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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提到的那四个神枪手,我是已经见过的,一想起这四个人来,我心中就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但是我仍然坚持道:“我一个人去行事好了,别忘记,我绝不是与你们合作,只不过是为了援救一个陷在国际特务斗争中的无辜科学家而已。”
上校望了我片刻,道:“那么你将如何进行,可以讲给我们听么?”
我摇了摇头,道:“不能,你们大可以再将我麻醉,再在我身上,装上超小型的传音器和示踪仪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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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话大概讲得十分愤然,上校的脸色,红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符强生一等上校他们出去,便立即转过身来,道:“卫斯理,你不能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救陈天远教授。”
我望著符强生,向他温和地笑了笑,道:“你能够作甚么呢?博士。”
符强生睁大著眼睛,难以回答。
当然,符强生是一个十分有学问的人。也因为他是一个十分有学问的人,所以,在和特务集团作斗争中,他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我看到他面上的那种难过的神色,心中不禁十分不忍,因为我出言太重,可能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应该给他一点事情做做的。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中,陡地一亮,我忙问道:“你和殷嘉丽的关系怎么样?”
符强生突然变得十分忸怩,道:“也没有怎样,不过常常见面而已。”
我忙道:“若是你去约她出来,她肯应约么?”
符强生道:“噢,那已不止一次了。”
我一手按在他的肩上,道:“好,那么,你就去设法约她在郊外相见,时间是明天上午,你做得到么?”
符强生以十分怀疑的眼光看著我,我道:“你放心,我是绝不会和你争夺佳人的,你约到了殷嘉丽之后,我再和你详细说,你要注意的是绝不能说你认识我并见过我,知道了么?”
符强生摇头道:“我拒绝,你这样故作神秘,究竟是为了甚么?”
我只回答了一句:“为了救陈教授。”
我讲了一句话之后,便将符强生推出了门外,到了门口,我才松手,道:“你和殷嘉丽约好了地方之后,再通知我好了。”
符强生在门口望著我,但我已“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我相信他不是傻子,他一定多少会想到其中的一些原因,从而照著我的话去做的。
果然,四十分钟之后,符强生的电话来了。
符强生在电话中说,他已约了殷嘉丽,明天早上十时,在离市区不远的一个著名海滩上相会。我便作了一些布置。我的布置主要是弄了一艘游艇,就在那个海滩附近停泊著。而我则在那艘游艇上,过了十分安静的一夜。由于事情已经渐渐有些眉目了,我所要做的事,已经只是去对付敌人,而不是要去解谜,所以我这一晚睡得很好。
早上,我醒过来之后,精力充沛,我划著一只小橡皮艇,来到了沙滩边上,才缓步向沙滩上走去,我散步到九点五十五分左右,已看到符强生在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
我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一无所觉,一直到了一丛小竹前面,那里有一张长凳,他才坐了下来。看来这里是他们两人时常晤面的地方。
我在竹子后面躲著,过了十分钟,殷嘉丽也来了。
她步伐轻盈,充满了朝气,一直来到符强生的身边坐了下来,掠了掠头发,道:“好天气,强生,你怎么肯走出实验室,一早到这里来了?”
符强生的面色十分沉重,道:“陈教授失踪了,是不是?”
殷嘉丽一怔,道:“是的,警方叫我保守秘密,所以我不曾告诉任何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符强生一开口便提到了陈天远,我心中便暗叫糟糕,这家伙,谁叫他说这些的,他大可谈些风花雪月,或者谈他的本行:细胞分裂,生命发生,那么我便可以照预定的计划行事了。
如今,他一上来便提到了陈天远,那必然引起殷嘉丽的疑心。
殷嘉丽一有了警惕,我要行事便难得多了,因为殷嘉丽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机灵的人,再加上警惕,她便可能先行对付符强生了。
我正在急速地转著念头,心想用甚么方法可以提醒符强生,令得他转开话题去,却不料符强生这大混蛋,竟越说越不像话了。
他大声道:“是卫斯理告诉我的 ”
我看到殷嘉丽猛地一震,而符强生还在道:“卫斯理叫我约你在这里相见,倒像是陈教授的失踪,是和你有何关系一样 ”
符强生才讲到这里,殷嘉丽已霍地站了起来。
我本来的计划,已经被符强生的话完全打乱,我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了。我的手本来就是握著一株竹子的,这时,我用力向下一压,那株竹子被我一压之力,向后疾打了下去,正打在符强生的头上。
那突如其来的一击,令得符强生的身子向下一倒,倒在地上。
我相信那一击已足令他昏过去了。而这正好作为他自作聪明胡言乱语的教训。我立即疾跃而出,殷嘉丽这时,正打开一本厚厚的洋装书 书当中是空心的,当中有一柄手枪。
然而我却不给她有机会取出这柄手枪来,我在飞跃而出之际,早已有了打算。我的手在长椅的椅背上用力一按,右脚已飞了起来,“拍”地一声,正好踢在她手中的那本书上。
她手向上一扬,书本未曾脱手,但是书中的那柄小手枪却已跌到了地上。我身子一滚,已将那柄手枪抓在手中。
我一抓到了那柄手枪,便向她扬了一扬,道:“小姐,久违了!”
殷嘉丽呆呆地站著,望了我片刻,才勉强一笑,道:“我们上了那化装师的当了。”
我耸了耸肩,道:“殷小姐,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希望你到此不远的一艘游艇上去讲几句话。”
殷嘉丽的面色,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道:“我有反对的余地么?强生呢?你准备怎样处置他?”我道:“就让他躺在沙上好了,他不久就会醒来的,我们走吧。”殷嘉丽倒十分爽气,当然她是想伺机反抗的,但在目前还没有可能的情形下,她绝不拖延时间,转身便走,我们两人很快便到了小艇上。
到了小艇上之后,她坐在艇首,我命令她划著桨,向那艘游艇划去。
也直到此际,我才看到了我手中的那柄枪。那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品,有镶著象牙的柄,上面有著极其精致的雕刻花纹。
我一看到了这柄手枪,便不禁陡地一呆,失声问道:“这柄枪,你是哪里得来的?”
殷嘉丽背对著我,道:“有必要回答么?”
我忙道:“自然,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你最聪明的做法,便是我问甚么,你回答甚么。”
殷嘉丽道:“好,这是因为我工作的出色,我的上级给我的一种特殊的嘉奖。”
我又连忙道:“你的上级 G。”
殷嘉丽戏剧化地叫著,道:“噢,原来你已经知道那么多了。”
我看看如今放在我手中的这柄枪,心中不禁十分感慨,我之所以一见到这柄枪,便立即询问殷嘉丽这柄枪的来由,那是大有原因的,因为同样的枪,我也有一柄,那柄枪,是一个人给我的纪念品,因为我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个人也叫G。
那人当时是亚洲某一国家驻意大利的大使,而我则因为隆美尔的宝藏一事,正在意大利和黑手党作著殊死争斗。由于隆美尔的宝藏之中,有著大量铀的原故,G大使也参加了这场争夺,还曾将我囚禁在大使馆中,后来他因羞愧而要自杀,是我阻止了他,他便赠了这样的一柄手枪给我。
关于这件事的经过,已记述在题为“钻石花”这个故事之中。
如今,殷嘉丽所属的特务集团首脑也叫G,而这个G也有著这样的一柄手枪,赠给了殷嘉丽,如果说他们不是一个人的话,那实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我对这位G先生的为人,相当佩服,所以这时,知道了原来G也是个特工人员,不免大是感慨。
但是同时,我却也轻松了不少,因为若果两个G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我这件任务,是几乎已经完成的了。因为G对我也十分有好感,有好几次,我要到外地去,仓卒之间,都是找他国家的外交机构为我办手续的。
他既然曾经常予我帮助,我要他放出陈教授,他会不答应么?
我慢慢地道:“非但我知道不少,而且你们的领导人,这位G先生,我是认识他的,我们有著十分深厚的私谊,我想我们之间的纠纷可以告一段落了。”
殷嘉丽并不转过身来,她只是以冷冰的声音回答我,道:“你错了,卫先生,在我们的工作中,只有公事,而没有私谊的。”
殷嘉丽讲得如此冷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我立即道:“我要见他,你带我去。”
殷嘉丽道:“不能,我带你去见他,我便违反了工作规定了。”
我道:“他不会处罚你的,因为我是他的好友,我们曾有过一段极不平凡的交谊。”
殷嘉丽又冷冷地道:“如果他不处罚我的话,那么他便违反了工作的规定了。”
我呆了半晌,实是无话可说了。我再也想不到殷嘉丽竟是如此冷酷无情的一个人。我将手中的枪抛了起来,又迅速地接在手中,道:“殷小姐,如果你不答允带我去见他的话,我就不客气了,而且,我相信即使没有你,我也一样见到他的。”
殷嘉丽并不出声,只是沉默地划著船,过了两分钟之久,她才道:“好,我带你去见他。我还需要划船么?”这时,我准备的游艇已然在望了。
本来,我的计划是,当殷嘉丽和符强生见面分手之后,我再在暗中跟踪殷嘉丽,出其不意地将她制住,囚禁在游艇之中,我再单身匹马地前往那特务组织的据点,以殷嘉丽和他们交换陈教授的。
我相信殷嘉丽是这个特务组织中的要员,那特务组织是会考虑我的这个要求的。
但如今,我所预料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我所意料不到的事情,却接踵而至。
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切意料不到的事情,对我还是十分之有利的,殷嘉丽的上司既然是我的相识,那么要搭救陈天远教授,更不是难事了。
我想了一想,道:“你划向前面的游艇,我们用游艇到市区去,然后你再带我去见G先生。”
殷嘉丽冷冷地道:“好,一切都照你的计划行事好了。”
我监视著她上了游艇,又监视著她驶著游艇,她操纵著一切,都熟练异常,这表示她是一个久经训练的干练特工人员。
当游艇在海中飞快地前进之际,我望著她窈窕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明白,为甚么像你那样聪明能干的人,竟会做这种事情。”
殷嘉丽冷然道:“我做了甚么不名誉的事情了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小姐,你所做的一切,全是抹杀人性,丑恶之极的事!”
殷嘉丽的声音之中,更是毫无感情,道:“这才真正是伟大的事业,国家需要这种工作,这种工作便得有人去干。唯有最肯牺牲自己性命、名誉的人,才会做我们这样的工作。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怎胆敢对我们的工作有一分轻视之意?”
我听了殷嘉丽的话之后,不禁呆住了出声不得。我最轻视特务,以为他们是灭绝人性的,只是工具,而不是人。但是在听了殷嘉丽的话之后,我要反省一下我的观点了,不错,他们是灭绝人性的,但正如殷嘉丽所说:国家需要这种工作。
国家为甚么需要这种无人性的工作,国家与国家之间为甚么不能和平相处,而要勾心斗角,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地排挤?
我无法回答这一连串问题,或许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回答,连制订战争计划、侵略政策的人,只怕也不明白他为甚么要那样做。我呆了好一会,才道:“噢,殷小姐,原来你并不是中国人。”
殷嘉丽道:“不是,我从小在中国长大,十分喜爱中国,我和你所认识的G先生是同国人,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小国家,在大国的眼中,我们微不足道,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冒死替国家工作,还得忍受你这种人的轻视。”
我给殷嘉丽讲得无话可说,只好不作一词,游艇渐渐接近邻近市区的一个码头,我才问道:“在你们原来的计划而言,准备将陈教授如何处置?”
