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报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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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的取材,普通之极,而且十分传统︰报应。

  谁都知道报应是怎么一回事,也相信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主持果报。

  把种种设想,通过一个故事集合起来,对报应的运行作一个有系统的假设,相当有趣。

  设想的组合是︰宇宙间诸神定下了人类生活的道德规范,用报应作为奖惩。地球人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去。

  很有些警世作用。

  小说当然不是为警世而写,只求好看,但如好看之中,可以有点警世,当然更好。

  你有做过恶梦,梦到自己处于一种十分可怕的处境之中吗?

  希望没有。

                  一九八八,十一,廿

                  香港

  一

  这个故事很特别。

  好像每一个故事都很特别,不然,写了上百个故事,若不个个都有特别之处,谁来看你的?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真的,这个故事,真的很特别。

  如何特别法,自然,循例,要慢慢道来。

  老王卖瓜,自夸了之后,要真的开出来又甜又香,老王才有资格自夸。

  至于自夸的为什么是老王,不是老陈老张老李老何,已不可考,也不必考。

  二

  用木头制造的浴盆,现在已很难见到了。但这种浴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却是中国家庭用品之中,十分重要的一种。

  制造木盆的工艺过程,相当复杂,选用上好的木料,先制成一片一片的木片,每片都要同样厚薄,同样大小,浴盆是正圆形还是椭圆形,决定于浴盆底板的形状,然后再把木片楔合起来,木片要略为斜向外,再加上箍,箍一般是两道,也有三道的,加箍的技术,更是精巧之极,真要详细研究,可以在其中发现力学的巧妙应用,散成一堆的木片,在加箍之后,已经成了浴盆,但是制作过程并未结束,还需要油漆。

  一般来说,先涂上桐油。

  (桐油这个名同,也几乎成为历史名词了,桐油和猪鬃,在教科书上,曾是中国主要的出产和输出品,可是问问现在的少年人,这两件东西有什么用,只怕许多少年人回答不出。)

  在桐油之上,再涂漆。中华民族,对漆情有独钟,可以一层一层不断涂上去,一只考究的浴盆,涂上三五层漆是等闲事。漆不但可以增加美观,使木头更耐用,也可以起到防水的作用,那是作为浴盆必须的条件。

  于是,浴盆完成了,鲜红的漆,金黄的铜箍,一只新浴盆,灿烂夺目,十足是一件艺术品。

  浴盆在江南水乡,还有一个用途,大姑娘小姑娘会利用浴盆,划著浴盆,在湖面上采菱采莲采藕和嘻戏这对浴盆的大小,也可以有一个概念。

  既然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这种浴盆了,那么,自然这一节中发生的事,一只椭圆形的木制大浴盆,既然是主要道具,那么,事情并非发生在现代,也就可想而知。

  事情发生在甚么时代,并不重要,可能一百年之前,可能两百年,甚至一千年,两千年,在看这一节的故事的时候,就当作是看古装电影一样好了。

  对了,还有一点,必须说明,这一节所发生的事,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全部是绝对的寂静。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答案十分简单,不过先卖个关子,在下一节中,自然会揭晓。

  一只红漆铜箍的大浴盆,放在屋子的中央,屋子十分考究,淡青色的水磨砖铺地,屋角的柱子大半隐在墙中,露在外面的,也油著红当当的红漆,窗子有著雕花的窗棂,糊著发亮的棉纸,使得屋子光线充足,也映得浴盆上用彩漆描出的龙凤图案,更加夺目。在一角,有一排屏风。

  浴盆中有小半盆水,正在冒著热气,又有一个身形粗壮的仆妇,提著一桶热水进来,把热水倾进浴盆之中,然后出去,然后又进来。这次提的是一只铜壶,相当大,铜壶中显然也是热水,因为壶嘴中,有袅袅的水蒸气升起。

  铜壶放在浴盆之旁,这表示出浴者喜欢在浴盆中泡浸一段时间要是水凉了,就可以用铜壶中的热水来补充加热。而有这样的排场,自然将要出现的出浴者,也不是普通人家的人物了。

  仆妇退出去之后不多久,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丫鬟,走了进来,伸手在浴盆中探了探,多半是水十分热,热得烫手,所以她立时缩回手来,甩著手,口唇掀动,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没有声音的,记得吗?)

  她站直了身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又进来,有一只白嫩之极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那只手的手腕上,戴著一只和手的肌肤同样白润的玉镯子,一时之间,分不清人是玉,还是玉是人。

  若是电影,镜头先对著那只手,接著,镜头向上移,看到的是淡青色的衣袖,宽宽的,有著粉红的绣边,绣工极精细,再向上移,是斜削的肩,这一型的肩,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中,被誉为美的象徵,称之为“美人肩”。再向上,是颈子和一抹酥胸多半是由于要出浴了,所以衣领松开著,这才能看到一抹酥胸,腴白得惊人。

  再向上移,这样的体态,自然不会叫人失望,必然有一张宜嗔宜喜、娇笑无比的脸庞。

  绝少例外,在这一节发生的事,也未能免俗。

  这个美人儿看来,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现在,二十出头的女性,还很可以自称少女的,但在古代,那是早已成熟之至的了。

  这个美丽的女人,自然就是出浴者了。

  美人出浴。

  看到这里,恐怕会有读友发出嘘声来:卫斯理故事之中,竟然有在电影中早就用到滥了的美人出浴,当真是特别之至(一开始就声明过的)。

  美人出浴,要详细写,可以写一两万字,或更多,但不写了,因为那不是这一节发生的事的主要部分,而且,读友也可以各凭自己的想像力去想像。

  小丫鬟退了出去,美丽的女人把她的胴体浸入了浴盆之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的眉心一直打著结,有时深些,有时浅些,她一直在蹩眉,那表示她有相当程度的心事,她的脸,正对著那排屏风。

  古代美女,十个之中,只怕有九个半有各种各样的心事(现代美女,何尝不然?)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就在她闭上眼睛时,一定有一些事发生极可能是一些什么声响,惊动了她,使她陡然睁开眼来,紧接著,在她俏丽之至的脸上,现出吃惊之极的神情来。

  使人真正感到她异常惊恐的,还不是她脸部肌肉所表现出来的神情,而是她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简直可以使接触到她眼神的人,感染到她心中的惊怖,而直跳起来。

  究竟是什么令她如此惊怖?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才会这样。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这像话吗?这故事是怎样说的?说故事的可以卖关子,且听下回分解,不可以说不知道。不知道,说什么故事?

  且慢且慢。既然敢说了不知道,一定有理由,理由一说就明白,不过,也要放在下一节。

  这一节的事,就发生到这里为止哦,还有补充一下的是,那美人的惊怖,迅即传遍全身,她身子剧烈地发抖,使得浴盆中的水都震了出来,流在地上,迅速被砖块吸收。

  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鲜红色的伞。

  伞是洋伞自然可想而知,在这一节发生的事是现代了。不过是五年前、十年前,还是就是今天或昨天,倒也不必深究。

  还是当作在看电影,变成了时装片,要再次声明的是,仍然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例如,门外面就是街道,人来车往,又下著大雨,应该有雨声人声车声各种闹市之声,可是当玻璃门被推开之际,一点声音也没有。

  由于下著大雨,所以门一推开,伞先进来,人在伞的后面。

  用那种鲜红色伞的,当然是女人,伞是遮住了那个女人的上半身,下半身是一条窄裙,小腿线条优美,皮肤白皙动人。

  自伞面上有大量的雨水滑落,撑伞的人迅速转过身,把伞向著门外,于是,看到了她的背影,也只有这样窈窕的身材,穿起窄裙来才好看,她的肩略斜,所以使她看来格外纤细。

  她收起了伞,提著伞片刻,让雨水顺著伞尖向下滴,先是一条直线,后来变成一滴一滴。这柄鲜红色的伞,有一个同样鲜红色的透明塑胶柄,看来像是一个血红的水晶球,十分夺目。

  门内,有货物陈列,陈列的全是玻璃器和摆设,一望而知,是一间专售玻璃制品的商店,商店中未见有人。

  撑伞者把伞放进一个在门旁的伞架之中,转过身来,她的身分,这时也大致明朗可以把她当作是一个进商店来的顾客,或许她并不想购买什么,只是由于外面雨太大,她进来避一避,顺便看看商品。

  她十分美丽,面色苍白,不施脂粉,神情有著大都市人特有的冷漠。

  等一等,等一等。

  这个美丽的女郎,十分脸熟,对了,她就是上一节之中,那个在浴盆中出浴的美女。虽然一个古装,一个时装,但绝对是她,一点也不错,就像是同一个演员所演的两部电影一样,打扮服饰神情,尽管不同,但是同一个人,毫无疑问。

  唉!只是打扮服饰不同,神情也一样。

  女郎转过身来之后,刹那之间,有极短暂时间的僵呆,接著,她俏丽苍白的脸上,就现出害怕之极的神情来。她张大了口,可能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听不到任何声音,记得吗?)

  她由于惊怖,整个脸型都变了,恐怖使得她身子向后退,重重撞在玻璃门上,她在剧烈发抖,双手伸向前,像是想阻挡什么。

  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才会那么恐惧的。

  在闹市之中,大白天,虽然下大雨略有恐怖气氛,但也决计比不上传统的月黑风高;在一家商店之中,她看到了什么,使她如此害怕。

  究竟那是什么?

  嗳,对了,下一节自然会写出来,就算下一节不写,下下一节也会写,不,还是肯定就在下一节写出来的好。

  四

  坐在白素对面的,是一个相貌十分清丽,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性,她发型简单,衣服朴素,给人以十分乾净清爽的感觉,人的外形相当重要,像这个女郎那样,一照面就会给人好印象。

  女郎一进门,就双手向我和白素递上名片,名片比一般常用的小些,银白色,十分精致,上面只印著三个字︰陈丽雪。

  这样的名片,除了介绍自己的姓名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了,而她一见我们就派名片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她为什么不用言语来介绍她自己的名字呢?因为“手语”虽然已发展到了可以作相当详尽的交谈的地步,但是要介绍出自己的名字,还是相当困难的事。

  陈丽雪只能用“手语”和人交谈,那么清丽的一个女孩子,天生是个聋子,所以以连带也成了哑子,她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

  陈丽雪的文化程度相当高,写起字来,又快又整齐,在和她见了面之后的交谈中,一半是手语,遇到手语难以表达的,就用文字,文字的表达能力,有时比语言还强,所以要明白她的意思,并无困难。

  陈丽雪是胡说介绍来的。

  良辰、美景在瑞士求学,据说她们贪得无厌,学了这样还想学那样,所以极之繁忙,自然无法抽身,而温宝裕自从和苗女蓝丝一见钟情之后,整个人都有了大改变,变得恍恍惚惚,喜欢自言自语,不再呼朋聚党,高谈阔论,这是青少年在恋爱时期的正常现象,他来过几次,只是坐著发呆,被我赶走,倒也落得清静。

  胡说向来不主动一个人到我这里来,所以那天中午,接到他的电话,我有点意外︰“好久不见了,有事?”

  胡说沉默寡言,和这样的人说话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浪费时间说废话。他立刻就道︰“我有一个几乎沾不到边的亲戚,有些事想不透,十分苦恼,想来见见你!”

  我没有长叹一声,也没有笑,只是“嗯”了一声,自然,胡说可以在我的这一下声音之中,听出我心中的不满。他立即又道︰“她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极之不可思议,你懂手语吗?”

  那时,白素恰好在我旁边,这种提议和要求,若是由不相干的人提出来,我早已一口拒绝,可是和胡说毕竟十分熟,而且他说“不可思议之至”,纵使有夸张,程度也不会太高,不像温宝裕如果那样说,那简直就可以置之不理他曾有一次大叫“不可思议”,只是因为看到了一只蜻蜓从静止到振翅飞起。

  这时,我不是很有兴趣,又不好推辞,见到白素在一边,灵机一动︰“手语,我不是很精通,但我身边有一个真正的专家在。”

  胡说立即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人︰“一样的,我请她立刻来见你们,她绝不讨人厌。”

  我其实还没有肯定的答覆,胡说就已经挂上了电话,我只好向白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同时用手语向她说︰“你的手语可流利吗?”

  白素把她的双手运作得飞快︰“当然,流利之至,欢迎随时指教!”

  我张开了口,作“唔该”大笑状,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白素立时又用手语警告我︰“等一会客人来了,千万不能这样,生理上有缺陷的人,都十分敏感,会将那视作你的无礼举动。”

  我也用手语回答︰“你的说法不能成立,她根本听不到声音,我张大口,发出了或不发出声音,对她来说,都是一样,没有分别!”

  白素摇头,她的手语快绝,要留心看才行︰“你错了,聋人虽听不到声音,可是能感觉得到是不是有声音发出。”

  我用力一挥手,大声道︰“你又不是聋子,怎么知道聋人有这样感觉?”

  白素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许多聋人都这样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

  我没有再和她争下去︰“等一回客人来了,由你来和她交谈!”

  白素没有异议,事情就这样决定。本来,我准备客人一来,我略为寒暄几句就告退,可是来人的外形既讨人喜欢,她的第一句话,就把我吸引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曾回到古代去,有一次,我回到了古代。

  她在打了这样的手语之后,看到了我和白素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惊愕,所以立时又打开了笔记本,把她两句话写了下来。

  我和白素确然惊愕,因为我们也想不到,她会一下子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等她写了之后,我和白素连连点头,白素立时回答她︰“突破时间,虽然怪异,但绝对有可能发生,我们有两个熟人,甚至已掌握了在时间之中自在来去的能力!”

  陈丽雪的神情迷惑之极,她又说︰“我的情形很特别,在回到古代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还是别的甚么。”

  (她当然是用手语“说”的,以后不再作说明了。)

  她说的,就是第二节之中所写的那件美人出浴的事。她说得十分详细,当然我在转述时,又加了不少枝叶进去,如同浴盆的制造法之类,要把纯故事化为小说,总得有点附加品的。

  现在,一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原因明白了吧?因为身历其境的人是一个聋哑人,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她在叙述她的经历时,也不会有任何有关声音的描述。

  事情突如其来,陈丽雪和家人一起居住(有关她的情形,以后会详细介绍),她有一间相当大的连浴室房间,她吸少量的烟,午夜时分,欲睡之际,她习惯抽一支烟。她有生理缺陷,十分喜欢沉思,性情自然偏于忧郁,在寂静的世界中,思绪似乎可以完全不受任何束缚,恣意驰骋,她也喜欢全然不著边际的遐思。

  那天晚上,她望著吐出来,渐渐散去的烟,烟的形状怪异变幻,全然没有规律可循。

  就在那时候,她忽然有了一个极短时间的恍惚,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她回到了古代。

  我和白素一起问︰“你怎么肯定是回到了古代?”

  陈丽雪一开始,也不知道是回到了古代,她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进入了梦乡,睡著了,而梦境是一个拍古装的大布景。

  她觉得自己忽然进入了布景之中,有十分短暂的迷惘,接著,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道出自什么理由,或许那是人突然处在一个陌生环境之中的突然反应,一听到有脚步声,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躲起来。整个屋子中,除了正中放著那只浴盆之外,就是屋角的那一排屏风,所以,她立时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在一扇和另一扇屏风联结的隙缝中向外看,她看到了一个粗壮的仆妇,提著大桶热水进来。

  接下来,她看到的一切,第二节中全写了。

  她看到那美人浸在浴盆中,闭上了眼睛,一副全心享受沐浴的乐趣,心想,这里不知是甚么所在,那么古怪,自己怎么会来的?总是十分古怪,不如快点离开这里,那出浴的美人正闭著眼,快些悄悄走出去,或者可以不被人发觉。

  陈丽雪打的主意不错,可是实行起来,就大有问题,她是聋人,根本对行动之间会弄出甚么声响来,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她一出屏风,出浴的美人,就睁开眼来,突然看到了她。

  陈丽雪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指著她自己的脸问︰“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白素道︰“当然不可怕!”

