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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阴 差 阳 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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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和“从阴间来”、“到阴间去”有很密切的关系是围绕“阴间”这个题材而订的写作计划。在卫斯理故事之中,灵魂曾是被经常使用的题材。但并没有计划去地探讨“阴间”这个现象,这一连串故事,可补这方面的不足。
在书名“阴差阳错”上,弄了一些小花样,算是文字游戏,这是我一贯作风,目的是好玩,以往已有许多先例。
“差”字有几个不同的读音,也有几种不同的用法,在这里,并非普通的“差错”、“差别”之“差”。而是“差使”、“信差”之“差”是不是很有趣。
故事中出现的一些人物,还会有一些故事在他们的身上发生,请保持留意。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
香港,好个艳阳天
第一部:盛极一时的古酒大会
人是群居性的生物,所以就有了人类社会,方便人类进行群体活动。只有极少数的非常人,才能离开群体社会而独自生活,这种人,通常被称为隐士。人类历史上,隐士少之又少,自然,也有不少故事发生在隐士的身上,但凭猜度,也可以想像,发生在个别隐士身上的故事,必然不如发生在群体社会中的故事那样精采纷呈单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够曲折离奇,复杂无比了。
所以,故事的记述者,都记述群体社会中所发生的一些事。
人类社会是一个大组织,在这个大组织之内,还有无数小组织,花样繁多,没有人可以尽述。有的简直匪夷所思有一个协会,是由一批喜欢用力在头皮搔痒的人士组成的。这个协会的会员,为了达到头皮发痒之目的,都拒绝洗头。
所以,相形之下,“爱酒人协会”就很大路,不属于古灵精怪一类。不过,它的会章也有特别声明:本协会定名为“爱酒人协会”,并非“品酒人协会”。所以它的口号是:不论好酒坏酒,陈酒新酒,本会会员咸认为,最好的储存所在,就是人的身体之内!
语句看来很文雅,但含意倒是简单明瞭:酒,是要来喝的,不论是甚么酒,都应该喝下肚去,在身体之内,循血液而流!
爱酒人协会的会员不多,在全世界各地,大约三百余人。可是它入会的资格极严,不是已在人类大社会中已闯出了一定名堂,休想入会,所以这个会也成了一些人追求的身分象徵。每年一度的聚会,也成了世界性的盛会。
会章规定,由五大洲的会员轮流主办盛会,聚会必要条件是:必须有大多数与会者未曾喝过的酒供应,在事先,要向各会员详细介绍这种酒的来历,由会员决定参加与否
自然,这一年的参加者是多是少,也就决定了主办者的荣誉与否。
去年,由南美洲主办,以巴西大豪富里加度为首的一批南美人士,提出供应的酒,据称是来自早已在世界上消失了的玛亚人金字塔底部深藏著的古酿,酒味如何,不必品评,这来历就够神秘的了。
参加者超过一百人,南美洲的豪富,都感到大有面子。
今年,轮到亚洲作主办人,亚洲组的召集人,是大豪富陶启泉。
各位看到这里,一定恍然大悟,何以一个卫斯理故事竟然会有看来毫不相干的开头了!
是的,在卫斯理的经历之中,陶启泉这个大豪富,出场不多,可是却有不少古怪的故事,是由他开始的。
卫斯理不是“爱酒人协会”的会员,他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协会他熟知的种种协会之中,最突出的自然是“非人协会”,连卫斯理也没有资格当会员。
那天,是为了甚么事,卫斯理在陶启泉的书房中闲谈,已经并不重要。谈话之间,陶启泉忽然提起:“再过十个月,我要主持一次聚会,很为它伤脑筋,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一下!”
卫斯理呆了一下,把陶启泉的话又想了一遍,才笑著道:“有甚么聚会可以难倒你的?有钱可使鬼推磨,我能帮得上甚么忙。”
陶启泉有点不快:“富有并不是罪恶,你不用一有机会就讽刺我,而且,再富有,还是有些事做不到的!”
卫斯理摇手:“好了,不讨论这些,你说说,令你伤脑筋的是甚么样的聚会。”
于是,陶启泉就说了每年一度,爱酒人协会聚会的事。卫斯理笑:“世上无聊的人真多我不知道你是一个爱酒人!”
陶启泉皱眉:“这样的聚会,已经成为一些人一年一度见面交际应酬之处,许多大事,都是在这种聚会之中商量议定的。”
卫斯理站了起来:“爱酒,爱酒,多少罪恶借汝之名而行!”
陶启泉“呵呵”笑了起来像这样的委托,卫斯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一转头就忘记了,也根本不能成为一个故事的开始。
可是,陈长青也是“爱酒人协会”的会员,这就大不相同了。倒不是因为陈长青这个人风风火火,有化小事为大事的本事,而是他行事很是认真,任何事,到了他的手上,若是没有一个了断,他可以十年八年,锲而不舍地追查下去,不会气馁。
陈长青是会员,陶启泉不知甚么时候,向他说了一句“已经请卫斯理帮忙了”,所以他三天两头,函电交驰,甚至于亲身上门:“为时无多了,你有甚么奇谋妙计?”
在婉拒了几次无效,坚拒了几次也无效之后,卫斯理不胜其烦:“有了,去年南美洲主办人不是用玛亚人的古酒吗?那有甚么了不起,你可以用中国的古酒自仪狄造酒起,到如今已有超过四千年的历史!法国人动不动把拿破仑时期的酒当宝贝,和中国一比,相差太远了!”
陈长青听得连连点头,频频眨眼,他这个人一点也不笨:“好主意,可是上哪儿去找千年以上的中国古酒?”
卫斯理伸手向前一指:“你去找一个人,找到了他,必然有著落!”
陈长青连忙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卫斯理再说下去:“待我猜上一猜!”
于是他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辞,状如中邪,实乃沉思。过了一会,他站定身子,却又背对著卫斯理,神情大是得意:“我想到了,待我们把此人之名,写在手心,同时展示!”
陈长青很醉心在行为上仿效古人,刚才他的提议,古人就常做,最著名的一次,自然是诸葛亮和周瑜,商量怎么对付曹操,结果各在手心之中写了一个“火”字的那一次了。
卫斯理微笑应诺,十秒钟之后,两人各自伸出手,摊开手来,两个人的手心上都是两个字,两个字相同:齐白。
陈长青大是高兴,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此人一出,何忧大事不成!”
齐白这个人,在卫斯理故事之中,出现的次数也不少。他是盗墓专家,专门出入古墓,越古越好,要找古代的东西,他自然是最佳人选了。陈长青第一个就想到了齐白,可知他是有点脑筋的。
然而,陈长青高兴了不到半分钟,又飞快眨起眼晴来:“这个人,不知道钻在哪一个角落的古墓之中,怎么能把他找出来?”
卫斯理自然不会再把找人的责任拉到自己身上来,所以,他拍著陈长青的肩头:“你那么有办法,不论他钻在甚么坟墓里,你总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的!”
曾有人说,要给甚么人添麻烦,最好先给高帽子他戴,令得他真以为自己能干,自然硬著头皮干下去了!
陈长青挺了挺胸,当仁不让:“说得是,上天入地,把他找出来。”
陈长青走了之后,白素走进书房:“不该戏弄他,要找齐白,比找甚么人都难!”
卫斯理笑:“反正他是无事忙,弄点事给他做做,有益身心。”
当日,卫斯理提出经由盗墓专家齐白,去寻找中国古代的酒,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成份在内,也志在把陈长青支开去。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又发生了许多事,卫斯理并不知道陈长青真的在全世界范围之内,用尽一切可能找寻齐白。而且,居然在三个月之后,给他找到了齐白在中国西北高原的一个穷乡僻壤走出来,齐白先和陈长青会面,然后一起找卫斯理。
卫斯理见了两人,呆了片刻。齐白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把卫斯理的玩笑,认真处理,他道:“曾听说过,大画家张大千在敦煌石窟之中,临摹壁画,曾发现过一只坛子,打开之后,是许多乾果,他吃了些,果香犹存。可知在古墓之中有酒,很有可能,古人用酒殉葬,也应该是很普通的事!”
卫斯理问:“你以前可曾发现过?”
齐白用力挥手:“早两年,进入一个汉墓,曾发现一对大坛子,足有一人高,两人合抱,形制和酒坛相类,上面还压著长条形的大石条,由于太巨大了,所以并没打算动它们!”
陈长青狂喜:“要是坛中有酒,那可在全世界人前露脸了!唉,你怎么当时不弄开来看看?”
齐白盗墓成了精,十分自负。他常说:“我盗墓和普通人大不相同,普通的盗墓贼,总是千方百计把物件从古墓中弄出来,换取金钱。我不是,我目的是在发现古墓,进入古墓,至于古墓中的东西,高兴就带点出来,不高兴,就让它们留在古墓中,反正我随时可以进去欣赏,就像是我的私人收藏室一样!”
有人不服气:“你的‘私人收藏室’若是被别人发现了,你的‘收藏品’也就不见了!”
齐白狂笑:“要是我的‘私人收藏室’会被旁人发现、进入,那还有甚么价值?我早已不屑一顾,弃如败缕!”
齐白在说这番狂言时,卫斯理在场,目睹那个不服者被齐白的狂态气得双眼翻白。
人必须有高度自信心在他人的眼中看来,不免就是狂傲,但卫斯理倒很欣赏齐白。因为他知道齐白确有真材实料,不是空壳子来狂傲的,和世上多的是的那种狂徒,大不相同。
齐白当时对陈长青道:“那是西汉初年的一所古墓,超过两千年了。”
陈长青有点犯愁:“那两只坛子,本身已是罕见的古物,如何运得出来?”
齐白一拍心口:“放心,只要有钱,整座博物院都能运出来你以为世界古物市场上堆积如山那么多的古物,是哪里来的?”
陈长青大是高兴,一面摸著齐白的手背,一面大笑,看齐白的神情,像是给陈长青摸得很不自在,但是齐白几次缩手,都没能逃得过去。后来陈长青解释,这也是古人常有的行为,叫著“抚掌大笑”云云。
当下,陈长青道:“我和你一起去!”
齐白点头:“好,虽然你和我都不是拿不出,但是一应费用,还是要出在陶启泉的身上。”
陈长青同意:“言之有理!”
齐白靠盗墓所积聚的财富,数字极其惊人,使他可以跻身世界豪富的行列。陈长青则有十分神秘的上一代,遗产极多。但当然,和陶启泉相比,还是不如,这就叫作一山还有一山高!
陶启泉当然一口应承,而且还在人事关系上出了力,所以两只大坛,顺顺当当运了出来,消息轰动全世界。齐白主持其事,为了增加悬疑性,他先不把坛子的泥封打开。在坛子的泥封上,有著五六颗印泥,那是真正的西汉封泥!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发给“爱酒人协会”会员的信中则称:“经考证,可以确定,超过两千年的大坛,是储酒之用,但其内是否美酒尚存,不得而知。待各位齐聚之日。当众开坛,各自痛饮,岂不快哉!”
信发出之后,寄了回条来,肯定会参加聚会的会员,超过三百人,是历年来参加人数最多的一届,陶启泉自然面子十足了。
有好事的记者,携带了小型X光机,来检查这两只大坛,发现坛中,约有一半液体,估计如果那是酒的话,也超过一千公升,足够与会者谋数日之醉的了!
卫斯理不是“爱酒人协会”的会员,可是主意是他出的,他也就参加了第一日聚会的“开坛大典”陶启泉一拍开封泥,面积超过五百平方公尺的酒店大堂之中,立时酒香四溢,中人欲醉。
爱酒之人,未必有好酒量,当时就有不少人面红目赤,薰然欲醉。
那酒香之浓,简直如同实质一样,把人全都裹在缭绕的浓香之中,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目定口呆,忘了叫好,是卫斯理首先发出了一下呼叫:“好酒!”
接著,自然是各种各样的赞美词,有几个贪心的人,来到酒坛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竟立时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有一个美妇人,不知是真是假,竟致于娇躯不胜,就要跌倒。幸而身边有一英伟绅士。美妇人的娇躯,才算是跌进了绅士的怀中。
一时之间,纷乱的情形,真是难以形容。单是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想挤进来,也是够混乱的了。直到卫斯理大喝一声:“别乱,有的是酒,人人有份!”那才算是静了下来。
陈长青已经取了量酒的器具在手由于饮的是古酒,那量酒的器具,自然也是古器,比酒更古,竟是一只“秦斗”,在秦代制造的一只青铜酒杓。
而各种各样的酒杯,也早已每三十个一组,放在可以推动的酒车上,由十位美女推动。那三百多只酒杯,全是古董,投保险的金额,是一千万英镑。那全是陈长青那间大屋中的收藏品。
先记一件后来发生的事,陈长青对齐白说:“我房子里很有一些古物。我不是很懂,请你来指点一下!”