殷嘉丽道:“那是秘密,你就算将我杀了,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我再不出声,我们上了岸,召了一辆街车,由殷嘉丽说出了一个地址,那是一个高尚住宅区,经过二十分钟,车子到了一幢花园洋房的面前停了下来,殷嘉丽按铃之后,一个穿著白色衣服的佣人走到铁门之前。
殷嘉丽冷冷地道:“我是N十七,在特殊情形之下,要见G,请他决定是否接见我。”
那白衣人向我望了几眼,我一看便知道他的佣人身份是伪装的。
他在望我的时候,我扬了扬手枪,道:“她是被逼的,但是G却是我的好友,你和他说卫斯理来见他,那就已经够了。”
那白衣人转过身,向内走去。不一会,铁门便自动地打了开来,那显然是电控制的,我和殷嘉丽一齐走了进去,我们才一步上石阶,走进客厅,我便听到了G的宏亮的笑声,他从一张皮沙发上站了起来,道:“原来是自己人,误会,真是一场误会!”
G向我走了过来,我们紧紧地握著手。
可是殷嘉丽却冷冷发问,道:“G,他是我们的自己人?”
G呆了一呆,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是我的朋友,来来,卫斯理,请到楼上我私人的办公室来坐。”
我跟著他上了楼梯,进入了一间十分舒适的房间,在躺椅上躺了下来。
我觉得一切都已将近结束了,所以我舒服地伸了伸懒腰,道:“G,想不到你现在主持一个特务集团,我有一点非份的要求,你可能答应么?”
G呵呵地笑著,道:“在你而言,没有甚么要求是非份的,你只管说好了。”
我伸直了身子,道:“请你们释放被你们软禁的陈天远教授。”
我的话才讲出,G便呆了一呆,道:“这个……我们不十分方便。”
我不禁失望,道:“你说的不便是甚么意思?”
G摸著下颏,道:“据我们所知,注意陈教授的,并不止我们一方面,如果我们放了他,他一样会落人别人手中的。”
我笑了笑,略带讽刺地道:“关于这一点,阁下大可放心,我相信和这里有关的保安机构,一定会送他回美国去的,陈教授回到了美国,那就安全得多了。”
刚才G所说的话,显然全是推搪之词,这时给我一语道破,他只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那么,我看来只好答应了。”
我知道他既然已经讲出这样的话来,那等于是已经应允释放陈天远教授,我的目的也已达到了。我站了起来,道:“我在甚么地方可以见到陈教授,并且和他一齐离开你们的掌握呢?”
G望了我片刻,叹了一口气,道:“好,我叫人来带你去见陈教授!”他按下了通话机的钮掣,道:“N十七,进来接受命令。”
果然,不到一分钟,殷嘉丽已推门走了进来。G沉声道:“你带这位先生去见陈教授,然后让他们一齐离开。”
殷嘉丽美丽的脸庞上,带著一种十分阴沉的神色。这使她看来更美丽 一种近乎恐怖的美丽。
她冷冷地道:“可是,总部已有命令,将陈教授秘密地送回国内……”
G皱了皱肩头,道:“我命令你这样做,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殷嘉丽一声不出,转身走向门口。
G像是已发觉出了气氛不妙,大声道:“N十七,你要违抗命令么?”
G的话刚一说完,殷嘉丽已经十分迅速地拉开了门,门外四个人,一齐走了进来,这四个人手中都握著枪,正是我曾经见过的那四个神枪手。
而殷嘉丽也在这时转过了身来,她的手中也多了一柄手枪,枪口直对著G,她以一种十分坚定的声音道:“G,当你违反总部的命令,答应他放走陈天远的时候,我超越了你而向总部请示,总部的命令是:这里的一切工作,由我接管,而你,则被逮捕了。”
G的面色苍白,他后退了一步,反手扶住了一张桌子,才不至于跌倒。
我绝想不到在刹那之间,事情竟会有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我想有所动作,可是那四个神枪手一进屋子,早已分四面站开,四柄手枪对准了我,我是领教过他们出神入化的枪法的,如果说他们可以射中在飞行的苍蝇,我也不会不信的。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实是没有法子动弹的,我只是大声道:“殷嘉丽,你怎可以如此?你不是人么?你怎可以如此?”
殷嘉丽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道:“住口!”
G的面色越来越苍白,他接住桌子的手,在簌簌地抖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殷嘉丽突然一伸手,抛出一小包东西来。
那包东西,“拍”地一声,跌在桌子上,在G的身边。而殷嘉丽则以严酷得使我难以相信的声音道:“G,你曾为国家做了许多事,你在国民之中,极有名誉,但是你被捕回国之后,便将受到严厉的审判,你的名誉,将要扫地!”
殷嘉丽的话,一定如同利箭一样地直射G的心脏,G喘息著,颤抖的手,向桌上的那一小包东西指了一指,道:“这是总部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殷嘉丽冷冷地道:“为了不使你名誉破产,这是我的提议,总部已经批准了。”
G举起手来,指著殷嘉丽,道:“你……你……你是……”他显然觉得再说下去,也绝没有甚么作用的,所以只讲了两个字,便停住了口,不再向下说去,伸手取过了那小纸包。
我猛地一怔,喝道:“G,你想作甚么?”
G转过头来,向我作了一个我所见到过的最无可奈何的苦笑,道:“永别了,朋友。”
我大喝一声,道:“不可!”
我向前跨出了一步,可是也就在我跨出一步之际,只觉得“拍拍拍拍”四下响,像是有四个人接连著拍下四下手掌一样。
但事实上当然不是有人在拍手,那是那四个神枪手开枪的声音,由于枪上配有灭音器,所以枪声不会比拍手声更大些。
我不由自主地站住,只觉得我两边耳朵,都传来了热辣的疼痛。
我连忙伸手向上摸去,我摸到了血,但是我的耳朵还在,没有被击飞。
殷嘉丽转过头来,道:“这只是警告,子弹在你耳边掠过,将你擦伤。卫斯理,若是你再妄动的话,那么你将死在这里。 ”
我大声道:“你怎可以逼一个老人自杀,你大可以任他去接受审判,你怎可逼他自杀?”
G也转过头来,道:“朋友,我……后悔了,我并不是后悔我答应你释放陈天远,而是后悔……唉……”他讲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那显然是他的心中十分迷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后悔甚么的缘故。
我在这样的情势下,若是妄动,那当然只是自取灭亡,但是我却又绝不能眼看G在殷嘉丽的威逼之下自尽。我忙道:“你不必说了,你绝不能听从她的话而自尽,你必须活著,面对现实。”
G 喃喃地道:“可是……我怎能接受审判……我在国人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英?G 喃喃地道:“可是……我怎能接受审判……我在国人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英砟 H 物……”
我又大声道:“如果你过去是一个英雄人物的话,你如今仍是一个英雄人物,你做错了甚么事?你只不过放弃了一件掳人绑票的恶劣勾当,这使你更成为英雄!”
在我的大声劝说下,G伛偻的身子,已渐渐地挺直了起来。可是殷嘉丽的一句话,却又使得他和刚才一样,痛苦地弯下了腰去。
殷嘉丽冷冷地道:“可是,他却背叛了祖国。”
我大声道:“所谓祖国,只不过是个虚有的名词,你们是一个自由人,怎么可以被这样的一个名词而灭绝了人性?”
殷嘉丽又冷冷地道:“卫斯理,你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我们不是自由人,我们是情报工作人员。我们隶属于我们国家的情报本部,我们的行动全要受总部的指挥。
一旦违背了指挥,便是背叛,就要受到严厉的审判,他能受得了这个审判么?”
G的手簌簌地抖著,向殷嘉丽抛出来的那小纸包伸去,我大喝一声,伸手扯下了我西装袖口上的一粒钮扣,向前疾弹了出去。
这位钮扣,弹在G的手背之上,G的手背立时肿起了一块,他的手也忙缩了回来。
但是,也就在此际,我只觉得身后响起了“呼”地一股劲风,我急忙转过身来,一个神枪手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举起枪柄,向我敲了下来。
那神枪手用枪柄对付我,而并不是用枪口对付我,我便绝不会怕他,我身子一矮,右膝抬起,他是身子倾倒著向我扑来的,所以我的右膝一抬了起来,便恰好撞在他的小腹之上。
他一声怪叫,身子向后仰了下去,我一伸手,已将他手中的枪抢了过来,一个转身,将那人的手扭到了背后,连退了五步,直到我的背靠住了墙。
这时候,情形已对我大是有利了。我已造成了如此的一个局面:我手中有枪,我背靠著墙,我面前抓著一个人作为掩护。
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之内所发生的,而当我和那人纠斗的时候,虽然是神枪手,也是不敢随便放枪的,而等到我们两人停止动作的时候,对我有利的局面已经形成了。
那三个神枪手面上仍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手中的枪,也仍然对准著我。
当我刚一靠墙站定的时候,我只当我既已抓到了他们四人中的一个作为掩护,那是一定可以令得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乱来的了。
但这时,我一看到其余三人那种冷冰冰的扑克面孔,我便知道自己的估计错了!这三个人为了杀害我,是绝不会顾及他们同伴的性命的。他们的子弹,会毫不犹豫地穿过他们同伴的身子,再射入我的身内。
我的所谓“有利局面”,在这些没有人性的人面前,是不值得一哂的!
殷嘉丽显然也看出了我心思的变化,她向我冷冷地一笑,发著简单的命令,道:“放开我们的人,抛去手枪,你是没有逃走的机会的。”
我仍然不肯放开那人,我将我的枪放成一个巧妙的角度,使殷嘉丽看不到,但是我如果放枪的话,我就一定可以射中她的。
那时,我的心中在迅速地转著念:是不是应该射死殷嘉丽!
如果射死殷嘉丽的话,局面必然混乱,我有八成会在混乱之中,被乱枪射成蜂巢,但是却也有两成希望,可以逃生。
我这时之所以不放枪,绝不是为了死与生的比数悬殊之故,我曾不止一次地在九死一生的机会下,毅然求生。要知道当你没有行动,只是分析的时候,你觉得生存的机会微乎其微,但当你开始挣扎、开始斗争、开始行动的时候,你生存的机会就会增加了。
我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直到这时为止,我仍然不信殷嘉丽真的是像她所表现的那样绝灭人性,我不信她真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相信这只不过是她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所造成的,她应该是一个人,有心有灵的一个人!
这便是我迟迟不开枪的原因。
而就在此际,G已经伸手取到了那包小纸包,我叫道:“G,你别做弱者!”G苦笑了一下,道:“我已经是弱者了!”他话一说完,便将那小纸包抛入了他的口中。那小纸包中的一定是剧毒的氰化物,所以才一抛入口中,他的身子便猛地一震。
紧接著,他的面色已变了,变成那样可怖的青紫色,我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但是他的身子,却仍然按著桌子,并不倒下去。接下来的时间,大约只有半分钟,可是却像是一世纪那样久,G的身子才向前一侧,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就倒毙在地毯上了。
我一声怪叫,我不明白我为甚么要叫,只知道我非叫不可,不叫的话,我快胀裂了。
我目睹了人间最丑恶的一幕,从G临死之前面上那种复杂的神情看来,殷嘉丽可能是他一力培养出来的人,但是结果,他却在她的威逼下自尽了。
我叫了一声又一声,像是疯子一样,然后我扑到了G的身旁,G早已死了,我扑到了他的身边之后,也无能为力了,G的眼睛还开著,像是在临死之前,还想看清楚这个世界。他已经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但是他死得如此不值,死得这样莫名其妙,我叹了一口气,将他的眼皮合上,抬起头来,望著殷嘉丽,厉声问道:“你得到了甚么?你有甚么收获?你有了甚么满足?”
殷嘉丽冷冷地道:“起来,咱们不是在演文明戏,我惩罚了一个叛徒,有甚么不对?感到内疚惭愧的应该是你,因为是你用私交来引诱他,使他走上了死路的,你还有甚么资格来责问我?”