  陈丽雪苦笑︰“那么,这个美女见了我之后,为什么那么害怕?是不是……那时我根本不是这样子,是一个什么怪物?”

  白素和我一起摇头。

  那出浴美女的害怕,自然大有理由,若然陈丽雪真的回到了古代,古代一个美女正在出浴,忽然屏风后面冒出一个陌生人来,虽然同是女性,但服饰打扮大不相同,那就有足够的理由骇然欲绝了。

  就算陈丽雪没有回到古代,她经历的现象,不是时间的转移,只是空间的转移,她被转移到了一个古装戏的布景之中,正在出浴的美女是演员,忽然见了一个陌生人,也有足够惊愕的理由。

  也有一个可能,一切的经历,只是陈丽雪的幻觉,既然是幻觉,就完全不必说理由了!

  三个分析,一个由白素提出,两个由我提出。陈丽雪低头想了相当久,才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将我们的三个分析完全否定了。

  我们自然想听她说原因。

  陈丽雪先说︰“那不是布景,真的是古代,没有拍戏的任何工作人员,也不是我的幻觉,就算是害怕,也不应该害怕到这种程度,”

  我和白素都停了片刻。

  陈丽雪再强调︰“回到古代不算太怪,怪的是到了古代,我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叫人一看就骇然欲绝!”

  她坚持这个说法,当真怪不可言。

  第二节中,出浴的美女究竟看到了甚么才会如此惊怖,是真的不知道,因为陈丽雪不知道她那时是甚么。

  我还是坚持我的分析︰“你还是你!我可以接受你不是幻觉,是真的回到了古代,但不同意你在那时变成了甚么怪物。别说是古代,陈小姐,就算是现代,当你正在出浴时,浴室中突然冒出一个古装女人来,难道你还会镇定地问她贵姓芳名?”

  陈丽雪迟疑了一阵︰“可是也不必害怕成那样,一定是我”

  我不等她再说下去,就用力一挥手︰“说不定易地以处,你比她更害怕!真不知道你为甚么要那么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那时变了怪物!”

  陈丽雪神情很古怪,我的话,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可是她并不生气,只是顽固地不肯接受我的意见。

  白素这时打圆场︰“陡然之间,忽然置身古代,确是一件值得研究的怪事”

  陈丽雪却急促地做著手势︰“对我来说,弄明白我怎么会进入古代,还不如我……究竟是甚么样子重要……”

  白素的耐心再好,这时也不禁皱眉,陈丽雪的话更急促︰“你们看我现在怎么样?”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很好啊!”

  陈丽雪大口吸著气,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她的脸色苍白无比,使人担心她会昏过去,看来,她是真正感到了惊恐。

  我和白素都在等著她的进一步说明,她在渐渐恢复了常态之后才说︰“前三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

  乍一听得她那么说,我和白素一时之间,都会不过意来︰“哪个女人?”

  陈丽雪的回答是︰“就是那个在古代出浴的那个女人,我又看到了她!”

  那时,我们当然不知道她是在甚么情形下“又见到”那个女人的聪明的朋友,自然早已想到,陈丽雪又见到那女人的情形,早已在第三节中描述过了。

  白素我和一齐作手势︰“请说得详细些。”

  陈丽雪又吸了一口气︰“我开设一间小规模的礼品店,专门出售玻璃制品,这家小店由我一人主理……我不在乎生意的好坏,只是想藉此打发时间。寂静世界……有时会带来极度的忧思,这是你们不明白的。”

  白素轻轻地在她的手臂上拍了两下,表示同情。她又道︰“那天,下著大雨,她推门进来,不知道她是想来避雨,还是想来买东西,我那时正在柜子后面,她抬头一看到了我,就”

  那女人一抬头之后的情形,在第三节已详细叙述过,不再重复。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照陈丽雪所说的情形,那女人进了店之后,店中应该只有两个人,那女人一抬头,看到的自然是陈丽雪,看到了陈丽雪,为甚么要害怕?当真是莫名其妙之至,所以我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多半这女人是神经病……”

  想不到陈丽雪也精于唇语,她对我的话,立即有了反应︰“卫先生在开玩笑了,她一定是看到了甚么,才会那么害怕的……这就使我有理由相信,我在某种情形下,会变成十分可怕的怪物,不但忽然之间到了古代会变,就是好好在店铺中也会变得……”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骇然,看来十分叫人同情,我大声道︰“你在胡思乱想!”

  白素向我打了两个眼色,问陈丽雪︰“你两次见到她,肯定是同一个人?”

  陈丽雪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白素又问︰“是在店堂里先见了那女人,然后再忽然在古代见到出浴?”

  白素这样一问,我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虽然陈丽雪先说了“进入古代”,再说在店子发生的事,但如果店子中的事先发生,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店子中的事令她印象深刻,然后,就有了“进入古代”的幻想。

  陈丽雪的反应极灵敏,她立时摇头:“不,先有古代的事,再在店中看到她,这个女人的样子,我……印象极深刻,我已把她的样子画了出来我学过画,相信她的照片,也不过如此。”

  她说著,就打开带来的袋子,取出几张铅笔人像过来,画中是一个极美丽的女郎,一张是出浴图,一张是时装的,另有一张,是那女郎在浴盆中,惊怖欲绝的神情写照,再有一张,是那女郎在店中,不知由于看到了甚么而惊怖后退的情形。

  四幅画,都细腻传神之极,毫无疑问,陈丽雪有极高的艺术天分。她竟然能在画中,把那女人的惊恐神态表现得如此逼真,叫人一看,就绝对有理由相信,那女人一定是看到极可怕的东西。

  古代美女出浴,忽然看到了屏风后有人冒出来,自然有极度吃惊的理由。可是现代人进了精品店,抬头看到了店员,有甚么理由惊怖?

  我不由自主盯著陈丽雪看了好一会,心中不由自主在想“她如果真的会变,不知道变出来的,是一个甚么样的怪物。

  陈丽雪自然知道我盯著她看的意思,所以也神情紧张,双手紧握著拳,白素的视线停留在画上,由衷地赞叹︰“画得真好,可以给我们留一个副本?”

  陈丽雪忙道︰“不必留副本,夫人要是喜欢,只管留著就是。”

  白素道了谢︰“你的情形,确然很特别,但是不必坚持自己会变怪物,至于这个美女,为甚么会忽然出现在古代,又出现在现在,又为甚么两次都那么害怕,那就应该由她来回答。”

  陈丽雪大为惊异︰“你们认识她?”

  不等白素回答,我已先笑了起来︰“这样的美丽女郎并不多见,相信她也不会隐名埋姓,要找出她来,十分容易。”

  陈丽雪的神情开朗了许多︰“如果能当面问她,为甚么如此惊怖,那真是太好了,请……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

  我刚在想,如何才能最迅速地和一个听不到声音的聋哑人取得联络,陈丽雪已取出了一只传呼机来,轻按下了一个掣,那传呼机就震动起来,我不禁哑然失笑,那么简单的方法,竟也会想不到!

  白素答应著,又道︰“如果你又有甚么怪异的遭遇,请告诉我们。”

  陈丽雪连连点头,起身告辞,我和白素送她到门口,看到一辆由司机驾驶的车子在等她,看来她的经济环境不错。

  送走了陈丽雪,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然后一起道︰“一、二、三,找小郭!”

  说了之后,为了我们两人心意相同,不禁高兴得一起笑了起来,我打电话给我们的郭大侦探,告诉他,托他找一个人,有这个人的肖像,我立刻用图文传送传给他。

  一共是四幅画,我传给他的那一幅,是现代的,那美丽女郎进了店子,还没有现出害怕神情来的那一幅,不到五分钟,小郭的电话就来了。

  他在电话中,向我大叫大嚷︰“卫斯理,你在开甚么玩笑,真是!”

  我愕然︰“谁开玩笑?”

  小郭叫得更大声︰“你叫我找的那个美女!”

  我明白了︰“她十分出名?是我和白素孤陋寡闻,所以才不知道她是谁?”

  小郭闷哼了一声,但总算不再叫嚷︰“也不能怪你的,你们一向不喜欢流行的社交活动,也不会看有关这种活动的报导。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才过了二十一岁生日,她的生日舞会,是这个城市有史来最豪华轰动的一次,因为她有一个极有钱的父亲,她是金大富的女儿金美丽。”

  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我听说过金大富这个人,近几年忽然成了富翁,他自己叫金大富,女儿叫金美丽,虽然真的极美丽,可是这名字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

  我立即又想到,为甚么陈丽雪也不认得她?理由可能和我们一样,对于某些人十分热中的那些社交活动,多半陈丽雪对之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没有出声,小郭又︰“你找她干什么?”

  我想了想才道︰“有一点小事,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能见一见她,和她交谈几句?”

  小郭笑得暧昧︰“社交界的第一美女,连卫斯理也有兴趣?”

  我有点恼怒︰“少废话!能不能安排?”

  小郭一口答应︰“当然可以!约好了她,我通知你!”

  我放下电话,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不禁苦笑︰“我们住得真背时。”

  白素笑︰“也不算甚么,没有可能认识城市的每一个人,那金大富,听说是南美洲的华侨,近年来才在这里大展拳脚的?”

  我摊了摊手,表示一点兴趣也没有︰“小郭安排妥当之后,我看你出面先见这位金美丽小姐?”

  白素略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

  五

  小郭十分神通广大,第二天就约好了金美丽,白素在约定的时间前去,我忽然想起,我和温宝裕一起,在神秘的降头之国时,曾和白素通电话,当时在书房,白素正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回来之后,一直忘了问她那是甚么人,这时突然想起,也就顺口问了出来。

  白素陡然一楞,一时之间,有连我也捉摸不到的神情,这,以我和她心灵相通的程度来说,简直罕有之极,我立刻想进一步追问,白素已经道︰“等我回来再说。”

  虽然我满腹疑惑,但是白素既然说了等她回来再说,她必然不会这时就说出来,我再问也没有用处。我那时的神情,看来一定十分怪,所以白素又接著说︰“你怎么心急得像小孩子,没有甚么大事的!”我瞪了她一眼,怪她明知我性子急,却又不肯痛快地明言。

  白素带著笑容离开,我坐下不久,胡说就又有电话来:“你们见过陈小姐了,她的经历,是不是很奇怪?”

  我同意︰“确然奇特。”

  我三言两语,把事情的进展说给他听,胡说的声音之中,更是充满了奇讶︰“真有其人?是的,我也听过金大富这个名字。卫先生,整件事,属于甚么性质?”

  胡说的话,别人或许不容易明白,我却知道他的意思。

  属于甚么性质?

  胡说的意思是︰如果陈丽雪的经历,只是进入了时间隧道,回到了古代,那性质就是时间倒流。如果陈丽雪的经历,是古代和现代的交织她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之中,却见到了同一个人,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复杂得多,不但是时间倒流,而且还可能夹杂著发生的因果。

  而如今,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之中,遇到的同一个人,对陈丽雪又表示了极度的恐惧,那自然更加复杂,复杂到了无法分类的地步!

  所以,我的回答是︰“我无法确定是甚么性质,要等白素见了金美丽回来之后再说。”

  胡说沉默了片刻︰“我和陈丽雪关系十分远,但是和她却有好朋友的交情,她有极高的艺术天才,而且十分喜欢阅读,她并不感到自己的缺陷有甚么不好,说出来很幽默,她十分喜欢研究声音对人体形成伤害的研究文字,说她活在一个绝对沉寂的世界之中,可免受噪音之苦,比常人幸福!”

  我不禁对陈丽雪那种超特的人生观悠然神往︰“她能那样想,那是她的幸运,她的家庭情形怎样?”

  胡说道︰“家境极好,我那位表姑父,也就是陈丽雪的父亲,是著名的细菌专家,有很多著作,曾担任过本地一间大学的校长”

  我陡然叫了起来︰“陈定威教授!”

  胡说道︰“是,我猜想你一定认识他。”

  我站了起来,然后用力挥著手︰“岂止认识,简直很熟,至少有三个以上不同性质的聚会,我和他都有份,前一阵子还见过他,他最近的退休晚宴,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真想不到。”

  胡说继续道︰“陈教授只有一个女儿,生下来不久,就发现她有缺陷,当时陈教授夫妇都难过之极,以陈教授在医学界认识的人之多,如果陈丽雪的毛病可以医理好,早就医好了。”

  我只是回答︰“诊断的结果是……”

  胡说讲得相当慢︰“脑部掌握听觉神经运作的部分先天性没有发育,绝无希望听到任何声音。”

  我想了一想︰“陈教授如果知道他女儿那么想得开,他也不会难过。”

  胡说叹了一声︰“教授夫人,我的表姑,却为之郁郁不欢,以致早逝。”

  我回想和陈定威教授认识的经过,他从来也未曾提及过他的妻子,显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丧偶之痛了。女儿聋哑不要紧,连带令妻子旱逝,那自然伤痛之至了。

  我和胡说都为陈教授的不幸,感叹了一阵,我答应胡说一有消息就和他联络,然后我就在书房中虽等白素回来,一面仍然看著陈丽雪所画的那四幅人像画,尤其是古装的那两幅可以肯定,她进入古代,不可能是幻觉,因为那浴盆上用彩漆绘出的图案,她都照样描了出来,若是幻觉,怎会连这种小地方都注意到。

  白素在一小时之后回来,她自然知道我性急,所以车子一到门口,她就响号两下,我直跳起来,奔下楼梯,打开大门迎接。

  白素的神情相当凝重,显然事情有意料不到的情形在,而且这种情形,白素无法理解。

  那更使我急于知道经过,我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白素和我一起上楼,踏上第一级阶梯时,她已开始向我叙述和金美丽见面的经过。

  六

  金家给于白素的欢迎,隆重之极,就差没有在花园内大铁门到屋子的石阶前,铺上红地毯了。

  金家的大宅,花园的铁门上是镀了十八K金的。因为金大富姓金,所以他对于金子特别有兴趣,只要有可能的话,一切器具装饰,也尽量用金子城市的笑柄是,那两扇大铁门,金大富本来是想用纯金来铸造的,后来一算之下,实在太贵了,这才放弃的。

  白素的车子驶进了缓缓打开金光闪辉的大门,她就不禁皱了皱眉,触目所见的金色,实在太多了,花园中的栏杆是金色的,喷水池中间的不是大理石像,而是金色灿然的金像,塑的是一条昂首扬爪的金龙,建筑物的大门,也是金色的……总之,金大富的用意,是要用黄金的光芒,使得不习惯的人,每隔三秒钟,就自然而然要闭上眼睛一会,不然,就会受不了!

  得多人都说黄金俗,其实,黄金十分美丽,在金属之中,也没有别的比黄金更好看的了。可是,像金大富那样处理黄金,也确实叫人不敢恭维。在金光闪闪的大门打开的时候,早就有穿著制服的男仆六名,列队恭迎,出乎白素的意料之外,她不但看到金美丽站在屋子前等她,也看到了金美丽身边,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是金大富,白素可以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常有相片刊在报上的新冒起来的豪富。

  白素自然不会在乎金大富是不是出现,但欢迎得如此隆重,自然也心中欢喜,白素一下车,金大富就大踏步的迎了上来,声音嘹亮︰“欢迎!卫夫人,卫先生怎么不来?过几天有一个小聚会,能请贤伉俪一起参加,以增光宠,令蓬荜生辉?”

  他用的语言古不古,今不今,再加上他的样子很滑稽,一身十分华丽的服装又太正式,讲起话来,五官挤在一起,实在引人发笑。

  白素当然没有笑,不单是因为她看出金大富对她的欢迎十分真诚,也为了礼貌,而且她求见的理由,也十分突兀,所以她的回答也十分得体,她知道我的脾气,当然不敢答应金大富的邀请,她道︰“你太客气了,我来得冒昧,几天后的事,要和外子商量了再说。”

  金人富的脸上,有明显的失望,但是随即又热切地笑起来,指著金美丽︰“这是小女美丽,大名鼎鼎的卫夫人指名要见她,真是她的荣幸!”

