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大  秘  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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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甚么人是甚么人的儿子,或甚么人不是甚么人的儿子,本来是最小的小事,只和甚么人和甚么人有关。可是在某种情形之下,这种只是甚么人和甚么人之间的事,都可以成为影响到数以万万计的人的大事。

  怪之极矣,是不是?

  而这种怪事,就是整部中国的历史。

  希望这种历史,早已终结,所以,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幻想故事因为事实证明,并未结束。

             一九九一·九月二十日八时五十三分三十九秒

第一部:红绫提出第一个要求

  秘密可不可以分大小呢?习惯上可以这样说,但实际上,秘密就是秘密,根本没有大小之分。

  或曰,容易被人知道的是小秘密,难为人知的是人秘密。这样的说法,也有问题,因为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全在于不为人知。

  一旦为人所知,如的过程是容易也好,是艰难也好,都不相干,为人所知,就不成其为秘密了,还有甚么大小之分。

  秘密若是为一个人以上所拥有,那也不能算是甚么秘密你知我知,再加上天知地知,那算是甚么秘密?

  真正的秘密,只有一个人知。而真正的秘密有时会泄露,唯一的原因,是由于秘密的拥有者,自己出卖了自己,自己首先把秘密说给了另外一个人听。

  “告诉你一个秘密,只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千万不能传开去。”

  这样的话一出口,秘密从此公开连你自己都守不住秘密,怎么还能希望别人代你守秘密呢?

  所以,如果不想秘密公开,就必须维持真正秘密的原则:只有一个人知道。

  把秘密藏在心底,会形成很痛苦的一种感觉,会渴望有他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真有这种情形出现,秘密的防线已经崩溃了。

  既然秘密没有大小之分,而仍然把故事命名为“大秘密”,是由于这个故事牵涉的一项秘密,简直是难以想像,情况奇特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当事人把这个秘密向全世界人宣布,也不会有人相信。

  而且,这个秘密怪在有时间性,若干年前被揭露,和若干年之后被揭露,差别极大,可以影响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可以影响人类的历史。

  在这样的一宗秘密之上,加上一个“大”字,那是表示它和所有其他的秘密不同。如何不同法?请看故事,主要情节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完,但偏要慢慢地说。

  且说卫斯理传奇,故事的叙述,一个接一个,所以在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之前,往往有前一个故事一些未了之事作引子。

  引子中叙述的事,有的和新故事有关,有的可能全然无关那都不重要,有一些事,需要叙述的,当然都要说出来。

  我、白素、红绫、蓝丝、猛哥,一行五人,在弄清楚了蓝丝的身世,蓝丝又提供了方法,也很有希望可以找到她父亲之后,各人回到蓝家峒。

  一进蓝家峒,十二天官的神情紧张莫名,十二人行动一致,而且快速无比,一下子就把蓝丝围在中心,而且,十二人的视线,一起投向猛哥,眼神很是复杂,又有恐惧,又有害怕,又有敌意,却显然不敢把敌意扩大。

  红绫在一旁,看到了这种情形,大是有趣,把眼睁得极大。

  猛哥不等十二天官开口,就道:“各位放心,蓝丝姑娘是天赐给你们的女儿,我虽然和她很有渊源,但绝不会把她在你们手里抢走。”

  猛哥这几句话一出口,十二天官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是怕猛哥把蓝丝抢走,他们早知蓝丝和蛊苗有关,见到蛊苗族长亲临,心中就大是紧张。蓝丝又跟著离去了那么久,回来时神情又很是异样,十二天官以为蓝丝和猛哥已有了协议,要离开他们,所以才大是紧张,若真的是这样,他们会不惜翻脸,要力争蓝丝。

  如今猛哥这样一说,证明了一切都是他们瞎想的,自然大是放心。也由于刚才实在太紧张了,一下子放下了心头大石,人人都神情激动,甚至有眼角涌出了泪水来的。

  蓝丝看到了这等情形,也激动之极,她张开双臂,十三个人拥成一团,蓝丝挤在十二天官的中间,索性放声大哭了起来。

  红绫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频问:“她为甚么哭?蓝丝为甚么哭?”

  这个问题,我和白素自然都知道答案蓝丝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感触良多,早就想大哭一场了,但是没有“触媒”,直到十二天官那么紧张她,她才感情澎湃,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大哭了起来。

  不过这种复杂的感情,向红绫说,她也无法明白,我就回答:“她心里不快乐,所以哭。”

  红绫更不明白:“她为甚么不快乐?十二天官对她不好吗?”

  我苦笑,正因为十二天官对她太好,所以蓝丝才哭,这道理要解释起来更难了,我只好道:“不是,蓝丝很快就会不哭了,你看。”

  那时,蓝丝在十二天官的拥抱之下,已经破涕为笑。红绫抓著头,一副不理解的神情。

  这时,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怪脸,意思是说,看,和宝贝女儿相处,不容易吧。

  不容易是实际存在的问题,但我也不以为会有甚么困难,所以我也还以一个鬼脸,表示再难,我也可以应付。白素扁了扁嘴,表示“咱们走著瞧。”蓝丝止住了哭声之后,就咭咭呱呱,向十二天官叙述她的身世,又奔过来,把白素拉到十二天官面前,很骄傲地道:“我妈妈的样貌,和她相像。”

  十二天官又是高兴,又是惊讶,不住发出“啊啊”的声音。

  蓝丝又介绍了她和我、白素以及红绫的亲属关系,虽然泪痕宛然,但可以看出,她高兴多而悲戚少。

  我这时才留意到,蓝丝和白素并不相似,反倒可以在她身上,看到当年来造访的何先达的那种俊朗的影子遗传因子真是奇妙之极。

  蓝丝简单地把她的身世说完,却并没有多说何先达为何忏悔的事。十二天官大是兴奋:“放心,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定能把他找出来。”

  蓝丝犹豫了一下:“他不是很肯见人,武功又高,不要太勉强了,总要他自愿才好。”

  十二天官中那个长脸女人道:“就算你生身之父来了,我们”

  蓝丝不等地说完,就大声道:“我永远是你们的女儿。”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右手高举,做了一个看来古怪的手势,那必然是一个十分严肃的誓言手势,所以十二天官又大声欢呼。他们又一起来到了猛哥的身前,用极恭敬的神态和语气道:“虽说是天赐的,但也要借你之手,十二天官终生感激。”

  看到十二天官那样真诚对蓝丝的态度,我心中陡然有一股冲动:把红绫托给他们算了。他们必然会尽心尽意对红绫,一如他们对蓝丝。

  白素在我的身边,她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所以用力握了我的手一下,提醒我不可再想下去。

  十二天官谢完了猛哥,又向我和白素走来,个个眉开眼笑,一副喜心翻倒,想说甚么,又不知道怎么才好的神情。白素应付这种场面的本领在我之上,她迎了上去,也是满面笑容:“我们从此也是自己人了,蓝丝是你们的女儿,又是我的表妹,我们全是一家人。”

  白素和十二天官,自然并无血缘的亲属关系,但是说是一家人、自己人,倒也无不可。而最主要的是,白素的话,说出了十二天官心中想说,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的话,所以,他们的高兴,难以形容,个个激动无比。

  正好有人捧了大竹筒盛载的酒来,十二天官接过来,大家就开怀畅饮。

  这种情景,本来是充满了欢愉气氛的,我也受了感染,大口喝了几口酒,全身都暖烘烘地,很是舒服。可是我向白素望去,却见她眉心打结,虽然并无悲戚之容,但总和那么欢愉的场面,有点格格不入。

  我来到她的身边,循她的视线看去,看是甚么现象惹得她不快。

  只见白素的视线,一直落在红绫的身上,红绫那时,捧著一竹筒酒,正和一个身形很是粗壮的十二天官之一,在对饮,两人都高同捧著竹筒,酒像是泉水一样流下来,流进他们的口中,两人大口大口吞著,发出“啯嘟”、“啯嘟”的声音,在他们的身边,围了不少人,都在鼓噪喧哗,大声叫好。

  不知为了甚么,地无分南北,人不论中西,都会有这种兴高采烈、热闹无比的轰饮场面出现。

  转眼之间,竹筒之中,再没有酒流出,红绫和那天官各自一声怪叫,立时又有人送上酒去。我身边的白素踏前一步,我不等她出声,就一把将她拉住,沉声道:“喝酒最多醉,不会死的。”

  白素顿足:“这像话吗?我早就发现她很是贪酒,竟到了这种程度,至少该告诉她,这是酗酒,是一种很坏很坏的行为。”

  我苦笑:“何必一定要现场教育?等她第二天头痛欲裂时再说,不是更有效果吗?”

  白素紧抿著嘴,眼看在众人的呼叫声中,第二竹筒的烈酒,又被灌了个涓滴不剩,红绫伸手一抹口,大声酣呼:“拿酒来。”

  我看到这里,也不禁长叹:“真是叹为观止,想当年,丐帮帮主乔峰和契丹十八骑,在少林寺前喝酒的气概,也不过如此了。”

  白素狠很地瞪了我一眼:“还有心情说俏皮话。”

  我握住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全是汗,可知她心情确然十分激动。我忙道:“她肯不要银猿,要爸爸妈妈,这已是大进步了。”

  白素顿足:“看她这样喝下去,怎么得了?”

  我也在想,该用甚么方法去阻止红绫继续拚酒才好,一抬头间,发现已不必我再努力了和她在斗酒的那天官,身子已向后倒去,竹筒歪在一边,酒流了一地。

  而红绫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兀自把尚余的半筒酒,喝了个乾乾净净,然后,双手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发出惊人的声响。

  看到这等情形,我也不免有“吾不欲观之矣”,想掩眼转过头去,可是我却也看出,红绫真正完全沉浸在快乐之中这样的快乐,一个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是不是能享受到三次。

  许多人涌上去,把红绫抬了起来,抛向上,又接住,再抛起,红绫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我向面色越来越难看的白素道:“看到没有,她属于这里。”白素冷冷地道:“她如果在运动场上夺标,也能有这样的待遇。”

  我没有出声。我知道,蓝丝和十二天官的问题解决了之后,红绫的问题又会摆在面前,那是避无可避的事。白素还想说甚么,我也有话说,两人同时开口,看到对方正要说话,也就停了下来让对方说,就在这一耽搁之间,只闻得一蓬酒味聋到,红绫已奔到了我们的面前。

  由于兴奋,她满脸通红,汗水涔涔,笑逐颜开,全身酒味,造型之古怪,别说没有一丝一毫大家闺秀的风范,简直无法分类。

  我看了之后,也不禁暗暗摇头,她却不知道她的父母正在为她伤脑筋,嘻著一张大口,酒气喷人:“那天官说他酒量好,哈哈哈。”

  白素不说话,只是望著我,我不忍扫她的兴,但也不得不道:“喝酒多了,对身体不好。”

  红绫一扬手:“那醉了的天官说,他的师傅,一天至少要喝十筒酒,身体好得像铁打的一样。”

  那“醉倒的天官”的师傅,自然是老十二天官之一。老十二天官是身负绝艺,纵横江湖的人物,在这一类江湖豪客之中,颇有酒量之豪,匪夷所思者,我就会亲眼见过一名燕赵大汉,一脚踏在板凳上,姿态不变,一口气豪饮了十七碗白乾,脸不红气不喘的。红绫这时所说的,当然可能是事实。

  但是我仍然不能表示同意。

  (这真是很无奈的事,也很悲哀何以父女之间竟不能随心所欲地交谈,非得按照一些不知由甚么人订下的规范来教育她呢?)

  当下我道:“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们的事,也没有甚么可以作准的了。”

  我当时只不过是随便一说,也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红绫听了之后,侧著头,略想了一想,也没有再说甚么。那三大筒烈酒,足可以令一头水牛醉倒,可是看来红绫的酒量之高,超乎我的想像,看来她只是略有酒意而已,至少她们可以觉察到白素神色有点不善,而且,她也知道如何能使白素高兴。

  所以,她挨向白素,拉起白素的衣襟来抹汗,咧著嘴向白素傻傻地笑,白素忙替她抹汗,拍著她的背:“别喝太多的酒了。”

  红绫大声答应著,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用心观察,发现红绫有一个好处,她答应了不再喝酒,当真说得出做得到,好几次,竹筒已传到了它的手中,她举筒想喝,可是向白素那里望一下,又把竹筒交给了别人。而更难得的是她在那样做了之后,一点也没有不高兴之感,一样大声酣呼,痛快淋漓。

  白素表现得很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不能再让她留在苗疆了,回家去,她很快就能适应文明人的生活。”

  看来,要白素改变主意,绝无可能,这时,轮到我默然了。白素又补充:“我对她说过,她对于文明人的生活,很有兴趣。”

  我道:“只要她不是只是感到新奇就好。”

  白素一字一顿:“她会适应,也必须适应。”

  我对白素的这句话,同意上半句,而不同意下半句,可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想,如果适应,自然好,不适应,她也可以随时回苗疆来。

  这时,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参加狂欢的苗人越来越多,我和白素被请到了一个草棚之中,有丰富的食物在等著我们。

  我抓起了一只不知是甚么动物半焦的腿,大口啃著,白素只是斯文地把山鸡撕来吃。不一会,蓝丝进来,她也俏脸通红,神情兴奋,坐在白素身边:“要是小宝在,他一定高兴极了。”

  我哈哈一笑:“我决定回去之后,不对小宝说你和我们的关系。”

  蓝丝笑道:“你们忍得住不说,红绫一定忍不住。”

  我呆了一呆,向白素望了一眼,心想:原来你早已决定了要带女儿回家,却不对我说。

  可是我一望之下,立即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白素一听得蓝丝这样说,神情竟是大喜过望,一伸手,握住了蓝丝的手:“这……这是她说的?”