我呆呆地蹲著,好一会才站了起来,抛下了手枪,我变成极度的垂头丧气,殷嘉丽所说的话当然是强词夺理,但如果我不出现呢?如果我不要他释放陈教授呢?这一切可怕的事当然不会发生了。
在殷嘉丽的责斥和那四个神枪手的押解之下,我走出了G的办公室。在走廊中走了几步,我便被推进了一间暗室之中。
当时,我的脑中乱到了极点,大部份是因为G的惨死所引起的,小部份是我想到殷嘉丽这个人,何以这样没有人性,我也想到了符强生,在符强生的心目中,殷嘉丽是一个天使,在我的认识中,殷嘉丽是一个魔鬼,然则她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呢?
由于我的脑中乱得可以,所以我根本未曾想到逃走这一个问题。我只是想静一静,让我混乱的思潮,得到一个整理的机会。
所以,我一进了那间暗室,摸索著向前走出了几步,便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刚一坐下,室内突然大放光明,在强光的照射下,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本能地扬起手来,遮住眼睛,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在我的面前,站著三四个人。
我只来得及看清我面前有人,至于他们是何等样人,我却没有机会看得清楚了。
因为就在此时,我听得“嗤嗤”之声大作,一阵阵水雾,向我照头照脸喷了过来,而那一阵阵水雾之中,充满了强烈麻醉药的味道,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强光像是在不断地爆裂,变得更强、更强,终于,倏然又变成了一片漆黑,而我也在这时昏迷过去了。
我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用来麻醉我的麻醉剂一定是十分强烈的,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绝对无法知道。
我只知道,我渐渐感到了口渴。我像是在沙漠中一步又一步地涯著,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源,但是却全是海市蜃楼。
度过了那一段半昏迷的时间之后,我渐渐地清醒了,但是我仍然感到口渴,我的耳际多了一种“轰轰”的声音,我只觉得身子似乎有著轻微的摇晃。
我陡地睁开眼来,在第一眼,我还不能肯定我是在潜艇还是在飞机的舱中,但是我立即看到了小窗外的天空。
天空是深蓝色的,像一块硕大无朋的蓝冻石,而星星恰如冻石中的花纹。我知道自己是在一架飞机之上。我试著转动身子,飞机上不止我一个人,在我的面前,也有一个人坐著。
那人的头平垂,显然还在昏迷状态之中,我一眼便认出他是陈天远教授!
我连忙俯身过去,抓住了陈教授的肩头。
但是也就在此际,在我的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不要乱动!”
那声音硬绑绑地,听了令人极之不舒服,我直了直身子,那声音又道:“也别转过身来。”我只得坐在位子上。我的身子虽然不动,但是我的脑中,却在迅速地思索著。陈教授还昏迷不醒,但是我却已经醒过来了,这说明了甚么呢?
这说明了我的醒转,在使我昏迷的人来说,乃是一个极大的意外。
我之能够在飞机未曾到达目的地之前醒来,那是我平时受严格中国武术锻炼的结果。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使人有忍受外来压迫的力量,这种力量,有时是近乎神奇的,这便是所谓“内功”。
由于我是具有这种力量的人,所以麻醉药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便要减弱,而我的昏迷时间,也因之缩短。我可以肯定,劫运我们的人,本来一定算准我们是到了目地的之后才能醒转来的,但是我却在半途中醒了!
这是一个意外!
我将怎样利用这一个意外呢?
我略略地转过头,又向窗外看去,窗外白云飘飘,飞机正在高空之中。我从机翼上,辨认出这种飞机是美国制造的军用机。这种飞机在美国人来说,已经觉得十分陈旧了,因此便用来作为援外,受惠的大多数是一些小国家,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殷嘉丽的国家所派出来了。
我一面想,一面讲话。
我也同样以冷冰冰的声音道:“朋友,你在命令我不要动,你当然是有武器在威胁我的了。”
那声音道:“你说对了。”
我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在飞机上,你是不能开枪的,这几乎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了。”
那人冷笑了几声,道:“你可以转过头来看一看。”
那人就算不说,我也准备转过头去了。我回头看去,只见在我的身后,偏右方向,有两个人坐看,这两个人全是那四个神枪手中的人,由于其中一个始终未曾出过声,所以我一直以为身后只有一个人。
我一看到有两个人,便自怔了一怔。接著,我便看到了他们手中的武器。
第七部:六个怪物的产生
那绝不是我刚才所说的“手枪”,而是一种硬木制成的小弩。
在小弩的凹槽上,扣著一枚小箭,箭头漆黑而生光,一望便知道上面涂了十分毒的毒药。
弩的弦被拉得十分紧,那是极具弹力的生牛筋,而扣住弩弦的,只不过是一个小木塞,只消手指一拨,木塞跌落,弩弦便弹直,小箭也曾向前射去。
而从这两个人所生的角度来看,小节如果射出,将毫无疑问地刺入我的体内!
而那两只小木塞,只不过是塞在一个十分浅的凹槽中的,木塞因为弩弦的紧扣而歪斜,大有可能,因极轻微的震荡而脱落,甚至可能无缘无故,忽然脱落,而我也就糟糕了。
我立即转过身去,只觉得头皮发麻,毛发直竖!
在我的身后,传来了那两个人的怪笑声,我一声也不敢出,只是心中保佑著,那两人不要一面笑,一面身子发震而将弩弦的木塞震松!
那两人足足笑了有两分钟之久,才停了下来。在我的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接著,我又听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人所说的是十分纯正的英语,道:“卫先生,你那么早就醒了,非常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我并不出声,心想那人说“那么早”,可知我上了飞机还没有多久。
那人又道:“我们请你到我们的国家去,并没有恶意,请你不要太紧张。”
我心中大怒,但是却又没有法子发作,因此反倒笑了起来,道:“没有恶意,难道有善意么?”
从身后那人的声音听来,他似乎略感抱歉,只听得他道:“我们没有别的法子,我们的上级希望见一见你,请恕我们无能,只能用这个法子请你去了。”
我冷笑道:“现在还没有到,你别说得太肯定了,可能你用这个法子,仍然请不到我!”
我身后的那人好久不出声,才道:“卫先生,我认为如果你要反对我们邀请的话,在飞机上莽动,似乎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人的说话,十分有理,使我禁不住回过头去,看一看他是甚么样人。
那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看他的样子,十足是一个殷实的商人,我只向他望了一眼,便立即又转过头来,道:“在根本无可选择的情形之下,我还说得上甚么好的选择和坏的选择么?”
那人道:“卫先生,我以我个人的一切向你保证,你如果到了我们的国家之中,那是绝对不会受到甚么伤害的。”
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我的自由呢?”
那人尴尬地笑了起来,难以回答。也就在这时,只听得“砰”地一声响,从机舱通向驾驶室的门,被打了开来,只听得两个人的惊呼声,他们叫的是:“天啊,这是甚么?”
随著驾驶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已经面青唇白地冲了出来,看那人的样子,像是驾驶员,但是驾驶位上还有一个人坐著,那么冲出来的那个,大约是副驾驶员了。
那驾驶员几乎站不稳,扶住了椅子在发抖。
我身后那人厉声问道:“甚么事?”
那人指著窗外,道:“看!看!”
这时候,飞机也开始摇摆起来,在驾驶飞机的那人发出了一阵近乎尖叫的声音。
而我则听到了在飞机的马达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十分奇特的声音传到了耳中,霎时之间,我以为是飞机的机件发生故障了!
在我身后的那人又厉声问道:“甚么事?你将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你 ”
他这一句话未曾讲完,便再也讲不下去了。
而这时,我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大群蜜蜂,大约有千余只之多,突然自一团白云之中冒了出来。
乘坐飞机而看到有飞禽从白云中冒出来,那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而如今,我们看到的,从白云中冒出来的,竟是蜜蜂!
而且,那还不是普通的蜜蜂,而是每一只都极大的巨蜂。
这一大群巨型蜜蜂,挤著、推著、振动著它们的双翅,发出了盖过飞机马达声的喧闹声,它们的复眼闪耀著充满了妖气的光芒,他们黄黑相间的身子,金光闪闪的硬毛,形成了如此可怖的形象,使得人不寒而栗,也令得人呆若木鸡。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种变态的巨型蜂,但上一次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只,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的大群。
如今,这一大群巨型蜂迅即穿出了云层 它们本身也形成了一大团云:一大团金色、黄色、黑色、以及莫名其妙的,难以形容的色彩所组成的妖云。
他们离我们的飞机极近,而飞机的马达声似乎震怒了它们。
那时,我唯一的感觉便是,飞机开始摇摆和向下落去,当然那是驾驶员被眼前的现象吓呆了,再也顾不得去驾驶飞机的缘故。
而那时,当然也是我对付敌人的最佳时机,我敢断言,我就算转过身去打那两个人的耳光,他们也会因为惊呆过度而不觉得的,当然他们更不会向我放射他们手中的毒弩了。
但是,不幸的却是,我在这时,也呆住了!
蜂群本来是一直向上飞去的,但这时候,却有一小部份离开了蜂群,转向我们的飞机飞来。巨大的蜂身,撞在机身上、机舱上和机翼上,所发出的声音,震撼著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
向飞机撞来的蜂群越来越多,死在飞机的螺旋桨下的巨蜂,更是不计其数,很快地,我们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一切了,在机窗之外,全是一对一对,妖形怪状的大复眼。
这些复眼,像是有著一种穿过玻璃、吞噬我们灵魂的力量,令得我们不觉得飞机正在迅速地向下掉去。
我是唯一未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和最早恢复镇定的一个人,我镇定过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驾驶室望去。
我看到驾驶员的双手仍然握著驾驶杆,但是他整个面部的肌肤,却在簌簌地抖动。
从飞机天旋地转的那种情形来看,我已知道所余的机会无多了,我连忙向前冲去,侥幸的是我冲向驾驶室的那几步中,虽然我的头撞到了硬物几次,但是,却未曾昏了过去。
如果我竟昏了过去的话,我一定和这批人同归于尽了。我冲进了驾驶室,将驾驶员一把拉起,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便倒地不起。
我夺过了操纵杆,先设法使飞机上升,然后,我关了油门,任由飞机滑翔。
飞机的马达声停止了之后,包围在飞机附近,攻击著飞机的蜂群,又“嗡嗡”地离了开去。它们几乎笔直地向上飞去的。一大团黄金色的云在向上升去,转眼之间,便没入更高的云层之中不见了。
而这时候,飞机是在海面上,离海面极近,我想要挽救都来不及了,我所做到的,只是竭力使机身保持平衡,使飞机滑向水面,而不是机头撞向海水之中,我做到了这一点。
当机身和海水相触,发出巨大的声响,而机翼立即如同刀切一般地断了下来之后,我冲到了机舱中,抱定了仍然昏迷不醒的陈天远教授,叫道:“快逃逃!逃命!”
