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虽然有宗教的目的,而且,奇诞之至,不可思议,但是裸裸人生性坦率,并不瞒人,也不禁止其他各族人参加观看,只是若不是裸裸人,不能踏足那个石坪,必须在那个大石坪周围的山峰上远观,然而虽然是远观,到了最后一天,奇事发生的时候,由于正是三月十五,皓月当空,明鉴秋毫,在石坪上发生的一切,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各族都知道裸裸人有这样的聚会,也知道在聚会中会产生烈火女,而且产生的过程,十分怪异,所以闻风而来,临场观看的,每次也有上万人,而尤以各族的青年男子为多,有的,甚至是不远百里,一早就跟了来的。

  原因是三年一度的聚会,裸裸人有一个十分奇特的规矩,其他人,可以参加,也可以不参加,唯独在那一年,年届十五岁的少女,都非参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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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聚集在这大石坪上,十五岁的少女,数以千计,这个年纪的少女,自然个个明眸皓齿,美丽动人,而又活泼爽朗,自然吸引青年男子。虽然苗疆各族之间,极少异族通婚的现象,但是年轻男女之间,单是调笑追逐,打情骂俏一番,也就乐在其中了。

  当白奇伟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总算明白了一点︰所谓烈火女,必然是在参加聚会的那些十五岁少女之中所产生的。

  但是如何产生,我还是不知道。

  这时,紧靠著我的白素,在我身边叹了一声︰“过程很残忍,听得我全身发抖。”

  我向她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也无法领会她所说的话的内容。

第八部︰三年一聚  新旧交替

  白奇伟继续再说下去。

  聚会的真正“戏肉”,是最后一晚,其所以在初一就开始,是由于怕远处的参加者赶不及,留了十四天作为松动,以免有人向隅,因为产生一个新的烈火女,对裸裸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事。烈火女,是裸裸人精神凝聚的中心,地位接近神。裸裸人的强悍,远不如其余各族,可是各族不敢欺负他们,原因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有烈火女在。

  因为烈火女的产生过程,使得看到的人,都相信烈火女的产生,是神的奇迹。

  开始的十四天,自然是大吃大喝,跳舞唱歌,那是苗疆中各样聚会的典型形式。所有十五岁的少女,都打扮得又隆重又好看,来自各处的裸裸人,都把自己准备了三年的最好食物和最好的酒拿出来,互相交换。

  酒倒真是好的,可是食物,对外人来说,却实在是不敢恭维,譬如说︰打开草席,一只獐子跌出来,一刀割开肚子,满肚子全是又肥又白的蝇蛆,翻跌出来,所有裸裸人大声欢呼,抢著伸手去抓吃的时候,没有这种进食习惯的人,自然不免连黄胆水也呕将出来了。

  “那小个子在说到这种情形的时候,兀自咂舌不已,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而当时白奇伟和白素的表情,也可想而知。)

  还有一种放在竹筒中,沤得又臭又烂的肉类,也是他们最喜欢的食物。

  这自然是长期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与文明或野蛮,进步与落后无关。若是叫裸裸人看到红眉毛绿眼睛的洋人,撬开一个形状不规则,丑陋之极的外壳,把一团死灰色,有滑涎潺潺,又腥又有黑浆冒出来的东西,送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裸裸人一样会感到呕心,可是那种食物,生吃的牡蛎,却是“文明社会”中的宠物。

  狂欢到了三月十五该在场的人都在了,这一晚,皓月当空聚会选在山上的大石坪上举行,自然也和追求一定要有月光有关。半山腰中可能云雾缭绕,但是在海拔相当高的石坪上,必然月明气朗。

  等到皓月升到了一定的高度照那小个子的比划,大约是升至六十度角时,正式的典礼就开始了。

  上一届的烈火女,这时,会是主角,她先持著一个巨型的火把走出来,当其时,聚集在石坪上的人再多,但是人人屏住了气息,一声也不出。

  在石坪之旁,各个山峰上看热闹的人,也一样保持著寂静蛮苗之地的人,不论多么凶悍,都不会有敢于得罪神明的。

  手持火把的烈火女,来到了一堆乾柴之前,用火把点燃了柴堆,然后,她就从容地跨进去,用传统规定的姿势,坐在烈火之上。

  当白素和白奇伟,向我叙述有关裸裸人的所谓烈火女,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喉咙之中,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伸手指著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照他们所说的来推测,那个跨进了火堆的女孩子,绝无生理,非死不可,难道她有凤凰的本事,烧成灰之后,再从灰烬之中复生?

  而令我极度震惊的主要原因,自然是由于我已经知道白素兄妹母亲的身份是烈火女,那难道他们的母亲早已在火堆中烧死了?

  这种情形,对于生活在原始环境中的裸裸人来说,自然早已习以为常,可是外人听来,尤其被烧死的人,可能和自己有密切关系的,那就自然会感到怪异莫名。

  白素兄妹的神色也很难看,可想而知,他们在听到殷大德和那小个子讲到这一段时,情形可能比我更糟。

  白素抽了一口气︰“那女子跨进了火堆,坐了下来,在她四周围,烈焰飞腾,这时,所有的人,都用低沉的音调,伴随著一种用相当粗的竹子所制成的乐器,唱出一种歌曲来”

  她说到这里,和白奇伟互望了一眼,就一起哼起那种歌曲来。我相信那一定是那个裸裸小个子教他们的。

  那种曲调,听来并不悲哀,相当平静单调,竟有些像是佛教古刹之中,一批僧人的诵经声,一听就可以听出,有相当强烈的宗教意味,使听到的人,心中感到一股异样的宁静。

  照说,这时正有一个少女在熊熊烈火之中,是不应该有这种情形的,可是音调确然给人这样的感觉,或许这是一种牺牲精神。

  他们哼了不到三分钟,曲调已重复了两遍,我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他们不再哼下去。白素道︰“在这之前,所有参加聚会的十五岁少女,都排列整齐,围在那个火堆,因为新的烈火女,将在她们之中产生,三年一度,新旧交替……在火堆中的那个,只不过十八岁……”

  白素说到这里,声音十分伤感,我握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声︰“自古以来,人类牺牲在宗教仪式上的生命,不知多少,只好假设这些生命的灵魂,都平安喜乐,比别的生命更好。”

  白素低叹一声,白奇伟在这时,插口道︰“最不可思议的事,会在那时发生。”

  白素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据那小个子说,接下来的事,虽然不可思议,但确然是事实,他们都相信,那是神明的力量,而他三次参加的盛会,三次都发生这种事,全是他亲眼目睹的,而他又绝没有理由,会捏造故事来骗人。”

  白奇伟补充︰“就算他想捏造,只怕也造不出来。”

  他们兄妹两人,拚命在强调事情的真实性,可是却不说出事实的情形来,这实在令我有忍无可忍之感,我瞪大了眼,提高了声音喝︰“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说得十分慢,她说出来的情形,也确然不可思议︰“当火堆中的那个女孩子临死之前,她会伸手,向任何一个方向一指相信那是她生命结束之前最后的一个动作。而随著她这一指,在她指的那个方向,必然有一个少女,身上会冒起一蓬烈火来……”

  当白素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和白奇伟,一起向我望来,我自然而然摇著头。

  我摇头的理由十分明白,表示“不可能”。

  白素续道︰“那蓬火光只是一闪,可是所有的人,却又人人可见。火光在闪起的时候,会把那个少女的身子,完全包没,但是一闪即灭,那少女全身上下,却丝毫不受火伤,而那是仪式的最高潮新的烈火女产生了,欢呼声可以把山崖完全震塌。”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暂时停一停,因为我需要把她的叙述,消化一下。在静了片刻之后,我问︰“新旧烈火女之间的距离是多少?”

  白素点头︰“这也是我的第一个问题那小个子比划得十分详细,约莫是三十公尺。”

  我又默然白素说那也是她的第一个问题,自然是说她想到的,和我一样。随手一指,就有一蓬一闪即灭的烈火发生,要做到这一点,简单之至,只要在手中握著一蓬松香粉就可以了,很多地方戏曲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都有这样的“噱头”,有的还可以从口中喷出大蓬的火焰来。但如果相隔有三十公尺之遥,那自然不是这种把戏的效果。

  我又道︰“世界上,很有些人体发火自焚的怪异记录,好好的人,会无端著火自焚。”

  白奇伟点头︰“可是没听说有被人随手一指就全身起火的,而且,那蓬火,并没有造成死伤,只是代表了一种身份象徵。”

  我摊了摊手,表示暂时对这种怪异的现象没有甚么别的问题了。

  白素感叹︰“那时,已经没有甚么人再去理会在火堆之中被烧成灰烬的旧人了,人群把新产生的烈火女抬出来,有专门的人为她装扮,在她的身上、头上,挂上许多银饰和象徵吉祥的物事。”

  我也叹了一声︰“这情形十分特别,有点像活佛转世,可是又不同每隔三年,烧死一个旧的,产生一个新的,真是特别之极,那也就是说,一个新产生的烈火女,生命最多只有三年。”

  白素兄妹一起点头,神情难看之至他们的母亲如果是烈火女的话,那自然也早已不在人世了。可是,被挑选出来的烈火女,而且是经由“神明的意志”挑选出来的,难道竟可以结婚生子女的吗?就算允许有这样的行为,白老大作为一个汉人,又如何可以和裸裸人奉为神明的烈火女结成夫妻的?

  这其中,难以想像的经过实在太多了。

  我提出要求︰“尽量多说有关烈火女的一切。”

  白素道︰“经过了装扮之后,还用香料来装饰,总之,裸裸人所能拿得出来最好的东西,都奉献给烈火女,然后,再在过去半个月之中,在各种角力之中,取得优秀成绩的青年人之中,由烈火女亲手挑选四名,送烈火女到一个山洞中去,历代烈火女,都是在那个山洞之中居住的。”

  我哼了一声︰“那山洞,就等于是她的行宫了!看来,三年短促的生命,就是代价,她要负起保护全族的作用,那些小伙子”

  白素道︰“供烈火女的差遣,直到三年期满,也可以作为她的丈夫。”

  我沉默了片刻︰“这种情形,很类似某些昆虫的生活结构供奉著一个雌性,使这个雌性负起整族的命运。所不同的是,昆虫是实际性的,而人类则是精神上的。”

  白素叹了一声︰“那小个子说,烈火女住的山洞,普通人只能在洞外崇拜,不能进去。”

  我苦笑︰“有一个关键性问题︰烈火女是不是可以生儿育女,和普通女孩子一样?”

  白素的回答是︰“那小个子说,烈火女在那三年之内,可以做任何事。”

  白奇伟沉声道︰“只是要求她在三年之后,走进火堆去,在烧死之前,指出新的烈火女来。”

  我喃喃地道︰“听起来,像是一项交易,可是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那么多年来,难道没有一个烈火女是违反了‘交易’的原则的?”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素兄妹的神情十分古怪,他们呆了半晌,才齐声道︰“我们也问过小个子同样的问题,那小个子……”

  白素独自说下去︰“小个子说得十分支吾,像是极不愿说,只是说,由于局势的剧变,他离开了苗疆,再也没回去过,所以不知情由,可是他也透露了一点消息︰三年一度的大聚会,被明令取消了。”

  我“啊”地一声︰“大会取消,那就是说,不会再有新的烈火女产生,旧的烈火女,也不必在火堆中丧生了,是不是?”

  白素兄妹的声音很低︰“照说应该如此。”

  我们三人都好一会不出声。因为,如果照说如此的话,那么,白素兄妹的母亲,就是最后一任烈火女,可以避过烈火焚身之厄。

  这关系太重大了。问题关系著白素兄妹的母亲,至今是死还是生。

  照本来的传统习俗,烈火女在三年之后,必死无疑就算这个十八岁少女,在三年之后,千不愿万不愿,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但如果新建立的政权,以命令取消了这种传统习俗,那么,最后一位烈火女,自然也得以死里逃生了。而从时间算来,白素兄妹的母亲,如果是烈火女的话,那么,恰恰就是最后一任。

  当时,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自然是早已想到了的,所以我们三个人互望著,我失声道︰“令堂还在人世,到苗疆去找她去。”

  白素兄妹的额上,都有汗渗出来,像这种“万里寻母”的情节,一般来说,只有民间历史传奇中才有,现实生活之中,十分罕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然更是加倍的惊心动魄。

  我在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甚至现出责备的神情来,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情形,必非一朝一夕了,而竟然没有苗疆之行,这岂是为人子女者应有的态度。

  他们也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对他们的责备,白素道︰“这其中……有原因,主要的是……苗疆千山万壑,我们根本无法得知那个山洞的确切所在。”

  我十分自然地点了点头,的确,要到苗疆的山峦之中去找一个特定的山洞,那种困难的程度,只怕和在戈壁沙漠之中寻找一粒指定的沙粒差不多。

  白素又道︰“而那小个子,他虽然曾三次参加烈火女的新旧交替仪式,可是也不知道那山洞座落在何方。”

  我摇头︰“若是裸裸人可以在洞口膜拜,那么,至少有人知道山洞在哪里。”

  白素点头︰“当然会有生存下来的裸裸人,知道这山洞在何处,可是烈火女是不是还会在山洞中。”

  我十分疑惑︰“我不是很明白,甚么叫作‘会有生存下来的裸裸人’。”

  白奇伟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根据殷大德和那小个子提供的讯息,和我们的了解,就在大混乱之中,有过十分可怕的大屠杀,裸裸人伤亡惨重,而且没有了凝聚精神力量的聚会之后,生存下来的,尽量向深山野岭迁徒,远离文明社会,形成了许多零星的小部落,要找寻他们,更加困难了。”

  我闭上眼睛一会,设想著善良无知的裸裸人,在大时代的变迁中,成为牺牲品的情景,也不禁长叹了一声,白素兄妹未能万里寻母,显然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倒也不能深责了。我又道︰“那你们至少应该把……令尊如何会当了土司,成为人所尊敬的阳光土司,又如何会和一个烈火女成为夫妻这段秘辛查探出来。”

  白素苦笑︰“你以为我们没努力过?可是这一段经过,他们不知道,就在爹救了他之后不久,他又有过一次来回,奔越苗疆,著意打探,也问不出所以然来。裸裸人的头脑十分简单,都说忽然有人出来当土司,处处为裸裸人著想,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一样,所以见了这个伟岸的人,就称他做阳光土司,再自然而然不过,从来没有人去寻根究底,只当是上天派下来的。”

  我双手握紧了拳,发现白奇伟也有同样的动作,我们两人,这时所想的自然是同一件事︰整个过程,最最清楚明白的人,就是白老大。

  根本不必东打听西打探,只要白老大肯说,一定自然会明白。

  可是白老大却又明摆著绝不肯说,血溅小书房的那一幕,一想起来,白素兄妹就心惊肉跳,如何还敢造次。

  当时,我虽然已在那船的甲板上踫了一个钉子,可是我还是在他们兄妹面前拍了胸口︰“这事情,不必舍近就远,一切全在令尊的记忆之中,我会设法令他把这段往事说出来,那你们就可以知道令堂的情形了。”当时,白奇伟望著我,一脸的感激之色,显然他充满了希望,可是白素却显然比她哥哥更了解白老大,只是摇了摇头,神情苦涩。

  他们不厌其烦地一再向殷大德和那小个子提问题,殷大德和小个子也答了很多,直到再也答不出甚么来了。

  这一次会晤,竟然长达六小时之久,他们也约了再相聚,并且双方都努力再去搜寻资料。

  临走时,殷大德仍然坚持要把那柄紫金藤作鞘的缅钢剑,送给白奇伟。白奇伟虽然心中千想要万想要,便毕竟小伙子脸嫩,不好意思,所以一再推辞。

  最后,还是殷大德说了一番话,又诚恳又实际,白奇伟才将这份厚礼,受了下来。

  殷大德说的话是︰“你们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九死一生之中获救,当时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会认错人?你是恩公的儿子,我倒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你为了弄清楚令堂的事,我看苗疆蛮荒之行,必不可免,这一杖一剑,带在身边,有莫大的帮助,你再要推辞,莫非连自身都不爱惜了吗?”