齐白眼高于顶,当时“哼”地一声冷笑:“真要能称上‘很有一些古物’,我才会去看。”
对这一点,陈长青倒很有信心,死活把齐白拽了去。齐白在看完之后,对卫斯理叹:“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陈长青的大宅之中,古物岂止很多,简直是极多,你可知道单是各种材料的‘如意’有多少柄?”
卫斯理摇头,齐白提高了声音:“竟超过了三千柄他的上代,简直是搜集狂!”
连齐白也赞叹,可知收藏之丰富。这时那三百几只酒杯,也全是精品。从青铜酒爵算起,甚么犀角杯,象牙杯,各式水晶杯、翠玉杯、白玉杯、琉璃杯、金杯、银杯、竹杯、木杯、陶杯、瓷杯……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也看得人眼花撩乱了。
陶启泉把酒杓伸进坛中,略一揽动,酒香更是如同火山岩浆一样,扑扑地自酒坛之中喷将出来。
及至第一杓酒一打出来,各人凝神观看,那酒透明晶莹,竟像是洁净无比,会活动的冰块一般!
那酒在杓中闪起一片流转的晶光,把各人都看得呆了。待至陶启泉将酒注入杯中时,那酒荡漾在杓中恋恋不去,玉液琼浆,竟如有生命一般。
这时,陈长青放声长吟,吟的是李太白的《将进酒》,中国的文学作品之中,以酒为题材的,浩翰如海,但自然以这首为代表。
各种语言的翻译,是早已请好了的,陈长青每吟一句,就有英文、法文、日文、俄文,西班牙文乃至拉丁文的翻译。
陈长青的做法很聪明,他不是全诗都吟,而是拣其中的佳句,可以通过翻译使人了解的,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像“会须一饮三百杯”,像“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这些诗句,一经传译,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对中国传统文化之优美和博大精深,对诗句中人酒合一的浪漫情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痴如醉。
等到欣赏诗句完毕,三百多只杯子之中,也各已注满了酒,美女推著酒车,与会者根据自己的酒量,或取小杯,或取大杯,一齐举杯,然后轻尝浅酌。那酒一入口,软滑香醇,清洌如泉,竟不须下咽,自然流向喉际,一股酒意,直透丹田,再化为一股暖哄哄的热气,迅即传遍全身,令人全身发酥,舒畅之情,无与伦比。
一时之间,只听得各种声响,自四面八方发出来,但独独没有一句完整的语言每一个喝了那酒的人,都感到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那酒的佳妙于万一!
这样的酒会,自然使每一个人都逸兴飞遄,把每个人的情绪都提到最高的境界。事后,有不少参加盛会的诗人作者,都一致认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难得的一次以酒为主题的聚会。
那酒虽然容易入口,但是酒性奇烈,虽然齐白,陈长青一再告诫,但是还是陆续有人醉倒,只不过并不恶形恶相。醉倒者,由侍者扶过一边,鼾声大作,醉态可掏,益增聚会的气氛。
整个聚会,都在欢欣愉快的气氛中进行。唯一的不愉快事件,是由于酒香太浓,不但弥漫整个大堂,而且通过了空气调节系统,传到了这个有八百多问客房的大酒店的每一个角落!
嗜酒的人自然得其所哉,但总也有人不喝酒,甚至滴酒不沾的,都深以为苦,大提抗议。
陶启泉接到了投诉,“哈哈”大笑:“愿意留在本酒店的,费用全免。不愿意留的,本人名下,还有三座同级的酒店,可任凭选择,也全由我请客!”
大豪富的豪举,自然也令得唯一的不愉快,变成了一片欢呼声。
这个盛会,热闹奇趣,兼而有之,自然值得大记特记,这里的记述,简单又简单,是因为酒会和这个故事,没有直接的关系至于后来,由古酒盛会而衍生出来的离奇故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这个故事而言,这个盛会,只是一个“引子”。
第二部:亚洲之鹰带给卫斯理来自阴间的东西
却说盛会一连举行了三天。
常言说得好:“越赌越远,越喝越近。”一些人在一起聚赌,久了必有纠纷,不欢而散的情形居多。但是,一些人聚在一起喝酒,却越喝越亲近。三天下来,由不相识可以变成朋友。
卫斯理当然没有一连三天都泡在酒会之中。第一天他离去之后,对这样的盛会,心向往之,对白素一说,白素咋舌:“你的坏习惯已经太多了,可千万别上了酒瘾!”
卫斯理笑:“放心,这样的好酒,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第三坛了,哪里容得我上瘾!”
卫斯理一面回答,一面也长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念到得意处,趁著酒兴,哈哈大笑,把白素抱了起来,大声酣呼,连抛了三下,抛得白素几乎要使一式“倒拔垂杨柳”,把他直摔下楼梯去!
那酒的酒力,十分持久一点也不觉得酒醉的难过,只觉得酒逗留在体内的那种舒适,而肝脏似乎也不急于把那酒的酒力化去,真是神奇之极。
到了第三天,才感到酒力的影响完全消退,倒也神清气爽,并不特别怀念酒后的乐趣,可知不会增多一项坏习惯,白素不必担心。
第三天接近午夜时分,卫斯理才想:古酒盛会三天结束的时间快到了,在这三天之中,不断在喝那好酒的不知有多少人?他总共喝了不过一几杯,已维持了两天酒意。若是一直喝下去,只怕酒量再好的人,也烂醉如泥了。古人记录之中。有一醉经年的,喝的大约就是这种酒了。
卫斯理想像力丰富,思绪如天马行空,全然不受羁绊,他正待想开去在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天地之中驰骋,对他来说,是一种无穷的乐趣,可是电话钤忽然响起。
那是他书桌中间抽屉中的电话,只有和他很熟的人才知道号码,所以他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拉开抽屉,按下了一个钮。
他立时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即使事实上绝无可能,但卫斯理还是感到,似乎有一阵酒味,透过电话,扑面而至!陈长青有点“大舌头”,可是话还说得很清楚。和所有有了酒意的人一样,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卫斯理,快来,酒快喝完了。”
接著,又是齐白的声音,情形相仿:“卫斯理,快来,你猜,到最后,还剩下几个人是清醒的?”
卫斯理没好气:“一个也没有!”
他的意思是,连你齐白和陈长青都醉了,哪里还有甚么人清醒?
齐白却认真否认:“错,还有六个人,我们六个人,正在喝最后一杯,慢慢地喝。这一生,只怕再也难以遇到这样的好酒了。”
卫斯理叹了一声:“对不起,我不来!”
接下来,又是陈长青的声音:“你要来!和我们在一起的几个人,有趣极了。其中有一个是代替罗开来喝酒的,亚洲之鹰!喝酒怎么能替代呢?可是他坚持说可以,经过“他心通”,他喝了酒之后有甚么感觉,罗开在万里之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你说这是甚么道理?”
卫斯理笑:“道理太简单了,他喝醉了,所以胡言乱语!”
陈长青叹:“唉!卫,一个人要是丧失了好奇心,生命就等于丧失了一半!”
卫斯理不受诱惑:“我宁愿只有一半生命,只要那一半生命是清醒的。”
说到这里,卫斯理已准备不再交谈下去了,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加入:“卫先生,鹰有一样东西给你,那东西,据他说,是从阴间来的!”
卫斯理陡然一怔,约有十秒钟之多,不知如何反应。
各位,故事到此处,算是正式开始了,以前的叙述,全是“引子”没有“引子”,故事难以开始,但引子和故事没有直接关系,看故事的朋友,要明白这一点。
何以那陌生的声音说了几句话,故事就正式开始了呢?因为那人的话中,提到了“阴间”:“有一样东西带给你,他说,是从阴间来的。”
亚洲之鹰罗开有一样东西给卫斯理,那东西,是从阴间来的。
卫斯理最近的经历是知道了有“阴间”的存在,他知道有人自阴间来,他和白素,也曾被人带到阴间去过,那是他许多怪异的经历之中,很是奇特的一回。而且,他也感到,整件事,并没有真正了结,还有大多的谜,无法解释。
他有锲而不舍的探索精神,可是苦于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忽然罗开有从阴间来的东西,是不是可以有新的突破呢?
卫斯理很想对阴间有进一步的探索,因为那和人类生命的终极有关,对人类来说,没有甚么事,比弄清楚自己生命的奥秘更重要的了!
在那十秒钟之中,卫斯理心念电转,他的结论是:“好,我立刻就来留一点酒给我!”
电话中传来了陈长青、齐白,和另外几个人的轰笑声,显然是许多人对终于能请动了卫斯理的大驾而高兴。在轰笑声中,居然有女性的声音在!
卫斯理在走出书房时,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然而,他立即又想到,来自阴间的使者李宣宣,就是女性,而且还是颠倒众生的大美女。嗯,亚洲之鹰带给自己的,又是甚么东西呢?会不会和那“许愿宝镜”一样?
(“许愿宝镜”是来自阴间的多功能仪器,其中的功能之一,是可以使人突破空间的限制,到达阴间。)
(“许愿宝镜”当然并不是那多功能仪器的原来名称。而是那仪器流落人间时被人加上去的名称。)
(那仪器之所以被称为“许愿宝镜”,是由于它被发现能接收人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而展现有关这人的未来才加上去的!)
(这是一种难以想像的功能!)
(而且,这仪器是如何会到人间来的?)
(在“从阴间来”和“到阴间去”这两个故事之中,只是记述了大美人李宣宣从阴间来,在阳世寻找“许愿宝镜”的经过,还有许多疑问,没有答案。)
(卫斯理很希望亚洲之鹰给他的东西,有助于解开这些谜团,因为他知道,罗开不会无缘无故带一样东西给他,必然是在看到了他近来有关阴间的记述,所以才有此一行动的。)
卫斯理刚才懒洋洋地不愿意去,可这时,却心急得可以。把车子开得飞快。
当他推开酒店厚厚的玻璃门时,他就呆了一呆,因为整个酒店大堂之中,充满了浓郁的酒香事实上,酒店的任何角落都弥漫著酒香,一直到三个月之后,才渐渐消退。而敏感的人,甚至在一年之后,还可以闻到酒香。
酒店大堂显得很冷清,有不少员工,由于不能长期在酒香中工作,而被调走或批准休假。齐白从汉代古墓中弄出来的两大坛酒,竟会弄得一家豪华大酒店天下大乱,当真是始料不及。
卫斯理走进那个大厅时,当然酒香更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大厅中的情形,不禁发笑。
大厅中还有过百人,可是个个东倒西歪,醉得一动都不能动,看起来如同一批姿势不同,千奇百怪的人体塑像。
只有六个人,还坐在一组沙发上,未曾醉倒,有三个人,看到了卫斯理,十分俐落地站了起来,表示欢迎。另外三个,看来也很想站起来,可是经过了一番努力,显然力不从心,所以他们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坐在沙发上,向卫斯理挥手。
不能站起来的三个人之中,有陈长青,和一个身形魁伟之极的大汉,年纪看来只有二十上下。还有一个,则是一个乾瘦老头,和那大汉相比,更显瘦弱。
站起来的三个人中,一个是齐白,一个是风姿绰约,满面温柔的女士,只觉得她明艳照人,一时之间,竟无法分别她的年龄但当然已不是少女,是成熟女性,年纪可以介乎二十八岁和四十八岁之间。
另外有一个人,样子怪得很,肤色深黑,但又不是黑人,双目深陷,鼻如鹰钩,双颊下陷,额角却又很是凸出,阴森之中,带著神秘。
三人之中,齐白身子微摇,也到了醉倒的边缘。那美少妇脸泛桃花,天然嫣红,当然酒意也浓,只有那怪人,看来不动声息。
所有人之中,也是那怪人先开口:“卫先生,尊驾来得好快!”
他一开口,卫斯理就听出,他就是亚洲之鹰派来的喝酒代表喝酒而派代表,这种妙事。自然也只有亚洲之鹰这样的妙人才能做得出。
卫斯理知道,这人能代表亚洲之鹰,自然不是等闲之人,所以他开门见山:“一听说有东西给我,那恰好和我最近的经历有关,能不快些来吗?”
说话之间,那怪人和卫斯理一起伸出手来相握。卫斯理觉得那怪人的手,奇硬无比,像是全手是骨,并无肌肉。他知道那怪人必在手上下过功夫苦练,练的多半是铁砂掌之类的中国传统武术。可是他迅速地在一些武术大匠的名字中去找,却一时之间,找不到这个怪人的来历。
那怪人像是知道卫斯理的心意,咧著嘴,露出了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不必想我是甚么人了,无名小卒,不值一提,只是个爱酒之人。”
卫斯理倒是由衷地佩服:“真正高人,才能如阁下那样潇洒,寻常人怎能做得到!”
