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从  阴  间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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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卫斯理故事,不用第一人称记述。小说的写法千变万化,曾看过通篇用第二人称“你”字写的,很特别。

  用第几人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说本身好不好看。请大家看了之后说说看。

           倪匡一九九一年

            七月二十五日

第一部:来历不明的超级美女

  听说,有这样一件事:

  有一个巨大的星体上的高级生物,驾驶宇宙飞船在茫茫的宇宙之中飞行,在经过地球的时候,发现这个微尘一样的星体上,居然有生命的讯息发出来。由于地球实在太小,外星宇宙探索者认为根本不值得为它改变航道,于是,他们派了一艘无人驾驶的小飞船,掠过地球,去观察地球上生物的情形。

  小飞船接近地球的时候,恰好地球上阴云密布,只有几个大城市的上空,云层比较稀薄,可以进行观察。小飞船在跟踪地球两个自转之后,输送回宇宙飞船的报告,是这样的:

  这个小星体中的生物,十分奇特,他们的身体一定是透明的,因为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细胞的活动。

  一来自巨大星体,本身身形巨大之极的外星探索者误会了,他们以为一个大都市,是一个“地球人”。)

  (这种误会,可以说是一种必然的现象不论是哪一个星体上的高级生物,在研究外星生物时,总是根据自身的形状来作想像的标准像我们,由于自己的形体有头有脚,所以在假设外星人的时候,也必然有头有脚,至多头是尖的,三角的,两个头或三个头,脚有八只,形如触须等等,脱不了这个范围。因为地球上的所有高级生物都有头,所以难以想像外星的高级生物可以根本没有头。)

  (巨大的外星探索者由于他们自己的身体十分巨大,巨大得像地球上的一座城市,所以他们就把地球上的一座城市,当作了是一个地球人。)

  (看!地球人就很难想像有一种外星生物,巨大如一座城市,是不是?)

  那份报告这样形容:这小星体上,生物的细胞可以被直接观察,细胞的移动有规则,在光亮的时候,细胞活动增强,在黑暗时减弱。他们有些细胞,在黑暗中有发光的功能,因此可以证明光对他们的生命,十分重要。他们细胞的细胞核,会随时离开细胞,但又会回来……

  这份外星探索者对地球生物的了解,相信每一个地球人看了,都会骇然失惊,哪有这样的事,他们把汽车当作是细胞,真正的高级生命,变成了细胞核!

  可是仔细想一想:倒也很有点道理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可都不是这座城市的细胞吗?每天在这座城市之中,作有节奏的移动,组成一种和谐的节奏。每一个“细胞”之间,看来毫无关连,但实际上,都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偶然有突变,就会产生十分奇特的故事。

  大城市的生活节奏,看来十分凌乱复杂,但实际上却简单而且每天在重复,每一个细胞,都在尽自己的责任,为维持城市的生命力而活动。相互之间的联系无形而又坚强,很难有单一的“细胞”可以突破。

  这一天,却有了小小的例外。

  发生两三件小事,相互之间,看来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后来却证明,这些小事,性质相同。

  先说第一件小事任何事,发生在与己无关的他人身上,都是小事,大到航机失事,死亡六百人,对非洲西部一个村落中的村民来说,是小事,还不如这条村死了一头老狗来得轰动。

  所以,小事的当事人和他的亲人,认为是一件大事,与之无关的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就算这事可以刊登在报上,看到的人,叹息一阵子,也就完了。

  任何事件,都可作如是想。

  事件一开始,是在一幢大厦之中,那幢六十多层高的大厦,耸立在城市的心脏地带,其中有若干层,全是各类专科医生的医务所。

  行医是一种受人尊重的专业,这种专业和人的生命有关,所以医生也成为受人尊重的人物。

  在这幢大厦中进出的,全都是名噪一时的名医,医术高明,救人于苦痛之中,人人都乐于结识他们,和他们打一个招呼。

  所以,在大堂中,在电梯内,“某医生早”、“某医生好”的寒暄声,不绝于耳。被招呼的某医生,就算印象之中完全没有对方的存在,也必然点头含笑为礼,毫无例外

  不,有一个例外,今天的王医生是一个例外,反常之至。

  这位王医生,并不是普通阿狗阿猫一个姓王的医生,他是脑科专家,在他的专业上,有世界性的崇高地位,他有几篇论文,被他的同业,认为大逆不道,因为他提出了人的记忆组,可以游离于大脑组织之外的假设那对实用医学来说,简直是一种反叛。

  在一次国际性的会议上,他曾遭受来自世界各地同业的围攻,指斥他的不是,可是他只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就令所有人哑口无言。

  他说:“现代医学的解剖学,已经够进步了吧?可以把人体的每一个细胞剖开来,可以找到细胞核,可以看到染色体,甚至可以把脱氧核糖核酸分离出来!可是请问:人的记忆在哪里?谁在解剖人体的过程中发现了记忆的存在?”

  会场肃静,达三分钟之久,像是在为现代医术默哀。

  王医生并没有把他的理论玄学化,因为他是一个医生。事实上,许多玄学家早已指出,人的记忆组,就是人的灵魂,不但可以脱离人的身体而独立,还可以有许多难以想像的变化。

  所以,后来又有些人攻击王医生应该改行去做灵学家,他只是一笑置之。

  王医生的大名是王大同一个十分普通的名字,这个名字,近年来在城市中几乎无人不知,是因为他年过四十,一直独身,去年却娶了一位众所公认的美女,电影大明星李宣宣为妻。

  王大同作为一个出色的专业人员,世界知名,但是在这个城市,当他的名字和李宣宣连在一起的时候,才有更多的人知道王大同是何许人也当然,对他的专业学识,普通人一样无法了解,只知道他是医生而已。

  至于新娘子李宣宣,这位艳光四射,不论她是浓妆艳抹,还是淡扫蛾眉,都叫人见了神为之夺的美人儿,不但美丽得到城市公众的承认,而且,有一重,或者好几重神秘的雾,环绕在她的周围真是神秘之极,竟然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或者说,至少公众完全不知道她的来历,这也就是说,所有传播媒介的工作者,用尽了方法,出尽了八宝,都无法得到她来历的任何资料!

  这真叫人著迷,每一个人都有来历,李宣宣自然也有来历,只不过是不为人知而已。

  她是怎么为公众所知的呢?她从一个小规模的选美会中冒出来。参加这种小规模的选美,参选资格不那么讲究,主办人看到了李宣宣这样的美女,早就呆了,所以当李宜宣提出,一切资料都保密时,主办人一口答应。

  而这次小型的选美会,由于李宣宣的出现,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并不是选美会的成功,而是宣传上的成功。因为选美行动还没有开始,李宣宣一亮相,其余十来位候选者一看之下,就自知绝无希望,纷纷退出,以致形成了世界选美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奇景,只有李宣宣一个候选人!

  这就够轰动的了!

  而且,李宣宣真的美艳无方,不论体态肌肤,五官脸庞,甚至头发脚趾,无一处不美她能令其他的候选人退出,承认她的美丽,可知她真是美的化身,要同是女性,承认另一个女性美得自己无法相比,真是谈何容易,比登天难多了!

  自从那次之后,在大城市中,一个出色美女的遭遇,自然有它一定的公式。

  李宣宣的生命历程,就依照这个“美女公式”进行,不出一年,她名成、利就,由她主演的两部电影,都赢得了国际声誉,令人吃惊的是,这位神秘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美女,演技之精湛,无与伦比,和她的美丽一样,立刻得到了公认。

  所以,不但是本城的传媒,拚命竭力想揭开她身上的神秘迷雾,连国际传媒,也加入努力。李宣宣对一切有关她来历的问题,照例报以她迷人的微笑,这种微笑,被传媒形容为“精神核弹”,当者披靡,无人能敌,也有武侠小说迷,称之为“迷魂一笑”,形容其瓦解他人意志的威力。

  这样的一个美人,尽管来历不明,但是活色生香,放在那里,哪能不引起异性的追求?追逐她裙边的各式男性之多,也只好老土一点,用上一句“如蚁附羶”的成语来形容了。

  李宣宣应付各种各样追求者的方法,以不变应万变,只有一招不论进攻者的招数如何怪,如何异军突起,她都只是一招。

  举例说明之?好。有一位才丧偶的豪富,在国际珠宝市场上,斥巨资购下了一颗钻石。

  这颗钻石非同小可,来头甚大,长梨形,重九十点三八卡拉,原产印度,光洁无瑕,历史悠久,在十字军东征时已经有这颗钻石的记载,原名“印度之星”之类,十六世纪时曾经出现,但是接下来的四百年,这颗稀世奇珍,竟然下落不明,不知所终,一直到一九五○年,才又奇迹一样出现。

  在最近一次的拍卖之中,那位豪富究竟以甚么价钱把它买到手的,并不公开,保持神秘,因为豪富当时把钻石改名为“神秘的宣宣”,为了名副其实,自然在价值方面也要维持其神秘性。

  而据行内人的估计,这颗钻石的购入价,接近一亿英镑,可能是人类自有珠宝交易以来,购单一的一件珠宝所付出的最高代价。

  所以,这件事早已轰动,而把钻石改名,用意何在,也是人所皆知。

  于是,在一个盛大的宴会之中,豪富当众把钻石双手呈现在李宣宣面前,十分若无其事地,面带从容不迫的笑容:“一颗钻石,说是在已发现的钻石之中,排名第六,我把它改了一个名字:神秘的宣宣,希望你喜欢!”

  豪富说了之后,全场肃静,人人屏住气息。

  事后,所有参加了那次宴会的女性,都一致公认,无法抗拒这样的礼物,因为那颗钻石实在太动人了豪富手上所捧的,简直是一团火,一团光,一团宇宙恒古以来赠与地球的瑰宝!

  人人都等著李宣宣伸出她的美丽的玉手来,接过钻石,再在她俏艳的脸上,绽出美丽的笑容,朱唇轻启,说声“谢谢”,那位豪富就会趁机轻拥著她,翩翩起舞乐队早就准备好了。一舞之后,自然顺理成章,李宣宣就可以成为豪富几百亿财富王国的王后了!

  可是,李宣宣却久久没有出声,钻石离她的脸很近,光芒映得她明澈的双眼之中,彩色变幻,形成令人目眩的奇景。

  过了好一会,豪富又有点冒汗了,才听得她道:“我有接受的理由吗?”

  豪富吸了一口气:“当然有,只有你,才配得起它!”

  李宣宣像是等的就是这一个答案,她展颜微笑,活生生的俏笑,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显然盖过了钻石的光芒,她的语言不多,可是人人听得清楚,她道:“是吗?你刚才说这钻石在世上排名第六,而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排名第一的!”

  她说看,就半转过身去,再也不看那钻石,却道:“音乐怎么停了?”

  她这一问,比甚么人的命令都有效,乐队立刻奏乐,李宣宣的目光随便一扫,就落在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人身上和豪富差不多年纪,可是满面油光的豪富,这时已不像样子了。

  李宣宣向那中年人走去,那中年人就是王大同医生,两人轻拥,转进了舞池。

  有心人留意到,豪富捧著那钻石,呆立了足有一分钟之久,人人都望也不敢望他,怕他更难堪。

  钻石当然也有世界排名第一的,那是“非洲之星”,重五百三十点三卡拉,镶在英国皇室的权杖上,藏在伦敦塔内,豪富的财富再增加十倍,也无法弄到手来改名赠佳人,自然只好僵立如木乃伊了。

  李宣宣和王大同多半就在这一次认识的。

  豪富后来藉词考察业务,环游世界去了,一去经年,无面目见人,直到王大同和李宣宣结了婚之后才回来。虽然没有甚么人当面奚落他,但是背后的舆论,十分够呛。甚至有的说,豪富大方一点,就该把那颗钻石当作礼物送上去,那才够派头!

  背后说的闲话,自然全是风凉话,可以置之不理,看李宣宣的行事作风,豪富若是真的这样做了,只怕会再碰一鼻子灰。

  自从豪富当众碰了这样的一个钉子之后,其后的追逐者,自然知难而退,于是王大同顺理成章,成了李宣宣身边的唯一男伴。

  可是,还是过了好久,足足一年多,王大同才向李宣宣求婚,说起来很有趣,王大同终于提出求婚,是给他的一个同行骂出来的。

  那个把王大同痛骂了一顿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原振侠医生。

  一个人数不多,全是专业人士的聚会,可以各携女伴出席,原振侠医生那天衣衫不整,好几天没有剃须,一身酒气,提著一瓶酒,摇摇幌幌地走了进来,令得所有的女性,都不由自主吸了口气。

  那正是原振侠一段最情绪低落,好几次想到要自杀的日子,英俊之中,带点沧桑和忧郁,也就更能令女人心醉,可是个个都把视线投向他因为身边早有伴侣,没有人敢走近他。

  原振侠也很少理会各人,自顾自坐在一隅喝酒。等到王大同和李宣宣来到,各人的目光,又被李宣宣吸引了过去,原振侠只是向李宣宣淡然望了一眼,就向王大同道:“你一定要我来,有什么事?”

  王大同一进来就看到了原振侠,直趋原振侠的身前:“原,介绍你认识李宣宜!”

  李宣宣来到近前,仪态万方,原振侠只是为了礼貌,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点了点头,随即又坐下。

  这时,聚会的人都集中到他们身边来,王大同又道:“宣宣有一个外号,叫神秘美人。原,听说你有过许多古怪的经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能揭开她神秘的谜雾吗?这对你是一项挑战!”