  这一番话,自然又动听又诚恳,白奇伟也就把这一杖一剑,又是杖又是剑的宝物,收了下来。

  我听他们讲到白奇伟收下那宝物,不禁大是兴奋,立时就道︰“啊哈,这样罕见的宝物,走,这就让我开开眼界。”

  以当时我和白素兄妹的关系来说,这个要求,是断无被拒绝之理的,可是我一说,两人苦笑,白奇伟更摊开手来,一副无可奈何之状。这情形,自然是表示,宝物早已不在他们手上了。

  我也立时想到了发生了甚么事︰“令尊”

  兄妹两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以他们两人之能,这样的宝物,到了手又会失去,自然是白老大的所为了。我看出他们的心情沮丧,所以开玩笑似地问︰“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明抢,还是暗偷?”

  兄妹两人更是连声苦笑,说出了经过,连我听了,也为之目瞪口呆。

  原来他们在见了殷大德回来之后,才一进门,就看到白老大在一张太师椅上,当门而坐那太师椅是白老大心爱之物,但平日绝不是放在此处那么碍眼的位置上的。

  白老大当门而坐,显然是在等人回来,可以一进门就看到,等的自然也就是他们兄妹两人了。

  白老大一见他们,也不等他们出声称呼,就一伸手,平平静静地道︰“拿来。”

  白奇伟这时,正右手紧握著紫金藤,想要收起来,如何来得及?

  一路回来的时候,兄妹两人已商议过,怎么向父亲提起殷大德慨赠紫金藤的事,两人商议好了,就说有要事,非到苗疆去一遭不可,殷大德就大方地把这件防身之宝相赠。他们还打了如意算盘,若是白老大问他们为甚么要到苗疆去,他们就打蛇随棍上,说是苗疆裸裸人之中,有十分神秘不可思议的烈火女,他们有意去探索一番,弄明白究竟。而且,兄妹两人,也相约了绝不提有一任烈火女曾是阳光土司之妻,有可能是自己母亲等情。

  他们的估计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白老大有可能会多少吐露出一些当年的秘密来。

  两兄妹盘算得自以为周详,可是结果,和白老大一照面,就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落荒而逃,得保首级,已是万幸了。

  当下白老大一说“拿来”,白奇伟连忙踏前一步,双手将紫金藤奉了上去,白老大一伸手抓了过来,白奇伟还想开口,介绍一下这剑杖的奇妙之外紫金藤的毒性和辟毒功能,自然无法体现,但是缅钢剑的锋锐,他们却是试了来的。

  他们试了“削铁如泥”,径寸的铁枝,应手而断。也试了“吹毛断发”,把白素的一绺头发,放在剑锋上,两人吹一口气,秀发就丝丝断落。

  所以这时,白奇伟的神情,还十分自得。

  可是白老大一抓剑在手,就一声冷笑,那一下冷笑,把白奇伟想说的话,全打回了肚子去。已看出了父亲的神色,大是不善。

  白老大接著又道︰“我白某人的一双子女,真有出息,竟然上门向人告帮去了。”白素兄妹一听父亲这样说,自然想急急分辩,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如何分辩才好。

  白老大说他们“上门告帮”,就是上门乞讨的意思,如今人家给的东西,正在白老大的手中,他们要分辩,自然不容易,准备好了的一番话,一句也用不上,全叫堵在心口之上。

第九部︰千方百计打探隐秘

  白奇伟的反应是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白素用极委曲的声音,叫了一声︰“爹。”

  白老大却并不盛怒,只是神情阴冷得可怕,声音更是其寒如冰︰“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我姓白的走进走出,还有甚么脸面见人?”

  白奇伟直到这时,才蹩出了一句来︰“人家是送给我作防身用的。”

  白奇伟会说甚么来自辩,自然也早在白老大的计算之中,所以他一听,就转过身去,对在他身后的四个手下道︰“听,姓白的多漏脸。自己竟然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要靠人家送东西来防身。”

  白奇伟脸胀得通红,心知说不过父亲,就僵僵地站著不动,白老大又吩咐手下︰“替我立刻送回去给姓殷的,再带一句话过去,要是他再敢瞧不起姓白的,尽管留在本地,姓白的自然会去找他。”

  四个手下齐声答应,其中一个伸手接过了紫金藤,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素兄妹面面相觑,还有甚么法子?

  而白老大传过去给殷大德的话,严重之极。就算殷大德和白老大没有以前这段渊源,他也惹不起白老大。何况他确认白老大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之言,岂可不听,所以连夜离开了。殷大德在临走之前,找人传话给白素兄妹,说了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并且说,他会尽一切努力,探听他们想知道的事,一有发现,立刻会差专人来报告。

  而日后,殷大德确然不断有差人送上他查探到的资料来,可是却并没有甚么用处,甚至连一鳞半爪也不是,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传说,而且,绝大多数,都不可靠。其中有一则传说,竟然说阳光土司之所以被称为阳光土司,是由于他本来就是太阳神下凡,会随时化为一道阳光。

  我承认白老大神通广大,但是也决不相信他会化身为一道阳光。

  所以,到白素兄妹向我说起这一切的经过时,不但他们兄妹两人,不知道有关他们母亲的一切,连白老大在那三年中,如何会化身为阳光土司,也一无所知。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生活,神秘之极,看来除了他自己之外,再也没有别人可以解开这个谜了。

  那时我年轻、好奇(现在仍然好奇),事情又和白素大有关系,所以在知道了这种情形之后,就拍心口︰“我出马,一定可以把秘密自他心中引出来。”

  白奇伟忙道︰“好。好。”

  白素则长叹一声︰“爹在这件事上,我看他是铁了心,不管谁出马,都不会有用处。”

  我扬眉︰“去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白素摇头︰“试得不好,大有坏处,当日小书房的情景,我至今想起来,犹不免魂飞魄散。”

  我点头,同意白素的话,来回踱步,过了一会,才道︰“事情需要安排一下,要有计划,不能乱来,每一个步骤实行了之后,结果如何,都要检讨。”

  白奇伟耸了耸肩︰“好家伙,像打仗一样。”

  我用力一点头,于是就计划实行,第一步,先由白素兄妹去实行,他们向白老大提出,要到苗疆去走一次,不说是为了甚么。

  白老大的反应,竟十分冷淡,只说了一句︰“那地方,若是没有把握,最好不要去,不然,死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白素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爹,我们要去,你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白老大长叹一声︰“担心又有甚么用?你们都已经长大了啊。”

  一句话,把白素兄妹堵得脸发青,再也说不下去了。在知道了白素兄妹的踫钉子情形之后,由我出马了。

  我采取了开门见山的办法,找了一个机会,我、白老大、白素兄妹四人,饭后喝酒,正在闲谈,我看到时机已到,向白素兄妹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立时借故,走了开去。当时,还是在白老大的小书房之中。

  白素兄妹一走,白老大是何等样人,立时知道会有事发生,两道浓眉,向上一扬,目光炯炯,向我望来。我也一秒钟都不耽搁,我道︰“那三年,在苗疆,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白老大知道我会“发难”,可是也料不到我竟然会直接到了这种地步,我虽然是他的小辈,但是关系毕竟和他的儿女不同,要客气得多,他自然不便向我直接呵斥,所以我一说,他先是一怔,接著,面色便陡然一沉,变得阴沉之极我曾见过他盛怒时的神情,确然十分令人吃惊,威势慑人。

  但这时,他并不是发怒,脸色的阴沉,一定是由于他的心情不愉快至于极点。而且这种不愉快,还夹杂著极度的伤感成份,这一点,也显露在他的神情之上。

  那时,他已经不再望著我,而是望向手中的酒杯,可是我仍然可以在他的眼神之中,感到他悲伤的情绪,简直是天愁地惨。

  他的这种反应,我可以肯定,绝不是出于做作,而是出自内心,这种情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白素兄妹的叙述之中,我已经知道白老大绝不愿意人提起这段往事,可是他的不愿意,竟然到了这种程度,不是亲身面对著他,也难以想像。

  一时之间,我似乎放弃了,我想说︰“我不问了,你也别去想那三年的事了。”

  可是我一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没有出声,只是大口喝了一口酒,等著他的回答。

  白老大整个人,像是被我的这句话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我连换了三四个坐的姿势,有两次,甚至是站了起来之后,又重重坐下的。

  白老大仍然无动于衷足足在十分钟之后,他才把杯子举到口边,也不抬头,一吸气,飕地一声,就把杯中的酒,一口气喝乾。

  别看这一下动作,并不怎样,可是实际上却极难做到。吸气的时候,若是一不小心,会把半杯酒全呛进气管去。

  白老大自然不是故意炫耀,他只是不经意地用这种方法,急于喝酒而已。

  他喝了酒之后,我也有点事可以做,连忙起身,又替他的杯中加酒,他也不拒绝,只是向我望了一眼,声音竟是出奇的平静,而且,神情也恢复了正常,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才道︰“年纪轻,好奇心强,我不怪你。”

  他说到这里,伸手在我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两下我相信他并不是有意的,但却用了相当重的力道,拍得我身子也侧了一下。

  他又道︰“你将来一定会明白,有一些事,当事人是真的连想也不愿去想的,你也就不应该去问他,去问他这种事,还不如用一把刀子去戮他,刚才你已戮了我一刀,我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如果你还要再戮我第二刀,我也只好由得你。”

  这一番话,他说得如此沉重,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白老大又道︰“将来,你说不准也会有同样的情形,那时,你就会明白得多。”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一种十分深切的悲哀,我没有说甚么,连喝了三杯酒,当酒精混入血液,在全身引起一股暖流之时,我长叹一声,败下阵来。

  白老大的态度,如此坚决,我出了小书房之后,对白素兄妹一谈,白奇伟也长叹一声,白素却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因为这种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曾千方百计,去打探白老大在那三年中的经历,发现白老大当年,到了四川之后,和当地势力最大的帮会组织,闹得不是很融洽,而且,还动起了一些冲突,这可能是导致他远走苗疆的原因,而他在进入苗疆之后,就音讯全无,再为人知的时候,已经化身为阳光土司了。

  而三年之后,他离开了苗疆,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再回到文明社会,又恢复了原来的身份,这三年苗疆生涯,也就成了一个大谜团。

  我和白素兄妹一再讨论,都不得要领,白奇伟时时发牢骚︰“真神秘,比‘老子西出函关化为胡’还要神秘。”

  我的一个主要问题则是︰“为甚么苗疆会有阳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的说法。”

  我们大家都向这个目标去努力,查下来的结果是︰许多次,裸裸人在烈火女居住的山洞之外膜拜时,曾多次见到过阳光土司。而且,烈火女在进入山洞时,所选中的那四个壮男,也对人说,阳光土司的妻子是烈火女。

  我提出了疑问︰“这说不过去,土司是一个官职,有办公的所在,有土司衙门,阳光土司怎么可以住到烈火女的山洞去?”

  这个问题并没有答案,因为问来问去,都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曾发狠︰“我到苗疆去,找到烈火女住的那个山洞,总可以有点蛛丝马迹的。”

  白素兄妹很同意我的想法,又想和我一起去,可是由于缠身的事实在太多,又想在事先多搜集一点资料,所以一直延误了下来。

  到不久之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对我和白素来说,打击之大,无出其右大家一定都在奇怪,有这样的大事,又是早已发生的,怎么从来也未曾听你提起过?这就是白老大所说的话了,这件大事发生之后,我们才体会到了白老大所说的话。有些事,是连想也不愿去想的。既然连想也不愿去想,怎会提呢?

  可是这件事,只怕还是非提不可,只好抱驼鸟心理,尽量押后了。

  在往后的日子中,我和白老大之间,再也没有提过半个字当年他在苗疆的事,但是一有机会,我仍然会留意去查询。在那次和白老大的谈话之后约两年,有一个机会,得知了白老大在四川西部的一些事,对破解整个谜团,十分有帮助。

  明知谜团只要白老大一开口就可以解决,但白老大不肯说,对我和白素来说,成了一种挑战挑战我们要去破解这个迷团。我们之间也有约定︰一旦谜团破解,绝不在白老大之前透露半个字。因为我们相信,白老大不肯说,一定有原因的。我们若是知道了,就自己知道好了,不必再去刺激他。

  那件事的开始,十分传奇,简直就像是武侠小说一样。那晚,月色极好,我和白素在接近午夜时分回来,一路上,我们已决定回家之后,稍为休息一下,就去赏月沐风,情调一番。

  可是,才一停了车,走向门口,还没有打开门,就忽然听得自几个不同的方向,一起传了了一下呼喝声,声音十分嘹亮。

  我和白素的反应都十分快,立时转过身,只见有四个人,身形闪动,极快地向我们奔了过来,一面奔过来,一面还在不断发出呼喝声,气势相当慑人。

  我一看这四个奔向前来的人,便看出他们身手不凡,同时,不知他们来意如何,自然要戒备,所以立时伸肘,轻踫了白素一下。白素却沉声道︰“袍哥,没有恶意,十分尊敬。”

  白素的话,说得十分简单,但也已足够。白老大是七帮八会的总龙头,她自小和帮会人物打交道,对于一些稀奇古怪的帮会礼数,自然知之甚详后来知道,这种一面奔过来,一面发出嘹亮的吆喝声,是求见者十分尊敬被求见者的一种礼数。

  我一听得白素那么说,仍然暗中戒备,但是在表面上看来,我和白素,只是闲闲地站著不动,并没有为来人的气势所胁。

  这四个人故意把脚步放得十分重,所以疾奔向前来的时候,和四匹奔马,也没有甚么分别,更难得的是,他们一到了近前,立时收住了势子,动作划一,显见得日常训练有素。

  他们四人,看来面貌相似,一色的青布密扣紧身衣这种服装,穿在矫健大汉的身上,特别有一种英武的气概,不知是哪一朝的服装设计家的创作。

  四人一站定,这才看到他们的手中,都拿著一只朱漆盒子,在月色之下,看得分明,漆盒之上,盘著银丝,镶著罗甸,全是吉祥如意之类的图案,十分精致。四个人双手捧盒过头,身子略弯,这种情形,更是一看就知道是一种十分尊敬的礼数了。

  白素已告诉了我,他们是“袍哥”,那是四川最大的帮会,虽然这时,在根本重地,袍哥的活动转入地下,早已式微,但是在海外,还是有一定的势力,而且在时局动荡之中,袍哥之中,很有些见识英明的人物,看出情形不对,及早准备,把一批金银宝贝,转移了出来。袍哥在四川这个天府之国,自从太平军败之后,势力扩展得极快,有不少军政大员,将军司令,也全是袍哥中人,积聚的财富之多,超乎想像之外,所以不论在何处,都可以称得上财雄势大。一来,我并不如何欣赏帮会组织,二来,白素比我熟行得多,所以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决定由她去应付。白素略为提高了一下声音︰“四位。”

  她的话,只问到了一半,就看到街角处,转过一个身形相当魁伟的人来,这人却穿著长衫现在穿长衫的人越来越少了,初时都还算是相当普遍的服装,连我也时常穿著的。

  那人的来势也极快,可是却了无声息,白素才说了两个字,他就到了身前,其快可知。而白素一看到他现身,也立时住了口,因为一看就可以知道,先出现的四个人不是主角,这人才是。

  这人一下子到了近前,立时向我和白素行礼︰左手五指并拢,指尖向上,大拇指向著他自己,右手捏拳,“啪”地一声,打在左手的掌心,捏拳的手,大拇指却是向著我和白素。

  同样的礼,他行了两次,先向我,再向白素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的礼,我看到白素还了一礼,手势也够怪的,但是我却知道,这个礼,是表示她是属于七帮八会大龙头座下的。我不是帮会中人,所以我只是向那人拱了拱手,算是还礼。后来,白素对我说︰“帮会中的行礼方式,十分复杂,普通的帮会,行普通的礼,已是一整套。若是身份特殊,或是地位十分高的人,都有他们的私人礼数,一施出来,内行人一看,自然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等于是通名报姓一样……”

  我笑︰“当时我只看得出你还礼,表示自己是在七帮八会总坛的人,你可看出了对方的来历?”白素摇头︰“没有,我没看出对方的来历,爹曾教过我,说若是一旦认不出对方的身份,更不可怠慢,因为那多半代表对方的身份极高,这种礼,不常使出来,所以江湖上的人并不知道。”

  白素在作了解释之后,顿了一顿,又作补充︰“当时我心中十分奇怪,因为四川哥老会的组织中,几个顶尖人物特备的礼数,爹都曾教过我,可就是没有见过这一个,这未免有点古怪。而且爹曾说,全世界的帮会之中,他只和四川的哥老会有些龃龉,曾叫我们遇上了,要特别小心。”

  所以,白素当时确然十分小心谨慎,她还了礼之后,就问︰“阁下有何指教?”