这样的恭维,出自卫斯理之口,算是很不容易的了。一时之间,熟悉卫斯理的人,如齐白,陈长青,都面有讶异之色。可是那怪人却神情淡然,当仁不让,像是正该如此,全都接受。
卫斯理和怪人握完了手,视线便转向那美妇人,美妇人也和卫斯理握手,嫣然而笑,笑容之中,竟大有少女的佻皮,她道:“刚才给卫先生那样一说,我也只好当无名小卒了,贱名何足挂齿,只是一个爱酒的女人而已!”
卫斯理“哈哈”一笑:“好极!”
他伸手自陈长青手中接过酒杯来,喝了一大口,心知这时还保持清醒的那几个人,个个都不简单,那美妇人谈吐如此风趣,卫斯理也想不出她是甚么人,又不能旁敲侧击地去问,他只好道:“幸会!幸会!”
另外两个坐著的陌生人,这时,头一歪,竟不约而同睡著了,也不知他们是真睡还是假睡。卫斯理向齐白望去,齐白缓缓摇了头,看来他们在一起喝了三天酒,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和来历!
卫斯理估计那大个子和枯瘦老头是假装睡著,原因是他们不想说自己的名字身分,但是又不愿仿效那怪人和美妇人,所以就只好装睡了!
卫斯理的冒险生活之中,常遇到各种各样出色的人物,江湖上高人甚多,但一下子遇上了四个莫测高深的人物,倒也不容易。
他在陈长青的身边坐了下来,看到沙发的大理石茶几上,放著一只很大的,容量约有三公升的水晶瓶。
那水晶瓶,是真正的水晶所制近年,世间把人工制造的含铅玻璃,统称“水晶”,那是对水晶的一大侮辱。这种人工制品,充其量只能称之为“水晶玻璃”,和大自然的杰作水晶,不可同日而语,简直一天一地。
那水晶瓶的形状很奇特,不规则,自然是迁就水晶原来的形状制成的,乍一看,似空无所有,但一用神,就可以知道,瓶中正满储著那古酒。
那怪人道:“这是准备给鹰带去的!”
凡是和亚洲之鹰稔熟的人,都简称他一个“鹰”字。卫斯理笑:“不是说,你在这里喝,你有甚么感觉,他也有甚么感觉吗?”
卫斯理这样说,并没有不相信或是嘲弄的意思,只是想进一步弄明白“他心通”在鹰和那怪人之间,已经灵通到了甚么程度。
那怪人的回答,一本正经:“是,鹰的回应是:这酒好极了,他要额外多尝一些。”
齐白高举双手:“旁人不行,罗开可以!”
卫斯理听得有趣当时,他只当那怪人是想骗酒喝,所以才巧立名目。他随口问:“鹰在哪里?”
怪人却不回答,只是道:“我来的时候,鹰说我有机会见到卫先生,果然如此,幸甚幸甚,早两天见到你,围在你身边的人太多,所以没有主动和你打招呼,不然,这东西早就给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只扁平的盒子来。那盒子是镶著银丝的漆器,晶亮乌黑,大小一如旧式的烟盒,看来很是悦目。
卫斯理一看到是漆器,就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他立即想到,李宣宣这个阴间派出来的人,自阴间带出来,放那“许愿宝镜”的容器,也是极好的漆器。莫非使用漆器,正是阴间的习惯?
这种情形,实在很难想像,阴间不应该有人,卫斯理见到的,全是在一册巨大的“书页”上的细小如针尖的“亮点”,哪里有用到甚么器皿的必要?
可是,李宣宣从阴间来,她又绝不是甚么鬼魂,是人,人在阴间,总要用一些器皿的这种古怪的问题,想下去,会令人思绪紊乱。
卫斯理知道,那是他自己对阴间所知太少,还有太多不明白的事存在之故。
所有人中,陈长青最好奇,那怪人才一取出这扁平的盒子来,他也想起了李宣宣闺房之中的那件漆器,被祖天开用大环金刀劈了开来的那个,他更肯定:“不假,这东西确然从阴间来!”
那怪人一翻眼:“你怎么知道?”
陈长青道:“我见过另一件从阴间来的大漆器。”
那怪人分明不以陈长青所说的为然,可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理由更发噱,他道:“鹰说了,那东西是从阴间来的,所以它就是从阴间来的!”
陈长青本性好辩,那怪人这样说,他自然不服,但卫斯理不等他开口。就道:“打开来看看是甚么!”
那怪人把盒子递向卫斯理,卫斯理随手接了过来,却不料那小小的一只盒子,竟然很是沉重,事先没有在意,盒子一到手,向下一沉,几乎脱手跌落!
卫斯理好奇心大盛,脱口道:“好重!”
他一面说,一面已在心中迅速地计算地球上比重最大的物质是铂,俗称白金比重是二十一点四。这样大小的一块铂,重量应该在三公斤左右普通烟盒大小,重量超过三公斤,已经很惊人了。可是事实上,这盒子的重量,却在十公斤左右,若不是重量如此之甚,卫斯理怎会闹了个几乎脱手?
那也就是说,在地球上的已知物质之中,不可能有那么重的东西。
那么,顺理成章,这东西是从地球以外来的了。阴间,当然可以算是在地球以外的另一空间。
卫斯理见过“许愿宝镜”,他曾把那东西放在手中,倒不觉得特别重。不然,照体积来算,那宝镜的重量,会超过一百公斤!
卫斯理一说“好重”,陈长青好奇心大作,伸过手来:“有多重?”
他一面说,一面也把那盒子一把自卫斯理的手中,抓了过来,可是他一下子没有拿得住那小盒子的重量超乎地球人的想像之外。盒子自他的手中滑下,却见坐在他一侧的美妇人一俯身,伸手一抄,已将那只盒子,抄在手中,含笑道:“果然好重!”
美妇人的动作快绝,反应快绝,而更难得的是她举重若轻,在十分之一秒中内完成的动作,却清脆玲珑,叫在旁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怪人喝采:“好俊的身手!”
卫斯理也看出,这简简单单的一接,若不是身负武术绝学,极难做得到,他自己和白素,是不是能有这样敏捷的行动,也难以肯定。
这美妇人竟有这样的身手,自然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她不肯说,卫斯理竟也想不起她是甚么人,不由得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
那怪人所想的,显然和卫斯理一样,他的一双怪眼,瞅著那美妇人,简直已到了不礼貌的程度。卫斯理看得暗自好笑,心想你自己不肯通姓名在先,难怪人家也不肯告诉你来历了。
那美妇人在怪人的注视之下,若无其事,把盒子交给陈长青,一面道:“真重,那不是地球上的物质,至少,不是阳世间的物质。”
陈长青吞了一口口水,这一次,他不敢怠慢,双手捧了,掂了一掂。才还给了卫斯理。同时,他对那怪人道:“那么重的东西,你放在身边几天,也够了不起的了,看来,所谓无名小卒,全是卧虎藏龙的高人!”
那怪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还有忽然睡著了的两位呢!”
卫斯理见的世面多,知道高人也好,低人也罢,各有各的行事方式,最好别去干涉别人。他看了看手中的盒子,随便一揭,就把盒子打了开来。
那盒子的厚度约是一公分,恰好齐中打开。
第三部:认真讨论“阴间是甚么”
卫斯理一打开了盒子,陈长青和美妇人的视线,自然而然投了过来。那怪人却自顾自喝酒。自然,盒子是他带来的,盒子打开之后,盒中有甚么,他再明白不过。
盒子打开之后,各人都是一呆,因为盒中没有甚么!
整个盒子,几乎是实心的。盒子看来像漆器,但那只是外面涂的一层漆。打开之后,可以看到那是一种铁灰色的物质。
在盒子的中心,有一个圆环形的凹槽,两面都有。看起来,若是放进一个大小吻合的圆环,天衣无缝。那圆环的大小,说是戒指又太大,说是手镯又太小,大约直径在两公分左右,整个盒子,看来就是那圆环的容器。
卫斯理向那怪人望去,怪人摊了摊手,表示他不知道甚么,卫斯理还是问了一句:“鹰怎么说?”
那怪人道:“鹰只说这东西来自阴间,至于那究竟是甚么玩意儿。他也不知道。他说,那东西是一个老人给他的。若干年前,他曾在黄河风陵渡口,出手救了那个老人,老人就把这东西从土里掘出来给他,告诉他说,这东西是冥府之宝,人间不会有那么重的东西。鹰到手之后,带到了一座喇嘛庙,给很多智者看过,也没有人知道那是甚么!”
怪人一口气说著那东西的来历,倒说得条理分明。
卫斯理再问:“怎么会忽然想到了给我?”
怪人的声调,有点阴阳怪气:“卫先生你大名鼎鼎啊!你曾到过阴间,一下子就人人都知道了,这东西既然说是从阴间来的,我想鹰的意思,是想请阁下鉴定鉴定!”
卫斯理对这种说话阴阳怪气的人,没有甚么好感,所以没有反应。那怪人却又道:“阴间,人人都知是怎么一回事,卫先生,你到过的阴间,和一般人所知道的阴间情形不同。”
美妇人在这时,帮了卫斯理一下纠正那怪人的话:“应是和一般人‘假设’的阴间情形!只有到过阴间的人,才能说‘知道’阴间的情形!”
那怪人居然十分虚心,欠了欠身:“说得是,多谢指教,照卫先生看,阴间是怎么一回事呢?”
卫斯理盯著那怪人看,心中感到那怪人有点“不怀好意”,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他答得很是认真。
他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才道:“不知甚么时候,也不知道从甚么地方,来了一股力量,在地球上建立了一个空间。目的是收留地球人肉体生命结束之后,脑活动所形成的能量俗称灵魂。这个空间,就被地球人称为‘阴间’、‘地府’,或‘冥府’。”
卫斯理很少把一件事用这样正式的语言来表达,由此可知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视。
难得的是,虽然听他发表这个论点的人,都大有酒意,但是人人都听得很是入神,包括那怪人在内。这表示他们都抱著严肃的态度在讨论这个问题。
卫斯理顿了一顿,又喝了一口酒,指了指那只盒子:“从这东西来看,那股力量,自然来自地球之外,也就是我常说的外星人。外星人在地球建立了这样的一个空间,目的……照我的推测,是研究地球人的行为。也有可能,是根据他们的一些标准,使地球人的行为,在肉体消失之后,来一个‘结算’俗称报应。”
那怪人忽然高举右手,像是学生要发言之前的动作一样。卫斯理望向他,他放下手:“卫先生,你曾记述过一次经历,在南美洲的一处地方,可以通过许多萤光幕,看到每一个地球人一生的行为,和这些行为所带来的‘报应’,那地方,也可以称为‘阴间’?”
卫斯理点头:“是,我相信,‘阴间’不止一个。也就是说,不止一股力量,不止一种外星人在地球上进行同样的活动,以我本身的经历而论,至少已有两个,或许会有更多!”
美妇人在这时,以悠然的神态道:“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地狱有十八层,正好说明有不同的阴间。”
陈长青对美妇人的说法大是叹服,连连称赞:“好,这说法新鲜之极!”
卫斯理继续发挥:“地球人的脑部活动所形成的记忆组,通称灵魂。阴间就是灵魂的最后归宿,像是电脑资料被储进了电脑一样,我所到过的阴间,在我看来,无数灵魂,每一个只是小小的亮点。但是灵魂本身,却有全然不同的感受。曾死过的王大同就说阴间和传说的一样,有城有市,有许多‘人’熙来攘往;有宝殿,有惩罚有奖励,有阎王有判官在主持公义,权衡报应这一切,只有死了,成为灵魂之后,才能有这样的感受!”
死了又还阳(复活)的王大同,是著名的脑科医生,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卫斯理巳记述过,所以这时,一提起王大同这个人,听的人都知道那是甚么人。
那怪人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王大同,才是真正到过阴间的人,卫先生,你不能算是到过阴间。”
卫斯理同意:“可以这样说,我只是一个参观者,无法知道阴间的真正情形,王大同才是亲身经历者,他才知道阴间的真正情形。”
那怪人间:“他现在在哪里?”
陈长青回答:“在精神病院,专家说他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陪你去。”
那怪人望向卫斯理,提出了意料之外的邀请:“卫先生,我们一起去。他真正到过阴间,给他看看那东西,或者他能告诉我们那是甚么!”
