把许多无形的,杂乱无章的东西都挥开了一样,我大声道:”`不必再设想了,这小说……当年发生的事,再设想也没有用,除非能把背叛的主角方铁生找出来,但是这又没有可能。”

  白素呆了片刻,忽然道:“也不见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禁被白素逗得笑了起来,接著道:“甘铁生要是找到了,方铁生还能找不到吗?”

  白素也笑著:“你说得对,别再去想了,想也想不出名堂来。”

  我来回踱了几步:“要不要听听那四个小鬼的意见?”

  “四个小鬼”何所指,白素自然知道,她道:“这……件事中,涉及了……同性恋,他们年纪轻”

  我立时道:“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瞭解到人类行为之中,有同性恋这种行为的事实存在。”

  白素还在犹豫间,门打开,两股红影冲了进来,良辰美景一下子就到了白素的身边,一边一个,双手交叉,挂在白素的肩上,现出娇憨的笑容:“这几天在忙什么?怎么不理我们了?”

  温宝裕和胡说也在门口出现,温宝裕在叽叽咕咕他想表示什么意见,而又明知这意见不便公开发表,就会有这种行动。这时,我听得他在叽咕的是:“去送命的时候,会不会也那么快。”

  他们四个人显然是一起来的,良辰美景行动快,所以引起了他的不满。

  看到了这“四个小鬼”,人会自然而然,有一股朝气蓬勃,充满了活力之感,连说话的兴致也会高涨,我唯恐迟了一步,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所以抢著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几天是有点事,有几个疑问,怎么设想,都没有合情合理的结论。”

  四人都大感兴趣,温宝裕更一叠声地追问:“什么人?什么事?”

  我指著出版了的小说:“你们先看了这篇小说再说。”

  温宝裕一伸手抢了一本在手:“什么故事?原振侠传奇?亚洲之鹰?”

  我道:“都不是,是讲几十年前的一些战争。”

  温宝裕的热情一下于降低:“哦,民初装,最不好看,太久远了,没有时代的共鸣。”

  我大喝一声:“小宝,你少胡乱发表意见,你可以不看,不过我告诉你,要是你不看的话,一定会后悔。”

  温宝裕又叽咕起来:“看就看,也犯不著连言论自由都要扼杀。”

  我闷哼一声:“对了,你们四人一起看,看了之后,再发表意见。”

  良辰美景两人取了一本,凑在一起看,胡说取了一本,走过一边,他们都有很快的阅读能力。

  故事的时代背景,对他们来说,自然相当陌生,但是故事本身很古怪,君花的文笔也很生动,很能吸引人看下去,所以他们很快就被故事吸引,一页一页,飞快地翻动著,看得十分入神。

  我知道这一看,至少要好几小时,和白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那天接下来,又发生的一些事,和这个故事无关,可是却又十分异特,我会在另外一个故事中把它记述出来。

  四人之中,温宝裕最先看完,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一反常态,没有接著说话,只是抱著书发怔。

  等到四个人都看完,已经是晚上了,白素道:

  “怎么样,先吃饭?”

  四人都精神恍格,只是点了点头,吃饭的时候,也不言不语,食不甘味。可见得故事中所写的背叛行为,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撼。。

  饭后,温宝裕这小子居然提出:“有没有酒?”

  我的回答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过了三分钟之后,故意大声发出“咕嘟”一声,吞下了一大口口水,表示抗议。我已把和君花会面,以及小说中没有写出来的情节,详细说了一遍。

  然后,我才问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胡说和良辰美景,显然早已有了回答,他们齐声道:“不知道,怎么想都想不透!”

  我、白素和所有人,由于温宝裕并没有立时回答,所以一起向他望去,温宝裕吸了一口气,看来准备作长篇的发言。

  老实说,温宝裕的想法,稀奇古怪,有时也很有点道理,能道人之所未道,但是大多数情形,却全不知所云,若是由得他长篇大论,谁有空洗耳恭听?

  所以,我先发制人:“长话短说!”

  温宝裕对我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任谁看了这个故事,都会把背叛的焦点,放在方铁生的身上,不会有人想到甘铁生,因为他是被害人,但如果一切是他所安排的圈套呢?”

  良辰美景立时责问:“安排一个圈套害自己?”

  温宝裕道:“若是一个人想自杀,同时又想杀死他想杀的人,就可以安排精密无比的圈套,既害自己,同时也害别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温宝裕的古怪念头,确有过人之处,我和白素,怎么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甘铁生若是恨方铁生,想同归于尽,那么,从那个作战计划一被提出,就是圈套的开始,全部官兵,都是圈套的牺牲品!

  甘铁生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是小宝这个假设最不能成立之处,因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甘铁生都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所以,我和白素,又自然而然,缓缓摇了摇头。

  温宝裕一面发表意见,一面在察看我们的反应,他自然也可以猜到我们的心里怎么想,所以他立时又道:“那只是假设之一,假设之二,是方铁生想摆脱甘铁生,因为甘铁生对他太好了。”

  白素叹了一声:“小宝,设想也不必太离奇了!”

  我忙道:“小宝这个假设,倒相当有理,一个人若是对另一个人太好,在一些特殊情形之下,反而会使另一个人有太大的精神压力,会在潜意识中,起著自己都不知道的反抗,当这种强大的反抗意识,从潜意识转向明意识时,就会发生十分可怕的事。”

  温宝裕急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一个人,要他上进,要他不断拚命,要他不断记得是被人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要他分分钟都提醒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就是精神压力,没有人喜欢在那样沉重的压力下生活,久而久之,这个人就会在心底呐喊:我宁愿回到垃圾堆去!”

  胡说的声音很小:“小宝快可以当心理学家了。”

  温宝裕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情:“最近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深知精神力量之大,超乎想像之外,精神压力所产生的忧郁,可以致人于死,而每一个人都自我中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另一个人不一定感激,因为各人的角度都以自己为中心。”

  良辰美景的声音有点疑惑:“照你推测,甘铁生对方铁生好,使方铁生不快乐?”

  温宝裕点头:“大抵如此,设身处地想一想,永远当一个人的副手,再也摆脱不了被人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阴影,做人有什么乐趣?”

  白素不同意:“你太否定人际关系中有友情这回事了!”

  温宝裕一摊手:“我只是从心理的角度来作出假设,别忘记,他们两个都是同性恋者,可是相互之间,却又没有恋情,只有方情,往就干分古怪,通常,`两个男性同性恋者之间,很少这种情形”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宝,别信口开河了,这种情形,十分普通。”

  温宝裕在胡言乱语之后,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他道:“或许是,我对于同性恋者的心理状况,并没有多大的研究。”

  胡说闷哼一声,他性格和温宝裕的滑头滑脑不同,所以对温宝裕的这种态度,不表示同意:“别忘记,方铁生曾力求留在山上。”

  温宝裕道:“如果他要求成功,他可以再等下一次出卖的机会,何况,他每次争取最危险的任务,表面上是勇敢,不怕死,又怎知不是他在潜意识中活腻了,不想活了?”

  良辰美景责问:“你一下子说是甘铁生的圈套,一下子说是方铁生蓄意背叛,岂不矛盾心?”

  温宝裕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一点也不矛盾,正要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比较研究,才能找出最有可能的一种假设来。”

  我叹了一声:“很好,你提出了两个新的假设,可是都不能成立。”

  温宝裕这个年轻人,就是有这个好处,说了半天,提出来的两个假设,一下子被否定了,他却一点也不气馁,立时又兴致勃勃提出了新的假设:“方铁生也大有可能,受了魔鬼的引诱。”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温宝裕这时那样说,和我们的“受了某种外来力量的支配”,基本上是一样的!

  温宝裕受了我们神情的鼓励,看来正准备大大发挥一番,可是良辰美景已齐声喝止:“且慢!你愈说愈神了,什么魔鬼。”

  温宝裕举起了手来:“魔鬼,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代表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通过种种方法,使人改变一贯的认识,这种改变行动,就是背叛,例如方铁生背叛甘铁生,例如背叛爱人,背叛国家,背叛主义,等等行为都是。”

  良辰美景要说是说不过温宝裕的,她们只好撇了撇嘴,表示不屑,温宝裕进一步发挥:“魔鬼的方法,多数是收买,每一个人都有价钱,魔鬼总有方法找到人的弱点,趁隙进攻。”

  白素轻轻鼓掌:“小宝这番假设,十分有理,魔鬼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而且,历史上有许多反常行为,都证明和魔鬼有关。”

  温宝裕更是手舞足蹈:“原振侠医生认识的一个人,就曾把灵魂卖给了魔鬼,现在又成了魔鬼在地球上的代理人,说不定就是他干的好事。”

  我叹了一声:“方铁生背叛的时候,原医生的那个朋友,还没有出生。”

  温宝裕眨著大眼睛:“魔鬼的代理人不只一个,有的是,说不定就碰上了。”

  白素兴致十分高:“小宝,再假设一下,魔鬼要方铁生叛变,代价是什么?”

  温宝裕怔了一怔,却答不上来。良辰美景道:“答应他八十一世,都和君花在一起。”

  温宝裕苦笑:“一定有极优厚的条件,不然,方铁生不会答应。”

  我大大的打了一个呵欠:“还有什么别的假设,包括方铁生只是为了好玩?”

  温宝裕连这样的话,也可以接得上口:“也许是,方铁生厌倦了军旅生涯,要胡闹一番,作为双重性格的一种发泄,不顾一切,制造混乱,历史上有的是这种不顾一切只顾胡闹的人!”

  我不禁啼笑皆非,因为温宝裕的话,你又不能说他不对,历史上的而且确,有许多胡闹的事例,而且主持胡闹的还都是些英明伟大的领袖,所以才一声令下,有成千上万的人跟著胡闹。

  比较起历史上许多胡闹事件来,方铁生的行为,小之又小,他真的有可能只是为了好玩,而作出也背叛的行为!