那个看来像是中年商人的人,是继我之后第二个恢复神智的人,他抛给了我一只沙发垫,自己也抓了一个,打开了舱门。
机舱门一开,大量的海水,便涌了进来。
那人显然和我一样,极富于应付各种反常局面的经验,我们都紧握住近门的事物,不使自己被涌进机舱来的海水冲进机舱去。
如果我们彼海水冲进机舱,那我们再爬出来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了。
当机舱中充满了海水,开始下沉之际,我们一齐冒出了海水,我看到那人一拉沙发垫上的一个掣,“拍”地一声响,沙发垫爆了开来,成为一只充气的橡皮艇,艇上还有一塑胶袋物事,看来像是食物,我也连忙如法炮制,那沙发垫是特制的逃生工具。
我先将陈天远教授放上了橡皮艇,我和那人,不约而同地将两只橡皮艇推到一齐,栓了起来,我们才上了橡皮艇。
那时候,飞机的一半,已经浸入了水中了。
飞机完全沉没时所卷起的漩涡,几乎将橡皮艇掀翻。那两个神枪手和正副机师,都随著飞机,沉尸海底了。
海水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我和那中年人,都一声不出地望著刚才吞噬了一只飞机的海面,我相信我和对方的脑中,都同样地混乱。
好一会,我们才一起抬起头来,望了对方一眼。
那中年人首先向我伸出手来,道:“锡格林。”
那当然是他的名字,我望著他,并不伸出我的手来。他尴尬地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也不愿意伸出手来的,因为你仍是我的俘虏,而我只不过感谢你救了我而已。但是,我认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们还是非握手不可的。”
他所说的“非握手不可”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我们还要在海上度过一段飘流的时间,如果相互敌视,是十分不利的。
我仍然望著他,过了半分钟之久,我心中终于同意了他的话,和他握了握手。
我心中对那家伙不禁十分佩服。
我不但佩服锡格林本人,而且佩服锡格林所属的那个国家。这个国家在国际纷争中绝不出风头,有许多人,甚至是政冶家都不去注意亚洲的这一个小国,但这个小国却在力图自强。这个国家,拥有像锡格林、G、殷嘉丽这样的人,是不愁不强的。
我并不是说G、殷嘉丽、锡格林这几个人的为人可取。G的爱惜名誉,殷嘉丽的冷酷无情,锡格林到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仍然坚持我是他的俘虏的倔强,这都是不足为训的,但是这些人,却都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强大国家所亟需的!
我和锡格林握了手后,道:“谁是谁的俘虏,这个问题不是一个人的片面之见所能决定的,我认为你绝难和我作对的,锡格林先生!”
锡格林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你是我的俘虏,我已经向我们的国家发出求救信号了,我们的飞机不久就将发现我们,你如今和我作对,是十分徒然的。”
我沉声道:“你不必虚言恫吓我!”
锡格林冷然道:“一点也不,你看这个!”
他抛了一只罐头给我,那看来像一罐饼乾,但当我打开盒盖之后,我便知道锡格林的话不错了,那是一具无线电发报机。
我耸了耸肩,道:“你的动作倒十分快。”
锡格林道:“这具信号机只能作紧急求救之用,我打开这个掣,总部便收到了信号,无线电操纵的雷达,便可以侧出我所在的位置,而来找我们了。”
我冷冷地道:“他们一定会来救你的么?”
我这样问,是想探知锡格林的地位是不是很高。锡格林笑了起来,并没有回答我。
他虽然未曾出声,但是我也得到了回答。他失声笑了出来,那证明在他心中,觉得我的问题问得十分之幼稚,那当然说,总部在接到了他的求救信号之后,一定会来救他。他对自己的地位有信心,他是个十分有地位的要人!
他在笑了一下之后,面色又庄肃起来,问道:“卫先生,我们看到的……是幻影么?”
我知道他是指那大群巨型的蜜蜂而言的。我苦笑了一下,道:“幻影会攻击飞机,会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来么?”
锡格林默然半晌,道:“这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的?”
我冷笑一声,道:“你别假惺惺了,你们掳劫陈教授的目的是甚么?”这时,陈天远教授像是已开始恢复知觉了。他的眼皮在不断地跳动著,显然是竭力想睁开眼来,但是神智却还未曾十分清醒。
锡格林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是掳劫,陈教授到了我们的国家中,一定会比任何人更受尊敬,我们会尊他若神,因为他能赐给我们强大。”
我叹了一口气,道:“对了,他能够赐给你们的国家以刚才攻击飞机那样的蜜蜂,试问,你们国家的人,是以蜜蜂为食的么?”
锡格林转过脸去,并不出声,我不去睬他,我看到陈天远的呼吸十分急促,我帮助他作人工呼吸,不到三分钟,陈天远教授睁开了眼来。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锡格林,再望了望橡皮艇和茫茫的大海,忽然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任何人在昏迷之后醒来,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如今这样的环境中时,那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梦境之中的,陈天远之所以会笑一笑,当然是他心中以为这样的梦境是十分可笑的原故。
我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陈教授,你醒来了?你不是在做梦,你的确是在海洋中飘流,但是你必须镇定,因为我们就快遇救了。”
陈教授陡地坐了起来,橡皮艇又侧了一侧,他的脸上在刹那之间,便充满了惊骇无比的神色,四面看看,急急地问:“你是谁?他是谁?我为甚么会在海上,你们在搞甚么鬼?”
我尽量以简单的言词将我和他的处境,向他说明。陈天远教授恢复了镇定,鄙夷地望了锡格林一眼,道:“我的助手呢?你们将她怎么样了?”
陈天远所说的“助手”,当然是殷嘉丽了。他以为自己被人软禁、劫掠,殷嘉丽的命运,自然也大是不妙了,只怕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事情的主谋,便是殷嘉丽!
锡格林不出声,我则苦笑道:“陈教授,关于殷嘉丽,故事可太长了。”
陈天远瞪著眼,我又道:“首先,她不是中国人,你知道么?”
陈天远叫道:“不是中国人,这太可笑了。”
我继续道:“她隶属于她自己国家的特务机构,她获悉你研究工作的一切,当你的研究工作有了成就之后,她就开始行动 包括软禁你,以及将你劫掳到她的国家中去!”
陈天远的面色甚怒,看来他要狠狠地叱责我了。但是锡格林却沉声道:“卫先生说得不错,N十七 殷嘉丽是我们国家最好的情报人员之一。”
陈天远的怒容渐渐褪去,过了好半晌,他才喃喃地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奇事,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道:“陈教授,人心难料,这本来不算甚么奇事,你在地球上所创造的一切,才算是奇事哩!”
陈天远显然还不知道他自己创出了甚么奇迹来,他反问道:“那创造了甚么?”
我道:“你将海王星上生物的生活方式,带到地球上来了,你可知道么?”
陈天远的神情,兴奋之极,道:“你说甚么,我成功了么?我成功了么?那窝蜜蜂怎么样了?”
“那窝蜜蜂?”这一次轮到我来讶异了:“你怎么知道事情和蜜蜂有关?”
“我当然知道,我最后的一项实验,是将我在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地球上所没有的 你知道,是一种激素,是生命的源泉 注射进一窝蜜蜂之中,我的纪录是注射了一千零八十七只,包括蜂后在内,告诉我,它们怎么样了?”
我望著陈天远,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群蜜蜂变得如此巨型,杀人、捣乱、攻击飞机、在云层中穿进穿出,这一切,绝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陈天远他在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新激素,射进了蜜蜂体内的结果!
我先不将那群蜜蜂怎样了的情形说出来,反问道:“在你的想像之中,会怎样呢?”
陈天远的神色十分兴奋,他不像是在海面之上,坐在橡皮艇上,而像是在一个十分庄严的科学会议之上,发表演说。
他大声道:“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地球上的生物根本受不了这种激素之侵入体内,那群蜜蜂早已全数死亡了。”
我再问道:“第二个可能呢?”
陈天远道:“第二个可能是,这种新的激素进入了蜜蜂的体内,便改变了蜜蜂的生活方式,使蜜蜂变成完全另一种生物。”
我仍然问道:“你以为这群蜜蜂会采取怎样的生活方式呢?”
陈天远道:“对你来说,这可能是难以想像的,它可能分裂、吞噬,一个蜜蜂会像一个细胞一样分裂为二,这你难以想像吧?当然,分裂为二之后,形状可能大不相同了,变成了地球上从来也未曾见过的生物,但却仍是组织健全的生物!”
我再追问道:“他们分裂吞噬之后的结果又怎么样呢?”
陈天远搓著手,道:“如果我的推断不错,他们将迅速地长大。”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地叫道:“你明知有这样的结果,你还从事这样的实验?”
陈天远被我愤怒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道:“年轻人,你发甚么脾气,我那群蜜蜂,究竟怎么样了?”
我道:“好,我来告诉你,你那群蜜蜂在经过分裂之后,样子并没有变,它们仍是蜜蜂。”
陈天远发出了一声欢啸,道:“好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道:“好的事情还在后面哩,他们变成了长达一英呎以上!”
我看看陈天远的反应,只见他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也不知道他是兴奋,还是惊愕。我续道:“他们之中,有的成了凶手,将他们的尾刺,当作牛肉刀一样地刺进了人的身中。”
陈天远的面色开始苍白。
我又道:“幸而成为凶手的不多,但是已够了。尚余的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刚才便曾攻击我们的飞机,如果我们全葬身海底的话,那更加是‘太好了’。如今的问题便是,你如何收拾这群‘太好了’的蜜蜂!”
陈天远教授一声不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地发抖著,半晌,他才讲了一句话。
你猜他讲了甚么话?他是在后悔么?完全不!他以朗诵的声调道:“啊,生命的确太奇妙了。”
我还未及讲话,陈天远便又抓住了我的手,道:“你可知道,自此以后,地球上整个生活程序,已经存在著几百万年的一切,全都要打破了么?”
我不能不感到驾愕,道:“陈教授,你难道希望这种情形出现么?”
陈天远道:“我不能不指出,不是我希望,而是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
我道:“幸而只发生在蜜蜂身上。”
陈天远教授望著我,半晌不出声,我从他的神情上,从他眼中的那种神采上,发现事情绝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样简单。
我立即下意识地感到,还有一些事,那些事一定是极其可怕、极其骇人的,陈教授正藏在心中,而未曾向我讲出来。
一个在事业上有了极度的成就,而这种成就足以影响成千万人生活的人,不论他所从事的事业是政治还是科学,这人多少都带有几分反常的疯狂性的,这种疯狂性所表现的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受影响的千千万万人引以为苦的事,在那个人而言,他却引以为乐,因为这是他的成功,他一个人能使千千万万人改变了过去的一切!
如今,我也在陈天远教授的眼光中发现了这种近乎疯狂的神采。
我立即道:“你对我的话有甚么意见?为甚么你只是望著我?”
陈教授的神情,像是在听了一个非笑不可的笑话之后,在竭力地忍著笑。
他道:“你刚才说,这种情形,幸而只是发生在蜜蜂的身上?”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如果是一只猫,它的身体大了这么多倍,那就不堪设想了。”用猫来做比喻,这是符强生说的。
陈教授一听,突然“轰”地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大声,以致才笑了几下,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怪声叫道:“一只猫,哈哈,一只猫……”他不断地重复著“一只猫”这三个字,我实在忍不住,陡地拨起了一掬海水,淋在他的头上。
陈天远的笑声止住,但是却仍然用那种奇异的眼光望著我,我大声喝问道:“你笑甚么?”
陈天远道:“一只猫,你说是一只猫,我是说六个怪物。”陈天远的话,令我莫名其妙,“六个怪物”,这是甚么意思?
我望了望锡格林,锡格林虽然一直不出声,但是我们的话,他却一直在用心听著的。
这时,我向他望去,他立即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不知陈天远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
我立即反问道:“甚么叫六个怪物?”
陈教授又笑了起来,道:“你问我笑甚么,我就是笑,在地球上已多了六个怪物,那堪称真正的怪物,他们的形状,它们的形状 ”我截断了他的话头,道:“你究竟在说甚么?”
陈天远仍是讲的那几句话,他道:“我是说地球上到如今为止,至少多了六个怪物,而这六个怪物的形状,是任何地球人所难以想像的,连我在内,也不知他们的形状,它们或者是球形、有著几千只眼睛,或者全身只是一只眼睛,或者是一根金光闪闪的硬毛,但是硕大无朋,或者是一团稀浆,蠕蠕而动……”
我高叫道:“好了,好了,就算有那样的怪物,它们从何而来?”