  我则趁机打量这人,只见他三十上下年纪,方脸浓眉,一脸的精悍之色,左颊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新月疤痕,更显得他有一股天苍苍野茫茫的不羁性格。

  他一开口,倒先叫我们呆了一呆,他向那四人一指︰“四色薄礼,请两位笑纳。”

  白素朗声道︰“无功不受禄。”

  那人倒也爽快︰“正是有事相求。”

  白素道︰“那更请收回去,在江湖上,见面的都是朋友,有甚么事,请进屋子说。”

  我把当时的情形,记述得相当详细,一来是由于这人的出现,带出了后来的许多事来,是故事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二来,当时的情形,十分有趣,那晚,我和白素是参加一个宴会回来,白素穿著一件西式晚装,可是她却行古礼,说些只有在舞台上才用而在日常生活之中却早已被摒弃了的话,实在十分好笑,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自然,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笑出了声,那是会闯大祸的。

  白素一面说,一面作了一个“请进屋子”的手势,在这时候,我自然得有配合的动作,不然,这台“戏”就“唱”不圆满了。

  白素一做手势,我立时身形不变,甚至双脚未曾离地,可是身子便是倏然后退,直到了门前,才一下子转过身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迎接客人。

  那五个人分两次现身,都声势非凡,表示他们身负武艺,我自然也不能示弱,要露一手给对方瞧瞧,免得叫人家看不起。我露的这手“就地采金莲”,事后白素的评价是︰漂亮之极。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该是那人进屋子,那四个人跟进来,可是却又有了意料不到的变化,只见那人扬头向著他刚才走过来的街角,叫道︰“夫人,卫先生夫妇请我们进屋去。”

  这一下,连白素也有愕然的神情,那人口称“夫人”,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妻子,而是另一个十分有地位的女子,这人才出现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主角,谁知道他也不是,主角还是另有其人。

  我们自然都一起望向街角,只见一个身形瘦削苗条的女子,转过街角,向前走来,步子略见急促,可是却不是奔跑,而且,也看不出她是不是有武功底子。

  这女子来到近前处,只见她瓜子脸,白皮肤,细眉凤眼,不施脂粉,天然秀丽,而且,年纪轻得出乎意料之外,大约二十出头不多。她身穿一件蓝布旗袍,鬓际扣著一朵蓝花,也没有任何首饰,素净得像是一个女学生。神情略带哀愁,双眼十分水灵,顾盼之间,令人神夺。

  忽然之间,又冒出了这样的一个人物来,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都猜不透这个带孝的“夫人”,是甚么来路。

  那女子来到近前,却只是浅浅一鞠躬,开口声音清越,自然也是一口的川音︰“打扰两位了。”

  白素事后对我说︰“这女子才一现身,我就对她有莫名的好感,心头一阵发热,只觉得亲切无比。”

  白素一直把这份好感当作是“莫名的好感”,一直到好多好多年之后,谜团一层一层被揭开,她才知道,她一见那女子就有那种感觉,并不是“莫名其妙”,而是大有来由的。

  白素再作手势,请来客进屋子去,那女子在前,那人和四个大汉跟在后面,看来全是那带孝少妇的跟从。进了屋子之后,少妇作自我介绍︰“先夫姓韩。”

  这介绍简单之极,显然作这样自我介绍的人,心中以为一说“姓韩”,人家就会知道那是甚么人。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那是甚么来头,只好敷衍著,叫了一声︰“韩夫人。”

  韩夫人向那人道︰“阿达,说说你自己。”

  那人踏前一步,朗声道︰“在下何先达,一直跟著三堂主办事。”

  当他说到“三堂主”的时候,伸手向韩夫人指了一指,当时我的心中,就十分疑惑。

第十部︰四色名贵礼品

  我疑惑的是,他口中的“三堂主”,是韩夫人本身呢?还是韩夫人已故的丈夫?

  但是,“堂主”这个职位,在四川哥老会中相当重要,我却也知道的。

  哥老会的势力,在四川分布得十分广,统称哥老会,或袍哥,在名义上,也有总舵之设,可是许多地盘,各自为政,都自有一套组织和名堂,领袖人物,多沿用“堂主”这个衔头,有内堂外堂花堂等等名号的分别,十分复杂。同是堂主,也有声势宣赫,一呼百诺的,也有不值一文的,都看财势而定地位。这位何先达口中的“三堂主”,听来像是十分有势力的了。

  这样的自我介绍,说了等于没说,只是有了称呼而已。至于另外四个人,那是连自我介绍的资格都没有的了。在韩夫人坐下之后,我和白素一直坚持,韩夫人也出了声,何先达才坐了下来,那四个人站著,双手仍然捧著漆盒。

  寒暄过了之后,白素也替各人斟了酒,韩夫人向何先达示意,何先达向那四人摆手,那四人立时把漆盒放在几上,打开盒盖来。

  他们的动作十分快,白素想要阻止,已自不及。

  那四只漆盒子中盛放的是礼物,这一点我们早知道了,而且也明白这个女子带了人前来送礼的原因,是由于有事相求。

  白素从一开始就现出十分冷峻的态度,多半是她不愿和袍哥发生甚么沾染的缘故。我的想法,和她略有不同,因为收不收礼,是不是答应他们的求助,决定权在我,看看来势十分惊人的袍哥,送出一些甚么礼来,也是好的在很多的情形下,出手送礼的人,品味性子如何,很可以从他所送的礼物上看出来。

  所以,我很高兴白素并没能阻止那四个人揭开盒子来,而且立即向盒子看去,只看了第一只盒子一眼,我就发出了“咦”的一声,而且,自然而然,一伸手,把盒子中的东西,取了出来,看个仔细。

  这种动作,本来是十分小家气的,可是在一旁的白素,非但没有怪我,她也凑过头来,和我一起看之所以有这样的情形发生,自然是盒中的那东西有趣之极,叫人一看到了之后,就忍不住要拿在手中多看几眼的缘故。

  说了半天,第一只盒子中的究竟是甚么呢?简单点说,听到的人,一点也不会觉得有甚么稀奇︰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雨花台石。

  雨花台石是相当普遍的物事,盛产在南京雨花台一带,色泽斑斓,甚么颜色花纹都有,大小也不一,大约最大的可比拳头大,小的一如米粒,相传晋时高僧生公说法,说得天花乱坠,落地之后,就化为五色石子,连雨花台的地名,也是这样得来的。

  但实际上,雨花台石,自然是陨石,确然自天而降,不知来自宇宙哪一个遥远而神秘的角落,地球人恐怕永无法弄得明白。早年,我有一宗奇遇,和一块怪异莫名的雨花台石有关,就用“雨花台石”为名,记述过出来,所以我对雨花台石,另有一种爱好。

  这时,我看到的盒中的那块雨花台石,作不规则的扁圆形,颜色是常见的白色和墨绿色。它奇在在它的两面,都相当平整,我一眼就看到,那上面有一幅天造地设的太极图,一半墨绿一半白,不但整个圆形圆得标准,而且把太极图分开的曲线,也丝毫不差,更妙的是,墨绿的一半中有一点白,白色的一半之中,有一点墨绿,也正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之上。

  唯一可以挑剔的,是颜色并非黑和白,但是绿得十分深,实在也不应苛求了。

  这样的一块奇石,只是奇,本身还是石头,说不上十分值钱,可是,却十分有趣,我一下子把它捡起来看,是想看清楚会否有过人工的修饰,也想看看它的反面,是不是另有图案。

  一拿起来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那纯粹是天然形成的图案,并无任何加工,而且反过来一看,也是同样工整之极的太极图。

  我和白素,都看得爱不释手,我自然而然,也表示了一些意见,说真要是黑白两色的话,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白素则道︰“就这样,也已经是夺天地之造化了,神奇莫测……”

  我也立刻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太极图可以出现在来自太空的陨石之上,那么,连伏羲氏得到河图、洛图、创八卦等等,都可以有假设,是来自宇宙不知何处的一种讯息……”

  白素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在我们讨论的时候,何先达和韩夫人一声不出,他们看出我们十分有兴趣,也有欣然之色。

  等到我们住了口,何先达才开口,这显得他十分之有教养,他道︰“雨花台石,放在水中,颜色才显,这石子一浸水,颜色恰是黑白,不是墨绿色。”

  我和白素又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更感到奇妙无匹,何先达一伸手,不经意地,在第二只盒中,取起一只淡青色的水盂来,直径约有二十公分。

  他道︰“拿这水盂注水,恰好可以放这块太极奇石,以供欣赏。”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若是说那块雨花台石,只是奇、趣,不算名贵的话,那么,这只被何先达不经意地取在手中的水盂,却是非同小可,我和白素都看出,那是上佳的龙泉青瓷,是极罕见的珍品。

  白素不置可否,我这时,对送礼者的心思,已十分有好感,所以再去看第三个盒子,却是一个天然生成的老竹根烟斗,取起来一看,烟斗的装烟部分相当大,嘴长约有二十多公分,大根之上,盘著许多小根,那些小根的形状,千奇百怪,像是有不知道多少怪物,俯伏在大竹根之上,越看越多,看久了,倒像是那些千奇百怪的怪物,都在蠕蠕而动,像活的一样。

  我看了之后,不禁感叹︰“那奇石是来自天上的杰作,这竹根,则是来自地下的珍品,难得,难得。”

  何先达十分高兴︰“卫先生真识货,这竹根叫作‘百兽图’,罕见之极,三堂主曾说,那是他韩家的祖传,四川虽然多竹,但只怕刨遍了全省,再也找不出相类的竹根来了,昔年,韩家曾想”

  他兴致勃勃,说到这里,韩夫人就叫了他一声,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则扬了扬眉,暗示我想听下去,韩夫人笑了一下︰“也没有甚么,韩家曾两度想把这竹根当礼物送出去,都没舍得,这是爷们爱好的物事,我女人家留著,也没有用处,所以就作个顺水人情。”

  听得她这样说,这竹根竟是名贵异常,深得主人宠爱。她虽然说是“顺水人情”,但正是在提醒这件礼品的名贵之处。

  她出手如此之重,想求我们的不知是甚么事?

  这时,在一旁递了茶来之后,就一直没离去的老蔡,插了一句口。

  老蔡一向倚老卖老,不是很懂规矩,他有点不服气,问︰“两次想送人又不舍得,想来是受礼人不够资格收这名贵礼品了。”

  何先达笑了一下︰“先一次,是四川总督来商量,想送给西太后当寿礼,后来一次,是想给袁大总统。”

  我和白素不出声,老蔡伸了伸舌头,也没有再出声。

  白素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踫了一下,那是她在告诉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要小心应付才好。我暗中点了点头,再去看第四件礼物时,却是一对白玉的虎符,自然玉质佳绝,手工精细。

  看完了四件礼物,我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眉心微蹙,拿起了其中一只盒盖来盖上,沉声道︰“韩夫人不知想我们如何效劳?只要可以做到,自当应命,这些礼物,我们一件也受不起,请原谅。”

  韩夫人一见这种情形,现出了十分焦切的神情,双手紧握著,双眼之中,竟有泪光莹然。白素是一见了她,就有十分好感的,这时忙道︰“韩夫人,我们不受礼,并不是说不肯助你。”

  何先达在一旁叹了一声︰“实在是只有卫先生一人才能帮助,所以不嫌冒昧,前来相求。”

  我笑了起来︰“有甚么事,普天之下竟只有我一个人才办得到,别把我看得太神通广大了。”

  韩夫人一开口,声音有点哽咽,更能博人同情,看来白素十分愿意帮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神情,韩夫人这才道︰“我……有一个姐姐,在川西失了踪,她可能进入了云贵一带,那是苗蛮聚居之处,她音讯全无,吉凶未卜,我……自小丧母,她大我许多年……是她抚养我长大的,所以日夜思念……”

  常言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韩夫人显然十分关切那位比她年长许多的姐姐,所以说起来,有点著急,话也不是很连贯。

  我听到了她的目的,是到川西或是云贵一带去找一个人,就不禁苦笑,心想这倒好,我和白素,也想到苗疆去找人,正没头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何,如何还能帮助别人?

  我正想说“无能为力”这类话去推搪。而且,我心中也不免奇怪,他们是四川的袍哥,人在川西失踪,那正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虽然说时易事迁,但至少地理环境他们熟悉。而且袍哥人数众多,派几个有经验的搜索队出去,还怕没有结果吗?而且,就算他们找不到,我又能帮上甚么忙了?

  不过,我话没有出口,何先达已然道︰“唉,三堂主在生时,曾派出上百人去找寻,可是没有结果,所以韩夫人才想亲自去。”

  何先达说著,现出了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显然他对韩夫人亲自出马一事,也认为必然徒劳无功。

  韩夫人低叹一声︰“我何尝不知道事情困难之极?只是我总在想,别人去找,找的是我的亲人,找得到找不到,都不关心”

  她说到这里,何先达忍不住加了一句︰“三堂主已把赏格,提高到了黄金一千两。”

  他在说了之后,又现出十分惶恐的神情,很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不过韩夫人却并没有责怪他,只是道︰“纵使黄金万两,又怎抵得上亲情一分?我那姐姐养育我,就差没有亲自哺乳了。”

  她说到这里,神情黯然,不胜欷嘘。白素吸了一口气︰“不知我们能相助甚么?”

  韩夫人抬起头来,欲语又止,像是不好意思开口,我这时心中在想︰不是要我陪她进苗疆去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太过分了。我怕她一提出来之后,白素说好,再加上一句“我们本来也想到苗疆去,也是找人”,那就真是天大的麻烦了。

  所以,我连连向白素,使了几个眼色,示意她切不可答应。可是白素却只是皱著眉,看来,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强烈暗示。

  何先达在这时候,也乾咳了一声,想来目的是由他来说,比较容易开口些。韩夫人略点了点头,何先达道︰“卫先生曾有苗疆之行,所以韩夫人想”

  他说到这里,我陡然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他这样开了一个头,求我做甚么,再明白也没有,要是等他说出来再拒绝他,就更难办了。

  白素却在我作手势的时候,望了我一眼,很有点责怪我的意思,我只好把目光移开去,用明显的态度,表示我的意见。

  这种情形,自然十分令来人难堪,所以何先达支吾了一会,才鼓足了勇气道︰“所以想请卫先生到苗疆一行。”

  他的语声才一出口,我就以第一时间拒绝了他︰“办不到,到苗疆去寻人,并不是我的专长。”

  韩夫人和何先达都好一会不出声,白素看出我的态度异常坚决,所以也不说甚么,一时之间,气氛十分之僵。我已准备拚著得罪袍哥的三堂主,站起身来上楼去了。而当我站起来之后,韩夫人才幽幽地道︰“卫先生可能误会了,我们并不要求卫先生陪我们在整个苗疆找人,只请求卫先生带我们去见那一族蛊苗。”

  我怔了一怔,脱口问︰“哪一族蛊苗?”