  蓝丝点头:“是她说的,她说,一到,就按住小宝的头,叫他叩头,就把我是她的甚么人,告诉小宝。”

  白素笑容满面,问我道:“听,这孩子愿意跟我们回家了我甚至还没有向她提出来。”

  我点头:“我并没有和你站在相反的立场只要她自己高兴,只要她快乐,我们的立场一致。”

  白素大是高兴,向广场上去找寻红绫的下落。这时,广场上已燃起了许多篝火,火光熊熊,人影晃动,很难认人,正在找著,只见红缓和十二天官,一起向我们所在的草棚走来。

  十二天官排成了三排,每排四个人,很是整齐,却由红绫带著头。十二天官个个神情肃穆,红绫则仍是一副笑嘻嘻地,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神情,奇在她的手上,捧著一个布包。

  一见这等阵仗,我可以知道必然有不寻常的事发生,首先向蓝丝望去,只见蓝丝也面有讶色,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再向白素望去,她也惘然。由于十二天官来得隆重,所以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来。红绫来到了草棚,仍然把那布包捧在手上,这时我才看出,那包裹是用一幅刺绣来包著的,但是那刺绣也十分残旧,颜色模糊,所以也看不清有点甚么绣在上头。

  十二天官跟著也是走了进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只有等他们先开口。

  开口的是那个瘦老头(他们各有名字,我也记住了,可是提他们的名字,没有意义,还是提他们的特徵,容易记住谁是谁),他踏前一步,道:“刚才红绫说,卫先生说了:‘老十二天官去世已久,他们的事,也没有甚么可以作准的了’。”

  我一听,心中就不禁一凛,我确是这样说过,莫非十二天官对我这句话表示不满,兴问罪之师来了?如果是这样,那未免小题大做了。

  我维持著笑容:“是,红绫刚才酒喝多了,我劝她不可以前辈人物的每一种行为作准。”

  我自问解释得很是得体。可是十二天官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只是自顾自叹了一口气,仍由那瘦老头说话:“老十二天官纵横江湖,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迫不得已,才在苗疆落了难,收了我们为传人。老十二天官临死之前,曾有一番吩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神情更是庄严。

  这时,我也看出,他们是有事要找我商量,并不是为了我的那句话来找麻烦的。白素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她道:“大家坐下来好说话。”

  十二天官坐了下来,红绫来到蓝丝的身边坐了下来。蓝丝指著她手中的包裹,红绫却向十二天官指了一下,说明那是十二天官的东西。

  大家都坐下之后,那瘦老头续道:“老十二天官临终,曾说,他们一生所做的大事,都由其中一位,摘要记了下来。吩咐我们有机会,去找一个极可靠的人,整理一下,公诸于世”

  他那几句话,说得很是生硬,显然那不属于他自己的语言,而是生吞活剥,硬生生背熬了的。

  我一听,就吃了一惊,失声道:“有这等事?”

  瘦老头道:“是,老十二天官中有一位,在伤好了之后就一直在写写写,写了很多,全在这里面。”

  他说著,向红绫手中的包裹指了一指。

  红绫一昂头:“他们说,你是他们最相信的人,他们求你,你不肯答应,我来求你,你一定会答应。”

  红绫这句话一出口,十二天官大有尴尬神色红绫天真无机心,正合了“叫他不要说的那句话都说了”的情形。

  我忙道:“这位前辈的记述,只怕许多事和天官门的秘密有关,外人不便随便看,还是你们自己留著的好。”

  瘦老头忙道:“老十二天官并没有教我们认汉字。而且,天官门早已没有了,也就没有甚么隐秘可言。”

  他一面说,一面有所动作,红绫却已叫了出来:“你别踢我,我会说。”

  她把那包裹在我面前一放:“天官说,女儿有事请求爸爸,没有不答应的,是不是?”

  我为难之极天官们在江湖上诡异神秘,杀人如麻,结仇极多。虽说事隔多年,但难保没有仇家在含辛茹苦等著报仇的,我如果一沾上了手,风声传了出去,谁知道会带来甚么样的麻烦。

  若是十二天官自己来求我,早已被我一口回绝,可是他们偏拉了红绫来出头,我若是拒绝,这是红绫对我的第一个要求,岂非令她大失所望?

第二部:十二天官的名字出典极古

  白素在这时,替我解了围,她道:“红绫这话说得对,可也不是全对。不过你爸爸一定会答应。”

  她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是答应了,不会有甚么害处,只要我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所以,我点了点头,红绫大喜,一下子扑了过来,搂住了我的头,亲热无比,她任务完成,又跳蹦出了草棚。

  十二天官松了一口气,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打开包裹来,我解开了那幅刺绣,就看到了一只玉盒。

  那玉盒相当大,有四十公分长、二十公分宽和高,玉质晶莹透彻,竟是罕见的美玉。

  白素在一旁,抖开了那幅刺绣,我和她同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那刺绣约有一公尺见方,正中绣著“天官门”三个篆字,字旁绣著十二个方格,呈圆圈状排列,每个方格之中,都有两个或三个篆字绣著,有好几个,我竟然一下子认不出那是甚么字来。

  但是只要大多数字都可以认得出来,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字的全部意义。而要认出大多数字,也是很容易的事在方格的四周,有简单但是明瞭的动物图案,一望而知它们是甚么,那是十二种不同的动物,代表了地支,也就是俗称十二生肖的鼠、牛、虎……

  在那幅刺绣的一边,还有一些带子,我失声道:“这是一面令旗。”

  白素立时同意:“是,这是天官门的令旗。”

  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各帮各会,都有自己的信物,务求一展示,就天下皆知。这面天官门的令旗,如今看来残旧不堪,在蓝家峒隐藏了几十年,若不知来历,只当是一幅发了霉的刺绣。但是知道它的来历,可以想像它当年迎风展飞,黑白两道莫不趋避的神威,令旗一到,十二天官令出必行,取命夺魂,谁人不惊。

  我伸手在令旗上轻轻抚摸著,同时,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我刚才还说,十二天官各有名字,但是名字并没有意义,这时,才知道自己错了。十二天官各自向我自报姓名,我以为那是“布努”的发音,反正听来很不顺耳,以为那只是他们的苗人的名字。

  可是此际,看到了绣在令旗上,那十二个方格中的篆字,才知道大谬不然。

  十二天官的名字,不但有出典,而且出典极古,出自《尔雅》,是中国古代阴阳家和古天文学家共认的专门名词:大岁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奋若”,在寅曰“摄提格”这个词比较普遍,因为屈原在他的长诗《离骚》中提及过。

  在卯曰“单阏”,在辰曰“执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协洽”,在申曰“涒滩”,在酉曰“作噩”,在戌曰“阉茂”,在亥曰“大渊献”。

  我再向十二天官看去,发现他们各自的外形,也和那十二种生物很是吻合,瘦老头又乾又瘦,是十二天官之首,形像就像鼠(子),那个和红绫拚酒,醉倒在地的壮汉,看来就像是一头大牯牛,他兀自还有醉意,连眼都不是很睁停开。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仔细想想,也实在不能怪我,试想,当一个留著山羊胡子的苗人,向你介绍他自己的名字是“协洽”的时候,谁会想得到他的名字,是来自历史悠远到了难以查考的古书《尔雅》之中的呢?

  不过我并不因之原谅自己,而且很感到自以为是的可怕一心认定是这样,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在一些情形下,可以形成可怕的结果,变成巨大的灾祸。当下,我吸了一口气,白素已小心地把那令旗,摺了起来,同时,也向我略伸了伸舌头,显然她也没把十二天官的名字当作一回事,现在才知大有来历。

  后来,白素笑著说:“看来,十二天官一代传一代,名字都是固定的。不但名字固定,而且外型也要吻合,可能是选择传人的时候,早已拣定了的乾瘦的孩子是猴,胖孩子是猪。”

  我没有异议,从现在的十二天官的外型来看,这种说法,可以成立。

  当下,我恭而敬之地揭开了玉盒的盖子我的恭敬态度,令十二天官很是高兴。

  使我和白素大为吃惊的是,那么大的一只玉盒之中,竟是满满的玉版纸那种纸又薄又韧,是古纸中的极品。而更令人吃惊的是,纸用白丝线装钉得很整齐的十二册,随便拿一册起来翻翻,每一页之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些字虽然小,可是工整秀丽之极,单是字的本身,已是中国书法艺术上的瑰宝古人常说,“蝇头小楷”,在这十二册上的字,比蝇头还小,只如芝麻般大,可是定神看去,每一个字都疏而不密,大具气势,彷彿还有不知道多少空间,可供围旋驰骋,若不是真正在书法艺术上有极高造诣的人,这样的字,半个也写不出来,别说这里至少有十万字以上了。

  我和白素的惊呆神态,当然都落到了十二天官的眼中,他们几乎齐声问:“怎么啦?”

  我一字一顿:“老十二天官之中,竟然有这样的人才。他们的事,不应该湮没,我会好好拜读,而且尽力整理出来,使他们的声名,重彰天下。”

  十二天官个个手舞足蹈,高兴莫名,瘦老头道:“师傅临死之时,曾说就是这一件心愿未了。如今他们在天之灵,必然大为高兴了。”

  我当时,只是看到书法的精美绝伦,并没有看内容,就立刻作出了豪言状语式的承诺。

  后来,我和白素,仔细地把那十二册,至少有二十多万字的记录看完,这才知自己当日所作的承诺,是何等草率。老十二天官记录下来的一切,经过了半个世纪之后,当然都成了历史。可是其中牵涉到近代史上人物之多,牵涉到的事件之多,令人气都透不过来。

  而且,许多许多事件,许多许多人物,如果相信了老十二天官的记录,就根本不必念近代史了,相比较之下,十之八九的所谓“史实”,都有不可告人,甚至和表面现象完全相反的事实经过。

  这些资料,如果整理出来,会引起近代史研究上的极度混乱。而且,半个世纪毕竟不是太久,也自然会引起难以估计的咒骂和讥嘲。

  那一些,是无论如何不能公开发表的了。

  还有许多,是江湖上的争斗残杀,争金夺利,精采纷呈,有离奇到难以想像的,再就是他们如何和军队对抗的经过了。

  这两部分,倒可以选择整理,公诸天下,至少,他们的经历之奇,会看得人如痴如醉。

  这自然是后话了,当时,就算想到日后有关于十二天官的记述出现,也必然不属于卫斯理故事的范围。因为那是十二天官的历史,和我无关。可是世事有时也真难料得很。

  当时,我们只是略翻了一翻,便再把玉盒的盖子盖好,这玉盒,不久就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那是白素想出来的。

  狂欢竟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之后,看到白素已不在身边,走出屋子,迎著朝霞,空气清新无比,一面深深吸著气,看到红绫和白素,正并肩自林子中走出来,红绫手中,拿了一大扎野花,白素正在对她道:“你可有甚么东西要带走的?”

  红绫大是奇怪:“你不是说文明世界甚么都有吗?还要带甚么?”

  我迎了上去:“文明世界有很多东西,这里没有。这里也有很多东西,文明世界没有。”

  红绫似明非明,只是睁大了眼睛,从她澄澈的眼光之中,可以看出她的机灵和聪颖,她道:“要是我不喜欢文明世界,我可以回来。”

  白素纠正她的话:“要是你经过了真正的努力,实在仍然不喜欢,你可以回来。”

  红绫侧著头,很认真地在想,同时向我望来她很聪明,知道在我这里,经常可以有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这时,白素在我身边,以她的手指抵在我腰际的“笑腰穴”上。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她必然发力,我就会不由自主,哈哈大笑,根本说不了话,所以,还是不开口的好。

  红绫见我没有甚么反应,她又想了一会,也就同意了白素的说话,她一面点头,一面道:“好。”

  白素满心欢喜,我却大有隐忧,因为把红绫带到文明世界去,会有甚么后果,谁都不能想像。

  蓝丝这时也走了过来,神情很黯然:“真想跟你们一起去看小宝,可是功课到了紧要关头,非但走不开,还要有七七四十九天,与世隔绝的修炼。”

  想起降头术的神秘,我和白素也无从置喙,只好安慰她:“像是凡人修仙一样,过了九九八十一关,就历劫成仙,变为大降头师了。”

  白素接了上去:“到那时,一定第一时间,接你见小宝,或是送小宝来见你。你和小宝之间,已经再也没有障碍了,你应该高兴才是。”蓝丝一听,就笑了起来,她虽然在血统上不是苗人,但是从小在蓝家峒长大,当然和真正的苗女无异,性情也相近,这时迎著朝阳一笑,灿若云霞,十分夺目。

  十二天官也来了,峒主也来了,许多苗人围了上来,红绫在这里住久了,也认识了许多人,个个都争著来和她惜别,红绫并不伤感,但也不拒绝和人亲热。十二天官中的那瘦老头提议:“有一柄苗刀,最好的,曾给温宝裕带在身上去盘天梯,是我们给蓝丝准备的,现在想送给红绫留念。”

  这个提议,不单是白素,连我也吓了一跳,双手连摇:“不必了。不必了。苗刀对苗人有特殊的意义,还是留给蓝丝的好。”

  十二天官想了一想,总算收回了提议老实说,不单是我,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白素,也说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试想,红绫赤手空拳,到了文明世界,会发生甚么事,已经难以想像,她要是再随身带上一柄锋利无匹的苗刀,那是甚么惊心情景。

  扰攘良久,我、白素、红绫和蓝丝,上了直升机,猛哥和他的随从,昨晚已然离去,据蓝丝说,猛哥会依计行事,因为他非找到何先达不可,不然,就只好一直在千山万峦之中,做他的流浪族长了。

  十二天官在直升机升空之后,一直翘首相望。蓝丝驾机,她送我们到机场之后,还要驾直升机回蓝家峒,然后再去进修她的降头术课程。

  红绫从机场进入城市,是乘搭了陈耳安排的警车必须在这个城市中停留两天,因为要替红绫准备“旅游证件”,这是文明人的麻烦,猴子从这座山跳到那座山,不需证件,人从这里到那里,就要证件。

  通过陈耳在警界的影响力,猜王降头师的地位,要替红绫准备证件,并非难事。而在这两天中。我和白素就使红绫初步接触文明。

  在这之前,我和白素都不免很紧张,不知红绫在进入了文明社会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

  可是,情形却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在苗疆的时候,红绫的行动,仍然活脱是一个大野人,动作的幅度大,鲜蹦活跳,没有片刻的安静,经常无缘无故,一跳就是一公尺高,翻起筋斗来就是十七八个,还擅于用各种声音来表示她的心情。

  用声音来表示喜怒哀乐,本来是人类的行为,可是她或是吼叫,或是尖叫,或是轰笑,声量极高,震耳欲聋,温宝裕令堂大人的尖叫声,本来已是够骇人的了,可是若和红绫相比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如蚊鸣之遇狮吼,差之远矣。

  还有许许多多,对红绫来说,再自然不过的行动,一放在文明社会之中,莫不惊世骇俗,会赶到扰乱社会秩序的恶果。

  所以,当白素在教她到了文明社会之后,应该怎样,应该如何之时,我虽然看出红绫一副搔耳挠腮,不耐烦的样子,但是也不出声,任由白素教她。

  同时,我和白素两人,也有了默契我们两人不离她左右,像她是婴儿一样地照显,那么,就算她有不自觉的撒野行动,也可以及时制止。我们倒也相信她会听话,会尽量注意自己的行为,不会故意乱来的。

  有了这样的防范,那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了。

  到了机场,红绫不是第一次来,陈耳她也见过,上了车,驱车直进市区,那时,正是大白天,是城市最繁忙的时候,红绫坐在白素的身边,她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连我坐在前面,也可以感觉得到。

  我立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红绫双手抓住了窗子的边,双眼睁得老大,瞪著外面看,她不住在看,看得几乎连眼也不眨一下。

  那时,白素也在注视著她的举动她其实没有甚么行动,只是在看,在拚命地看,用尽心神地看,一刻也不放过,甚么也不放过地看著。

  当晚,在红绫睡了之后,我和白素在离她的睡床不到三公尺处坐著喝酒,虽然经过一日来的紧张“戒备”,十分疲倦,可是都不想休息。

  因为红绫的表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使我们感到兴奋,精神也就处于亢奋的状态。

  一直到红绫倦极而睡,她都行动正常之极,比一个天性文静的女孩子更文静。

  她只是不断地看,不论在甚么场合,她都是用心地看著,甚至于也不多问有些情形,我们肯定她不明白的,就讲解给她听,她也十分用心地听著。

  而且最令人开心的是,由于她的外型,看来早已不是野人了,所以根本没有引起人群的特别注意,而且,也有些青年人,把目光投在她浓眉大眼的脸上,更有向她挤眉弄眼的,红绫自然浑然不觉。

  这时,看她在床上摊手摊脚地睡著,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和白素,和天下父母一般,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白素望著我笑:“酒店大堂一个小伙子向我们红绫眨眼,你怎么不给他一点教训?”