  白素向金美丽望去,看到金美丽正小小地做了一个鬼脸,显然她感到父亲的话太夸张了,白素会心微笑。金美丽真的极美丽,这时她娇俏的脸庞上,肯定半分胭脂花粉都没有,但是清丽绝伦,一切美人应具备的,她都有,而更多出了灵动流转的艺术气质。

  她的衣著十分随便,和一般女孩子一样,态度也十分大方得体,她向白素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卫夫人。”

  白素急地自我介绍︰“我叫白素,很少人叫我夫人甚么的。”

  金美丽笑容灿烂之极︰“我知道,一听说你想见我,不知道多高兴!”

  她拉著白素的手进了屋子,而把她的父亲冷落在一边。进了屋子之后,照例的金光处处,白素还没有坐下来,就道︰“有一件相当怪的事,想向你求证一下。”

  金美丽扬了扬眉,显然她事先绝未料到白素来访的目的是甚么。她还没有回答,金大富忽然抢前一步,他天生声音大︰“卫夫人,我也有一件相当怪的事,要向……卫夫人和卫先生商量。”

  白素向他望去,只见他搓著手,神情十分焦急,显得他所谓“怪事”,一定在情绪上给他以相当程度的困扰,白素本来就乐于助人,再加上她自己有事求人在先,所以立即道︰“好!”

  金大富却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一样,他还这样说︰“唉,想找卫先生很久,托了不少人都说卫先生的脾气大,不肯轻易见人,所以不敢去踫钉子,可是这种事,人人都说只有卫先生可以解决!卫夫人忽然想见小女,真乃天助我也!”

  (白素直到这时,才明白了她受到这么隆重欢迎的原因,是由于金大富早就有求于我,苦于没有接近我的门路,我虽然不是甚么大人物,但是像金大富这样的人,真还不容易见到我,别说他还有奇难杂症要我处理了!可是如今白素竟然自己送上门去,怎不叫他喜出望外!)

  (我听白素讲到这里,又听得她立时答应了下来,忍不住向她瞪了一眼。)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你要准备见金大富,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啼笑皆非︰“好啊,连这种说话的方法都学会了!”)

  金大富当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样子,十分惹笑,金美丽有点不好意思︰“爸爸!”

  白素和金美丽坐了下来,金美丽姿态优美,言语得体︰“不知道要向我求证甚么事?”

  白素开门见山道︰“三天前,正下大雨的时候,你曾经进入过一间专卖玻璃制品的礼品店?”

  问题听来很长,也很突兀,但其实十分简单,答案只有“有”或“没有”,不可能有第三个答案。可是金美丽一听,先是陡然震动,接著,她现出了一个十分茫然的神情,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看样子,她像是在苦苦的追忆,但是这么简单,三天前的事,她实在没有理由想不起来的!

  看著她眉心打的结愈来愈深,白素不得不提醒她︰“当时,你用的是一柄鲜红色的伞。”

  金美丽陡然跳了起来真正的跳了起来,她本来是坐著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而在这之前,她的一切动作都十分正常,所以,令得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不禁为之愕然,身子向后仰了一仰,以防她还有甚么进一步的异常行为。

  她跳起来之后,站定,用力挥著手︰“我记起来了!对了!我记起来了!本来我模模糊糊,不敢肯定,可是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她说到后来,声音发颤,现出极害怕的神情来。白素这才确知陈丽雪的绘画技巧之高眼前的金美丽,那种害怕的神情,就算用摄影机来捕捉,也不会比陈丽雪的画更传神。

  白素看到金美丽如此害怕,她忙道︰“别怕,发生了甚么事?”

  金美丽急速地喘气,四面看看,足有一分钟之久,她才缓过气来,仍然站著,问︰“你说甚么?一家专卖玻璃制品的礼品店?”

  白素点了点头,金美丽长长吸了一口气︰“好像是,我不能肯定,一切事情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一刹那间,我看到的情景,最最清楚。”

  她说到这里,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是在甚么环境中,我也不清楚,只是在突然之间,我看到了……看到了一个……一个……一个。”

  金美丽一连重复了三次,还未曾说出她究竟看到了“一个”甚么,如果换上了是我,一定大声催促她快点说出来,但白素十分有耐心,她反倒劝金美丽︰“慢慢来,要是你见到的东西,你以前根本没有见过,说不上是甚么,你不妨就你见到的形容。”

  金美丽再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一个很大的洞,漆黑的洞,在我的面前……”

  她神情迟疑,白素也不禁皱著眉︰“一个很大的、漆黑的洞,可以理解,但是这个洞‘在面前’,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金美丽用手比著,照她所作的手势来看,那个在她面前的漆黑的大洞,直径约有一公尺左右。

  白素等著她作进一步的解释,金美丽又迟疑了片刻,才道︰“好像我站在一个很深的山洞之前。”

  白素低叹了一声︰“这种情形的确相当诡异,可是也似乎不应该害怕成那样!”

  金美丽神情骇然︰“怎么不害怕?一看到那样的一个漆黑的深洞,我就感到那个洞,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会把我吸进去,我无法反抗,一被吸进去之后,我……我……”

  她说到这里,身子把不住发起抖来,面色苍白之至,双眼甚至由于惊恐而目光散乱,声音自然也充满了恐惧︰“我甚至可以预见我被吸进去之后的可怕结果。”

  白素伸手过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打著,语言之中带著爱意那很能起镇定作用︰“吸进去之后怎么样?会坠入地狱?”

  白素的故作轻松,看来金美丽无法领会,她又陡然震动一下︰“我不知那算不算是地狱……我知道,我会双脚向前被吸进去……事后,我想过很多次,一直把这个印象。当作是一场恶梦所留下来的,也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我会双脚先被吸进去,而在那个黑洞里面,不知道有甚么装置……猜想……是一架绞肉机……”

  金美丽说到这里,声音嘶哑,望著白素,哀求道︰“我可不可以不说下去?”

  她的神情,可怜之极,白素叹了一声︰“如果你的脑中,真有那么可怕而又真实的感受,我想你说出来,会比较好些。”

  金美丽睁大了眼,神情惊怯,吞了一口口水︰“我的双脚就被吸进了绞肉机中……被绞成了……接著我的身子还在向内移,我的小腿……大腿……腰,我甚至可以看到我的身子成了肉浆之后纷纷落下来的情形……我……我……”

  她陡然尖叫起来︰“我说不下去了!”

  白素虽然见惯怪异之事,而且一向处事镇定,可是这时,听得金美丽说来,如此可怖,如此令人毛骨悚然,她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金美丽的声音类似呜咽︰“最后只剩下一个头,我的头,我还能看到我的身子……成了一堆……”

  她双手掩面,喉间发出相击似的“咯咯”声,白素在她的背上轻拍著,没有再逼她说甚么。

  过了三五分钟,金美丽才放下了掩脸的手,望向白素,看来已经镇定了下来︰“那一切,当然只是幻觉,我的身子好好在还在,而且,自从那次之后,我也没有再产生同样的幻觉。”

  白素这时,思绪十分紊乱,当然也无法回答金美丽提出的问题。看来金美丽也很有分析的头脑,她称之为“幻觉”,那很对,当然是幻觉。

  人的脑部活动,在某种情形下,受到了内在或外来的不正常的干扰,可以产生任何幻觉,可以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可以听到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声音,可以坐在那里,根本一切都没有动过,可是却有在战场上肉搏的“真实经历”,可以照镜子时,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

  金美丽的遭遇,自然是一种幻觉。

  问题是︰她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幻觉?当她有那种幻觉之际,她看到的应该是在柜子后面的陈丽雪。为什么陈丽雪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变成一个又深又大的有吸力的黑洞,把她吸进去之后,把她的身体由脚开始,全部绞成了肉碎,只剩下一颗头,还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被绞碎了的身,堆在头的旁边!

  白素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种情景,真的可怕之至,白素本来还想问︰“在身体被绞碎的时候,感到痛楚吗?”可是话到口边,她没有勇气问出口来。

  过了好一会儿,白素才再问︰“你,平时很容易有幻觉吗?不是同样的,另外不同的幻觉?”

  金美丽立时摇头︰“没有,从来也没有过,当然,我喜欢幻想,可是那不同,幻觉和幻想不同。”

  白素再问︰“你没有进入古代……嗯,类似时光倒流的那种经历或幻觉?”

  金美丽俏脸上现出惊讶之极的神情来︰“没有,为什么要这样问?”

  白素苦笑,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金美丽不但人美丽,而且智慧也极高,在她已完全镇定下来之后,她反向白素提出问题︰“卫夫人,你是怎么知道我曾有过这种奇异的……幻觉的?”

  白素道︰“我不知道你曾有过这样的幻觉,这种幻觉,那么可怕,想像力再丰富的人都不容易设想,我知道的事情是”

  白素接著,就把陈丽雪看著她进店子,又看她忽然之间现出惊骇欲绝的经过,告诉金美丽。金美丽听得呆了半晌,才问︰“我知道卫先生和你,对一些怪异莫名的现象有过不少探索的经验,这件事,究竟是一种什么现象?”

  早在金美丽发出这样的问题之前,白素已在不断思索著,所以,她也有了初步的结论︰“可能在一刹那间,有什么力量影响或干扰了你脑部的活动,所以才有产生了那样的幻觉。”

  金美丽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更俏丽动人,也可以看出,她的性格相当爽朗开放

  类似的经历,如果在一个内向、忧郁的人身上发生,可能会形成极度的恐惧、沉重的困扰。

  而金美丽显然没有受多大的影响,除了她在叙述幻觉之际,无可避免地感到恐惧之外。

  白素很高兴她不受幻觉的困扰,所以和她一起笑著。她也毫不客气︰“这样的假设,我也作得出来!”

  白素摊手︰“也有可能,陈丽雪对你有特别的感应,那位陈小姐,是一个聋哑人,她十分奇怪你为何一看到她就那么害怕,她害怕自己忽然会变成怪物!”

  金美丽笑︰“可不是吗?变成了一个又黑又深”

  她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而且也停止了发笑,因为再接下去发生的事,一点也不好笑。

  白素问︰“你可有兴趣,再和陈丽雪见一次面?”

  金美丽神情迟疑︰“如果一见到她,那种可怕的幻觉会重复一次……那我绝不想见她!”

  白素道︰“那只不是是许多假设中的一个!”

  金美丽摇头︰“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愿意去冒这个险,太可怕、太可怕了!”

  白素接著,又说了许多话,想金美丽和陈丽雪见面,可是金美丽坚决不肯。

  白素叹了一声道︰“你应该有点好奇心!”

  金美丽哀求︰“别逼我,实在太可怕了,眼看著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逐渐变成肉碎!”

  白素无法可施,她自然不会逼一个像金美丽那样可爱的女郎,再去接受一次那样可怕的“酷刑”,所以她只好起身告辞。

  金美丽送她出来,白素边走边问︰“那天,下大雨那天,其余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了?”

  金美丽皱著眉︰“就像喝醉了酒再醒过来一样,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

  七

  白素讲完了她在金家的经历,我不禁跌足︰“你应该向金美丽提及陈丽雪在进入古代的时候见过她,她同样感到极度的恐惧!”

  白素摇头︰“她没有进入古代的经历,提来又有什么用处?”

  我大声叹息︰“至少,可以吸引她和陈丽雪会面。”

  白素望了我半晌,我又道︰“照金美丽的话来看,她脑部活动,一定受过干扰,如果干扰的力量来自陈丽雪,那有趣之极为什么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一个会对另一个的脑部活动造成巨大的干扰?所以有必要让她们相见一次。”

  白素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我忽然之间想到了一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也真是,何必要金美丽答应和陈丽雪见面?金美丽是社交界的红人,出入的地方,来来去去就是那些,和陈丽雪约好了,在她到的地方去见她就是了!”

  白素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我是怕真的由于陈丽雪,金美丽才会有这样的幻觉,何必令她再去经历一次那么可怕的幻觉?”

  我大摇其头︰“反正是幻觉,又不是真的要她去受一次刑,有什么关系?”

  白素有点怒意(那种情形,罕见之至)︰“不行,你没有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不能那样做,幸好她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女孩子,要不然,只怕整个人都会崩溃!”

  我仍不以为然︰“那样严重?”

  白素语意坚决︰“记得在灵媒阿尼密的帮助之下,我们曾有一次和众多冤魂相见的经历?那也可以算是幻觉,可是你愿意再经历一次吗?”

  白素说到了一半,我已经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虽然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场幻觉,是通过灵媒的作用,一大群冤屈而死的灵魂,影响了我脑部活动而产生的幻觉,可是我的胆气再壮,也决不敢再去经历一次了。

  (那次可怕的经历,记述在题为“极刑”的那个故事中。)

  白素想来也想起了那次可怕的经历,她的脸色也有点苍白︰“何况,我们那次可怕的经历……受罪的还不是我们。金美丽的情形更可怕,她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身子成了一堆肉碎,而她只剩下一颗头!”

  我再想了一想,也觉得如果让金美丽再去经历一次那种可怕的幻觉,那未免太残忍了,我苦笑了一下︰“金美丽和陈丽雪,虽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不能保证她们不会偶然相遇。她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一次偶然!”

  白素叹了一声︰“那就无法可施了,像刘丽玲和杨立群,由于他们有前世的纠缠,在今世就一定会见面,把前世的纠缠继续下去!”

  我默然,回忆著杨立群和刘丽玲这两个人的故事一直在看我的故事的朋友,一定还记得这两个人,杨立群自小就一直在做著一个被人毒打,被一个女人杀死的梦,他毅然放弃一切去追寻。“寻梦”的故事,是我的经历中极诡异的一个。我想到这里,心中陡地一动,向白素望去,白素在一刹那间,显然也有了同样的想法,我和她的目光一接触,就知道了这一点。她作了一个要我先说的手势,我道︰“会不会陈丽雪和金美丽之间,前生也有什么纠缠?”

  白素回答︰“刚才,我确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立即否定了!”

  我扬了扬眉,白素立时解释,她的理由十分有趣,倒也是事实︰“你,卫斯理,从不重复同样性质的故事,如果她们两人之间有前生纠缠,你会一点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去追索。现在,很明显,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事件!”

  我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胡说也问过我,哦,还有一点,陈丽雪的父亲是陈定威教授。”

  白素也感到意外︰“那个著名的细菌学家?”

  我点头︰“现在,看你如何向陈丽雪交代了,你总不能直截地告诉她,在金美丽眼中看出来的她是一个又大又黑又深,会把人吸进去,绞成肉碎的洞?”

  白素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想了一会,才道︰“是不能……这件事,十分复杂,陈丽雪忽然会回到古代,那是甚么意思?”

  我摊了摊手︰“不知道,我看陈丽雪那里,你随便作一个故事,搪塞过去就算了!”

  白素咬了咬下唇,叹︰“也只好这样了!倒是金大富,你准备甚么时候见他?他真的像是有甚么急事要找你。”

  我皱起了眉︰“嗯……他有甚么事,你帮他一下就可以了!”

  白素道︰“只怕不行,他对你有信心,说不定,在他身上真有怪事!”

  我苦笑︰“有怪事,也最好一桩一桩来,陈丽雪身上有怪事,金美丽也有,总共已经有两件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这只能算一宗!”

  我无可奈何︰“好,那就请他明天下午三点钟来吧!”

  八

  金大富准时来到,我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那辆金光夺目的大房车,连他雇用的司机,也穿著金光闪闪的丝料,像是传说之中,中了魔法变成了金子一样。

  金大富向我行十分尊敬的鞠躬礼,他这样恭敬,令我心中对他的厌恶之心,去了不少,我请他进来。

  金大富进来之后,我问他喝甚么,他要了相当烈的仙人掌汁酒,不像传统的加盐喝,而是甚么都不加,一倒就是一大杯。

  酒量好的人我见得多,自然不会大惊小怪,我们面对面坐下来,他捧著酒杯,思索著,暂不开口。

  嗯,等一下,还是别说我和他会面的情形,先说他在一小时半之后,告辞离去时所发生的事。

  这样叙述法十分怪,是不是?