陈天远的回答,十分简单,道:“人变的。”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死人变的。”
刚才陈天远的话,也不免令我毛骨悚然,但是我这时,听得他说怪物是“死人变的”,我心中不禁咀咒了一声,道:“闭上你的鸟嘴!”
陈教授像是受了冤枉也似地大叫起来,道:“真的是死人变的,那六个死人,就是你刚才说,死在巨蜂刺下的六个人,刚才是你说的,你忘记了么?”
我怔了一怔,道:“是我说的,怎么样,那六个人怎么样了?”
陈天远道:“他们死了,当然被埋葬了,是不是?可是实际上,他们却没有死,就在他们旧的生命结束之际,他们新的生命开始了。”
我双手按在陈天远的肩上,将他的身子猛烈地摇撼著,叫道:“你说,你将事情的经过爽爽快快地说出来,你快些说!”
陈天远像是做了一件成功的恶作剧一样,又笑了起来,道:“当他们六个人,被巨蜂刺中之后,他们立即死了,是不是?但与此同时,从蜂刺而分泌的一些蜜蜂体液进入了那被刺人的体内 ”
我才听到这里,便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陈天远续道:“在进入被刺人的血液中,必然有著那种第一次在地球上出现的新蛋白质、新激素,只消一个单细胞就够了,那个单细胞先会凶狠地吞噬人体内的细胞,长大,长大……”
这时候,我觉得毛发直竖。
陈天远的声音也变得尖锐,道:“等到人体的细胞已给它吞噬完,那时,人不见了,而这个新细胞,当然也长大了,它是甚么形状,你能够想像么?”
我觉出橡皮艇在震动,当然我不必讳言,我的身子在剧烈地发抖,但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发抖,艇是不会震动的,看来锡格林也和我一样。
我们两人都不说话,这个细胞 照陈教授的说法 所形成的怪物,究竟是甚么样子,我和锡格林两人,当然无法想像。
陈天远继续道:“当然,这六个怪物如今可能还不为人所知。因为尸体是被埋在地下,这一切变化,也全是在地下进行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破土而出,他们在破土而出之后,仍然会进行分裂 吞噬的生长循环,他们不需要外来的食物,本身便能够迅速地长大,他们可以大到甚么程度为止,那是绝没有人可以知道的,如果他们的形状竟是流浆也似的东西,那么他们总有一天会覆盖地球的表面,他们 ”
我实在没有法子再继续听下去了,我大声喝道:“住口!”我竟用力地在陈天远教授的脸上掴了一掌,以制止他那种狂性的论测。
陈天远立时停了下来,他只是冷冷地望著我,好半晌,才道:“抱歉得很,这一切,将全是事实,而不是我的幻想。”
我想不出甚么话来回答陈天远才好。而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轧轧的飞机声,一架水上飞机飞过来。锡格林用他还在颤抖著的手,取起了一柄信号枪,向天放了一枪。
一溜红焰冒向天空,那架水上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转,开始降落,我和锡格林两人,向停住了的水上飞机挥著手,表示欢迎。
我明知这架水上飞机是来自锡格林的国家的,也就是说我如果上了这架飞机,我的身份,仍然是“被请”的“客人”,但是我还是对这架飞机表示了欢迎,因为看到了这架飞机,使我感到我还在人间,而在听了陈天远的话后,我几乎有些疑心自己是置身鬼域了!
从水上飞机上有人下来,驾著快艇,将我们三人,一齐载回机舱。
陈天远教授自从讲了那句“我抱歉,这全是事实”之后,便一言不发,看他的神情,像是正在做梦一样。我到了机上,便道:“锡格林先生,请你快和殷嘉丽 N十七联络。”
锡格林望了望我,道:“我们总部从来不和她发生直接的联系,你有甚么事?”
我道:“那么,请让我使用无线电通话设备,我要和杰克中校通话。”
锡格林在上了飞机之后,已经恢复了镇定,他冷冷地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杰克是我们的敌人,两方人想将一切新的事物据为己有,但是这次,他们却非失败不可了。”
我几乎是在大声咆哮,道:“不是甚么新的事物,而是,是……六个怪物。”
锡格林问我:“你相信陈教授的话么?”
我立即反问道:“在陈教授讲的时候,你有丝毫不信的表示么?”
锡格林不再出声,我又道:“我要和杰克通电话,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要证实陈教授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那种怪物的话,那么我们便可以趁它们未大到足以毁灭地球之前,将之消灭。”
我道:“这不是东方人、西方人的问题,难道这怪物会只毁灭西方人,而留下东方人做他们的展览品么?”
锡格林的面色苍白,道:“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大声道:“一点也不,现在你可准许我使用无线电通话么?”
锡格林考虑了一会,道:“等到了我们的总部之后,我可以答应你和杰克通话。”他转过身去,面对陈天远,道:“教授先生,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小国家,但是却希望得到你的智慧,正由于我们是小国家,因此我们只好用这种办法请你来,但我们一定尽我们的可能,对你尊敬,我相信你一定会谅解我们那种小国家急于求成的心情的。”
陈天远呆呆地望著锡格林,对锡格林的话,完全不置可否。
锡格林显然有些尴尬,他又道:“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给你工作环境的方便,我们想要你培养出来的那种新生命。”
陈天远突然笑了出来,道:“那你们何必这样子做?我想,不到三个月,世界上大概已充满了这种新生命了,它将比水、比空气更普通,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何必要我。”
锡格林大声道:“教授先生,你是在说笑。”
陈天远的回答仍然很简单:“不幸得很,这将是事实。”
锡格林不再说甚么,陈天远只是望著窗外,我则心急地站起又坐下,只盼飞机快生著陆,我便可以和杰克中校通话了。
飞机终于在一个规模相当大,但一看便可以看得出管理得十分完善的机场上著落,在机场上,已排列著两排武装士兵,我们三人下了机,武装士兵的指挥官立即高声喝令,向锡格林致敬。
锡格林请我们两人,登上了一辆十分华贵的汽车,在幽静而整洁的街道上驰著,到了一幢大建筑物之前,我和陈天远便分了手。
陈天远被两人彬彬有礼地招呼著,到甚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我则由锡格林带著,来到了通讯室中,不到三分钟,我已和杰克在通话了。
杰克的声音,听来十分清晰,他显然不知道我的处境,问道:“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曾见到了陈教授?”
我急不及待地问道:“杰克,那六个死人怎么样了?”
我没头没脑的一问,一定令得杰克呆了,因为他过了片刻,才道:“该死,甚么六个死人?”
我道:“就是死在巨蜂蜂刺之下的六个死人。”
杰克大声道:“当然埋葬了!”
杰克显然不知这问题的严重,所以他还以为我问得无聊。本来,我是应该先将陈天远的话,向他转述一番的,可是这时候,我因为惊骇的关系,已经失去了有条理的思考能力了。
我只是追问道:“他们被埋葬在甚么地方?”
杰克道:“怎么哩,你可是喝醉酒了,还是你刚受了甚么刺激?”
我不理会杰克的讽刺,仍坚持著道:“他们被埋葬在甚么地方,你快说,快说。”
杰克的声音显得十分无可奈何,道:“五个警方人员,葬在穴墓中。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则已经被火化了。”我听得其中一个人已被火化,那么那种新的激素,当然也不再存在了。可是还有五个,那五个可能已变成了亘古未有的怪物。
我忙又道:“杰克,快去看看他们,去看他们。”
杰克的声音,表示他的忍耐力已到了最大的限度了,他大声地叫道:“去看甚么人?卫斯理,你要我去看甚么人?”
我道:“当然是那五个死人。”
杰克咆哮道:“好了,够了,愿你在地狱中与他们相见。”“拍”地一声,杰克竟然收了线。
我的额上,不禁沁出汗来,我转过头来向锡格林道:“杰克不相信。我必须赶回去,赶回去看那五个死人是不是真的起了变化。”
锡格林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道:“陈教授的话未必可靠,你既然来到了我们的国度 ”
我不等他讲完,便高声叫道:“你必须让我回去,即使陈教授所料断的不是事实,你也得让我去看一看。你要知道,这种怪物如果不及时消灭的话,地球上将没有人类可以生存,国家不分大小,也都完结了。”
我已经讲得十分用劲了,可是锡格林却还是顽固地摇了摇头。
我是深信陈天远教授的话的,因为我见过的怪事多,再怪诞不经的事,事实上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我们之所谓“怪诞不经”,是以人类现有的知识水准来衡量的,在人类现有知识范围内的事情,便被认为合情合理,超乎人类现有知识范围之上的,便被认为“怪诞不经”,但是人类现在的知识,是何等的贫乏!
六百年前,地球是圆的学说,被认为是怪诞不经的,而你如果向一百年之前的人提及电视这样的东西,你当然会被当作神经病,这便是人类知识贫乏,但却要将自己不知的东西,目为“荒诞不经”的好例子。
我相信陈天远的料断,因之我也深信这世上,正有五个不可知的怪物在成长中,如果不将他们及早消灭,那将替全人类带来巨大的灾祸!
第八部:装死求天葬
我的心目中自然十分焦急,因为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但是锡格林都还不相信,却还要将我留在这里,这不禁使我勃然大怒。
我一声吼叫,陡地踏前了一步,挥拳击向锡格林的下颔,锡格林绝料不到我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他一侧头间,我的一拳正击在他的面上。
锡格林仰天跌倒,我跨过了他的身子,夺门而逃。
可是这里乃是一国的情报本部,如果我能够冲出去的话,那倒是天下奇闻了。我才到了门口,迎面一排武装人员便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还想孤注一掷时,锡格林在我背后大声叫道:“荒唐,卫斯理,这太荒唐了,这绝不是你这样的聪明人应该做的事情。”
我也明知再闹下去,对我是绝对不利的,我转过身来,道:“好,那你至少再让我和杰克中校通一次话,我要使他相信这一切。”
锡格林抚著右颊,道:“好的,你可以再和杰克通一次话。”接线生又忙著呼叫著各地的电话局,十分钟后,电话又接通了。
我一把抢过了电话,道:“杰克,你听著。”
杰克叹了一口气,道:“卫斯理,你甚么时候才肯停止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粗话,道:“你听著,我现在离你几千里,是在一个国家的情报本部之中和你通无线电话,我绝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曾经见过陈教授,他告诉我,那五个死人,可能变成危害全人类的怪物。”
杰克迟疑了一阵,道:“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我道:“不管他们是不是死了,你去看他们,开掘他们的葬地,将他们火焚,不要留下一些残骸。”
杰克无可奈何地道:“好,他们会变成甚么?是吸血僵尸么?开掘墓地的人,要不要悬上十字架?”
我大声道:“你祈求上帝,当你掘出死人的时候,他们还未曾变成怪物,你就可以保全性命了。”
杰克停了片刻,道:“你如今有自由么?”