  我呵呵笑著:“你又何以不出手?”

  白素笑:“第一天平安度过”

  我叹了一声:“但愿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的情形,像是……像是……”

  她迟疑了一下,想不出甚么适当的形容词来。我接了上去:“像是一个机械人,正通过一组摄录装置,把一切全部记录下来,交由中枢机构去分析,化为资料,保存下来,成为记录。”

  我的比拟,听来虽然怪异,但白素却不住点头:“她是那么渴于吸收见到的一切,可以想像,不久的将来,必然会有排山倒海一样的疑问。”

  我搓了搓手:“这正是渴求知识的人得到知识的正常途径。”

  白素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好久不说话,享受著难得的宁静。

  接下来的一天半,情形相同。红绫有一些反应,很出乎意料,例如在大规模的玩具店中,红绫对各种电子玩具,有兴趣之至,但是对于女孩子普遍喜欢的各种绒毛动物,却厌恶得很,我把一只大猴子推到她面前,她连声道:“不要,不要,那是……那是……”

  白素忙在一旁解释:“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杀死了一只猴子制成的。”

  红绫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和白素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中都是同一主意:“千万别带她去参观有动物标本陈列的地方。”

  猜王隆头师对红绫也有兴趣之极,红绫对降头师并不避忌,在降头师身上的那些奇蛇异虫,红绫在原始生活中不但见惯,而且只怕都曾嚼吃生吞过。

  猜王对红绫的兴趣高到了他甚至旁敲侧击道:“蓝丝跟我为徒,已经快满期了。这年头,徒弟找好师父难,师父找好徒弟也难啊。”

  一番话,说得我和白素,不约而同,装成完全听不懂,猜王“暗示”不成,也就没有继续下去。在上了飞机之后,白素才松了一口气:“一家人里面,有一个降头师就够了,总不成表妹是降头师,女儿也是降头师。”

  猜王倒也没有生气,反倒送了一件古怪的礼物给红绫。那是一块形状扁平,作不规则状,大小如婴儿手掌的一块淡黄色的琥珀。

  在那块琥珀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共有七只小昆虫在里面。琥珀是树脂形成的,里面有昆虫,也并非罕见的物事,但出自猜王隆头师之手,当然非同凡响。

  我和白素,暂时都不知那有甚么特别用途,猜王也没有说,等见了蓝丝,一间之下,自然会明白。

  得了那块琥珀之后,红绫十分喜欢,她一直没有要我们买甚么,那次却指著一条炼子,说了一声:“我要。”

  买了炼子,琥珀上又有一个小孔,穿起来挂在颈际,倒是一件现成的别致饰物。

  在临上大型客机之前,白素把那十二天官给的玉盒,郑而重之交给红绫:“这玉盒给你保管,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蓝家峒十二天官交给你的时候,曾对你说过甚么来?”

  白素其实并不知道十二天官对红绫曾说过甚么,但是她根据当时的情形,推测到十二天官必然曾说过一些话的。

  红绫忙道:“十二天官说了,这盒子很重要,教了我一番话来求你们,我都说了。”

  白素道:“你是成年人,要懂得做点负责的事,这玉盒很容易碎,你要小心保管。”

  红绫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大声答应。我知道白素的意思,还是怕她在航机上闯祸,所以派一件事给她做,她专心保管玉盒,自然心无旁骛了,这玉盒还有这种额外功用,自然意想不到。

  不过,也有意料不到的事,由于我们走出陈耳陪同上机的,所以,很受到了些特别的待遇,红绫还可以去参观驾驶舱她也要带了那玉盒去,倒引起了一阵紧张,我打开玉盒让机员看了,才释了机员的怀疑。

  红绫乘过直升机,大飞机对她来说,新之又新,她倒是全神贯注地看,很少发问。而她忽然问了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再也想不到的。

  那时、飞机飞离了陆地,飞到了海洋的上空,她指著下面,骇然问:“那是甚么?”

  她见过河,见过瀑布,见过湖,可是没有见过海,没有见过那么无边无涯的一片大水。

  要回答她这个问题,说简单也可以,说不简单也可以。白素找出了一只小小的地球仪来,开始不厌其详地告诉她海洋是怎么一回事。

  我之所以十分详细地叙述这一切经过,是想概括地说明,我们如何把各种常识灌输进红绫的脑中,而红绫吸收知识的能力之强,也著实令人鼓舞。

  我们和红绫之间,就是这样地进行知识的传授,把其中的一两件经过说得详细一些,以后就可以简略了,因为这些经过,毕竟和故事的情节无关,只是细节,有趣的不妨多说,无趣的只宜简略。

  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不过温宝裕只要我不在,每隔几小时,必然会用各种通讯方法打听我的下落,他一定第一时间可以知道我回来了。

  在门口,我们停了一停,仰头望,可以望到一个窗子,当年,窗上的铝条被撞开,红绫就是从那窗口,被她的外婆,陈大小姐带到苗疆去的。

  现在,我们竟然能在经过了那么久伤痛的岁月后,又把红绫自苗疆带了回来,怎不叫人感慨万分。

第三部:谜团终于解开了!

  在来到门口之前,我们已向红绫介绍了谁是老蔡,而老蔡也早就在录影带中看过,当年他替她洗澡换尿片,就在他在地上爬,让她骑在背上的“小人儿”,现在是甚么样子的,可是两人相见时的情形,仍是令人难忘。

  一按门铃,老蔡开门,红绫本来站在我们的身后,我们两人分了开来,好让老蔡看到红绫。老蔡一见到红绫,整个人像是触了电一样,直上直下,跳了一下,双手张了开来,伸向前,那种姿势,十足像是一个“僵尸”,他双眼发直,口张得老大,发出没有意义的古怪声音,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冲过来,可是双脚却钉在地上,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轻轻推了红绫一下,红绫现出极好奇的神情,打量著老蔡,走到了老蔡的面前。老蔡已然泪流满面,一声“小人儿”在他的喉际打著滚,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声音。

  等到红绫来到了他的身前,老蔡的身子总算回复了活动能力。看来,他像是想把红绫抱起来,可是红绫站在他的面前,比他高了两个头,又粗壮无比,老蔡哪里有做手脚处?

  红绫则全然不知老蔡想做甚么,只是看著觉得有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她一笑,我和白素也觉得滑稽之极,也跟著笑,老蔡一面流泪,一面也忍不住呵呵哈哈笑了起来。

  四个人笑成一团,在笑声中进了屋子。才一进屋子,只听得楼上一声长啸,啸声飞舞直泻而下,却是温宝裕自楼梯的扶手上直滑了下来,一跃而下,落在红绫之前,手舞足蹈,先是几下“啊哈”,接著道:“真好,你终于来了。”说著,还扬手去拍打红绫的肩头。

  红绫看到了温宝裕,也很高兴,先也是手舞足蹈了一阵,但忽然收起了大动作。温宝裕并没有注意到这改变,指著老蔡:“你该去看看他替你收拾的房间,他还把你当成抱在怀里的小孩子,哈哈,那张床,只够放下你的一对脚。哈哈。”

  红绫不但个子粗壮,更是手大脚大(脚更大),温宝裕在取笑她,她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嘻嘻地望著他:“蓝丝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一听到“蓝丝”两个字,说也奇怪,温宝裕就像吞下了大量镇静剂一样,陡然静了下来。

  我和白素一听得红绫这样讲。不禁大是意外,因为我们不知蓝丝要红绫带来的一句是甚么话。而我和白素,决定了暂时不把蓝丝的身世告诉温宝裕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蓝丝亲口告诉他。

  所以我忙道:“红绫,是甚么话,先说给我听。”

  我的意思是,如果蓝丝要红绫说的,就是她身世的秘密,那么,就叫她不要说。

  谁知红绫处事的方式,一是一,二是二,不会转弯,我这样一说,她大是奇怪:“蓝丝叫我告诉小宝,没叫我告诉你。”

  我无法可施,摊了摊手:“那你就说吧。”

  小宝为人乖觉,已感到有些事会发生,所以他笑了一下:“怎么,倒像是有甚么大秘密一样。”

  红绫指著小宝:“蓝丝是这样说的”

  她说著,就学起蓝丝的姿势神情和语气来:“小宝,你是红绫的长辈了,要拿点好样子出来。”

  红绫和蓝丝,是从外形到内在,都截然不同约两个女孩子,但红绫是和猿猴在一起长大的,猿猴有天生的摹仿本领,红绫也学会了。所以这时,一摆出蓝丝的样子来,竟然就维妙维肖,传神之至。

  温宝裕一听,他再聪明,也无法明白那是甚么意思。所以他问:“甚么意思。”

  红绫道:“我不知道,蓝丝要我说的。”她说著,又转过身来问我:“甚么意思。”

  我学著她:“我不知道,蓝丝说的。”

  温宝裕大叫一声,一下子跳到了我的面前,大叫:“你知道的。”

  我承认:“是,我知道,可是不告诉你,却又如何?”

  温宝裕盯著我看了半晌,变换了千百种神情,表示他心中所思我敢说其中有一个想法,是想把我的头用利斧劈开来,以取我脑中所藏的秘密。

  但是他也知道,不论他想了多少方法,绝无一件是可行的,所以他一顿足:“人与人之间,只能间接沟通,真是落后。”

  这几句话,红绫不懂,就问:“甚么意思?”

  温宝裕满脸堆笑:“你把你的话解释给我听,我也讲给你听。”

  红绫摇头:“我没有说过甚么,那只是蓝丝的话。”

  温宝裕抓著头:“请你再说一遍。”

  红绫就再装成是蓝丝,又说了一遍,看得一旁已擦乾眼泪的老蔡大乐:“小人儿在干甚么。练‘三娘教子’啊。小把戏又是甚么长辈了?”

  温宝裕呆了几秒钟,向白素望去。

  白素笑:“自己去想,想到了,会有趣得多其实不难想,红绫,走,看看你的房间去。”

  白素伸手拉了红绫向上走,我跟在后面,温宝裕抢过来,向我挤眉弄眼,我不加理睬,迳自上了楼。

  上了楼之后,回头一看,看到温宝裕正在团团乱转这个谜团,给他三天时间,他要能想得出来,算是他聪明过人。

  所以我也不理他,看老蔡上了楼之后,加快几步,推开了房门,让红绫进去。红绫进了房间之后,神情古怪之极,我跟进去一看,也不禁好笑。老蔡布置的房间,竟和红绫当年叫人抱走的时候差不多,他明知红绫早已长大,却还作了这样的布置,自然是往事给他的影响实在太深刻之故。

  我拍著老蔡的肩头,又是一阵感慨,白素也开声对红绫道:“照你自己喜欢的改。”

  这一句话,后来也惹出了一些事来红绫替她自己选择的床,是一张绳子结成的吊床,她极之喜欢,享受那吊床,不肯更换。

  白素在努力无效之后,自己安慰自己:“算了,就让她睡吊床好了,古墓派的小龙女,还睡在一根绳子上呢。”

  我听得她那样说,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把五大三粗的红绫和小龙女相提并论,大抵也只有她做母亲的人,才能如此。

  红绫一到,有许多闲杂的事要处理,有不少相识都来看红绫,我和白素要带她到处去走动。趁机把各种各样的知识,灌输给她,而且,除非是在家中,一离家外出,我和白素都寸步不离她左右,以免出事。每天晚上,不等地睡了。我们也不敢合眼。

  幸好一连几天,红绫都很正常,而且看得出,她对文明生活的适应力,远在我的估计之上,这自然更令得白素得意非凡。

  但是,也不是没有小事故的。红绫很喜欢喝酒,家里的一些酒藏不到十天,就给她喝了个精光,而且公然讨论酒味:“苗人的酒,比这些酒好喝得多了。”

  这句“酒评”,若是叫她的外公白老大听到了,只怕会气得要死给红绫当冷开水一样,灌进肚子去的酒之中,包括了不少白老大从各地搜集来的陈年佳酿在内,市场价格十分惊人,她竟说比不上苗人的土酒好喝。

  温宝裕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蓝丝的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他好几次涎著脸求告:“说了吧,至少给点提示。”

  我给他纠缠不过,就道:“从‘长辈’两字上著手。”

  温宝裕和胡说两人,已研究了三天,仍不得要领,那天恰好听到红绫在大发谬论,灵机一动,投其所好,去弄了一坛酒精成分极高的中国白乾来,红绫一碗下去,就大呼小叫,觉得这酒,才对了她的胃口。

  温宝裕趁机向红绫问长问短,红绫却紧记著蓝丝的吩咐。温宝裕问,她就照做照说一遍,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解释。

  温宝裕起了歹念,心想把红绫灌醉了,酒后吐真言,秘密就揭开了。于是,不住地劝红绫喝这烈酒,在劝人喝酒的同时,他自己也难免在红绫乾了十杯八杯之后,也乾上一杯。

  不消两个小时,一坛酒喝得精光,红绫纵声大笑,拍手顿足,温宝裕抱住了酒坛,烂醉如泥,二十四小时犹未醒转,白素大是责怪当时她不在,她怪我不阻止两个孩子喝酒。

  白素召来救护车,把温宝裕送到医院去吊盐水,主治他的医生是铁天音。

  温宝裕一直到三十六小时之后,才算是神智清醒,他妈妈心痛不已,弄明白了是和一个女孩子拚酒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声势汹汹来到我的住所,和红绫打了一个照面,就呆住了。

  红绫一见温妈妈,也呆了一呆,那是由于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那么胖的人之故。两人见面,不到一秒钟,事情就发生,快到了我和白素都来不及阻止的地步。

  红绫一见温妈妈,就“咦”地一声,伸手出去,我和白素在旁,根本不知道她想作甚么,红绫竟然已把温妈妈拦腰抱了起来。

  温妈妈自从体重超过八十公斤之后,只怕未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以致一时之间,花容失色,双脚乱蹬,竟忘了发出尖叫声。

  而红绫抱著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温妈妈,举重若轻,转过身来向我和白素道:“咦,这个人是真的,不是吹气胀大的那种。”

  我们这才明白,我们的宝贝女儿,一见温妈妈浑圆的体型,以为她是吹气胀大的橡皮人了,一抱之下,发现很有分量,才知道她是真人。

  白素忍住了笑,忙喝:“快放手,这位是小宝的妈妈。快放手,轻一点。”

  这“轻一点”三字,非说不可,不然,红绫若是用力一顿,把温妈妈放下来,温妈妈的腿骨非断折不可,那就真的闯大祸了。

  总算红绫轻轻把温妈妈放下,温妈妈惊魂甫定,木立当地,仍然说不出话来。

  接著,她连打了几个倒退,这才“呼”地吐出了一口气,想要发作。

  可是就在这时,白素已指著红绫道:“这是我们的女儿,红绫,叫温太太。”

  红绫的神情,仍然把温妈妈当成了是吹气的玩具人,不过她还是叫了一声。想不到她一叫,刹那之间,温妈妈的胖脸上,血色全无,全身肥肉发颤,陡然发出了一下尖叫,红绫巍然不动,一点也不吃惊,再也想不到的是,她也一张口,回以一下尖叫,相形之下,温妈妈的那一下叫声,简直悦耳动听之至。

  温妈妈更是大惊失色,再连退三步,突然之间,双手乱摇,急叫道:“不行。不行。原来你们有女儿,不行,万万不行,难怪你们对小宝好,原来早有阴谋,万万不能,你们可别痴心妄想。”

  她语无伦次地叫著,声音凄厉无比,我皱著眉:“她在放甚么屁?”