  当晚,温宝裕讲话最多,良辰美景讲话最少,可能是事情涉及暧昧的男性同性恋,她们有少女的矜持,不肯多发表意见。

  这种讨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魔鬼引诱”说似乎可以成立,但魔鬼在哪里?除非方铁生现身,或是当年引诱方铁生的魔鬼出现,不然,也还只是假设,一点也解决不了问题。

  白素说了一句话,想作为讨论的总结,不料反倒又使讲座延长了下去。她说:“希望君花能找到甘铁生,多少会有帮助。”

  我先道:“不会有帮助,连君花都不知道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甘铁生自然更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出卖 所以才痛苦得把自己禁闭在荒山野岭之中,那么多年。”

  我的说法,大家都表示赞同,白素笑了一下:“要真是找到了他,多少对当年的情形,可以知道得多一点,如果方铁生蓄意背叛,甘铁生多少会觉察得到吧!”

  我摇头:“如果他有半分警觉,就绝对不会安排那次作战计划。”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声。

  一下子过了三天,在这三天中,都有别的事在忙,恰好没有离开我很多日子都在世界各处乱走,完全没有规律。

第十一章

  到了第四天,一封电报送到,电文十分简单:“卫斯理先生夫人,已找到甘铁生,速来君花。”在“速来”之后,是一个地名,这个地名,若不是君花在讲述往事之际,曾多次提及,知道那是当年铁军全军覆没的那荒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只怕怎么查也查不出它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上。

  一看到了这样的一封电报,我就打了一个哈哈,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看她,多轻松:速来。怎么去?你去还是我去?还是我们一起去?”

  白素道:“找到了甘铁生,对君花来说。是头等重大的大事,甘铁生要出来没有那么容易,她想我们一定急于见到甘铁生,所以要我们赶快去,没有什么不对。”

  正在说著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我按一下制钮,听到了一阵混杂之极的人声对于这种人声,我并不陌生,那是`四个小鬼'争著讲话的声音,然后,在大约二十秒之后,我听到温宝裕的声音,首先冒了出来:“我们找到方儿生了!”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我和白素都陡然一怔,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已听到得胡说在责斥温宝裕:“你这样说,太夸张了。”

  温宝裕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们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一共有四张,十分清晰。”

  我闷哼了一声,白素蹙了蹙眉,表示我们心中对温宝裕的不满,温宝裕的声音又高又尖:“这个人看起来,简直象猩猩一样。”

  我大喝一声:“别在电话里罗嗦,快拿来看!”

  我中止了通话,因为我知道,若是再说下去,温宝裕可以再过一两小时,仍然在电话里说个不停,而不肯乾脆把照片拿来的。

  白素象是在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弄到方铁生照片的?”

  我知道白素在小说出版前后,致力搜集铁军的资料,自然也希望能得到两个铁生和君花的当年照片,可是她却没有成功,当年铁车的军官,看来象是没有拍照的习惯,竟在大小数十仗胜利之后,都没有什么纪念的照片留下来。

  自然,以他们在军中的职位之高,官方档案之中,应该有他们的照片,可是事隔几十年,档案也早已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白素曾和我讨论过,她认为本来应该有照片留下来的,一定有人曾经刻间地做过消灭相片的行为,所以才会象现在那样。

  而今,温宝裕他们,居然找到了方铁生的相片,这自然令她感到诧异。

  我随口应了一句:“这几天,或许他们一直在寻找各种资料。”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可是从她的神情来看,可以看出她象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不敢肯定。一直到温宝裕他们来到,白素并没有表示什么特别的意见。一进门,温宝裕就把一只文件夹交到我手上,打开,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可是,真的,相当清楚。

  在小说的形容中,我们都知道,方铁生身形高大,粗手大脚,满脸虬髯,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早已有了这个印象。可是一看到了照片,我和白素,还是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气。

  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在军营中拍的,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虬髯,几乎遮住了他整个脸,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算未为他头脸上的毛发遮住。

  他正平伸著双臂,在他的手臂上,每一边,都有两个成年人,双手十指交叉著,挂在他的手臂上。

  一共是五个人,都穿著军装,挂在大汉手臂上的四个人,脸面清楚,从军服上也可以看出他们是低级军官。北方男性的个子,一般都不会太矮,可是这四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身子垂直,双脚却都碰不到地。如果他们的高度是一七零公分,那么,这个大汉的高度,自然超过两公尺,而且还超过许多。

  这个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个子高大壮硕,竟到了这一地步,这一点,不看照片,单凭小说描写,颇难想象。

  而方铁生的力气之大,也令人咋舌,每个人的体重至少超过六十公斤,他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四个人这样平举著!

  第二张照片,是他一个人在对付两头牛,他抓住牛角,把牛头按向下,牛的四蹄陷进土中,可知牛正在竭力挣扎,但是他却一副神定气闲,犹有余力的样子。这张照片,令一句俗语,不能成立。

  俗语说:“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而这张照片证明,只要有方铁生这样的臂力,不管牛是不是愿意,都可以令它低头,而且,同时可以有两头牛被按低头。

  而第三张照片,一入眼,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在一旁的良辰美景、胡说、温宝裕四人,他们当然早已看到过那照片,可是这时,他们也不禁屏住了气息。

  这张照片太重要了!

  照片上是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挂著汽灯,正在演戏。对了,演的是“风尘三侠”。

  照片上的三个人,脸面不是很清楚,可是体态都十分生动,正是红拂在梳头,虬髯客在一旁无礼地观看,李靖恰好回来的那一刻。

  最吸引人的是只能见到侧面的红拂,十指纤纤,梳理著长发,隐然可见眼波流转,目光灼灼,几乎可以令钢铁溶化。

  那时的君花,和几十年后我们见到的君花,当然已大不相同,但是眉目之间,还是依稀有痕迹可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君花,绝对是一个女性化的翩翩美少年,难怪令得两个有同性恋倾向的铁生,如痴如醉!

  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甘铁生,他的确相当瘦削,可是也英气勃勃,眉宇之间满是英气,但又显得十分儒雅。

  我和白素聚精会神看著照片,心中都有十分奇特的感觉在小说中,这次演出的场景,写得十分动人,我们又在君花的叙述中,得知了进一步的情形,忽然又看到了当年那一刹那的真实情景,就象是忽然一下子时光倒退了几十年一样。

  (摄影术真是人类伟大的发明。)

  盯著这张照片看,很有身历其境之感,好一会,我和白素才同时吁了一口气,温宝裕也在这时,忽然发表议论:“两个铁生,单从外形来看,就各有各的好,难怪君花不知如何选择好。”

  由于他在说的是同性恋事件,别人都没有出声,温宝裕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提高了声音:“我们全是成年人了,是不是?”

  我伸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不是,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这一个事实,温宝裕再能说会道,神通广大,也无法改变,所以他只也好长叹了一声。

  胡说也发表了意见:“这个人,后来决定施行手术,这是十分明智的决定。在那时,看,根本已经是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这照片,再叫她看到,不知有什么感想?还有,才收到她的电报,在当年那次战役发生的山中,她已找到甘铁生。”

  温宝裕挥著手,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他这种神态有点怪异,但我急于看第四张照片,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第四张照片,出乎意料之外,方铁生抱住了双膝坐在一个树桩上,抬头望著天,全神贯注,也不知道他是在凝思什么。

  而在照片上看来,依然可以感到他双眼中的神采,想象之中,要是被他这样铁塔一样的大汉,用那种目光逼视,一定不是很有趣的事,而论外形的威武,方铁生自然远在甘铁生之上,甚至远在所有人之上。这样的一员猛将,结果却作出了那么卑鄙的背叛行为,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说好人坏人,不会在额上刻著字,但是奸诈小人或正人君子,在外形上,多少有点不同,“心中正则眸子正”,可以通过细微的观察,约略估计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象方铁生这样的外形,说什么也和背叛者不能联系在一起,难怪他的背叛行为进行顺利,连和他最亲近的君花也被瞒在鼓里。

  我看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好一条大汉,可惜竟是一个背叛者。”

  白素也大是感慨,她语意之中,十分迟疑:“那么威武的一条大汉,似乎不应该有卑污的心灵。”

  我叹了一声:“人的思想,包在皮肤、肌肉、脂肪和头骨之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测度,和包著它的外表,也不发生关系。”

  白素合上了文件夹,在这时,我看到黑皮封面,十分精致的文件夹的右下角,有一个看来很奇特的烫金标志。我一眼瞥见,不禁呆了一呆,白素已经问:“照片是哪里弄来的?”

  胡说和良辰美景都望向温宝裕,温宝裕的神情,有点尴尬,他说了一句我们再也想不到的话:“照片中的这条大汉,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摸不透这个古怪之至的小鬼头又在玩什么花样。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是他告诉我的,现在,他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我有点不耐烦:“什么意思?”

  温宝裕忙道:“听我解释!还记得三天前,我看完了小说之后,发了好一会呆?”

  我闷哼:“是,十分反常。”

  温宝裕挥手:“不是反常,而是我在读了小说之后,强烈地感到,小说中写的方铁生,身形高大健壮,力大无穷,我总是十分熟悉,象是在什么地方,实实在在看到过的,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我扬了扬眉,温宝裕难道真的进一步知道方铁生本人在什么地方?

  温宝裕在继续著:“我把这个感觉和胡说提起过,胡说却说我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把武侠小说中的大汉代了进去,象乔峰,就应该是那样的大汉,也曾被人误认是叛徒,哼,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并不和温宝裕计较,只是淡然道:“我怎么想得到,陈长青的收藏品中,会有方铁生的照片?”