  早已经说过了,这个故事十分奇特,和别的故事有许多不同之处,不说和金大富会面的经过,先说他辞去的情形,就是这奇特之处。

  当然,这样做,是由于金大富在离去之际,有事情发生过。

  金大富告辞去时,神情相当失望,因为他看出我对他所说的事,不是很有兴趣,而且他对我有所要求,我也没有答应,只是敷衍了他一下。尽管我的话说得十分婉转,可是他显然是十分精明的人,当然看得出来。

  而他又一直礼数周到,我送他出去时,他一直倒退著在走,连声道︰“留步!留步!”

  老蔡已经把门打开,我看到那辆金色的大房车,一直在门口停著这时,如果有甚么人要走进门,就必须绕过车子。

  而这时,正有一个人站在车子的那边,那个人自然是来找我的,因为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别人,正是陈丽雪,她有点犹豫,像是决不定绕过车头,还是绕过车尾?

  就在这时候,金大富说了一声︰“卫先生,请你再考虑一下,”

  我仍然在敷衍著︰“好,我会。”

  金大富低叹了一声,转过身去。他一转过身,自然和陈丽雪打了一个照面两个人之间,隔著一辆金色的大房车,距离不是很远,自然互相之间,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我由于在金大富的身后,所以只能看到陈丽雪的神情,她先是无动于衷,那是看到了陌生人之后,正常的反应,接著,我看到她变得十分惊讶。

  与此同时,我听到金大富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的叫声,像是他一脚踏穿了一具腐尸的肚子一样。

  陈丽雪当然是听不到那一下叫声的,但发出那么可怕叫声的人,神情一定恐惧之极,这种恐惧的神情,令得陈丽雪由讶异,也变得十分害怕。

  我又看到金大富的身子,向前倾了一倾,双手按在车顶上,身子剧烈地发著抖,他又叫了一声。

  这种情形,虽然只是几秒钟之内的事,但是我已经隐约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了。情形和金美丽和陈丽雪相遇时一样,金大富一定在那一霎间,有了极其可怕的幻觉!

  所以我大声叫︰“金先生!”

  我想叫停金大富,可以问他,究竟在一霎那间,他有了甚么可怕的幻觉。

  可是他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刹那之间,他的动作怪异之极,他的头陡然垂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他的脖子忽然折断了一样。

  当然,他头急速下垂的结果,是他的前额重重地踫在车顶上。可是他却立时抬起头来,接下来的动作,快速无比,一下子就打开了门,闪身入车,车门还没有关上,车身就震动了一下,接著,在车门半开的情形下,车子已疾驶而出,在车旁的陈丽雪慌忙后退,望著疾驰而去的金色大车,神情十分疑惑迷惘。

  我没有叫得住金大富,自然有些气恼,但金大富是跑不掉的,何况他还有事求我,先把陈丽雪叫过来再说,陈丽雪进来之后,呆呆地坐著,茶来了,她也不喝,只是出神,我用手语问了她好几次︰“是不是那男人见了你,也有骇然欲绝的神情?”

  一直问到第七遍,她才点了点头,随即又问︰“我……为甚么会令他那么害怕?”

  我几乎就要把金美丽看到她,为甚么会感到害怕的原因说出来,但总算忍了下来我认为就算要说,还是让白素告诉她比较好。

  我摇了摇头,表示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她忽然长叹一声,打开文件夹,取出两幅铅笔画来,放在我的面前,我一看就吓了一跳,指著画像,直瞪著她。

  她点了点头︰“我才见过这个人,不过是在古代,我刚才又进入了古代,见到了他,在古代和现代,他见了我都骇然欲绝,为甚么?”

  我又看那两幅画,第一幅画中的金大富穿著破烂,手中拿著一根棍子,裤子肥大,画像生动,连他额上的汗珠也画了出来。

  第二幅画,金大富神情骇绝,我相信刚才他隔著车子看到陈丽雪的时候,就是那种五官一起移了位,害怕得脸部肌肉扭曲的情形。

  陈丽雪又是突然之间进入古代的,甚至不是在午夜,而是在正午。

  当时,她正闭著眼,在思索著才看完的一本有关人生哲理的书,突然,她发现自己进入古代。由于已经有过一次经历,她镇定得多。

  她甚至用力在手臂捏了一下,弄清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梦境,她那一下捏得很用力,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伸出手背来,手背上还有一小团青色的瘀痕。

  那是甚么时代,她说不上来,只知道那是古代。

  九

  一条相当长的窄巷,巷两旁,全是高墙,墙头上,都有著十分精致的玻璃装饰在古代,只有豪门大富,才会在巨宅的围墙上配上那样的装饰。

  好的琉璃十分名贵,每一块都烧制上象徵吉祥的图案,只怕可以抵得上穷人好几天的食用,而墙头环绕巨宅,动辄要用一万多块!也只有这样,才能现出豪门巨宅的气派。

  说是窄巷,也是因为两旁的墙高而形成的错觉,实际上,巷子可以供四匹马并驰,至少有十公尺宽。

  这时,正有一匹马,自巷子的一端疾驰过来,马蹄翻飞,打在青石板铺出的地面上,极其急骤。而等到这匹奔马驰到了巷子中心时,马上的人陡然一勒缰绳,马上人骑术极精娴,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记得,一切仍然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马上是一个剑眉朗目的年轻人,一身的装束十分华丽,看起来像是军人的制服,有著金属片组成的头盔,在马鞍旁,挂著一柄连鞘的佩刀,刀鞘上镶著各种宝石,十分华丽。

  那马,不但神骏,而且一看就可以看出,马主人曾悉心装饰过,马鬃被编成许多小巧的辫子,马尾上也打了一个圆球形的结,深棕色的毛,油光水滑,那副马鞍子,也是嵌金镶银,可知马主人的身分,十分尊贵。

  马上的骑士一勒定了马,身子挺了挺,神情十分焦切,双手放在口边,打一个呼哨,声音嘹亮高吭。

  这种“打呼哨”的功夫,许多年青子弟都会,或用来调戏美貌的妇女,或用来表示心中的高兴,当十几个或几十个子弟一起打起呼哨来的时候,声势也十分骇人。

  打呼哨的手势有许多种,有的双手合拢放在口前,有的是用单手,有的是用双指,有的要借助一片树叶,总之,只要将口中急速喷出来的气体,以高速通过一个狭窄的空间,使之发出声音来。

  打呼哨这种年轻人的玩意儿,现在已绝迹了,现代的年轻人,要发出声音来,吹哨子就行,简单得多了!

  随著那一下呼哨声,他一纵身,站到了马鞍上。坐著还不觉得,一站起来,就感到这马主人,身形极高大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不魁梧,只是高,高得英俊,高得潇洒,高得轻巧,高得唉,现成的一句成语,最是贴切︰玉树临风!

  他站在马鞍上,双手向上伸,可是仍然够不到墙头,大约还相差五十公分,他抬头向上,神情更焦切,然后,又一纵身,身子向上拔起,一下子就抓住了墙头,一用劲,身子向上升起,已经坐到了墙头上,他把右脚跨过了墙,身子下俯,上半身完全陷没在墙后。

  看他的情形,他像是正在捞摸著甚么,过不一会,他的身子渐渐挺直,果然,被他拉了一件东西出来不,给他拉上来的,是一个人,那个人的双手,和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是截然不同的两双手,骑士的手又大又有力,看来强壮稳定,而和他十指交叉互握著的那双手,莹白如玉,纤秀细弱,皓腕赛雪,由于是手向上被拉上来的,所以衣袖褪下了一小半,露出玉雕也似的一截小臂,衬著两只玉镯子,更是动人之至。

  那自然是一双女人的手,可是,一直到那女人被拉上了墙头,还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因为她穿著一件有头罩的“一口钟”(一种宽大的披风,人一披上,看来像钟,所以才有这样的名称。)

  那件“一口钟”深紫色,头罩罩得很严,只开著两个洞,可以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时,眼睛之中,大有惊惶的神色。

  那骑士把女郎拉上了墙头之后,扶著女郎的腰,令她坐在墙头上,再令她的双脚,移到了墙外,然后,他一纵身,稳稳地落到了马鞍上,双手伸向上,示意那女郎向下跳来。

  女郎似乎有点胆怯,犹豫了一下,骑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再伸直手臂,女郎身子向下落来,骑士手一圈,将她抱个正著。

  虽然那骏马站著,一动不动,但要站稳在马鞍上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再加上伸手抱住了一个自墙上跳下的人,连身子也不晃动一下,下桩拿得极稳,可知在武学上,有相当的根柢,如果真是武将,那么,镇边杀敌,很可以成为国家的栋梁,然而,这时他的行为,未免有点怪异他在高墙之后,把一个女郎弄了出来,这是什么行为?

  他轻轻把女郎放在马鞍的前面,他自己就坐在女郎的后面,双手牵缰的同时,自然而然也围住了那女郎的身子。

  然后,他双脚略夹,一抖缰绳,骏马四蹄翻飞,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窜出了巷子。

  这一切,只不过三分钟左右,那骑士的身手,矫健灵敏,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人赏心悦目之至,那女郎虽然全身都包在那件深紫色的“一口钟”之内,可是也可以看得出她的柔软纤小,那种柔若无骨的动作,也叫人看了,悠然神往,印象深刻。

  (在陈丽雪的叙述过程中,我尽量使自己少打断她的话头,可是听到这段,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时,你在什么地方?”)

  (陈丽雪回答是︰“我在另一堵高墙的后面,探头出高墙,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巷子中的情形。)

  (我又是好奇,又是大惑不解︰“那墙,至少超过三公尺高,你怎么能攀得上去?”)

  (陈丽雪神情茫然︰“不知道,我一进入古代,就在这种情形之下,由于我专注巷子中发生的事,所以并没有留意到我如何存在的,好像是……好像是踏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身子还有点摇晃的感觉。”)

  (我作了一个请她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骏马负著两个人,一下子就窜出了巷子,也就在这时,巷口人影一闪,又多了一个人,那人穿著破烂,手中拿著一根棍子,脚上趿上一双破鞋,一脸的惫顿相,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地痞恶棍,下三滥的脚色。

  这时,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显然他早已藏身巷口,自然也看到了刚才巷子中发生的一切。

  他出现之后,略停了一停,向前急奔了几步,挥动著手中的棍子那棍子半截红色,半截黑色,两种颜色的漆都已剥落。

  这样的棍子有一个专门名词︰水火棍。通常都是衙役、捕快这种身分的人使用,别的人要用,当然也可以。

  这个人奔出了十来步之后,又停了步,眼珠骨碌碌乱转,孔子说过,人的心术正,眸子就正,看这人的神情,一望而知其人的心术不正至于极点,不知道在动什么样的坏脑筋。

  而且,他所动的坏脑筋,一定很快就有了结果,他现出十分洋洋自得的神情,一手执著棍子,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轻轻敲著,然后,仰天大笑起来,趿著鞋子,身子摇摇摆摆,不住用棍子敲打著高墙,走出了巷子。

  十

  我问︰“这个后来出现,手中拿著棍子的人,就是金大富?”

  这样问了之后,又觉得不对,所以又立即改成这样问︰“那个拿棍子的人,样貌和金大富一样?”

  陈丽雪的回答却是︰“他就是金大富。”

  我表示疑惑︰“在那一节发生的事中,你好像并没有和他打照面”我指著那张金大富骇然的画︰“他怎么会害怕?”

  陈丽雪苦笑︰“后来又发现了一些事,我才和他打了照面的。”

  我没有再问,等陈丽雪说,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可是陈丽雪却这样说︰“当时,我不知为了什么,总觉得这骑马走了的一男一女,会十分危险,或许是由于他们的秘密行动,叫一个显然不是好东西的人发现了!我十分担心他们的安危。”

  我叹了一声︰“陈小姐,在现实之中,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在进入了古代之后,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怎么会替古人担忧起来?”

  陈丽雪摇头,神情更是惘然︰“我在进入古代之后,连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怎知道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总感到,如果有什么事发生的话,我应该阻止,应该使这一双男女避免有危险。我像是感到,我……主宰和掌握了一种力量,要那样做。”

  她愈说愈玄了,我本来是想让她多说一点进入古代之后的具体事项的,像这并不著边际的感觉,我可不想听。

  (白素在这时候自外进来,恰好听到了陈丽雪的最后那段话。)

  (后来,才知道我认为不著边际的感觉,十分重要,是整个神秘莫测的故事的主要关键!)

  我当时有点不耐烦,一面向白素点头,一面对陈丽雪表示了对“这不著边际的感觉”的反感。

  陈丽雪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再就这方面发挥下去。她继续说的是︰“我十分担心会有厄运降临在那一双男女的身上。”

  我同意︰“你的担心有理,看来,这一双男女在进行的事,绝不光明正大。那骑士极可能是一名贵族子弟,他的行为,是拐逃一个女子,或是引诱一个女子私奔,或是和一个女子幽会,这种行为,在古代,不但通不过国法这一关,也一定通不过人情这一关。”

  白素才进来,自然不知道陈丽雪的叙述,可是单凭我的这一段话,她也可以推测得出几分实际情形来,而且,她对我的话,持相反的意见︰“也不见得,古代的礼教关系虽然严,可是爱情还是一直被人歌颂,红拂夜奔、文君琴挑,就千古传诵。”

  我笑了一下︰“反倒是愈古愈好,汉、唐,男女间就有许多风流韵事,宋以后,僵住了!”

  为了使陈丽雪也明白,我和白素的交谈,也使用手语和文字。

  陈丽雪加入了谈话︰“接下来发生的事,只使我想起两句诗”。我和白素一起向她望去,她用清丽的字迹写出了那两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和白素都愕然白素的愕然更甚,因为我至少还知道在那巷子中发生的事,那倒确然有点像偷情的行为,唐朝诗人张籍的名句,也很可以用得上。我作了一个手势,用最简单的语言,向白素先叙述了一下金大富见了陈丽雪如见鬼怪的情形以及陈丽雪所说的在巷子中发生的事。

  白素一面听著,一面盯著那两幅画像看,等我说完之后,她才道︰“如果令你想起张籍的诗,那么,事情发生在唐朝?”

  陈丽雪摇头︰“我不能肯定。”

  白素皱著眉︰“事情愈来愈复杂了,金大富如果曾在唐朝出现过,我的意思是,他曾在唐朝生活过,是一个人,现在,又成了一个人,在唐朝到现在这许多年,他是什么?是生命的存在,还是灵魂的存在?”

  我想了一想︰“一般的认识是人死了之后,如果有再转世的行为,总是在死后立刻发生的。其实,真正的转世情形,可能有许多种,有的立即转世,有的可能相隔很久离开了躯壳之后的灵魂,应该没有时间观念,一秒钟和一千年,全是一样的。”

  白素又皱著眉想了一会︰“只好这样设想了,还有,前生和来生,容貌竟然会一模一样,这也不可思议之至,好像在陈小姐的经历之前,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例子?”

  我和白素,自从“寻梦”这件事之后,接触到了许多灵魂、转世及相类似的事,都超越人类现代的实用科学所能接触的范围,神秘莫测,无法深入研究,只能作出种种的假设。

  在各种各样的资料之中,确然没有两世人容貌一样的记载。

  我点了点头︰“是,陈小姐的经历,是十分罕有的例子,是玄学研究的上好课题。”

  陈丽雪有点发急︰“请别把事情想得太远,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看到了我那么害怕,当人家看到我害怕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本来很难回答,但是有了刚才在我门口,金大富和陈丽雪隔著车子相望的那一幕之后,问题并不是很难回答。

  我在作手语时,动作的幅度比平时大这和说话时加重语气和提高声音有同样的作用︰“你还是你,就和平时一样!当金大富看到你而骇然欲绝的时候,我也看到你,绝对可以肯定,你是一个漂亮的女郎,而不是什么叫人害怕的怪物!”