  本来,当著红绫和温妈妈,我不应该说这种粗话,可是温妈妈说话,实在太乱七八糟了,令人有忍无可忍之感,这才脱口而出。

  果然,大人不做好榜样,孩子学得最快,红绫立时拍手大乐,指著温妈妈叫:放屁。放甚么屁。”

  温妈妈又惊又怒,声嘶力竭地叫:“我们家小宝”她叫得半句,一口气呛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白素低声回答我:“她误会了,以为我们要招小宝做女婿。”

  我一听之下,不禁哈哈大笑,温妈妈若有此想,也难免她吃惊,我一面笑,一面望向白素,用眼色询问就的意见:是不是要和她开个玩笑?

  白素忙摇头不迭,我向温妈妈看去,见她全身发颤,面如土色,出气多,入气少,心想这玩笑真的不能再开下去。

  红绫看到我纵笑,她也笑,我止住了笑声,她来到我的身边,指著温妈妈:“这圆球一样的人真有趣。”

  白素这时,也来到温妈妈的身边,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下几下,趁机伸指在她的“合谷穴”上,轻弹了两下,使她镇定。

  最主要的,还是白素的话,令得温妈妈的情绪,迅速平静了下来。

  白素柔声道:“温太太,你误会了,小宝已有心上人,是大富豪陶启泉的乾女儿。南洋大富豪的独生女,现在在外国留学,很快会学成归来,就会请你准他们订婚了。”

  这番话之中,最动听的自然是两次提及了“富豪”,而且陶启泉的名字,何等响亮,温妈妈如梦初醒。还不是十分相信。白素再次强调:“那女孩子我见过,又温柔,又大方,学识又好,上代做过大官,是极有教养的好女孩,足配得起小宝。”

  温妈妈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声道:“这孩子,怎么把这样的好事瞒著我?”

  白素戏做到足:“这是小宝的一片孝心,想给你一个惊喜,却不料叫我们先给泄漏了消息。”

  温妈妈忙道:“不要紧。不要紧。”

  她又向红绫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用手拍著心,表示害怕。红绫却大步走了过来,挽住温妈妈的手,端详著,神情好奇。

  温妈妈由于太胖,她的手背上肉多,看来像是一个半球体,十分有趣,红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所以挽住不肯放。

  温妈妈的手虽然胖,可是细皮嫩肉,光滑无比,而红绫的手,皮肤粗糙之至,像是柴枝一样,手指都是平的,两只手握在一起,相映成趣。温妈妈缩手也不是,躲开也不是,神情尴尬之至。

  我实在忍不住笑得全身发软,白素过去,硬把红绫分了开来。红绫大是羡慕:“小宝真好,她妈妈那么好玩。”

  温妈妈惊悸未了,不敢久留,走向门口:“我去看小宝,去问他。”

  白素道:“孩子脸嫩,别迫得太紧了。”

  温妈妈连声道:“是。是。”

  她走了之后,白素才忍不住大笑一场。温宝裕和蓝丝之间的事,趁机摊了开来,倒也是一件好事,免得日后麻烦。看来能和陶启泉攀上关系,就算是乾亲,温妈妈也心满意足之至。

  当然,我们也趁机花了不少时间,给红绫增加知识她有一个好处,甚么事,只要讲一遍,她就立刻知道,而且,还能自行组合理解,举一反三,所以,和她相处,把世上一切事讲给她听,实在是赏心乐事。

  既然忙于教女儿,我们自然无暇显及其他的事,所以,十二天官给的那一盒纪录,本来是应该引起我极大兴趣的,也被搁过了一边。

  温宝裕吊了一天盐水,复原之后,才和铁天音一起来我处,面青唇白,老远看到红绫,就连连摇手:“不喝了,不喝了。”

  红绫很是奇怪:“为甚么不喝了?”

  对这种喝酒如喝水的人,温宝裕有苦自家知。他不再理会红绫,来到我和白素面前,深深一鞠躬,这自然是在感激我们,替他在他令堂面前,解决了一大难题。

  我笑道:“不必客气,不过没有用,礼下于人,我也不会给你甚么线索。”

  温宝裕一扬首,自鼻子中发出了“哼”地一声,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叫人看了发噱,他道:“吉人自有天相,忽然醉得要吊盐水,就遇到了贵人。”

  我扬眉:“贵人何在?”

  温宝裕向铁天音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铁大医生。”

  我不出声,温宝裕挥著手:“经过我们共同推理,就有了结论。”

  白素微笑:“说来听听。”

  铁天音先道:“蓝丝口中的‘长辈’,首先建立在小宝和她的关系之上。小宝是因为她,才会身分忽然变成了红绫的长辈。”

  铁天音说了之后,等我和白素的反应。我和白素不置可否,温宝裕大是兴奋:“他们没有反应,这表示第一步推理可以成立。”

  铁天音吸了一口气:“蓝丝姑娘在河上淌下来,由十二天官收留,抚养成人,身世不明。”

  温宝裕搭腔:“这事尽人皆知,有何奇哉。”

  铁天音再道:“唯一能说明蓝丝身分的是她腿上的刺青,一条蜈蚣,一只蝎子,和蛊术有关把范围缩小一点,和蛊苗有关。”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知这一切,大半是铁天音分析出来的,温宝裕这小子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可是这时,温宝裕却举起手来,而且伸一只手指向天,大声道:“在苗疆传奇之中,有几个人,肯定曾和蛊苗发生关系白老大曾有蛊苗的一只绿色小虫,送给陈大小姐,又到了陈二小姐之手。”

  我轻轻鼓了几十掌,也知道,铁天音的推理,到了这一步,再要解开以后的部分,就不是大难的事了,他的推理能力,竟如此之强,真出人意表。

  得到了我的鼓励,温宝裕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向上跳了几下,红绫忙道:“比比,看谁跳得高。”

  温宝裕双手乱摇,向铁天音望去,铁天音作了一个手势,让他说。

  温宝裕大声道:“陈二小姐进苗疆,是带了那只小虫去的,和她一起去的,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一定是两人之间,有了情意。”

  温宝裕说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我冷冷地道:“不是你自己想到的,你也那么高兴。”

  温宝裕恬不知耻:“集思广益,我可也不是全无主意的,当然,铁医生功不可没。”

  铁天音笑:“也只能推测出一个梗概,细节问题就无法知道了其间必有悲喜交集的经过。”

  我叹了一声,默然不语。

  温宝裕望向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有亲戚关系。”

  白素笑:“先别算亲戚,把我表妹娶了来再说。”

  温宝裕手乱挥:“海枯石烂”此情不渝,令表妹是我的妻子,那是再也走不了的。”

  白素和我应声道:“铁医生的分析推理力,真了不起,凭小宝一个人,是杀头也想不出的。”

  温宝裕承认:“是,详情如何,可以说了吧。”

  我就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得温、铁二人,也感慨不已。

  温宝裕对我道:“求你一件事,铁天音对老十二天官的事很感兴趣,盼你能抽一个时间,对他说一说。”

  我一听,“啊哈”一声:“何消我说,现成”

  我说到这里,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一时之间没有会意,而且口快,所以并没有停口,仍然说了下去:“的资料在,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个所作的记录,洋洋数十万字,详尽无比,天音有兴趣,可以拿去看。”

  铁天音并不像小宝那样容易兴奋,可是这时,一听之下,也不禁“哗”然而呼:“太好了。大好了。”

  他叫了两声,可能这时感到自己表现太热烈了,我也突然想起:他是一个时代青年,又是医生,何以会对老十二天官这类在江湖上诡秘活动的人物有兴趣,岂不是一点来由也没有的事。

  何况,看起来,他还不是有普通的兴趣,而是大有兴趣,这就不免有点古怪了。

第四部:是他干的?

  这时,我自然想起了白素的那个眼色,我向白素望去,只见她大有嗔怪之色。

  她有这种神情,自然是对我的行为,不以为然我不知道她何以如此。而我已答应了铁天音,不好反口,所以不知如何才好,神情很是尴尬。

  铁天音也看出了其中的情形,他主动道:“要是有甚么困难的话,那不妨作罢。”

  听得铁天音这样讲,我不禁心中起了几分反感,也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听起来,铁天音的话,像是在体谅我的处境,他自己并不坚持。可是骨子里,他却是在刺激我,使我不能不答应他的要求,不然就是食言,变成了言而无信之人。

  铁天音很有心计,也很深沉,自然绝顶聪明,他的那种心计,也运用得恰到好处,可是引起了我的疑惑他不会对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运用计谋,那么,老十二天官的事,和他有甚么关系呢?

  白素向我使眼色,大有阻止我允诺之意,她感觉比我敏锐,难道是她看出了有不对头之处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十二天官闯荡江湖。干的勾当之中,多有杀人放火,抢劫掳掠的事,自然也会涉及庞大的钱财,是不是在记录之中,会有甚么宝藏之类的记载,所以铁天音才想看它?

  可是继而一想,我不禁失笑,这未免把铁天音看得太低了。尽管他深沉有计谋,他不至于如此卑劣。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原因来,而铁天音在说了之后,又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大有迫我立刻回答之势,我想:好,就看你有甚么目的。

  所以我立时道:“没有甚么不方便,红绫,去把那只玉盒子拿来。”

  红绫答应一声,飞快地奔了开去白素曾把那玉盒托她“保管”,所以那玉盒一直在她的房间之中。不一会,她就捧著走过来。

  我在把玉盒交到铁天音手中之前,不敢去接触白素的眼光她表示过意见,而我还是把记录给了铁天音,她当然不便当面阻止,但心中不快,却是难免的了。我只是偷看了她一下,却又感到她像没事人一样。

  铁天音接过了玉盒来,惊叹一声:“好美的玉,这才真是美玉,常听传说美玉生辉,看这种柔和的光泽。”

  我又不禁皱了皱眉他明明极其心急想看盒中的记录,可是却装模作样,去赞美玉质之佳,就算没有目的,这种行为,也不为我所喜。

  我道:“盒中一共是十二大册,你再也想不到,是用极小的小楷写成的,小心别弄坏了。”

  铁天音这才打开盒盖,取出了一册来翻看,温宝裕也凑过头去,看了一看,就揉眼睛:“这字那么小,得用放大镜来看才行。”

  铁天音随便翻看,看来十分镇定,可是他的双颊,这时却泛起了一片浅红这是他无法掩饰的生理反应,证明他心中的兴奋,至于极点。

  种种发生在他身上的现象,都令得我极其疑惑,可是又设想不出原因。

  铁天音放下了记录册,又盖上盒盖,双手捧著玉盒,向我道:“放心,我会小心,该会丝毫无损。”

  温宝裕性子爽直:“喂,看到有甚么有趣的部分,转述一下,不必人人都捱看这种小字之苦。”

  铁天音连声道:“当然。当然。”

  铁天音先捧著玉盒离去,当日又发生了甚么琐碎的事,也记不得了。

  到了晚上,我才问白素:“你好像反对我把老十二天官的记录交给铁天音,为了甚么?”

  白素淡然:“这份记录中,可能有许多不能给外人知道的隐秘,我们自己还没有看,就交给外人,总不是十分妥当。”

  我听得白素这样讲,就松了一口气:“本来就是要公开的,好让后世人知道老十二天官的事迹,也不会有甚么了不起的隐秘,再说,铁天音也不能算外人,好友之子,如自己的子侄一样。”

  白素笑了起来:“我看到你连皱了好几次眉,还以为你不喜欢他。”

  我不禁哑然:“是不很喜欢……他这种性格的人,他太喜欢用计谋可是我不明白,他何以会对老十二天官的事有兴趣?照说,他和老十二天官,八辈子也扯不上一点关系。”

  白素深吸了一口气:“谁知道……你初见蓝丝时,也想不到我们和她之间有关系。”

  我握住了她的手:“你倒是一见红绫,就感到和她之间有关系的。”

  这时,红绫已经睡著了,睡在那张用绳子结成的吊床上,虽然她已成人,而且粗壮得几乎可以适应任何环境,可是作为父母,我们还是想轻轻推吊床,好让吊床摇动,使她睡得更适意些。

  接下来的日子,有趣的琐事极多,大都环绕红绫而发生,作为亲人,每一件事都可以噱上半天,认为是赏心乐事,但是若一一记述,旁人看来,未免肉麻当有趣,所以除非和整个故事有关,就不再特别提起了。

  大约是七八天之后本来,七天就是七天,八天就是八天,但是日子过得虽然琐碎,却叫人晕头转向,所以也就糊里糊涂。

  总之,几天之后,铁天音捧了玉盒来,人还没坐下,就道:“看完了。”

  这些日子来,由于红绫回到文明社会之后的表现,好得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外出之时,由两个人相陪,变成了一个人,另外一个,可以趁机休息一下。我就是休息的一个,白素陪红绫出去了。

  我望著他,铁天音坐了下来之后,把手按在玉盒上,轻拍著,又道:“看完了。”

  我问:“内容怎样?我只是略翻了一下,根本没有时间仔细看。”

  铁天音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太丰富复杂,太奇异诡怪,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没有法子形容,也没有法子摘要记述,除非全部阅读,不然,真不知从何说起。”

  我笑道:“只听说‘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的,难道竟这样复杂?”