卫斯理知道王大同如今的情形,根本不可能有条理地和人谈话,但是他并不反对那怪人的提议。至少,他可以和那怪人多相处,去了解那怪人究意是甚么来路。他和那怪人相处的时间虽短,但已觉得对方是一个还可以相处的人,外形虽怪,人却并不讨厌,很是高深莫测。
陈长青更是高兴,向美妇人望去,意思是想邀请她也加入。
美妇人双手拢了拢秀发,姿态优美:“反正必然有机会去亲身体验,何必去听人叙述。”
美妇人的态度豁达之极,陈长青又大是欣赏,鼓起掌来。那怪人道:“照卫先生的推论,那种力量,或是种种在地球上建立了‘阴间’的外星人,可恶之至!”
陈长青扬了扬眉:“何以见得?”
卫斯理立即知道那怪人接下来想说甚么,因为他也早已有了同样的想法。
果然,那怪人接下来所说的,和卫斯理所想的,基本上一致。
那怪人道:“可恶在他们强迫把地球人的灵魂都集中在阴间,而不理会地球人的意愿!”
卫斯理举了举手,表示同意那怪人的说法。
陈长青呆了一呆,却是一脸迷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人死了之后,灵魂若是不到阴间去,到哪里去?”
那怪人应声回答:“爱到哪里就到哪里,为甚么非到外星人设定的阴间不可?”
他们之间,讨论“阴间”这个在一般观念中看来是虚无飘渺的存在,竟到了这样认真的地步。卫斯理皱著眉:“照我看,也有例外的……多半是灵魂本身,如果坚持的话,也可以游离阴间之外,不是有孤魂野鬼之说吗?”
陈长青喃喃地道:“孤魂野鬼岂不是更可怕?”
那怪人“哼”了一声,满面不屑之情,说的话,也很是不客气:“就是有你这种鬼,才会有阴间!”
陈长青也不是好欺负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嗓门也大了:“喂,你这是甚么意思?我还没有死,怎么说我是鬼?”
那怪人的行为很奇特,他爱乱说话,可是一有人纠正他说的话,他也不和人争,反倒立即认错。这时陈长青一嚷,他立即道:“对不起,我说错了,你现在还不是鬼。”
陈长青涨红了脸,却无话可说。那怪人的言下之意,虽然在说陈长青迟早会是一个鬼,但那是必然的事。
陈长青愤然坐了下来,卫斯理叹了一声:“要了解阴间的情形,其实有一个人最是权威 从阴间来的李宣宣,只是可惜不知如何和她接触!”
那怪人很认真地道:“她是阴间的使者?”
卫斯理点头:“她的情形特异之至。嗯,阴间的使者,人类的语言之中,也只有这个称呼,最合乎她的身分了。当然,实际上,她的身分相当复杂,她甚至还负有管理阴间的责任!”
陈长青骇然:“阎王?判官?牛头?马面?”
美妇人笑:“听说她极美丽,当然不会是那些可怕的鬼物!”
卫斯理道:“可以假设那些阴间的主要管理者,都是外星人。牛头马面,就是怪异的生物造型,我就确知有一种外星人的头部像牛,被古埃及人尊奉为牛头大神。但是牛头马面不能到人间来,当有必要在人间活动时,就必须通过李宣宣这样的使者来进行!”
陈长青连连点头:“传统的说法之中,也有这样的人物,简称‘阴差’,连西方的传说之中,都有这种角色人一死,阴差就来拘魂了!”
那怪人自顾自道:“有意思的是,阴差也会作反,李宣宣上一代的阴差就作了反,偷了阴间内的一样重要东西,逃到了阳世,那个阴差不知下落何处,结果如何?”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无人可以回答。
过了一会,卫斯理才道:“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所知的是,那阴差带出来的东西,被称为“许愿宝镜”,成为人世间争夺的宝物。在争夺的过程中,曾有过许多腥风血雨,最后,落入王大同的祖父之手!”
陈长青补充:“百岁老人祖天开,曾参与最后一次的争夺!”
那怪人又自言自语:“嗯,这祖天开,也要见一见!”
卫斯理扬眉:“阁下看来不单是代表鹰来喝酒,还另有任务!”
怪人直认不讳:“是,想弄清楚阴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服气何以地球人死了之后,灵魂非受外星人摆布不可!”
陈长青骇然:“一直是这样的啊!”
那怪人说得斩钉截铁:“现状可以打破,传统可以更改,规范可以重设!”
他这三句话说来慷慨激昂,陈长青听得吐了吐舌头,倒没有再和他争辩下去,齐白仿著听京戏时的叫好声喝采。
那怪人又指著那盒子:“这东西看来,像是一个容器,是不是?”
卫斯理点头:“看来是。”
怪人陡地吸了一口气:“不知这是不是也是前一任阴间使者偷出来的?”
他不断提出问题,可是十个问题之中,至少有九个是没有人答得上来的。他也不以为意,一个问题未完,下一个问题接著又来了:“祖天开曾参与抢夺那许愿宝镜,不知道曾见过这东西不?”
陈长青道:“那得去问他!”
怪人向卫斯理望来,意思是问卫斯理去不去。衡斯理还没有回答,怪人就道:“若是你不去,这东西得借给我一下,给祖天开去看看。”
卫斯理一挥手:“我也想进一步弄清楚阴间的情形。老实说,我不想我死了之后,灵魂去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空间中,成为一个小亮点!”
那怪人大力鼓掌他双掌互击所发出的“拍拍”声,十分响亮,倒像是两块铁板在互击一样。
卫斯理顺口称赞了一句:“好掌力,是铁砂掌吧!”
那怪人一听,立时停止了鼓掌,一双手像是无处放,神态很是忸怩,连声道:“小意思,小意思,年轻的时候,胡乱闹著玩的!”
他这种摆明了是掩饰的话,说得十分幼稚,卫斯理也不揭穿,心想,多半是由于他在掌法上出名,容易叫人从铁砂掌这种冷僻的功夫上,联想到他的身分,所以他才要加意掩饰。自己还是想不起他是甚么人,但不要紧,回去问白素,她对武术界的各路人物,熟悉之至,练铁砂掌的人又不多,一定可以说得出那怪人的来历。
倒是那美妇人的不明来历,想要弄明白,就比较困难一些了。
他刚想到这里,那美妇人已懒慵地站了起来:“已过子夜,三日聚会已过,告辞了!来年若再有这样的好酒。自当再会!”
她说著,向外走去。这时,睡著了的那瘦老头又醒了过来,伸一个懒腰,也站了起来,向美妇人道:“我看全世界女人,酒量之宏,以你为最!”
称赞一个人的酒量之宏,用到了这样的语句,已经可以说是恭维之至的了。
可是美妇人一听,却柳眉一扬,大有嗔意:“嗯?”
那老人一时之间,不知自己的话,有甚么地方惹了对方的不满,抓著头,不知如何反应才好,齐白笑了起来:“老先生的话,要删一个字,把“全世界女人”中的那个‘女’字删去才行!”
美妇人微一昂头,发出“哼”的一声,意思再明白不过:可不是吗?
她翩若游鸿,向外走去,各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那老人兀自摸著头,神情惘然,喃喃自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他这样说,也不知是甚么意思,他一面说一面也走了出去。这时,那大个子忽然发出了长长的“啊”地一声,双手伸向上,嚷叫起来:“我竟然也醉倒了,真不能相信!”
那怪人笑:“真醉不稀奇,假醉才有趣!”
那大个子像是十分憨直:“谁假醉了?”
那怪人没有回答。卫斯理目送美妇人和老人出了厅堂,也想打道回府,也顺手向几上摸去,是想拿了那只盒子就要离开。
由于他知道那盒子很重,所以伸手出去的时候,已经用足了力,可是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
卫斯理心中想:真岂有此理,难道记性不好,记错了方位?
刚才他们在讨论的时候,那沉重无比的奇异盒子,就放在茶几之上,好几次,卫斯理还用手按在那盒子上,按理是不会记错方位的。
卫斯理心中有点难过这样的情形下,也会记错方位,那不是好现象。
他转过头,向茶几看去,一看之下,就呆了一呆。
茶几正中,是那只盛满了古酒的水晶瓶,还有几只杯子,有的杯中还有残酒,有的酒杯已空,若是照这情景画上一幅画,大可以用“宴会已过”这样的标题。
可是那只盒子呢?那只盒子在哪里?
那只盒子不见了!至少,它绝对不在茶几之上!
卫斯理心中一凛,先向陈长青看去。只见陈长青还怔怔地望著厅堂的门,想必是在回忆那美妇人的一举一动,心向往之。
卫斯理知道陈长青的为人,他不会对美妇人有甚么非分之想,只是他一贯欣赏美好的一切而已。
在那样的情形下,陈长青就不可能收起那只盒子。
卫斯理立时又向那怪人望去,那怪人的视线。才从厅堂的门口收回来,也投到了茶几之上。
只见他陡然怔了一怔显然他望向茶几,目的也是看那盒子,一发现盒子不在了,他才震动,他也是失望了陈长青一眼,再望向卫斯理。
一和卫斯理的视线接触,他自然也可以看出,卫斯理比他先一步发现那盒子不见了。
他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才把陈长青的视线吸引回来,卫斯理伸手向茶几上一指,陈长青也立时发现那盒子不见了。齐白收回视线时,恰好打了一个呵欠,所以最后发现。
必须说明的是,一发现盒子不见了,那怪人、陈长青、卫斯理,齐白四人,都心念电转,立时分析那盒子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不见的。
那分析的时间极短,可是分析的过程要写出来却相当长,是一个典型的“说时迟,那时快”的情形。
四个人的思路和分析都差不多,且举卫斯理在刹那间的想法作准。
卫斯理知道自己没把盒子藏起来,那怪人也不会做这种事盒子根本是他拿出来的,他不拿出来,谁也不知有那样的一只怪盒子。
陈长青也不会这人虽然爱捣蛋,但有一个极大的好处;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鬼头鬼脑。他若是看中了这盒子,可能会明抢,绝不会暗盗,齐白也一样。
厅堂中虽然还有别的人,但全在十公尺之外,只有三个人是在茶几附近的。
一个是美妇人,最早离去的是她。但卫斯理认为她没有嫌疑当她站起身离去时,卫斯理可以肯定,那盒子还在茶几上,美妇人无法下手,因为那时,各人的目光并没有集中在她的背影上。
所以,美妇人充其量,不过是个共谋利用了她动人的背影,吸引了那怪人、陈长青和卫斯理的目光,好让别人下手。
能下手的人,只有那老人,和眼前这个大个子了!
卫斯理想到了这里,只不过是三四秒钟的时间,他也来不及说话,伸手向那大个子一指,身形闪动,已向外疾掠而出。
出了厅堂,只见川堂之上,静悄悄地,几架升降机,有的在上升,有的在下降。卫斯理知道,已经迟了!
十几秒钟,也足够使人消失在大酒店之中了!
第四部:大个子
这时,再去追寻,必然徒劳无功卫斯理绝不做那样的事。所以,他一个转身,又回到了厅堂之中,一进去,就看到了一个奇异之极的现象。
他看到陈长青、齐白和那怪人,一起盯著那大个子,那大个子也回瞪著他们。四个人互不相让,但又没有行动,如同泥塑木雕。
卫斯理一出现,陈长青就道:“他说他没有拿!”
卫斯理来到近前,发问:“阁下尊姓大名?”
大个子居然很倔:“凭请柬来喝酒,没说非得报上姓名不可!”
卫斯理向齐白一指,齐白立时又问道:“尊姓大名?”
大个子恼怒起来,并没有把刚才的话重覆一遍,齐白和颜悦色:“我是主人,请教一下尊姓大名,不算过分吧?小朋友,你的请柬是哪里来的?”
那大个子的身形魁伟,但是看来年纪不大,估计在二十上下,那样的年纪,很难成为“爱酒人协会”的会员。齐白看准了这一点,才提出责问的毕竟大个子是两个嫌疑人之一,不能不问。
大个子被齐白这一问,脸上红了一红,可也答得理直气壮:“请柬是我姐姐给我的!”
他说著,霍然起立,这一站起来,更显得他高大无比,昂藏七尺,体高超过两公尺很多,人人都要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齐白再问:“令姐是谁?”
大个子怒道:“这算甚么?调查户口吗?”
齐白凛然:“你喝了三天这样的好酒,连个来历都不肯说,所以要问问!”
大个子更怒:“为甚么单问我,不问别人?”
卫斯理知道再这样纠缠下去,不会有甚么结果,反正再客气,还是已经把人得罪了,所以他开门见山:“我们不见了一样东西,怀疑是你拿了,所以要问详细些!”