  原来王大同这个人,生性十分拘束,头脑也相当古板,李宣宣花容月貌,而且经过一年多的交往,他也深深感到李宣宣还有极深邃的内在美,秀外慧中,王大同也知道,若是能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但是有一点,却令他一想起来,就寝食不安。那就是:李宣宣来历不明!

  他知道原振侠神通广大,所以才邀了原振侠,想借他的力量,来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原振侠一听,就冷笑了几声。

  他喝著酒,一连喝了五六口,这才冷冷地道:“当然可以,她是狐狸精幻化的!”

  这句话一出口,各人都知道王大同碰在钉子上了,人人都不敢出声。王大同神情尴尬,只有李宣宣,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吐字如银铃:“不对!再猜!”

  原振侠笑:“吸血僵尸,我听说吸血僵尸有极美的,嗯,也不对,是厉鬼,画了美人的皮,披上身,就地一滚,就成活色生香的美人,也不是?”

  原振侠信口开河,李宣宣却十分认真地否认,一唱一和,大是合拍,旁人听得大乐,王大同则无地自容。

  原振侠还在继续:“嗯,我有一个朋友,亚洲之鹰罗开,他有一个密友,是到了地球已超过三千年的外星美女,你是她的同族?也不是,对了,茫茫宇宙之中,有一个三晶星,三晶星人精于制造机械人,你是三晶星机械人?”

  王大同忍不住抗议:“不,宣宣是活生生的真人,怎么会是机械人!”

  原振侠陡然转过身来,用不屑而凌厉的目光盯著王大同,声色俱厉:“她是活生生的真人,我看你倒是假人,面对这样的美女,还要念念不忘去追究她的来历,王大同,你不配!”

  王大同给原振侠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口气呛住了,无法出声。

  原振侠又骂:“我看你是鬼迷了魂,油脂蒙了心!如果你认为她来历不明,你就不敢爱她,那么,请退位让贤,我第一个做后补!”

  李宣宣笑得更欢畅,大家都自然而然,跟著她笑,同时以不屑的眼光投向王大同。李宣宣笑著说:“原医生,要不是我怕你的女巫之王向我施巫术,我一定会另有打算,不会给人家嫌弃!”

  原振侠有美艳的女巫之王,那是各人都知道的事,所大家又轰然大笑。

  王大同急急分辩:“我没有嫌弃你,只不过是一时好奇,谁管你是甚么来历,宣宣,我向你求婚,求你嫁我为妻,求你!”

  王大同医生说著,扑通一声,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来,众人更是起哄,大乐,而李宣宣侧头想了一会,就点头答应了。

  轰动一时的婚姻,就是这样开始的。

  李宣宣的结婚照片,排山倒海地出现在各种传播媒介上,被誉为最美丽的新娘。

第二部:两通怪电话

  常言道江山易政,本性难移。王大同娶得美人归,每一个人看来,他如同掉进了一缸蜜糖之中,生活甜得再也化不开。

  可是他却不死心,还是想弄明白李宣宣来历,于是,他暗中委托一个私家侦探,去查李宣宣的来历。他当然不会委托等闲人物,委的是世界顶尖的侦探社社长小郭。

  小郭在当私家侦探之前,就是著名的传奇人物卫斯理的朋友,处理过许多棘手的奇异案件。小郭也早闻说城中著名的美女来历神秘,所以一口答应。

  很快,小郭就查出,李宣宣若干年前,进入本市,在入境的时候,使用了太平洋一个小岛国的护照。可是查到这里,也就为止了,因为那小国在十年之中,经历了三次政变,护照早已全部更换,所有档案资料,全部散失,再也无从追查了!

  于是,李宣宣成为王大同医生夫人之后,神秘依旧。王大同工作之外,享受著美人的软言浅笑,无比温柔,不多久,总算也渐渐把这一点淡忘了。

  李宣宣虽然已息影,但仍是各种传播的焦点人物,她也不断参加社会活动。

  直到那一天,谁也没有发觉有甚么不对就算是那一天,一开始也没有人发现甚么不对,只不过在大厦的大堂和电梯之中,有人向王大同打招呼,王大同并没有点头回答,而是双眼发直,一声不出。

  所以,到了三十楼,王大同的诊所那一层,有几个医生和王大同一起走出电梯,其中有一个忍不住伸手在王大同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想问他是不是有事。想不到,这种朋友之间最普通的动作,却引起了王大同极强烈的反应!

  平日行为十分庄重的王大同医生,在轻轻一拍之下,先是陡然大叫一声,那一下叫唤,不但令拍打了他一下的那位朋友,吓得连退三步,若不是仓皇之间,背撞在一个胖女人的身上,也怕就会跌倒在地。而其余出电梯的人,一律站在原地不动,因为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人在灾变之时,呆立不动,是当然的反应。

  然后,王大同又发出了第二下叫喊声,比第一下更凄厉,更可怕,这一下叫喊,引得几个女性,不由自主,也跟著尖叫了起来。

  再接著,王大同的行为,更看得所的人,目定口呆,只见他双手挥舞,动作的幅度并不大,只是在他面前舞动,像是想挥去什么,可是在他的身前,却又分明空无一物,没有什么可怕可厌的东西在。

  他这样,足足舞动了两三分钟。

  这时,所有人已定过神来,也有更多的人,自别的电梯中走出来,而且,有许多医务所的门也都打开,因为刚才王大同的两下叫声十分可怕,惊动了各人。

  于是,至少有上百人,瞠目结舌,看著王大同医生一个人“表演”。

  有两个人的交头接耳,很可以形容王大同那时的动作。一个道:“他在赶什么?好像有一群无形的蚊子,正在绕著他飞!”

  另一个道:“不像是蚊子……像是一群怪虫,你看,他的神情多么恐怖!”

  确然,王大同医生的神情,恐怖之极,在交头接耳的两个人,想像力不够丰富,不然,定会说:“像是一群妖魔,一群厉鬼,正在他的眼前飞舞!”

  如果不是妖魔鬼怪,王大同的神情何以如此惊怖?

  王大同医务所的门也打开,他的护士看到了这种情形,惊叫著奔了过来。那时,旁观者也已镇定,在走廊中,至少有十个医生在,而且全是第一流的,他们自然都认识王大同,一时之间,也纷纷叫著王大同的名字,一起围过来。

  有那么多一流医生围了上来,那形势,就像是一具木乃伊也立时可以“妙手回春”地复活一般。

  王大同在这时,也已略为镇定,喘著气,冒著汗。他的情形,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体力消耗之极后的现象。他冒汗的程度可怕,甚至连他西装上装背部,都有湿痕现出。

  他的脸上,满布汗珠,他现出极无助的的神情四面张望。在他头部转动的时候,他头脸上的汗珠,甚至四下洒开,落在离他较近的人身上。

  他那种像是跑了十次马拉松长跑的神情,又令得所有人手足无措。最先勇敢地扶住了他的,是他的两个护士,那两个护士的行动虽然勇敢,可是却一样急得语带哭音:“王医生,你怎么了?”

  有的人喝:“快扶他进医务所去,让他喝水,天!他反常地在消耗体内的水分!”

  医生都知道,体内水分迅速消耗的结果是何等可怕,所以护士急急把王大同扶进了医务所。

  这时,跟进医务所去的,都是和王大同极热的几个医生包括那个在王大同肩头拍了一下的闯祸胚在内,其余人,当作闹剧已闭幕,纷纷散去自然不免私下议论。

  进了医务所,喝了水,王大同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他向身边的人望了几眼,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请各人离去,然后,他自己脚步踉跄,走进了他的诊症室,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

  大约有三分钟之久,没有人知道王大同医生一个人在房间中干甚么,三分钟之后,才有护士从配药室的窗口和诊症室相连的,看到王医生双手抱著头,身子在抖,显然在极度的恐惧之中。

  可是,在十分钟之后,他又恢复了正常,病人陆续来到,他也照样工作,只是很沉默,说的话很少。

  这件小风波,在当天,确然引起了一些议论,消息在人口中传播的速度,几乎比光速更快,到中午休息时,整幢大厦的人都知道了。

  所以,当中午,王大同离开大厦时,所经之处,都有人偷偷地以异样的眼光望著他。而且,有关他“失常”描述,至少有了十个以上的不同版本,其中一个甚至说,当两个护士扶住他的时候,他有想咬她们颈部的动作,是被人抓住了头发拉开去的。

  但是,若不是下午再发生的那件事,上午这件事,过不了几天,还是很快会被人淡忘大城市中,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把人杀死了煮熟来吃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也至多只能成为三天的话题。

  可是由于有下午的那件事,联带了上午的事也被提了出来,有人就振振有词:“上午那件事,早已说明会有更大的事发生了!”

  下午,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下午,医务所到了预定的停诊时间,又来了一个小病人,由父母陪同,父母的神情焦急之极,王大同已经换了衣服,但是还是把病人请进了诊室。

  后来,事情发生之后,那一双携子求诊的夫妇,成了各方面追问的对象,他们的话,对瞭解为甚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王大同医生的身上,有重大的作用。

  两夫妇先被问及小孩子有甚么病,要去请教以诊金昂贵而著名的一流脑科专家王大同医生。

  母亲的回答是:“孩子昨天摔了一支,头上撞了老大一个包,瘀血不散,他又说头晕,所以带他去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跌坏了脑部。”

  这是典型的现代城市中产阶层的父母爱子女心态若是在农村或是以前,用母亲的掌心,用力搓揉一两百下,也就没有事了。

  母亲又道:“王医生好极了,那么大的医生,一点架子也没有,已经下班了,还替孩子作详细的检查,一再要我们放心……不正常?没有,王医生怎会不正常,只不过,只不过他看来很疲倦,又……出很多汗,不断喝水,他叫我们放心,孩子没有事。”

  两夫妻在接受问题时事件已经发生了,所以那位父亲叹了一声:“真想不到……有什么特别的事?没什么特别,对了,在替孩子检查的时候,有两个电话……他用行动无线电话接听的。”

  医生在诊病期间接听两个电话,也没有什么,在全民投入股市的时候,多的是医生一面探诊一面从事股票买卖的。

  可是那位父亲迟疑了一下,又道:“那两个电话,有点古怪,第一个……第一个……医生拿起电话,‘喂’了好几声,就没有再说话,一直听对方讲,我们只听到电话中嗡嗡地响,是有人在讲话……。”

  他说到这里,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他妻子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叙述。他又道:“当然我们听不到电话在说些什么。只是王医生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连‘嗯嗯’的反应都没有!”

  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补充了一句:“而且一动也不动,像是被什么魔法魇住了一样!”

  那位女士用词文雅,一个“魇”字,就难倒了不少访问者。孩子的父亲又道:

  “直到电话中没有了声音,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了电话,再替孩子检查。”

  经过一些人的分析,这第一个电话的内容,虽然不得而知,但是观乎王大同医生的反应,可以知道,他在电话中听到的,一定是一些令他惊骇的事,他被吓呆了。所以才不出声,一动不动。

  也有认为,那可能是甚么伤脑筋的事,以致他一面听,一面思索,所以也不言不动。

  且由得分析家去作种种假设,再说第二个电话。

  孩子的父亲说:“大约五分钟之后,电话铃又响了。王医生呆了一呆,盯著电话看,并不伸手去拿电话,样子很怪。电话一直在响,我和内人齐声提醒他:医生,电话!他这才拿起电话来,开始的一分钟,他仍然一声都不出,只听到电话中有人语声传出来,而王医生的额上,又开始冒出汗来”

  那位女士道:“我还取了一张纸巾,递给他抹汗,可是他不接!”

  王大同医生非但不接纸巾,而且对电话有了强烈的反应,他用一种异常怪异的语气讲话,那语气是一种极愤怒,或极惊恐,想大吼大叫,但是却又竭力压制著,不便声音过大,而且比正常的声音还低,是怕被别人听到,所以有一种特殊的诡异。

  王医生压住了嗓音在低吼的是:“放过我好不好?根本不关我的事,我一点不知道,甚么也不知道!放过我!放过我,我根本不知道!也不知道谁知道!”

  他反覆地低吼著,可是电话那一头,显然不听他的辩解,像是还在向他追问什么,他陡然摔下了电话,电话落地之后,还跳了一下,仍然有“喂喂”的语声传出来。

  王医生突如其来的这一动作,把病童和他的父亲,都吓了一大跳,那时,恰好一个护士走进来,见状也吓了一跳,俯身把电话拾了起来。

  王医生指著电话,说不出话。

  那护士后来说:“我拾起了电话,听到电话中还有人讲话,就自然而然,把电话放在耳边去听,可是立刻又想起,那不是医务所的电话,是医生的私人电话,我不应该听,所以立刻又拿开,那时,电话也没有了声音。我……只听到了……一点点……”

  问的人一听得护土那样说,不禁大是紧张:“你在电话中,听到了什么话?”

  护士现出十分犹豫的神情,在一再催促之下,她才道:“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问的人追逼:“说了些什么!”

  在电话中听到了两个人的说话,并不是么稀奇的事,打电话来的人有一具分机,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先进的电话系统,甚至可供几十个人开会之用,问题的关键,自然是在于护士听到的是什么话!