  铁天音再大大吁了一口气:“真是复杂记述者的文笔极佳,有些描述,会看得人毛发直竖,真值得看,不论多忙,都值得看。”

  我点头:“我一定会看”

  我顿了一顿,想问他何以会对老十二天官的事有兴趣,但是我没有问出来,他要是会告诉我,自然会说,不告诉我,问了也是自问。

  又闲谈了一会,铁天音告辞离去,我打开玉盒,顺手拿起一册来看。

  接下来的若干日子,我和白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红绫身上,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特别的事,很多情形下,是要去找。才能发掘出来,既然不去找,当然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而那十二册“天官门”的行事记录,也确实吸引了我们我在看完了第一册之后,就竭力推荐白素看,白素一看上了手,也难以释卷,我们就一册一册看下去。

  由于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红绫身上,红绫也越来越像是现代人,看来不再想念苗疆,白素目的可达,自然加倍努力,所以用来看书的时间,不是太多,十二册记述,断断续续,也看了将近一个月。

  我先看完之后,心中有一个疑问,但没有提出来,等白素也看完了,我见到她面有疑惑之色,就问:“怎么样,有甚么疑问?”

  白素再把最后两册翻了一下,又沉吟半晌,才道:“好像在这两册之中,少了一部分。”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之处,但由于十二册记述,本来就长短不一,而且又没有页数,若是当中少了一些,也无从查究起,所以我才没有说甚么因为一提出来,唯一的嫌疑人就是铁天音,是他弄走了记述的一部分,他有甚么道理要那么做?

  这时,白素提了出来,我怦然心动:“是,记述是一个月接一个月下来的,近三十年的事,重要的都记下来了,他们的生活如此多姿多采,几乎每个月都有值得记述的事情”

  白素接下去:“可是至少有九个月的时间是空白,没有记述。”

  我点头:“照说,这几个月对老十二天官来说,很是重要,那是他们活动的最后几个月,再接下去,就是他们已进入蓝家峒了。”

  我们两个人的结论是:在老十二天官穷途末路,被军队追杀,逃到了苗疆,进入了蓝家峒之前,有几个月,没有活动记述下来。

  也可以假设,那时他们的环境,十分恶劣,所以无法进行记录。

  可是,整整十二册,分明都是他们劫后余生,在蓝家峒定居下来之后写下来的,或许根据草稿誊清,就算没有草稿,十二个人回忆入峒前几个月的事,摘要记述,也不是困难的事,何至于一片空白?

  那么,进一步的结论,就应该是:那一部记述,被抽走了。

  我和白素,仔细检查最后两册的装钉,用作装钉的银白色丝线,已经发黄。装钉十分考究,手工也精细。可能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个亲手装成的。

  如果要抽出其中几页,把丝线小心拆开,再小心重装,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是一项十分困难的工作。

  因为丝线发黄,是由于日子久远,氧化作用之故。

  丝线露在外面的部分,和被纸张掩遮的部分,氧化的程度不同。也就是说,把丝线小心拆开来之后,丝线的颜色会不均匀,再装钉,要使得和原来一样,那是难以想像的事。

  白素立刻想到,可能是弃了旧丝线,完全改用另一批变了色的丝线,所以她把那两册,和其他各册来比较 却又分不出丝毫差别。

  我和白素相视愕然,我们都没有说出铁天音的名字来,因为怀疑故人之子做了这种事,不是很应该。

  我只是道:“我想不出任何人要这样做的任何动机。”

  白素吸了一口气:“记述中提及许多……三十年来,天官门用各种方法获得的财宝,到后来烟消云散,半个字也未曾提起。”

  这一点,一早我就想到过,而在记述中看来,“天官门积聚的财货之多,极令人震惊,他们根本不知道钱财可以放进银行,那就一定是觅地方藏了起来,何以会一点记述也没有?

  莫非真是老土到了铁天音为了图谋“天官门”的藏宝,而把有关的记述弄走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怀疑,不是很有道理。

  白素还在一册又一册地研究装钉的部分,最后,她取起了第一册,道:“我还要再看一遍。”

  若是有空闲,这份记录,确然值得一看再看,而且,记录之中,很有牵涉到历史上相当重大的事件,其内幕之令人咋舌,很是不可思议,一些人和一些事,表面现象和真实的情形,竟可以相去如此之远。

  但我知道白素为了红绫,忙得晕头转向,重看一遍,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了。

  所以我道:“你想发现甚么,不妨告诉我,等我来翻看,我的时间比你多。”

  白素想了一想:“好,在最后一册,发现有几个月的空白,我想知道以前十一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情形,看第一遍时,没有多加注意。”

  我笑道:“这容易,何必再看一遍,翻一遍就可以了。”

  我并不是偷懒,任何事,若是有简便的方法可循,就没有道理自找麻烦。况且这份记录的编年十分有秩序,何年何月何日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同时,我也知道白素的意思,若是以往那么多年,并没有缺上一大段日子的,那么,最后一册有几个月的空白,就大是可疑。

  若是以前,也有大段时间上的空白,那么,最后一册的空缺,也就不足为奇了。

  要做这项功夫,并不困难,我独自在书房之中,大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

  其间,红绫进来几次,我想再一次趁机告诉她看书的好处,可是她咧著嘴,摇头道:“书不好看,电视好看得多了。”

  原来白素提供了大量的录影带和影碟,内容包罗万有,从各种记录片,到整套的课程,甚么都有,对红绫来说,吸引力远远超过了书本,而且她也循这条路径,迅速地吸收著知识。

  看来那是一条捷径,要使她领略书本的好处,还需要一段时间。

  翻看完了前面的十一册,发现第一次看的时候,由于被千变万化、丰富无比的内容所吸引,没有注意到时序上的空白,其实,每一册,皆有若干时日的空缺,自两个月到六个月不等,最后一册,缺得最多。

  我把结果向白素说了,白素沉吟不语,我的结论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在那段日子中,可能根本没有甚么事发生,所以也没有记录。”

  白素望了我一眼:“到蓝家峒之前的几个月,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会没有值得记述的事?”

  我没有旁的设想,所以不置可否。

  白素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问:“铁天音这几天没有联络,小宝倒是天天来。”

  我怔了一怔自从发觉事有可疑以来。我们心中都十分明白,嫌疑最大的人就是铁天音。可是我们之间,却从来也未曾把他的名字提出来过,那当然是我们都觉得,无缘无故去怀疑他,是不应该的事。

  这时,白素突然问起了铁天音,看来也和事情无关,但是她何以忽然会有此一问,自然也心照不宣。

  我据实回答:“没有,小宝不但天天来,还和红绫相处得极好,他现在最大的困扰,是温妈妈一天迫他七十多次,叫他快点把未婚妻带来给她看。”

  我把温宝裕的近况说得详细,那表示我不愿讨论铁天音的事,也就是说,我认为“天官门”的记录,原来就是这样子的,没有问题。

  白素想了一会,道:“请他来一下,有几句话,得向他交代一下。”

  我望向白素,看到她的神情异常坚决,我也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

  要联格铁天音是很容易的事,他在电话中一口答应,并且道:“我正想来向你们辞行。”

  反正就快见面,我也没问他要到哪里去,就把情形告诉白素,白素听了之后,若有所思。当天下午,铁天音来到。一进门,就把一大瓶伏特加酒塞给红绫,红绫发出一下欢呼声,白素则大皱其眉红绫十分欢喜开门,一有铃声,她总抢著去开。那本来是老蔡的工作,可是老蔡的行动,比她慢了一百倍也不止,如何抢得过她?不几天,只要红绫在家,老蔡对于门铃声,也就充耳不闻了。

  铁天音看到白素有不愉之色,忙道:“根据研究,这种酒最纯正,不含其他任何杂质。”

  我笑道:“是啊,可是含太多的酒精。”

  红绫作了一个鬼脸,闪身走了开去铁天音不是第一次带酒来给她了,而且还教了她一个伏特加酒的喝法:把它放在冷藏库中,使它变成浓稠的浆汁,再趁冻喝下去,红绫也很喜欢这种喝法。

  铁天音不等我问,就道:“有一个月的假期,到德国去陪父亲。”

  我十分感慨:“上次和令尊久别重逢,可是不到半天,就赶著回来,人生真是难料。”

  铁天音道:“是啊,所以总多抽点时间去陪他,虽然没有甚么话题,也是好的,也亏得他不是很喜欢说往事,不然,老人家想当年起来,也够受的。”

  我摇头:“令尊一生如此多姿多采,听他讲往事,如何会闷?”

  铁天音含蓄地笑了一下,望向我们。白素道:“我们也看了天官门的记述。”

  铁天音伸了伸舌头:“很骇人,是不是?”

  白素道:“是,这部记述,你比我们早看,若是我们早知道内容牵涉到那么多人和事,牵涉到那么多历史的隐秘,也许不会给你看,因为有些事,还没有到可以传出去的时候,要是传出去了,我们就有负十二天官所托了。”

  白素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认真,她的话当然有理,但是我怕铁天音听了会脸上挂不住,所以连向她使了几个眼色,白素却视而不见。

  铁天音听得很认真,他很诚恳地道:“是,我明白,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白素道:“令尊那里,也最好不说。”

  我不禁皱眉白素这话,未免不近人情了。人家父子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怎可以加以干涉?

  铁天音的反应,也很不以为然,他扬了扬眉,变换了一下坐著的姿势,却没有出声。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由于白素的话,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还是由白素来打破沉寂,她道:“有许多事件,令尊可能就算不直接参与,也曾间接有关连。一些历史事件中的人物,都是和令尊同时代叱吒风云的人,他如今隐居。过著平静的生活,这些事再提起来,陡然令得他再回到往昔的光阴之中,惹来伤感,那又何苦。”

  铁天音静静听完,这才道:“是,说得是,不必再惹他想起往事。”

  我这才知道了白素的用意,也道:“不愉快的往事,若是一再想起,是很痛苦的事。”

  铁天音点了点头,他道:“我本来,只当天官门的记述,全是些江湖恩怨,可以当小说看,也不知道内容竟然如此丰富。”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感到,铁天音的这番话,倒是“此地无银二百两”了

  他对“天官门”的事有兴趣,必有原因,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问。他却拿甚么“当看小说”来搪塞,那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当下也没有向他多问甚么,问了他就在晚上启程,请他代问候少年时就相识的老朋友,等等,直到他告辞离去,白素又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晚,临睡之前,她仍然若有所思,我伸手在她的眉心抚摸了一下,白素道:“铁天音这个人,真叫人看不透,大有古怪。”

  我扬眉:“要把一个人看透,谈何容易,而且,何必把一个人看透呢?”

  白素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因为他欺骗我们。”

  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请她举例的手势,白素沉声道:“我托小郭去查了一下,不错,他订了到德国去的机票,起飞的时间和他告诉我们的一样,但是他并不打算去看他父亲,他在德国转机,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芬兰。”

  我听得瞠目结舌不单是由于铁天音的行踪古怪,更由于白素对铁天音的起疑,竟到了这等程度,竟不惜大动干戈,去作调查。

  我望定了白素,至少有一分钟之久,说不出话来,白素也不出声。

第五部:铁天音在说谎!

  一分钟之后,我表示了不满:“你太多事了。”在我和白素之间,这样的指责,已经是严重之极了,话一出口,虽然那是我的感觉,但我也后悔不该说得如此之直接。

  白素却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然道:“或许是,我太多事了。”

  白素没有生气,我自然也不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们并不再接触到这个话题,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东西梗著,知道白素也是,盘算著明天如何和白素好好商量,就睡著了。

  一觉醒来,白素不在身边,我不禁笑了起来,知道她又去看红绫了自从红绫回来之后,我们并不关房门,红绫的房间也一样,又调整了床榻放的角度,一个转身,就可以看到睡在吊床上的女儿。

  常言道“见过鬼怕黑”,又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们失去过女儿一次,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红绫力大无穷,行动敏捷,就算她外婆亲临,也难以把她带走,但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就算是这样,白素若是半夜醒了,还是会起身去看红绫,所以这时,我以为她又在红绫的房间之中。可是,我一个翻身,看到红绫稳稳地睡著,却不见白素在。

  我呆了一呆,弹身而起,到了红绫的房间,看了一看,又推开了书房的门,同时望向楼梯下的厅堂。不到三秒钟,我就可以知道,白素不在屋子里。

  她到哪里去了?虽然我们之间,对对方的行动,几乎绝不干涉,但是都尽可能让对方知道行踪,上天入地,总有个去向,像如今那样,我竟然在半夜三更,不知伊人芳踪何处的情形,确属罕见。

  我睡意全消,斟了一杯酒,先在红绫的吊床之前,站了一会,红绫睡得极沉,我忽然想到,像她那样环境长大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做梦。明天倒要和她讨论一下,趁机又可以灌输许多知识给她。

  回到床上,半坐著,慢慢喝酒,思索著白素到何处去了。

  作了几个设想,都不得要领。大约过了半小时,听得有开门的声音,白素回来了。

  白素走上来,穿著运动装,先到红绫的吊床前站了一会,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走向我。我只是望著她,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白素微笑:“我又‘多事’去了。”

  我怔了一怔。我曾说她去调查铁天音是太多事了,她如今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陡然明白她是甚么意思了,一口还未曾咽下去的酒,几乎没有呛出口来。我坐直了身子,望著她,疾声问:“你……你……找到了甚么?”

  这句问话,乍一听无头无脑,但实际上,是我迅速转念,已有了推理的结果白素说她又是“多事”,那么必然和铁天音有关,铁天音傍晚已启程到德国去,白素半夜有行动,那是到铁天音的住所去了。

  白素一扬眉:“甚么也没有找到。”

  我吁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双手:“那表示不必怀疑他了,是不是?”

  白素却道:“正因为甚么都没有,太乾净了,所以更值得怀疑。”

  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欲加之罪’吗?”但是一转念之间,心想何必把气氛弄得那么僵,不妨轻松一些,所以我改口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妻子怀疑丈夫的笑话丈夫衣服上没有沾著女人的头发,她就说丈夫连光头的女人都要。”

  白素微笑:“不好笑,至少,妻子的怀疑,有它能成立的可能性。”

  我知道白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进行这件事,她又不是闲得没事做的人,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我心平气和:“你有甚么理由怀疑他?”

  白素一扬眉:“我们曾讨论过,要装钉的丝线拆下来,再还原,是不可能的事。”

  我点头:“是,难极了,无法照原样。”

  白素道:“如果在每一册之中,都撕几页下来呢?线装书册,要撕下几页来,不露痕迹,并不困难。”

  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立即道:“如果那样做,丝线就会变得松由于原来的装钉功夫十分紧密,即使只是撕去一页,也会察觉。”

  白素道:“是,但是要令丝线收缩,可以有十多种方法,最简单的是喷上适量的水,就算是自然乾了,也必然会有‘缩水’的现象发生”

  白素讲到这里,我已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你……发现了甚么?”

  白素沉声道:“丝线上沾著硫酸钾和硫酸铝的含水复盐。”

  那是一个听来很复杂的化学名词,如果用化学式来表示,更是复杂得可以,它含有二十二个结晶水。但实际上,那是一种很普通的东西,它有一个极寻常的名字:明矾。

  明矾有收敛的作用,如果把它的溶液,小心涂湿丝线,再等它乾了,丝线就会比湿水缩得更多,就算每一册被撕走了十页八页,在装订上看来,仍然可以是紧密无比,没有破绽。

  一时之间,我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现代的分析化验法,可以使许多原来天衣无缝的行为无所遁形,沾在丝线纤维上的明矾,是最近才沾上去的你想要看正式的化验报告?”