  韩夫人道︰“自然是那一族卫先生曾去过的。”

  我不禁大是奇怪︰“韩夫人去见他们干甚么?莫非令姐的失踪,和蛊术有关?”

  韩夫人皱著眉,半晌不说话,这才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蛊苗在苗人中的地位十分高,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我要到苗疆去找人,说不定要找上三年五载,不知要见到多少生苗熟苗蛮瑶裸裸人……只要能有一两个蛊苗伴行,就安全得多了。不然,天知道会有甚么样的凶险事情发生。”

  韩夫人的这番话,听来十分有理,找不出甚么破绽来,可是我听了之后,总觉得有点不尽不实,觉得她有隐瞒事实之处。

  不过我既然不准备帮助她,自然也不必深究了,所以我只是淡然道︰“蛊苗自视甚高,不见得肯受聘做人的保镖,而且,韩夫人,实话一句,生离死别,固然令人神伤,可是苗疆之大,千山万壑,要去找一个人,无异是大海捞针,不会成功的。”韩夫人低下头,有半分钟的沉默,这才道︰“我有办法使蛊苗派出人伴我行走苗疆。”

  她对我的劝说,根本不听,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令得我有些生气,我提高了声音︰“我和他们的关系很好,但即使我出现了,开口求他们,也未必会有结果。蛊苗的地位极高,酋长更如同所有苗人的天神一样。”

  韩夫人的回答,却大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并不需要卫先生出言相求,我另有办法令他们答应我的要求,只是请卫先生带路。”

  我“嘿嘿”冷笑了两下︰“请问是甚么办法?如果无效,我岂不是白走一趟?如果他们看我的面子,派出人来陪伴你去找,又岂不是成了我强人所难?”

  韩夫人用心听我说著,又低下头,想了一会,才向何先达作了一个手势,何先达自身边取出一个布包来,一看到那块布,我就呆了一呆。布已经很旧了,织在布上的图案,也都已褪色,可是还是可以辨得出,那些图案,是一些奇形怪状的昆虫蜘蛛之属。

  同样的布,当年我深入蛊苗的寨子时,曾经见过,几乎家家户户都使用来作为门帘,也拿来作包袱,是他们自织的土布。

  何先达取出了布包,解开,里面包的是一只扁平的白铜盒,这种盒子我也不陌生,可以肯定是蛊苗常用的物事。

  一时之间,我在蛊苗的寨子中所经历的事全涌上了心头︰如何为了芭珠的死而痛哭失声,如何在一间阴暗的屋子中会见老酋长,如何和老酋长的儿子猛哥结成了好友。

  这一切经历,都如同就在昨天发生的一样。

  白素自然可以在我的神态上,知道何先达取出来的东西,确然是来自蛊苗的。所以,她也十分留意。

  何先达打开了那只铜盒,盒子十分浅,看来是整块白铜挖成的,只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凹槽,里面衬著一小幅有一种灰色光泽的不知是甚么的皮,有著十分细密的短毛,而在那块皮上,是一只翠绿得鲜嫩欲滴,绿得发光发亮的甲虫。

  那甲虫不过大拇指大小,形状扁平,有宽而扁的触须,也是翠绿色的。

  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甲虫,也不知道有甚么用。可是却知道那必然和蛊术有关,因为各种古怪的昆虫,正是蛊术的主要内容。

  直到又许多年之后,认识了蓝丝,又和蓝家峒的苗人打交道,这才算对蛊术又开了眼界,知道一只小昆虫在蛊术之中,简直可以变化无穷,神奇无伦。

  那时,何先达举著盒子,让我们看清了那只虫,然后,又把盒盖盖上。

  虽然看到了那只盒子,那块布,那只虫,可以肯定和那种蛊苗有关,但是韩夫人自然应该有进一步的解释。

  韩夫人这样开始︰“这东西,是我姐姐还没有失踪之前,叫人带到成都来给我的,那时我才五岁,总希望有古怪有趣的生日礼。我姐姐知道我有这心愿,所以她说,这算是贺礼,这玩意是来自苗疆的一种蛊苗,十分珍罕,有了这……个虫,如果有甚么事要求蛊苗,一取出来,求甚么都可以达到目的……”

  我当然可以肯定这只翠绿色的小虫,大有来历,但是我还是问了一句︰“你姐姐这样说,你就十足相信了?何况她是托人传言,不是亲口对你说的。”

  韩夫人望向我︰“是不是可以允许我详细说。”

  我还没有反应,白素就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后来,我和白素又讨论到了和韩夫人那次会面的情形,白素道︰“我就有预感,感到她再说下去,事情会和我有关系。”

  我闷哼一声︰“这韩夫人的城府很深,她必然早知道她的叙述之中会出现和我们有关的人物,却不一上来就说,绕著弯子,才肯说出来。”

  白素十分护韩夫人︰“我不以为她有预谋。”

  这是后来的争论。当时,白素既然答应了韩夫人可以详细说,我自然不会反对。

  来自苗疆,有关蛊术的事,也十分奥秘有趣,听听也是好的。

  所以我点头,表示同意。韩夫人道︰“小孩子家,有了这么古怪的生日礼,自然要在人前炫耀一番,当晚,先父为我大摆筵席,请了许多人客,我叫叔叔伯伯叫得声音也哑了,来的客人中,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她说到这时,我问了一下︰“令尊是”

  韩夫人没有回答,倒是何先达说的︰“陈督师当年在西川带兵,人数接近十万。”

  我和白素陡然一怔呆,白素立刻说出了一个声名显赫的将军名字来,我也立时问︰“是他?”

  一听到白素说出了这个名字,韩夫人立时站了起来,十分恭敬地道︰“那是先父的名字。”

  何先达也立即立正他可能是陈将军的部下,当时有许多军官,有袍哥的身份,不足为奇。

  这时,我和白素真的呆住了难以出声。她一上来介绍她自己是甚么韩夫人,丈夫是三堂主,听得我们不置可否。如果她一上来就说她自己是那位陈将军的女儿,那我们就知道她的身分了。那位陈将军,在中国近代史上,相当有名,有关他,有很多轶事传下来,他的身分,严格来说,是一个“军阀”,自然也脱不了一般军阀的野蛮落后的毛病。

  可是他特别之处在和江湖人物来往密切,自身也大有豪侠之气。

  这位大将军治军极严,又用兵如神,势力最大的时候,岂止在西川而已。

  当下由于我们的惊讶,韩夫人解释︰“女子出嫁之后,总要以夫姓为荣,所以卫先生不问,我就没有提起。”

  我和白素并不是趋炎附势的人,但是韩夫人出身如此之好,大有来头,也颇令人意外。

  韩夫人又停了一会,才道︰“先父一见了我,一把抱了我起来,我就坐在他的膝上,他十分疼我,摸著我的头,说了一些话,宾客自然都奉承著他,我就在这时,拿出了这盒子来盒子十分重,是整块铜挖成的,打开给先父看。先父一看,就‘呸’地一声︰‘女娃子怎么也学男娃子一样,捉起虫来了?’我道︰‘这虫不是捉的,是姐姐派人送来,作我生日礼物的。’先父一听,脸色就陡然一沉。”

  韩夫人讲到这里,向何先达示意了一下,何先达道︰“大小姐自小读书,十分洋化,和陈帅……屡有顶撞,终于离家出走,陈帅曾为此大发雷霆。”

第十一部︰大闹哥老会

  一个军阀而有一个不听话又洋化的女儿,怎能不大起冲突,韩夫人叹了一声︰“那时我还小,只知道姐姐是不肯听父亲的话嫁人,所以才出走的,父亲曾派人去抓她,她拚著一死,不肯回来,父亲也就无可奈何。”

  韩夫人闭上眼睛一会︰“实在说,我对姐姐的样子,也十分模糊了,可就是越来越想她。”我和白素都没有表示甚么,韩夫人继续说当时的情形,这是第几次时空交错的叙述了?且别管它,因为事情发展下去,越来越是古怪,在这个叙述中,韩夫人是一名小女孩。

  当下,陈大帅面色一沉,不怒而威︰“别提这贱人。”

  小女孩一扁嘴︰“姐姐不是贱人。”

  手握重兵,威风八面的将军,有甚么人敢反对他所下的判断,可是面对的是一个小女孩,又是他最钟爱的小女儿,官威再大,也发作不起,所以只是闷哼一声。这种情形,自然十分尴尬,满堂贵宾,都不知怎样才好,本来是闹哄哄的,忽然静了下来,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忽然之间,有几个人“咦”了一声,就人人可闻。

  接著,还有一个人失声叫了起来︰“这小虫儿,不是那姓白的下江汉子的东西吗?”

  随著那人一叫,立时有四五个人,身形快速,刷刷地向前掠来,掠向大帅的席位,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大帅的卫士长,大声呼喝,也赶了过来,大有剑拔弩张之势,众宾客纷纷站起,不知道有甚么变故发生。

  那五个人的身形十分快,一下子就到了大帅的席前站定,却不再有动作,只是五双眼睛,死死地盯著小女孩手上的那只铜盒子看。

  大家这时也看清,那五个人,有两个是高级军官,一个还是师长,另外三个人,也都气派非凡本来,能参加大帅的宴会,自然不会是等闲人物,但是这五个人的身份,更是鲜明,不论他们的表面身份是甚么,他们真正的身份,是袍哥的首领,地位极高。一看清了这五个人是甚么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人人知道,大帅和袍哥的关系极好。可是却也人人奇怪,因为看来,这五个袍哥的首领,十分紧张,像是发生了重大之极的事情一样。

  五个人之中,有性子急的,已经张大了口,想要喝问甚么,可是大帅却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变,皱了皱眉,沉声问︰“怎么了?”那五个人也知道自己失态,各自后退了半步,一个看来相当老成的道︰“大帅,早些日子,有一个姓白的下江汉子,大闹袍哥总堂,妄想当总堂主的事,大帅想来已听说过。”

  大帅是听说过,而且也知道,双方还动了手,袍哥方面,很有些人受了伤,本来讲好了是比武,可是输得急了,难免意气用事,弄僵了,又欺负人家是单身一人,群起而攻。可是结果,那“姓白的下江汉子”还是全身而退,把袍哥弄了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正因为大帅知道这个经过,所以他缓缓摇了摇头︰“事情过去了,别提了吧。”

  他这是顾及袍哥的面子,那三个人自然知道,可是还是指著那铜盒子︰“这正是那姓白的下江汉子的东西。”

  袍哥在吃了亏之后,曾下了追缉令,扬言要那姓白的下江汉子在四川寸步难行,可是人家却照样大摇大摆,所以袍哥首领早已怒气冲天,这时,虽然只看到了一只铜盒子,也如同和仇人狭路相逢一样,难以自制。

  这时,小姑娘开了口,她童音清脆︰“这是我姐姐托人带来给我的生日礼,不是甚么姓白的下江汉子的东西。”当韩夫人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出现过好几次“姓白的下江汉子”这样的称呼了。

  当这样的称呼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和白素就心中一动,互望了一眼,又紧握了一下手。

  四川人很自负,四川省又居于长江的上游,所以把其他省籍的人,叫“下江人”,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侮辱之意,但也当然不会有敬意。而那五个袍哥首领却又称那姓白的是“下江汉子”,那是十分尊敬了可知虽然把他当仇人,但还是敬佩他的。

  再听下去,我和白素,都毫无疑问,可以肯定那姓白的“下江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白素的父亲白老大。

  这一来,我和白素都兴奋莫名,因为白老大先到四川,再西行进入苗疆,那三年时光,白素兄妹相继出世,正是我们千方百计想要破解的谜团。忽然之间,平空有了线索,怎不高兴。

  再听下去,我和白素,都不禁咋舌,知道了白老大那次入川,竟然闯了那么大的祸

  他有时,也太妄自尊大了,四川的袍哥,有上百年的基础历史,非比一般寻常的帮会,他只身前往,竟然想人家奉他为总堂主,这怎能达到目的。演变为全武行,是必然的结果。

  不过,白老大的目的虽然未达,可是他一个人大闹袍哥总堂的场面,却也惊人,连想上一想,都叫人全身发热那必然火爆之极,不知有多少场恶斗,白老大自然尽展所能,这才是双方虽然反目成仇,但还是赢得了对方尊敬的原因,草莽英豪,很懂得惺惺相惜的道理,绝不矫揉造作的。

  韩夫人也看到了我们有异样的神情,所以停了一停,向我们望来。

  白素忙道︰“请说下去,那……姓白的下江汉子,听来像是家父。”

  白素这句话,说得心平气和之至,可是韩夫人一听,神情讶异莫名,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才向何先达看了一眼。

  何先达却并不惊讶,淡然道︰“白先生的来历,后来自然弄清楚了,所以我早知卫夫人是他的千金。”

  我和白素,简直紧张之极,齐声问︰“当年他在四川,你曾见过他?”

  何先达点头︰“有幸见过一面,那年我十一岁,才出道儿,说来惭愧,白先生大展神威之时,我是躲在桌子底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悠然神往之至,恨不得白老大大展神威之际我们也在场,就算是躲在桌子之下,也是好的。

  照我和白素的意思,都想先听何先达说说白老大大展神威的情形,可是这时,韩夫人的反应,却奇特之极,她盯著白素看,看得白素不由自主摸著自己的脸,以为有甚么不妥。韩夫人不止如此,又拉起白素的手来,翻来覆去地看。她的年纪不会比白素大很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却像是比白素大很多一样。

  白素本来就对韩夫人很有好感,所以也任由她,我在一边,看得奇怪之至。

  过了几分钟之久,韩夫人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开了白素的手,神情仍是古怪之极,又低头想了一会,再抬起头来,才恢复了常态。

  她低叹了一声,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她又道︰“当时,我只知道那只小虫,是我姐姐送给我的,根本不知白先生是甚么人……江湖上的事,我不清楚……”

  韩夫人说到这里,很是神伤,白素向她靠了一靠,表示安慰。看来,她准备继续她的故事,我们自然也不方便打断她的叙述。而且,她的叙述,也间接涉及白老大从袍哥有事来求我们,忽然又和白老大当年的隐秘生活有关连,这一点是我们事先绝想不到的,世事变幻之奇,于此也可见一斑。

  韩夫人吸了一口气︰“那时,我还坐在先父的膝头上,小女孩的话,令人很尴尬”

  小女孩的话,确然令那五个袍哥的首领十分尴尬,但这时,袍哥由于吃了亏,上下都想也令白老大受到同样的难堪,很想把他在四川境内截下来,羞辱一番,以出那口恶气。所以,成千上万的袍哥,都在留意白老大的下落。

  偏偏白老大又行踪成谜,如神龙见首一样。竟有几次,传他在相隔几百里的地方,同时出现的,所以,后来,白老大在和袍哥冰释前嫌之后,袍哥中人,有些以“白神仙”称他的,这是后话了。

  那五个之中老成的一个,不好直接问大帅“令千金在何处”,只好向小女孩问︰“小妹妹,你姐姐在哪里啊?这是你姐姐给的,一定是那姓白的给你姐姐的了?”

  袍哥首领,急于想知道白老大的下落,行为自然也出了格,大帅和袍哥的关系再好,也不能容忍人家盘问他的小女儿。

  当下,大帅面色一沉︰“这算甚么,她小孩子家,又懂得甚么?”