我正想回答他,可是锡格林已自我的手中,将电话抢了过来放下了。
我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杰克问我是不是自由,我没有回答,便突然截线,杰克虽然固执,却还不是白痴,他自然可以知道我的处境如何的。
我刚才虽然没有说出我是在哪一个国家的情报总部之中,但是我相信杰克一定知道事情和G有关,当然他也可以知道我是在甚么地方。
然而这又有甚么用呢?为了我,总不至于动用国家的武力吧,看来我要求自由,还得靠自己。
我正在呆想著,锡格林已带我出去,到了一间十分华丽的套房之中,当晚,这个国家身材矮小、精神奕奕的总理亲自接见我。
这个总理对我的一切知道得十分详细,有些连我自己都已忘记了的事,他却反而提醒我。
他和我一直谈到了天明,虽然我连连打呵欠,示意我要休息,他也不加理会。
这位总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却听出他的意思,只想我作为雇佣兵团性质,出我高酬,为他们国家的情报总部服务。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我听到后来,只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侧著头打瞌睡,他是甚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见到了不少要人,他们都由锡格林陪同前来。而在这几天中,我也想尽方法要逃走,却都没有结果。
我居住的地方,从表面上看来,华贵得如同王子的寝宫一样,但实际上却是一所最完美的监狱,到处是隐藏著的电视摄像管 它们的红外线设备,使我的行动,不分日夜,都受著严密的监视。
除此之外,还有传音器、光电控制的开关 只消我走到门前或者窗前,一遮住了光源,便会有铜板自动落下来,将去路挡住。
一连四天,我被囚禁在这所华丽的监狱中,享受著最好的待遇。
第五天早上,锡格林破例地一个人前来见我。
我一见了他,便立即闭上了眼睛,道:“今天你带来的是甚么人?是司令还是部长。”
锡格林道:“今天我没有带人来,我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我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锡格林继续道:“这几天来,我们连续不断地收到了杰克中校的广播,他是利用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通用波段向你说话的。”
我连忙欠身,坐了起来,道:“你为甚么不早告诉我,杰克说些甚么?”
锡格林道:“我怕你知道了之后会失望,虽然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是却没有刺激。杰克的广播词说:卫斯理好友,我们的五个朋友都正常,你的猜疑证明你是一个狂想家。”
我呆了半晌,道:“你有没有向陈天远教授提及过这一点?”
锡格林点了点头,道:“提及过。”
我忙又道:“他怎么说?”
锡格林道:“他只是高叫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皱著眉,道:“也就是说,陈教授是认为这五个被蜜蜂刺死的人,是必然会成为怪物的?”
锡格林点头道:“是,但是这次,他的理论显然破产了。”
我又发起呆来,以陈天远这样有资格的生物学家,他亲手培养成功了地球上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的一种生命方式,他的推论会错么?
但是杰克却又说那五个死人并无变化,这可是甚么缘故呢?我没有机会和陈天远多作详谈,因之我也不知道那种“怪物”究竟是甚么样的东西。陈教授说过,怪物可能是任何形状,那么当然可以完全像死者本人。问题就在于,他们能思想么?是有看高度思维能力的动物么?他们会不会“装死”来骗过杰克呢?
我的脑中,乱成了一片,只听得锡格林道:“接下来的,是一个坏消息了。”
我并不去理会他,只是继续思索著。
锡格林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这几天来,你晤见了我们国家的军政要人,我们国家的一切,你知道得大多了,而且你显然也知道,我们在要求你作些甚么,可是你却一无表示。”
我冷冷地道:“你们要求我作甚么?”
锡格林双手撑在沙发的背上,俯身道:“要你代替G的位置。”
我冷笑了一声,道:“别做梦了。”
锡格林又道:“每年的经常报酬是二百万镑,活动费和特殊任务的报酬另计。这大概是世上报酬最高的工作了。”我耸耸肩,道:“如果我能够有生命用那些钱,那才是的。”
锡格林道:“你的回答是:是?”
我大声道:“不,你错了,我的回答是不,你完全找错人了,你要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也念过几年中国的书,中国人有中国人做人的信条,几乎所有中国人全是一样的,只是极少数例外,中国人敦厚、忠实,视欺诈为最大的罪恶,我和你们这种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人完全不同。”
锡格林静静地听我讲完,才摇了摇头,道:“那就十分不幸了,我只能向你传达最高机密会议的决定,那便是,从现在开始,七十二小时内,如果你还没有肯定的答覆,那你将不再存在于世上了。”
我感到一股寒意,在背脊上缓缓地爬过,锡格林一讲完话,便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忙忙地发呆。
好一会,我才感到事态的真正严重性。
我是在一个国家的情报本部之中,并不是在甚么匪党的巢穴内,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而我就算能够逃出这幢建筑物,我也绝不是自由了,因为我还在这个国家中,锡格林他们,可以动员全个国家的力量来对付我,而我则只有一个人!
这种力量的悬殊是太明显了,而失败的一方,肯定地说,一定是我!
如果我不设法逃亡,那么在七十二小时之后,我的命运如何,那是可想而知的。
确如锡格林所说,我知道得大多,使得他们不能留我在世上。
而我如果装作答应他们的话,以求脱身,那也是绝对行不通的,他们当然会放我离开这个国家,去代替G的位置,表面上我的地位十分高,但实际上,我则受著千万种的监视,形同囚犯,而如殷嘉丽之类的下属,还可以随时逼死我!
我感到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在这七十二小时之中,会有甚么奇迹出现呢?
我双手抱著头,不断地摇著,可是我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我冲向门口,铜板“刷”地落了下来,而当我后退之际,铜板却又伸了上去。
我已经计算过,我伸手开门的速度,是及不到铜板下降的速度的,那也就是说,如果我不顾一切地去开门的话,在我的手一触及门柄之际,下落的铜板,便会将我的手腕切断!
我转过身来,望著窗子。
窗子的情形也是一样,我当然可以不顾一切地穿窗而出,只要我愿意自己的身子被切成两截的话。
我又颓然地坐了下来。七十二小时,像是有一个人大声在我耳际嚷叫一样,使我头痛欲裂。
我竭力镇定心神,七十二小时,那是三天,我其实还可以睡一觉的。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望著发自天花板的柔和的光线,好一会,我才蒙矓睡去,但是不久就被恶梦惊醒,那一天之中,我究竟做了多少恶梦,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我简直和待决的死囚一样,求生的欲望越来越是强烈,那也使我的心境越来越是痛苦。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锡格林又走了进来。
他才一进来,我便像是猛兽一样地望著他。但是他也早有准备,他离得我很远,手中持著枪,他冷冷地道:“你还有四十八小时。”
我大声道:“我后悔在飞机上挽救了你这样一个冷血动物。”
他摇了摇头,道:“抱歉,这是最高秘密会议决定的,我曾在会上竭力地为你陈词,但是更多的人否决了我的提议,他们本来只给你二十四小时的。”
我道:“那还乾脆些,如今我还要多受四十八小时的精神痛苦。”
锡格林道:“你不能改变你的决定么?”
我摸著下颔,由于他们不给我任何利器的关系,我的胡须已经很长了,摸上去刺手,我沿著下颔,摸到了自己的脖子,在脖子上拍了一拍,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头可断,志不可屈’,掉了脑袋,不过只是碗口大小的一个疤!”
我的手又沿著脖子向下,我感到脊椎骨酸痛,所以我的手按在背脊上。
也就是这时,我的手臂,碰到我的衬衣,感到了一块硬物,那硬物大概只如普通硬币大小,我的手臂在才一碰到这件硬物的时候,不禁一呆:这是甚么东西?我几乎记不起它是甚么了。
但是我还是记起了它。
那是前两年,我表妹红红到我家中来的时候带给我的,她说那是一种强烈的麻醉药,只要服上极少的剂量,就可以使人昏迷不醒,脉搏、心脏的跳动,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而呼吸也几乎等于零。
昏迷的时间,大约是八小时至十二小时左右,她们美国大学的同学,用这种迷药迷醉自己,来冒充死人,恐吓同学取乐。
直到有一次,一个服了迷醉药的学生,被当作了真正的死人,在殓房中被抽去了血液,注射进甲醛,弄假成真之后,这种“游戏”才没有人做了。
红红说我冒险生活多,这种东西或者有用,可以用来使对方昏迷不醒,当时她给我看过,那是如硬币也似密封的一小包粉末,她又说要考验我的本领,将之藏在一个秘密地方,要我去找寻。
红红是顽皮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孩子,她的话,我听过了之后,也就算了。根本未去追寻这包药物放在甚么地方。
事隔多年,这件事情,我也可以说完全忘记了。
直到此际,我突然觉出衬衣缝厂商标后面,有这样的一个硬块,我才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那包药粉是密封的,当然不会失效。
那包药粉可以使人昏迷,看起来像死人一样。
如果我变成了“死人”,他们将会怎样处置我呢?这个国家对他们尊敬的人盛行天葬,那是将死人运到高山之巅去喂鸟的别称,我是不是算他们尊敬的人物呢?
我可能被他们天葬,那只要兀鹰还未啃吃我之前醒来,我便有机会逃生。
如果他们将我举行天葬,我的机会,勉强可以说是五十对五十。
但是,我得到天葬的机会,又是多少呢?
他们可能尊敬我,但是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而将我土葬,为了不留痕迹,他们可能将我火葬,他们更可能用种种的法子来处理我的尸体,那么我逃生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了。
我沉思著,一声不出。
锡格林问我道:“你在想甚么?”
我道:“我知道你们,是绝不讲人情的,但是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锡格林点了点头。我道:“我听得你说过,我将受到极大的尊敬,这可是真的?”
锡格林道:“是真,参加最高机密会议的人,大多数曾与你晤面,他们都对你的风度、谈吐、人格钦佩备至,他们对他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决定,也都表示了他们的遗憾。”
我放下手来,道:“如此说来,我如果死后,可以有天葬的资格了?”
锡格林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死了,那是的。”
我又问道:“天葬是一个十分奇异的风俗,它的详细情形怎么样?”
锡格林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我道:“我想,一个离死亡已不远的人,应该有权知道在他死后,他的身体会受到怎样待遇的吧。”
锡格林沉默了半晌,才道:“首先,你会被香油涂满了身子,穿上白色麻织的衣服,在身上缀满了白色的花朵,头上戴著白色花朵缀成的冠,由六个处女抬著你的身子,步行到穆拉格连斯山峰的顶上,后面有高僧诵经,和瞻仰你遗体的人跟著 ”
锡格林讲到这里,突然高声叫了起来,道:“别,别叫我再说下去了。”
我冷冷地道:“怎么,锡格林先生,你也觉得向一个活人叙述他的葬礼,这是太残酷了些么?可是别忘记,这是你一手造成的。”
锡格林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我从锡格林的话中,已经知道在我“死”后,至少要经过二十小时,我的涂满香油、盖满白花的身子,才会被放在穆拉格连斯山的天葬场上。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装死的话,我脱身的机会是相当大的。
我不等锡格休回答,又道:“我当然不会答应你们的条件,但我也不能死在你们的手中。”
锡格林望著我,像是在奇怪我还有甚么第三条路可以走。
我冷然道:“在你们的期限将到之时,我将用藏在身边的一种毒药自尽。”
锡格林逼近了一步,道:“将毒药交出来。”
我“哈哈”一笑,道:“先生,我不交出来,至多也不过一死,除死无大事,你的命令,对我根本不发生作用了!”