  对白素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呆了好一会才有回答,声音疲倦之极:“不必了。”

  我把空酒杯递向白素,白素接了过去,不一会,就满满斟了一杯酒回来,我大大喝了一口。

  酒并不能使我心情舒畅,我不知道铁天音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是他竟然如此处心积虑来欺骗我们,用的手法是如此之缜密,在做了这些事之后,他的神态是那么若无其事,而我一直把他当作故人之子,坦诚相对,这一切全都加起来,犹如一块大石,向我当头砸将下来一样,令我眼前金星直迸。

  白素道:“这是最保险的行事手法,我想,他所要的资料,只是十二册中其中的一册,但是为了掩饰他的行为,他在每一册之中,都抽出了若干页有一个深谋远虑的凶手,先假装有杀人狂行凶,杀了几个不相干的人,然后再用同样手法杀死他的仇人,使人不怀疑他,就是这样的手法。”

  我放下酒杯,脸色一定很是难看:“我去找他,他到芬兰去了?我去找他。”

  白素沉声道:“我看不必了,到了芬兰之后,他可以转到任何地方去,你上哪儿找他去?”

  我闷哼一声:“我去找老铁。小铁的行踪再诡秘,行为再不堪,也不能和他老父失去了联络。”

  白素沉吟不语,显然他觉得我这个办法可行。她想了好一会,才道:“那可能要花不少时间,而且,他这样心思缜密,只怕也早想到了这一点,在他老父那里,下了预防功夫,父子之情总比你们朋友之情亲,你就徒劳无功了。”

  我大声道:“我信得过铁蛋,他不会为了父子之情而出卖朋友。”

  白素嗔道:“你叫甚么,小心吵醒了女儿。”

  我连忙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铁蛋,他光明磊落,是个好汉子,绝不会同意小铁的这种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吗?红绫才回到我们的身边,你又要远行。”

  一提起红绫,我倒真有点不舍得和地分开。虽然如今的情形,白素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不过我想了一想,还是道:“我非去不可小铁用这种手段行事,那是不正当行为的开端,我不是要追究甚么,而是必须尽我责任去告诉他:这种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必然有一次,会闯出大祸来,我要他及时“刹车”,他是铁蛋的孩子,我不能坐视他走歪路。”

  白素望著我,略有嘲笑之意那自然是因为我很少有这样“正气凛然”的情形之故。

  我用力一挥手:“好,我承认,我也想弄明白他为甚么要那么做,想弄明白他和天官门之间,有甚么关连。”

  白素握住我的手:“好,你去进行要你老在家里看孩子,闷也把你闷死了。”

  我笑:“看其他的孩子会闷,看红绫,只会累,绝不会闷。”

  白素想著我说的是实情,也笑了起来。

  我们又讨论了一下,小铁铁天音有没有可能早知道我手中有“天官门”的资料?

  结论是“不可能”。他多半是在温宝裕的口中,或是在我的记述之中,知道了“天官门”,所以才想知道更多的资料,谁知我恰好有天官门的记录,所以那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这一点,从他当时大喜若狂的神态之中,可以得到证实。

  但是,我们认为,他想知“天官门”的资料,却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的。

  问题是,我无法设想早半个世纪横行江湖的一个神秘帮会,和一个年轻受现代化教育的医生之间,会有甚么联系可言。

  第二天,红绫和我在地球仪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到德国去,转动地球仪,对她说德国在甚么地方。她虽然用心听著,但是显然不能接受,当她第一次见到地球仪,我向她解释地球的时候,她就一面摇头一面道:“那么多屋子,那么多人,全在一个大球上?”

  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时,她还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带她升上太空,让她在升空的过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许多在地球活动的外星人,都有这种起码的能力,在适当的时候,红绫就可以有机会作太空遨游。

  白素带著她来机场送行,温宝裕也来了,我对他道:“你这个未来的表姨丈,多点照顾红绫。”

  温宝裕十分正经地答应:“是,我和胡说讲好了,红绫可以到博物馆去吸收知识。”

  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极,你自己没有空,可以多发动些朋友陪红绫不必向他们说红绫的出身,只说是”

  我还未曾想出适当的藉口,温宝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女儿的来龙去脉,早已人人皆知,怎么能掩饰。”

  我也不禁失笑,但还是警告:“要你们那帮朋友不要取笑红绫,不然,可能招致严重后果。”

  我知道温宝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会,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小宝神通广大,常请到一些人物去参加,原振侠医生,甚至年轻人和他的黑纱公主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请到过,我也曾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过。

  这些青年人,大都热情得很,红绫能和他们相处,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须有告诫。

  温宝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会有无聊的行为,大家都会把红绫当自己的妹妹一样。”

  白素听温宝裕那么说,也很高兴。

  我趁机向白素道:“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红绫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她搭腔:“我长大了,我不离开……父母。”

  她说得十分认真,白素欢喜无限。

  临上机,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随时联络,一有消息,就可以告诉你。”

  温宝裕这才知道我有目的远行,他才现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著他的肩头:“回来再告诉你。”

  温宝裕神情懊丧,因为他竟然没有早发觉我又有奇遇。

  上了机之后,我一直在作种种设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环无法解得开,其余的自然也都成了谜。

  那最主要的一环是:铁天音和天官门之间,有著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目的地,在那个恬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之中,又见到了铁蛋时,铁蛋正在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黄蝉花,艳黄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夺目。他见到了我,感到意外,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后,他呆望了我半晌,一开口就道:“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少年时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后认识的朋友不一样,那时,对于自己的本性,完全不懂得掩饰,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犹如两个人长期赤裸相对,对方的身体是甚么样的,无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岁定八十,很难有大幅度的改变,行为由性格来决定,了解对方的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对方的行为,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和铁蛋虽然分开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径,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时却是交情深厚,而且一起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深交,这种交情,在一般少年人之间极其罕见,所以也格外深刻,双方相知极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万里前来,另有目的。

  他这一问,倒叫我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先大声回答了“是”,然后,默然无言。

  我怀疑他的儿子有不正当的行为,常言道“疏不间亲”,何况我的怀疑,还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确凿证据,我是想在他那里知道小铁的行踪,这种企图,也不是很光明正大,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铁蛋等了我一两分钟,才道:“我们不但都长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时候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数。”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经历过了一次巨大的劫难之后,死里逃生,两人在一条小河边上,撮土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只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碗河水,两人一人一口,把和著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时盟誓,结为兄弟,誓要作为人世间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胜慨,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全身发热。

  铁蛋自然是见我神情犹豫,所以不高兴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数。我“哈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为难之处。阿蛋,我问你,你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环境又那么差,家眷是怎么处置的?”

  铁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但他既然认定了我是朋友,也必然会回答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与他为敌,那是恶梦的开始,多少拥兵十万的敌军将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对朋友的无比忠诚和对敌人的无比凶狠,是两个极端,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性格最极端的一个,他能从显赫的大将军,一下子离开了荣华富贵,在这小乡村中钓鱼剪花,自然也是他这种极端性格的表现。

  当下铁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怔呆,然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三年,没有孩子,她是军中的护士,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死在我的怀中。”

  他越是说来若无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后悔,不该把他的往事又搬出来,那对一个退隐了,想把过去全都忘记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双手乱摇,心里一急,连叫他不必说了也讲不出口。铁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强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别理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你,有半点保留的,我长四只脚一条尾。”

  那正是他少年时期的口头禅,听了之后,更令我惭愧无比,我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对不起,老朋友。事情是这样,天音有一些行为,不是很正当,我想不出是甚么原因,又不想他再发展下去,所以想来和你详谈一下。”

  虽然说铁蛋已万念俱灰,隐居以度余生,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关切的,所以一听之下,他也不禁动容,陡然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斩钉断铁地道:“他做了甚么?该打该杀,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处理,只要是该死,杀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叠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到哪里去了?”

  铁蛋盯著我,目光如炬,虽然他坐在轮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样神威凛凛,他道:“该怎么就怎么,别因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样。”

  我顿足:“真是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是没甚么大不了。”因为我深信铁蛋讲的是真心话,所以我才一再声明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确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这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太多事了。

  铁蛋不再出声,只是望著我。我道:“我从苗疆回来,在苗疆发生了许多事,都意想不到,天音来看我,想知道天官门十二天官的事。”

  我慢慢说来,口气平和,尽量表现出没有甚么大事,铁蛋凝神听著。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说到“天官门十二天官”,铁蛋陡然全身震动,双臂举起,发出了一下古怪莫名、听来令人悚然的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后一仰,竟连人带轮椅,一起仰跌。

  铁蛋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实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站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地。

  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要连人带椅一起仰翻容易,要连人带轮椅一起仰翻,也要用极大的力道才行,何况铁蛋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由此可知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所受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铁蛋有这样的反应,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来,我想了解小铁长大的环境,想从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帮会,和江湖人物有过瓜葛纠缠。

  这时,我明白了,和天官门有关系的,不是小铁,是老铁。

  小铁一定是从老铁那里,知道了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对之有兴趣的。

  我真想不到在见了铁蛋之后,一杯酒还没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转直下,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一时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看到铁蛋在地上挣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来,一脚踢正了轮椅,再把他扶坐在轮椅上,铁蛋的脸色生青,额上青筋暴绽,大口大口呼气。

  我忙把酒瓶递过去,他接过了酒瓶,一张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乱响,可是忘了去喝酒,可知他这时,情绪的激动,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

  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头,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开始,他也不懂得下咽,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来,他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啯嘟”一声,吞下了一大口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铁大将军,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人迫酒,败在他手下的败军之将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买块豆腐去撞死。

  他连喝了三口酒,还咬著瓶口不肯松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声喝:“不管甚么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还要伸指在他颊边的“玉白穴”上轻弹了一下,令他松开了口,才能使瓶口脱离了他的口部,当真狼狈之极。

第六部:铁大将军的秘密

  酒瓶离口,铁蛋可以讲话了,他说的那一连串话,不但声音怪异,而且语不成句,实在听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们了。他们不肯放过我,到底找到了,他们倒还在?哈哈,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奶奶的,好,来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奶奶的……”

  铁蛋口说“老子不怕”,但身子剧烈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习惯了的骂人话。

  这一番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来,气息急促之极。

  我忙道:“你和天官门有过节?”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仍然不明白,铁蛋二十出头,就成了名将,一直在军队之中,很难想像他如何会和天官门发生关系。

  我这样一问,他又是一声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牙切齿:“过节,我要他们死,他们要我死,这算不算是过节?”

  我更是吃惊,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太意外了。

  面对这样的意外,我也无法可施,只有任由铁蛋自己去发挥,我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铁蛋大口喘气,又喝:“拿酒来。”

  传说之中,铁大将军每次在发动大攻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一声呼喝,他的部下在回忆录中提到他,常有“将军喝得双眼通红”、“酒令他双眼如同冒火”那样的形容词。

  这时,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这一下呼喝,还是神威凛凛,依稀可见他当年,喝乾了酒,把碗一摔,一挥手,冲锋号嘟嘟响起,千军万马,一起向敌军掩杀过去的气概,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给他,他又喝了好几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厉害毕竟他大逞雄风的时代已过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轮椅上的一个瘦弱汉子。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了一句话来,令我惊诧不已。

  他说的是:“我曾当过俘虏,被俘虏过。”

  一听得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并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

  这句话不但严重,而且极度不可思议。

  虽然现在,铁蛋已经做到与世隔绝,甚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了,但是他曾是军人,对于军人的荣誉,不可能也抛开不理。

  而曾当过俘虏,是军人的奇耻大辱,是军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记录,是见了人会抬不起头来的污点。

  或许,我应该写得详细一点有些军队,对于军人被俘,并不认为怎么严重。战俘归队时,还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可是铁蛋投身的那个军队,却大不相同。那个军队,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残酷的斗争之中,一旦成了俘虏,而没有壮烈牺牲,那首先就是一种不够英勇、不够忠贞的行为,已经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后,是否曾出卖了战友,也就成了无穷无尽的怀疑的根据,决计不能再得到信任,从军生命,也从此结束,非但不能再当军人,而且还要在自己人的阵营之中,抬不起头来,过著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敌人折磨,可怕万倍。

  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铁蛋不是藉藉无名之人,他的事迹,到处传诵,是近代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军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为俘虏,那绝不可能隐瞒不为人知。我就绝不知道他当过俘虏,只知道和他对敌的许多将领,成为他的俘虏。

  所以,这时我不可能有甚么反应,只能尽量装出平淡,那和他毕生荣誉有关,对他来说,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荣誉和生命之间,任择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钟也不会考虑,必然选择光荣的死亡,不会选择屈辱的生存。

  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俘虏呢?

  那简直难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铁蛋在说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有好半晌没有出声,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说,我自然也不好问,所以,在两人之间,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著不说话的时候,对这个题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说明。

  在记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郑重地考虑过,也和白素作过讨论。

  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故事涉及许多近代的历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了神秘性,变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说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铁蛋所在的那个军队”这样说法,又太隐晦,比较难以明白。

  而且,故事发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个真正的大秘密,极其惊人,又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晦涩难明,相当困难。

  考虑再三,还是采用了隐蔽的方法“将真事隐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过(真伟大),那样做,有一个好处,隐隐约约,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开门见山就把大秘密说了出来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紧,因为故事发展的过程,也已经够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应该有看不懂的情形发生,除非年纪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获知这个大秘密,是卫斯理奇异经历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而且,事情和任何外星人无关,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说一句更题外的话:卫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称为“科学幻想”,其实,“科学”一词可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学和幻想之间,其实很难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于四,不能有任何幻想会变成三或五。

  闲话说过,却说当时,我和铁蛋之间的沉默,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

  在这十分钟内,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为了打发沉默的尴尬,仰著头,把瓶口对准了嘴,让空瓶中剩余的酒,一滴一滴,落进口中。

  (一般来说,“空瓶”之中,还可以有五六十滴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铁蛋,他乾笑了一声,问:“你没听说过我曾被俘过吧?”

  我摇头:“没听说过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问得十分小心甚么时候的事,这一点相当重要。

  铁蛋是在少年时期就从军的,他当然不是一参加军队就当将军的,少年当兵,若是在那个时候被敌军俘虏,也就不那么严重了。

  虽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时会成为俘虏,因为他的性子极烈,宁折不曲,自小已然。

  (铁蛋小时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记述在最近整理出来的《少年卫斯理》故事之中。)

  铁蛋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将军之后。”

  我又怔了一怔,接著,“哈哈”一笑:“你在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

  我这样说,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因为别说他在官拜大将军之后,就算他官拜小将军之后,也只听说他不断打胜仗,连败仗都未曾打过,如何会成为俘虏?