  刚才,在看到文件夹上烫金标志之际,我已认出那是陈长青自己设计的一个徽号,可是却再也想不到照片会是陈长青的收藏品。陈长青怎么会有方铁生的照片?事情真是愈来愈奇了。

  白素同样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情,因为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议,可是接下来,温宝裕一说穿,我和白素都为之失笑,事情实在十分简单,只不过十分巧合而已。

  温宝裕道:“陈长青有搜集、保存各种资料的习惯,他把所有的资料编成目录,输入电脑,我曾看过目录,也曾根据有趣的分类,约略看过资料,这四张照片,属于`我所见过的异星人'那一项目之中。”

  我“啊”地一声:“陈长青在若干年前,可能曾见过方铁生,不错,他最喜欢把稍为有特别之处的人,归入异星人一类。”

  我说到这里,良辰美景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象是一对才下了蛋的小母鸡。胡说也忍不住笑,温宝裕望了我一眼,索性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他们的神情,又不像有什么恶意。这时,白素凑在我耳际,低声道:“恐怕陈长青把你也当作异星人了。”

  被白素一言提醒,我立时想起,陈长青在认识我之后,的确曾鬼头鬼脑,有时直击,有时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异星人。

  这家伙!

  我板起了脸:“笑什么,陈长青这个人,神经有毛病!”

  胡说首先止住了笑:“在那一个项目中,你是第一号,他还有说明,说你一定是外星人,只可惜他用尽方法,也无法证明。”

  温宝裕总算也不再大笑,伸手指了指我的肚子:“他还说,曾摸过你的肚子,并没有板状骨骼而你记载过的一个外星人,身体结构上有这个特征。”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再数落陈长青几句,忽然之间,想起了极重要的一点,忙道:“陈长青要是对每一个他认为是外星人的人,都有说明记载那么,他一定也把见到方铁生的经过记下来了?”

  温宝裕点了点头:“正是,他见到方铁生,是在十六年前,那张方铁生独自沉思的照片,是他拍的。”

  我忙又向那张照片望了一眼,由于浓发和虬髯,所以并看不出方铁生的其他三张照片上有什么显著的年龄上的差异。

  温宝裕说著,知道我性急,已在文件夹的夹层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陈长青早把一切电脑化,纸上是通过电脑印字机印出来的字体,相当长,文字不佳,但关系重大,所以“转载”。

  一定有许多异星人在地球上,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照片上的这个彪形大汉,看来就是异星人,当时正在武夷山访仙,史载葛洪在武夷山得道升天成仙,而仙人,即异星人也。

  (陈长青认为古籍上记载的“仙人”。都是异星人,这个设想,我也同意。而他却付诸行动,常到有仙人出没的深山去“访仙”,可是都没有结果,常被我取笑。)

  在山中迷路,眼看前无去路,忽见绝壁之上,几乎不能立足的山石上,有大汉身形灵活,自上而下,如飞而来,人影一入眼,真疑是武侠小说中的剑仙,大声呼叫,山壁响应,大汉觅途来到面前,身高逾我近两个头,目光炯炯,不辨年龄,壮硕无比,一见就令人心仪,操闽语与之谈,竟不懂,而使用中州语系,坚不肯吐姓名,被带至极深山中,建于山岭上之一座破败小道观之中,观察之余,肯定此乃异星人。

  (陈长青这个人,有时有点无头无脑,他和那大汉,自见面起,到被带到一个小道观之中,一定有过不少对话,他却不记下来,而只是发表他主观的意见,一口咬定了大汉是异星人。)

  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在当年事发之后,躲进了武夷山的深山之中,过著隐居生活,倒的确不是容易找得到他的。)

  在道观中,一再套问,大汉十分不愿说话,态度神秘,盘桓到次日,大汉忽然下逐客令,被他挟持下山,地球人不可能有那么强壮的体力,有一段险峻的山路,被他一把提起,双脚悬空走过,历时七分钟,每一秒都可能粉身碎骨,遭遇奇绝。

  来到山脚下,大著胆子,请他允许拍照留念,出乎意料之外,大汉竟一口答应,在树桩上坐下,仰首望天,似有无限心思,拍完照之后,大汉忽然表示,他可以另外送我三张照片,一时以为是他在自己星球和所拍摄者,大是兴奋。

  但等他郑而重之,拿出三张照片时,却分明是在地球所摄,不足为奇,推测他必然知我已确定他是外星人,故意用这三张照片,表示他是地球人,此等手法,十分陈旧,不足一笑。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混帐东西!陈长青这个人,他要是先有了一个结论,就再也不理会客观事实,会想出种种不合逻辑的想法,去适应他的主观结论,绝不肯正视现实,例如他认定了那大汉是异星人,就指一切当作是异星人来论证。)

  不过异星大汉有一番话,颇难理解。他说:“一定有许多人正在找我下落,你手上的照片,最好不要随便给人看,你我相遇是有缘,这种尘缘,我再也不要有,我们不会再见,你要找我也找不到。”

  这番话,可算是他自己表明身份,他是仙人?仙人即异星人,可知我料断不错,本来还想追问,异星大汉指戏装照片中旦角,又说:“如果你竟有机会见到这个人,可把照片给他,唉,只怕物换星移,他也早已死了,唉!唉!”

  他在连连叹息时,似有无限凄酸,竟至于本来极有神采的双目之中,泪花乱转,真怪,异星大汉,竟也有丰富的人类感情,可能是在地球上住了太久,受地球人性格影响之故。

  当时回答他:“人海茫茫,偶然要遇到一个人的机会极微,是不是要刻意寻找?”

  异星大汉仰首半晌,长叹一声,说话大有仙意:“不必了,有缘能遇上,根本不必刻意寻找,要是没有遇上的机缘,再找,也找不到,想找我的人还少么?可是谁找得到?”

  我趁机问:“为什么你肯定有人要找你?”

  异星大汉浩叹三声,不言不语,撒开大步,奔向深山。心有不甘,急急跟随,山路崎岖,异星大汉如履平地,我却狼狈不堪,终于被逼放弃。

  此为我遇见的外星人最确切之一次,且有照片为证。

  (陈长青的第一次记录到这里为止,后来还有一些补记,相当有趣。)

  曾几次想向卫斯理提及在武夷山遇见异星大汉一事,但明知结果一定为他嗤笑,四张照片,并不能证明他是异星人。

  戏装照片,演出之剧目,确定为“风尘三侠”。莫非大汉竟是虬髯客成仙?汉唐时,得道成仙之人颇多,虬髯客远离中原之后,若是仙缘巧合,也不足为奇。

  又,军装照片经过考证,确有如此军服,多年前之事,其演话剧乎?

  陈长青再也想不到,穿了军服的方铁生,不是在演戏,那是他的真实生活。)

  (但如果说人生恰如一场戏,那么,说方铁生当时是在演戏,也无不可。)

  一直未曾见到照片上的红拂女,这旦角神态柔媚,曾询及演艺界中人,都说不知是谁。

  归入档案资料:武夷山曾有异星人踪迹,异星人身形高大,面貌威武,力大无穷,且有极地球人化之感情。

  以陈长青的性格而论,一定是方铁生这个“异星大汉”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的记述,已经算是十分详细的了。

  我和白素暂时都不发表意见,迅速转著念。温宝裕在解说著:“我当时有这种感觉,苦苦思索了三天,才想起曾在陈长青的资料中,见到过一个异星大汉,也有一张戏装照片,和小说中的故事十分接近,找出来一看,胡说就说十之八九,那真是方铁生,我们不能百分之一百肯定。那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单是一个大汉,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有这张演出风尘三侠的照片,毫无疑问,三个主要人物全在了。”

  白素低声说了一句:“两个铁生都有下落了。”

  我一面看著照片:“方铁生在十六年前,隐居武夷,十六年之后呢?”

第十二章

  我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之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可是白素却道:“存心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很少会变换环境,时间、生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无意义,你看甘铁生,就一直在那座山里。”

  我叹了一声:“就算是,你知道福建武夷山有多大?总不能跑到山脚下,架起扩音器,喊一轮话,就希望他能听到,走出来相会。”

  白素瞪了我一眼,武夷山是著名的山脉,方圆超过六十公里,大小山岭绝壁幽谷,不计其数,那个小道观不知道座落在哪一个山场之中,只怕一千人进去找他,也难以发现。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君花和甘铁生,他们两人,拼了命不要,也一定会把方铁生从武夷山中找出来。”

  我一想,这话倒是实情,我只是补充了一句:“要是方铁生还在武夷山的话。”

  胡说问了一个问题:“当年陈长青偶遇方铁生,方铁生为什么会送他这张照片?”

  我想了一想:“或许,方铁生想念君花,通过一次偶然的机缘,再和君花见面。哼,只是不知他如何向君花解释他的背叛。”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获得的资料愈多,事情愈怪异,方铁生在背叛行为之后,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不是怪绝吗?”,

  温宝裕立时同意:“简直不合逻辑之至。”

  白素向我望来,我只是苦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这几个人,作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似乎没有一宗可以成立。我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个原因,可就是找不到头绪,所以我暂时不想再去设想什么,让头脑冷静一下,另僻蹊径,有时会豁然开朗,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通的。

  白素看到我这种神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有同感:“对了,再多设想,也没有用处。看来,你不准备去看君花和甘铁生?”

  我叹了一声:“去见他们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方铁生背叛的原因。”

  白素沉吟了一下:“我倒想去看看。”

  我闷哼了一声:“去和两个男同性恋者见面?”