  我的回答,十分肯定,而且,确然在金大富感到害怕时,我一点也没有害怕的表示。如果那时她是一个怪物的话,我也会害怕。陈丽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可是……为什么金大富,还有那美丽的女人见我会害怕?”

  白素听得陈丽雪这样说,知道我还没有把那美丽的女人就是金大富的女儿一事告诉陈丽雪,她同意地点了点头。

  也在一刹那间,我知道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金大富和金美丽是父女,父女关系至亲,他们父女两人看到了陈丽雪害怕,原因只怕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金大富在忽然之间有了什么幻觉而已。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或许他们曾有一些亏心的行为,和一个外形很像你的人有关,所以见了你才会害怕。曾经有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富豪,在午夜时分,坐著司机驾驶的车子,由于塞车,他向车窗外看了一下,在他车子旁边的是一辆破车子,驾驶人转过头来,认出他是大富豪,而他笑了一下,竟把那大富豪吓死了!”

  陈丽雪愕然︰“为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后来才知道,那个驾车人的样子,和富豪的岳父一样,而他的岳父,死于他的谋夺财产,被他放火烧死在车中。人,做了亏心事,就会心虚,别人若是见了那个驾车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那大富豪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就会被吓死!”

  陈丽雪听得很用心,她道︰“这叫作”

  她想说的,显然不能用手语来表达了,所以她拿起笔来。在同时,我和白素,也各自拿起笔来,三个人在纸上写著,写好了之后,不禁都笑起来。

  我们三个人写的字是一样的,都是:“报应!”

  大豪富猝然之间,见了一个酷肖被他害死了的岳父的人,就吓死了,死于他早年的伤天害理的行为,这自然是报应。

  “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若有未报,时辰未到!”

  以上四句话,是有关报应的传统说法,许多坏事做尽的人,都看不到他遭报,于是,有人怀疑是不是真有报应这回事存在,于是,也就有大具哲理的“时辰未到”的说法。报应是一定要来的,做过坏事的人,自己心中也十分明白,必有报应,只是不知道报应在什么时候发生而已。

  在这样的情形下,报应来得迟,似乎比报应来得快更可怕,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心吊胆,在等著报应的来到,干过伤天害理坏事的人,心中那份惴惴不安和恐惧,自然是报应正式降临之前的额外惩罚。

  陈丽雪在确信自己不是怪物之后,显得活泼了许多,问题也极多︰“金大富……确然做了坏事,我很可以肯定,可是他为什么看到我害怕?他应该看到那个美丽妇人害怕才是。”

  我和白素再度愕然︰“哪一个美妇人?”

  陈丽雪道︰“就是被那年轻武将带走的,披著深紫色披风的那个……后来,我又见到他俩和金大富,那是我十分担心他们的安危之后,忽然之间,我离开了墙头,到了一棵极大的大树下面,树干粗大,足可两人合抱,树叶却十分小,而且不断有一种圆形的扁平的果实,旋转著落下来,十分奇特。”

  我“哦”地一声︰“那是榆树,落下来的那种果实,叫作‘榆钱’。”

  十一

  大榆树覆盖极广,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阴影,在离大榆树不远处,是一株耸天的古柏,和一株极大的银杏树。树与树之间是绿草地,在空地上,有不少石人石狮,看来,这里是一个相当巨大的陵墓园地的一角。

  那匹马在草地上踱著,啃著青草,不时仰起头来,抖动著长长的脖子。

  在那株银杏树下,面对面站著两个人,一个,就是骏马上的骑士,另一个,则是那穿著“一口钟”的女人,这时,头罩已除下,垂在背后,她有著如云如雾一样细而柔的发,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眼波流转之际,莹然欲泪,神情十分凄楚。

  年轻的骑士双手按在她的肩上,用灼热的目光盯著那美丽的女人,又轻轻摇著她的身子,像是要她决定一些事。

  美丽的女人不敢还是不想接触他的眼光,先是略偏过头去,咬了咬下唇,接著,又转回头来,可是缓缓地垂下去头,她双手本来一直把玩披风上的带子,在手指上绕著,绕紧了又松开,可见她的心中有极其为难,无法解决的事。

  然后,她雪白的牙齿,咬得下唇更紧,几乎要渗出血来了。年轻的武将又爱又怜又焦急地看著她,想伸手去抬起她的下颚。

  而她在那时,解开了一口钟的襟,里面是鲜红色的衣裙,腰际系著饰物,其中有一只锦袋,她伸手解下了锦袋,他像是预知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一样,连连后退,双手乱摇。

  她则缓缓打开了袋口。

  她打开了袋口之后,自袋中倾出两颗极大的、色泽晶莹明亮、美丽华贵的珍珠。那两颗珍珠在她纤细的手掌心,几乎占据了她整个手掌。

  她握著珍珠的手,向他伸过去,他连连后退,额上和颈侧,都有青筋现出,她目光幽怨,长叹一声,手掌倾侧,掌心中那两颗珍珠,也就落到了草地上。

  她缓缓垂下手,缓缓转过身,缓缓戴上头罩,缓缓向前走去,她的动作,一切都是那么缓慢,在缓慢之中,带出了一股极度的无可奈何之情。

  这时,她的眼神惘然之极,不知望向何处,或许是望向不可知的未来,所以才会有那样根本没有任何焦点的眼光!

  骑士木然而立,直到她走出了十来步,才见他张大了口(当然是在叫喊著什么,可是回到了古代的陈丽雪,是带著她的生理缺陷一起回去的,所以她仍然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接著,他就向前奔,奔到了她的身前,转过身来,她仍然在向前走,所以他在一直在后退,他的神态反倒不那么激动,只是盯著她看,双眼之中所显露出来的那种目光,陈丽雪曾这样补充了一句︰“若是有男人用这样的目光望我三分钟,我会投降,为他做任何事!”

  陈丽雪绝不是一个轻佻的人,连她都那样说,可知当时的骑士的目光是何等灼热和充满了激情!

  那美妇人一直低著头,垂著眼,不和他的目光接触,两人用这样的方式走著,又来到了那匹骏马旁边。

  骑士看来像是已绝望了,他在上马之前,先伸手在鞍边那柄佩刀的刀柄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再纵身上马,在马上,侧身,向那美妇人伸出手来。

  美妇人也伸手向上,被他拉著,拉上了马背,仍然和来的时候同样的姿势,骏马四蹄翻飞,又疾驰而出!

  十二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陈丽雪刚才说了一个十分凄婉的爱情故事或者只是一个爱情故事中一个片段。我们对于这一男一女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也完全无从追究查考,可是在陈丽雪叙述的无声画面中,都可以充分感到这一男一女在爱情上的困扰和痛苦。

  陈丽雪的叙述本来相当高明,并不因为她不会使用语言而逊色,自然,主要的原因,也在于一切经历,她都是回到古代“亲眼目睹”之故。

  我问陈丽雪︰“在这一节中,你并没有见到金大富?”

  陈丽雪点头︰“再接下去,我就见到他。”

  我作了一个请她继续说下去的手势,她反问︰“我看到的那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

  我的回答是︰“自然是爱侣,不过,关系可能不正常,你想到了张籍的诗句,十分合理,那个美妇人,大有可能是有夫之妇。”

  陈丽雪现出十分同情的神色,过了半晌,才又说︰“那青年骑士得不到她的爱情,可能会自杀!”

  白素摇头︰“不会的,那时代的人,在激情之中,都带著豪爽之气,就算也对人生再也不感到兴趣,他也不会自尽,一定会到边关去,冲锋陷阵,杀敌争胜,在千里沙场,刀光血影之中,发泄他的痛苦。”

  陈丽雪现出悠然神往的神情,双手紧握著拳︰“可惜我没能看到他驰骋沙场、英勇杀敌的情形!”

  我不禁笑︰“很难说,或许你看到他失恋之后,是日夜大醉,一身酒气,臭不可闻!”

  白素也笑︰“你真会煞风景。”

  我哈哈大笑︰“古今中外,世上的事,窝囊的多,哪有那么多的美好!”

  白素望了陈丽雪一眼︰“陈小姐,当你回到古代的时候,你好像不单是一个旁观者,而且还有参与其事的感觉?”

  陈丽雪皱著眉,显然白素的问题不容易回答,好一会,她才作答︰“很难说”

  她又向我看了一眼,因为我曾说过她的那种感觉“不著边际”,我即示意她只管发表自己的意见,她又迟疑了一下︰“不能说是参与,也不是完全是旁观者,我只觉得我对我见到的情形,有一种……需要负责任的感觉……真的很难说!”

  她说的话,仍然是没有边际,我挥了一下手︰“后来又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金大富的!”

  我在这样问了之后,又作了一个补充︰“为了说话方便,我把古代的那个人叫做金大富。”

  白素和陈丽雪都没有异议,陈丽雪神情十分难过地摇了摇头︰“应该是当天的傍晚时分”

  十三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仍是那个两面全是高墙的巷子,天色其实还不是十分黑,可是巷子中,却出奇地阴暗,这自然是由于两面全是高墙,挡住了光线之故。

  陈丽雪觉得自己,忽然越过了一堵高墙就是那骑士把美妇人拉出来的那一堵,墙内是一个极大的花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在典雅之中,透著华丽,所以,站在一株柳树下的那个人,就和这种高雅的环境,十分不相衬。

  那人,就是拖著水火棍的金大富,这时,他正用手中的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著柔软的、下垂的柳枝,而眼光不时向著一条铺著鹅卵石的小径望去,那小径曲曲折折,通向前面,竹和各种柳树使之隐没,看不到尽头。

  金大富的神情有点焦急,也有点紧张,不绝地摇头晃脑。忽然,他现出高兴的神情,向小径走去,走了几步就停下,这时,已看到那美妇人,仍然披著那一口钟,分花拂柳,急急走了过来。在晚霞的照映之下,她的脸色非但没有被映得现出红晕,反倒更显得苍白无比。她来到了金大富的面前,把一个小小的包袱,抛向金大富。

  金大富人虽然猥琐,可是动作十分潇洒俐落,他伸出棍子来,一下搭上包袱,棍子一转,那包袱像是贴在棍梢上一样,也跟著转了一转,这是棍法上的一个“粘”字诀,可见他至少在棍法上有相当的造诣。

  接著,他手中的棍一挑,包袱也就扬了起来,他一伸手,接在手中,掂了掂,向那满面惊愕的美妇人说了一句话。

  (陈丽雪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顿︰“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得很慢,而我懂唇语,他说的是︰多谢了,再来讨扰”!)

  (我和白素齐声叫︰“卑鄙,他勒索!”)

  (陈丽雪同意︰“毫无疑问,他勒索!”)

  金大富一个转身,急急走向墙,手脚十分俐落,先攀上了树,接著,就翻墙出去,只剩下那美妇人怔怔地站在暮色之中。

  天色黑得很快,在黑暗之中,那美妇人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异样之至,彷彿黑暗之中,她只有那张苍白的脸,其他的一切都不再存在。

  陈丽雪在那时候,离开了花园,她没有和那美妇人打照面,而是一下子就来到了巷子口,她感到自己堵住了巷口,而金大富那时,正低著头向前走来,一面走,一面把手中的小包袱系在腰带上,所以全未发现面前有人。

  等到他系好了包袱,抬起头来时,与陈丽雪只有两步的距离了!

  忽然之间抬起头来,看到近距离有人,自然不免惊愕,一开始,金大富的神情,确然是错愕,可是随即,他的神情,变得骇然欲绝,一个人,若不是突然之间看到了可怕之极的情景,断然不会现出那么惊怖的神情!

  陈丽雪这时,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她并不惊愕,她苦于不能说话,所以做了一个手势,在问︰“你为什么如此害怕?”

  可是金大富的惊怖,像是固定了,凝结了,他像是泥塑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陈丽雪想进一步再和他沟通一下之际,她又突然间离开了古代,回到了现代。她第一件事,就是把金大富的样子,画了下来,然后就来找我。

  完全可以想像,当她在我门口,隔著那辆金光灿然的车子,看到了现代金大富之后的惊诧。

  再加上金大富一看到了她,立时又现出同样惊怖的神情,那更令得陈丽雪的惊疑,至于极点!

  十四

  陈丽雪又一次回到古代的经历,叙述完了。

  我和白素相顾愕然,因为我们仍然不明白发生的事是甚么性质。

  陈丽雪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大有失望之色,白素安慰她︰“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有答案的!”

  陈丽雪苦笑︰“要是我老是回到古代去,身历其境,参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又在现实生活之中,见到他们,这……对我的生活……是一种极度的困扰!”

  陈丽雪的苦恼,十分特别,也可以理解。如果她只是不受控制地进入古代,看到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件,倒也罢了,偏偏她在古代见到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会出现,而且,见了她之后,一样感到极度的惊恐。虽然我力证她那时不是变成了怪物,可是老是有这种事发生,毕竟不是十分愉快的事。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刹那之间,我们已交换了意见︰把金美丽看到她之后感到害怕的原因告诉她!我判断一切会是金美丽在刹那之间有了幻觉,并不是陈丽雪的外形有了甚么可怕的变化,那就没有必要再瞒著她,说明白了,反倒可以减轻她心理上的负担。

  陈丽雪已经看出我们有话要对她说,她睁大了眼睛,望著我们,由于和金美丽交谈的是白素,所以就由白素把金美丽何以害怕的经过说了出来。

  陈丽雪十分专注,几乎连眼都不眨,神情极其凝重,等到白素说完,她才提出了疑问︰“当时,她在店中停留的时间她看到了我之后,现出害怕的神情,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就经历了那么多的事?”

  白素微笑︰“在幻觉中的人,时间的感觉和普通人脑部进行正常活动时,大不相同,能在极短的时间之中,感受到许多事,古人早已有过记载,黄粱一梦,一个人可以经历一生的荣辱兴衰了!”

  陈丽雪忽然又道︰“真怪,我没有在古代看到她做甚么坏事,何以她会遭这样的悲惨的报应?”我和白素陡然震动陈丽雪在这样说的时候,十分认真,而且真的有怀疑和可惜的神情。一时之间,我们都不明白她何以会这样说。

  在明了金美丽的叙述之后,我们所想到的是︰那是她的幻觉,当然,也可以联想到她的这种幻觉,十分悲惨,可是绝联想不到“报应”这种现像上去。

  为甚么陈丽雪一下子,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报应这件事上去?

  我和白素齐声问︰“你为甚么会这样说?报应?何以为你认为她的幻觉,是一种报应?”

  陈丽雪的话,更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不是幻觉,是真的!她必然会受到这种悲惨的报应,先让她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报应,然后,报应会真正降临!”

  从第一次见到陈丽雪起,我一直对她的印象十分好,不单是她外形清丽,谈吐得体,而且也由于她有极高的绘画才能。

  可是这时,她这几句话,却令我感到相当程度的反感,我的神情,当然表示了不满。所以,她也应该可以知道我的话,有著讽刺性︰“哦,一定会真的何这样的报应?牛头马面会来抓她?由黑白无常监刑?在甚么地方执行?地狱的哪一层?”

  陈丽雪不是立刻就有反应,只是定定地望著我,我也盯著她看,在那大约一分钟的时间之内,我发现她的眼神,十分异特,她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可是有著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像是我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人,而她所知极多,却又无法向我解释,或是向我解释了,我也不会明白。

  这种眼光,令入觉得相当不舒服,我刚想再说甚么,她已经有了答案,表示︰“我不是很详细知道,可是,报应……总是有的,不是吗?”

  我用力一挥手︰“有报应这回事,和金美丽会遭到真实的,这样的报应,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你刚才这样说,十分可怕,很难设想一个人的身体被压成了肉碎,还要他自己的头部保持清醒,看著这种可怕的情形进行!”