  此言一出,五个袍哥首领,知道大帅动了气,立时又后退一步,大帅又道︰“这种铜盒子,苗子多的是,盒中的小虫,也不见得只有一只。”

  大帅的意思很明白︰别见了风就是雨,小孩子手中的物事,未必和姓白的有关。

  那五个人自然不敢再说甚么,可是小女孩却又道︰“这虫子,带来的人说,世上无双,是一群会使蛊的苗子的宝贝,留著,说不定甚么时候,很有用的。”

  这几句话一出,满堂的人,又静了下来。

  虽然由一个小女孩的口中说出来,可是“会使蛊的苗子”这句话,还是令得人心头栗然,那自然是由于人人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缘故。

  那五个袍哥领袖,也是只见白老大取出这虫子来过,并不知道它的来历,这时一听,竟和蛊苗有关,也不禁脸上变色袍哥的势力再大,对于有办法杀人于无形的蛊苗,还是招惹不起的。而如果白老大竟然和蛊苗有关的话,那岂不是糟糕之极。

  大帅在这时,又斥道︰“小孩子知道甚么是蛊?”

  小女孩撒起娇来︰“我不知道,我问了捎虫来给我的人,他也说不明白,爹,甚么是蛊?”

  大帅也不免啼笑皆非,放下了小女孩︰“去,去,自顾自去玩耍。”

  小女孩立时有女佣带走,大帅沉声吩咐了一句︰“找带这东西来的人,看看他,我和这五位,有话要问。”

  大帅的吩咐,自然有人承诺,大帅也算是给足了那五个袍哥大爷的面子,当然,其实大帅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宝贝大女儿,究竟在甚么地方。

  找到了那个带东西来的人,一问,才知道他从川滇交界处,一个叫芭蕉滩的小地方来的,那小镇在金沙江上,那人也是做贩卖金子生意的,当一队士兵把他从客栈找出来的时候,把他吓了个半死。

  找那金贩子的事,韩夫人是不知道的,我们是后来又找到了一些人,才问出来的,但不妨先在这里叙述一下,因为时间很接近的缘故从芭蕉滩到成都,直线距离不足两百公里,可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金贩子足足走了二十六天,所以,那是离韩夫人五岁生日不到一个月之前的事。

  算起来,那时候,是在白奇伟出世前一年,白素出生前三年的事。而我们又是在见了韩夫人之后又若干年,才找到了有关人等,知道经过情形的。照说,那么多年的事了,当事人一定有点记忆模糊了吧?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何先达所说︰“当年发生的事实在太精彩了,有幸参与的人,就算像我一样,只是躲在桌子下偷看,也会感到惊心动魄,是一生之中,最最难忘,又再无机会重逢的盛事。”所以,一些人都印象深刻,连一些微末的细节都可以记得起来。

  却说当时,那个金贩子在重兵押拥之下,进了大帅府,不知是吉是凶,直到进了偏厅,看到大帅和几个气派非凡的人,正躺在榻上,吞云吐雾,旁边还有几个花旦在清唱,这才知道泰半会没有甚么,而松了一口气。还是袍哥首领之中,那个看来老成的人先开口,这位老大一开口,就是一连串流利之极的袍哥切口,这金贩子也是江湖上走惯了的人,而且本身也在哥老会中,所以一听就明白,诚惶诚恐行了礼,既然都是自己人,就容易说话了。

  那袍哥领袖道︰“我们在找一个人,这人大闹哥老会,是一个下江汉子,那载著小虫的盒子,应该是他的,你知从何处得来的?”

  金贩子一听,就“啊”地一声︰“你们要找的是一个高大英挺,天神一样的汉子。嘿,这汉子,真叫人看了就心服。”

  一个脾气暴躁的袍哥领袖喝︰“哪有这么多啰嗦,问你甚么就说甚么。”

  金贩子忙道︰“是。是。是。”

  他一面答应,一面还在自己的脸上拍打著,表示自己的多口。

  大帅这时才问︰“你也见到……大小姐了?”

  金贩子突然一惊,一时之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才用力一顿足,又犯了多口的毛病︰“唉,我怎么会想不到。当然是大帅府的大小姐,不然,四川就算是天府之国,也难见这样标致妹子。”

  由于金贩子是在称赞大帅的女儿,所以这次没有受到责斥,但由于最后他的话中,语气不是很尊重,惹得大帅沉下脸来,哼了一声,吓得他又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时,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金贩子见过白老大,也见过大帅的那个反叛大小姐。

  于是,金贩子就被要求,“详细说来”,金贩子也就抖擞精神,把经过情形说了个生动万分,至于其中是不是有加油添醋,或歪曲事实之处,那是决计无法查考的了。

  金贩子和他的伙伴,沿著金沙江在赶路。金贩子大多数沿金沙江来回,收购采金客身上的金子,带回大城市去,从中取利,都是些跑惯江湖的人物,所以在赶路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阵急骤的蹄声传来,他们只是向路边靠了靠,决不会有任何人多事,回头去望上一眼的。

  两匹骏马,不急不徐,并辔驰来,那两匹是典型的川马,身形不高,才一入眼,金贩子全是长年跋涉江湖的人,对牲口自然都有认识,所以明知不应多口,也还是有几个人叫了一声︰“好马。”

  那确然是两匹好马,都是青花骢,铁青的马身,油光水滑,神骏非凡,跑得不急不徐,缰绳松驰,可知骑者并没有对马加以控制,全是马儿自己在跑,却又恰好符合主人的意思。

  马不但矫健,而且到了能心领神会马背上人的心意时,那才叫真正好马。

  这一下喝采,引得马上的一男一女,都转过头来,向他们望了过来。

  这一伙金贩子,本来就已经放慢了脚步,这时,马上的人,一转过头来,他们就像是突然之间,遭了雷殛一样,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一男一女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再普通不过,除了看起来十分整齐之外,并无特别,可是那男的气势慑人,不怒自威,但却又叫人感到他有一股极大的正义力量,自然而然,对他生出敬意。那女的年纪很轻,最多二十二三岁,美目流盼,双颊微红,握住了缰绳的手,莹白如玉,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

  那一男一女回过头来的用意,只不过是由于人家赞了一声“好马”,而点头示意。可是那一干金贩子,却个个呆若木鸡,看傻了眼。

  一男一女见了这等情形,相视一笑,又转回头去,继续前进。那一干金贩子兀自失魂落魄,一双男女在驰出了十来丈之后,却又折了回来,来到了仍然未曾移动过的那伙金贩子的身前,男的还在马上,女的翩然下马,向他们走了过去。

  刹那之间,看那伙人的神情,可以知道他们个个天旋地转,要互相扶持,才能站得稳当。

  那女的到了各人身前,轻启朱唇,发出来的声音,自然也动听之极,她问︰“有到成都去的没有?”

  其中一个金贩子福至心灵,他本来不到成都的,可是在别人还没有定过神来之际,他就先道︰“我,我到成都。”

  他本来不是到成都的,但是却抢著说了,那女子向他嫣然一笑︰“有一样东西,想托大哥带到成都去。”

  女子说著,向马上的男人望了一眼,男人点了点头,女子就在身边,取出了一只布包来。那布包看来并不起眼,可是女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令得那干金贩子又惊又喜,有几个,甚至把不住发起抖来。女子的话,其实也很简单,她只是把盒子打开了,把那翠绿小虫的来历,说了一下。

  西川接近云贵,金贩子们,自然知道蛊苗是怎么一回事,身边带了这东西,不论遇上了多么凶悍的土匪,一亮相,土匪非鞠躬而退不可,这一趟旅途,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了。

  那女子又吩咐︰“到了成都,最好在一个月之内,送进去给一个过五岁生日的小女孩,说这是她姐姐特地给她找来的生日礼物,别看是一只小虫,用处大著啦。”

  女子说到这里,又向马上男子望了一眼,问︰“要不要告诉妹子,这小虫原是你的。”

  那男人笑了起来,笑得豪爽之极︰“不必了吧。”

  女子又转回身来,取出一叠银洋,那金贩子却死活也不肯收,那女子也不再坚持,道了谢,翻身上马,和那男子,又并辔驰去了。

  那金贩子在大帅府的偏厅中,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一个哥老会的大老问︰“他们到哪里去了?”那金贩子道︰“看他们的去向,像是出四川,奔云贵去了。”

  五个领袖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那金贩子口中那个气势非凡的男人,当然就是白老大,白老大若是离开了四川,那他们面子上至少交代得过去了,而且可以吹擂成白老大毕竟不敢再在四川逗留,就更有面子了。

  大帅喷出了一口浓烟,十分生气︰“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那金贩子十分爱多口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一伙人之中,最早应大小姐的话了,他一听大帅这样说,竟然走前一步,笑著道︰“大帅,那汉子英气勃勃,一表非凡,你老没见,见了一定喜欢,大小姐的眼光怎会差。能有这样的女婿,那是乘龙。”

  他一番议论,并没有能充分发挥到底,因为大帅已重重一掌,拍在烟榻之上,大喝一声︰“你有完没有?”

  大帅的威严,又非同凡响,吓得他连退三步,又掌掴了自己两下相当重的,可是本性难移,还是咕哝了一句︰“是实在的嘛。”

  这一下,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白老大有这样的知己,他可能还不知道哩。

  打发了金贩子之后,五个哥老会的大老一商量,觉得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大帅迟疑了一下,又吩咐︰“派出去的人,若是见到了小女,对她说,回来,我不再逼她嫁那人便是。”

  五个人也接著告辞离去,不过,做父亲的虽然终于屈服,但是倔强的大小姐,却并没有回去,而且从此下落不明,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韩夫人找上门来。

  而韩夫人找上了我和白素,实在也容易明白︰白老大曾和大小姐在一起,而且大有可能,连袂进入苗疆这一件事,他们并不知道。

  何先达曾对白素是白老大的女儿,一点也不惊异,他也只知道白老大曾出现过,不知道曾和大小姐有关。

第十二部︰救命之恩难以言报

  而我们知道了这一段经历,是由一位当时在大帅府偏厅之中的,那五个哥老会大老之一,告诉我们的。这位大老在向我们说起这段经过时,已届百岁高龄,可是身体壮健之极,声若洪钟,讲话之时,“助语词”极多,诸如“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扳扳”之类,不绝于口。

  而且,说到激动处,拍桌顿脚,十分大动作,很是有趣。他本人倒罢了,他有两个儿子,都是国际一级的出名人物,非同小可,所以他千叮万嘱,不让我公开提他的名字,理由是︰“娃子不知道他们老子是干甚么出身的,格老子。”

  我和白素,也有意拉拢他和白老大见见面,也想在他们的见面过程之中,多探明一些消息,可是他一听,双手就摇︰“别了,别了。我再也不想见他……这人简直不是人,唉,我认了,见了他怕,别让我再见他。”

  我真想把这一番话传给白老大,那简直是对他的最佳称赞,但是白素却道︰“算了,事情和那三年隐秘有关,他才不会愿听。你可曾听他说过有关哥老会的事?他不说,就是不想忆起那隐秘的三年。”

  我叹了一声,听从了白素的意见。

  却说当下韩夫人说完,目光殷切,向我望来。

  事情的前后次序,十分重要。那时候,我们如果确实知道了白老大和大小姐曾有这样密切的关系,我们自然会有不同的决定。

  (连大帅也拍榻骂“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可知两人之间,又何止相识而已。)

  而在当时,我们只是知悉白老大见过韩夫人的姐姐不然,那小虫不会到了大小姐的手中,再交到韩夫人的手上。

  所以,我并没有和韩夫人一起进入苗疆的意思,我避开了韩夫人十分殷切盼望的眼光,叹了一声︰“要到苗疆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这样说,自然是有感而发的,白素立时有了同感,她也低叹了一声。可是何先达和韩夫人自然不明白,何先达还说了一句︰“所以,才腆颜请卫先生相助。”

  何先达的话,说得客气之极,也证明他们真的想我出手帮助。可是我在想了一想之后,还是道︰“两位,不是我一再推辞,而是我实在没有必要走这一遭有这小虫在手,苗疆之行,必可畅行无阻,就算是再不通世事的生苗,也知道甚么是蛊,根本不需要蛊苗再派人保护同行。”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望著何先达说的,何先达是江湖汉子,自然知道我这番话通情达理之至。

  看何先达的神情,分明也认为我的话很对,可是他斜眼看著韩夫人,神情相当为难。这说明要我到苗疆去,是韩夫人的主意。

  我向韩夫人望去,只见她和白素互握著手,神情仍然十分紧张。我又摇了摇头︰“韩夫人,若是你真想有蛊苗随行,也不必我去,我把如何可以到达蛊苗所在处的路线,详细告诉你,你们必然可以找到他们的。”

  我这样说了之后,韩夫人有些意动,我又道︰“事实上,你们进了苗疆之后,只要在有苗人之处,把这只铜盒亮亮相,根本不必打开盒盖来,就必然不出三日,必然有蛊苗向你们接头,到时,提我的名字,提猛哥的名字,就一路顺利了。”

  韩夫人十分用心地听著,现出了相当放心的神情。白素在这时候,忽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向楼梯望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上楼去,有事要和我商量。

  就这样留客人在楼下,自己到楼上去商量事情,自然不是很有礼貌的行为,但白素既然有此表示,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绝不是行事不知轻重的人。

  所以我向韩夫人和何先达明话明说︰“两位请稍等,我和内人有点事商议。”

  白素也现出十分抱歉的笑容,我们两人身形一闪,就并肩窜上了楼梯。

  我们并无意卖弄,只是心急上楼而已,在我们的背后,传来了何先达的一下喝采声︰“好身手。”

  上了楼,进了书房,一关上门,白素就紧靠在我的身上,低声道︰“我很……紧张……心绪说不出的缭乱。”

  我再也想不到白素会这样说,自然莫名其妙,问她︰“你紧张?紧张甚么?”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爹认识韩夫人的姐姐,那小虫如此珍贵,爹都肯给人。”

  我想了一想,笑了起来︰“或许只是大家都在客途之中,见过一面,令尊一时兴起,把东西给了人家?”

  (后来,事实证明白素的“紧张”十分有理,那是她的一种第六感,而我的说法是错误的。可是,过往的事实是一点一滴发掘出来的,当时只凭一只小虫的授受,实在无法作任何猜测的。)

  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有些话,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她自己的解释是︰恍恍惚惚想到了些东西,可是又捕捉不到任何中心。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想说些甚么,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

  她终于叹了一声︰“我和韩夫人,倒是一见如故。”

  我道︰“我看她也有同感,她大不了你几岁,也怪,连她甚么名字都不知道,她父亲倒是一名虎将,赫赫有名,而且十分忠义,结果失败,也是失败在太讲道义。”

  那位陈大帅的事迹,在近代史上相当出名,我和白素那样说的时候,离大帅被人叛变,死于非命,也不过只是二三十年,白素和我,都知道经过经过相当曲折离奇,也很动人,是大好的小说题材,但自然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

  白素忽然又道︰“我……想陪他们一起到苗疆去,你看可好?”

  我听了之后,自然反对,可是我也知道,白素有这样的念头,不单是为了陪韩夫人,也为了她自己她一直想到苗疆去找那人的末代烈火女,这个烈火女,有可能是她的母亲。所以,我在想,如何把我不同意的意见,委婉地表达出来。白素又道︰“他们到苗疆去找人,必然足迹遍及苗疆,我跟著出去……找……”

  我叹了一声︰“你趁机去找烈火女,是不是?素,你不知道苗疆千山万壑,幅员广大,无根无据,想去找人,那比大海捞针更难。”

  白素俯下头去,低声道︰“人家为了找姐姐,都可以不顾一切,我……要找的是……母亲。”

  我把她抱得紧了些︰“情形不同,素,你还有父亲的这一层干系在只要你父亲肯开金口,你根本不必去万里寻亲!”

  白素眉心打结,看得出她愁肠百转,不知如何才好。

  我道︰“下楼去吧,冷落旁人太久了不好!”