  白素摇头:“君花已经变了性,而更主要的是,我想到现场去瞭解一下环境,我总觉得,在那一大片穷山恶水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道的奇怪事情发生过……那可能是整件事的关键。”

  一般来说,白素很少在一件事上,表现那样的主动,而这次却有点不寻常,我抬了抬眉,作为询问,白素想了一会,给了答覆;“背叛虽然在人类行为中常见,可是这个背叛事件,却特别之极,如果纯粹出于方铁生本身的意愿,那么人性的可怕程度,就远在世人所知之上,所以,要弄个清楚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终怀疑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影响著方铁生,这本来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之一,我不认为到那个山区去,会有什么发现,可是白素的兴致甚高,我们又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又何妨凑凑她的兴?虽然可以预期那山区绝不是旅行的好地方,我还是道:“好,我们一起去。”

  温宝裕竟然异想天开:“好啊,学校有假期。”

  我望向他:“干什么?以为是远足烧烤野火会?”

  温宝裕不望我,向良辰美景看去,想挑唆她们也去,良辰美景齐齐叹了一声;“不行,我们的学习课程排得很紧,而且,对那个山区,我们不是很有兴趣。”

  温宝裕大是懊丧,连连搓手:“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我去了之后”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向令堂去问一下,她有没有替你安排假期活动。”

  温宝裕的神情,一下子象是漏了气的皮球样,叹了一声:“不必问,我知道,她已安排了,要我陪她到泰国去,而且不容许我推辞。”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就是了。”

  温宝裕苦著脸:“我不喜欢到泰国去,更不喜欢陪妈妈一起去。”

  良辰美景平时虽然和他不住斗口,可是这时,却十分同情他:“泰国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奇遇。”

  温宝裕翻著眼,自喉际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那是他表示不满和抗议的方式可以想象,在泰国的旅程之中,他的母亲,胖得已无可救药的温太太,一定会日夜不断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定会因之而怀疑温宝裕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白素也十分同情温宝裕,她说得十分温和:“陪母亲去旅行,也很应该,而且,泰国的确是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盛行降头术”

  温宝裕立时又象是皮球充满了气,高兴起来:“对,原振侠医生就曾触过神秘可怖之极的降头术,他还认识一个大降头师,嗯,请他介绍,到了泰国之后,我去找他学降头术。”

  我一想到温太太和降头师见面的情形,更是笑得大声,温宝裕向我望来,我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降头,可以令你有更多行动的自由?”

  温宝裕一本正经:“一定有的。”

  温宝裕要去泰国,泰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温宝裕又说要找原振侠医生去介绍他认识那个叫作史奈的大降头师,这一切,在这时,只不过是闲谈的资料。当时绝没有想到的是,温宝裕在泰国,真的有极奇特的遭遇。他的遭遇,演化为一个怪异莫名的故事。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和这个故事无关,而照惯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记述出来。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胡说,对温宝裕要去泰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第二天,白素先按照地址,回了电报:“快尽来,并有重要消息奉告。”

  她没有说明是有了方铁生下落的线索,是怕君花和甘铁生一知道,就会赶到武夷山去。

  第三天,我和白素启程,一路上的经过情形,自然不必细表,到了那个小镇,在一家门外还贴著中国人贴了几千年的“鸡鸣早看天”之类的门联的小客店内,见到了君花和甘铁生。

  在陈长青藏著的资料照片中,我们曾见过甘铁生年轻时的英姿,这时,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这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缩在炕的角落处的那个又干又瘦的老人,和当年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联系在一起。

  君花在车站接我们,一起到那小客店,在路上,她已经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找到甘铁生的经过,她不但在那个山区中,尽可能架设广播网,把许多喇叭放在山区的各处,只要她一讲话,几乎整个山区都可以听到,她还把她写的小说,散放在山区各处,希望甘铁生可以看到。

  然后,她再说话,说明当年,背叛的只是方铁生一个人,和铁军其他任何官兵,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这样子,经过了两天两夜,甘铁生才出现。

  讲到甘铁生出现的时候,君花的声音哽咽,频频抹泪:“他一出现,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一头猴子看起来比他更象人,他满头乱发,打著千百个结,张大口,掉了一半牙,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洞,他象是想说话,可是只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声响,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看来还有光采,可是却充满了怨恨,他和我对望了好久,才问了我两个字。”

  君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更凄然:“你们猜,他问我什么?”

  我和白素都摇头,君花又叹了一声:“他手里拿著一小说,问我:“真……的?”

  我也感到难过:“他对人失望之极,所以对你的小说也表示不信任?”

  君花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我紧紧握著他的手,连说了几百声`真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遍之后,他才又挣扎著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著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是由于长期的山区幽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之中,又有著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也是人。”

  甘铁生用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潜伏的可怕会冒出来,使人变得可怕。”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恶毒之极的炸弹,不但别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却由激动而变得十分平静。可知这些年来,他在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几千万次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想透想彻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著这个传奇人物,回味著他所说的话,他从那么直接的角度去窥视人性,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个人的思想之中,的而且确,都潜伏著极可怕、恶毒、伤害他人的潜意识,什么时候发作,的确连这个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著甘铁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外来的因素,有时会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诱发人性中恶毒的一面。”

  甘铁生紧抿著嘴,从他闪烁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的艰难痛苦,野人一样的生活,虽然对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见那一点也无损于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机会,几十年独自沉思,又曾经受过生死一线的巨大痛苦,必然会有许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也都经过独思的阶段,某些彻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长期静思,甘铁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缓缓地问:“经过情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是什么引诱了他?”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他性子不喜欢受拘束,军旅生涯令他烦厌。”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他只要说一句,绝不会有人强留他在军队里,事实上,我和他之间的友情,绝不存在谁对谁的约束。”

  白素的声音也很低沉:“请恕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要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样?”

  甘铁生转头望向窗外,小客栈房间的窗外,有一簇白杨树,在风中,树叶绿籁发著抖,看来很潇洒,他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声音柔和,可是说的话,却相当尖锐:“总有些特别原因的。心理学上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满足,而不是真正要对别人好。”

  甘铁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君花忙为他辩护:“他不会,他是真心对人好。”

  甘铁生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君花的话:“不错,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成就心理;看,我从垃圾堆中捡回来一个少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凛凛的战将,那使我十分有满足感,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方铁生的背叛,有什么关系?”

  白素侧著头想了片刻,终于承认:“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外来的强力引诱,应该另外寻找原因。”

  君花幽幽叹息:“任何外力的引诱,总要通过媒介来进行接触,我和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他有什么机会和外来的力量发生接触?”

  我和白素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我先说了出来:“有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那次,你们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么,突然离去。”

  君花摇头:“那一点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见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个山坳,和甘先生隐居了几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铁生的身子微微发著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个师官兵的坟墓,我看著他们一个个倒下来,流到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皱一皱眉头,真正是名副其实的铁军,铁一样的军队!”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甘铁生立时现出了一个自嘲式的笑容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绝不相称,他立时知道我想问什么,他道;“我受了伤,滚跌下山的时候,跌进了一个很窄的山缝,我想挣扎著爬上来,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说到这里,发出了几下听来极无可奈何的干笑声:“下面是一个相当深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过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时以上才醒过来,又苦苦捱了三天,才能开始设法离开。我身体虚弱,花了很多时间才算是重见生天,一切全都发生了!”

  他说来虽然简单,可是想象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进了地狱无异。

  甘铁生继续著:“山上还到处有弟兄的残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了十来枚手榴弹,准备在敌军将领庆贺胜利时冲进去,可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方铁生会没有依约发兵!”

  他说到这里,急速地喘息起来,君花忙递过一杯茶去,他一口气喝乾,我从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来,甘铁生“啊”地一声,伸手就取了过去,打开咕咕咕连喝三口,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之极:“可是,我一下山,见到了敌军的几个士兵,我就全身发抖发软,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浆,象是要窒息,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幸而他们没有发觉我。起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次数多了。不但见到人影,甚至听到人声都是那样,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怪病,我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同类,我对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我无法控制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里面,远远听到有人声,就躲开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这样躲了几十年。”

  白素大是感叹:“的确,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里躲了几十年,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场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浩动!”

  甘铁生才离开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素说得对,那些年来,浩动连连那是源于恶毒的的人性而发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铁生的手背上轻抚著,甘铁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的皮肤之下,血管好像小蛇一样盘虬突起,看来简直恐怖,但看君花抚摸它时的神情,却温柔欢愉,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甘铁生又道:“忽然之间,听到君……花的声音,听到了她的话,看到了她所写的书,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台戏……我也确信君花并没有背叛,只是方铁生一个的事,这才对人恢复了信心,敢鼓起勇气来见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到了告诉他们有方铁生下落的消息了。我先道;“当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铁生立时点头:“有,一个随军记者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方铁生说他喜欢,就由他保管那时要晒多一张都不容易。”

  我用相当缓慢的动作,把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就是这一张?”

  甘铁生和君花两人一看,都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呼叫声,像是看到了一个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甘铁生也首先改变了他那种古怪的姿势那是他早时在窄狭的山洞中蟋缩身子时养成的习惯。两个人的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离开,然后,他们才一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我们望来。

  两人的声音都异样:“哪里来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余几张照片来,君花叹:“他的气力真大,可以把我抛起来又接住!”

  我问:“这大汉,肯定是方铁生?”

  甘铁生点了点头,抿著嘴不出声,君花则道:“当然是他,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大汉,美国篮球选手,有很多超过两公尺,可是和他比,总没有那种神威凛凛的气概!”

  甘铁生这才说话,声音之中,透著无比的疲倦:“人人见了他,都会自然而然,对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单是他人壮硕,而且也由于他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概!”

  君花也道:“是啊,为了替他找一匹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了那匹日本关东的高头大马!”

  两个人说起往事来,从外表看来,似乎都没有对方铁生有什么恨,自然,刻骨的恨意,不会表现在咬牙切齿和青筋暴绽上。

  等到他们又向我望来之际,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个小道观中见过他,他在那里隐居,好像在逃避什么,这证明当年他的行为,至少没有在物质上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君花和甘铁生两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君花指著甘铁生:“他……和你一样,一直在山里隐居……那……是为了什么?