  因为那两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据那双夫妇说,大国手王大同的神态反应,已经极不正常,可以说和后来发生的事件,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一定有人心急想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但既然是后来发生的事,自然留待后来再说,心急也没有用处。)

  所以,弄清楚电话中究竟说了一些什么话,知道这些话是由什么人说的,十分重要。

  当时询问那护士的几个人,身份很复杂,有警方人员,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为首的是警方处理特别事务的高级警官黄堂。

  熟悉卫斯理故事的人,一定对黄堂这位高级警官不会陌生的了。

  还有一个鼎鼎大名的私家侦探小郭,他是受人委托来作调查的,可是他却坚决不肯透露委托人是谁,这种情形也不算奇特,奇特的是,他连自己要调查的目的,也不透露分毫为了这,后来卫斯理几乎要和他绝交!

  卫斯理在大家集中力量询问应该是盘问那护士的时候,并不在场,在场的却有一位怪人,卫斯理的朋友陈长青。

  熟悉卫斯理故事即使不是很熟悉的人,也都会知道陈长青这个人,他是如何会搅和在这件事之中的,容后再述。他后来,在“生死锁”这个故事中,上山学道去了。所以请注意,这个故事并不是发生在他学道归来之后,陈长青随那群以西藏喇嘛为首的人一去不复返,杳无音讯。这个故事,是陈长青上山学道之前发生的直到现在才补报出来的原因是,事情实在太怪异,有许多谜团怎么想都想不通的缘故。

  另外,还有两位律师,和一些与事件有关的人,再有,是一个出入口公司的经理,他很少开口,却频频抹泪,以及一个中学四年级男生的家长,和另一些政府官员。

  事情好像变得十分复杂了。简直是,为什么会牵涉得那么广,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早就指出过:发生在大城市中的许多事,有时,随便怎么看,一点联系也没有,全然风马牛不相干,可是,硬是有可能,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关系。

  好了,且说那护士,在那么多人的盘问之下,其中还有不少是一流高手,她不免显得慌张,一时之间,语音哽塞,眨著眼,黄堂向各人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各人别逼得她太紧,他放软了声调:“你一定记得的!你听到了一点点,是一男一女在讲话,请你一个也别漏,复述出来!”

  护士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这才道:“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凶神恶煞地追逼:‘说!说!你说!’接著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那女人说:‘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别问他了……’听到这里,我就没有再听下去!”

  护士说了之后,现出歉意的神情她当时自然不知道那电话会如此重要,她只是想到不应该听他人的私人电话而已。

  在护士这样说了之后,各人保持了片刻沉默,分析能力强,领悟能力高的人,如陈长青、小郭、黄堂等,先行把护士所说的和那双夫妇所说的总结起来。

  很快就得出的结论是:第一个电话和第二个电话,可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打电话来的,是一个男人,这男人在逼王大同说出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很重要,可能很可怖,可能匪夷所思,可能对王大同有性命的威胁……种种可能,都是根据王大同的反应分析得来的。王大同先是怔呆,一言不发,后来,又一叠声地否认。

  那个男人在电话中向王大同逼问的是什么,只有一些原则的猜测,但是王大同真的不知道答案,倒是有旁证:因为另外有一个女人在向那个男人说:“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并且要那个男人“别再问他”。

  值得研究的是,那女人怎么肯定王大同不知道被逼问的问题答案?她是王大同十分亲近的人吗?何以护士在说到那女人的声音时,想形容一下那女人的声音,可是在迟疑了一下之后,就没有说出来?

  如果那女人和王大同十分熟,那么,护士就有可能也认识她,认得出她的声音。

  小郭、黄堂和陈长青三人,在心念电转之间,通过几乎相同的推理程序,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所以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那女人是谁!你认得她的声音?”

  三人之中,只有陈长青加了一句:“那男人的声音,你也认得出?”

  护士忙道:“不!不!我认不出那男人的声音!”

  她这一否认,等于是承认了她听得出那女人的声音了!所以大家不再追问,只是望著她。

  在各人的注视之下,护士又迟疑了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正确,只听了一句……半句…不能肯定。”

  黄堂十分体谅:“你就说像谁的声音好了!”

  护士这才鼓足了勇气:“像是王太太的声音王医生的太太!”

  各人对于护士的回答,都出乎意料之外。

  众人之中,小郭首先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因为他曾受王大同的委托,去调查他新婚妻子李宣宣来历,结果失败,那是小郭侦探生涯之中罕见的失败,他自然耿耿于怀,所以这时的反应,很自然比别人敏锐。

  而其他人,至少黄堂、陈长青,和那两个律师,也对李宣宣的神秘,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所以一时之间,也思绪紊乱,神色凝重。

  护士看到各人都不出声,她十分害怕:“我说过,我不一定认得准,只是听来……有点像!”

第三部:脑电波不合

  黄堂先扬起手来:“放心,你又不是在法庭上作供,没有人会怪你!”

  他说了之后,又对各人道:“这件事,调查工作应该以警方为主,希望各位尽量不要插手。”

  他这样说的时候,视线投向小郭和陈长青。

  小郭扬著脸,只当听不见,陈长青则闷哼一声:“我受苦主所托,必当尽力!”

  各位,自陈长青的口中,竟然说出了“苦主”这一个名词来,也多少可以知道一些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件,是多么严重了。

  在中国的语言之中,“苦主”是一个专门名词,专指在一个事件之中的受害者(多数指死难者)的家属亲人而言,不是照字面来解释的。

  事件有苦主,自然涉及人命。

  是的,涉及的人命有五条之多,死的是三个中学生,一个音乐家,一个政府的低级官员。

  五个死者是为何在同一时间之中发生的呢?当时,他们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小广场上,参加一项“青年歌唱比赛”的活动,由负责推广青少年课外活动的政府部门负责推动,参加者甚多,也有很多旁观者。

  三个中学生之中,有一个四年级的女学生,是由她父亲陪著她一起去的,做父亲的知道女儿在初赛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之后,就一直十分兴奋,所以想看到女儿在夺魁那一刻的情形。

  他是一个饭店经理,特地请了假去陪女儿,在盘问那护士的时候,他也在其中,一言不发,只是频频抹泪,他在那个傍晚,没有目睹女儿得到歌唱比赛冠军的喜悦,却经历了他毕生难忘的恐怖,恐怖之极,所以他一面抹泪,一面身子在剧烈发抖。

  他其实可以不必自己来的,另外两个死者的家人,就委派了律师做代表。但是他一定逢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所以自己来了若不是他作风如此,他也不会陪女儿去参加比赛了。

  另外的两个中学生,并不是歌唱比赛的参加者,而是来为自己学校的参赛者打气,做啦啦队的,当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离开不同的学校,嘻嘻哈哈,摔著书包,蹦蹦跳跳,上车下车来到场地时,谁也料不到不久之后,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就算惨剧发生了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何以会有这种事,是不是恰好在那一刹间,世上所有的戾气都聚在那里了?

  确然有人这样说:要不是有不同的戾气、恶灵,在那一刹聚在歌唱比赛的场地,绝不会有那么可怕的灾变发生的。

  但是恶灵也好,戾气也好,邪魔也好,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集中在那个地方,以致夺走了五条生命呢。就没有人说得上来了。

  除了学生以外,死在灾变之中的那位音乐家,年纪稍大,已经接近五十岁,一生没有得志过,只是习惯地摆弄各种乐器,使它能发出声响而已。

  他临死之前的一句话是:“什么声音都有……像是伟大的交响乐……”

  说他毕生忠于音乐,自然没错。但是一个人毕生忠于什么,绝不等于他就在那个领域上可以出人头地现实经常十分残酷。

  当他中午,离开家门,去担任这种非经常性的额外工作时,当然也想不到他会一去不回,谁都想不到,或许只有冥冥之中,命运之神,早已安排好了,早在不住冷笑,等待他们安排的变成事实。

  那个政府的低级官员是一个相当活跃的青年人,还在上夜校进修。

  出事之后的当晚,夜校课室中的那个座位空著,夜校同学平时没什么联系,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就是下午那桩轰动全市的惨事中的死者之一。

  只有一个平时对他心仪的女同学,有点心不在焉地想:为什么没有来呢,他一直勤力向学,风雨无阻,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女同学暗中的关怀,到了第二天,报纸公布了死亡者名单之后,化为悲痛,著实为他哭了好几场,死者有知,他会为有这样一段根本未曾发展过的感情而高兴!

  好了,究竟是什么意外,导致那五个人猝然死亡的呢!

  王大同医生在打发走了那一对携子求诊的夫妇之后,据护士说,他手撑著头,神态极疲倦,好一会不说话,护士也不敢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才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却忘了携带那具行动无线电话。

  护士叫了他一声,他站定,护士把电话交给他,他像是不愿意接,可是护士并没有缩手,王大同终于把电话接了过来有不少人认为这一点十分重要,并且认为如果不是那护士多事,可能灾变就不会发生,自然,那只是一种猜测性的结论。

  持这种意见的人说:王大同一定是在驾车途中,又接到了恐怖的逼问电话,所以才出了事的。

  在那歌唱比赛场地的北面,有一条斜路。

  比赛场是一个广场,即使是广场的边缘,离斜路的尽头也有相当距离。

  专家在事后说,就算有一辆重型车,自斜路上失去控制冲下来,而司机又突然不能应急(假设他已心脏病发),那车子在冲到广场边缘之后,势力减缓,也会被广场外围的许多矮石墙所阻,至多撞毁石墙罢了。

  可是王大同的车子,像是疯了的野牛一样,自斜路上疾冲而下,到了石墙前,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车子,竟然腾空而起,越过了石墙!

  汽车不是飞机,是绝不会无缘无故飞起来的。专家说,车子自斜路上冲下来的时候,驾驶者一定处于神经极不正常的状态之中,因为根据目击者(有许多)的描述,车速高达两百公里以上,驾驶人一定是踩足了油门,全速前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如果路上有什么石块,即使体积很小,使车轮受阻而弹跳一下的话,整辆车子也会向上弹起来的。

  虽然事后,在斜路尽头处,并没有发现甚么石块,但是事发之后,现场一片混乱,上千人呼喊奔走,就算有小小的石块,也被人踢走了。

  何况,除了专家的分析之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提出另外的理由来。

  汽车在越过了石墙之后,引擎在空中怒吼,足足飞越了超过三十公尺,才正面撞向歌唱比赛者正在唱歌的所在,首当其冲的,是当时正在全神贯注,想拿冠军的那位中四女学生。

  详细描述这位女学生和其他四位死者死得如何之惨,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而且令人恶心事实上,在清理现场时,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医务人员和警务人员,也有许多忍不住目睹的惨状而大吐特吐的。但是完全不提,也说不过去,就是说那首先被车子撞中的女学生,不知道是车子的哪一部份专家说是车子前面的保险杠,弹了开来,恰如一柄利刀,刚好在那少女的颈部划过,把她的头,齐颈割下,带著满腔热血,飞了起来,竟然又偏不倚,落在她父亲的身前。

  她父亲低头一看,惨叫半声,就昏死了过去。

  车子落下,仍在冲向前,接下来的四个死者,谁先被撞死,谁后被撞死,全然不可追究,那个音乐家,这时正在拉小提琴。

  拉小提琴的音乐家下半身被撞成稀烂一团,他的身体和小提琴的碎片,混为一体,再也分不开,结果,是乱七八糟,一起焚烧了的,奇的是他竟然没有立即死亡,还能说出最后的遗言,这似乎证明了方孝儒被明成祖腰宰之后,还能连写十二个半“篡”字的记载,是可靠的。

  这个一世不得意的音乐家的妻子的弟弟,和陈长青这个怪人有点交情,所以陈长青理所当然作为“苦主”的代表人。

  而事实是,事情发生之后,陈长青主动联络了那位“苦主”,主动要求作代表,反正苦主一片凄惶,有人自动请缨,当然求之不得。

  而陈长青这个人,一向对种种不可解释的事有兴趣,当然也得其所哉卫斯理曾这样形容陈长青:他在走路,忽然有一只纸摺的飞机,落在他的身上,他就会以为那是外星人试图和他联络,不但兴奋,而且会十分认真地去研究那只纸摺飞机!

  而闯了这样大祸的王大同,被救援人员从一堆奇形怪状的废铁之中,拉了出来,居然没有死,只是昏迷不醒。

  他一直昏迷,没有醒过来。

  所以,何以会有这样的灾变发生,也就无法在他的口中探出究竟,只好在最后和他接触的人口中,去搜集资料,作间接的分析。

  还有一个当时骑脚踏车在斜路上吃力地而上,训练自己体力的脚踏车运动员,在出事之前,见过王大同。他提供的资料是:“我十分奇怪,因为驾车的司机,并不看路,而是盯著他身边的座位,而他的身边没有人。”

  这运动员注意王大同的原因相当特别:“我是一个汽车迷,那车子一驶下来,我已经注意了,那是所有车迷的梦中情人。”

  这是在出事之前,最后见过王大同的人。

  王大同在医院的深切治疗病房中,他的妻子李宣宣每天都长时期陪在身边,不断垂泪,黄堂也曾问过李宣宣,王大同是不是近来有甚么异状,李宣宣并没有回答。

  美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自然令人同情,所以也没有再问下去。

  可是,在得了那护士的供词之后,情形就大不相同,变成必须要向李宣宣取得更多资料了!

  所以,黄堂才警告:警力会处理,外人不需插手。但是陈长青和小郭两人的反应,却说明他们决不会就此罢手不理!