  白素仍然有十分为难的神情,我再劝她︰“你如果执意要到苗疆去,令尊必然知你的目的是甚么,只怕血溅小书房的情景会重现!”

  白素吸了一口气,俏脸煞白,看来她已放弃了要到苗疆去的念头了。我们打开门,才一到楼梯口,就呆了一呆,只见老蔡在收拾茶具,何先达、韩夫人和那四个随从,已不知去向,那四只小漆盒,却还放在几上。

  我急忙冲下楼去,老蔡若无其事地道:“走了。全都走了。”

  我顿足︰“你怎么不留他们。”

  老蔡一瞪眼︰“脚全都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走,我怎么留得住?还留下了字句,请看。”

  老蔡向茶几上指了一指,我和白素立时看到,茶几上有几行字刻著,也不知道是用甚么刻的,多半是十分锋利的小刀,刻的是︰“荷蒙指点,不胜感激,不辞而别,当能见谅。四包小礼,敬请笑纳。若是后缘,定当聆教。”

  我和白素互望,自然知道,对方离去,是由于我们上楼太久了,怠慢了客人的缘故。可是,客人又怎知道我们自己也有重重的心事?

  我当下就十分不高兴︰“打听一下这个三堂主究竟是甚么来路,把这几件东西给他送回去。”

  白素叹了一声,收起了那几件东西自此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何先达和韩夫人的讯息。而且奇的是,打听的结果是,竟然都不知道哥老会之中,有一个姓韩的“三堂主”,只有一个姓韩的堂主,在川东一带活动,年事已老,久不理事,当然不可能是韩夫人的丈夫。

  所以,整件事,竟然又成了一个谜。

  当时我们的心情,还是十分兴奋的,因为至少又知道了一些白老大进入苗疆之前的活动,所以立刻找到了白奇伟,把情形说了一遍,白奇伟拍著桌子︰“难怪哥老会一直不是很和我们合作,原来当年老头子,还有这样一段过节奇怪,他为甚么从来也不提起?”

  白素沉声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为了要掩饰那三年的日子了。”

  我和白奇伟都同意白素的话,可是也十分疑惑︰“大闹哥老会,和那三年隐秘,又有甚么关系?”

  这个问题,自然得不到解答,我道︰“放心,这件事,对他老人家来说,一定是十分得意的往事,有机会引他说人对于生平得意的事,总会想说出来给别人听听的,他老人家也不能例外。”

  白奇伟闷哼一声︰“难说,他老”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和白素都知道他必然是想口出不逊,说了一个“老”字,就知道不该说,所以才突然住了口。

  我却接了上去︰“老奸巨滑这几个字,倒也确切。”

  白奇伟和我一起大笑,白素嗔道︰“你们两个想死了。这样对长辈不敬。”

  自那天之后,我一直在寻找白老大自己炫耀当年勇武事迹的机会要找这种机会,并不困难,大约在半年之后,白老大的两个生死之交、我、白素、白奇伟在一起,已是酒酣耳热,大家都兴致十分高,我有意把话题转入以寡敌众上去。

  白老大也兴致勃勃。我道︰“前些日子,才听说四川的哥老会,当年有一件糗事,曾有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子,大闹哥老会总堂,那么人材济济的哥老会,竟未能把来人收拾下来,竟连来人是甚么人都不知道。”

  我一说,白素和白奇伟就会意,齐声道︰“有这样的事?只怕是误传吧。”

  白老大笑而不语,他两个老朋友,却一起伸手指著他,向我道︰“甚么来历不明的汉子,就是令尊!”

  我假装大吃一惊︰“有这等事,怎么从来未听说过?据知,在总堂之上,连场恶战,惊心动魄之极,最后袍哥群起而攻?”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那时年纪轻,简直不知死活。是的,到后来,袍哥十大高手,虽然被我一一击败,但又群起而攻,我力战得脱”

  他说到这里,现出了极度沉思的神情︰“……我虽然得以脱身,但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奄奄一息,袍哥又到处在找我,真是凶险之极。”

  白素听到这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等曲折在,也不禁呆了一呆。

  白老大对我们的反应,都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出神,缓缓地喝著酒,过了一会,看他的神情,已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了,我、白素和白奇伟三人,心中暗喜,连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打扰了他。同时,也打手势,请那两位也别出声。

  过了好一会,才见白老大陡然吁了一口气︰“好险!唉!当时若不行险著,怎么脱得了身。最后,硬接了那大麻子三掌,简直将我五脏六腑,一起震碎,当时,七窍之中全是血腥味,那血竟然没有当场喷出来,还能长笑著离开,后来想起来,连自己都不相信。”

  这一番忆述,可见白老大当年在哥老会总堂之中,独战群豪的战况之惨烈,听得各人面面相觑。

  白老大在自己的大腿上轻拍了一下︰“大麻子的三掌虽然绝不留情,可是他倒也是一条汉子,说好了的话,绝不反悔,保我出了总堂,这……一口鲜血,竟然忍到了江边,才喷了出来,我只看到自己的血,喷到了江水之中,化作了一团鲜红,接著,头重脚轻,再也站立不稳,便一头栽进了江水之中。”

  我们几个人屏住了气息,一来是由于白老大说的经历,十分惊险,以前绝未听说过。二来,这段经历,和他那三年的隐秘生活有关,是以也格外惊心。

  白老大身子向后仰,斜靠在安乐椅上,抬头向上,可是视线不定,显然此际,往事在他的眼前,一幕一幕地闪过去。

  白老大说得更慢,而且每说上两个字,就喝上一口酒,是以所说的话,听来也断断续续,若不是用心听,根本听不懂。

  他说的是︰“当时,跌进江中时,脑子里还是一片清明,知道自己这一次,性命难保,过往的一些经历,都一闪而过,想到的只是︰若要为自己立一个墓碑,竟不知刻甚么字才好人到临死,想的竟然是这样的无聊事,不是曾几乎死过的人,真是不知道的。”

  我们都知道,白老大结果并没有死,可是听得他的叙述,也不禁骇然。白素好几次要出声,都给我阻止,甚至用手遮住了她的口,唯恐她出声。

  因为,这时白老大的情形,由于沉缅往事,精神已进入了一种半自我催眠的状态之中。看起来,像是他在向我们陈述往事,但实际上,他只是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在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只要他精神状态不变,我们就可以知道他过往的更多秘密,若是白素一出声,使他清醒了过来,那就再也没有故事可听了。

  白老大停了片刻之后,才大是感叹︰“真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还会绝处逢生,这救命之恩,竟然在醒过来之后,无法言报。哈,哈。哈哈……”

  白老大那几句话,绝不是说得不清不楚,而是说得字字入耳,最后那几下笑声,更是笑得十分欢畅,而且,现出一种十分欢愉,十分欣慰,又十分甜蜜的神情。

  自我认识白老大以来,只见他虎目含威的时候多,而欢容则全是纵情豪笑,像这种神情,却是少见,那分明是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些极值得喜悦的事,如今回想起来,那种心头甜蜜的感觉犹存。

  可是,甚么事令他喜悦,他却未曾说出来或者说,他讲出来了,可是我们未曾听懂。

  他说了,在九死一生的关头,有人救了他。当时他必然昏死了过去,所以他才说“醒过来之后”。可是何以醒过来之后,竟然“无法言报”呢?救命之恩,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会“无法言报”?更莫名其妙的是,救命之德无法言报,有甚么值得高兴的?他何以接下来,竟然笑得这样的欢畅?

  大家都想听他接下来怎么说,可是他却神情悠然,像是中了魔一样,笑容在他的脸上渐渐展开,到后来,满面笑容,叫人看了,也受他的感染,想和他一起,享受他心中的愉快,也自然而然,有了笑容。

  这时的情形,十分奇特先是白老大自己,由于追忆往事,而进入了自我催眠的状态之中,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十分强大,我们又全神贯注,在听他陈述,所以精神状态,也受了他的感染,他笑,我们也跟著笑,而且真正也可以间接感到他的快乐。

  那时,白老大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只是把他心中的快乐,化为笑意,展示在脸上,可是事后,我们三个人意见一致,意见可以以白素的一番话作为代表。她道︰“我可以肯定,爹在获救之后的……一段日子,过得快乐之至,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非常的快乐!”

  那时,白老大不说话,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出声。白素和白奇伟,可能由于是他的儿女之故,受他的感染自然也较深,也跟著笑。我向他两个老朋友望去,投以疑惑的眼神。那两个老朋友摇了摇头,也不知道白老大何以笑得如此发自内心。

  这种情形,维持了竟然有将近五分钟之多,这就令得气氛变得有点诡异了想像回忆之中,时间过得很快,梦了一生经历,黄粱未熟,五分钟之久,可以回想不知多少往事了。

  我有点不知怎么才好,这时,他两个老朋友也有点忍不住了,齐声道︰“老大,瞧你乐成这样,甚么事叫你那么高兴?”

  他们两人,在这样问的时候,语意之中,也充满了笑意。经他们一问,白老大笑出了声来,他呵呵呵地笑著,一面用手拍著大腿,人人都可以看出,他想到的赏心乐事,是如何值得高兴。

  这时,白奇伟也开了口,我想,他和白素,在那时都忘记了要探听父亲的秘密,而是溶入了父亲的欢乐之中。白奇伟一面笑一面问︰“那救命恩人”

  他才说了半句后来,白奇伟说,他原来是想问︰“那救命恩人何以令你无法言报?”

  因为白老大的欢愉,是接著那一句不易明白的话而来的。白奇伟这样问,也十分应该。不过他是不是全句话问出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才说了五个字,眼前的情形,就有了变化,这也是令得白奇伟突然住口的原因。

  变化是甚么呢?是白老大充满生机和欢愉的笑容,忽然僵凝了。

  这变化是突如其来的,而且来得快速无比,突然之间,根本没有别的词句可以形容,看到了变化之后,心中立时想到的是︰笑容死了。

  笑容本来难以和生或死发生关系,但原来白老大笑得实在太欢畅,太生机勃勃了,所以一下子叫人想到了生和死。

  死了“僵凝”的笑容,当真是难看之极,古怪莫名,诡异绝伦,我们几个人,都瞪大了眼望著他,心头怦怦乱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白老大的神情,这时,又开始进一步的变化人类脸部的肌肉组织,是生物的奇迹,竟然可以那么完整地,藉著肌肉的活动,收缩或扩张,就把人内心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展示出来。

  白老大的神情,渐渐变得哀切,这其间的转变过程,大约在一分钟之间就完成。各人自然同样受了感染,一样地感到心如压了重铅,天愁地惨。人人皆知白老大在回忆之中,一定有了十分悲惨的事,可是却又不知是甚么。

  白素和白奇伟盯著他们父亲,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白老大并不开口,只是缓缓闭上眼睛,在他闭上眼睛之后,清清楚楚,有两行清泪,自他眼中流了出来。

  由此可知,他在那时候想到的事,令得他伤心至于极点。白素到了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娇声道︰“爹,有甚么伤心事,别闷在心里,对自己亲人说说,说出来,心中会好过些。”

  白老大的身子,突然震动了一下,可是他似乎却又不是为了白素的话而震动。他说得十分慢,又不像是对自己在说话,总之,情形怪异得难以形容。

  只听得他慢慢地道︰“我说过甚么来著?宁愿上刀山,下油锅,去探索十八层地狱的秘密,宁愿潜龙潭,进虎穴去探险,也别去探索人心。”

  他忽然之间,说起那样的话来,听得人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云。

  白老大却在继续著︰“世上再也没有比人心更凶险的了,要探索人心,也就比任何的探险行为更加凶险。”

  各人仍然不明白他何以欣然之间有了这样的议论,都想他再说下去。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说甚么,而且,神情也渐渐变得平静,等了一会,竟然发出了鼾声来,看来是酒意涌了上来,竟然真的睡著了。

  白素轻轻地在白老大手中取下了酒杯。各人都不出声。

第十三部︰美人救英雄情节虽老套风光却旖旎

  我首先打破沉寂,我压低了声音,问白老大的两个老朋友︰“两位可知道他这段经历?”

  那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只知道他当年大闹哥老会,全身而退,绝不知道他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是甚么人救了他。”

  我只好苦笑,因为这两个老朋友,和白老大交情非浅,若是他们也不知道,那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我们三个人商量,等白老大醒了,该怎么样。白素苦笑︰“还能怎么样,爹自然推得一乾二净。”

  不出白素所料,第二天,白老大若无其事,见了我们,伸了一个懒腰︰“昨晚竟不胜酒力,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真是。”

  我大著胆子,笑著说了一句︰“酒后吐真言,你可道出了不少秘密。”

  白老大呵呵笑著,伸手作要砍我的脖子状︰“敢在我面前唠叨半个字,管叫你脖子折断。”

  我吐了吐舌头,自己识趣,自然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唠叨过。

  不过,我们三个人还是讨论过的,都一致认为,关键人物是白老大的那个救命恩人。

  可是这个神秘的救命恩人究竟是甚么人,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是可想而知,必然是一个绝世高人,不然,怎能在这样凶险的情形之下救了白老大,而且还令白老大兴“无以为报”之叹?可见这个绝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也是十分神秘的。

  我们当时,所获得的资料甚少,当然只能作这样的推测。直到后来,知道白老大居然曾和陈大帅的女儿并辔进入苗疆,那自然另有一番推测了。

  却说当时,非但不得要领,而且有了新的疑问。新疑问是我提出来的︰“老人家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之中,忽然大是感慨,发了一通议论,是关于人心险恶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奇伟在这件事上,一直对父亲十分不满(看来男孩子急于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的心情,焦切程度尤在女孩子之上),所以他一听,就“哼”了一声︰“谁知道,老头子自己不说,谁知道他心中藏了些甚么秘密。”

  白素的态度,和她哥哥不同,她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看来,像是有人出卖了他,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感叹。”

  我道︰“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可是他重伤在江边,是人家救了他,不是他有恩于人,那救了他的人,没有理由先救他后害他的。”

  白素“嗯”了一声,很同意我的分析,可是她又想不出别的原因来,所以秀眉紧蹙,我伸手在她的眉心中轻抚了一下,又道︰“他所指的,也不可能是哥老会中的人,因为如果袍哥对他做过丧心病狂的事,他后来也不可能和袍哥冰释前嫌了。”

  白素又点了点头,白奇伟再闷哼一声︰“袍哥大爷也算是这样了,给他这样在闹一场,结果还会言归于好。”

  我们知道白老大当年大闹哥老会的这件事,可是对于整件事的经过却不知道,曾目击的何先达又不告而别(可能是为了报复我不肯陪他们到苗疆去),无法得知详情,那实在是令人十分难熬的事,我连叹了三声,才道︰“江湖豪杰,动手归动手,但是心中还是互相尊重对方的,容易言归于好。”

  白素趁机望著我和白奇伟︰“你们两人还不是打成的相识!”