锡格林又望了我半晌,才道:“你根本没有甚么毒药,你在乱说。”
我冷笑了一下,道:“反正我的一行一动,是逃不过你们监视的,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看到我是在服下毒药之后才死去的情形的。”
锡格林不再说甚么,向门上退了出去,出了门,我又只剩下了一个人,仔细地思索我的计划。
这个逃生的计划是不是能够成功,它的关键是在于服下了这种药物之后,看来是不是真的像死了一样。
我相信,在我说了这番话之后,锡格林一定更不放松在电视萤光屏上对我的监视,只要我在服药之前,做得像一些的话,他既已先入为主,自然深信不疑。
当然,昏迷和死亡是截然不同的,有经验的医生通过简单的检查便可以看出来。但是我希望锡格林深信我已服毒自尽,不去召医生来。
而且,退一步说,就算他们查到我是昏迷而不是死亡,也没有甚么损失,因为在七十二小时之后,我反正是要死的了。在昏迷中死亡,当然更无痛苦。
这一天,我反反覆覆地想了一天,第三天来到了,这是我最后的一天。
这可能是我真正的最后一天,因为他们究竟会怎样处理我的尸体,我还是未能确定,而当他们知道我只不过是昏迷而已,他们当然也可以猜到我的用意,而会毫不留情地杀死我的。
那一天,一整天我的手心都在出汗。
到了午夜,距离限定的时刻,只有七个小时了。我脱下了衬衫,撕去了招牌,那一小包密封的药物,果然缝在招牌的后面。
我的动作十分缓慢,面上的神情,则十分痛苦,我必须“演”得逼真,因为这是性命交关的一场“戏”,我撕开了密封的包装,我闻到了一阵刺鼻的怪味。这种怪味竟使我流出泪来。
这更合乎理想了,我特意抬起头,使我的面部,对准一根我已发现了的电视摄像管,那样,我的痛苦的、泪流满面的“特写镜头”,便会出现在电视的萤光屏上,增加我自杀的效果了。
我一面还喃喃地自语著,愤然大骂著,捣毁著室内的一切。
最后,我一仰脖子,将那包药末,吞了下去。
那包药末,入口淡而无味(我想它的作用如此惊人,当然它的味道也是十分惊人的),我喝了两口水,便完全吞了下去了。
我坐了下来,等候它发生作用。
我相信我的表演,一定十分逼真,而令停在电视萤光屏上监视我的人,深信不疑了,因为我才坐了不久,便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接著,门被“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冲进来的是锡格林,他的面色十分张惶,他大声喝道:“蠢才,你这个蠢才!”
我不明白他对我这样的喝骂是甚么意思,我只是望著他,可是忽然之间,我面前的锡格林渐渐地起了变化,首先他的身子渐渐变阔,接著,他变成了两个人,很快地,变成了四个、八个……无数个,在我面前,像是有无数个锡格林在摇来摆去一样。
这当然是药力已开始发作的结果。
但是我的听觉还未曾丧失。我听得锡格林继续在叫嚷,他不断地骂我蠢才,又叫道:“像你那样的人,我们对你有著极度的崇敬,怎肯取你的性命?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世界上最崇拜英雄的民族吗?我们……”
他的话,我终于也无法听下去了,因为声音开始变得和金属撞击一样,铮铮叮叮,再下去,便变成了嗡嗡声,而这时,我的眼前也变得金星飞舞起来。嗡嗡的声音,像是在我眼前飞舞的那一大群金色的蚊子所发出来的。再接著,正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眼前陡地一黑,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我以后的遭遇怎样,我暂时不写出来,先来看一看那个国家情报本部,有关我的一连串记载,记载是采取一种特殊编号的,我将之如实写出,但内容则是选译,因为原来的文字,实在太长了。
HW○一号(按:这是他们对我事情所作档案的编号,以后每发生一件事,多增加一份档案时,号码便跟著改动。)
G报告,他们的工作遇到了阻碍,根据N十七的调查,对手是一个中国人,叫卫斯理。对卫斯理的初步调查,是此人机智、灵活、不畏死、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已训令G注意此人,必要时可采用暗杀手段。
HW○二号:
G的工作再度受阻,未能如期将陈天远运来,阻碍仍来自卫斯理,那个中国人,他已经落在G的手中,但G叛变,N十七解决了他,卫斯理在严密的监视下被麻醉,总部决定派A○一去对付他。
HW○三号:
A○一到达,展开工作,经过顺利,将卫斯理和陈天远载来我国本土,飞机中途遇险,其间经过,似属高空飞行时发生幻觉所致。A○一报告,卫斯理勇敢过人,若能聘用,对本部工作展开,有莫大帮助。
(在这份文件之后,有该国总理的签字和批示如下:著积极进行,务必成功。)
HW○四号:
卫斯理不肯听命,已著A○一传达指令,七十二小时后,将之处决!
HW○五号:
伪令传达后七十小时,卫斯理自杀。他本来可以成为我们情报工作人员中最优秀的一员,他是我们所理想的英雄人物,他的自杀,给我们带来莫大的损失。这当然是七十二小时之后处决的伪令造成的,倡议这个办法的高级官员,都将受到严厉的惩处,我们无法将这个英雄的死讯公开。
HW○六号:
天葬已经举行,卫斯理的遗体由六个圣洁的处女抬著,被安放在天葬峰上,等候天使来陪伴他的灵魂,共升天堂。
HW○七号:
有关卫斯理的一切,奉最高当局令,特列为最秘密的档案,档案经密封后,再也不得翻阅,直至永远。
在档案袋上,有著好几个火漆封印,档案被放在一只特制的扁铜盒子中,再被锁在该国情报本部的一只保险文件柜中,而那文件柜,则是在一间密封的、有著重重守卫的密室中的。
这一切,都表明了,在该国情报本部的官方纪录中,有一个叫做卫斯理的中国人,曾被他们的情报人员带到他们的国家来,但结果却自杀了。
这件事当然是不便公开的,不能公开的原因,一则是因为这种事当然要引起国际纠纷,而那个国家本来是不受人注意的小国,如果给世人知道了他们如此惊人的情报活动,那当然要对他们加以注意,这对他们来说,是大为不利的。二则,他们对卫斯理这个中国人的死,感到十分遗憾,因之有关的高级人员,在感情上也不想这件事再有人知道。
卫斯理已经死,这已经成了定论。但是实际上的情形如何呢?
实际上,我当然没有死。
当我渐渐地又有了知觉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十分之不舒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冬天,被母亲在脸上涂了太厚的油脂,以防御西北风一样。
接著,我的耳中听到了十分低沉、十分忧郁、十分伤感、十分缓慢的歌声,同时,我也感到我的人在十分缓慢地前进著。
我慢慢地睁开眼来,发现在我的身子下面,是六个长发低头的少女,她们将我的身子托著。而在我的前面,一辆马车,拉著一车白色的花朵。
有两个小姑娘站在车上,不断地将白花撒在路上,同时发出那种歌唱声来。
在我的身子后面,则是一串行列,在慢慢地前进,那一行列中的人,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每一个人都低著头,在跟著那两个姑娘唱著。
而我的身上,则散发著一种奇怪的气味和堆满了白色的花朵。
这是送葬的行列!
而死者就是我!我如今已醒过来了,我已经“死”了多少时候呢?
由于我“死”的时候,根本一点知觉也没有,我当然无法估计这一点。我的全身还是软得一点力道也没有。当然,就算我有气力的话,我也是不能弹动的。
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我的假死已经骗过了他们,他们正在为我举行天葬仪式。
我必须一直伪装到他们完全离去为止,才能设法逃走。那种低沉的歌声,使人昏昏欲睡,我真想就此睡上一大觉。
但是,我又怕会有突然的情况出现,所以一直保持著清醒,不敢睡去。
半小时之后,我已经由那六个少女抬著,开始上山了。我双眼睁开一道缝,向前看去,看到了几座白雪皑皑的山峰,被他们选作天葬峰的,不知是哪一个?
我又看到了一只又一只的兀鹰,在半空之中慢慢在盘旋著。
兀鹰漆黑的身子,在银白色的山峰之上盘旋,显得格外刺目。所谓“天葬”,其实就是将死人送给兀鹰去饱餐一顿。
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说法,因为兀鹰飞得高,据说在臭皮囊喂饱了兀鹰的肚子之后,兀鹰便会将你的灵魂带得更高,到时,如果你真是一个好人的话,天使自然更容易发现你,将你带入天堂了。
我继续被他们抬著,向出峰上走去,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送葬的人都点起了火把。一串白色的送葬人,衬著熊熊的火把,再加上那种诡异低沉的丧歌,这是我从来也未曾经历过的。
而我更未曾经历过的则是:我自己是这行列的主角,我是死者!
一直到半夜时分,送葬的行列才略歇了一歇,但是休息的时间不过半小时。
在这半小时中我可辛苦了。因为,当那六个少女抬著我前进的时候,我还可以随著她们前进的节奏,使我的肌肉作轻微的运动。
但是在她们休息期间,我却被放在一块大石上。
在那段时间之内,我要控制我的肌肉,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便露出了破绽了。
这本来倒也不是难事。但是,却有两个巫师模样的人,一手拿著一只盛满了香油的陶罐,一手拿著一只刷子,刷子在陶罐中浸了一下,醮足香油时,便抖动刷子,向我身上洒来。
那种香油十分热,洒在身上,自然不好受,而且我是仰卧著的,香油由我鼻孔中倒流进去时的那种滋味,使人想起日本宪兵队的酷刑来了。
我能够忍受著不动,不出声,事后想来,当真可以说是一项奇迹。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重又起程,我才略略地松了一口气。而等到将要到达天葬峰顶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在半路上休息,并不是为了疲倦而休息,而是为了要凑合到达峰顶的时间。
当一众人等在峰顶上站定之际,恰好是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之际。
我被放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之上,所有的人在我的身旁唱著、跳著,花朵抛在我的身上,将我整个人都遮了起来。这样倒也好,因为讨厌的香油,便不会直接洒在我的身上了。
我等著、忍耐著,这一次的时间更长,足足有一个小时之久,我才听得歌声渐渐地远去,终于,四周围寂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我略略转动了一下身子,我身上的花朵,立时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时候,如果我身边还有人在的话,那一定会惊叫起来的了,但是却仍然没有声音。
我拨开了花朵,坐了起来,不错,我的四周围没有人,但是令我吃惊的,却是已蹲著七八头兀鹰。那七八头兀鹰站著,有一个人那么高大。
它们一动不动,黑玻璃球似的眼睛望著我。在一般人的印象之中,鹰是雄健的、英俊的、不凡的飞禽。但是兀鹰却实在是玷污了鹰的英名的。它秃头、皱纹、眼中充满了嗜杀和贪婪的光采,口角挂著腐臭的肉丝,它可以说是丑恶的化身,令我一看便想起不择手段,只求发财的市侩人。
那七八头兀鹰正虎视眈眈地望著我,我突然坐了起身,它们似乎十分奇怪,因为它们的“大餐”居然动了起来,我想他们的惊愕,大概绝不会下于我们看到盘子中的炸子鸡忽然咯咯叫起来吧。
我手摸索著,先找到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子,抓在手中,然后,我陡地一翻身,坐了起来,将手中的石头,一起向前抛了出去。
我抛出了四块石头,将我面前的几只兀鹰,惊得一齐向上飞了起来,我连忙一个箭步,向前窜了出去,找到了一块大石,将身子躲在石后。
我刚一在石后躲起,刚才被我惊起的那几头兀鹰,已经自上而下,疾扑了下来,他们的双翼,扇起了一股劲风,他们像铜一样的尖啄,凿在石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拍拍”声。
我连忙向外滚了开去,滚了又滚,兀鹰必须向上飞去再扑下来,这其间我是大有机会的,我滚出了十来码,隐进了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
我向外看去,兀鹰在天空之中盘旋,没有再扑下来。这种动物,本来就只对死尸和腐肉有兴趣,据说他们不但在极远的地方能够闻到腐肉的气味,而且能闻到将死的动物身上所发出的“死味”,而紧紧地跟随著,直到这个动物死了为止。
如今我躲进了岩洞,兀鹰失去了目标,而我的身上又没有腐臭之味发出,它们自然不会再找我的了。我定了定神,看看身上的白色麻质衣服,那种衣服看来十分精致,我想,穿著它上路,大约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当然,我必须先用雪将身上所涂的香曲,尽皆抹去,困难是我身边一点钱也没有,而且这个国家的语言,我讲得并不好。
当然我可以用英语,在这个小国中,英语是相当流行的,但是这一来,却更易暴露身份了。
我先到了山峰顶上有积雪的地方,用雪擦著身子,中午的阳光十分和煦,照在我被雪擦得发红的身子,十分舒服,但是我的肚子却实在太饿了,我重新穿好了衣服之后,开始向山下走去,到了半山腰中,我便发现有人,在半山腰中的,大都是基于宗教信仰而修苦行的人,我避开了他们,直向山脚下走去。
在快到山脚的时候,我躲了起来,一直到天黑。
我可以看到那个国家首都的灯光,我估计我离机场不会太远。如果我能够到达飞机场的话,我当然不能仍算是离开了这个国家,但是却总是接近得多了。
我又开始下山,到我下到了山脚下,看到了第一所有灯光射出来的房室之后,我的肚子之中,简直像是有一营兵在叛变一样,我敲了那所屋子的门,一个老妇人打开了门来。
我用这个国家的语言生硬地道:“阿婆,我是外地来的,我肚子饿了。”
我知道他们是好客的,留陌生人在家中填饱他们空虚的肚子,这正是他们国家中任何一个人所乐意去做的事情之一。
果然,那老妇人立即点了点头,让我走了进去。我跨进了门,屋中的陈设十分简单,天花板中央的电灯光线也十分弱,我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男孩子,他们本来都是有事情在做的,但这时却转过头向我望来。
他们在才一向我望来之际,面上的神色是友善的、好奇的,那个中年男子甚至于还准备站起来向我欢迎,可是当我再跨前两步,更接近灯光,他们完全可以看清我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们的面色变得苍白,神情变成惊骇,那两个孩子更是骇怕得伸手抓住了椅子的臂。
那个老妇人离得我最近,她突然惊呼了一声,竟昏了过去,我连忙一伸手,将
可是那中年妇女却怪叫道:“放开她,求求你,放开她,快放开她!”