  陈长青更很不客气地指著黄堂:“我完全有权进一步了解真相如果你有一个亲人,下半身被车子撞得稀烂,但还会说话,你也会一步都不肯放过那凶手!”

  黄堂正色道:“未经法庭判决之前,任何人都还不是凶手!”

  陈长青反唇相讥:“那么,该称他为什么?善长仁翁?”

  小郭由于事业大为成功,见识广了,财大气粗,简直不把黄堂这个高级警官放在眼里。他连望也不望黄堂,只是脸向著天,在鼻子里“哼”地一声,一副不屑的神色:“有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可以担任公职,连公民可以有些什么权利也不知道!”

  黄堂软的不成,就来硬的,连声冷笑:“防碍警方执行公务,是犯法的!”

  陈长青和小郭两人,理也不理黄堂,各自昂著头,向外走去。

  他们盘问那护士的地点,就在王大同的医务所之中,离开的时候,也恰好是傍晚时分,时间则刚好相隔了一天。昨天,二十四小时之前,王大同应该也是在这个时候离开医务所,到了大厦的底层停车场,上了车子,驾车离开。

  从大厦到出事地点距离来推测,王大同离开停车场之后,十到十二分钟就就出事了。

  这时,正是下班的时候,医务所的门一打开,可以看到走廊中有很多人,都脚步匆匆,向升降机走去,赶著离开大厦。

  昨天的情形也应该一样。

  陈长青和小郭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王大同昨天在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人见过他?不然,至少可以知道他在那时的精神状态怎么样。还是黄堂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资料,可是却秘而不宣!”

  两人全是一样的心思,所以在门口,自然而然回头向还在医务所中的黄堂望去。

  黄堂寒起了脸,和其余的人在说话。而小郭和陈长青两人,由于有了同样的动作,所以两个人都挤在门口,有了轻微的碰撞。

  这两人,在对付黄堂的时候,虽然意见行动一致,可是相互之间,却也不是没有矛盾。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有的,一见如故。有的,不论有什么力量想把他们扯在一起,也都不会成功。

  像陈长青和小郭,就属于后一种,毫无来由,都瞧著对方不顺眼。

  小郭和陈长青,在这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们对对方,都已相当熟悉,本应一通姓名,就十分投契才是,因为他们都是卫斯理的朋友,在卫斯理那里,知道了不少有关对方的事。

  可是不知道是由于阴错阳差,还是由于他们脑电波的频率,全然无法配合,两人在知道了对方是谁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各自都有“原来是你”的感觉!

  在正常的情形下,既然早已知道对方,自然接下来,就应该热烈握手了。

  可是结果,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伸出手来这就错过了只存在一秒钟的一个机会,有许多事情,错过了这个机会之后,机会就再也不来了。

  后来,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卫斯理讶于两人的格格不入,陈长青道:“他为什么不先伸出来,他不伸手,自然我也不伸。看他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就不顺眼,要是我肯和他握手,也完全是看你的面子,还要我先伸手出去,谈都不要谈,哼!”

  先伸手后伸手,是不是那么重要,不拘小节,大而化之的卫斯理,只觉得好笑,可是陈长青却十分认真。小郭仪容非凡,喜欢修饰,注意衣著,在陈长青这个不修边幅,崇尚自然的人眼中,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油头粉面”。

  小郭怎么说呢!小郭说:“这个人,简直神经有问题,看起人来的时候,一点礼貌也没有,双眼发直,类同僵尸而且还是一只很脏的僵尸,要是他伸出手来,看在你的脸上,只好勉强和他握一下,他既然不伸手,那我是得其所哉!”

  卫斯理想想,也觉得好笑。因为陈长青的相貌,确然有点稀奇古怪,而且发如蓬草,他极富有,可是衣服之脏旧,和流浪汉差不多。而且,言行十分夸张后来,他和温宝裕成了好朋友,温宝裕什么没学会,就学会了陈长青的夸张。

  而且,陈长青渴望遇上外星人,看到每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他都会神秘兮兮地打量人家,盯著人家看。要是他真的起了疑,他还会冷不妨地捏上你一把,摸你一下,行为十分怪诞他就荒唐到认为卫斯理不是地球人,更曾和温宝裕商量过,要偷偷割他的表皮,拿去作放大六千倍的观察,幸好胆子算是够大的温宝裕,也不敢造次。没敢和他合谋。

  这样子的两个人,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一样,难以互容。

  其实,若是细心留意一下,谁都可以发现有一些人和自己,截然相反,像是不同星球上的生物,这种情形,存在已久,不然,人类的历史,也不会就是一部战争史或争论史了!

  却说两人在门口碰撞了一下,陈长青先是一瞪眼,伸手在碰到了小郭的自己肩头上,用力拍打了一下,口中不清不楚地叽咕:“哼,私家侦探!”

  语气和神情,都绝不掩饰不屑。

  小郭大怒,可是一时之间,也无法发作,但是回了一句:“神经病!”

  两人一起走向升降机口,谁也不肯让谁,在进电梯时,又不免争先恐后,这也罢了,等到了停车场各上车子之后,在停车场的出口处,再度相遇,那方正合上一句“冤家路窄”这句话。

  陈长青富有,生活的趣味之广,卫斯理认为“世界第一”。他有搜集狂,巨室之中,专有大厅供他搜集的汽车停泊之用,那天他随随便便驾出来的就是一辆顶级的意大利手工精制的名车。

  而小郭对汽车简直著迷,驾驶技术,也极其高明,多次在国际级的赛车中,名列前茅,那天,他驾的也是名贵的德国跑车。

  可是两架车在停车场的出口相遇,一比之下,小郭的车子自然叫比了下去。小郭的心中,就有点泄气,所以看都不向陈长青看一眼,自然,视线也避过了陈长青的车子。

  陈长青一看自己占了上风,如何肯错过机会,提高了声音,冷言冷语:“什么破铜烂铁,全向街上塞,难怪有那么多交通意外,哼!”

  小郭受了气,无声可出,两车先后出了停车场,本来是陈长青的车子在前,可是小郭的驾驶技术好,一下子就越过了陈长青。

  陈长青大怒,立时加大油门,赶了上去,小郭左摇右摆,不让他超越。

  两人竟然为小小的嫌隙,就在闹市之中,斗起车来。一时之间,其他车辆,纷纷躲避,连行人也都停足不前,引起了道路的大混乱。

  不一会,就到了那条斜路上,小郭略慢了一慢,陈长青竟像是不要命一样超越,车身几乎相擦。小郭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立时赶了上去!

  斜路的尽头,就是昨天几乎同样时候,发生惨剧的那个广场了!

第四部:找卫斯理去

  经过了二十四小时,发生惨剧的广场,基本上已经清理好,可是仍然封闭,有警方的铁马围著,不准人进去,有不少人就站在铁马旁看,指指点点,议论著昨天发生的灾劫。

  在广场中,有工人用急骤喷水的水枪,清洗粗糙的水泥地上的血迹不但是五个死者的血,还有几十个伤者的血。

  血沁在粗糙的泥地上,十分难以清除,不知道这是不是算作死难者的一种坚持,好让人知道曾有生命在这里消失!有许多曾经有过生命消失的所在,血迹甚至沁人石头之中,成为永久性的存在,供后人凭吊。

  水枪射在地上,溅起的水花老高,不知道哪一个先发现了有两辆车,发了疯一样冲了下来,宛若昨日的大祸,又要再来一遍,所以齐声发喊,疾步走逃。

  在广场中的工人看到这种情形,只惊得呆了!

  那两辆发了疯的车子,就是陈长青和小郭所驾驶的两辆,两车不分前后,并驾前驱,陈长青在左,小郭在右,这两辆车,用这样的速度从斜路上冲下来 算他们的驾驶术超流,也只可能有三个结果。

  一是在冲到石墙前,及时刹停车子,二是不再争逐,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分道扬镳,三是像昨天造成惨剧的车子一样,越过石墙,撞向在广场上的工人!

  小郭和陈长青两人的驾驶术当真超流,到医院去,驶向右转,那是小郭占了便宜,因为他在转弯的时候,占了内围。

  可是陈长青犯了劲,硬是不肯放弃,小郭向右转,他也向右转,本来是并驾前驱的两辆车,变成了小郭在前,陈长青在后。

  别忘记陈长青的车子,性能较好,他一看到自己落后,猛地一踏油门,发挥了他那辆车子的加速性能,只听得一下隆然巨响,他的车头,就撞上了小郭的车尾。

  那一撞的力量极大,令得两辆车,不但在路上打著旋转,互相又像是游乐场中的“碰碰车”一样,碰撞了不知多少次,而且,还各自撞到了一些其他物体,例如别的车辆、交通灯,电灯柱等等。

  总之,继那一下巨响之后,是无数下同样的声响,在大都市中的闹市之中,制造了一场罕见的混乱。

  奇怪的是也真没有天理,那两个混蛋(不久之后卫斯理对他们的称呼)居然一点伤也没有,而且在离开了车子之后,还准备在街头上演一场拳击赛。

  但他们没有这机会黄堂到了。

  黄堂自呜呜叫著的警车中跳下来,大声呼喝,跟著他呼喝的是别的许多警员、警官,小郭和陈长青两人,也被分隔了开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小郭和陈长青就算可以把公民权利倒背出来,也没有用了。黄堂算是对他们客气,只是冷笑三声,著手下把他们带回警局去,并没有替他们加上手铐。

  而他自己,则又登上了警车,直赴医院。

  黄堂在前赴医院的途中,很是高兴,因为他终于抛开了小郭和陈长青,可以单独向李宣宜询问,究竟是甚么造成王大同这样可怕的精神困扰专家指出,王大同在闯祸的一刹间,神智绝不可能正常,必然处于极度可怕的疯狂状态!

  黄堂洋洋自得,他到了医院之后的情形如何,可以放在下一步再说。却说小郭和陈长青,在警局之中,各自召来了自己的律师,他们倒也不像平常人吵架那样无赖,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

  他们只是一言不发,把一切全交给律师办理。这样,倒节省了不少时间。大约耽搁了两小时(黄堂在车中,曾致电值日警官:慢慢来!),两人就离开了警局,强拉他们的律师做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医院。

  等他们到了医院,黄堂已经离去,王大同的病房外,有警员看守,不准任何人探访,医院方面也挂出了“谢绝探访”的牌子。

  小郭和陈长青两人,这时候同心合力了,他们软硬兼施,陈长青拍胸口,答应了护士室中的全体女护士,可以带原振侠医生来给她们认识原医生的俊俏,世界知名,又岂止是医学界而已。

  众护士受不了这样的诱惑,才算是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透露了“王夫人不在病房,不久之前,一个高级警官来,进了病房约有半小时,就拉长著脸离开,样子很不愉快。警官离去之后不久,王夫人也走了王夫人真美丽,美得像不吃人间烟火。”

  众护士七嘴八舌地叙说著,对于李宣宣美丽得像“不吃人间烟火”的形容,倒是一致的。

  李宣宣美丽,人所皆知,但用这句话来形容,也令得小郭和陈长青略怔了一怔,但两人随即明白:王大同出了事,李宣宣骤遭变故,自然脂粉不施,花容憔悴,说不定还满面泪痕,那就使她看来更加清丽,却嫌脂粉污颜色了。也所以可以赢得众位女护士的一致佳评要女性承认女性的美丽,其困难程度,相当于吞宝剑。

  护士说李宣宣已经离去,小郭和陈长青都大失所望,令得他们稍堪安慰的是,看来黄堂也没有在李宣宣那里得到什么资料。

  这一方面,小郭就比陈长青占了上风他有一个侦探社,有许多工作人员,陈长青只好眼睁地看著他借用了护士室的电话,向他的手下,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这个故事发生在多年之前,那时,手提无线电话还只是幻想小说中的物品世界进步真快!)

  小郭要他的手下,在王大同的住所之外,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要他手下也对医院进行二十四小时监视,记录李宣宣的一切行动,等等。

  他最后的一个电话,打到一间礼品公司,订购了二十盒高级糖果,二十打鲜花,送到医院来,由护士长全权分配,人人有份。

  当他放下电话的时候,那份气焰,叫陈长青气得脸色发绿。而最难忍受的是,小郭居然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哼,请原振侠来,人家是什么人物,请得动吗?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小郭说来虽然含混不清,可是陈长青听来,却是字字入耳,他怒火陡升,提高了声音:“别说原振侠,连大名鼎鼎的卫斯理,也都请得到!”

  小郭像是在舞台上的京剧演员那样,一连打了三个“哈哈”,陈长青又无话可说,因为小郭识得卫斯理,历史悠久,在卫斯理初识白素的时候,就已经是朋友了,陈长青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知道自己说了一句蠢话,再多说,只有更遭对方奚落,可是他仍然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卫斯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众护士做的第二件事,是应两人的要求,进病房去,在推门进去的时候,故意把门开得很大,而且打开相当久,可以让两人在门外看到病房中的情形。

  守病房的警员明知那是两人和护士串通好了的行径,可是也无法阻止。

  病房中,只躺著王大同,身上脸上插满了管子,昏迷不醒。李宣宣确然不在。

  陈长青和小郭一起进电梯下楼,出医院,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两人对望了一眼,一起叫:“找卫斯理去!”