  那时,我和白素结婚不久,和白奇伟从生死相拚到关系大好,也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所以白素才会特地提出来。我伸了伸舌头︰“岂止是打出来的交情,白公子曾三番四次要我的性命哩。”

  白奇伟一瞪眼︰“陈年往事,提来则甚。”

  由白老大的那一番感叹而引起的讨论,就到此为止,所得并不太多,只知道白老大在江边伤重垂危,被一个神秘人物救活了而已。这种事,在江湖上行走,人人都有机会遇到,似乎并不值得详细追究。

  可是,白老大竟和陈大小姐在一起,白老大且把蛊苗的宝虫随手给了大小姐当大小姐小妹妹的五岁生日礼,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大大值得追查下去了。

  首先,我和白素算了一算,金贩子在金沙江边,见到白老大和陈大小姐之时,距离白老大扶伤闯出哥老会总舵,一定不会太久。因为蛊苗的宝虫,在生日宴上一亮出来,就立时引起了五位袍哥大爷的注意。

  这一来,事情就变得十分可疑了照白老大所说,他伤得极重,且是内伤。这样的伤,就算有极好的灵丹妙药,也至少得调养二三十天,才能复原。

  如果白老大伤势未愈,他似乎不应该有那么好的心情,陪伴美人,并骑西行。

  可是时间又确然是在他伤后不久的事,那么,情形就只有一个可能,白老大的救命恩人,就是大帅府的大小姐。

  当我把这一点提出来的时候,白素把头摇得和博浪鼓一样那天她恰好戴了一副长长的珍珠耳环,所以使劲摇头的模样,格外可爱。

  她一面摇头,一面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没听何先达说,大小姐是念洋书的。”

  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念洋书,至少也得十几岁之后的事,她的少女时期,必然是在帅府中度过的,她的妹妹就说是姐姐抚养她长大的。”

  白素皱著眉︰“奇怪,帅府之中,仆佣厮养成群,怎会有劳动大小姐来抚养二小姐之理?”

  我的理解是︰“那自然是姐姐十分关切妹妹之故,小女孩记忆模糊,可是印象又十分深刻,所以才夸张地感到自己是由姐姐抚养成人的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也不能引申为大小姐就是爹的救命恩人她一个女孩子家,爹是江湖大豪,又受了重伤,怎么相救?”

  我一翻眼︰“你就不让大小姐也有一身绝世的武功,再加有妙手回春的神医绝技?”

  白素撇了撇嘴︰“你的想像力真丰富,刚才还说她在大帅府长大,上哪儿学绝世武功去?”

  我一拍桌子︰“就是由于她自小在帅府中长大,才有学武功的机会,陈将军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又性好结交江湖豪杰,他自己就有一身的武艺,四川的武风甚盛,高手极多,单是袍哥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武林高手隐伏著,说不定大小姐小时候,遇上了隐藏在大帅府中的高手,自小就习武,你可知道四川土话,称练武作甚么?”

  白素摇头笑︰“不就是叫‘操扁挂’吗?这种大小姐自小遇到高手,操扁挂的故事,好像很耳熟?”

  我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意味,大点其头︰“是,王度庐的‘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中的李沅芷,就都有这样的经历。”

  白素笑得前摇后晃︰“好啊,凡事不过三,再加上陈大小姐,就恰好鼎足而三了,陈大小姐的闺名是甚么?”

  我摇头︰“不知道,连韩夫人的闺名,我们也没来得及问”

  我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白素本来一直在笑,认为我的设想太荒诞,没有可能。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她突然止住了笑,也向我望来,我们两人都不出声,但也都知道对方突然之间,想到了甚么。

  过了一会,白素才道︰“别……别开玩笑。”

  我十分认真︰“一点不开玩笑,大有可能!”

  白素又呆了一会,才又道︰“你……你能设想……其间的过程吗?”

  我用力一挥手︰“太容易了。先肯定陈大小姐身怀绝技,是一个真人不露相的高人,在江边,恰好救了身负重伤的令尊,自然悉心救治,直到伤势痊愈或是半愈,这其中的时间,约莫是十天半个月,或二十天。你想想,一个英雄,一个美人,单独相处,还会有甚么事发生?别以为小说的情节千篇一律,要知道太阳之下无新事。”

  白素默然不语,但是又用十分疑惑的眼神望著我,我为了表示我所说的真是我的设想,不是在开玩笑胡闹,所以我的神情也十分严肃。

  我继续道︰“在这段时间之中,他们互相之间的了解程度,必然突飞猛进,大小姐不知为了甚么要到苗疆去,令尊自然陪她一起去这便是为甚么金贩子会在金沙江边见到他们的原因。”

  白素的声音有些发颤︰“到了苗疆之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我道︰“细节问题无法假设,我只能推测大致的情形。他们两人既然两情相悦,在苗疆蛮荒之地,虽然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但是令尊豪气干云,大小姐思想新派,似乎也不必拘束于礼法吧。”

  白素神情骇然︰“照你的说法,我们兄妹两人的母亲,竟然是帅府的大小姐。”

  我的一切推测,都是朝著这个目标进发的,可是等到白素直接地提了出来,我还是呆了一呆,因为这确然是十分令人吃惊的一个结论。我在再想了一遍之后,才道︰“太有可能了。”

  我不说“大有可能”,而说“太有可能了”,自然是加强语气之故。白素十分迷惑︰“不是说……阳光土司的妻子是裸裸人的烈火女吗?”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心中同样迷惑︰“这其间一定还有我未曾想通的一些关键,不过我想,裸裸人误传的可能很大。例如,令尊和大小姐,可能住在烈火女所住的山洞之中,裸裸人不明究竟,就以为令尊是烈火女的丈夫了──这可能性太大了。”

  白素半晌不语,我又道︰“而且,你们兄妹两人,怎么看,也不像一半有裸裸人的血统。”

  白素的声音犹豫之至︰“裸裸人又不会在头上刻著字,可是哥哥却是留著三撮毛的。”

  我道︰“那更容易解释了,入乡随俗,满山都是三撮毛,忽然冒出一个冲天辫来,那多碍眼,对小孩子也不会有好处。”

  白素望著我,神情越来越是茫然,忽然她握住了我的双手,道︰“我……好害怕。”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她为甚么要害怕,在继续分析︰“只有那样,令尊才会觉得救命之恩,无由得报,两人成了至亲至爱的夫妻,还有甚么报恩报仇的事?”

  白素仍然望著我,欲语又止,我更加觉得我的假设大是合理,又道︰“你还记得吗?你一见到韩夫人,就有十分亲切的感觉。她一听到你是白老大的女儿,便盯著看了你好久,那必然是她也有点知道令尊和她姐姐之间的事。而你感到亲切,那更自然了──韩夫人是你的──”

  我还没有说出来,白素一伸手,遮住了我的口。照我的假设,推论下去,韩夫人应该是白素的阿姨。

  而当日,韩夫人要我们帮助去找的姐姐,极有可能,是白素的母亲。

  我们若是早推测到这一点,自然不会拒绝。可是现在,连万里寻姐的韩夫人,也下落不明了。

  一想到这点,我拍案而起︰“这就走,我和你一起去找一找。”

  白素一听,双眼泪花乱转,声音哽咽︰“不……必去找了。若是裸裸的烈火女,倒还值得去……找……”

  我大是讶异︰“为甚么?”

  白素又重复了一句︰“我好害怕,你想想,我母亲如果是大帅府的大小姐,有甚么理由爹离开苗疆,她不跟著离开?”

  白素当然是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一直在说“害怕”,而我直到这时才明白。仔细一想,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因为随便怎么想,都设想不出白老大离开苗疆。陈大小姐不随行的理由。

  唯一的理由,只有陈大小姐已经离开了人世,香魂长留苗疆了。

  由我的推论,又有了这样的结论,自然不是很愉快的事,所以我和白素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

  过了一会,我才自然而然搔起头来,因为在这一段时间,我想到了很多事,觉得不可解的事情,实在太多。我道︰“你先别害怕,整件事,不可解的谜团太多了,随便举举,就可以举出好多。”

  白素吸了一口气︰“举些来听听。”

  我扬起手来︰“令尊和……大小姐一起进入苗疆,何以令尊忽然会摇身一变,变成了阳光土司?”

  白素道︰“这一点,我们讨论过了,一定是爹路见不平,替人排难解纷,本领又大,很容易使裸裸人对他敬佩,奉他为土司。”

  我点头︰“就算情形是那样,陈大小姐呢?她应该名正言顺是土司夫人,也受裸裸人的尊敬,何以她像是忽然消失了一样?”

  白素皱著眉头,显然这个谜团,她无法解释。

  我又道︰“还有,殷大德获救的时候,你才出世两天,如果大小姐是你的母亲,那么至少两天之前,她仍然和令尊在一起的,何以会不露面?”

  白素的声音极低︰“这正是我害怕的主因,她……她会不会因为……难产而……死的?”

  白素的忧虑,自然不是全无根据。可是我仍然摇头︰“不会那么简单──我只觉得整件事,复杂无比,隐藏著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敢说,甚至令尊,虽然那是他的经历,但也示必能了解一切内在的隐秘。”

  白素紧皱著眉︰“这像话吗?是他自己的经历,他怎会不明白?”

  我闷哼了一声︰“一个人自己的经历,绝不会全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还记得‘背叛’这个故事吗?被背叛的,经历了几十年,都不明白为甚么会被背叛。人心太险恶,全然无法了解和明白──”

  我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白素也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著我。我是自然而然这样说下来的,忽然住了口的原因是,我发现自己所说的话,和那次白老大在醉后所发的牢骚,十分接近或甚至相同。

  白素自然也由于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用那么奇怪的眼光望著我的。

  也就在那一刹间,我陡然灵光一闪,失声道︰“令尊当年的经历,他不肯讲出来,一定和极复杂的人事关系有关,一定有一个他至亲至爱的人,忽然有了完全意想不到的行为,令他感到了悲痛莫名,所以他才把这段经历,深埋在心中。”

  我自以为我已经在茫无头绪的情形之中,捕捉到了一些甚么,所以才有了这番“伟论”的。可是说了出来之后,白素大是不满︰“这是甚么话,说了等于没说。”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想了一想,也确然说了等于没有说一样,而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发挥,只好长叹一声,作为结束。

  白素当时说了一句︰“单是假设,没有用处,我们需要知道更多的事实──多联络几个袍哥大爷,或者可以有进一步的资料。”

  我摇头︰“不单是袍哥,还要多找当年在苗疆活动的人……可是时易事迁,早已人面全非了,上哪里去找那么多的老人家来谈往事?”

  白素望著我,欲语又止,她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道︰“当然,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去问令尊,但我可不敢再试,只好旁敲侧击,也会有一定的收效,像他身受重伤一事,就是他自己讲出来的。”

  白素点头,表示同意──这次的讨论结束,过了几天,把我们的讨论,告诉了白奇伟。白奇伟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你们两人的想像力真了不起。”

  我忙道︰“你不同意?”

  白奇伟说道︰“不。不。我只是说,我竟然找不出破绽来反驳。”

  我笑了一下,也不知他这样说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过他也赞成对白老大旁敲侧击。

  但是白老大自那次“醉后失言”之后,似乎有意避开我们,行踪飘忽,全世界到处逛,我们自己也事情很忙,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白老大白奇伟父子,甚至有超过五年没有见面的记录。

  在这一段时间──从知道和假设了白老大和陈大小姐之间的关系之后,至少又过了五年,事情才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自然,在这五年之中,发生了许多事,有的是和白老大的秘密无关,有的有关,也就是说,点点滴滴,又得到了不少白老大的资料。

  其间有一件最大的大事,发生在我和白素的身上。这件事令得我们悲痛莫名,真正达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而且,几乎发疯。

  这件事,也十分怪诞,也正是我一再说过的,由于事情实在太令人悲痛,属于想也不愿再去想,在主观愿望上只当它没有发生过,叫人产生鸵鸟式心理,所以一直没有在任何情形之下提起过。

  自然,最后,还是非提不可的──当时事情发生的时候,曾有一些经过,十分令人莫名其妙,后来倒也一一弄明白了。

  唉,绝不是故弄玄虚,这件事可以不提就不愿提,可以迟些提,就不愿早些提,还是押到推无可推的时候再说吧──单是为了写下前一段文字,我已经要使自己烂醉三天,以弥补略一提起就产生的伤痛。

  好了,先说这段时间之中所得的资料,虽然是一点一滴得来的,但是汇集起来,却也相当可观。这些资料,有的是无意中得来,有的是刻意求来的,由于来源不一,得到的时间也不一,自然不必一一叙述,且把它们汇集起来,总的说一说。

  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在一个朋友家聚会,这个朋友是中国金币和银币的收藏者,藏品十分丰富,自然也像所有的收藏者一样,以给人看他的收藏品为乐。

  我对于收集钱币的兴趣不是太大,但也有一点,所以听得他说起最近得到了几枚罕有的钱币,也听得兴趣盎然。这位收藏者把“高潮”放在最后,他提高了声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道︰“各位,现在说到我所有的收藏品中,最珍贵的一枚了,这枚面额拾圆的金币,未曾在任何记载之中出现过,据知,现存只有一枚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十分优美的手势,找开了一只盒子,拈出了一枚金币来。

  那枚金币,看起来也没有甚么特别,圆形,和别的金币一样,金子的成色可能十分好,金光闪闪,黄金得到人类的宝爱,自然有它一定的理由。

  金币在客人的手中传来传去,看它的人,好像都是外行,只是发出了一般的赞叹声,使得收藏者十分失望。等到金币到了我的手中,我拈起来一看,一面,是一面人像,穿著军服,和年份,也没有甚么特别。翻过来一看,是几个篆字,一看清了那几个篆字,我不禁“啊”地一声,本来是坐著的,霍然站了起来,立时向收藏者望去。

  收藏者立时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想不到吧,世上还有这样的一枚金币。”

  收藏家以为我懂得欣赏这枚金币的珍贵处,其实他误会了。确然,想不到,惊奇,这一切,都可以在我的行动和神情上看出来,但是我却另有原因。

  我的惊讶,是来自金币背后的那一行篆字,那一行字是︰“陈天豪督军六十寿辰纪念币”。还有一行小字是“川西铸币厂敬铸”。

  各位知道我为甚么震惊了吧。那个陈天豪督军,就是大小姐和韩夫人的父亲,那个曾坐拥重兵、雄踞川西的军阀,也有可能是白素的外公。

第十四部︰快乐家庭何以骤变?

  盘踞各地的军阀,自制钱币的甚多,但是公然铸“寿辰纪念币”的,好像只有徐世昌的“仁寿同堂”金币,用自己的肖像来铸币的,有袁世凯、唐继尧、曹锟、段祺瑞等等,也已经十分珍罕,陈督军也出过金币,确然没有记载,未之闻也。

  (各位当然知道,陈天豪三字,只是一个假托的名字,这是我叙述故事的一贯作风,反正名字只是一个名字,假托的和真实的都一样。)

  我再翻过来,看币上的肖像,自然也不能看出甚么名堂来。我问收藏家︰“为甚么只有一枚?习惯上,铸币厂会铸造许多枚,就算不公开发行,也可以供大帅拿来作赏人之用。”

  收藏家一拍大腿︰“问得真在行,你且看这金币铸造的年份。”

  我早就留意到了,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心中就想到,真巧,恰好是白素出生的那一年。这时,再经收藏家一提,我又想到了这点︰这一年,也正是陈大帅遭难的年份。

  陈大帅兵辖三个师,三个师之中,第一师师长由他自己兼任──军阀很喜欢这样子,像吴佩孚,官拜直鲁豫三省巡阅使,可是仍一直兼任著第三师的师长。

  陈大帅麾下的第二师、第三师师长、副师长,自然都是追随大帅多年、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可是在天下大乱的时候,道义两字,在人心之中,到底还有多少价值,也就很难说了。

  受了敌人重金收买,又许下极诱人的条件的两个师的首脑人物,选择了农历新年发动叛变──安排得相当戏剧化,两个师各送了两串有上万爆竹的爆竹串,在高级军官向大帅拜年的时候,燃点起来,就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喜气洋洋的新年里,叛军一早挑选好的精锐部队,冲进了大帅府,见人就杀。

  爆竹声掩盖了枪声,直到带头的军官,冲进了大帅当时所在的偏厅,大帅和他的警卫部队,才知道发生了变故,仓皇抵抗,自然无一幸免。

  这一段经过,有著相当多当年参与其事的人,或是劫后余生的人的记载,大致都相同。那些背叛的将领,后来没有一个有好下场,都给他们的收买者整治得死去活来。

  正由于我们知道这段经过,所以在韩夫人一说出她父亲是谁是谁我和白素才会感到如此惊讶。

  因为算起来,韩夫人那年,八岁不到,还是一个小女孩,照说在这样的大变故之中,万无幸理,却不知怎么给她逃了出来,或许恰好有高人打救──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大变故,虽然有不少记载,当然谁也不会去留意一个小女孩的下落的。

  金币上的年份是这一年,可是事实上,这一年,陈大帅只过了半天就已遇难,金币当然是早一年铸成,准备在这一年使用的,但怎么会只有一枚呢?