这话一出口,那大个子先是陡地一呆,接著,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怒吼声他个子大,发出来的声音,洪亮之极,说是震耳欲聋,绝不为过。
随著吼叫声,他扬起足有柚子大小的拳头,“呼”地一拳,向卫斯理打来。
他个子高,随便挥拳,打的便是卫斯理的头部。从这一拳的拳势来看,那大个子的横练外功,境界已相当高,别看他样子傻乎乎的,这一出手,绝不含糊!
卫斯理不敢怠慢,身形一闪,正想趁机出手,一指弹向对方的肘部,那一弹若是弹中,可以把对方那一拳的力量,完全化去。
可是那怪人的动作,却比卫斯理更快,身子一闪,竟硬生生挤到了卫斯理的前面,伸出手来,用他的手心,去迎大个子的拳头。
他一到了卫斯理的身前,几乎和卫斯理身子相贴了,卫斯理连忙身子后退幸亏他退得快,因为“拍”地一声响,大个子一拳,已经打中了那怪人的手心。那怪人手臂向后一缩。藉著这一缩之势,卸去了大个子的拳力。卫斯理若是退得慢些,非被那怪人的手肘撞中不可。
就算到时,可以及时避开。但如果避得狼狈,也就大失卫斯理的身分了!
看来,那怪人出手,硬接了大个子的一拳,一方面也含有掂一掂卫斯理斤两的意思在内。
那大个子双眼瞪得老大,再扬起手来,还想再打第二拳,可是那怪人已经喝道:“住手!抱歉了,雷老头的徒子徒孙,不会做偷偷摸摸的事!”
一旁的齐白、陈长青和卫斯理三人,一听得那怪人如此说,又是佩服,又是吃惊。
他们佩服的是那怪人接了一拳,立刻就知道了大个子的师承来历,由此可知,他实在是武术的大行家。
而吃惊的是,那大个子本身的武功极高,毫没来由,由酒友变成了仇人。他师父,怪人口中的“雷老头”,只怕更是不好惹,岂不是横生出来的变故!
事实上,三人之中,卫斯理暗暗皱眉,陈长青和齐白,都不知道“雷老头”是甚么人。可是卫斯理心知,那怪人口中的“雷老头”,必然是有“南白北雷”之称的武林怪杰的雷九天!
那雷九天有一个外号:雷动九天。提起“雷动九天”雷九天的大名,武林中人,当真如雷贯耳,黑白两道,莫不敬佩。他能和白素的父亲白老大齐名,自然绝不简单。
常言道:“文无第二,武无第一”,白老大和雷九天并未会过面。白老大和雷九天不同,白老大是知识分子,有三个博士头衔,兴趣广博之极。那雷九天却据说斗大的字识不了一担,是一个十足地道的传统中国武术奇人。
在这两大高手之间,自然免不了有好事之徒,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想唆弄得他们比试武功,好看一场天大的热闹自从湖南武术大师柳森严大摆擂台之后,江湖上已好久没有盛举,雷九天和白老大若是能各展所长,自然是轰动天下的盛事!
所以,就算平日不是怎么好事之人,也在推波助澜。希望有这样的事出现。
雷九天和白老大两人的态度,却大不相同。雷九天跃跃欲试,已经公开说了:只要白老大定下地点,时间,他必然依时赴约!
而白老大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一口回绝。
于是江湖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说:有说白老大自知不敌,所以避战的;有说白老大恃才傲物,根本瞧不起土包子雷九天,所以不屑与之交手的。
话在人们的口中传来传去,只有越来越难听。白老大相应不理,一概不问不闻。雷九天却有点沉不住气,几次请白老大“放马过来”。而且他门下的一些好事之徒,还曾生过几次事,都叫白老大轻描淡写地打发掉了。
后来,局势发生了变化,白老大为避暴政,远走海外,雷九天却被政权利用,成了强大政权最高情报组织的武术教头。
在那种情形下,自然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了。
可是后来,情形又有些变化,雷九天也到了海外。那时,他已到了九十高龄,宣布从此退出江湖,不谈武事,那也算是一件盛事。有许多三山五岳的人物参观他“金盆洗手”给白老大的帖子,是送到卫斯理那里的,白老大没有去,但送了一份厚礼,那只雷九天用来洗手的金盆,就是白老大送的。
那次盛会,到的武学行家甚多,卫斯理和白素并没有去,因为他们和白老大的关系,若是当场有人挑拨,说雷九天没有和白老大动过手,不如让两大高手的传人过过招,那就不好应付。
自此之后,雷九子就隐居,果然没有再听到他再有活动的消息,但那也不过是去年的事,一辈子在江湖上打滚的人,一下子要静下来,谈何容易,至多是人静心不静。
江湖之上,武林之中,无风尚且要起三尺浪,何况这时把雷九天的徒子徒孙,当成了窃盗的嫌疑,雷九天对白老大的心生隙嫌,若是仍搁在心头,趁机发作在卫斯理的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卫斯理自然不至于害怕,但这种没来由的麻烦,总是可免则免。
所以,他也想息事宁人,却不料陈长青冷不防冒了一句话出来:“是天王老子的徒子徒孙也不行。只有两个人有嫌疑,是好的,何不自己放漂亮些,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无辜!”
那大个子听了,不怒反笑:“第一,我不是天王老子的徒子徒孙,我的家师尊姓雷,大名上九下天,外号‘雷动九天’的关山门弟子。第二,要是证明了我清白无辜,各位怎么说?”
陈长青应声道:“我向你叩头!”
那大个子一听,也不禁呆了一呆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叩头,这本来是简单之极的动作,可是在中国的传统上,却含有极大的侮辱成份在内,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曲膝下跪,屈辱之至!
陈长青性格特别,对他来说,向人叩头,不算一回事,像齐白、卫斯理,还有那怪人,只怕要他们杀头容易,叩头却难!
所以,幸而陈长青只是说“我向你叩头”,没有口轻说“我们向你叩头”,不然,事情不知该如何收科了!
大个子在呆了一呆之后,大声道:“好!”这大个子倒也爽快,被认为有窃盗的嫌疑,自然是大侮辱,但是对方肯叩头道歉,也就过得去了。
这时,由于大个子的吼叫声,和各人的争吵,有不少在沉睡中的人被吵醒,揉揉醉眼,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而这时候,大个子已开始脱衣服,脱一件,抛一件,直到上身赤裸。
所有看到他赤裸上身的人,无不喝采他全身肌肉,块块凸起,简直已到了人体美的顶峰。看上去,有钢浇铁铸的感觉,他并没刻意显露自己的健硕,但只是普遍的动作,已叫人叹为观止。
这样的一个大汉,刚才那一拳之力,是如何强大,可想而知。而那怪人竟轻轻巧巧,硬接了下来,可知怪人的功力,还在大个子之上!
大个子上身赤裸之后,又脱了长裤,还要脱内裤时,各人齐声道:“不必了。不是你拿的!”
齐白还补充了一句:“是那乾瘪老头!”
大个子的内裤是三角裤,就算可以藏得下那盒子,那盒子十分重,这时也必然无所遁形了,何必真的要他脱个清光不可!
陈长青大叫一声:“对不起,我们逼不得已!”
他说著,立时下跪,就一口气叩了三个头其实他叩一个也够了,当初又没有说好叩几个!
大个子倒有点过意不去,忙道:“够了!够了!”
他穿好了衣服,顺口问了一句:“你们不见了甚么奇珍异宝?”
那怪人道:“不知是甚么奇珍异宝,只知道是从阴间来的东西。”
那怪人这样回答大个子,只怕多半也是顺口说说的。怎知大个子一听,刹那之间,满脸通红,双睛怒凸。那情形,比他刚才被人当成了窃盗者,可怕了不知多少。他张大了口,在他的喉间,发出了“呵呵”的声响,他又急著讲话,讲出来的话,和那种声音夹在一起,听来怪异莫名。他对著那怪人在吼:“你刚才说了甚么?再说……一遍!”
大个子的神态,忽然变得如此怪异,各人都讶异莫名。连那怪人也怔了一怔,这才道:“我说,不见了的东西,是从阴间来的!”
那大个子一伸手,抓住了怪人的衣服,像是一个遇溺的人抓住了木板一样,另一只手,却无目的地挥舞著,喉间仍然不断发出“呵呵”的可怕声响。
卫斯理的反应最快,他提高了声音:“小朋友,有话慢慢说!”
他一开口,那大个子立刻向他望过来,眼神之中,竟大有求助的神色。
卫斯理心念电转,首先肯定的是,大个子刚才头一歪就睡著了,那是真睡,并不是假睡酒意涌了上来,前一秒钟清醒,后一秒钟就可能熟睡。
卫斯理之肯定这一点,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讨论那从阴间来的东西,大个子要是装睡,早就听到不知多少次了,不会这时听到,有如此不寻常的反应。
卫斯理又想到,那乾瘦老头才是假睡,暗中听到了一切,又下手把那盒子偷走。从这乾瘦老头的行为来看,他极可能对那只沉重的怪盒子,略有认识!
卫斯理又道:“你真有甚么为难的事,这里几位,都不是常人,都可以帮你!”
那大个子由于身型实在太高大,乍一看,给人的印象,是年纪也不会小到哪里去。可是这时,他的心中分明焦切之极,一脸的惶急之相,这才叫人看出,他至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时,被他抓住了衣服的怪人,也对这大个子有了兴趣,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小朋友,你何以一听那东西是从阴间来的,就大惊失色?”
大个子到这时,才挣扎出一句话来:“那……从阴间来的东西……是一面……铜镜?”
那怪人摇头:“不是,是一只盒子虽小,但重得惊人。”
大个子听了,怔了一怔,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开了手:“那……我弄错了,真是,从阴间来的东西,竟有那么多!”
陈长青、齐白,卫斯理和那怪人,互望了一眼,大个子伸手抹著额上的汗。陈长青指著卫斯理,向那大个子介绍:“喂,小朋友,这位是卫斯理先生!”
大个子点头:“我知道,卫先生名头响亮,神通广大!”
陈长青笑:“你对卫先生的经历,一定所知不多,你且站稳了,等我来告诉你他最近的经历!”
大个子已经完全回复了正常,一听之下,就现出不服气的神情来,他一定是个直性汉子。因为这时,他脸上简直就等于写了字:他经历再奇,也吓不倒我,我何必要站稳了来听?
陈长青冷笑一声:“卫先生最近,曾到阴间去走了一遭,你刚才提到的那面铜镜,确然是阴间之物,但是却不是铜镜,而是不可思议的宝物……”
陈长青一面说,那大个子的身子就一直摇晃他身型如此巨大,摇晃起来,也颇是骇人。陈长青的话还没有说完,大个子身子向后一倒,跌坐在沙发之上,压得沙发发出了一下很是怪异的声音。
他坐倒在沙发上之后,望住了卫斯理,发出的声音嘶哑之至:“真……真的?”
卫斯理爱惜人材,他对这大个子,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好感。而且,看出对方性子直率,年纪又轻,所以他刚才就曾主动提出,可以帮助他。
这时,卫斯理就道:“是,那不是甚么秘密,我早已把一切经过,都叙述出来,公诸于世了!”
(卫斯理那时,对这大个子有好感,只是基于对一个青年人的爱护,他当然绝想不到,若干年之后,这大个子会和他有极亲密的关系。)
(世事难料!)
那大个子像是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样,一脸不相信的神情,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终于在各人的神情之中,知道了卫斯理所说的是实话。他才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脑门:“我住在乡下,不知道,怎么姐姐也不知道?”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就益发显得年轻。
卫斯理笑:“那还是最近的事,也不是任何人都对我的经历有兴趣,令姐没有注意,也不足为奇,你来自何处,高姓大名?”
那大个子,上次怪人在问他姓名之时,他不是很愿意回答。
但这时,态度就大不相同,站了起来,向各人作了一个揖:“小子姓曹,名金福,从湖北乡下来,敝乡是天河口,小地方。”
他一下子把自己的姓名来历,说得清清楚楚不过那也没有甚么意义,因为谁也没有听过“曹金福”这个名字。湖北天河口,是汉江上游的一个镇甸,也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请注意,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到阴间去”之后不久,也就是说,是在陈长青“上山学道”之前。)
(在卫斯理故事之中,和“阴间”有关的好几个故事。并没有循序记述出来的原因,已经说过,再说一次,是由于有太多的疑点,一直到最近才弄清楚的缘故要是一个故事,充满了没有解决的疑点,那必然不能算是一个好故事,所以要等到最近才整理出来。)
(所以,曹金福这个人物,若是熟悉原振侠医生传奇经历的朋友,可能会很熟悉,因为在那里,他曾出现过。当然,那是本故事以后若干年的事情。)
曹金福讲了自己的姓名,恭敬地站立著。他体型庞大,但这时的神态,如同听话的孩子。
各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曹金福只是一个大孩子,虽然他自称是雷九天的关山门弟子,武功造诣极高,但在场各人也不会特别留意。倒是他一再提及的“姐姐”,可能大有来头。
所以,齐白和陈长青一起问:“令姐是”
曹金福道:“我姐姐叫曹银雪,也跟师父学艺,前几年才离开乡下,现在在法国念书!”