  甘铁生这时,表现了他曾是一个果断的军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挥手:“问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六年前,他……”

  甘铁生和我异口同声:“那是唯一的线索!”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叹了一声,甘铁生道:“如要他还在,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这些年,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第十三章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有时,故意想饿死自己,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肚子愈饿,思路反倒越是空灵!”

  我点头:“这就是基督徒为什么要禁食祷告的原因。”

  甘铁生显然想不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他呆了一呆,才又把身子缩成一团。这时,我注意到他在把身子形成那个怪异的姿势,身体缩得极紧,一般人绝无法做到,要是他缩著头,简直就没有任何突出点。

  他也感到我在注意他的姿势,所以解释:“当我确知自己又活了下来之后,心中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把身子缩成一团,虽然那样做,一点也不能减轻痛苦。我遭到了那样不可想象的背叛,也一直在把自己的身子紧缩,像是想把痛苦自身体中一滴一点挤出来!”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十分平静,唯其如此,才更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叹了一声,白素也叹著:`当我们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战役中丧失生时,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你不知如何从痛苦中熬过来的!”

  甘铁生惨然:“不把自己当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来。我找许多小得根本不能容身的山洞,硬把自己的身子挤进去,挤得骨头格格发响,心里反倒痛快些。很奇怪,再小的山洞,一天挤不过去,一个月挤不进去,一年半载下来,也就挤进去了!”

  我和白素听得骇然,甘铁生这几十年在山中的日子,自然痛苦,但再也想不到,会痛苦到这种程度!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反倒像是在说著别人的事一样,是不是经历了象他那样大痛苦的人,会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

  他继续在说著:“我想世上很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经历,挤在一个小山洞之中,我可以几天几夜,不饮不食,人不像人,兽不像兽。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却待别能想,什么都想,有许多许多事,都在那种情形下想通了,有了答案,唯一想不能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惘然。

  自然,他就算没有说出来,我们也都知道,他想不通的一点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也就在他陡然停下来的那一刹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脱口说出了一句话来。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甘铁生、君花和白素都神情愕然望向我,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又急忙作了一个“请听我解释”的手势。

  我陡然脱口叫出来的那句话是:“或许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背叛,已是不移的事实,所有的疑问焦点,都集中在他为什么要背叛这一点上。

  而我,竟忽然感到,方铁生可能没有背叛,自然叫听到的人,都感到错愕之极。我一面作手势,一面已开始解释,指著甘铁生:“你本来就是一个相当有学识的人,过去几十年,在那么特异的环境中,使你有不断的沉思的机会,去想许多问题,而且都有了答案!”

  甘铁生的神情十分沉著,可是他灼灼的目光,却显示他正在等著我进一步的说明。

  我又挥了一下手:“我是就最简单的逻辑规律想到这一点的”

  说到这里,我向白素望去,寻求她的支持,她竟然可以把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接下去:“简单的规律是:既然所有的问题,都有瞭解答,那么,唯一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我大是感激,紧握白素的手:“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著,他们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个说法,可是他们又显然无法接受。

  过了一会,君花才十分小心地问:“那么,方铁生伪传军令,按兵不动,破坏作战计划,令山上的部队全军覆没,这种行为叫什么?”

  我和白素苦笑,齐声道:“背叛!当然是背叛!”

  君花吁了一口气:“问题在,不过没有答案!”

  甘铁生却道:“答案有,在方铁生那里,去找他!”

  他说著,向我望来,我一时之间难以决定,他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和白素也去,我倒真的很想去,这时,白素先说:“我们还是先到当年事件发生时的现场去看一下。”

  甘铁生扬了扬眉“好,先带你们上山!”

  那座山真是怪山,就算没有军事常识的人,也知道把军队开上那样的穷山恶水去,是一种自杀行为。也正由于地形如此奇特,才更显出甘铁生当年的作战计划,何等大胆冒险。

  整座山连绵几十里,又和别的山相连,是一个相当大的山区,甘铁生在方圆几十里之中,对山上的一切,都熟悉之极。

  在山中,我们逗留了足足三天。在这三天之中,甘铁生给我们看他当年跌下去的那个山缝,和山缝下的深洞我跃下之后,也花了近半小时才攀上来,甘铁生当年,重伤昏迷之后醒来,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样爬出那深洞的。

  甘铁生又“示范”了他挤进狭窄山洞中的本事,山洞小得看来绝无可能容下一个人,可是他就有本事,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直到全身进入,从外面看来,根本分不清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脚。而他就在这种情形下,思索著各种问题。

  这种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小空间中的本领,中外的杂技表演者,有的也可以做得到,但决计不如甘铁生所能做到的那样。

  而且,甘铁生也用行动说明了他靠什么来生活,他从土中挖出了一大堆形状怪异莫名,说死不死,说活不活的昆虫的蛹来,有的是蝉,有的是蝼蛄,有的是金龟子,然后放在枯枝上烤和烧,把它们都变成一团团黑褐色的东西,还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著。

  他介绍说蝉蛹最可口,我拣了一个,放进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素看得不住皱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只刺蝟化为可口的食物,并从岩石上刮下盐来,在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上摄去营养,我认识不少人,有著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铁生和他们排在一起,绝不逊色!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山洞,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当年,我拉著半个师的队伍上了山,这个山洞就是指挥部,这块大概是办公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几天之中,我”

  他说到这里,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极深,君花叹了一声:“我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铁生叹了一声:“是的,不过我想到你很快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君花又叹了一声:“我是很快乐,可是会突然想起你,心里就会有象被刀戳了一下的那样痛楚!”

  (当他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一声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他们当年,是三个男人,可是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仍然在纠缠不清。)

  (虽然他们之间真有恋情,可是总有点怪异之感,所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

  甘铁生话头一转:“那几天并不难过,要处理的事太多,小牛君花,你还记得小牛吗?那书记官,甚至写好了如何收骗俘虏,如何处理战利品的计划书,全军上下,人人兴奋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预期的进攻”

  说到这里,甘铁生双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发抖,神情极可怕:“派下山去刺探军情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山下重重包围,全是敌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办法,全体军官,都围在我的面前,人到了绝路,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很有几个想责备我订出了这样作战计划的!”

  君花喃喃道:“他们不应该责备你。”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盯著我的手看,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盯著我的手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住喘著气,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明知给他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定会说出其中原因来的。

  大约三分钟之后,他才继续:“原来我的手,本来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于心中的焦急、愤怒和失望,手指在渐渐收拢,指甲压在石上,用的力道那么大,十只指甲,一只一只迸裂,脱破了手指,鲜血迸溅,十指连心,我竟然一点不觉得痛!”'

  他一口气说到这时,按在大石上的双手,也收成了拳头,这一次,自然没有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情形出现。可想而知,当年,所有的军官,看到了甘师长的伤痛,竟到了这一地步,怎么还忍心责备他?

  甘铁生吁了一口气,把握紧了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来:“我等了六小时,在军事行为中,有时连六秒钟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时,方下令突围……那不是突围……真是拚命,一条一条鲜蹦活跳的命,断送在敌人的枪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会突然之中用一下惨叫“冤孽”来作为叙述的结语,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静了很久,他最后的那一下叫声,彷彿还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声响。

  他闭上眼睛,神情也渐渐由激动而变得平静,再睁开眼来,淡淡一笑:“过去几十年了,可是那种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战场上,半个师的兵力全军覆亡,不算是一桩大事,有几万人,几十万人一起在一个战役中死亡的,人类的战争史,是最惨不忍睹的一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切照你的计划进行,敌军会怎么样?”

  甘铁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哺哺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们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残阳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满山都红,看起来就象是当年的鲜血还没有凝结,凄凉悲壮,莫可名状。

  离开了山,回到那小客栈,甘铁生和君花不断回忆著过去的旧事,上半夜我还勉强听著,可是看情形,他们非通宵达旦谈下去不可,我打了一个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辞,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已有很久没有在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小镇中的客栈过夜了,由于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边的白素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正在想著什么,过了一会,果然白素说了话:“你在那一刹那,感到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既然事实上无法令人接受,但许多情形,却可以反证这一点。”

  我伸了一个懒腰:“是啊,象完全没有背叛的动机,象背叛之后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象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等,都可以反证没有背叛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理论上这样,但实际,却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我用力在炕上敲了一拳,发出了“蓬”的一声响那时并非冬天,炕不必生火:“整个大谜团,只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一找到,什么都可迎刃而解。”

  白素停了片刻,才道:“真有趣,以我们的推理能力,竟然会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又伸了一个懒腰:“看小说,会看出我们这样的结果来,世上只怕没有人敢看小说!”

  白素侧头看了我一下:“你不觉得很有趣?”

  我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有趣之至,单是旅行到这种地方来,和你几乎可以剪烛夜话,就够有趣的了。”

  白素闭上了眼睛:“希望明天在那个山拗之中,会有所发现。”

  我连白素想发现些什么都没有概念,自然无法接口。

  第二天一早醒来,君花本领很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龄至少二十年以上,但还可以行驶,就由她驾驶,到当年屯兵的那个山坳去。

  一路上,君花向甘铁生解释当年方铁生和她,如何带了半个师的官兵,化整为零,穿过敌军阵地的空隙,成功地脱出包围圈,到达了敌军的外围的经过。

  那山拗,离那座山大约有二十公里,属于另一个山区,车子在崎岖的路上跳动前进,一驶进两座山峰,排天的峭壁,甘铁生就喝了一声采:“好秘密的地方!”