  我指著金币︰“陈督军就在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出了事,这金币……根本没有用过。”

  收藏家大是高兴,又恭维我了几句,才道︰“金币一共是三千枚,出事的时候,混乱之极,奇袭大帅府的军人,虽然说领有命令,可是大帅府中的金子银子,奇珍异宝,何等之多,见到的人,谁不眼红,自然也不会在那种混乱的情形之下廉洁奉公了。”

  我“啊”地一声︰“金币被抢走了?”

  收藏家点头︰“是,发现金币的,是一个团长,和两个连长,那是一只十分结实的大箱,打开一看,就是三千枚闪闪生光的金币,那团长当机立断,也不想升官,只想发财,就命那两个连长,抬了那箱金币,脱离了队伍,一直向西走,进入了苗疆。”

  这时,聚集在收藏家身边,听他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多,收藏家也抖擞精神,讲得有声有色。

  我心中暗笑,心想这些事情发生的经过,全都隐秘之极,他怎么会知道,自然是任意瞎编的了。

  收藏家略停了一停,续道︰“本来,三个人平分,或是团长多拿一份,也足以安享晚年了,可是人心险诈贪婪,两个连长暗中商议,要把团长害了,两人再对分,偏偏团长机灵异常,不等那两人发动,就先发制人,结果两个连长死在团长鎗下,可是混战之际,正在一个极陡的斜坡之上,团长也受了伤,他身子在斜坡上滚下去,那箱金币跟著滚下来,下滚之势,滚得比他人快,眼看他就要被那箱金币压成肉酱了──”

  收藏家讲到这里,我有忍无可忍之感,大喝一声︰“等一等,这些经过,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就像你亲眼目睹一样?”

  给我一提醒,听故事的人,也都觉得收藏家的叙述,大有问题,所以各人都笑嘻嘻地望著他,看他如何可以自圆其说。收藏家却不慌不忙地道︰“我虽然未曾亲眼目睹,可是出售这枚金币给我的人,却是他的亲身经历,是他告诉我的。”

  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回答,我立时问︰“是那个团长?他还在人间?”

  收藏家眉飞色舞︰“自然还在人间,就是前两天,他拿了这枚金币来求售的。”

  当时,我还未曾料到事情和我们探索的隐秘,有著直接的关系,只是事情和陈督军有关,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我也不耐烦听收藏家的复述,急著问了当年那团长的住址,立即和白素联络上了之后,就告辞了。

  我和白素,几乎是同时到达那团长的住所门口的。团长的经济情况显然欠佳,住的是郊外的一间简陋的石屋。白素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看到金币,和那收藏家的故事,说了一遍。白素皱著眉︰“大小姐那时不知所终,事情和……爹的关系不大,爹甚至没有见过大帅。”

  我道︰“总是当年隐秘的一环,先听听团长怎么说,也是好的。”

  白素点了点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那是正月里的事。”

  我笑道︰“是啊,你还在令堂的胎中。”

  白素叹了一声,自然是为了直到那时,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甚么人之故。

  我们叩门,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满面花白胡子的男人来应门,他一手拿著酒瓶,全身酒气,瞪大著眼看著我和白素。我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四川话︰“老哥,你是挑过梆梆枪的,我们直话直说,不和你扮灯儿,希望听你说一段往事,不会白听你的,要不要造点粉子,边造边说?”

  这一番话,是我早想好的,所以说起来,流利无比,这个若干年前是团长,应该也是袍哥,如今年事已高,又潦倒不堪的四川汉子听了之后,眼睛眨巴了至少有一分钟之久,想是他久矣乎未曾听这样的土话,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接受了。

  但是在一分钟之后,他显然明白了“梆梆枪”就是盒子炮,那是军官才有资格佩带的枪械,表示我明白他的身份。“扮灯儿”是开玩笑,“造粉子”是吃饭,那根本是袍哥的黑话。

  等他弄明白了我的话,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现出了十分兴奋的神情,大声道︰“好!娃子和妹子,一起进来,想知道甚么,只管问。”

  把我们让进了石屋,自然陈设简单,我和白素并不坐(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开门见山就问︰“当年你们打陈督军的翻天印,你得了一箱三千枚金洋,走到苗疆,又起了窝里翻,我就想听听这段经历。”

  四川土话中,“打翻天印”就是背叛,以下犯上──接下来团长和我们的对话,自然全以四川土话进行,但是若照实记述,十句有三句要翻译,未免十分麻烦,所以还是用口语化来记述,只在有趣的地方,才用土语。四川语在中国语言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多少了解一些,很有好处,这情形,就像我在记述《错手》、《真相》这两个故事时,使用了若干上海方言一样。

  团长喝了一大口酒,嘿嘿冷笑了起来︰“打督帅的翻天印,那是师长旅长的事,还轮不到我这个小小团长的份,倒是那一箱子金洋,我一直到现在,闭上眼睛,还可以觉得金光耀眼。”

  他那样说,虽然夸张了一些,但是对一件事,印象真正深刻,毕生难忘,也是有的。

  我道︰“你差一点被那箱金洋压死,自然更不会忘记了。”

  团长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忘记?我记得一清二楚,连那箱金洋滚下来时候的隆隆声,我现在都听得见。”

  看来,这团长说话,习惯了“撮鼻子”(吹牛、夸大),我也不去理会他,只是追问︰“那你是怎么样死里逃生的?一箱金洋,又何以只剩下了独独的一枚?”

  团长眯著眼,他的目光,本来十分浑浊,可是一眯眼之间,反倒相当有神。他抿著嘴,过了一会,才道︰“我毙了那两个龟儿子,自己也带了伤,一个打倒栽,滚下斜坡,连人带箱,一起滚下去,斜坡下是万丈悬崖,就算不被一箱金洋压死,跌下悬崖,也难逃一死,那时的情形,现在想起来,还直冒冷汗,可就在那一刻,命不刻绝,斜坡里,不知打哪里,窜出来一条汉子,身手矫捷得如同花豹子一样,我也是打打行(武术界)的人,几时曾见过这样的好身手来。”

  团长说到这里,又大口喝酒,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起了疑惑,团长又道︰“那汉子一伸手就抓住了我,又一脚踢向那箱金洋,我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见是天神一样的一个大汉。”

  白素和我齐声问︰“后来,你知道了那汉子是甚么人?”

  团子点头︰“后来我问人,一说那汉子的模样,就众口一词,说他是阳光土司。”

  是白老大。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

  团长嫌我们打岔,挥了挥手︰“那一脚,踢得箱子弹了一弹,撞在一块大石上,唉,那汉子绝想不到箱子中是三千枚金洋,他疾声问我︰‘你也是飞机上的?’这句话,听得我一头云雾,反说了一声︰‘你说甚么?’那汉子才又问︰‘你不是摔飞机死里逃生的?’我仍然不明白,只是一个劲摇头──那是,箱子撞上了一块大石,‘哗啦’一声,撞得粉碎,箱中的金洋,全都飞了起来,像是炸开了一天的金花。”

  团长说到这里,急速地喘起气来,要三大口酒才压得下去,续道︰“那石头在悬崖边上,金洋像是一蓬骤雨,落向悬崖之下,只有一枚,反向我们所在处飞来,被那汉子一伸手,抓在手中──就剩下了这一枚,那汉子真是人物,他硬是给了我,我一直保存到现在,真正穷得过不下去了,这才出手的。”

  我和白素对他并无兴趣,只是急急地问︰“你和那阳光土司之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你都好好回想一下,告诉我们。”

  团长却有点不乐意了︰“我干啥子要卖你们这个帐?”

  我向白素一指︰“她是阳光土司的女儿。”

  团长听了我的话之后,反应好像被人在头顶用铁锤敲了一下,整个人向上弹了起来,用力揉著眼,盯著白素看了一会,才道︰“是有点像,可是那时候,我以为你是男娃子。”

  我一作手势︰“别乱七八糟,慢慢说。”

  团长的神情十分激动,我叫他慢慢说,可是他说来还是有点颠来倒去,他先道︰“既然是恩人的女儿,我还能不巴心巴肺(竭尽所能,一心一意)吗?那汉子……恩人救了我之后,有一个小娃子奔到他身边,是三撮毛,却又管汉子叫爹,我以为……”

  他说到这里,又斜眼向白素看来,我这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是她的哥哥,那时候,她还未曾出世。”

  团长“哦哦哦”地应了七八声,才道︰“那汉子一伸手抱起了小娃子,就问︰‘大帅府发生了甚么事?’他才救了我一命,而且有一股威严,叫人不能不回答他的话,我就把两个师的长官都叛变了的事,说了一下,那汉子两道浓眉上竖,神情十分难以捉摸,忽然大喝一声︰‘去吧!’乖乖,张飞喝断桥的那一下巨喝,也就差不多了,我自然连滚带爬离去,他又赶了上来,把那金洋给了我,就抱著小娃子走了,就像神仙一样。”

  我和白素在团长的叙述之中,意外地知道了他曾见过白老大,甚至白奇伟,那是意外收获,自然心中狂喜。可是说下来,我们所得的资料又不是太多,未免又有些失望。

  我想了一想,又问︰“他根本没有向你通名,你怎知他是阳光土司?”

  团长道︰“我后来向人说起获救的经过,听到的人之中,有见识的都说,那是阳光土司,最是行侠仗义,救急扶困,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我是交了好运,才会遇上了他,死里逃生。”

  白素又问︰“他问你是不是飞机上的,那是甚么意思?”

  团长努力眨巴著眼睛,一面又大摇其头︰“我不明白,他先问我是不是飞机上的,又问我是不是摔飞机死里逃生的?飞机这玩意我见过,可是却没坐过,老大的铁家伙,在天上飞,总靠不住吧?”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你再想想,还有甚么不记得的。”

  团长很认真地想了一回︰“有,那铁一样的汉子,抱著小娃子,对小娃子说话的时候,竟然也很柔声细气,他道︰‘该回去了,你妈会惦记,唉,可是那两个人,又不能不理,你能自己先回去?’我当时听了,就吓了一跳,不论他住得多近,叫一个才岁大的小娃子自己回去,在苗疆的丛山之中,总不是路吧。我想提醒他,可是他已抱著娃子,转过山角去了。”

  团长的这一番话,倒是把白老大形容得活生生地,白奇伟那时小得只能才学会走路,可是白老大已确信他可以自行回家。

  白奇伟早已长大成人,并没有在苗疆遇险,自然不必为他担心,而当时,白素出神之极,紧握住了我的手,发了好一会呆,这才站了起来,低声道︰“再问不出甚么来,走吧。”

  我们在离去的时候,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直到回到家中,她才道︰“你刚才听到没有,那……团长说爹曾对哥哥讲,再不回去,妈会惦记。”

  我点了点头,我非但听到,而且也知道白素有点失常,正是这句话的缘故,因为在这句话之中,白老大提到了她的母亲。

  可是,接下来白素却说了一句情绪之极的话︰“原来我真是有妈妈的。”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说“这是甚么话,你当然有妈妈!令尊再神通广大,也不能生你出来的吧”,可是我看到白素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一副向往的神情,又带著深刻的哀伤,我便不敢取笑她,她这时的情绪,其实不难了解──她直到这时,才间接地听到她的父亲提到母亲。

  对于白素这样一个聪明善感的女性来说,这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十分伤感的事。

  我想了一想,才道︰“你当然有母亲,只不过由于某些理由,令尊不愿提,而我们这些年来,所作的努力,就是──要揭露这处秘密。”

  白素低声道︰“帮助我。”

  我提高了声音︰“这是甚么话,也和我大有关系。”

  (各位都知道,许多年过去了,这处秘密始终没有被揭开,虽然获得的资料渐渐增加,可是在大多数的情形下,得到了一些新的资料,也同时带来了新的疑问。)

  (但秘密是终于会揭露的,我和白素,终于有了苗疆之行,并不是为了寻找烈火女而去,而是另外有事,在那次苗疆之行中,发现了女野人红绫,从白素教导红绫的过程之中,引出了许多陈年往事来,各位必然已经料到,红绫是一个关键人物。)

  (红绫如何会是这个在秘密中的关键人物?似乎一点关系也扯不上,怎么可能是?)

  (当然可能是,看下去就会明白。)

  (看下去?这本书已经只剩几页了,怎么快速交代,也不能“水落石出”了。)

  (真要快速交代,五句话就可以了,连一部《红楼梦》,浓缩起来,十句话也可以交代完毕,可是作者偏偏要“满纸荒唐言”,慢慢详细道来,这才是小说。不必求其速成,《探险》之后,可以《继续探险》──天地良心,才开始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无“继续”之意,但是在叙述的过程之中,一来是有趣的事极多,二来,有关当年的隐秘,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层出不穷,舍弃了哪一件,故事就无法完整,而这个故事,又是必须完整的,因为牵涉到的事实在太多了。)

  (原谅则个。)

  白素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那……飞机……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早已想过了这个问题,所以回答得很快︰“一定是附近,有一架飞机失了事,令尊才会以为那团长也是飞机失事的余生者。”

  白素同意我的说法,她补充道︰“失事飞机还有两个余生者,他们受了伤,要照顾,所以爹才会要我哥哥独自先回去。”

  我也同意白素的话,但是却提出了我的意见︰“这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应该和整件事无关。”

  白素摇头︰“未必,至少在那团长获救的时候,我们的家庭,还是一个快乐家庭。”

  我呆了一呆,闭上了眼睛,白素用“我们的家庭”这样的词句,实在有点怪,因为那时,她还未曾出世,她在七个月之后才出生。

  那么所谓“快乐家庭”的情形又如何呢?由父亲,岁半大的儿子,和一个怀孕两个月的母亲所组成。

  七个月之后,这个“快乐家庭”中主要的成员母亲突然不知所终,由父亲带著两岁大的儿子和才出世的女儿离开了苗疆,而后那么多年,母亲一直没有出现,父亲绝口不提,可想而知,就在那七个月之间,发生了可怕之极,难以想像的变化。

  而那两个飞机失事、劫后余生的人,恰在这七个月之后出现,当然很有可能,事态的发展和他们有关──白素那样说,自然是根据这个推论而来的。

  我们互望著,都一起点了点头。于是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们致力于寻找那失事的是甚么飞机,余生的是两个甚么人。

  可是根本无案可稽,无迹可寻。事情过去了好多年,又发生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连查也无从著手调查──问白老大,他自然会有第一手资料,可是他不肯说。而且我、白素和白奇伟三人,也和白老大瞥上了气,较上了韧,你不说,我绝不再问,而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把结果找寻出来。

  所以,到白老大因为脑部有小瘤,要开刀,医生说机会只是一半一半,而又有奇妙的石片上的图案,显示他脑部的X光片的情形是,是他的生死关头,应该是他吐露秘密最好的时机,他也似乎有意把秘密说出来,但我们三人的反应是︰你死不了的。

  那意思就是说︰有甚么话要说,到必死无疑时才说。

  (白老大那段入院动手术的经历,详细记述在《命运》这个故事之中。)

  我们一直在进行探索,可是一直没有甚么收获。直到红绫的出现,才有了新的发展。

  哦,对了,那一百五十多卷录影带,我还没有看完,就倒叙起往事来了,等到看完之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发现呢?

  当然有,不然,故事只有一半,岂不变成纪晓岚取笑太监的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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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续篇为《继续探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