各人互望,曹银雪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也闻所未闻,陌生得很。
那怪人问:“你何以一听到有东西从阴间来,就大失常态?”
曹金福见问,先是吸了一口气。他身形本就魁伟,这一吸气,胸围陡然扩大,看起来又大了不少。人的身体,竟可以雄壮一至于此,也属罕见。
然后,他双手紧握著拳,指节骨突出。他握得如此用力,以致指骨发出了“拍拍”的声响从这一点看来,他功力的深厚,远在想像之上。
那时候,他现出了悲愤莫名的神情来。那怪人一问之下,大个子曹金福,竟然会有那样的反应,倒是大出各人的意料之外。
第五部:血海深仇
接下来,曹金福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个个如同闷雷一样,听得人耳际“嗡嗡”作响。他道:“血海深仇,要在从阴间来的东西上寻找线索!”
当那两句话自他的口中迸出来的时候,由于他的双拳握得更紧,所以骨节发出的声响,也格外响亮,成了他那两句话的“伴奏”。
而且,他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和充满了仇恨愤怒的眼神,都令人感到震慑,具有很大的威力,令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燃烧著熊熊的仇恨之火的复仇巨神!
一时之间,人人为之动容。各人之中,陈长青最乐于助人,立时踏前了一步:“你刚才说从阴间来的东西,是一面铜镜,可是那‘许愿宝镜’?”
曹金福在说了那几句话之后,情绪要好一会才能平复下来。所以,在陈长青问了三遍之后,他才能缓过气来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听过甚么许愿宝镜!”
陈长青还想抢著问,但被卫斯理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自己提出了问题:“你的血海深仇,能不能简单地和我们说一说。我保证,只要有可能,我们都一定会帮你!”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向那怪人看了一眼。
用意很明显,他和齐白、陈长青熟稔,可以代表他们说话。那怪人虽然说是亚洲之鹰派来的,但是连姓名都不肯说,卫斯理自无把握代表他的意思。但话既已出口,也就想看看他的反应。
那怪人的反应很怪,看来像是正在出神想甚么,也像是没有听到卫斯理的话,目光并无目标,一张怪脸,也漠然毫无表情可言。
曹金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仇人用极卑鄙、极残酷的手段,杀害了我祖父的合家!”
他在说出这“血海深仇”的简单经过时,他年轻的脸上,又充满了悲愤,两道浓眉,聚在一起,眉心所起的疙瘩,足有鸽蛋大小。
可是他的话,却今所有听到的人,都呆了一呆因为这句话,不合逻辑之至。
若是有人杀害了他祖父“合家”,那么,他自何而来?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所以,一时之间,各人部以疑惑的眼光向他望去。卫斯理向那怪人望了一眼,只见那怪人神情冷漠如故。
陈长青想开口问,可是曹金福的那种神情,却又叫人肯定他不是在胡说八道,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向他发出责问才好。
曹金福接下来道:“只有先父,那年只有七岁,目睹惨事,事后他虽然劫后余生,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从全家人的尸体中爬了起来。但是他在我们懂事之后就告诉我们,他在那时,其实也已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行尸走肉,支持他能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就是报仇雪恨的心愿,那成了他的灵魂!”
曹金福的这番话,说来情词并茂,虽然详细情形还不知道,但已很是惊心动魄。
人心险恶,用阴谋诡计,残酷手段去对付别人的事,在地球上几乎每一分钟都有发生。曹金福所说的情形,特别令人吃惊的是,那必然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因为曹金福的父亲,当时也不过七岁。
如果当时目击惨案的是曹金福本人,那么他现在的这种切齿痛恨和悲愤,自然很容易了解。七岁的孩子,若是机灵的,已有很高的记忆能力,自然能把亲人被杀害的恐怖情景,深留脑海!
但曹金福如今的仇恨,只是来自当年劫后余生者的传述,他的仇恨,仍然如此强烈,那只说明,他父亲一定曾把目击惨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他。而且必然是在他幼小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在告诉他上一代的惨事!
只有这样,曹金福的仇恨,才会如此等同身受!
这种情形,相当可怕卫斯理不禁暗暗皱眉,他一直不是很赞成冤冤相报。算起来,那至少是之六十年之前的事了,却要令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负上报仇的责任,这不是很公平。
卫斯理也想到,曹金福练就了一身武功,看来并没有甚么现代知识,只怕也是为了报仇而作出的安排。这就更可悲了在现代社会,要报血海深仇,不是单靠拳头够硬就可以成事的!
也可以由此联想到,曹金福的父亲,死里逃生之后,心态已极不正常,这一点,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等于早已死了!
卫斯理知道事情必然很是复杂,他用力一挥手:“令尊这一代,未能报仇?”
曹金福神情苦涩:“别说报仇,连仇人下落何处,都没有找出来!”
陈长青又想说话,再被卫斯理所阻,卫斯理道:“惨事发生至今有多少年了?”
曹金福的回答,令得所有的人,都为之心中发怵,一时之间,人人说不出话来。
曹金福连想也没有想,脱口就答:“六十年七个月和九天。”
令人人吃惊的并不是事情巳过去了超过六十年,而是他把时间过去了多久,记得如此详细,如此清楚!
由此可知,他无时无刻,都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怕他自从幼年起,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多一天,这才能脱口而出!
卫斯理率先,长叹了一声。接著,齐白和陈长青也长叹。那怪人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他的神情,也有著深切的哀悯。
各人的心意全一样:曹金福性子率直,是一个很纯朴的青年,就算他一直只是在乡间或是荒山之中习武,没有甚么现代知识,但以他的武术造诣而论,他也必然是大有前途的有为青年。
可是现在,他的整个心灵,却被六十年前的一件惨事所盘据,他整个人除了报仇之外,几乎完全不能再进行别的活动了!
这是极其可惜的事,等于令曹金福完全活在过去,没有将来!
在各人长叹了一声之后,曹金福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显然不明白何以各人忽然要叹息。
卫斯理先重覆了一句:“你的血海深仇,原来是六十年之前的事了!”
曹金福应声道:“千秋万载,仇深如海,不会稍减!”
卫斯理挥著手:“这……是你家的‘家训’!”
曹金福答得很率直:“是,先父自小就这样教训我们,血海深仇,非报不可。”
卫斯理再道:“令尊没能报仇,这报仇的责任,就落到了你的身上。”
曹金福立时道:“是!”
他的回答,虽然只是一个字,可是极具气势,可以听得出他心中那种坚决的信心。
卫斯理向各人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们插言各人都已听出了卫斯理和曹金福的对话之中,有极不合情理的情形存在。而这种不合情理之处,曹金福却像是未曾觉察!
卫斯理又问:“若是你也未能报仇呢?”
曹金福一字一顿:“就由我的子孙继续报仇,直到成功为止。”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小朋友,你可曾想到,事隔六十年,当年行凶之人,可能早已死去。令尊遗命,世世代代,都要报仇,那意思可是要向仇人的后代报仇,血债要仇人的后代来偿还?”
曹金福宣称不论隔多久,都要达到报仇之目的,那除了卫斯理所说的那种情形之外,实在不可能有别的情形。因为当年杀了曹金福祖父全家的仇人,不会千年不死留在那里,等曹金福或他的子孙去报仇!
而如果向仇人的后代寻仇,那种行为,不为现代社会的行为标准所容。不论曹金福心灵深处报仇的欲望多么强烈,卫斯理都会劝他打消这种念头。
曹金福倒是有问必答,他摇著头:“不!不是向仇人的后代寻仇。”
各人都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一时之间,难以明白曹金福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齐白由于他职业敏感的启发,所以立即有了想法:“哦,开墓发棺,戮尸报仇?”
曹金福睁大了眼:“不!”
这也“不”,那也“不”,他这个血海深仇,要如何报法,以在场各人之能,也无法设想。
那怪人在这时,声音阴恻恻地说了一句话:“他家的仇人不会死!”
这时,只有卫斯理的心中一动,齐白和陈长青两人,立时向那怪人怒目而视怪他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尽心尽意帮助曹金福这青年,却还要说这样的话去调侃曹金福。若是触及曹金福心中的伤痛处,两人可能又要大打出手!
可是接下来,曹金福的反应,更令人目定口呆!
曹金福没有生气,只是现出极度讶异的神情,望著那怪人,用很低沉的声音,缓慢地道:“是,我家的仇人不会死”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陡然提高了声音:“叔台你怎么知道?”
看来,他对于报仇当真是敏感之极“仇人不会死”的这种情形,不可思议之至。那怪人居然知道,自然有可能知道仇人的下落,所以他才疾声发问。
各人的思路,一时之间仍转不过来,不知道“仇人不会死”是甚么意思。
那怪人见问,若无其事地道:“我只是这样猜,要不是仇人不会死,如何等你或你的子孙去报仇?”
陈长青再也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别打哑谜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曹金福道:“我没打哑谜,你们一直没问我仇人的情形,不过也快说到了,那仇人”
他说到这里,神情重现悲愤:“那仇人从阴间来,所以不会死!”
各人之中,陈长青和卫斯理最近都和一个从阴间来的人打过交道。卫斯理心知其中还有蹊跷,陈长青却比较冒失。
他一下子就叫嚷起来:“李宣宣!杀你祖父合家的人是一个女人,一个美女,她的名字是李宣宣!”
陈长青叫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以为一下子向曹金福提供了大仇人的线索。
可是曹金福听得陈长青这样说,神情怪异莫名,把陈长青当成了疯子一样!
等陈长青叫完,他才道:“不是,先父说,仇人不是女人。”
陈长青“啊”地一声,知道自己弄错了,可是又不知道错在何处。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卫斯理的声音,听来有点迟疑,他也不对曹金福说,而是对陈长青说:“你弄错了,不是李宣宣,是李宣宣的前一任!”
一经卫斯理提醒,陈长青重重一掌,击在自己的大腿之上:“照啊!不是李宣宣,是李宣宣的前任!”
他们两人这样一说,看神情,接触过卫斯理最近记述的齐白和那怪人,也明白了。
曹金福当然不明白,他疑惑之极,也紧张之极:“甚么意思?你怎知道我仇人是谁?你们对我仇人……知道得多少?”
他说到后来,声音都发颤了。
卫斯理道:“请你先告诉我们,你自己对仇人所知有多少?”
曹金福毫无意义地挥著手,很是激动:“我所知不多……家父所知不多,他那时还小,目击的悲惨情景,又给他极大的刺激。他只知道仇人……来自阴间,事情和……争夺一面……铜镜有关……单凭这点线索,实在无法找到仇人……可是我却又非报仇不可!”
曹金福说到后来,不但激愤,而且很是悲苦。
陈长青和卫斯理两人互望了一眼,陈长青先叫:“王大同的祖父!”
卫斯理也叫:“祖天开!”
这种情形,看在曹金福的眼中,他人并不蠢,立时叫了起来:“你们知道很多!”
卫斯理点头:“是,知道很多,甚至比你想像的多,可以全告诉你!”
曹金福全身发抖,一时之间,竟至于出不了声。
卫斯理确然知道不少,更重要的是,有一些他的推测,在“从阴间来”、“到阴间去”这两个故事之中,只是约略提到。因为他当时再也想不到六十年前的事,忽然会来到眼前!
祖天开和他口中的王老爷(王大同的祖父),当年得到那面“许愿宝镜”的经过,祖天开说来支支吾吾,不清不楚,只说是经过剧烈的争夺。卫斯理当时就想到,其中难免不充满了阴谋诡计,腥风血雨!
那“许愿宝镜”来自阴间,是被一个阴间使者带到阳世来的。那个阴间使者,是李宣宣的前任。李宣宣到阳世之目的,就是要找回“许愿宝镜”。
所以,和“铜镜”有关,又来自阴间的人,必然是李宣宣的那个前任。
从时间吻合这方面来看,祖天开、王老爷,曹金福的祖父,那个前任阴差,都曾发生过关系。结果是王老爷和祖天开得了宝镜,前任阴差不知所踪,曹金福的祖父合家遇害。中间的经过如何,不得而知。
但如果祖天开是其中一方面的话,那么,事情是他六十年前的现身经历,他一定还记得。而他一直不肯清楚说出来,可知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六十年前的仇杀,在六十年之后,还可以找到当年行事的当事人,已经有点不可思议,事情再和从阴间来的阴差有关,当然更加神秘莫测!