  铁蛋似乎在脸上抹了一下,没有立时说话。

  在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更说不出话来。我想到的是,铁蛋所在的军队,在南征北讨,打败了所有的敌人,再也没有敌人可打之后,发生了极可怕的事他们开始自己打自己。

  说起来很难想像,但是他们确然开始自己打自己。本来是血肉相连,并肩作战的战友,变成了血肉横飞,你要我人头落地,我要你粉身碎骨的敌人。

  这种行为,甚至不会在低等生物之间发生,可是却在人类之中产生。

  无敌的大将军,就在自己打自己的过程之中,一个一个倒下去,不死在敌人之手,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而且死得冤屈无比,受尽侮辱,惨不堪言。

  铁蛋自然也不能避免这个自己啃啖自己的可怕漩涡,在那个疯狂的漩涡之中,他能够幸存,没有死于饥饿或毒打,只是要靠轮椅生活,已经是大吉之事了,他毕竟是一个生还者。

  他既然不是在少年从军时被俘,那么,是不是在那个疯狂的漩涡之中,成为俘虏的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似乎和军人的荣誉,并不发生关系。因为那疯狂的漩涡,把一切是非全都颠倒了,哪里还有甚么正常的道理可言?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扬了扬眉。铁蛋摇头:“当然不是你所想的。”

  他这样说了之后,伸手自我处,取过了空酒瓶来,向上抛了一抛,当酒瓶落下来时,他松手一合,“拍”地一声,把酒瓶拍得粉碎,碎片迸散开来,洒在他的身上,和我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有极好的武术根柢,所以也不以为奇那种酒瓶的玻璃,质地坚固,用普通力量摔向硬地,不能令它碎裂,所以,他这一拍的力道,还是惊人,这样的力道,若是使一招“双雷贯耳”,拍向人的双耳,这个人毫无疑问,不死也受重伤。

  他拍碎了瓶子,又拍了拍手,才道:“我当俘虏的事,连我自己在内,只有十三个人知道。

  我心中一动连他在内,只有十三个人知道,那就是说,除了他之外,就另外只有十二个人知道了?

  “十二”是一个普通的数字,但这时,令我震动。

  十二天官?

  一时之间,我思潮汹涌,想起了许多事来。铁大将军的最后军事任务,并不是两军对阵的阵地决战,而是很特殊的一场歼灭战。

  那时,战场上的大局已定,但是还有许多拥有武器的人,包括了不肯投降屈服的败兵败将,江湖上的帮会人物,黑道硬汉,少数民族的私人军队,流离失所的悍民,等等种种,那一大批人有的由于性格强悍,不肯归化。有的由于知道自己的种种行为,绝对无法和铁将军的军事力量建立起来的强大势力共存。

  所以,这些人或各自为政,或由零星的聚合起来,他们选择了穷山恶水的地理环境,和强大的、新形成的势力相抗。

  不要问对或错(各有立场,也就根本没有对或错),这一大批人之中,或许有许多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或许有的是人中之滓渣,但是他们那种明知大势已去,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形之下,还坚持对抗,不肯屈服的行为,总是极度的悲壮。

  那是一大批悲剧人物,他们注定必然失败,而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安排在必然失败的反抗上,而不愿意屈辱偷生。

  在大时代的变迁之中,那些人的命运,只好算是一个小插曲,总数几十万人的惨烈死亡,根本不算甚么,而且这段事,即使发生在近代,也没有甚么人注意的了。

  我和这件事,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白老大却略有关连。

  白老大身为七帮八会大龙头,和江湖汉子有密切的联系,当铁大将军受命,率领军队进行这场歼灭战,战况惨烈无比时,曾有人想托白老大去见铁将军,希望有一个一线生机的机会,但后来没有成事。

  我之所以想起了这场歼灭战,是因为老十二天官,被军队追剿,躲进了蓝家峒之中,正是发生在那时的事。

  所以,一想到铁大将军曾成为俘虏的事,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十二个人知道,我也立时想到了十二天官。

  十二天官凭他们各自本身超卓的武艺,再加上十二个人行动一致,始终一条心,所以才能在千军万马的追剿之中逃出来,才能在严酷之极,格杀勿论的如山军令之下,得保余生。

  至于其余的人,能有生还的,绝无仅有,只有一些属于“美丽的传说”,例如说有一双男女,坚决不屈,还在深山野岭之中,和军队在打游击之类。

  白老大有一个时期,曾经企图联络一些幸存者,但是几经努力,也未曾成功,也就只好当是完全没有人能够幸存了。

  那一段历史,铁蛋身为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人,自然再清楚不过。但是,他身为军队的统率,如何会成为俘虏的?纵使十二天官各怀绝技,铁蛋本身也不是弱者,怎么会成为他们的俘虏?

  我思绪杂乱,一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主要的是,我对于这段严酷之极的斗争,所知不多,是以不免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

  铁蛋转动著轮椅,团团转了十来下,可知他这时,心情也很是激动。

  我一伸手,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望著他,一字十顿地道:“十二天官?”

  铁蛋陡然一咬牙,竟然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响,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恨意军人被俘,尤其是像他那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竟然成了俘虏,这自然是一生之中最大的恨事。他咬牙切齿,脖子像是有点僵硬,可是结果,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他虽然已回答了我这个问题,但是心中的疑惑更甚了。

  十二天官和军队,在那个时期,完全处于敌对地位,绝无妥协的余地。军队所奉的最高命令是“全数歼灭”。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若是抓到了铁大将军,应该没有把这件事秘密处理之理。

  虽然,在那时的情势下,就算把铁大将军公开问吊,也挽救不了被歼灭的命运。但根据常理来说,那应该是异常的胜利,一定要公开宣扬,提高士气,就算终于难免一死,也死得痛快这正是那些人所追求的生命终极,岂会轻易放过机会?

  但是这样的大事,却终于成了秘密,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曲折在我既然对情况所知不多,自然也难以作出任何解释。铁蛋忽然之间,改变了话题,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著,问我:“有一个人,叫雷九天,你听说过?”

  我怔了一怔:“雷动九天雷九天?”

  铁蛋点了点头,我道:“没见过,可是听说过这个人,武艺超群,闯荡江湖,大江南北,都极有名堂,听说他在九十岁之后,宣布退出江湖,再不问人间是非恩怨,已经退隐了。”

  铁蛋“嗯”了一声,对我的话,像是感到满意。他所提到的那个雷九天,是一个极度传奇的人物,在江湖上名头响亮,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的根本可能和他无关,但是由于他太出名,所以也就算在他的头上了。

  一个雷九天,一个白老大,雷动九天在南,白大龙头在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奇怪得很,这两大武学高手,竟然未曾谋过面。

  曾有不少好事之徒,力谋拉拢他们相会,可是两人心中,虽然全对对方十分敬佩,但也有一定程度的忌惮,所以有意回避,一直未曾见过。白老大和我也只是约略提过雷九天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的许多事,也不是白老大告诉我的反正江湖人物的事,人人传诵,在许多场合之下,都会有人提起。

  (很巧合的是,在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竟然立刻在原振侠医生处,得知了有关雷动九天雷九天的事,得知他在一种惨烈无比的情形之下,和一股被称为“宇宙杀手”的邪恶力量,同归于尽。听原振侠讲述经过,听得人热血沸腾,感慨不已。)

  当时,我不知道何以铁蛋说著他曾被俘的事,忽然会提起雷九天来。

  铁蛋吸了一口气:“那次军事任务,所要面对的,不是敌人的正规军,而只是一大堆乱七八糟……难以分类的人间”

  我不等他讲完,就霍然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因为我知道他接下去,多半会使用“滓渣”之类的形容词,而我绝不会同意他的说法。

  他由于他的立场,必然轻视敌人,但我不是军人,所以倾向不屈服的豪侠汉子,自然和他不同,为了避免争吵,还是别让他说出口的好。

  铁蛋笑了一下,改了口:“是一批江湖汉子,所以上头派了一个很特别的小组,担任顾问,雷九天就是这个小组的组长……。”

  我扬了扬眉雷九天的历史中,有过这样的一段,也是我不知道的。

  (后来,我更在原振侠医生处,得知雷九天确然曾和政权合作,他曾担任情报机构,对高级情报人员的武术训练教头,教出了不少身负绝技的情报人员。)

  我仍然没有说甚么,等他讲下去。

  铁蛋苦笑:“他一到,就向我提出,我必须有特别保护,以免被敌人有可趁之机。”

  铁蛋又重重抚摸了一下脸,忽然感慨了一句:“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说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各位,我在前面说过,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采取的是“将真事隐去”的方式,所以,下笔比较曲折。也可以,在时间上,看来好像不是很吻合,有点错乱,那自然也是故意的。

  反正故事的内容才重要,时间、地点,都只不过是一个背景。背景,就算只是一幅白布,台上演的是好戏,一样仍然是好戏。不然,就算背景花团锦簇,气象万千,都不能使坏戏变成好戏。

  对铁蛋来说,把那时的事,当成就像“昨天一样”,自然只是他心理上的感觉,事实上,这些年来,铁蛋的经历之丰富,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要不然,他也不会从一个叱吒风云的大将军,变成坐著轮椅,在莱茵河畔剪花度日的闲人了。

  好了,铁大将军说是像昨天一样,就当作是在昨天好了。那时,追剿行动虽然才开始,但铁将军的作风,一向是身先士卒,所以他的指挥部,也设在深山之中,在一个山头之上。

  那山头上有一个村落,本来也只有十来户人家,贫穷之至,这时,村民早已不知何往,在兵荒马乱之中,也根本没有人理会。

  空著的房屋之中,有两三间还没有倒塌的,就成了铁大将军的指挥部。

  铁将军也知道这次任务很容易完成那实际上不是一个军事任务,只是一个杀戮任务。要对付的敌人,只是一群负隅顽抗的人,绝无胜利的希望,问题只在于顽抗的时间长短和过程的血腥深浅。

  所以铁将军并不很紧张,甚至对这个任务,有点不满,可是这个任务,却是最高领导人亲自交下来的。最高领导人早已被抬捧到了“神”的地位,所以铁大将军也觉得无尚的光荣。

  在接受命令时,最高领导单独接见,简单地交待了一下任务之后,有一番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铁蛋下训词,铁蛋听得十分用心,那时正是清晨时分,最高领导是出了名的彻夜不寐,铁将军也精神抖擞,可是那番话,他却不是很听得明白,而且,事后一再琢磨,也不能全得要领。

第七部:领袖的“煮猪肉汤”理论

  本来,铁大将军听不懂最高指示,可以当面请示。可是最高领导在说了那番话之后,却加了一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不必问,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铁蛋本已张开了口,但一听到了那么古怪的指示,却立刻把要问的话缩回了口。

  最高领袖说的是甚么呢?对听惯了最高指示的铁蛋来说,这一番指示,简直怪不可言,使他直接感到,非依足指示不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

  (即使在许多年之后,铁蛋向我说起当日的经过,仍然一再迟疑,才下定了决心说出来的,这个经过,他秘密的隐藏了那么多年,虽然随著时间的过去,许多秘密也早已不是秘密了。)

  领袖一向有“鬼神莫测之机”,所以他一开始说的话,也很是“玄妙”。

  他无头无脑地问:“你观察过煮猪肉汤没有?”

  听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将军,他首先想到的是,首领是不是在考察我对部下的生活是不是关心?部队的伙食是不是好?首领日理万机,他的权力是军队建立起来的,自然会有这样的关心。

  所以铁蛋的回答是:“报告领袖,现在部队的伙食极好,和以前的困难时期,大不相同。”

  领袖呆了一呆,用力一挥手领袖的身形很高大,手也很大,铁蛋虽然是“大将军”,但是个子并不高,而且相当精瘦。

  领袖在挥了挥手之后,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在一口大锅中煮猪肉汤,你观察过没有?有很多时候,在一些平凡的事情上,可以观察出很深的道理来。”

  铁蛋对领袖有著无可怀疑的崇拜,所以单是那几句话已令得他肃然起敬,觉得领袖真是伟大,哲理丰富,是天生的英明领袖。

  可是铁蛋却确实没有观察过用大口锅煮猪肉汤,想来领袖一定是常常观察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惭愧,红了红脸:“没有,请领袖指导。”领袖来回踱步,一面踱,一面道:“煮猪肉汤的时候,水滚了之后,不论事先把猪肉洗得多么乾净,总会有一点渣滓煮出来,慢慢地浮上水面来,会集在锅的中间。”

  铁蛋听得十分用心,虽然直到那时为止,他一点也不明白领袖表达甚么。

  领袖站定了身子:“那些渣滓,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油水,可以有一些利用价值,所以也必须团结、教育、分化、拉拢、改造、争取。”

  铁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领袖是在用“煮猪肉汤”比喻政冶形势了。

  本来,那也很难明白,但铁蛋从小就浸在这样的政冶环境之中,对领袖所说的一切行为,都再熟悉也没有,再加上他究竟聪明过人,所以听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领袖的脾气,是喜欢下属有高理解力,能理解他神机难测的指示。

  所以铁蛋应声道:“领袖分析得对,现在形势大好,那些渣滓已不值得再花工夫去处理了。”领袖果然大有嘉许之色,用力一挥手:“而且,那是最后的一批,根本不能保留,保留了他们,就是一个隐患,斩草除根,此其时矣。”铁蛋知道领袖的习惯,最后那八个字,等于是领袖所下的直接军事指令了,所以他立时立正,声音嘹亮地回答:“是。”

  (我听铁蛋说到这里时,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声。)

  (好几十万人的生命,就在“猪肉汤”理论中被决定了。本来,我一直对铁蛋在那次行动中的毫无节制的杀戮,有点耿耿于怀。但现在明白了他和最高领袖之间,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那自然也不能尽怪他了。)

  (我猜想铁蛋对我说出这一番话,也多少有一点向我间接剖白的意思在内。)

  领袖当时,看到铁蛋对他说的话,心领神会,也很是高兴,他一手叉著腰,一手在铁蛋的肩头上拍了拍,开玩笑似地道:“要你这位大将军去担任这样的任务,可有点大才小用了。”

  铁蛋受宠若惊,身子站得笔挺:“服从调配,坚决完成任务。”

  一般来说,将军出征之前,蒙最高领袖接见,到这时候,自然也结束了。

  可是那时,领袖却没有看铁蛋离去,而是自顾自踱起步来,铁蛋站著,只见领袖广阔的额角下,眉心打结,像是有极沉重的心事。

  铁蛋的心中,疑惑之至,可是他又不敢问,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领袖才把手按在书桌上,背对著铁蛋,说了几句话。

  领袖说的话是:“那些敌人,现在虽然都集中在西南山区,可是大部分都是从全国各地溃逃过去的,本地人所占的比例不多。”

  铁蛋摸不著头脑,只好答应了一声:“是。”

  领袖又道:“好像从上海去的人也不少。”

  铁蛋这时,心情紧张之极他素知领袖的行事作风,知道他这时必然有重大之极的事要交代。可是他又不明明白白地说,由此可知这事情的重要性和隐秘性,非同小可,要是听错了一个字,或是在甚么地方把领袖的意思理解错了,那不但影响自己的前途,也有可能,会形成十分重大的事故。

  他实在想请领袖明白把事情说出来,可是他又不敢,因为领袖自有他行事的方式。怎容人干涉?