  君花道:“里面的山谷可大著,一万人也藏得下。”

  说到这里,车已驶不向前去了,因为前面有一大堆碎石,堵塞了去路,那堆大小不同的石块,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只如拳头,如同一座水坝一样,把峭壁之间的峡谷,塞得满满的只有十公尺高,看起来异特之至。

  君花指著那高高的乱石坝:“当年我们探测地形,到了这里,以为前面已经是绝路了,他攀上去一看,大声欢呼,这才知里面别有天地。”

  甘铁生皱眉:“人和轻武器可以翻过去,辎重怎么办?”

  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官,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中心点。君花道:“辎重留在那边,派两个连防守!”

  甘铁生“嗯”了一声,看情形他对方铁生和君花当年的安排,并不是十分满意。

  的确,辎重,重武器和许多物资,是军队的命脉,如果辎重有失,部队的作战能力,也自然消失了,方铁生的决定,可说相当冒险。

  君花也看出了甘铁生的不满,她低声分辨了一句:“敌人没有发现。”

  甘铁生抬起头来,眯著眼,看著那堵乱石坝,我和白素一到,就被这奇景吸引。堵成了一道坝的大小石块,显然是从两边峭壁上跌落下来的,两边峭壁上,怪石嶙峋,峋峨不齐,有风化的痕迹,想来是若干年前,有过一次山崩,大量石块飞落下来,堵住了峡谷。

  这种自然现象虽然不多见,但也可以理解。在峭壁上,还有许多大石,看来也摇摇欲堕,只要有少量炸药,保证可以将这道石坝,加高十公尺。

  君花已开始向上攀去,要攀越这道石坝,十分容易,君花一边说著:“当兄弟知道你们突围惨败之后,简直如世界末日末一样。很多人攀出山拗来,竟有不少在攀越的过程中跌死跌伤的!”

  要爬过这道乱石坝,身手灵便的少年人就能做得到,之所以出现君花所说的这种情形,自然是当时那些人的心中慌乱到了极点,行动大是失常之故。

  不一会,我们就攀到了坝顶,眼前是一个好大的山拗。

  这时,各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都被眼前这种豁然开朗的地形所吸引,只有白素,还在抬头打量著两边的峭壁,我看了山坳一会,跟著她去看,她指著两边峭壁的近顶处:“看,两边峭壁在那里,几乎一样高度,有极深的刻痕!”

  白素用“刻痕”来形容那种山形,其实并不十分恰当,那是一道约有两公尺深,一公尺高下的凹位,在两边峭壁离顶还有十来公尺处,所以令得那上面的山石,看来更是随时会崩落。在那两个凹进去之处,山石尖突,十分凌乱,可能是那一部分的石质十分松软,所以在山崩中,一起落了下来。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白素“嗯”地一声:“当初山脉形成,一定是一座山峰,在地壳的变动之中,裂成了两半,形成了峡谷,所以峡谷同两边的峭壁,石质一样,才会再在若干年后的山崩中,形成如今这样的奇景。”

  我和白素在讲这座奇特的山景,君花和甘铁生在一旁听著,甘铁生叹了一声:“山川的形成,都是亿万年的事,人生短促,实在无法理解!”

  过了一会,他又道;“时间还是过去不够多,要是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背叛和被背叛,又有什么分别,全变成一样了!”

  在他的感叹声中,我们已翻过了那道乱石坝,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叫人有一踏足实地,就有想大叫大跳的冲动,右手有一道相当宽的山溪,隔老远就能感到那股山溪的清淡气味,不能不承认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隐蔽理想的地方了。

  君花指著另一座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突出的,看来又大又平整的石坪:“辽望哨就设在那天然的岗楼上。”'

  白素问:“那石坪,就是有人报告说,曾见过方铁生出现之处?”

  君花咬著下唇,点了点头。白素又问;“你和方铁生常去的那个山洞呢?”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前,我们都跟在后面。

  山坳的四周全是山峰,山峰上下,都有不少山洞,大小都有,君花带著我们进了一个门口有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大石作天然遮掩的山洞之中,侧身从大石边走了进去,甘铁生跟进去,我和白素进了洞,洞中很黑,可是却相当整洁。”

  君花向著一个极阴暗的角落走去,然后,停立在一块石头前,久久不动。

  那自然就是她当年和方铁生相偎相依之处了。

  甘铁生就站在她的身边,黑暗中,目光闪闪,真难想象几十年之前那股不正常的情欲烈焰会延续至今,可是眼前的情形,又的确如此。

  君花终于转过头来,和甘铁生的视线接触,两人都震动了一下,白素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情形,握住了我的手臂。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叹了口气,各自伸出手来,紧紧握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动。

  白素问:“就是在这里,你说过,方铁生忽然有了十分特别的感应?”

  君花“嗯”地一声:“你说得生动,他那时,真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说了几句调皮话,他就走了出去,我有点生气,没有立刻跟出去,山洞口有大石挡著,我看不到洞外的情形,等我也出去……大概至多十分钟,他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君花的声音愈说愈低,因为接下来,当方铁生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他已在军官会议上伪传军令了!

  白素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立时道:“从入暮到午夜,大约是六小时左右,他不可能去得太远,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一定就在附近发生。”

  白素吸了一口气:“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个石坪上,因为有人见过他在那里出现,他身形高大异常,不会被人认错。”

  甘铁生喃喃地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君花也难过地摇著头,白素已向山洞外走出去,到了山洞外,转过了一座山崖,就可以看到那个石坪,要攀到那个石坪不是很容易,我们花了约莫一小时才到达最早到达的是甘铁生,至少早了十五分钟,那自然由于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山中当野人的缘故。

  那石坪相当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尺,很完整,有几株至少百年以上的松树,夭矫弯曲地生长著,气势雄伟,登高一看,视线可及处极远,附近山色,尽收眼底,山风吹来,白素长发披拂,简直就像是仙子一样,我也大是觉得心旷神怡。

第十四章

  君花和甘铁生的感受显然不同,他们都显得十分沉默,甘铁生望著整个山坳,过了一会,才道:“他站到这里来,想干什么?想看本师弟兄怎样伤心欲绝?怎样被敌人歼灭?”

  白素语调沉缓:“他宣布了假军令之后到这里来,还是在这以前已经来过?”

  君花摇头:“没有人知道。”

  我站在石坪的中心,打量周围的环境,大约是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对白素来说太熟悉了,所以她知道我在这一刹那之间,想的是什么,她用力踏了一下脚下的石坪:“要是有什么天外来客的话,这个大石坪,倒是他们飞船下降的理想地点。”

  “天外来客”对我和白素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事,在许多事件中,我都曾和“他们”有过不同程度的交往,可是对于甘铁生和君花来说,自然十分陌生,尤其是甘铁生,简直感到了突兀,他立时问:“天外来客?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作了一个手势向天上指了一指:“我们曾假设,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影响了方铁生的脑部正常活动,使他产生截然不同的思想,这就是方铁生为什么在绝无可能,毫无理由的情形下,产生背叛行为的原因。”

  甘铁生的双眉安得极紧,看样子他正在努力思索著有没有这个可能,他思索得出的结论,倒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十分不满地闷哼了一声:“你们太异想天开了,哪有什么天外来客!”

  我叹了一声:“你在深山中隐居太久了!这几十年来地球上发生了许多事,你都不知道,天外来客来自各个不同的星球,早已在地球上活动,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方式,千变万化,地球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相当低能的生物这一点,也有愈来愈多的地球人知道了。”

  甘铁生十分用心地听著,他毕竟本来就很有学问底子,再加上曾经过几十年的潜心苦思,我相信他能接受许多普通人认为不可能的观点。

  果然,他在想了一会之后,吁了一口气:“听来也似乎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天外来客要运用力量,叫方铁生背叛?”

  他对我们的假设,不但领悟得快,而且提出了疑问,我和白素一面觉得高兴,一面也只好苦笑:“没有理由这只不过是我们不成熟的假设。”

  白素补充:“所以我要到现场来看看,若真是有异星人到过,总有一点痕迹留下来的。”

  君花长期在外国居住,自然有机会接触许多有关天外来客的幻想故事,可是她对我们假设的接受程度,反倒不如甘铁生,所以她用讥讽的口吻,指著那一大堆乱石坝,和两道峭壁上奇异的深而对等的“刻痕”说:“看,可能有一只飞船从那里飞进来,飞船的翼,划过山崖,形成了刻痕,又令得峭壁上的石块,大幅崩落,堆成了一个乱石坝!”

  我和白素自然听得出她的语外之音,白素微笑:“我早已留意到了,如果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飞船撞山,必然损毁,可是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

  君花顺手,向石坪后面的山峰指了一下:“那里有许多山洞,或许飞进去了,现在还在!”

  甘铁生听到这里,叫了起来:“你们在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立时道:“可能真,可能假。那山峰有多少山洞,总得去找一找。”

  君花先是神情很不以为然,但是在略想了想之后,改变了主意:“对,要去找一找,这是典型卫斯理式的解决问题方法!”

  我“哈哈”一笑:“当日你把小说稿托人带给我看,希望听听我的意见,不正是由于`卫斯理式解决问题方法'很有用吗?”