  遇到有什么谜解不开,遇到有甚么怪事,就自然想到找卫斯理去,这是卫斯理所有朋友的习惯。

  这也是为甚么看起来好像世上所有的怪事,都集中在卫斯理一个人身上的原因。

  要见卫斯理,还真的不是容易的事。卫斯理的住所,在一条相当静僻的街道的尽头,是一幢两层高的屋子,不大,可是很精致。

  在记述种种怪异的经历之时,卫斯理的住所,曾不止一次出现在记述之中,但是它的周遭环境如何,从来也未曾有这详细的描述,倒可以趁机来看一下。

  那条静僻的街道并不长,呈三十度角向上斜,伸到尽头,是在一个山头上。所以,屋子的一面 而对的是山脚下的许多建筑物,景观美丽,视野很广。

  如果不是有其他的许多屋子和马路,那么,这幢小房子就像是雄踞在山头上的一头鹰,很有气势。

  在斜路尽头处,相当空旷,有几株很大的树,其中有两株是榕树,都有将近一人合抱粗细。须根垂得极低,附近的孩子常拉住了须根,荡来荡去游戏。

  还有两棵大树是石粟,会开细小艳黄的花,等到满树都绽开黄花时,就说明夏天正式开始了。

  环境很幽静,只可惜屋子内外,常有喧闹的人声,破坏了幽静的环境。

  像这时,小郭和陈长青,一到了门口,按了铃之后不久,门打开,开门的是老蔡。

  小郭和陈长青是常客,一见老蔡,就大声用老蔡的家乡话扬州话和老蔡打招呼,表示亲热。不然,老蔡一不高兴,可能把他们拒诸门外。

  老蔡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一望而知不知是什么人得罪了他,他也不回应两人,只是把门开大了些。小郭一挥手,又大声道:“老蔡,谁得罪了你,告诉我,替你出气!”

  老蔡闷哼了一声,朝里面呶了呶嘴,小郭料中了,果然有人得罪了他。老蔡的脸色更难看,还了一句粗话:“辣块妈妈,拿警察来吓我,我是吓大的!”

  小郭和陈长青,这时也已看到,厅堂中坐著一个人,神情又愤怒又尴尬,却正是高级警官黄堂!

  看来,“找卫斯理去”,不单是陈长青和小郭两人的主意,连黄堂也打了这个主意。

  黄堂的样子,表示他进屋子的过程,必然和卫府的管家老蔡,闹得不甚愉快,他得以进屋,只怕还有点恃势欺人,抛出了警方的帽子,所以令得老蔡悻然。

  老蔡让进了两人就问:“要茶?还是要酒?”

  看黄堂的面前时,却什么也没有,显然那是老蔡故意的怠慢,难怪黄堂的神情那么难看,可是既然来到这里,自然是有求于人,又怎敢得罪老蔡?

  小郭和陈长青齐声道:“不必张罗,我们自己来!”

  老蔡又咕哝著用扬州土话骂:“什么大蒜葱!”一面骂,一面走了进去。

  黄堂的狼狈,虽然使小郭和陈长青感到了一阵快意,但是两人也很失望。

  因为看这情形,卫斯理一定不在,白素也不在,不然,老蔡会慢客,卫斯理不会。

  老蔡的话,证明了这一点,老蔡在走进厨房去之前,并不转身,举起手来,大声道:“卫哥儿不在,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谁爱等,谁就慢慢地等!”

  老蔡的话,说出了卫斯理的标准行踪他在的话就在,不在的话,上天入地,根本没有法子找到他。

  小郭和陈长青齐声道:“不妨,我们坐一会就走。”

  他们各自自行斟了一杯酒,陈长青向黄堂一扬酒杯:“对不起,听说警务人员工作时不能喝酒,就不客气了!”

  黄堂闷哼了一声,小朝向陈长青一举杯:“喂,神经病,乾一杯!”

  陈长青口舌岂肯饶人:“好,油头粉脸,乾一杯!”

  自此之后,他们两人,竟然就一直以“神经病”和“油头粉脸”互称,开始时令得他们两人的共同朋友,感到十分刺耳,但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

  他们互相各喝了三五杯酒,黄堂忍不住了,也过去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

  小郭哈哈大笑,问陈长青道:“看来,我们的高级警官心事重重!”

  小郭虽然瞧陈长青不顺眼,但是眼前立场一致,所以矛头一致对付黄堂,陈长青很明白,应声道:“是,看来像是失恋!”

  黄堂怒道:“你们两人少胡扯!”

  小郭不理他,又对陈长青道:“来推理一番?大警官在大美人那里,什么资料也没有得到!”

  陈长青作状思索:“不会吧,有那护士的证供,大美人想否认一切,可不容易!”

  小郭皱起了眉:“是啊,照说,证据确凿,那打电话威逼王大同的是什么人,她一定知道!”

  陈长青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啊!要是在二百年前,大老爷一声令下,严刑逼供,大板子打得大美人屁股皮开肉绽,还有不招供的吗?只是现在摆不了官威,也就只有徒呼奈何了啊!”

  陈长青的话,最后一句,是运了戏腔,拖长了来念的,而且还有做手,居然功架十足。

  小郭接了上去:“照啊!这才使大警官走投无路,想起了卫斯理。唉,想当年,齐天大圣有七十二般变化,通天彻地之能,还不是要去求南海观世音!”

  这两人一搭一档说著,黄堂又喝了一杯酒,脸色青白,一言不发。

  陈长青又道:“既然未能严刑逼供,大美人又什么都不肯说,那便如何是好?”

  他运戏腔运出味道来了,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却不料这一次,小郭还未搭腔,黄堂就冷笑一声:“你们错了,大美人说了话!”

  他们口中的“大美人”,自然是李宣宣。小郭和陈长青,一听得黄堂那样说,不禁都傻了眼。他们单从黄堂的形态来判断,以为黄堂什么也没有得到。而李宣宣既然说了话,黄堂一定是大有所获了!

  他们也立时想到:黄堂一定是在李宣宣那里,得到了更多的资料,所以才会找来卫斯理商量的!

  一时之间,两人心痒难熬,想知道黄堂得到了什么进一步的资料因为王大同突如其来的行为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谜团,而李宣宣提供的资料,必然是解开谜团的重要线索!

  可是两人又拉不下脸来求黄堂刚才两人还一搭一档,把黄堂冷讽热嘲个够,这时怎么好意思主动改变态度?

  后来,陈长青又在卫斯理面前埋怨小郭:“就是油头粉脸坏了事,要不是有他在,我感到不好意思,大丈夫能屈能伸,就算低声下气,软言相求,求他把得到的线索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只怕不单是陈长青,小郭也有这样的意思,但两人都不想在对方面前出丑,所以就形成了僵局。

  黄堂也不理会两人,向门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谁知道卫斯理又和什么绿血紫血的人打交道去了,我不等了,你们慢慢等吧!”

  (黄堂这两句话说错了,他当时,自然想不到,卫斯理这时不在家,正在进行的事,硬是和他们想要解开的谜团,大有关系!)

  (一开始就说过了的:许多不相干的事,往往会有无形的联系。)

  眼看黄堂就要离去,小郭和陈长青才发了急,齐声叫:“等一等!”

  黄堂慢吞吞转过身,冷冷地道:“神经病先生,油头粉脸先生,两位先生有何见教?”

  他从两人刚才互相的称呼之中,得到了灵感,竟然也这样叫两人,小郭和陈长青都只好点头,陈长青先道:“嗯,是……这样,就算是卫斯理,遇到什么难题,也会来找我……们商量的!”

  他在“我”和“们”字之间,足足停顿了两秒钟,想是心中不甘心,但又考虑到现在和小郭必需立场一致,所以才有了这种不情不愿的口吻。

  黄堂爱理不理:“那又怎么样?”

  小郭陪著笑脸:“那就是说,嗯,就算卫斯理不在,有什么问题,拿出来和我们商量,也是一样的!”

  黄堂听了之后,先是发出“哼哼哼”三下冷笑,接著,又仰天发出“哈哈哈”三下大笑,竟然再没有说一个字,就此扬长而去,将满腔希望的小郭和陈长青乾搁在那里,恨得两人真想冲上去,在屁股上踢他一脚!

  黄堂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人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出了被两人嘲弄的一口鸟气,可是他心中并不高兴。

  在医院,李宣宣确然说了话,可是对于解开谜团,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黄堂赶到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看到的情景,极其动人。他看到李宣宣坐在病床的旁边,垂著头,怔怔地望著昏迷不理的丈夫。

  她满头乌丝,侧向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截后颈,由于她肌肤赛雪,所以颈上的一些柔发,也看得清楚,更是动人。

  她一动不动地望著,直到黄堂来到了床的另一边,叫了她一声,她才抬起头来,眼睛迷惘,向黄堂略点了点头。

  变故发生之后,别说全城轰动,简直是世界性的大新闻,不知道有多少记者想接近李宣宣,访问、拍照,全靠黄堂安排得好,动用了大量人力,阻止大批记者的骚扰,所以李宣宣对黄堂的印象很好。

  可是她也只是向黄堂望了一眼,失色的口唇,略为颤动了一下,并没有发出声音,可见得她身心俱乏,疲累之极,连出声的气力也没有了。

  这种情形,很叫人怜惜,她苍白的脸,虽然仍有说不出的俏丽,但看了也令人难过,所以黄堂未曾开言,先叹了几声,这才道:“王夫人,有一些问题,要你回答。”

  李宣宣仍没有出声,只是坐著不动,惘然的视线,仍落在王大同的脸上。

第五部:三路奇兵

  王大同一动不动地躺著,看起来,他比李宣宜幸运,因为这时,他什么知觉也没有。若是他有知觉,只怕他立刻就要接受无穷无尽的盘问。

  黄堂又停了片刻,李宣宣没有反应,那是他意料中的事,他又道:“王夫人,事情是这样,在出事之前,护士曾说,王医生接到了两个电话”

  他用十分锐利的眼光,捕捉李宣宣的反应。可是李宣宣就像玉雕美人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叫人怀疑她的心是不是还在跳,血是不是还在流。

  黄堂自顾自把护士所说的供词,叙述了一遍,最后问道:“王夫人,护士认出,电话中有你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希望你详细的解释!”

  李宣宜虽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黄堂可以肯定,她应听清楚了刚才的叙述,因为她长长的睫毛,不时在眨动,频率和黄堂叙述的紧凑过程相配合。

  所以,黄堂在问了一遍之后没有回答,就锲而不舍,隔一分钟,再问了一遍。

  问到了第七遍,李宜宣才轻启朱唇,吐出了四个字来:“她听错了!”

  黄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事先想了好几遍,说的时候,又运用了不少技巧,满以为李宣宣一定会有所透露,可是她却只说了四个字,就把黄堂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李宣宣的那四个字,听来轻描淡写,但是却厉害之极,滴水不入,令得黄堂再也没有法子进一步发问!

  她不说“没有那回事”,也不说那护士胡言乱语,只是说那护士听错了。

  那表示不论那护士说的是什么事,都和她无关!

  黄堂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李宣宣的态度,更令他气馁她竟然把黄堂当作不存在一样,望也不望,理也不理,只是一动不动地看著病床上的王大同。

  足足有三分钟之久,病房中静得出奇,几乎连生理盐水流进王大同体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黄堂无法可施,明知没有用,还是加了一句:“那护士说,听起来,是你的声音。”

  李宣宣这次,连眼皮也不拾,一声都没有出。

  黄堂又是无奈,又是恼怒,他提高了声音:“王夫人,请你和警方合作!事关五条人命,还有好几个伤者伤势严重,就算能保得住性命,也会终生残废,警方会尽一切力量弄清楚出事的原因!”

  黄堂说到后来,神情激动,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了!而且,为了加强语气,他双手紧握著拳,挥动著。

  他站得离李宣宣相当近,在他的双拳挥动的时候,看起来,好几次,竟像是会击中李宣宣一样!

  黄堂是极有经验的警官,他自然知道如果拳打证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故意这样做,目的是为了加强他说话的威势,可以使对方产生怯意,就比较容易吐露实情。

  可是。他那一套装腔作势的做法,对于李宣宣,却一点用也没有,全然是在瞎子面前做媚眼!

  李宣宣唯一的反应,是她美丽动人的口角向上略翘了一下,现出了一丝笑容来那是一个充满了无奈、落寞,嘲弄的苦笑。

  黄堂拉过了一把椅子来,坐下,盯著李宣宣看。李宣宣一直坐著,黄堂站著,走来走去,一直无法和她的视线接触,这时坐了下来,就可以平视了!

  可是李宣宣垂下了眼脸,根本不看他,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反问:“有什么用呢?”

  黄堂怔了一怔,他的反应算是快的了,可是一时之间,他也难以明白李宣宣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是甚么意思。

  若是李宣宣指的是,警方就算努力找到了出事的原因,也没有什么用,那未免太轻视警方了!

  黄堂闷哼一声:“弄清原因,可以避免发生惨剧!”

  李宣宣听了,总算抬了抬眼,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瞟了黄堂一眼,令得黄堂在那一刹间,几乎连心跳也停止。

  李宣宣接下来所说的话,只怕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一下子就接得上腔!

  她道:“人人都清楚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人类却也没有能力避免战争!”

  李宣宣的话,无可反驳。虽然她在此时此地,说这样的话,和王大同闯了这样的大祸,扯不上关系,但也令得黄堂又好久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感到十分燥热,伸手抹了抹汗,才能再说话:“种种证据可说明,王医生在电话中受到巨大的困扰,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李宣宣的回答是:“不知道。”

  黄堂再问:“你可发现他近来有什么不正常之处?”