  我这一番话,有著责备的意味在,那是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的。

  可是陈丽雪还是毫不客气地那样盯著我︰“是很可怕,所有的恶报,都极可怕,像她在幻觉中的那种情形,如果在真的报应来临时,还应该有身体被压碎时的、极度的痛楚发生,她完整的头部,可以感到每一丝每一毫的刺痛,她会号叫,会嘶喊”

  我和白素同时打断了她的话头要打断一个使用手语的人继续说话,自然只有抓住她的手,我和白素就是一边一个,抓住了她的手,使她不能再表示自己的意见,然后,一边用严厉的目光责备她很少在白素的眼中看到过那么严厉的目光,自然是因为陈丽雪刚才所说的话。她说得太冷酷无情了,像是真有这种可怕的情形发生时,她可以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一样。

  我和白素都觉得像陈丽雪那样的女郎,不应该有那样冷酷无情的态度。

  在抓住了她的手的时候,我心中还曾闪过一丝念头!会不会是聋哑人的心理,有一种常人没有的冷静,使得普通人觉得过于冷酷?

  这一点,自然要请教对聋哑人心理有研究的专家才行。

  陈丽雪在一被我们扼住双手之际,我可以明显地感到她相当有力地挣扎了一下,显然她还想继续发表好对于必然会有这样的惨报降临在金美丽身上的意见,同时,她的眼神,也表现出了极明显的抗拒和反感。

  可是,一下子,她的神态便完全改变了,她变得十分惶惑,眼神中也充满了疑问,望著她自己被捉住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前后,简直完全成了两个人!

  我和白素刚才还想要责备她那样说得太过份了,这时,却立时松开了手。陈丽雪迟疑了一下,才再开始打手语发问︰“是不是……我刚才……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我叫了出来︰“别告诉我你不记得刚才说过些甚么可怕的话。”

  我还想说甚么,白素已经抢著道︰“没有甚么,你刚才并没有说甚么。”

  陈丽雪哀求似地望著白素︰“若是我真的曾说甚么话,请告诉我,我……实在十分紊乱,有时,我觉得我不再是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真怕我忽然不见了,变成了那……不知是甚么!”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已经听她说过这种“害怕”,那时,只当是她的一种想像。这时,再听得她那样说,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她把她的感觉说得十分实在,叫人感到,正有一股不知甚么力量,要使她不再是她,而变成另一样东西甚至真有可能,是金美丽所说的那只“巨大的绞肉机”!

  白素十分认真的问︰“你真的不知道刚才自己说了些甚么话?”

  陈丽雪回答︰“我知道自己说了一些话,可是不知道是甚么话。那些话……不是我想说的,是……不知甚么原因,才会说出来的!”

  白素一扬眉,急速地用手语,把陈丽雪刚才用手语表达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做了出来。陈丽雪脸色变白︰“太可怕了,我怎么会那么说?报应?金美丽会受那么可怕的报应?”

  白素道︰“全是你说的!事实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没有人可以身子被绞碎之后,只剩下一个头,看著自己破碎的身子。”

  就在这时,在陈丽雪的脸上,有极其古怪的神情一闪而过,我无法猜测她为甚么有这种古怪的神情,因为她立时转过了身去,背对著我们。

  从她背部微颤的情形看来,她在那一刹那间,像是为了一件事该不该做而在犹豫?然后,她忽然半俯下身,在一张纸上挥笔疾书,写下了不少字,却又不把写好的字向我们展示,而是将纸张对折,再对折,折成了一小块,放进了她上衣的一个上袋之中。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当然无法知道她写下了些甚么字句,也不便追问,因为我们都觉得陈丽雪的行为十分怪异,她不但不能控制地会突然回到古代去,而且,会有不能控制的,间歇性的性格上的突变,像刚才说了一番那么冷酷无情的话,忽然之间,又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甚么,都怪异莫名。

  陈丽雪在转回身来之后,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去问问金大富,我和他一打照面,在那片刻间,他有了甚么样的幻觉?”

  我点头︰“我会问他的。”

  白素看出她想离去︰“陈小姐,如果你又有回到古代的情形,请随时和我们聊络。”

  陈丽雪的态度,竟不是很热心,这不禁令我有点气恼。所以,当她走了之后不久,胡说又找上门来时,我没好气地道︰“你那位贵亲,好像对我们未能解释她的遭遇感到非常不满,我看她多半不会再来找我了!”

  胡说忙道︰“不会的,她的经历那么怪,哪能希望一下子就有结果!”

  我迟疑了一下︰“她的健康……嗯,她的精神状态,一直没有问题?”

  胡说不明所以地望著我时,我补充道︰“她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至少有那种倾向,她可以在刹那间,表现两种不同的性格!”

  胡说苦笑︰“不会吧,或许生理上的缺陷,使她变得怪一点,她最初向我说到她的经历时,我根本不相信,可是现在证明她说的是事实,金美丽和金大富两人,确然看到她就害怕!”

  我闷哼了一声和陈丽雪打手语,作笔谈久了,有一种难以宣泄的闷气,这时可以用言语交谈,自然十分痛快,我把陈丽雪有关报应的论点,告诉了胡说。

  胡说皱起了眉︰“就算金大富、金美丽真的会有过甚么恶行,要遭到恶报,和陈丽雪有甚么关系?为甚么见到了她会害怕,又为甚么见到了她,就会有那么可怕的幻象?”

  我大力鼓掌︰“问得好,请同时附上答案!”

  胡说苦笑了一下,坐了下来,发一半晌呆,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呷著酒,他忽然叫了我一声︰“卫先生!”

  我们由于极熟,平时在说话时,很少称呼对方,他忽然叫了我一声,倒使我有意外之感,立时向他望去,只见他神色相当凝重︰“如果真有报应,那么,是由谁在主持?运用甚么力量进行?谁在记录人的恶行和善行?又根据甚么来决定报应来临的时间?”

  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我正想再度请他“自备答案”时,白素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接口回答︰“有很多种说法,佛教故事中的十八层地狱,是由谁在主宰?他们就负责把恶报施给会有恶行的人!”

  我对白素忽然有这样的说法,大表讶异,立对向她望去,只见她手中拈著一张被折成了小方块的纸那是陈丽雪不久之前,写下了一些字,又折好的那张。白素把那张纸递给了我。

  同时,白素解释著纸的来源︰“陈丽雪把它留在门缝中,我想是故意留下来的。”

  我已极快地打开折纸来,上面的字遗迹,毫无疑问是陈丽雪的,她写的是︰“地狱里的刑罚最普通的是上刀山下油锅,若是身受其罚的人感不到绝顶的痛楚,刑罚报应还有甚么意义?刑罚报应反覆进行,受刑者一定保持清醒,目的是要他们感到那种痛楚他们过去曾在某种情形之下,把同样的痛楚加于他人身上,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

  我的视线停在纸上,一时之间,移不开来。报应之说,由来已久,但是把报应说得那么斩钉截铁,那样确实肯定的,我却还是第一次踫到。

  一直只是传说中才发生的事,只有在警世醒世喻世小说中才出现的事,忽然之间,实实在在,这样血淋淋地摆在面前,这确然令人十分震撼!我在呆了片刻之后,把纸递给了胡说,胡说看了之后,显然也受到同样震动。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白素才道︰“想想当时的情形,陈小姐为甚么不把她写下来的意见立即给我们看?”

  我早已把当时的情形想了一遍︰“当时她的言行都很怪,她慷慨激昂地就报应问题发表了一些意见之后,忽然又像是全然不知道她说过些甚么。”

  白素皱著眉︰“是很怪,当时我们都对她所说的话,十分不以为,为甚么?”

  我迟疑了一下︰“可能是我们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是很相信有报应这回事,也可能觉得……若是有一种力量在掌握著报应的力量,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十分公平,但那等于是那种力量控制了全部人的全部命运,这是很可怕的事,所以我们不愿接受。”

  白素有点无可奈何地笑︰“这种力量,在中国的说法,早已有之,叫‘天道’,天道好还,天道是施报的主宰力量。”

  我沉吟了片刻︰“金美丽外形美丽,又性格爽朗,我们不知道她曾种过甚么恶因,只知道她有可能遭恶报,当然会起反感。”

  白素略抬起了头︰“陈丽雪看穿了我们这种心态,所以才把她的意见留下来,不想和我们正面争执。”

  我缓缓点头︰“有可能,也有可能,她在当时感到十分紊乱,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自己所想的是对的她那时的情形,很有精神分裂的症状,你觉得吗?”

  白素并没有下决定,只是在思索著。胡说这时也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加入了我们的讨论︰“我去问她,就可以知道了。”

  白素表示同意︰“对,她和我们毕竟不是很熟,你去见她,最主要的,是要她确切一点地说明,当她回到古代的时候,她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担任著甚么角色?”

  胡说有点发怔,像是不知道白素要他那么问,是甚么意思。

  白素低叹了一声︰“我感到她有些事瞒著我们,当她在叙述回到古代的情形时,好像她置身事外,像是一名古装戏的观众,可是我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她一定很清楚她当时在做甚么,只不过她不肯说!”

  胡说呆了片刻︰“如果是这样,那太可恶了,是她自己千求万求,要见你们的,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把她介绍给卫先生?她倒有事情瞒了不说。”

  白素看到胡说现出不常见的激动,涨红了脸,像是被人欺骗了一样,她作了一个手势︰“只是我的感觉,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我支持白素的看法︰“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胡说低头想了一会︰“我这就去看她。”

  他说著,匆匆走了出去,一面在用力摔著手,以表示他心中的不满。

  我和白素互望著,我们都知道,这时,我们两个人所想的是同一个问题,可是我们也都没有法子将我们所想到的化为语言讲出来,因为我们想到的,还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一点也没有具体的事实。

  我们先想到的,自然是陈丽雪在回到古代之际,她的身分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可能陈丽雪故意对我们隐瞒,也有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要弄明白她的身分,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问她在古代曾遇到过的人!白素曾问过金美丽,金美丽说完全没有回到古代的经历,那么,只好去问金大富了。

  要问金大富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问他有没有回到过古代,见到过陈丽雪。另一个问题,是问他何以隔著汽车,看到了陈丽雪,会如此害怕。

  看来,不管和金大富的会面是否有趣,总不可避免了,一想到这一点,我难免有点不情不愿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扬了扬眉︰“金大富是生意人,而且未必见得老实,你要去找他,还得提防他根本不肯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他要求你的事,你显然不肯帮助他。”

  我皱了皱眉,白素分析得很对,金大富十分滑头,如果他知道我有些事,想在他身上求答案,他可能就会以此为要胁,要我们非帮助他不可。到了那时,我自然会拂袖而去在金大富这种人的面前踫钉子,那自然是不愉快之极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既然估计到了会有这种情形,就应该先给金大富一些好处。那也就是说,先答应他的一些要求。

  我想到这里,白素已经在问︰“他究竟讲了一个甚么样的故事给你听,又向你要求了一些甚么?”

  我叹了一声,作了八个字的评语︰“故事无稽,要求荒唐。”

  白素一一听,却笑了起来︰“无稽和荒唐,岂不正是有些人眼中,卫斯理一生的写照?”

  我也呵呵大笑,指著白素︰“阁下只怕也不能例外。”

  十五

  先说金大富所说的无稽故事。

  金大富一来,礼数周到,态度恭敬。虽然他所用的言词有点古怪,听来不是很顺耳,可是既然他态度那么好,也自然不会引人反感这是我能够听完他那无稽故事的一个原因。

  请注意,我只是认为他的故事无稽,并不是认为他的故事不好听,这是我听完他的故事的另一个原因。

  金大富人极聪明,他在和我寒喧了几句之后,就知道他若是不开门见山,我很可能在三分钟之内,就下逐客令,他更知道,要是他所说的话,不是一下子就能吸引我的话,结果也是一样。

  所以,在吞下了一大口烈酒之后,他一开口就道︰“我知道在中美洲,有一个外星人的基地。”

  我当时的反感,是翻了翻眼,连“是吗”两个字,都懒得问。

  要说明的是,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并不是认为在地球上不会有外星人的基地,我相信地球上极有可能有外星人的基地,更可能不止一个。外星人在地球上建立基地的目的很多,有的可能绝非地球人所能了解。

  可是,我却不信金大富的话,金大富只不过是一个暴发户,或许他有过人的商业手段,但是他如何会在中美洲发现外星人基地的?

  金大富看出了我的冷淡,用力一挥手︰“我的财富来源,就来自那个外星人的基地!我到过,进去过,卫先生,真的!”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下去。

  金大富的神情,却又迟疑起来,有点低声下气地︰“我是不是可以从头说起?”

  我点头︰“可以,不过,请你长话短说。”

  金大富连连点头︰“我是一个海员,很多年之前,为了脱离一个没有自由的环境,在一次到中美洲的航行中,我在英属洪都拉斯跳了船。”

  我明白“跳船”的意思,那是相当悲惨的一种行为︰生活不好的船员为了改善环境,在到达另一个国家之后,没有合法的入境许可就私自上岸,成为这个地方的黑市居民。结果如何,前路茫茫,当时全不可测,那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赌博。

  我加插了一句︰“请别说你的奋斗史,只说那个外星人基地的事!”

  金大富的样子,像是十分为难,但他还是尽量把事情精简了︰“一连好多年,我甚么都做,只是胡混,后来,混到了替当地的一个巫师充当助手。”

  我心不中禁暗骂了一声︰乱七八糟,甚么东西?

  真是够乱的,巫师助手(那算是甚么职业?)又怎么会和外星人基地发生联系?

  金大富在急急解释︰“那巫师的巫术,其实十分简单,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巫师,他的巫术,其实就是催眠术,恰好我当海员时,由于无聊,研究过催眠术,也正因为这样,才成了他的助手。”

  我听到这里,表现得相当有礼貌地,打了一个呵欠。金大富现出哀求我不要催他的神情:“当地土人不知道甚么叫催眠术,而催眠术所表现出来的一些情景,确然十分神奇,所以我们混得不错,有一天,替一个土人施催眠,那土人说的一番话,改变我的一生!”

  金大富多半是觉得他所说的,到这里已够吸引人了,所以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去喝了一口酒。

  真使得我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他开始提到了外星人的基地,又说他曾到过,我才不会听下去。所以,这时我相当礼貌地提醒他︰“请快说!”

  金大富一口酒没吞下,已然被我催他说下去,虽然我的语气绝对在礼貌的范围之内,一口烈酒还是呛得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不敢等到咳嗽完全停止,就继续道︰“这个土著,是一个挑夫,常受雇挑了货物到各种人迹不到的地方去,见识经历都十分丰富,在受了催眠之后,他说出了一段十分惊人的经历,他说,在这里”

  我和金大富的谈话,在我的书房之中进行,书房里有一具相当大的地球仪,金大富说到这里,来到了地球仪之前,转动了一下,用手指著一处︰“看来,根据他的话分析,他有惊人奇遇的地方在这里。”

  我叹了一声︰“金先生,请你注意一点,我只听你的叙述,不听你的转述,那个挑夫的经历”

  金大富立时接了上来︰“和我亲身经历大有关系,他最早发现那外星人的基地,我是根据他的叙述……才到了那地方的!”

  金大富在说到了“才到那地方的”之际,有一点犹豫,我当时并没有留意,直到他说完,我才知道他玩弄了甚么样的狡猾。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望著地球仪,金大富指的地方,是英属宏都拉斯、瓜地马拉和墨西哥的交接处,这里有著世界上最奇特的国界线成直线的国界。

  那地方,直到现在,不是山区,就是丛林,自然属于没有开发的地区。

  金大富在继续著︰“那挑夫有一次,在这一带迷了路,乱闯了七八天,给他闯进了一个奇异莫名的地方。”

  我听出了一个破绽︰“一个土著挑夫,就算闯进了一个奇异的地方,他也绝无法把这个所在设想成为一个外星人的基地的!”

  金大富道:“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地方奇特之至,后来我也到了那地方。”我打断他的话头︰“以阁下的想像力和知识程度而论,似乎也不会联想到外星人的基地!”

  金大富被我屡屡抢白,不免有点恼怒,他提高了声音︰“当我在江湖上混的时候,我很爱看书,杂七杂八的书都看,包括阁下早期记述的几个故事在内。”

  这家伙,倒也厉害,把我早期记述的故事,归入“杂七杂八的书”的范围之内,我还不能发作。

  我只好冷冷道︰“那地方像甚么样子?一艘巨大的太空船的内部,就像我曾记述过的‘米伦先生的太空船’那样子?”