  君花坦然承认:“正是!如果真能在这里找到外星人曾来过的证据,那么,你们的假设,就可以成为事实。”

  甘铁生也笑:“这真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最佳例子。”

  甘铁生所说的那句话,正是他在寻求知识的时代最流行的话,这时他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可知一个人生活的时代背景,对这个人影响之久远。

  四个人并没有在石坪上停留多久,就开始去察看石坪后山峰上的大小山洞,这是一项相当费时间的行动,在行动之中,君花不断简单扼要地向甘铁生讲述著我的许多记述出来的经历,令甘铁生用异样的目光望向我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一直到天黑,甘铁生发挥了他在野外生活的本领,我也不甘后人,所以我们的晚餐,丰富之至,包括了一只烤□子,两只烤兔,若干甜酸不一的山果,围著一大堆篝火,吃了个饱之后,我取出了一直藏在身边的酒,令得甘铁生发出了欢呼声。

  大家都没有睡意,天南地北,话题广泛,到半夜时分,才略为休息一下,我和白素轻拥著,靠在一起让柔和的山风轻拂著,天上月明星稀,山影幢幢,静到了极处。我们曾在一起,有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经历,但象如今这样的情形,倒还是第一遭,所以很有点新鲜感。

  在离我们不远处,君花和甘铁生敢靠在一起,君花已经睡著了,甘铁生的身子缩成一团,昂首望著天,双眼睁得很大,一动不动,显然醒著。

  我压低声音:“刚才甘铁生所作的假设,比我们所作的一切假设都大胆!”

  白素作了一个不屑的神情:“不算什么大胆,左右不过是中了`卫斯理毒'。”

  我给她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倒觉得他的假设,也很有道理。”

  白素笑了起来:“你自然觉得有道理,因为他的假设,正是根据你的思想逻辑产生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刚才甘铁生提出假设时的情形,想了一遍。

  在酒酣之余,我们的话题,十分广泛,甘铁生向我问的问题极多,似乎几十年来积在心中的一切疑问,都想在一夜之间解开。

  说著,他忽然又提起了一件事:“你们只见过方铁生的照片,没见过他的人,还是很难想像,竟会有这样的大汉!”

  我道:“单看相片,印象也够深刻的了。”

  甘铁生深吸了一口气,用树枝拨弄火堆,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忽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方铁生的外形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虬髯生长速度快绝,几乎是先剃了左边面,再剃右边面时,左边又长出来了!他的气力,也大到了不合常理的程度!”

  君花略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因为他拨动火堆而溅起来的火星沫子,盯著他:“你想说明什么啊?”

  我已抢先代甘铁生回答,因为甘铁生的话,深得我心,也就是后来白素所说的“合乎我的思想方法”。“他想说明,方铁生,有可能,就是外星人!”

  君花的口一下子张得极大,神情错愕之极,白素忙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别太吃惊,把任何人都当作外星人是他的一贯方法,有时,连我都被怀疑成为外星人,说不定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外星人。”

  白素的那几句话,才把君花的紧张缓和了下来她曾和方铁生有过那么畸形而亲密的关系,方铁生如果是外星人,她自然大有紧张惊愕的原因。

  而甘铁生对我的话,却连连点头:“他身世不明,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自何而来,他被人发现时,就是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他的智力极高,什么事一学就会,聪明得叫人吃惊……”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的名字叫`铁生',如果他是一艘堕毁的飞船之中的唯一生还者,那么这个名字,就再贴切也没有”

  君花用力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愈说愈奇了,你自己的名字,也叫铁生!”

  甘铁生摇头:“我不同,我有父母,有来历可查,不像他来历不明!”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告诉我,她心中正在说:“听,甘铁生的想像力,比你还丰富,半天之前,他连外星人这名词,只怕都没有听说过!”

  甘铁生在继续著:“如果他是异星人的话,那么在紧要关头背叛,也不足为奇。哼,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他忽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令我怔呆了好一会,无法作出反应。

  甘铁生的假设,当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我不同意他“非我族类”的判语。

  甘铁生目光灼灼望著我,在火光的照耀下,他满是皱纹,粗糙之极的脸上,现出急于想听我意见的神情。我想了一想:“不排除他是异星人的可能,但就算他是,他的背叛行为,也毫无意义。”

  甘铁生“哼”地一声:“或许他那种人,背叛正是他们的本性!”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想到的是,若是某个星体上的人,背叛是这种星体人的天性,那么,这种星体上的人,应该是宇宙之间最可怕的生物了!

  我喃喃地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希望只有方铁生一个流落在地球上。”

  白素一直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在思索什么,君花打了一个呵欠,望著甘铁生:“你的想像力,直追卫斯理!”

  我和甘铁生都干笑了几声,并不十分欣赏君花的“幽默”,以后,话题又转到了别的。

  直到休息时,我才又想了起来,和白素又讨论了几句,我忽然又想到了一点,轻推了一下白素:“我们的设想,可以和甘铁生的设想衔接起来。”

  白素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自然知道她明白我的话。过了一会,她才道:“有他的同类,找到了他?或者,他的同类,用某种方法,使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分?总之,我们假设的外来力量,来自他的同类?”

  我点头:“如果方铁生真是异星人。”

  我和白素的语音虽低,但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甘铁生,听觉十分灵敏,立时向我们望过来。

  白素向他挥手示意,甘铁生也扬了扬手,白素道:“外星孩子流落地球,在地球长大,文明先进的外星人,自然会尽量设法把孩子找回去。”

  我就笑一声,举起手来:“我收回这个假设,因为方铁生没有回去,至少,十六年前,他还在武夷山被人见到过。”

  白素沉吟了一下:“或许,他习惯地球生活,不愿意回他自己的星球去。”

  我表示怀疑:“在深山中隐居?”

  白素扬了扬眉:“他住在一个小道观中,可能已经出家了。别忘了,地球上有他曾经爱过的人,他立誓要相爱九九八十一世!”

  我冷笑:“显然是谎言,他的背叛行为,背叛了一切人,包括君花在内。”

  甘铁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我也认为他有同类来到地球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向君花指了一指:“根据她的叙述,方铁生在那山洞之中,的确曾有过什么外来力量的感应!”

  甘铁生道:“或许是发自他自己的内心的感应!”

  (以前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们的种种假设,都没有一个可以确切成立的。)

  (而在我所叙述过的许多故事之中,也从来没有一个,可以作那么多的假设。)

  (虽然我早已明白,再多一点假设,也没有意义,可是由于事情实在相当特出,所以,明知没有意义,还是要忍不住不断假设下去。)

  (这也是这桩事最特别之处!)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话,甘铁生忽然恨恨地道:“那一仗要是打赢了,历史会改写!”

  我和白素听得他这样说,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声。甘铁生立时问:“怎么?不对?”

  我道:“是,不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已证明了你这一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对历史一点影响也没有,最多只不过在十分详细的历史中,说明这一仗的胜负而已。历史的巨轮,照著它自己的轨迹前进,不受任何力量的影响,你的这种说法,是自我膨胀的结果!”

  我们以为已睡著了的君花,这时忽然道:“卫先生,你真残忍,就让他幻想下去,有什么不好?”

  我立即道:“很简单:人不能活在幻想中,他还要活下去!”

  甘铁生在我说到一半时,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挥舞著,神情激动之极,可是在我和君花的对话之后,他渐渐镇定了下来,木然而立,声音也平淡得惊人:“对,胜或败,在那时看来,关系重大,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看来,算是什么?”

  我们都不出声,过了一会,他又道:“或许那一仗赢了,下一仗就会输,从大局势来看,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或许,早已死在战场上了,或许,再也不能和君花见面了,谁能知道世事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才又道:“方铁生的背叛,在当时看来,当然罪大恶极,可是现在,谁还会去追究历史中的一件小事?”

  君花大声道:“我会追究!我要知道为什么,不单是为了那一仗的胜负,也为了我个人的感情,我要问他,为什么那么轻易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甘铁生“哈哈”一笑他的笑声一点也不造作,真正是有一切都看开了的洒脱:“你还记得当年的誓言?如果他一直遵守著,那又如何?”

  君花抬头望著天事情一触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那段古里古怪的感情,别人就不好说什么,所以我和白素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就算不为恩,不为怨,不为情,不为爱,总要在他口中,找出一个原因来!”

  甘铁生侧著头想了一会,看他的神情,象是在思考别人的事一样:“当然要去见见他,如果见得到的话。当年故人,所余无几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称赞我一番话,把甘铁生心中的恨意,消解得乾乾净净。我心中也十分高兴,知道一来是毕竟事情相隔了那么多年,二来,在那许多年来,甘铁生自己潜修冥思,其实早已把恩仇、得失、胜败、有无之间的关窍参透了,只不过由于当年的惨痛经历实在太深刻,所以才在最要紧的关头之上,受了阻滞。

  而我的那番话,说得十分直接,一点不转弯抹角,对他来说,自然起了当头棒喝、恍然大悟的作用,一下子就完全明白过来了,明白当年在他生命之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夹在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之中,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每一个人自己认为重要之极的生命,夹在亿万个生命之中,也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一窍通,自然什么都想通了,这便是他的神态为什么有了重大转变的原因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不是勉强造作得来的!

  我向他走过去,和他互望了一眼,大家会心微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我只是道:“休息一会吧,等到天亮,再到昨天没找过的山洞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非我族类'来过的迹象。”

  甘铁生呵呵大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之中,又证明了他心中一无阻碍,这一刻,怕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到轻松的时刻。

  我竟然有点羡慕他忽然之间可以达到人生的这一境界!现在,他和君花,显然成为一个明显的对比,在君花心思之中,还纠缠著人生的悲欢离合,伤痛惨情,七情六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甘铁生这样,心灵上的彻底大解脱!

  所以,我望向君花的时候,大有同情的神色,可是当我忽然又接触到白素嘲弄的眼神时,我不禁陡然一震,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我明白白素的意思,白素在笑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七情六欲都了断了吗?不然,有什么资格笑人?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给我几十年时间,在痛苦中打滚反省,我也会什么都看得开!”

  甘铁生象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望著君花,带著微笑,隔了一会,忽然道:“痴儿!痴儿!”