  李宣宣的回答是:“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黄堂问了许多问题,李宣宣的回答,像是固定的电脑程式:

  “不知道”,“没有”。

  黄堂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怒意,他知道,若是再在病房耽下去,他终于会忍不住出手,在李宣宣雪白粉嫩的俏脸之上,重重掴上一个耳光,以出心头这口快要令得他爆炸的鸟气!

  所以,他在自己感到忍无可忍之前,呼哧呼哧喘著气,出了病房,并且十分不礼貌地重重关上病房的门。

  他在门口,又站了一会。才算是怒意稍敛,他吩咐了守卫的警员,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病房除了医护人员。

  可是黄堂却没有想到,他无法限制李宣宣的行动。

  李宣宣在黄堂怒意勃发,拂袖而去之后,又坐了一分钟左右,一动不动,然后,她慢慢站了起来,她身形颀长,随随便便从坐到立,就把成熟女性的体态美,表露无遗,看了赏心悦目之至。

  她站了起来之后,轻移莲步,来到了窗前。

  为了使光线柔和,窗前下看纱帘,李宣宣在窗前,掀起了纱帘的一角,向下看。

  从那个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医院的近门入口处,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等一等!

  黄堂离去之后,李宣宣有什么行动,他人怎么能知道?

  黄堂走了之后,病房中只有李宣宣和王大同两人,王大同昏迷不醒,莫非王大同是假装昏迷,暗中在监视李宣宣的行动,所以才知道她做了什么!

  当然不是,另有原因,下文自会说明。

  李宣宣在窗口,掀开纱帘向下看,约莫看了一分钟后来,一干人等在讨论时(卫斯理也在),大家都同意了卫斯理的意见。

  卫斯理说:“她等了一分钟左右,就来到窗前向下看,又看了一分钟左右。从时间来计算,那应该正是黄堂离开医院所需的时间。所以,她在窗口,是在确定黄堂是不是离开医院。她肯定了黄堂离开了医院,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李宣宣下一步的行动是什么,倒是大家都知道的,她离开了医院自王大同出事,她赶到医院之后,她是第一次离开。

  所以,当小郭和陈长青从警局赶到医院来的时候,就未能见到这位大美人。

  而黄堂在离开医院的时候,由于一无所获,心情十分沮丧,他和小郭、陈长青一样,想到了卫斯理。觉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除了找卫斯理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所以,他就去到了卫斯理的住所。

  黄堂并没有预料陈长青和小郭也会摸上门来,可是他见了他们,也并不感到意外,三个人分成了对立的两派,闹得不愉快,黄堂离去之后,运用了他高级警官工作上的方便,下令调查卫斯理的行踪现代人和古代人不同的是,现代人到哪里去,都有记录,出境入境,都在电脑上留下资料,要调查行踪,不是难事。

  黄堂的行动,很快就有了结果:十五天前,卫斯理从北欧回来之后,就没有离开过。

  也就是说,他在本城。

  黄堂皱著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在一个过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中,要找一个人,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要找的人是神出鬼没的卫斯理!

  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因为他知道进一步的行动也没有用,反而会惹起卫斯理的反感。他希望王大同闯祸的事,满城皆知,会引起卫斯理的兴趣,那就会主动和他联络,因为警方始终掌握最多资料。

  而小郭和陈长青,在卫斯理住所,等了很久,虽然老蔡有好酒好茶招待,但是卫斯理并不露面,他们也不能一直等下去。

  这期间,小郭有了不少收获。他的手下曾向他报告:“王夫人在住所出现,但无法接近,正用远程望远镜作密切的监视。”

  小郭接到报告的时候,陈长青在一旁,笑了一声:“油头粉面的手下,也是软柿子,无法接近,就证明没有办事能力!”

  小郭当时吃了一记闷棍,没有说什么,不过后来,陈长青却为这句话,向小郭道歉。因为他随即亲自出马,携带了许多监视的仪器和工具,也到王医生寓所附近去监视李宣宣。

  他也一样无法接近。

  无法接近的原因很简单,王大同的寓所独立在一个山头上,只有一条属于私人所有的道路,可以通到屋子去。那条斜路约长二百公尺,有三道电动铁门。

  而屋子的周围还有种种先进的防盗设备,再加上至少有十头以上凶猛的狼狗。

  屋主人像是预知自己会有朝一日被人监视,企图接近一样,把自己安全无比地置于防围之中!

  陈长青拣了一个有利的“阵地”,停了车。他做事极有毅力,像这种情形,他可以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等闲盯上三五天!陈长青也发现,屋子附近,至少有六七个小郭的手下,也在监视那屋子。屋子是三层洋房,可是每一个窗。都落著帘子,全然看不到屋中的情形,在花园中,狼狗来回走动,有一个仆人在浇水。

  看起来很平静正常,可是谁知道曾有什么波涛汹涌的变故,会随时发生这种情形,最合陈长青的性格,为了许多没来由的事,他都可以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研究,何况这次的事,处处显得如此怪异。

  在陈长青对屋子监视了五六小时之后,警方人员来了,由黄堂领队,陈长青在萤光幕上看到黄堂带著两三个警官,驾车直达铁门边前,停了下来,黄堂下车,按动了门铃。

  附带说一下陈长青这时候用的监视用品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人数上还不及警方和小郭。可是他配备之精良,还非小郭和警方能及,后来小郭和黄堂,对他的配备下了一句评语:简直难以想像。

  这些配备之中,包括了四支无线电遥控的摄像管,可以遥远控制调节焦距,发挥远摄作用,并且红外线装置。四支摄像管,已被陈长青安放在适当所在,从四个不同角度监视著屋子。

  而摄像管的记录所得,立刻投射在四幅萤光屏上。

  所以,陈长青不必像小郭的手下那样,落后到了用远程望远镜,他只消舒服地坐在车子的座位上,甚至一面喝著酒,一面哼著歌,就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屋外的一切活动。

  他也观察了那条斜路的第一道铁门,发现铁门上装有闭路电视和对讲机。

  他就在对讲机旁,一处不易为人发现的所在,放下了一具偷听器,那偷听器只有指甲般大小,可是有效的传音距离是一千公尺。

  同样地,他运用强力弹射器,把这样的小偷听器射进花园去,其中有一枚,落在洋房二楼的露台上,有几枚落在花园中。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洋房的露台上说话,他也可以接收得到。

  当然,他的配备还不止此,但是其他的,大可以等用到的时候再说。

  所以,黄堂到了门口的情形,和他与屋中人的对答,陈长青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黄堂按了门铃之后不久,就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什么人?”

  黄堂仰起头,对准了闭路电视,先说了自己的身分,然后才道:“警方认为,王夫人有需要接受特别保护,要在屋内外布岗!”

  那苍老的声音道:“等一等!”

  这一等,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之久,等得黄堂大是不耐烦。翘起腿,看著萤光屏的陈长青,则抱著看好戏的心情,一点也不急。

  然后,又是那苍老的声音道:“夫人说不必了!”

  黄堂著急,忙道:“这是警方的责任!”

  可是对讲机中传来了“得”地一声响,显然已停止了通话的功能。

  黄堂又叫又跳,可是对讲机中,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黄堂十分愤怒,但也无可奈何,他开始在屋子的附近布岗部署,很快就发现了小郭的那些手下。

  可是他交涉了好一会,小郭的手下,强将手下无弱兵,也不会给他吓跑。

  黄堂又发现了陈长青的那辆中型货车,气冲冲走过来。陈长青不等他来到面前,就打开车窗,向他打招呼:“黄主任,喝杯酒?”

  黄堂只好乾瞪眼,因为并没有法律禁止人在山上的小路上停车欣赏风景。

  陈长青又道:“屋子主人,好像不是很卖帐?”

  黄堂指著陈长青,想说什么话,可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所以始终没出声。

  到天色全黑了,陈长青看到小郭也来了,黄堂也没有走,屋子之中有灯光在窗帘的缝中透出来,可是静得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直到午夜时分,陈长青这个人,有点好处,他能屈能伸,为了达到目的,不在乎吃点亏,看来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他就“先礼贤下士”,利用车上的通讯设备,和黄堂取得了联络。

  他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黄主任”深明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然后道:“很闷,是不是?我有一个提议,警方可以进行!”

  黄堂闷哼了一声,没有立刻中止通话,陈长青也就有了献策的机会:“警方可以截听在这幢屋子打出去的所有电话,那至少可以知道王夫人和什么人有联络,可以知道王医生电话中的男人是谁?”

  黄堂又闷哼了一声,他何尝不想这样做,可是这样做,都是犯法的!

  黄堂的回答正气凛然:“你在教唆警务人员触犯法律!”

  陈长青立时道:“好了,算我没提过,医院方面有什么消息?”

  黄堂没好气:“昏迷不醒!”

  陈长青在这时候,又联络上了小郭,他“嗨”了一声:“油头粉面,我正和黄主任在闲谈,你要不要参加!”

  陈长青竟利用了他车上的通讯设备,变成了三人会谈。小郭第一句话就是:

  “要加入!黄主任,有卫斯理的消息没有?”

  黄堂又闷哼了一声,他几乎要全市的警员,留意卫斯理的下落,可是仍然没有结果。对小郭的问题,没有答案,自然只好闷哼。

  可是他在哼了一下之后,忽然叫了起来:“等一等,什么?是的,一辆外表看来十分残旧的车子,千万则试图拦截追逐,什么?什么?正向山上驶来,好,继续报告!”

  在那几句急速话中,黄堂半个字也没有提到什么人的名字,可是小郭和陈长青已不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找到了卫斯理?”

  他们立刻有了这样的反应,那是由于他们和卫斯理相识已久,自然知道,卫斯理的车子,外型看来很残旧,是一辆美国大车,可是所有机件曾经过改换,性能之佳,无出其右。早年,卫斯理还很是气盛的时候,不少驾了新型跑车在公路上耀武扬威的家伙,由于看不起他的车子,而很吃了点亏。

  最后,卫斯理心平气和得多,在公路上遇上有人对他车子投以不屑的眼光,他也就假装看不见了。黄堂的手下,发现了卫斯理的车子,黄堂下令不准追截,自然是免得他手下吃亏!

  黄堂吸了一口气,回答:“是,而且,车子正驶上山来,看来目的地”

  黄堂才说到这里,陈长青已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他的设备最好,也最先看到卫斯理的车子,已经转上山来,驶得飞快,在寂静的午夜之中,发出轰然巨响,转眼之间,就到了铁门的门口。

  这时,陈长青,黄堂,小郭这三路兵马,各自从隐伏之处扑出来,飞快地奔向铁门。

  在他们奔向前的时候,可以听到卫斯理的车子,发出了一下喇叭声,等他快奔到近前的时候,看到铁门打开,车子“刷”地一声,冲进了门。等他们赶到门口时,铁门恰好又关上。

第六部:死囚和看杀头的小孩子

  那时,卫斯理的车子,已经停在第二道铁门之前,而第二道铁门,也正在打开来。

  卫斯理竟然能够驱车直入,那自然是和屋主人早就约好了的。

  而王大同在医院昏迷不醒,和卫斯理有约的,当然是李宣宣了!

  奔到了铁门前的三个人,手抓住了门上的铁枝,一时之间,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们各自大叫了一声:“卫斯理!”陈长青加了一句:“带我进去!”

  那时,第二道门打开,卫斯理的车子,驶了进去。同时,大门上的一个传音装置,也发出了警告:“你现在正身在私人产业范围中,请立即后退五公尺,不然,铁门上的高压电。会使你受到重创!”

  听了这样警告之后,三人只好狼狈后退,离门五公尺,眼睁睁地看卫斯理的车子,直驶进了第三度铁门,直驶到了洋房的面前,转过了墙角,看不见了。

  陈长青自恃和卫斯理最热,这时的委曲感也最大,他行为幼稚起来,也真够瞧的。竟然向著铁门,大大地吐了一口口水。

  黄堂和小郭两人,心中也都很不是味道。不过,他们却都错怪了卫斯理驾车直驶进花园洋房的,并不是卫斯理。

  又是什么人可以驾驶卫斯理的车子,长驱直入地去见李宣宣呢?其实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想出来。就算一时之间想不出,看下去也自会明白。

  先要说,李宣宣怎么会和卫斯理发生联系的呢!