六十年前发生的事,必然曲折离奇,惊心动魄之至。本来,看情形祖天开是再也不肯说的了,但假如曹金福出现,就大不相同。若是祖天开当年真的做过丧心病狂的亏心事,他也非说不可!
卫斯理心念电转,一直盯著他在看的曹金福,已急得满面都是豆大的汗珠。
卫斯理拍著他的手背,他一翻手,把卫斯理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卫斯理忙道:“你放心,一定告诉你,你不必急在一时,先说说你自己,你多大了?”
曹金福答:“十九。”
卫斯理叹了一声:“小朋友,自你懂事以来,你只想著一件事?”
曹金福道:“是,我身上有血海深仇,那是先父在我一能说话就教我的,我的一生,是为报仇而生,是为报仇而活。为了报仇,我可以不理任何事,那仇人从阴间来,我为了报仇,就算要追到阴间去,也在所不惜!”
卫斯理道:“在你知道更多资料之后,你会知道,六十年前所发生的事,可能复杂之至,有许多隐秘。”
曹金福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不管,我只是要报仇!”
卫斯理再问:“你的教育程度如何?”
曹金福眨著眼:“我没上过学,我没时间上学,我也不像姐姐。她喜欢读书,练完功之后,一有空就读书。我只是练功夫,不断地练,把自己不当人的那样练!”
以他十九岁的年龄,已经有了这样的功力,可知他在武术锻炼上下了甚么样的苦功。
卫斯理叹了一声,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一步介绍自己。曹金福道:“我也不是不识字,先是父亲教我,父亲死后,是姐姐教我。我自小便拜在师父门下。父亲说,那年,姐三岁,我半岁,父亲带著我们,跪在师父门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蒙师父收我们姐弟为徒那时,师父早已不收徒弟了。”
陈长青皱眉:“你才半岁,怎么跪四十九天?”
曹金福道:“我自小五大三粗,是粗坯,三个月就会走,四个月就会跑会跳,半岁看起来比平常三岁的孩子还要大!”
从他现在的体型来看,曹金福的这番话,倒也可以相信。齐白有点骇然:“令姐的身型”
曹金福道:“也高,但是我在十岁那年已高过了她。”
陈长青扬眉:“没听你提你的母亲。”
曹金福神情并不特别难过:“我没有见过妈,我出世不久,妈就死了!我爸在我十五岁那年,也死了。”
曹金福说到他父亲之死时,神情黯然,显得很是伤心。
也就在那时,别人没有注意,卫斯理看到那怪人忽然像是想说甚么,但是张大了口,立即又用手去遮,像是若慢一步,就会有不该说的话会冒出口来一样。
卫斯理心中略疑,那怪人已伸手取起了茶几上的那水晶瓶来,挟在胁下,自言自语:“这里没我的事了,我替鹰送酒去!”
他摇摇晃晃,也不向人道别,就走了出去。
齐白、陈长青和卫斯理三人,互望了一眼,都有留下他的意思,但又想不出有甚么理由不让他走,所以只好目送他离去。卫斯理始终觉得那怪人甚是古怪,莫测高深,不知是甚么来路。
第六部:“苦主来了!”
曹金福吸了一口气:“是师父对我说,我快二十了,若是要报仇,不能老躲在山里,叫我出来,见见世面。我就离开了天河口,先到法国去找姐姐,那地方我住不惯,姐才差我到这个城来,叫我来喝酒,我酒量可好啦。姐说,参加这酒会的能人异士多,必然会有眼光的人和我做朋友。可不,认识了各位,还有了仇人的线索!”
曹金福何以一听到有东西是来自阴间的就反应如此强烈,到这时真相大白了!
他又以异切的目光望著各人,陈长青提议:“让他跟我回去,我把一切经过告诉他!”
卫斯理同意,他望著曹金福:“小朋友,话可得说在前头,当你知道了一切之后,和我商议了才能行事,你自己可不能乱来!”
曹金福一时之间,不知卫斯理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想了一想,陈长青已道:“放心,我会教他该怎么做!”
卫斯理望向齐白,齐白摇头:“我只对坟墓有兴趣,对于阴间,我还不想去!”
卫斯理说得很正经:“这件事,研究下去,可能会使地球人改变在不愿意的情形下灵魂也非去阴间不可的情况!”
齐白仍然摇头:“卫斯理,世上有所谓‘伟人’,老是喜欢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更伟大,竟然想要拯救灵魂了!”
卫斯理苦笑:“我至少想自己处理自己灵魂的去向!”
齐白哈哈一笑,高举右手,摆出呼叫口号的姿势,叫:“为争取灵魂自由而努力!灵魂自由万岁!”
叫了之后,他并不放下手来,盯著卫斯理:“人类为了争取人身自由,斗争了几千年,尚且未竟全功,在地球上还有大片土地上,一小撮人把大批人当奴隶!你竟然要为灵魂争取自由,不是太奢求了吗?”
卫斯理回答得很镇定:“总要有人开始的!”
齐白慢慢放下手来,口中喃喃有词,念的是中国清朝未年革命家谭嗣同的名言:“革命是要流血的,就请从我开始!”
他脚步有点歪斜,毕竟三日三夜不停的喝烈酒,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若无其事的。
卫斯理扬声:“等一等!”
齐白站定了身子,但并不转过身来。卫斯理道:“你对那只盒子,一点概念也没有?”
齐白道:“没有嗯,那盒子,像是一个容器,要来放置一个环,可能是玉环,也可能是金属环。”
他说到这里,才转过身来:“那不是古董,不是在人类历史上曾出现过的东西,所以鉴别它不是我的专长。它从阴间来,卫,你已经假设了,‘阴间’是由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创建的,这股力量,来自地球之外!”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那股力量,当然是来自外星的力量。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明。那“许愿宝镜”的功能之多,地球人连想像都难,像“阳世阴间”的自由来去,空间的突破。地球人的科学水准,甚么时候才能到达这一地步?
余此类推,那只看来平平无奇,但是却沉重无比的盒子,也可能是任何东西。
正如齐白所说,那并非在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事物,他齐白再见多识广,也无以名之!
卫斯理挥了挥手:“对于那个盗走了盒子的瘦老头子,你有甚么概念?”
齐白皱著眉:“没有,我和江湖人物接触并不广,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虽然和他一起喝酒,可也没有加以特别注意。”
卫斯理望向陈长青和曹金福,曹金福一副努力在想的样子。陈长青则击敲著自己的头:“这老头子实在太普通了,所以根本没注意他!”
卫斯理感叹:“这也是他能神不知鬼不觉,下手偷东西的原因,因为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曹金福忽然道:“我曾听得他好几次,在哼一段曲子,曲调是这样的”
他说著,就哼了起来后来,和曹金福相处久了,各人才知道这个看来虎头虎脑的大个子,不但武术超群,而且智力极高,记忆力尤强,并不是一个只有气力没有智慧的莽汉。
像对那个瘦老头,连齐白和陈长青都说不上甚么来,曹金福却注意到了一些细小的情节。而且,还能把留意到的曲调哼出来!
曹金福才哼了两句,齐白、陈长青和卫斯理,都已听出,那是一首韩国的民歌,极其普通,歌名是“阿里郎”。这一点,曹金福反倒不知道,那自然是他和外界的接触实在太少之故。
那瘦老头曾一再哼一首韩国的民歌,那代表了甚么呢?各人也设想不出。齐白大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他大踏步离去。这时,厅堂之中,爱酒人协会的会员,也走了十之八九了。
本来,人头涌涌,语声喧天。笑声震耳,何等热闹。这时,已变得冷冷清清,那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分外使人感到空洞。
陈长青叹了一声:“有聚必有散,我们索性到最后才走,可好?”
卫斯理坐了下来齐白找到的那两大坛古酒,除了被那怪人带走的一瓶之外,此时,只剩下他手中的半杯了。他顺口答应了一声,慢慢呷著酒,让清洌芳香的神奇液体,流入体内。
他在想:热热闹闹的酒会,竟会衍生出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那可以说是世事难料的典型了!
他们三人确然最后离去,卫斯理回家之时,已是天色将明时分了。带著几分酒意,他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白素,并且发出了世事难料的感叹。
白素是最佳的听众,绝不打岔、插言。卫斯理的叙事本领高强,知道如何化繁为简,所以当他说完,阳光才照射进来。
白素的第一句话是:“那盒子确然是瘦老头盗走的。我认为,那瘦老头是韩国‘金取帮’的高手。”
卫斯理挺了挺身子,他听说过“韩国金取帮”,那是一个组织严密之极的帮会,帮众不多,但都是手段出神入化的贼或扒手,只要是他们认定了的目标,据说没有不能到手的。
这种说法,自然是江湖传说的夸大,但是在“扒窃”这个行为上,“金取帮”的技术,确然是世界之冠。卫斯理以前,曾结识过号称全国第一的老扒手古九非,提起“金取帮”的扒窃技巧,也大是叹服。
又听说这个神秘帮会的帮主,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难道就是那个美妇人?
卫斯理立即把这一点提了出来,白素却摇头:“不,我不认为那是传说中的金取帮主,这……美妇人的来历,我一时之间,也没有概念。”
卫斯理又问:“那怪人呢?”
白素笑了起来:“天下之大,能人辈出,我也不能全说得出来历。有的能人,更是难以想像,像你所说的那个身形魁伟之极的大个子,就叫人难以想像。”
卫斯理道:“好,不论人,只论事,六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这事……我看更是曲折复杂之至”
她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忽然道:“走,我们找祖天开去!”
卫斯理也早料到祖天开可能是当年事件的参加者之一,如今白素忽然有此提议,可见她的想法一致。
卫斯理道:“是不是等陈长青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曹金福之后,再和他们一起去?”
白素眉心打结。卫斯理道:“我已警告过曹金福,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不能乱来,而且,陈长青也不会随便把祖天开在哪里告诉曹金福。”
卫斯理的意思是,就算曹金福推测到了祖天开和他的血海深仇有关,他也不能去找祖天开报仇。
白素吸了一口气:“曹金福的体型如此突出,那自然是遗传的特徵,祖天开的年纪已经很老,如果他当年的作为,真是极其不堪,此际也定然深有悔意”
白素才说到这里,卫斯理已经明白了!
当年为了争夺“许愿宝镜”,祖天开和王老爷,曾经有过不堪行为,用过卑鄙手段,这几乎已是可以肯定的事,祖天开如今大有悔意,念经礼佛,也是为此。
如果祖天开当年亏心事的主角之一,是曹金福的祖父,曹金福忽然在他面前出现,他大有可能以为六十年前的被害人,追魂索命来了,一惊之下,他可能就此被吓死!
那就有必要,先给他心理上有一个准备不论祖天开过去做过多少坏事,现在,那些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若是猝然死亡,那就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一想通了这一点,卫斯理一挥手,也道:“走,找祖天开去!”
他们预计陈长青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曹金福之后,必然会来找他们,所以留下了字条,叫两人来到,若是不见他们,务必不可离去,等他们的讯息。
两人直趋王大同的屋子,王大同进了精神病院之后,整幢屋子,只有祖天开一个人在,虽然只不过半年多,可是乏人整理,野草丛生,看起来,也就有了荒凉之感。
两人在铁门之外,等了好久,才看到祖天开高大的身形,摇摇晃晃走出来。
半年不见,老人瘦了不少,双眼深陷,显得失神落魄。白素低声问了一句:“是他高,还是曹金福高?”
卫斯理回答:“曹金福更高。”
白素道:“假设曹金福的祖父也是高个子,可有甚么具体的概念?”
卫斯理想了一想:“祖天开和曹金福的个头,在中国人之中,算是罕见这或者可以联想到高个子互相欣赏,可以成为好朋友!”
祖天开已来到了近前,白素对卫斯理的话,不置可否。
祖天开看到了卫斯理和白素,竟然没有开门的意思,而且不等两人开口,就已经挥著手:“老年人不喜打扰,两位请回吧。”
卫斯理冷笑一声,就要发话。
白素却先笑了一下:“祖老先生,你先和我们见一个面,相信会有好处!”
祖天开看来有点神情漠然,连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眼神呆滞,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乾涩:“风烛残年之人,好处坏处,都是一样。”
白素鼓掌:“说得好,真是看开了,人生自古孰无死,祖老爷子得享天年,夫复何求,阳世间当然再也没有甚么可以打动你老人家的心了!”
白素说到这理,向卫斯理望了一眼,他们两人默契天成,卫斯理立时接了上去:“可是,死了之后,难免要到阴间,那可怎么说呢?”