  “米伦先生的太空船”是我早期记述“杂七杂八”的故事之一,有著一个凄惋之极的故事,一头金发、美丽绝伦的米伦大太,给我的印象深刻之至,我相信金大富读过这个故事,所以提了出来。

  金大富侧著头想了一想就否定︰“完全不一样,那地方极大,大到了不可思议,是一个很大的空间,视线所及之处,完全方形的一格一格。而各格之中,又有许多小格子,勉强要形容,就像是几万个蜂巢密集地排在一起,那地方,静到了极点,在许多小方格中,不时有闪光发出来。”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望著我,等我的反应。

  也不知道是他形容的本事不好,还是我的想像力不够丰富,我闭上眼,用心想了一会,竟然难以想像那地方究竟是甚么样子的!

  金大富苦笑了一下︰“的确,若不是身临其境,十分难以想像那是甚么样子的,只要一身在其中,就可以知道那绝不是地球上的建筑,地球上不会有这样的……建筑。所以我就设想它是一个外星人的基地!”

  金大富这样的叙述,很具吸引力,但当然未能使我全神贯注。我不是很起劲︰“你听了那挑夫的描述,就去找那个地方?”

  金大富迟疑了一阵︰“那挑夫是在催眠的情形下,提到他曾有过这样的奇遇,他对那地方的描述,十分简单,根本没有提到什么小方格,只是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我,使我想到那地方去了。”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金大富又大大喝了一口酒,显然那挑夫说的话使他十分震惊,他如今回想起来,还需要酒精的安慰。酒喝得太大口,又是绝不香醇的烈酒,他又呛咳了几下:“那挑夫说,他在那个地方,一直在看电视总算他有机会接触到电视,所以他才把他的遭遇说成是看电视。那一年,他接受催眠的那一年,恰好有一件全世界人都知道的事发生,而那挑夫在催眠之后,竟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金大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在等我的反应。我叹了一声︰“请你说得明白一些,别使用太多的未知数。”

  金大富道︰“好,由于我是中国人,对这件事自然留意,所以知道有这件事发生,那挑夫绝无可能知道,可是居然说了出来。更奇的是,当他在那地方的‘电视’上看到这件事‘演出’的时候,这件事根本还没有发生!”

  我不觉坐直了身子,因为金大富的叙述,很有点意思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大有可能,那所在,真的是外星人的基地,许多小方格,或许是许多电视萤光屏,打开一格,就可以通过操作,在萤光屏上,看到过去未来的情形,外星人就在这个基地之中,研究地球人的一切行为。

  金大富看到了我大有兴趣,也很高兴,我问︰“挑夫看电视看到的是什么事情?”

  金大富叹了一声︰“事情极怪,挑夫在接受催眠之后,把他听到的、他全然不懂的语言,也全一字不易他讲了出来,这实在不是人类脑部的不可思议的功能!”

  我大喝一声︰“什么事件?”

  金大富被我的呼喝吓了一大跳,急急喝了一口酒,现出委曲的神情︰“挑夫潜意识中记住了那句话,在被催眠状态中说了出来,由于是一种方言,当时我也不是很听得懂,经过我反覆地追问讲这话的人的外形,才算是确定了那是一句什么话。”

  他还是没有立即把那件事直截了当讲出来,我不再呼喝他,只是冷冷地望著他,让他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果然,这样反而有效,他立即道︰“挑夫是看到战场上的情形,有一座石桥,不是很大,交战的双方有西方人和东方人,使用的武器,火力十分威猛,他看到西方人的人数比东方人多很多,东方人正在拼命抵抗,可是显然处于下风,一个一个在枪炮声中倒下去。”

  我皱著眉,事情很怪,东方人和西方人交战,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和盟军就曾在亚洲各处都发生过战争。

  那挑夫看到的战争,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既然使用了枪炮,自然不会是古代的事。

  我问了这个问题,金大富有点狡猾地眨著眼︰“那挑夫很无知,能分出是东方人和西方人在交战,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战火连天的情形下,根本连要分清楚黑人和白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一点倒是真的,对无知的土著挑夫,自然不能要求太苛,金大富又道︰“最后,挑夫看到,有一个年轻东方军官,相当勇敢,他不知想有什么行动,想冲向前去,却中了鎗,有好几个军人扑向前,拼著枪火,将他拉到了石桥下面,拉他的军人都在叫著”

  我也不禁有点紧张︰“那挑夫把他听到的叫声记在潜意识之中,然后在被催眠的情形下叫了出来!”

  金大富点头道︰“是,他叫出来的话,我一下就听懂了,那些人都在叫︰不能死!你不能死!”

  我冷笑一声︰“在战场上打仗,有谁是不能死的,啊,我明白了,那年轻军官,一定有十分重要的特殊身分,所以他的同僚一看到他中了枪,就自然而然这样叫著!”

  金大富在那一霎间,现出对我极敬佩的神情来,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是名不虚传,卫先生!”

  我心中也陡然一动,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时不要说话,以免打断我的思路,然后,我自信已捕捉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又问了一次︰“你的意思是,那挑夫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而当他在电视上看到这件事的时候,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

  金大富点头︰“我肯定,相差至少有半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世界上竟然有一处地方,有一具“电视”,可以预演出半年之后发生的事,那么,称这个地方为“外星人基地”,自然再相宜不过。这样一想,我对金大富就有点另眼相看,替他斟了一大杯酒,金大富自然也感到他的待遇正在改变,所以神情兴奋︰“接下来,战争场面没有了,看到了一间大房间,有许多东方人在,大多数坐著,有几个人站著,一个身型高大的人,神情十分激昂,正在讲话,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这个人有著十分权威的脸形和眼神”

  金大富讲到这里,我突然接了一去︰“这个人的头发,两边比较高耸,他的下颚上”

  我接下来说的,全是这个人的特徵,金大富听得直跳了起来,指著我,神情如见鬼怪,一叠声地说︰“你,你,你,……也曾看过那电视?”

  我摇头,不禁为自己丰富的联想能力、高强的推理能力而自豪︰“我是根据你的叙述推测出来的。嗯,这件事,确然是一件大事,而且在发生之后,也过了好久,才为世人所知,一个远在英属宏都拉斯的土著挑夫,确然没有理由会知道!”

  金大富的五官,由于惊讶过甚,给人以一起在移动之感。他过了好久,才又重复道︰“你真名不虚传,那挑夫听到的几句是什么话,你也知道了?”

  我先是神情轻松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些事,令我感到震动那个身形高大的人所说的话中,提到了报应,他是这样说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我一个儿子发了疯,一个儿子在战场上被打死,报应?”

  而这几天,我们和陈丽雪的谈话,也都设想到了报应这种事,那纯粹是巧合,还是金大富当年在中美洲的经历,竟然和如今发生的事有关?霎时之间,我思绪极乱,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要知道,那时候,金大富和陈丽雪还不曾打照面,陈丽雪也还未曾就报应这件事,发表她那么强烈的意见,所以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这也是为甚么后来陈丽雪一说到报应,我也那么激动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先有了金大富的叙述之故。

  当时,我和金大富互望了片刻,我道︰“毫无疑问,那个所在的‘电视’上映的,不是‘电视剧’,确然有著精确之极的预言作用。”

  金大富用力点头:“就是这一点吸引了我,所以我决定,非到那地方不可,到了那地方,我有可能预知许多确然会发生的大事!”

  我闭上眼睛一会,“预知能力”一直是人类梦寐以求的事,“早知三日事,富贵已千里”,我已知道金大富后来真的到过那个地方,他忽然之间成了暴发户,只怕就因为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将会发生的重大的经济事件!

  我点了点头︰“有这样的诱惑力,当然会使你去寻找那个地方。结果你终于去了?”

  对于我那么普通的一个问题,精明能干的金大富,却迟迟疑疑了一阵,才道︰“是,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

  他的这种神态,一看就知道,他在到达“那个地方”之前,还有一些事发生,而且多半有不可告人之事在,所以他才会吞吞吐吐。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我只想知道他到了“那个地方”之后的情形,对于他是如何到那个地方的,我并没有兴趣。

  但是我也很不喜欢他这种对我隐瞒事实的态度,所以我“嘿嘿”地笑了两声,提醒他在以后的叙述之中,最好实话实说。

  金大富神情略为尴尬︰“我……终于到了那个地方,才知道那挑夫的形容力十分差,的确,那是极大的,一个空间,有许多方格排列著,我很快就发现,每一个方格,都有‘电视’可看,而且,有一组按钮,可以控制方格移动,方格似乎无穷无尽,在移动之间,又随时可以停下来,那情形……就像……就像……”

  他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我代他设想了一个︰“就像一个可以转动的资料库?”

  金大富犹豫了一下︰“可以这样说,但是那地方……实在太大了,唉,那种资料的储存法,其实十分落后,现在地球人利用电脑储存资料的方法,就进步得多。”

  我闭上眼睛,设想“那个地方”的情形,的确,那种资料储存法,不能算是进步的方法,如果真是“外星人基地”,那么,这种外星人,可能有十分古怪的性格。

  金大富又喝了一口酒︰“我在那地方停留了很久,不断地看著‘电视’,开始的时候,看到的一切,虽然莫名其妙,渐渐地,我找到了一些窍门,我发现所有的资料,都是按年份储存著的,当我看到一个人……一个德国人在地窖中举枪自杀之后,我就可以肯定,那一年,是公元一九四五年!”

  我发现了“啊”地一声︰“你应该也可以看到许多日本人被送上绞刑架!”

  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独裁者希特勒自杀,大批日本战犯被送上了绞刑架金大富看到的,自然就是这些事实!

  金大富看到这些情形时,虽然这些事都已发生,我忽然想到的是,如果在一百年之前,就有人到了那地方,是不是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形?如果可以,看到的人自然也不明白那是什么现象,就像金大富才到那地方时,看到了很多不明白的景象一样!金大富的声音之中,有著当时的兴奋︰“我一发现了这一点,心中的兴奋,真难以形容,我竟然可以在这里看到发生过的事和将来的事,我立即想到,若是我可以知道以后的事,那我就是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了!”

  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我也望著他︰“又有什么意外,你显然未曾成为有预知能力的人!”

  金大富皱著眉,神情十分疑惑︰“我也不明白,以一九四五年为起点,我一年一年看下去,看到的,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很多是灾难,各种各样的死亡,看得人遍体生寒,直到我看到,有两个男人被关在监狱之中,我才呆了一呆。”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你把这一段过程说得详细一点,你所看到的,全是十分不幸的事?”

  金大富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拍打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显然,他在那时看到的景象,一直到现在,都是极不愉快的回忆。

  他点了点头︰“是,全是一些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十分悲惨的下场。”

  我再追问︰“你所谓莫名其妙的人,是什么意思?”

  金大富道︰“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的意思,直到那两个在监狱中的男人出现。”

  我闷哼了一声︰“这两个男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金大富急速地眨了片刻眼︰“我认得出他们,他们是在金融界叱吒风云的大亨,操纵著几种贵金属的买卖,可以在全世界范围内控制它们的价格,像这种超级豪富,如何会身陷囹圄呢,如果他们坐牢,是日后必然会发生的事,那么,是不是表示,在某一时候,他们的事业会失败,会溃不成军?”

  在金大富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用力鼓了几下掌,表示对他的欣赏。在那种如梦如幻的境地之中,他还能保持著头脑清醒,对看到的异象作出理性的分析,那自然以难能可贵之至,值得欣赏。

  金大富吸了一口气︰“我记起了那一年的年份,那是两年后的事。”

  我性子急,连忙问︰“结果是”

  金大富吞了一口口水︰“那一年,一种贵金属的价格被哄抬到不合理的高价,谁都知道就是这两个富豪在操纵。我由于预知这两个人必然会有坏下场,所以在贵金属市场上,倾我所有,大量抛空,结果自然是得到了超乎想像之外的巨额利润!”

  我作了一个手势,令他暂时不要再说话,因为我的思绪有点紊乱,需要整理一下。

  正如我所料,金大富是在那个地方看到了一些将会发生的事而致富的,可是情形却有点曲折,他并不是直接看到了那种贵金属的价格在那一年直线下降,而是看到了对贵金属市场有影响作用的两个豪富,在那一年,进了监狱,再由此推测到会发生什么事这表示他有过人智力,致富不单是运气和偶然,还动用了他的头脑,自然,他有了那样的“提示”,要作出正确的判断,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从他所叙述的情形看来,在那个地方“电视”上能看到的一切,都是人,而不是事,都是人的下场,至于为什么这些人会有这样的下场,并没有显示出来。

  我约莫有了一个概念,可是还不能具体说明是怎么回事。

  金大富等了一会,直到我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他才继续道︰“那一次,我在那地方,记住了三宗事,第一宗是那两个豪富在监狱中,第二宗,是一个著名东方国家的皇帝,客死他乡这使我想到这个国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那时我已经有相当数量的资本,知道那个国家会发生巨变,再以那个国家和附近地区的形势来判断,很容易会得出某种商品会上涨的结论”

  我提高了声音︰“石油就石油,什么某种商品!”

  金大富道︰“是,在石油价格增涨的过程中,我使我的资产扩展了二十倍。”

  金大富的经历,当真可以说神奇之至这时,我仍然猜不到他为什么要来见我,把这些告诉我,我知道他一定有求于我,但不知他要求我什么。

  金大富神情颇有得色︰“第三宗,我看到的是尸横遍野的战争,在以后的几年中,连续都有,我知道那是一场长期战争,在画面上,我认出交战的双方,其中的一方,恰好在石油买卖中相熟,于是……我想到了战争中最需要的物资是……”

  他说到这里,居然神态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沉下脸来,闷哼了一声︰预知会有一场长期的战争,金大富当然是从事军火买卖。军火交易和毒品交易,是世界上两大最赚钱的行业,金大富自然又使他的资产扩大了若干倍!

  我们保持了片刻沉默,金大富才道︰“对那个地方,我想过许多遍,结论是,在那里可以看到的‘电视’,显示了许多人的下场,而且全是十分不幸的、悲惨的下场,时间,可能上下数千年,也可能更久,我在那里逗留了大约三天由于环境太奇幻了,我完全无法记得起正确的时间!”

  我自己也有过不少次这样的奇幻的经历,在那种境地之中,确然不容易记得确切的时间来。我点了点头,表示谅解。金大富道︰“我实在不愿意离去,可是……可是……忽然我在一个画面中……一个画面中……”

  他自开始叙述以来,一直侃侃而谈,可是说到这里,突然好像舌头打了结,面色灰白,神情惊惶,欲语又止,接连喝了三大口酒,还没有说下去,看到他这种情形,我脑际陡然闪过一丝灵光,脱口而出︰“在一个画面中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你自己?也和画面中所有人一样,没有什么好下场?”

  我的话才一出口,金大富就陡然震动了一下,手中的一杯酒,竟因之而抖出了一半来,全洒在他的身上。他取出了手帕来在手帕上有著金光闪闪的绣花,却不去抹身上的酒,而去抹额上的汗!

  由此看来,我随随便便一说,竟然就说中了事实!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盯著他看,他在额上抹了又抹,又把那半杯酒一口喝了,这才开口说话。寻常人在这样情形下,一定只顾说发生了什么事了,可是他却还不忘恭维我︰“卫先生,你真了不起!我早就知道,我的遭遇,只能对你说!”

  我闷哼了一声︰“你看到了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不可能世界上每一个人的下场全在那个地方吧?应该……至少是重要一些的人才有,嗯,不错,现在你早已不是巫师的助手,而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了!”

  金大富叹了一声︰“卫先生别调侃我了,我……真的以看到了我自己……在一间什么也没有的房间中,身上穿著白布衣服,那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小窗子,小窗子上有著铁枝”

  我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形容的太详尽了,简单点说,或者正视现实一点说,你是在一间禁闭疯子的神经病院的病房之中!通常,只有极严重的精神病患者,才会有这样独立的房间!”