  所以,他又只好再回答了一个“是”字。

  领袖的手,像是不经意地在桌上,翻动著一本线装书,但是铁蛋却注意到了,手的动作僵硬,可见领袖的心中,很是紧张。

  他合上了线装书,道:“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嗯……有这样的情形,直接向我报告。”

  铁蛋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指示太模糊了。甚么叫“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

  这种模糊之极的指令,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那却是最高领袖的亲口指示。

  最高领袖的“神”的地位,后来被越推越高,他的指示,达到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地步,很是骇人听闻。

  这时,铁蛋不是听不懂指示,指示再明白也没有:有值得注意的人,注意一下,而且在“注意”了之后,还要向领袖作直接报告。

  可是那“值得注意的人”是何等样人呢?

  听起来,像是杂在那几十万个反叛人群之中,这就更叫人摸不著头脑了才下了指示,是斩尽杀绝,又如何在杀戮之前,每一个都去注意一下是不是值得注意。

  要是等发现了该人“值得注意”,却早已被杀了,那又怎么办?

  他望著领袖阔大的背部,感到自己面临了一生之中最难决定的一件事,他必须明白领袖的这番指示,究竟是甚么意思。

  他已经鼓足了勇气,想问个明白。

  可是就在这时候,领袖就已经转过身,目光炯炯,注定了他。

  任何人都可以做皇帝,只要他是老皇帝的儿子就行。但是决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开国皇帝,历史上所有的开国皇帝,不理会他当了皇帝之后的行为如何,他能成为开国皇帝,必然有其独特的条件。

  而在许多特别的条件之中,具有大威严,是十分重要的一个。

  铁蛋身在千军万马,枪林弹雨之中,不会害怕。炮弹在他的身边开花,敌军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子,他双腿不会发软。

  可是此刻,领袖一转过身,他就感到有一股无形的,但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陡然压了过来,他想后退,可是双腿却发软,难以挪动脚步。

  领袖的两道目光,更令得他心快得耳际“嗡嗡”作响。不过他总算听到领袖接下来的话:“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铁蛋的心中,不禁一叠声叫苦,因为他根本未曾明白指示的内容,领袖这样说,表示他不能再问这已成了一个连提也不能再提的大秘密了。

  可是,接下来,铁蛋更感到肩上犹如添了一副万斤重担他实在没有承担的能力,但是却又不得不硬挺下去,以他这样的硬汉,那时也真想跪下来,向领袖求告,放过他,别将这一副重担放在他的肩上。

  因为那时,领袖扬起手来,迟缓地道:“你是我的爱将,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知道你一定会完成,别人,我不能有那样的信心。”

  铁蛋身上已被冷汗湿透,额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声音发乾,答应了一声:“多谢领袖的信任。”

  这时,他心中知道,领袖所说的“任务”,决不是自己表面上接受的剿灭任务,而是在于那句“遇有值得注意的人,就要注意一下”。

  要命的也就在这里。

  所以,他又挣扎著说了一句:“保证把一切反对势力,全部消灭。”

  领袖盯著他看,铁蛋那样说,言外之意,当然是“除此以外,别的任务,实在不知指甚么而言”。

  铁蛋的智慧程度,分明不如领袖远甚,领袖这时凌厉的眼光,直接地在谴责他:“你别假装糊涂,你知道我还有另外的任务给你。”

  铁蛋心头狂跳,低下头去,不能不答应:“是,我一定尽力完成一切任务。”

  领袖在这时,忽然叹了一声,然后,转了话题:“有一个人,叫雷九天,是江湖人物,资格很老,可以利用,会派到你的司令部来当顾问。”

  铁蛋心中一凛,是领袖不相信他。

  可是他立即放了心,因为领袖又道:“这种人,和我们对付一些文人一样,有利用价值时,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等到没有用处时,怎么处置都可以。”

  领袖说到他自己的手段得意处,笑了好几下,铁蛋也跟著笑。

  领袖伸出手,在桌上取起一本薄薄的书来,递给铁蛋:“这本小册子,你拿去看看。”

  铁蛋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了过来,看了看封面,知道写的是领袖早年从事造反活动的一些经历。

  铁蛋知道领袖在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之后,又“御赐”了这样的一本书,必有深意,所以接过了书之后,十分忠诚地道:“一定好好学习。一个字也不放过。”

  领袖点头,大有嘉许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铁蛋,可以告退了。

  铁蛋退出之后,足足有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看那本其实是很普通的书,回想著领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

  可是结果,他仍然是莫测高深,所以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铁蛋叙述往事,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他说的事,和现在我和他相晤,已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应该发生的事,也早已发生过了。本来,已绝无甚么紧张悬疑可言,可是他叙述得十分认真,好像他不单是那时全身冒冷汗,现在也仍在冒冷汗。

  所以我也难免受了感染,忍不住问:“后来,你终于明白了那个指示是甚么意思?”

  铁蛋并不立刻回答,双眼神色茫然,直勾勾地望向前面,我发现他的视线,竟然没有焦点。

  他的这种神态,很令我吃惊因为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若是他至今还不知道那指示是甚么意思,那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我沉声道:“随著时间的过去,应该都水落石出了。”

  铁蛋听得我这样说,长叹一声:“我比较笨……我的意思是,我不如你聪明。”

  他忽然之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老哥儿们了,还说这种话。”

  铁蛋道:“是真的,我们两人,性格不同,所以各有所长,发展也不同。当时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能明白领袖的指示,我想你一定能明白。”

  我一听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和你性格不同,所以发展有异。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站在那里,去听另一个人的指示去行事,管他这个人是神仙是祖宗是皇帝。”

  听得我这样回答,铁蛋呆了半晌,才感慨地道:“你的一生……比我有意思。”

  我摇头:“不能这样说,各人的生活,是根据各人的性格选择的,给你重头再来一次,我看你还是一样会选择必须遵守铁一样纪律的军人生涯。而我不同,我崇尚的是自由散漫,肯定自我,不可能想像接受任何纪律的约束这是天生性格所决定的。”

  铁蛋又叹了一声,他的神态,表示他同意我的话。

  确然,他和我的生活环境,南辕北辙,截然不同。他参加的军队,要求绝对服从,个人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的纪律,一个命令要个人生死,这个人也就除了慷慨就义之外,别无选择。

  所以,铁蛋会在领袖模糊的指示前,一身冷汗,而我则根本不会有这种遭遇。

  铁蛋又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了,在你的生命中,不会有这种事,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帮我分析一下根据我的叙述,分析一下领袖究竟想要我做甚么。”

  当他在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在分析,他一问,我就道:“你们‘君臣二人’的对话,其实内容并不复杂。”

  我自然而然,把铁蛋和他的领袖之间的关系,称为“君臣二人”,自然是因为那是最现成也很恰当的说法。

  铁蛋立刻睁大了眼,因为那是令他极度困扰的一件事,而我却说不是太复杂。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主要任务,是消灭一大股反对的势力,你奉命格杀勿论,不必留甚么活口,因为大势已定,这股反对势力,已经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铁蛋点了点头:“是,这点我能理解。”

  我又道:“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任务,领袖另外给你的任务是”

  铁蛋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一遍:“有值得注意的人,就注意一下。”

  我道:“对,领袖的意思是,在那批注定了要被剿灭的反对势力之中,有一些人,或是个别的一个人,是值得注意的。”

  铁蛋苦笑:“那不难理解,可是,那是甚么人?”

  我不相信事隔那么多年,事态会仍然在秘密状态之中,铁蛋显然是在考验我的分析力。所以我盯了他一回:“这个人,可能从上海去,或是从华东地区去,因为领袖提起过这一点。”

  铁蛋点头:“是,我也想到了,可是那仍然太广泛了。华东地区,尤其是上海,本来就是各种……恶势力的盘踞地,势力很大,有一大部分撤出老地盘,到西南山区去,也是必然之事。”

  我道:“那范围已经窄了许多,你在军事行动之前,若是知道进攻的对象,来自华东、上海,就特别注意一下,自然会有所发现。”

  铁蛋眉心打结,缓缓摇著头。

  我又道:“领袖要你看的书,是不是内中有甚么玄机,或是有甚么‘密旨’在内?”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也不禁有点哭笑不得的神情历史上的最高统治者,每有故弄玄虚。表示自己“受命于天”,不是凡人的。明朝有一个皇帝,下的圣旨,字迹潦草到普天之下,只有严嵩、严世蕃父子两人看得懂的,听起来荒唐之尤,却是昭昭史实。

  观乎此,领袖要卖弄一下,也大有可能弄一些哑谜给他的爱将猜一猜。

  铁蛋摇头:“不,那本书只是很普通的,记述他早期打天下功绩的书,我早已知道的一些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些事,一点也不特别。”

  铁蛋的领袖,后来成了世界级的大人物,他早年的一些事,也流传甚广当然,流传出来的全是好事,可以见光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人人都有一些或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不为人知,无人可以避免。)

  那些可以被人知道的事,确然尽人皆知,其中并没有甚么秘密可言。

  而且,他的极度震动,是从十二天官开始的,而到现在为止,他所说的一切,我一点也看不出那和十二天官有甚么干系。

  我知道,事情在日后,必然有十分惊人的发展。所以我问:“你说走一步看一步,后来怎么样?”

  铁蛋望了我一眼,忽然说起更年月久远的往事来:“那一次,你在床板底下发现了我,我满身是血,你有没有第一眼就认出那是我?”

  我先是一怔,接著,不由自主,长叹一声。铁蛋的年纪并不大,可是多半是由于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太久了,所以思想方法有点怪异,颠来倒去。

  他说的那件事:在床板底下发现他的人,那是我和他少年时期的事,那件事,自然惊险绝伦,我和他竟然能脱难,算起来,“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运气好”的情形,确然是存在的。

  那自然是另外的故事,属于少年时期的事,我不想他岔开去,所以我立即道:“先说你和十二天官之间的事。”

  铁蛋呆了好一会,才道:“好,不过你得陪我说说更早的事。”

  我点头答应:“一定,少年的事,也很有可以说一说的,那十二天官”

  铁蛋一挥手,疾声道:“得先从雷九天说起。”我没有异议,铁蛋道:“那雷九天,一见到我,就提议由他的九个手下,负责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认为我需要特别保护,而我自然不同意。”

  铁大将军和江湖大豪雷九天的第一次见面,就闹得极不愉快。

  雷九天走进铁将军的指挥所之前,就在外面和铁将军的警卫连发生了冲突。

  铁大将军有一个警卫连,一百多个卫士,全是精挑细选,身经百战,经过烽火考验,忠诚可靠的“自己人”,负责保护大将军的安全。个个不但善于搏击,而且枪法如神,是军队中出色的战士。

  而雷九天带来的那七八个人,却是东倒西歪,南腔北调,衣服不伦不类,行动吊儿郎当,有的还拿著旱烟袋儿,有的头发上用油擦得贼亮。

  这样的一批人,虽然持有正式的公文,有参谋长陪同前来,可是警卫员一下子就看出,连参谋长也看这帮人不顺眼,所以留难:“首长没有说全见,你们谁是领头的,一个人进去就行。”

  雷九天很沉得住气,他不和警卫员说,望向参谋长:“我是中央特准的顾问组长,这几位全是顾问组员,为甚么不能见首长?”

  参谋长冷冷地道:“你一个人先见,也是一样。”

第八部:十二天官是甚么东西?

  警卫员一听,就有乐得笑出声来的,雷九天闷哼一声,二话不说,向山洞中就走,警卫连长却过来拦阻:“你老人家,等一等,见首长,我有权搜身。”

  雷九天沉声吼:“我是中央特派”

  警卫连长冷笑:“那是我的责任,以防万一带著武器,对首长不利。”

  雷九天不怒反笑,回头向他带来的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那几个人也鬼头鬼脑地笑,雷九天笑声陡然提高,随著笑声,一掌打出,打在山洞旁的岩石上,“蓬”地一声巨响过处,就把一块凸出的岩石,打得脱离了洞壁,直飞了出去。

  同时,又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上迸了起来,雷九天双掌扬起合击,把那块石头,在双掌的掌心之中,一下子就打得粉碎。

  这一连串的精湛武术中的硬功,已令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雷九天把双手向警卫连长一伸,傲然道:“我这双手就是武器,是不是要砍了下来,才能见首长。”

  连长张大了口,一时合不拢来,自然无法说话,只是在喉间,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

  雷九天趁机发话:“甚么新鲜玩意儿,我见皇上的时候,也没有人把我怎么样,难道这里的首长,远大得过皇上去?”

  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当时我在里面,外面的动静,听得很清楚。才一听得雷九天说‘见皇上’,还以为他年纪大,真的在以前见过皇帝,后来再听下去,才知道他竟然把领袖称作了‘皇上’,当时真是诧异之至。”

  我望向他,淡然问:“当时你骇然不已,现在呢?”

  他也淡然笑:“不必等现在,早就想通了。可不是吗?”

  铁蛋这“可不是吗”四个字,说来很是轻松,可是我却知道这其中,不知有多少辛酸血泪在内。

  试想一想,他为了信仰,为了理想,把整个生命都投了进去,但是结果,和他一样千千万万的人,有的抛头颅,洒热血,真的献出了生命,到死,还以为自己的理想可以实现。有的幸存,但也知道,自己的行动只不过是制造出了一个新的皇帝,除非愿意做叩头忠臣,不然,一样血溅当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理想信仰,在皇上的“金口”之前,“御脚”之下,屁也不值。

  “可不是吗?”

  我没有出言讥讽铁蛋,实在不忍心,当他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之后,他心灵上所受的创伤,只怕远在他双腿骨碎之上。

  过了一会,我只是道:“请说下去,我很想知道你和十二天官之间,究竟有甚么纠缠。”

  我这样讲,等于是在催他长话短说,他自然也明白,可是他摇了摇头:“左右没事,你还把时间看得那么紧?不如听我从头说。”

  我作了一个“随你高兴”的手势我知道,他的心中积郁著许多话要对人说,想有人听,这种情形,和老十二天官把他们的行为详细记录下来,想传给世人知晓,是一样的意思。

  我是他少年共过患难的朋友,是他最好的听众,若是不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当然不是朋友之道,就算我的性子再急,也是得暂忍片刻。铁蛋移动轮椅,又取过了一滴酒来,和我对喝了三大口。这才抹著口角,继续说下去。

  当下,铁将军在室内,听得来人竟然把领袖称为“皇上”,骇异之余,也知道来人大有来头,来之前曾蒙“皇上召见”,说不定怀有“密旨”,自己正由于摸不透旨意而不安,不可怠慢了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