祖天开的面色,本来就已经不怎么好看,卫斯理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脸色,更是难看之至。刹那之间,身子一晃,眼看要跌倒,尚幸双手伸得快,扶住了铁门的铁枝。
他的身子不住在剧烈发抖,他毕竟是练过高超武功的人,这时虽然年事已高,但是一身神力还在,所以随著他的抖动,铁门竟也为之晃动。
他张大了口,先是发出了一阵怪声,然后才发著抖,道:“你们……你们怎么……那样……残忍,来消遣……我老人家?”
白素先是长叹一声,接著,伸手隔著铁门,在祖天开的胸口,点了一下,语音诚恳:“祖老爷子,我们不是来消遣你,是来帮你消除心中的那个疙瘩,好让你不再惊恐,不再午夜惊醒!”
白素的手,伸进铁枝去的时候,卫斯理不禁大是紧张,因为祖天开若是忽然出手,很容易扣住白素的手腕,那是再要对付他就不容易了。
卫斯理在一旁,小心戒备,祖天开只是直勾勾地望著白素,他抖得更剧烈,老大的骨架子,像是要散开来一样,隐隐可以听到格格的声响。可是他却还在口硬:“为人不作亏心事,我为甚么要午夜惊醒?”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口响,但是也要分好几次才能说得完。卫斯理一声冷笑:“祖天开,你做过亏心事,老实告诉你,苦主来了!”
在中国的语言之中,“苦主”是一个专门名词,专指被害人的家人而言。祖天开是老江湖了,自然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一时之间,他像是兜头被雷火击中一样,先是一松手,连退三步,不由自主,“咚”地坐倒在地。可是屁股才一著地,整个人又直弹了起来,站得挺直。
在这样的情形下,祖天开自然不会再有心思去卖弄武功,他的动作,全是自然的反应。
卫斯理看在眼里,心中暗喝了一声采,心想这老头子武术根基还是有的,别看那一下挺立平平无奇,实在很难做到。
他站了起来之后,又向前冲来,双手再握住了铁枝。忽然之间,他不但露出了笑容,而且居然发出了笑声,那情景当真是诡异绝伦。
他一面笑,一面道:“你们别吓我,嘿嘿,我自己也别吓自己,嘿嘿,哪里还有甚么苦主?”
卫斯理和白素,一听得祖天开这样说,不禁齐齐发出了一声长叹!
他们叹的是,祖天开说的是“哪里还有甚么苦主”!
若是他说“哪里有甚么苦主”,那还不足以肯定他昔年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可是他却说“哪里还有甚么苦主”!
那意思是,当年早已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了,哪里还有甚么苦主留下来!
祖天开毕竟心虚,一见卫斯理和白素叹息,又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他声音发颤:“你们知道了……甚么?”
卫斯理和白素,其实甚么也不知道,只不过两人推理能力强,所以推测当年在争夺许愿宝镜的过程中,祖天开和王老爷曾用了卑鄙凶残的手段。
两人甚至不知道何以曹金福会认定从阴间来的前任阴差才是主凶。这其间的过程,两人一无所知。
可是祖天开这样一问,倒给卫斯理和白素,大大制造了发挥的机会。
卫斯理先道:“不算很多,只知有人一时疏忽,没想到倒在尸体中的七岁孩童,竟然没死!素,这也可以说是天意,是不是?”
白素应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卫斯理又道:“当年,天留下了这孩子,比他更小的都死了,真下得手啊!”
白素仰头看天:“天道好还,必有报应!”
祖天开惨叫一声:“求求你们,别说了!”
卫斯理和白素异口同声:“苦主姓曹,我们已经见过了!”白素立时补充一句:“被你杀了合家大小的,是你的把兄弟吧!”
祖天开听到这里,又是一声惨嗥,双手掩面,头在铁门上不断撞著,撞得铁门吭啷乱响,自他的喉间,发出一阵阵可怕的声音。
卫斯理在白素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表示他对她的钦佩。刚才,白素曾提及曹金福的祖父,应该也是高个子,祖天开是高个子,两个高个子之间,会有甚么关系。
卫斯理只是随口答了一句,白素未置可否,而这时,她忽然说出了祖天开和曹金福祖父是“把兄弟”(结拜弟兄)的关系。而且,这句话又显然击中了祖天开的要害!
令卫斯理佩服的是这一句话,是经过缜密的推理,才能得出的结论江湖上你争我夺,视同等闲,唯有在自己人手中巧取豪夺,那才卑鄙。祖、曹之间,若不是关系密切,仇恨也不会如此之深。
祖天开还在撞头,卫斯理伸出手去,按住了他的头:“快开门吧,看看事情是不是有挽回的余地!”
祖天开抬起头来,打开了门,退后几步,转过身,垂著头,一言不发,向前走著。
卫斯理和白素看著他佝偻的背影,十足是一个衰老的老人,而且,越是高大的人,佝偻起来,也格外苍老。但两人又知道,不论他现在看来多么苍凉,他早年确曾犯过严重的恶行!
等到进了屋子,祖天开先取过一瓶酒来,大口喝了三口,一抹口角,却又恢复了常态,虽然说不上甚么豪情胜概,可也不致于身子发抖。
他用很镇定的声音道:“叫曹普照的儿子来杀我吧,我也该遭报应了!”
卫白二人这才知道,曹金福祖父的名字是“曹普照”,两人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卫斯理道:“不是曹普照的儿子,是他的孙子!”
祖天开“啊”地一声:“那也一样,反正是他的后人,都一样。”
他说著,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只是我还有点不甘心,那些年来,我一直没找到那个人!”
第七部:黄鹤楼头吟啸
卫斯理和白素,都没有出声,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祖天开口中的“那个人”是甚么人。
他们互望了一眼,等待祖天开进一步解释。只见祖天开面肉扭曲,现出极痛苦的神情那时,他的样子很可怕,若是要拍甚么恐怖电影,他根本不必化妆,就可以收到令人震栗的效果。
等了一会,不见他有表示,看他的神情,像是正沉浸在往事之中。卫斯理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人?你是指王大同的祖父?”
卫斯理这句话一问出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因为刚才祖天开说“一直没有找到那个人”,那当然不会是王大同的祖父祖天开是一直和王老爷在一起的!
可是,世事当真难料得很,有时误打误撞,错有错著,虽然事后回想起来,仍不免啼笑皆非,但当时确然使事态大有突破!
卫斯理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祖天开顺口应了一句:“不……不是王妹妹。”
祖天开在回答的时候,一定全副心事,仍放在回忆往事上,是在精神不集中的情形之下,顺口说了出来的。
可是这句话才一出口,他却陡然震动,立时向卫斯理和白素两人望来,神情古怪之至。
卫斯理和白素两人乍一听得祖天开那句话,也是一怔,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可是再一看到祖天开那种古怪之至的神情,他们也就明白了!
在无意之中,祖天开称王大同的祖父为“王妹妹”那当然不是王老爷的真名字,哪有大男人的名字叫“妹妹”的?
那是一个亲密之极的称呼,情形如贾宝玉称林黛玉为林妹妹一样!
在祖天开和王老爷之间,竟然出现了这样亲密的称呼,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也可想而知。卫斯理和白素,刹时之间,都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祖天开和王老爷,是同性恋者!
一明白了这一点,许多古怪的现象,都迎刃而解了。例如祖天开和王老爷之间,主仆不像主仆,朋友不像朋友的关系。
又例如祖天开对王家三代,忠心耿耿,把王家的下一代当成了是自己的后代。再例如他对王大同的婚事,如此超乎寻常的紧张。以及像“许愿宝镜”这样的宝物,他甘心让给王老爷先使用。
这一切,都是为了王老爷是他的“王妹妹”!
王老爷的情形,比祖天开复杂。祖天开是彻底的同性恋人,而王老爷则是双性恋,所以他也娶妻生子。
同性恋这回事,科学家已证明是受到遗传密码的影响而产生的人类行为,不由个人的意志而控制,也不能称之为不正常,当然更不应受到歧视。
但当时,卫斯理和白素,还是感到了一阵子不舒服。后来,他们讨论,交换了当时相同的感觉,卫斯理摇头:“我自问并不歧视同性恋者,为甚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白素想了一想:“我想那是由于太意外了,像祖天开这样的一个大汉,又那么老了,怎么也和同性恋扯不上关系……太突然了!”
卫斯理仍摇著头并没有甚么意义,正如白素所说:“太突然了。”
他叹了一声:“同性之间的恋情,也很有些回肠荡气,至死不渝的。”
或许是由于卫斯理感叹得太深切了,白素立即张臂,轻抱住了他。
卫斯理笑:“放心,我才不会去找”
白素一伸手,掩住了卫斯理的口,没让他再说下去。
当时,两人明白了祖天开和王老爷的这种关系,有了不舒服的感觉,神情自然不免也有点古怪。
虽然同性恋关系,在中国古已有之,历史上都有明文记载,并不是西风东渐之后从西方传过来的,而且也一直十分公开,反而一直到了近百年,才被社会普遍歧视,被当作是见不得人的事。这种社会风气是为何形成的,很是莫名其妙。
既然社会风气如此,那种关系自然也成为不可告人的秘密,祖天开无意之中泄露了,一时之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
卫斯理和白素同时也想到,祖天开一定极爱恋他的“王妹妹”,可以想像的是,“王妹妹”就算要他赴汤蹈火,他也不会拒绝!
祖天开挥著手,在古怪的神情之中,先是极勉强地挤出了一个难看之至的笑容,然后道:“看,我竟然……竟然……”
他想掩饰,可是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措词,更是尴尬。白素若无其事地一笑:“男孩子,从小家里怕他多病痛,取小名叫妹妹,也多的是。”
祖天开一听,感激莫名,连声这:“是!是!”
卫斯理没有白素那么厚道,而且,他知道,再在这个秘密上掩掩遮遮,对了解当年发生的事,并没有帮助,还是挑明了的好。
所以他提高了声音:“其实,两个男人之间,有超乎朋友的感情,也不算甚么,这种事,只要不妨碍别人,大可我行我素!”
当卫斯理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祖天开样子怪异,等到卫斯理讲完,他才长叹一声:“冤孽,真是……前生的冤孽啊!”
卫斯理又道:“我曾遇到过两个将军,也有此好,那是由不得人作主的事!”
祖天开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几下,声音像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傅来:“我一见到了他……就不能自主,是的,由不得人作主……那一次,他带著一船货,在运河遇了盗,恰好我经过……”
祖天开接下来的十来分钟之中,就断断续续,很是凌乱地叙述著往事。那一椿往事,并没有甚么特别,无非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一个商人遇上了盗匪的经过。
特别的是,在这次盗劫事件中,恰好叫祖天开遇上了,祖天开出手,救了商人,商人自然感恩,两人就此相识。不单祖天开同性恋的因子发作,偏偏对方也有同性恋的倾向。
从此,就开始了两人之间难分难舍的关系,一直到王老爷死,祖天开伤心得七天不进食,仍然未曾终止,而延续到王大同的父亲……到王大同!
祖天开说完了这段经过,又连喝了几口酒:“自此,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很是逍遥快活……说快活过神仙,也不为过,他对江湖上的事,甚么都不懂,我就带著他到处去开眼界……”
祖天开越说越是陶醉,从他的话去想像,当年的情景,应该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伟丈夫,带著他新婚的娇小妻子,到处去游历亨乐,风光无限不论局外人怎么想,他们确然是这样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享受著人生。
那么,怎么又会和曹普照发生关系的?
祖天开把一瓶酒喝完,白素劝阻:“别喝太多了,喝多了,话说不清楚,你不把往事全说出来,只怕死也不会瞑目!”
祖天开居然听劝,点了点头:“是,非得竹筒子倒豆,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不可,不然……真的是死不瞑目,卫夫人说得没错!”
妙的是,他话是那么说,可是说了之后,却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他抹著口,忽然又道:“那晚上,赶走了盗贼,进船舱,掌起灯来一看,我就呆了,以为是哪一个戏班中的花旦,他……长得好看,所以,我和他在一起,到处都招惹他人的眼光。”
王大同的祖父,如果从王大同的身上去找影子,那不失是一个俊俏男子,而在祖天开眼中看出来,自然更加“好看”了。
事实上,祖天开这样的大汉,单是一个人,不论出现在何处,已经够招惹他人的目光了,何况再和一个俊俏郎君在一起,那自是火上加油。
祖天开又举起瓶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喝酒:“是在黄鹤楼,在楼上,我和他正在看江景,他学问好,会吟诗,吟诗的声音又好听”
听他说得肉麻,卫斯理忍不住道:“吟诗就吟诗,声音又好听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