  我的话自然说得直接之极,金大富身子发著抖,双眼失神地望著我。

  我知道他在那地方看到的情景,其令人震骇的程度,必然还不止此时,所以又问他︰“你看到自己在做什么?”

  金大富声音发颤︰“我……那时神情痛苦之极,五官都扭曲,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这种样子,那没有道理是我,可是我却偏偏一看就知道那是我……我痛苦之极,在用力向著墙上撞头,撞得极有力,发出可怕的声响。”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一个人看到自己有这样的疯狂行为,又知道那时候一定痛苦莫名,这的确令人感到震栗。

  我趁金大富在大口喘息之际,补充著︰“一般来说,严重的精神病患都有自残的倾向,所以,那房间中,四壁和地板,一定全是柔软的橡胶?”

  金大富几乎哭了出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样……直接地说,太残忍了!”

  我冷笑几声,我对金大富始终没有好感,这是我和他说话时毫不留情的原因,我催促他︰“只是撞头?”

  金大富叹了声︰“先是撞头,后来发现撞向墙上、地上都没有用,就拼命向上跳,想撞向天花板,但当然撞不到,我看到自己跳得筋疲力尽,软瘫在地上,不住喘著气,忽然之间,神情更痛苦,动作也更疯狂!”

  我摇头︰“在这样的房间里,你想不出什么花样来自己伤害自己的!”

  金大富的声音,如同他的喉咙中塞著一只活的青蛙,所以一面说话,一面有怪异的“咯咯”声发出来了︰“我想到了,我……突然用双手抓住了我的嘴角,用力向外撕,鲜血很快就顺著我的口角涌出来!”

  金大富在讲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嘶哑,凄厉可怖之至,再加上他讲的情景,确然也令人惊然,我也听得十分不自在,突然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才指著他︰“像你这样的疯子,应该二十四小时有人监视的,不会任由你发疯下去!”

  金大富被我一指,直跳了起来,尖声叫嚷︰“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我也觉得自己那样说有点过分,所以立即缩回来手来︰“对不起!”

  金大富大口喘气,过了很久,才道︰“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推开门闯了进来多半如你所说,有人二十四小时在监视著。冲进来的人抓了我……我拼命挣扎,他们把我的双臂拉向后,那种白色的衣服袖子上有著坚韧的带子,等到他们把我的双臂扎到了背后,我除了嚎叫和双脚连跳之外,什么都不能做。我那时发出的嚎叫声……真是可怖之极。”

  我摊了摊手︰“如果你有机会去参观疯人院,几乎有一半以上的疯子,不断在发出那样的嚎叫声,是由于疯子的脑部运作有了毛病而产生的,又回复了人的原始性,才会不断嚎叫!”

  金大富笑容极其苦涩,停了足有半分钟,才又道︰“卫先生,我记下了那个画面的年份,是明年!”我没有什么反应,因为这时,我已约略知道金大富急于要来找我的是为什么了,而且,我也知道,我实在帮不了他什么。

  在沉默中,金大富突然又叫了起来,声音更是凄厉,他俯身向著我︰“卫斯理,你知道吗?明年,我会成为无可救药的疯子!”

  我平静他说︰“如果另外三宗预见的画面,结果都是事实,那我看确然会这样!”

  金大富在那一霎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整个瘪了下来︰“我不要成为疯子!我不要成为我……看到过的那么怕的疯子!”

  当他在这样喊叫的时候,他的口角流著白沫,使我聊想到他在变了疯子之后,他自己的口角扯得流血的情景,更使人厌恶。

  (十分奇怪的是,我听了金大富的叙述,对于他看到了那么可怕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同情之感,而且,我也几乎肯定了他到那时候,会变成疯子!)

  我转过头去,听得金大富发出了浓重的呼吸声,他在尽量使他的声音恢复镇定︰“卫先生,只有你可以帮助我!”

  我淡然道:“我看不出我有什么力量可以帮你!”

  由于我并不望他,所以他来到我的身前,双手握在一起,神情焦切,看样子像想跪下来,可是又有点怕我生气,他求道︰“你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你可以查出那究竟是什么外星人的基地,你曾不止一次和外星人打过交道,你”接下来,金大富的话,多半是由于他太著急,所以语无伦次之至,可以说是我听过的最不知所云的话。他道︰“你认识那许多外星人,红的蓝的都有,外星人总是外星人,朝中有人好说话,有自己人在那里,上下打点,总好说话得多,拜托你去说说好话,把那‘电视’改一改,别让我当疯子,我感恩不尽了!”

  他说到后来,情绪十分激动,甚至真要跪下来,看来还可能向我叩头,我大吃一惊,还好仗著身手敏捷,一看到他要矮身,立即用力一推,把他推得跌出了两步,坐倒在一张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张大口喘著气,我又好气又好笑,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见过蓝的外星人来?”

  金大富呻吟出三个字来:“蓝血人!”

  我闷哼︰“蓝血人的血是蓝的,皮肤的颜色正常的很!你别胡乱出主意了,你怎么知道‘电视’中看到的画面,可以更改?”

  金大富哑著声音叫︰“阎罗王的生死簿都可能改,那地方的记录为什么不能改?”

  金大富这样叫嚷,当然是无理取闹到了极点,若不是他真的发急,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会这样胡言乱语?

  然而,我想到,如果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如此紧张恐惧,那么,久而久之,受不了那么重的压力,当真可能变成疯子!

  其次,他忽然提到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乍一听,只觉得滑稽,可是仔细一想,却又著实令人吃惊。

  传说中,阎罗王的手中有一本“生死簿”,里面记载著所有人的寿命,何年何月何日生,何年何月何日死,所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一般人的死亡日期,全是簿中注定的。

  然而,也可以改,例如孝子,到了阎王殿上接受最后审判时,阎王一看,就可以随意宣旨“增添阳寿二十载”,于是,死了的人再活过来,在二十年之内,怎么都不会死,因为延寿二十载是掌握生死的阎王御批的。

  这种传说,尤其是中国人,自幼深入心中,人人皆知,所以乍一听,会有滑稽的感觉。可是,想深一层,那个地方可以通过“电视画面”看到的许多记录,不也和生死薄差不多?

  记录中记的全是祸事,全是许多人的坏下场,那么,是不是可以观看“祸福簿”,或者“祸事簿”呢?

  如果说,掌握“生死簿”的是阎王,那么掌握这“祸事簿”的又是什么力量,能够正确无误地在一定的时间把祸事降临在该受祸事的人身上?

  霎时之间,我思绪十分紊乱,金大富以为我肯答应,又连声道︰“只要你肯试一试,一定会成功的!”

  我叹了一声︰“这种无头无脑的事,我实在帮不了忙!”

  我虽然没有直说出来,可是我的神情已经明显地摆出发了我根本不愿意帮忙的样子。

  金大富失神之至,连声道︰“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他虽然叫得声嘶力竭,痛苦彷徨无比,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我有帮他解决困难的必要,所以我半转个身去,明放著请他“贵客自理”。

  金大富又叫了我一声,我不耐烦︰“你看的情景,未必一定会变成事实,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疯?倒是你一直担心那会变成事实,反倒十分危险,单是精神忧郁就可以令人发疯,我劝你别钻牛角尖了!”

  金大富听了,半晌不语,端起酒杯来,咕嘟咕嘟,喝下了大半杯酒,当他用手帕抹了口角的酒时,神情虽然十分失望、沮丧,但已经十分镇定︰“卫先生,你甚至对那地方没有兴趣?不想到那里去看一看?”

  我回答得十分理智︰“类似的地方,我到过许多次了,据我所知,三千年有一个埃及人,就曾得到过外星人的帮助!”

  金大富听得瞪大了眼,显然他对这种事,闻所未闻。我继续道︰“这个埃及古人在北非造了一个倒金字塔,深入地底,算准了三千年之后的一场风暴,会使金字塔显露,在那座倒金字塔之中,藏有用古埃及文字写下的人类过去未来的一切资料。”

  金大富苦笑︰“我也知道,你和一个苏联海军少将,在黑海海底发现过外星人留下的庞大基地,可是,另一个新的……基地,你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并非和你以前到过的那些相同。”

  我欠了欠身子,本来,金大富所说的,对我应该有相当的吸引力,我会十分渴望到那个地方,会千方百计地想去看一看。

  可是,这时我却全然提不起劲来,或许是由于我对金大富实在没有好感的缘故,所以我还是拒绝︰“对不起,我不想去了解那个地方,谢谢你告诉了我这样的一个遭遇,我真的不能帮你什么。”

  金大富还在尽最后努力,他用的是激将法︰“要到达那个地方,有一个相当艰难的历程,你怕涉险?”

  我哈哈大笑︰“对,你说得对,既然那么艰难,我更加不去了。”

  金大富无计可施,接受失败,长叹一声,失望而去,我送他出去,他还十分有礼地倒退著,叫我留步。

  而一出了大门,他转身,我看到了陈丽雪。

  金大富看到了陈丽雪之后的情形,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

  十六

  白素听完了我和金大富会面的经过之后,只是望著我,不出声。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在说好奇心强烈的我,得知了有一个那么奇怪的所在,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前去,怎么反而会推了开去!

  我忙道︰“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我不想和金大富有任何关连……我强烈地感到,成为疯子,是他必然的下场,一定是他种了什么恶因,才会有那么的恶果,绝无必要去为他解祸消灾!”

  白素蹩著眉,低声问︰“报应?”

  我陡然震动,当金大富提到“生死薄”之际,我联想那地方的情形,曾设想过“福祸簿”或“祸事簿”这样的名称,想来想去,“报应簿”不是更贴切么?那地方所见的情景,全是一笔一笔的报应当然全是坏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更贴切他说,那地方的资料,是一本完完善善的“恶报簿”!和阎王的“生死簿”一样,把所有人该受的恶报,列在那里,只等时间一到,就会实现。

  金大富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下场,所以他才那样恐惧,而我的态度,在我自己来说,十分自然,但在别人看来实在有点怪异,是不是由于那股掌握报应的力量,也影响了我脑部的活动?

  一想到这一点,我的神情,不禁十分怪异,那股力量若是大到这种程度,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但这种力量,若不是那么强大,那又怎掌握上下千年,纵横万里,所有人间的善恶报应?

  白素在这时所想到的一定和我一样,因为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她,这时也有十分怪异的神情人人一想起这种情形,都会在心头生出极度的怪异之感。虽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法,千万年来,深入人心,可是传说毕竟是传说,所有的传说,都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不能深究。在传说中,是什么力量把人的行为一桩桩记录下来?又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判断人类行为的善和恶?又是什么力量把报应施在人身上?

  没有一个传说可以具体说出这种力量,有的只是“天自然有眼”、“头上三尺自有神明”、“冥冥中自有定数”,这一类空洞的说法。

  千百年来,所有人对这种说法,也都十分满足,相信有报应的人,尽量使自己的行为,合乎传统的“善”的标准,但一样有许多许多的人,行凶作恶之际,全然不去想到有报应这回事。

  本来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谁都知道有报应这回事,可是谁都不会认真去相信它,忽然之间,竟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存在在一处地方,有著所有的资料,那是报应的恶报部分,有一个人,金大富,曾在那里确实看到过几个人的报应,包括自己在内!

  有那么奇妙的事实在,如果不进一步去探索一下,真是对不起自己了。

  我一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叫了出来︰“管它金大富不金大富,那地方绝对值得去一次。”

  白素吁了一口气︰“反正你总要再去见金大富”

  她说到这里,我就现出厌恶的神情来,白素笑了一笑︰“或者,请他来,我看他肯来。”

  我还在犹豫,白素向我做了个鬼脸︰“除非你自己可以找到那地方……”我想起金大富在叙述他到的经历时,讲到他到那个地方去的经过,含糊其词,显然他十分老谋深算,知道我在事后,一定会对那地方感到兴趣,也一定会再和他见面之故!

  我要和他见面,不单是要问他那地方的准确所在,也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见了陈丽雪之后,会惊恐到这种程度!

  虽然我非见他不可,可是一想到我要请他来,心中就生出极度的厌恶感这种厌恶感,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没有来由,金大富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讨厌别人,可是那种厌恶感,却又确实存在,想赶也赶不走。

  后来,在一切都明白了之后,我自然也明白了何以会有这种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厌恶感。

  我手已按到了电话上,可是总是不想拿起来拨电话给金大富。白素在一旁,看到了这种情形,也现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来。

  就在这时候,门铃声大作,老蔡一面答应著,一面去开门,按门铃的人用这种方法按铃,自然不礼貌之至,但也可以肯定,一定是有急事,或者故意淘气,我刚在想,会不会是温宝裕,还是良辰美景这两个捣蛋鬼,老蔡已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叫︰“卫先生,卫夫人!”

  声音很动听,但是也惶急之至,白素“啊”地一声︰“金美丽!”她曾和金美丽作过长谈,自然一下子就可以认出她的声音来。

  她先我走出书房,她的行动极其快捷,等我走上楼梯时,金美丽已经紧握住她的手,正在诉说什么,说得十分急,白素则不住在安慰她︰“慢慢说,慢慢说!”

  金美丽咽了一口口水︰“你……求求两位,救救我的父亲!”

  白素叹了一声︰“令尊怎么了?”

  金美丽张大了口,不断喘气,神情惊恐,好一会才道︰“他……他不住用双手扯自己的嘴,样子可怕极了!他口角和手全是血,四个人拉住他的手,才把他捉往,他……他……”

  我和白素不禁相顾骇然,那种情形,正是他在那个地方看到的情景!

  难道那么快,报应就来了!

  白素急问︰“他现在在哪里?”

  金美丽喘气︰“我想……他在狂叫著卫先生的名字,我想只有卫先生能救他”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极难听的声音在叫︰“卫斯理,救命!救命!”

  声音难听之极,不过也一下子就可以听出,那正是金大富在叫嚷,简直就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冒出了一个恶鬼,在那里鬼哭神号一样!

  金美丽急急说︰“我把他带来了,怕请两位去……会来不及。”

  老蔡又打开了门,三个人一面叫,一面挣扎著,冲了进来,在挣扎的是金大富,左右各有一个男仆,紧拗著他的手臂。金大富的样子十分可怕,口角全是血,一面进来,一面边在叫嚷这种情景,实实在在令人感到无比的厌恶,我忍不住大喝一声︰“你鬼叫什么?”

  金大富给我一喝,停止了挣扎,只是愣愣地望著我,忽然之间,眼泪夺眶而出,金美丽也带著哭音在叫︰“爸,别哭,别哭,卫先生一定会帮忙的。”

  刚才,我还有一个想法,金大富父女是联手在做戏,想打动我帮忙他,现在看到这种情形,我也不禁心软,心想,就算他们是在做戏,做到了这等程度,也真该同情他们一下了!

  我走向前去,金美丽又用充满了哀求的目光,向我望来,我向她点了点头。

  金美丽立刻明白了我已经答允了帮忙,她激动得泪花乱转,但却又高兴莫名。

  金美丽人如其名,真的十分俏媚可人,这时我望著她,忽然想起陈丽雪的话来,如果有报应的话,她的报应,似乎比金大富的更惨!真难以想像那么美丽的一个女郎,曾有过什么恶行,难道她真的会是蛇蝎美人?

  (这时我的思绪十分乱,飘忽之极,忽然想到,像武则天,不知杀了多少人,不知该受什么报应?还是她在当皇帝的时候,也做了不少好事,可以抵消她的恶行?)

  (忽然在这种情形之下,想到了那么古怪的问题,真是点匪夷所思。)

  金美丽声音发颤,叫道︰“爸,卫先生答应了!你有救了!”

  金大富看来疲倦之至,他的声音又低又哑,“谢谢,谢谢!”

  我向那两个男仆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金大富,金大富脚步踉跄,向我走来。

  我立时道︰“我要好好和你谈谈,就是我和你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