  君花凄然一笑,我和白素看得大是心醉。

  就在这种境界之中,时间过去,东方发白,甘铁生用竹节盛来清冽无比的水,漱了漱口,又吃了点山果,再去找剩余的山洞。

  直到第二天下午,弄得疲累不堪,发现几个极大的山洞,入口处都十分隐蔽,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异星人来过的迹象。

  我道:“看来,异星人曾影响过方铁生的假设,没有实际证据可以证明。”

  大家都同意我的说法,在我们攀下石坪,又来到了那个乱石坝前时,白素向君花眨了眨眼:“看来真象是一次外来力量撞击所形成的。”

  我道:“一次轻度的地震,也可以形成这样的结果。”

  甘铁生忽然象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一样,笑了起来;“如果小方真是异星人,你们想他会不会承认?”

  自从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叫“方铁生”,这时忽然自然而然改口叫起“小方”来,可想而知,那是他过去一直以来对方铁生的称呼,此际在他的心胸之中,既然已了无恩怨,自然也就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君花瞪了他一眼:“很有趣么?”

  甘铁生竟象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自然有趣,想想我们竟然和一个异星人相处了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没有趣?”

  君花不知是跟著笑好,还是著恼好,神情十分尴尬,甘铁生在她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呵呵大笑,神情快乐得叫人眼红。

  攀过了乱石坝,登上那辆旧吉普车,回到了那个小镇,出乎意料之外,当地县政府派了一个中年人来,在客栈等候君花。

  那人自称是一个什么资料保存机构的负责人,一看到我们,就问:“哪一位是`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君花答应了一声,那人把一大包文件双手递上:“小说中所写的这场战役,君女士写得很真实,但有些情形,君女士显然不知道,这里有当年的一些资料,希望对君女士在补充修改时有帮助。”

  君花感到意外:“太谢谢了,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帮助,太谢谢了!”

  那人道:“能为侨居西方的华籍作家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那人走了之后,君花急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一大包文件看,甘铁生却徜徉著走了开去,对那些文件,连望都不望一眼;我和白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不多久,就有敲门声,答应了一声,甘铁生就提著一大瓶酒,笑呵呵走进来。

  他这时,和我们才见他时,截然不同,活脱是个世外高人!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说甘铁生全然像是元曲中所写的那些渔樵耕读,看透了世情,大有“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花由他恁,醉醒争甚!”和“青旗正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的意味。这种意境,求诸现代,难得之至。)

第十五章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了个精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著他:“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淡,象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著:“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是,但这时,甘铁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样看著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著手:“别这样看著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君花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厉:“至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然……不然……真会死不瞑目!”

  甘铁生笑:“有那么严重?”

  君花一口气说了七八声“有”,才又道:“每当想起来,就象是心口有刀戳进去,一个永远好不了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为时间会令伤口愈口,可是几十年了,还是每当想起,就有血珠迸出来,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

  甘铁生显然在说反话;“对,弄明白了之后,伤口就会迅速痊愈!”

  君花的声音极高:“我也知道不会,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还是痛,对我来说,并无损失,只有好处,因为,我明白了!”

  甘铁生不再言语,我在他们争执时,因为涉及当年他们的“感情”,所以不便插言,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君花的心情,实在很容易瞭解方铁生对她的背叛,可以纳入爱情的背叛范围之内,和方铁生对甘铁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爱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总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答案。虽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还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时极其残酷,要举例的话,可以有很多。因为事实的真相,大多数残酷,不过通常情形下,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人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著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著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又急著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他 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

  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著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连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著,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夕阳的光芒,照在那大汉的头发上,虬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双眼之中,更反映出血红的夕阳,他站著一动不动,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可知他心情的激动。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进入了另一部小说的境界了,眼前这个大汉,如果手中提著一柄刀的话,那么,他活脱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狮王!

  我们和那大汉对望著,大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虬髯太浓,遮住了他一大半脸面),可是,当他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紧盯著君花的时候,他面上的肌肉,在明显地跳动。

  突然之间,他扬起手来由于他身形极高大,一扬手之际,气势也十分慑人,我离他最近,一进之间,也几乎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以避开他的那种逼人的力量。

  他直指著君花被这样的一条大汉直指著,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可是君花十分镇定,她不等发问,就道:“我施了变性手术!”

  方铁生(那神威凛凛的大汉当然就是方铁生)迟疑著重复:“变性手术?”

  君花一字一顿:“是,由男人变成女人,其实我本来就是女人,可是从小一直被误会是男人,当然也有点阴错阳差,总之我现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点阴错阳差”而已,简直就是颠阴倒阳,一塌胡涂!

  方铁生用心听著,双眼之中,现出极度好奇的神采来,他这时当然不再年轻,但是蓬发虬髯,却一样乌黑,看起来不觉他是一个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竟然带著几分顽皮,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活泼的人。

  他仍然望著君花,足有半分钟之后,视线在我、白素和向导的三人身上,一掠而过,停在甘铁生的身上。甘铁生在才一见到他时,有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直到这时,方铁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著,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小兄弟,你好!”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向导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动了一下,方铁生的震动更甚,双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节,格格直响!

  (几十年前,甘铁生初见方铁生时第一句话是:“小兄弟,你过来!”

  (从那句话开始,他们认识,开始了方铁生生命的改变,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现在,甘铁生又叫了一声“小兄弟”,可是方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

  方铁生挥著拳头,虎虎风生,他大叫起来,声音在宏亮之中,带著一股莫名的悲愤,他在叫:“问!只管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他在说到最后“为什么”三个字之际,声音变得嘶哑,听来像是他的心肺都被撕裂了一样。

  他是一个背叛者,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见到了当年的受害人,竟然看来没有半点惭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气壮,这种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为之惊骇不已,我们紧握著手,我自然而然考虑著如果万一出现需要武力厮拚的场面时,如何对付这个煞神一样的大汉!

  甘铁生先开口,他声音平静:“我没准备这样问你,可是她还想问。”

  君花立时接了上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那么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怒意、恨意、不明和怀疑,都一起在这三字中,吐了出来:“为什么?”

  那真是听得人心头大震,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果说君花的那一问,是九天之上,直击下来的一个霹雳焦雷,那么,方铁生的回答,简直就是地面上万千座火山,同时爆发,喷射出无数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

  方铁生一开始回答,场面有些乱,方铁生简直不能自制,无法住口,其间我、君花、白素都曾抢著大声又问了一些问题,只有甘铁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象是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正由于场面紊乱,所以我用比较特殊的方法来记述当时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铁生爆发出来的话方式虽然特别一点,但还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一定要那样做,非那样做不可,我想那样做想了不知多久,终于鼓足勇气做了!我为自己!谁不为自己呢?把我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培育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难道全为了我?没有一点为了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人!我不是人!对我好,照顾我,我就算是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里捏出来的一个泥人看,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重吗?我必须按照捏我的双手做人,这个可以,那个不可以,现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实讲,不到一年,我就宁愿回垃圾堆去!我是从垃圾堆来的,让我回垃圾堆去,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吗?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网,把我死死地箍著,网著,压著,你们知道我在半夜会大口吸气吗?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呼吸畅顺吗?可就是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没有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可惜吧!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都是单独的,可是还会做恶梦,想起那可怕的日子,做什么,该怎么样,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从副排长起,只要找不死,一条直路,可以让你看到若干年之后的副总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战场上找死!

  对我好?当然对我好,我没说有什么人对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绝?可不可以不受?我没法报答,永远不能报答,我也不想报答,因为我根本不要。对,我拣的时机很卑鄙,打仗,不是输就是赢,你赢了,人家就输,你输了,人家就赢,输和赢都要死人,没有什么不同,你想想,除了这个机会之外,我还有什么逃走的可能?对我太好了,当他把你也让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一个没顿的人!

  以后?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以后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后我拣了这里,这里象不像垃圾堆,多么自在逍遥,多么快乐,绝没有人象看猴子一样地打量你,绝没有人夸奖你,勉励你,要你不断照别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当然有权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权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生命!不错,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对我极好极好的,我说过,我为自己打算,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个山洞中,我陡然之间,有了决定。

  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当然没有,全都是我内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彻底的背叛,背叛的是一个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诉你们,你们没有资格责备我是叛徒,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另一个人是叛徒,因为人人心中都怀著信念,没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什么?外星人?什么外星人,我是人,别看我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当然是人,什么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妈的在放什么狗屁!

  现在明白了没有,不背叛,那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人人都看看,以为我日子过得快乐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连你都不懂,以为我真的快乐,你不应该跟我下山,应该和他留在山上,我会拚命攻上去,死在你们面前,你也不该把他让给我,那叫我更无法忍受下去,你们都不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要尽一切力量对他好的人!

  没有什么不对,对你们赐给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我这受惠者来说,我要拒绝,我要大声叫:够了!够了!你们会听吗?

  方铁生双手抓住道观的门框,用力摇著,“哗啦”一声响,把门框整个拉了下来,他用力拗著,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脸色煞白,甘铁生负著双手,走过一边,抬头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们的一切设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接近,我曾说过:方铁生可能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确然没有背叛,对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认那是背叛,他只承认他的行为,是在许多箍的网之中,把自己释放了出来!

  他当然可以那样做,每个人都有权那样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别,以致他的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度的背叛!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导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有一统的标准?

  方铁生的嘶叫声停了下来之后,山上变得出奇的静,几个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甘铁生缓缓转过身来:“是我不好”

  方铁生大吼一声:“你好!你太好了,到现在你还要好到说自己不好!”

  甘铁生淡然:“没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这个道理,我至少明白了!”

  方铁生一个转身,走进了道观之中,君花还想说什么,扬起了手来,甘铁生把她扬起的手抓住:“知道了为什么,该走了!”

  君花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还是不明白”

  甘铁生打断了她的话头:“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背叛”的故事完了。

  咦,不是说,还有我的一半背叛的故事吗?是,也已经说了,或者说,是方铁生代我说了。

  人人心中都有潜在的背叛意识,看什么时候发作!

  明白吗?不明白也不要紧,因为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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