  那是一种想也想不到的联系黄堂挟高级警官的身分去按门铃,回应的是一个听来很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属于王大同的一个老管家,这老管家,还是王大同祖父时代雇用的,情形和卫府的管家老蔡相仿,这老管家和王大同的祖父,是如何结成了主仆关系的,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其中必然有极其动人的故事在,有机会可以发掘一下。

  这位管家的姓很僻:祖,大名是天开,很是响亮。全家上下,在王大同祖父时代,已称之为开叔而不名,王大同祖父逝世,开叔比孝子还伤心,七七四十九天,只喝酒不进食,七七之后,人瘦得像一条藤,可知虽是主仆,他和王大同祖父之间,必有极深厚的友谊。

  王大同的父亲,由于自小知道开叔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也对他尊敬之至。

  王家发迹甚早,经商的本领大,要不然,也不能早就建立了这样可观的住宅,可是人丁不旺,一连几代,都是单传,王大同的父亲又死得早那年王大同只不过十二岁,还是少年人。

  所以,王大同和开叔之间的感情,也非同一般,简直有祖孙之情在内,开叔的身分,更是尊贵了。

  开叔本来地无缘认识卫斯理开叔年纪已经极大,在王大同成亲那一年,他少说也有九十岁了,可是身子极壮健,他一扳高大,很难想像中国人的身形会有那么高的,他身高二一六公分,如果是现代年轻人,必然是出色的篮球明星。

  这也是王大同极崇拜开叔的原因,因为少年人免不了有些和人冲突的时候,有这位大神一样的管家出现在身边,那自然不会有人欺负他了。

  老蔡说,开叔有极深的武术造谐,不过从来不露,是真正的真人不露相。

  是的,老蔡认识开叔。

  老蔡认识开叔的过程也很传奇老蔡应该说,是早已认识开叔的,当老蔡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跟著大伙儿一起去“看杀头”。

  “看杀头”是真正的看杀头就是有人犯了罪,判了死刑,由刽子手操刀,杀头。

  杀头本来是又可怖又残忍的事,没有什么好看的,但人性之中,有从残忍得到满足的特性,不独中国,在法国,若是有什么人要上断头台,也必然聚集许多群众观看,看别人人头落地,当是自己最佳娱乐。

  在老蔡家乡这种小城镇,人若是曾看过一次杀头,可以口沫横飞说上半个世纪,接受没有看过杀头的人的尊敬。

  所以,遇有杀头,只要有可能,都会涌去看,看杀头的人,甚至有连夜赶八九十里夜路来的。

  老蔡曾不止一次,向卫斯理叙述过好多次他看杀头的情形,直到卫斯理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老蔡,我不喜欢听讲杀头的事,每听一次,我都要反胃好几天,请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老蔡果然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但是那一次是老蔡第一次看杀头,而且结果出人意表,所以他多说几次,卫斯理也没有阻止。

  老蔡后来,还对许多卫斯理的大朋友或小朋友,说起过那次看杀头的经过。

  那次杀头事件的主角,就是祖天开,开叔。

  任何“杀头事件”之中,主要的角色,固定不变,只有两个:被杀者和杀人者。

  被杀者是待决的死囚,杀人者是执法的刽子手。

  那么,开叔在那宗杀人事件之中,是死囚还是刽子手呢?

  他是死囚。

  老蔡形容那次看杀头,用的词句,十分生动,也道出了他儿童的想法他跟著大伙奔向刑场的时候,心中只在想,自己个子小,到了之后,要拣一棵树爬上去,才能看到杀头的情形,不然,人墙一档,什么也看不到,就难以向人炫耀了。

  可是,等他赶到刑场的时候,人山人海,附近的树上,早已攀满了人,哪里还轮得到他这个小孩子。而且,正有一株树,因为太多人爬了上去,被压得倒了下来,十来个人头破血流,老察看了也害怕,但是既然来了,也不想立刻离开,只得远远地等著,努力踞高了脚。

  (忽然岔了开去,说起老蔡和开叔的事,是基于卫斯理故事的两个一贯原则。一是这岔开去的事很有趣,二是和整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看来好像没有关系,但既然开叔在这个故事中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自然发展下去,就会有关系了。)

  所有的人都努力向前挤,希望可以看到死囚的真面目。但是,等到死囚一亮相,各人都停止了向前挤的动作,个个都发出“啊啊”声和惊诧的神情。

  因为死囚的身量极高,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所以个个都可看得清楚。相形之下,刽子手努力高举著手中雪亮的钢刀,刀尖也不过和死囚的头顶一样高。

  死囚的年纪极轻,至多二十岁,神情剽悍,顾盼自豪,双手被反绑著,大踏步前进,在他身边的兵丁和差役,根本跟不上他。

  死囚的背上,插著一块木牌,上写:“斩立决江洋大盗祖天开一名”,在“祖天开”三个字之上,用红笔划著圆圈那情形,和舞台上可以看到的情形相仿。

  死囚的双眼极有神,许多人期待他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他却紧抿著嘴,一言不发,所以看热闹的人之中,有沉不住气的,就代他叫了起来,他向声音最响亮处,望了一眼,神情颇不以为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那时的法律程序比较粗疏,说是“江洋大盗”,但具体的犯罪情形如何,也不得而知,多半曾经杀人,但是也难以肯定。

  临刑的时候到了,这是人人在等待的最紧张时刻,刽子手对昂然而立,比他高了两个头的死囚,早已反感之至,这时大喝一声:“跪下受刑!”

  刽子手是老手,一喝之下,一腿扫出,扫向死囚的腿弯。那一脚,可以令死囚身不由主,曲膝跪倒,再接著,左手一伸,拔掉插在死囚背后的木牌,顺势用木牌在死囚的头顶用力一拍。

  死囚在头顶被一拍之后,自然会缩一缩头,然后再伸一伸。

  就在这一缩一伸之间,刽子手横刀切入,人头就落地,再一脚把人头踢出,杀头事件就完成了。

  这一切开始之前,已有不少曾看过杀头的人,口沫横飞地在说这些必然会发生的过程。

  可是,这次的杀头事件却乱了套,刽子手一腿扫过去,挺立著的死囚,竟然没有跪倒。非但不跪倒,而且大喝一声,如同半空中陡然响起了一个焦雷,只见他双臂一振,身上的衣服,首先胀裂,接著,绑住他双手的绳子,也断裂开来。

  在他双手得了自由之后,再一伸,就把创子手手中的刀,抢了过来,飞快地虚砍了三刀,风声霍霍,雪亮的钢刀,如同划出了三道闪电。他就这样,挥著刀,大踏步向外走去。

  所的人都惊得呆了,除了给他让一条路出来之外,没有别的动作,除了刀风声之外,也没有别的声音!

  他飞快地挥著刀,前一刀,后一刀,左一刀,右一刀,一刀又一刀,不停地砍著。

  老蔡事后的忆述,也很生动:“就像是一道又一道的闪电,自他的手上发出来,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住了,也像是他整个人都闪闪生光。总有好几十人,就眼睁睁地看著这个天神一样的死囚,越走越远。”

  有时老蔡喝多了酒,就会信口开河,加上另一番形容:“说也奇怪,本来是烈日当空,午时三刻处决的,在他走远了之后不久,天上就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闪电霍霍,像是他已到了天上,正在天上挥刀一样!”

  老蔡说完了那次杀头事件之后,总会现出十分敬仰的神情。

  这个死囚,老蔡当时根本不知道他姓什么名什么,后来,这个人成了满城人口中的传奇人物,自然也知道了他的姓名。

  这个传奇人物大踏步离开了刑场,到哪里去了呢?

  死囚的个子那么高大,特徵明显,照说,除非躲了起来不露面,不然,一亮相,人人都可以知道它的身分,再也躲不过去。

  自然,他可以远走他乡,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生活,但当时小城的人想不到这一点,就当他真的上了天反正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家乡出现过。

  后来,老蔡渐渐长大,来到了卫府,卫斯理开始冒险生涯,又南下定居,老蔡一直跟著卫斯理。套一句用滥了的成语:光阴如箭,日月如梭。一下子过去了半个世纪,老蔡才又见到了那个当年的“死囚”。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老蔡死了一个同乡人在离乡别井之后,乡谊也就特别重。那同乡的丧礼,老蔡去了,在殡仪馆,鞠躬如仪之后,照例坐在灵堂上,望著遗像发怔。

  就在那时候,他觉得各人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指指点点。他抬头看去,看到一个身形极高的老人,身形极挺,大踏步走了进来,到了灵堂前鞠躬:这高大老人弯下身鞠躬时,比他身边站著的人还要高!

  虽然事隔已超过半个世纪,但是一见到这高个子,童年的回忆立刻在脑海中浮起。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老蔡一想到眼前这高大的老人可能就是当年的死囚时,心跳得剧烈。

  那高大老人行完了礼,向遗像看了一会,也不和人打招呼,转身向外就走。

  他身形高大,却一点也不伛偻,所以看起来极挺直,等他走到了灵堂门口,老蔡忍不住跳了起来,跟了出去,一直跟到殡仪馆门口,眼著那高大老人要上一辆式样古老的,由穿制服司机驾驶的大房车,老人并不坐向后面,却拉开了前面的门,要和司机并坐。

  老蔡在这时候,叫了一声:“祖天开!”

  那死囚的名字,他在知道了之后,就没有再忘记过,所以一下子就叫了出来,而且,老蔡一直乡音未改,这个名字,自然也叫得乡韵十足。

  那高大老人已经弯身准备进车子了,一听得老蔡叫,先是动作僵凝,然后,十分缓慢地直起身,又很缓慢地转过身,向老蔡望来。

  在他的脸上,只是一片冷森,一点也看不出喜怒哀乐,两道目光,却凌厉之极,在老蔡的身上扫来扫去。

  老蔡和卫斯理相处久了,见多识广,可是这时,也不免感到了一股寒意。

  在这时候,老蔡虽然知道这一叫是叫对了,可是他还是有点后悔,因为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这时,那高大老人已开了口,果然是老蔡的家乡话:“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

  别说当年老蔡去看他杀头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就算已经成年,当年看杀头的人,成千上万,也认不出来了。可是他这一问,证明老蔡刚才叫的,确然就是他的名字!

  老蔡是一回来之后,就向卫斯理说起这件事的,他抓著头:“我真是尴尬极了,卫哥儿,你想想,他这样问,叫我如何回答呢?”

  卫斯理也感到好奇,是的,怎么回答呢?过了半个世纪,当年的死囚,如今是什么身分。就算什么也不是,总也不能冒冒失失上去说:“我认识你!多年前,我去看过你被人杀头!”

  卫斯理笑著反问:“那你怎么回答?”

  老蔡的回答很妙,也当真只有他这样的妙人才想得出来他不开口,而是做手势,做的手势是以手作刀,扬了起来,向自己的脖子,虚砍了一下。

  那高大老人先是一怔,但随即笑了起来,目光也没有那么凌厉了,他也作了一个手势,令老蔡走过去,老蔡来到了近前,他居然有了笑容,又打量了老蔡一下,道:“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吧!”

  老蔡一听,那是他已直认不讳了,自然连连点头,同时,望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崇敬之至,祖天开笑了起来,伸手在他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下:“当年没有叫刀砍下来,这颗脑袋还牢牢地长在脖子上,嗯,那次我从法场离开,乡亲们怎么说?”

  老蔡在回答之前,先大大地吸了几口气:“说得可神了,你一走,天就打雷闪电,都说你是到天上去了。说你是天神!”

  开叔仰天大笑:“下十八层地狱还差不多,还上天当神灵呢!”

  需知一个人,半个世纪前犯了杀头的大罪,被绑赴怯场行刑,临阵开逃,半个世纪之后,居然遇上了当年曾目击这种盛举的人,那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所以,虽然开叔不愿意多说他自己的事,但还是和老蔡交换了电话、地址。两人也说起了目前的工作,性质相同,又是同乡三分亲,所以谈得十分投机。

  老蔡回来告诉卫斯理的时候说:“开叔听了你的名字之后,像是呆了一呆。”

  卫斯理不以为意,因为他名头响亮,知道的人多,开叔有那样的反应,寻常之至。

  自此之后,老蔡和和开叔之间,来往并不很密,但是也保持联络。

  卫斯理自己没有听说过祖天开这个人的名字,他和白素商量过白素的父亲就是七帮八会的大龙头,熟悉江湖上的各号人物,也自小就把江湖上的厉害人物,向白素兄妹提及过。

  白素在听了“祖天开”的名字之后,略皱了皱眉,就道:“爹说过这个人,这人是一个独行侠,专在窝子里起瓢子。”

  白素说的,是北方匪徒或江湖上的“黑话”,“窝子”容易明白,那是匪帮的巢穴,用现代的的语言来说,就是“犯罪集团”的总部。

  而“起瓢子”,就要略为解释一下。

  那时天下大乱,盗匪丛生,治安不靖,绑票盛行。在山东河北以及江苏北部一带,把被绑了票的人,叫“瓢子”(在广东,叫“肉参”),若是事主家人不肯付赎金,绑票的匪徒一怒之下,把事主杀了,就叫“摘瓢子”。

  而祖天开的行为是“起瓢子”,那是把“瓢子”起出来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专和绑匪作对,单人匹马,独闯匪窝,把被绑票的人救出来!

  这当中,虽然也一样有金钱上的收受行为,但那总是侠义行径,所以算是白道上的人物。

  卫斯理一听,就肃然起敬:“不简单,当时鲁豫苏皖的盗贼如毛,何等猖獗,他居然能干这种行当,可见必然身手不凡,胆识过人!”

  白素当时没说什么,不久之后,和白老大见面,卫斯理又提起祖天开这个人物来,白老大可真是见多识度之极,他伸手一拍大腿:“啊,这个人还在,这个人是一个人物,听说当年,成千上万的人围著看他被杀头,他夺了刽子手的刀,就大模大样走出了怯场。”

  这几句话一出口,当时也在一旁的老蔡,对白老大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白老大几乎什么都知道!

  白老大又道:“后来,他常在鲁豫一带出没,河南伏牛山上,有超过十个窝子,都是在抓了瓢子之后,被他挑了的,后来,有的当户,有家人被绑票,贼人的信一送到,就设法去找祖天开,找到祖天开,就没有还不回来的瓢子,听说他身形极高大,武艺超群,力大无穷,能生裂虎豹他现在在干什么?”

第七部:家传之宝

  白素把祖天开现在的情形说了,补充:“看来他在王家,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了!”

  白老大皱著浓眉:“嗯,王家的发迹,也有点不清不楚,嗯,在内地经商,我看多半是王老头叫人绑了票,是祖天开救他出来的,王老头再劝祖天开别过刀头上舐血的日子,祖天开就听了王老头的话。”

  白老大的分析很有理也确然如此,但是只怕白老大也绝想不到,其间还会有极大的伤痛、曲折、隐情,是一个复杂无比的江湖儿女恩怨纠缠,血肉横飞,惊心动魄的长篇故事!

  老蔡当时听白老大对祖天开的评语如此之高,他也很高兴沾了一分光,就道:

  “我去把他叫来,让大家听他自己说说!”

  白老大笑:“你少去碰一鼻子灰了!他是高人,能给你一叫就来吗?”

  老蔡可能真的不明白老大的话,碰了钉子,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要把祖天开叫来的话。

  所以,卫斯理一直没有见过祖大开,直到那一天晚上,祖天开找上门来那离老祭在殡仪馆门口见到祖大开,又有好多年了。

  那大晚上是少见的寒冬之夜,细雨霏霏,北风呼号。在这个南方的城市,自然不会真正冷到哪里去,但是在北方长大,潜意识之中,都有童年少年如何在严寒中度过的记亿。这种记亿,形成了心理上的条件反射,到了冬天,就会想起那种滴水成冰的日子这是何以北方人在南方比南方人怕冷的原因。

  卫斯理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长江以北度过,少年和青年之时,更曾在黄河以北生活,所以他也无可避免,有这样的“条件反射”。

  在书房中,卫斯理甚至开著了一只暖炉,在寒风呼号之中,享受暖洋洋的乐趣。

  他听到门铃声响,也听到老蔡去开门,他略皱了皱眉,因为老蔡有一个坏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十分慢客,得罪来访者,是他的拿手好戏,除非是极熟的人,不然,绝得不到老蔡的笑脸相迎。

  卫斯理期待著老蔡慢客的声音,可是他听到的,却是老蔡惊喜交集的一下呼声:“怎么是你?怎么是你老人家来了?请进!请进!”

  卫斯理一听,不禁大是奇怪,立即想:“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卫斯理其实只要推开书房的门,向楼下一看,就可以知道来者是谁了,可是他却想考验一下自己的推理能力,猜出来者是谁。

  最先被想到的,当然是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因为老蔡有“你老人家”这样的称呼。但这个推测,立即被否定如果是白老大,老蔡不必那样见外和客气。

  不是白老大,又会是什么人?

  他在想著,听到了语声,是老蔡和来人在交谈,听不真切,不一会,就听到了老蔡上楼的声音,从脚步声的节奏比往日来得快这一点上,可以判断出老蔡的心情,特别兴奋愉快。

  接著,老蔡大方推开门来老蔡没有敲门的习惯,请老蔡进房间要先敲门,非但没用,还会惹来教训:敲什么门,在我们家乡,根本不作兴关门,又不是男盗女娼,做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关门?

  所以,老蔡不敲门而迳自推开,那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站在门口,果然兴奋之极,满脸通红,双手搓著(不是因为天冷),又跺著脚(也不是因为天冷),直著嗓子嚷:“你猜是谁来了?”

  卫斯理猜过了,猜不著,所以他作了一个手势,请老蔡说。

  老蔡先吸了一口气,才郑重宣布:“就是我一直在提起的那位开叔啊!他说有事要见你。”

  老蔡唯恐卫斯理不肯见访客,说著,就走进来,竟老实不客气过来拉卫斯理的衣袖

  在得罪访客这一点上,卫斯理和老蔡功力相若,不相伯仲。

  而在听了老蔡的话之后,卫斯理脑中,立即闪过了“祖天开”这个名字,他也“啊”地一声站了起来。对于这样的江湖奇人,自然不会拒见。

  他先摔开了老蔡的手,他知道这种江湖人物,别看不知隐居了多久,彷彿已不问世事了,但一样十分重视别人对他的态度。

  所以卫斯理立时大声呼喝:“啊!是祖老爷子来了?你也是,怎么不早说!”

  卫斯理明是在斥责老蔡,但其实,那是叫给在楼下的祖天开听的,而且,他一面叫,一面已大踏步跨了出去,自楼梯上飞掠而下。

  就在他飞身下楼时,客厅里一个原来坐著的老人,也霍然起立卫斯理早知他个子高,可是临到身前,才知道他个子真高!

  祖天开不但身子高,而且壮,腰板挺直,小说中常形容彪形大汉“像一座铁塔”,眼前的祖天开,虽然一头银发,满面皱纹,可是气势就像是一座塔。

  卫斯理一面打量他,一面抱拳为礼,请对方坐下,礼数周到,又大声吩咐:

  “老蔡,快拿酒来,让老爷子暖暖身子!”

  祖天开对自己受到这样的礼遇,显然十分高兴,连声道谢,接过了酒,喝了一口,才道:“卫先生,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求你来了!”

  卫斯理笑:“只管说!”

  那时,卫斯理心中,十分疑惑,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刻祖天开找上门来,必然是有事相求。可是,他却又想不出,祖天开要求他的是什么事可以肯定的是,这事一定不平常之极,棘手之极。

  所以,他在说了“只管说”之后,神情相当严肃,准备迎接一件困难的委托。

  祖天开伸出手来,在他自己的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好,我算找对人了,常听小蔡说卫先生很神通广大,想托你查一个人的来龙去脉!”

  卫斯理不禁一呆,这算是什么大事?又何必劳烦他来出马?任何私家侦探都可以做到这一种事。

  所以他神情变得轻松,随口问:“这个人是谁?”

  祖天开有相当为难的神情,伸手在脸上用力抚摸了几下,才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张摺得方方的报纸来,打开,指著上面的一张照片:“这个女人!”

  卫斯理一看照片上是一个美女,虽然只是印在报上的照片,但是一样眼波横溢,樱唇欲语,美丽无比,那是城中著名的美女李宣宣!

  他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不久之前,小郭神情沮丧来找过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真难想像!现代社会中,竟然还有人是完全找不出来历的!”

  小郭曾向卫斯理详细说过王大同委托他查李宣宣的来历的经过,也说了他在这件事上失败的苦恼,小郭的结论是:“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这样一个大美人,你说怪不怪?”

  卫斯理当时没有反应,小郭还碰了一个钉子,他道:“你有没有兴趣接受挑战,把这个大美人的底细弄明白?”

  卫斯理冷冷地道:“你那位委托人的神经有问题,娶妻子要先弄明来历?他家有什么了不起,有皇位等著他承继吗?”

  卫斯理的反应,和原振侠一样,小郭碰了钉子之后,没有说什么。所以卫斯理一看照片,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皱了皱眉,并不出声。

  那时,王大同已经捱了原振侠的骂,向李宣宣求了婚,婚事正在筹备之中。

  祖天开见卫斯理没有反应,他又重复一遍:“就是这个女人。”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这位李小姐,我有一个好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私家侦探,已经倾全力,查过她的来历,没能查出来。”

  这话说得再委婉也没有,而且,拒绝的意思,也明显之至。可是祖天开的回答来得还要直接:“卫先生,全世界所有私家侦探加起来,也不如你啊!”

  卫斯理不禁苦笑,他喝了一口酒:“我不明白,王医生为什么非要查清李小姐的来历不可?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女,会有什么背景!王家大不了有几个钱,那么紧张干什么?怕李宣宣会谋财害命吗?”

  卫斯理这话:已经不那么客气了,祖天开神情显得有点不妥,欲语又止。老蔡在一旁道:“开叔,卫哥儿能守秘密,什么话都可以说!”

  卫斯理忙举起手来,斜视老蔡:“最好别说,免得日后传了出去,我也有散播的嫌疑!”

  祖天开长叹一声,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声从这一点来看,他身负绝技,倒是真的。

  然后,他老高的身形,站了起来,收好了报纸,向卫斯理抱拳:“对不起,打扰了!”

  老蔡十分焦急:“开叔,怎么这就走了!”

  祖天开笑:“卫先生说帮不上忙,我再去想办法!”

  卫斯理虽然愿意和祖天开详谈,可是对于查李宣宣的来历,他实在没有兴趣,所以也没有什么表示。

  祖天开来到门前,伸手拉开了门,却又转过身,任由门外的寒风卷进来。

  他道:“卫先生,王家有一件传家之宝,若是给外人拐了去,别说在九泉之下的王家上代不甘心,连我这老头子也不甘心!”

  他在王家已历三代,他表示他对王家的忠心,卫斯理也不能说他的不是,只是觉得好笑:“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也不必那么紧张!”

  祖天开吸了口气,自言自语:“那件宝物,当年是我和老爷,用性命换来的!”

  卫斯理心想,人老了,真会夹缠不清,你王家有传家之宝,李宣宣只怕根本不知道,怎么就一口咬定她是为了这一件宝物而嫁入王家的呢?

  所以,他更不愿再说下去,只等祖天开离去。

  就在这时,门口多了一个俏生生的丽人,白素正好回家来了。

  白素一眼看到了祖天开,这时就知道了他是什么人,她向祖天开作了一个很古怪的手势白素比卫斯理更熟悉江湖规矩,因为她父亲是七帮八会的大龙头,她这时所做的这个手势,表示了她的身分,内行人是一眼就明白其中涵意的。

  祖天开一看,目光在白素的脸上打了一个转,也还了一个手势,他还的手势是右手无名指稍伸出,向上,四指蜷曲,手腕略摇。

  白素后来解释这个手势的含意:“伸出无名指,是说自己是无名小卒,但手指向上,又有一向独自为尊,独来独往的意思在内。手腕摇动,是表示如果对方有什么话,他都是照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应付!”

  卫斯理感叹:“一个手势,也有那么多讲究!”

  白素笑:“许多成名的江湖人物,都有个人拥有的手势,好像是他的名片一样,一摆出来,就等于是向对方通名报姓了。像祖老这种手势,倒不是他一个人独有,而是身分极高,身负绝技,独来独往,性格比较古怪的江湖高人所长用的。”

  祖天开一面作手势,一面神情大是讶异:“姑娘姓白?那白老大”

  白素这时接口:“是家父,能蒙祖老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家父常提起祖老在江湖上的显赫事迹,叫人听了都顿生豪意!”

  祖天开给白素的那几句话,说得指住了她,呵呵大笑。卫斯理这时,身在祖天开的后面,趁机向白素挤眉弄眼,暗示白素别太热情了。

  本来,他们之间,一个眼色就可以代表千言万语,白素绝对可以明白卫斯理的意思,可是那时白素却视而不见,又招呼祖天开坐了下来。

  祖天开叹了一声,他望向卫斯理:“不是我老头子讨人厌,实在是事情有跷蹊处,大同喜欢未过门的新娘子,可是他也十分害怕,大同是我看著他长大的,他有什么心事,我全知道!他也不会瞒我,事情实在古怪,所以非弄清楚不可!”

  祖天开唠唠叨叨地说著,白素才进门,不知道来龙去脉,也无法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不过她还是耐心等祖天开的话告一段落,才向卫斯理望去。

  卫斯理就用最简单的方式,把祖天开此来的目的,说了一遍。

  白素神情关切,问:“祖老,王医生担心的是什么呢?照说,新娘是头挑的人才!”

  祖天开想了一想,才一咬牙,道:“担心的是她有男人!”

  卫斯理一扬眉,还没有开口,白素已沉声道:“是怀疑,还是有了证据?”

  祖天开叹:“大同说,只是怀疑,没有证据。”

  卫斯理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个脑科医生,该好好替自己检查一下脑子!”

  可是白素的反应,却令得卫斯理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连呼吸都要暂停白素一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叫卫斯理一口酒呛在喉里,几乎没有噎死!

  白素道:“老爷子,常言道捉奸捉双,只是怀疑,没有用处这样,若你信得过我,我替你去跟她几天,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另有男人!”

  这几句话,令得卫斯理目瞪口呆,可是却令得祖天开感激莫名,这老头子,用他蒲扇也似的大手,抱成了拳,向白素连连打拱:“白老大的闺女肯出马,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拜托了!拜托了!”

  他重复地说了几遍,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千斤重担已经放下,事情已解决了一样。

  卫斯理看著白素,白素向他一笑,眨了眨眼,卫斯理知道她必有原因,暂时只好不出声。

  祖天开道:“也不止是奸夫,更有可能,她也是受了指使来有所图谋……谋王家的……传家之宝!”

  卫斯理一口闷气无处可出,又听得祖天开一再提及“传家之宝”,就冷冷地道:“王家究竟有什么传家之宝?且说来听听,真值得图谋的,我也去试试,看是不是可以弄得到手!”

  卫斯理这样说,分明是意存调侃,可是祖天开一听,反应强烈之极,霍然起立

  绝不夸张,带起了一股劲风,双目圆睁,双手握拳,指节骨“格格”有声,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卫斯理知道有些人在某些事上会特别紧张,连玩笑都不能开,但是他不出声,想看祖天开进一步的反应。

  祖天开没有进一步的反应,他只是在突然间,感觉出自己太过分了,所以立刻坐了下来,连连喝酒,以掩饰他刚才的行动。

  白素先是狠瞪了卫斯理一眼,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令得卫斯理心中一乐。她道:“老爷子,你别恼,他说的什么把王家的传家之宝弄了来,那是说著玩的!”

  白素十分善于掌握说话的技巧,她怪责卫斯理刚才的所说的话,是指责下半部,却不提上半部。可知她也想知道王家的传家之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