第九部:怪物形成
我不知道是甚么使他们惊骇如斯的,我连忙将那老妇人放到了椅子上,那老妇人还在昏迷不醒,那中年人则颤声道:“求求你,将她的灵魂还给她!”
我诧异道:“她的灵魂?先生。你在说些甚么?”
那中年人以手加额,道:“天啊,我们做错了甚么事?为甚么邪恶的恶鬼竟会降临到我们的家中?”
我呆住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面上神情像恶鬼么?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我为甚么会给他们误会是恶鬼呢?
我呆了片刻,才想起了一个许多国家都有的传说,我踏前一步,便自己站在灯下,然后,我指著地上我的影子,道:“你看,你们看,我是有影子的,先生,我只是一个肚子饿的陌生人,不是鬼魂。”
那双中年夫妇呆了片刻,才道:“先生,那你为甚么……为甚么……竟穿著死人的衣服呢?”
我向我身上的衣服看了一眼,这才看出我身上的衣服宽袍大袖,和那中年男子身上的衣服截然不同!
刚才,在山上,我还以为我所穿的是十分精致的衣服哩,想不到原来是丧服。那是难怪他们吃惊的,试想想,若是有一个一身丧服的人,在夜晚闯进你的家中来,你惊不惊?
我连忙捏造了一个故事,声称我是被人戏弄了的一个外来游客。
那两个少年人首先笑了起来,接著,那双中年夫妇也笑了,而那老妇人醒了过来之后,听到了少年人的解释,频频地拍著胸口,还对著我的影子看了好半晌,叫我来回走动,以观察我在走动之际,我的影子是不是也跟著移动。她的鉴定工作进行了十分钟之久,面上才现出笑容,肯定我是人而不是鬼。
我吃了他们端上来的饭,那实是十分粗糙的食物,但是我正在饿的时候,却是吃得津津有味,连尽数碗。饭后,我提出我要换衣服,那中年人取出了两件相当旧的衣服来,我穿在身上,倒还算合身。
而当我将身上的丧服脱下来送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高兴得笑了起来。那老妇人也不再害怕我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向我解释他们高兴的原因。
原来我身上的这件丧服,质地非常名贵,在他们的国度中,只有十分有钱、有地位的人才能买得起。而他们得到了这件丧服之后,绝不是想去变卖换钱,而是向专做丧服的店铺中去交换一件同样质地,适合那老妇人穿著的丧服。那么,在那老妇人死了之后,就可以有一件高贵的丧服穿著了。
这种观念,是和中国人在未死之前,就拚命觅求好棺木是大同小异的。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夜已经相当深了。
我的身上仍然分文全无,但是我的肚子却吃得十分饱,我第一件事便是要弄些钱,将自己的样子改变一下,因为穿著那么破旧的衣服,只怕连飞机场都混不进去的。我沿著公路,来到了市区。
我尽量在黑暗的地方行走,没有多久,便到了一座十分新型的酒店门口,我看到有两个显然是美国游客模样的人,正喝得步履歪斜地走向酒店,而他们的身后,则跟著一个瘦削的孩子在伸手向他们乞钱。
其中一个美国游客招手令孩子过来,孩子到了他的面前,他却重重地在那孩子的手上打了一下,接著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孩子气得面色发青,站在那里,委屈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心中不禁十分恼怒,我决定在这家伙身上下手,我从黑暗中走出来,一直冲到那孩子的身边,拉了那孩子的手,道:“我们走!”
在我说“我们走”的时候,我的身子一侧,撞在那美国游客的身上,那家伙伸手来推我,可是我又用力在他的脚尖踏了一脚。等到他痛得弯下腰去之际,他上衣袋中的一只黑色鳄鱼皮包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我也拉著那个孩子,穿进了一条小巷,拐了一个弯,连那美国人怪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并没有再理会那孩子,自己又窜出了几条小巷,这才打开皮包,哈,我的“收获”甚丰,看来我就算改行做起扒手部不会饿死的。
那皮包中有数十张美金旅行支票,还有许多美金现钞,更有一张飞机票,和一些其他证件。
我当然会将证件之类的东西寄还给他,同时在我离开此处之后,将钱寄还给他。
我袋中有了美金,当然方便得多了,我先找了一个小客栈,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我已买了衣服和进行简单的化装,可是我仍然难以离开这里,因为我没有护照,当然也不能上飞机。
整个上午,我都在机场中观察著,结果,我决定打昏一个搬运行李的工人,穿上他的制服,而躲进客机的行李舱中。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甚么难事,在二十分钟之内我便做到了这件事,而当我躲进行李舱中之际,我只消度过难涯的三分钟就够了。
当飞机起飞之后,我便放心了,我甚至可以舒开手足,适意地躺下来。我早已调查好这班飞机是直赴我所要去的地方的。
当然,在到了目的地之后,我从飞机的行李舱中出来,这还有一番麻烦,但是我相信只要杰克中校一到,便甚么都解决了。
果然,当我被机场保安人员发现拘留之后,他们对我十分客气。那是因为我立即提起杰克中校的名字之故,而杰克中校一到,我便和他一齐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又回复自由了,
我看到杰克中校之后的第一句话便道:“惭愧得很,中校,我的任务失败了。”
杰克中校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任何人都有失败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
我苦笑了一下:“但我仍然有办法挽救的,陈教授在甚么地方我知道,我想如果你们能以极度秘密的方式,以公函通知那个国家,嘱他们将陈教授送回来,那个国家为了不使自己的野心暴露于世人之前,一定会乖乖地将陈教授交出来的。”
杰克中校“唔”地一声道:“那以后再讨论好了,你需要休息了,我看你不但身子疲倦,你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已经 ”我不等他讲完,便道:“我很好,你不必理会我。”
杰克忽然笑了起来,道:“你难道忘了,你曾要我去看那五个死人,说他们会变怪物么?”
我和他一起登上了车子,我保持著沉默,约莫过了五分钟,我才道:“可有人继续受巨蜂所害么?”
杰克摇了摇头,道:“没有,那种巨蜂没有再出现过,我们百般搜寻,也找不到一只。”
我想起在空中所见到的那一大群巨蜂来,它们是飞到甚么地方去了呢?这一大群巨蜂,不论飞向何处,都足以为人类带来巨大的灾祸的!
我淡然地道:“你以为那是我的神经不正常么?那你可大错特错了,说那五个死人,会变成不可知的怪物,是陈教授的理论。我如今要回去休息,但是明天,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再发掘一下看看。”
杰克中校望了我半晌,摇了摇头,他显然有著我是疯子,不值得和我多说之概。
我也不去理他,只是闭目养神,车子到我家的门口停下,我一到家,便在床上躺了下来,可是我翻来覆去地睡不著。
我跳了起来,打了一个电话给符强生。符强生一听到是我,便大有怒意地问道:“你还有甚么恶作剧没有,你可知道我病了几天?”
我不去回答他,只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如果有一种新的生命激素,进入了人的身体之内,那将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
符强生对我十分生气,我听得他在电话中“哼”地一声,道:“这是一个十分深奥的问题,对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是难以说明白的。”
我笑了一下,道:“好,那么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就去请教另一个人了!”
他大声道:“随便你去问甚么人!”听他的语气,像是立即要将电话挂上了,但是我却是最了解他性格的人,我只是等著。
果然,等了半分钟模样,电话并没有挂上,而他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道:“谁,你准备去问谁?”
我道:“当然是去问殷小姐。”
他叫了起来,道:“别碰她,别去见她,我来慢慢讲给你听好了。”
我道:“这当然最好了,但是电话中或许说不明白,你最好立即就到我这里来一次。”
符强生在电话中恨恨地骂道:“你这流氓!”
我对之大笑,收线,然后等待强生前来。
不到二十分钟,符强生已经赶到了我的家中,气呼呼地道:“你又有甚么鬼主意了?”
我请他坐下,先定定神,然后才将陈天远教授的推断,讲给他听,最后问道:“你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符强生的面色,越来越是苍白,他不安地来回走动著,等到我讲了之后,他才道:“蜂在蛰人的时候,是有体液分泌进人体内的,这便是为甚么受蜂整后会红肿疼痛的原因,陈教授的话……他的话……在理论上来说,是成立的。”
我也呆了半晌,才道:“那么,何以这些尸体,还未曾起变化呢?”
符强生来回走动著,双手不时在桌上、钢琴上、墙上敲著,他正在用心思索,我也不去打扰他。
过了好半晌,符强生才道:“卫斯理,我怕你已经闯下大祸了。”
我大声道:“我?你在胡说什么?闯下大祸的正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想要一鸣惊人的生物学家!”
符强生涨红了脸,道:“胡说,我们的任务,是探讨生命的秘奥,你可知道,死人被埋葬之后,可能由于环境不适宜的缘故,所以了未曾发生变化,但是你却命人打开了棺盖看了一次。”
我瞪著眼,道:“那又怎么样?”
符强生道:“新鲜的空气进入了棺木,这可能使几乎等于停止进行的变化,加速进行,我……相信那种怪物,是已经存在于世了!”
我觉得背脊上冷汗直冒:“他们……那些怪物……可会思想么?”
符强生摊了摊双手,道:“我不敢肯定,如果这种激素,改造了人类的脑部,而使之更发达的话,那么它不但有思想,而且将远比人类聪明,这样的五个怪物,可能造成……唉……”符强生张大了口,竟没有法子再向下说得下去。
我竭力使自己镇定,道:“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讨论的一切,还只是以那种蛋白质可以在人体内继续生存为前提的,是不是?”
符强生叮了一口气,道:“当然是,可能我们只不过是虚惊一场而已。”
我忍不住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但愿如此,但我们还是要去那葬死人的地方看一看。要不然,心中老想著这件事,只怕也要变得神经衰弱了。”
符强生的声音,甚至在微微地发颤,道:“当然,我们最好立即就去。”
我拍著他的肩头,道:“那也不必心急,好朋友,我有一番话向你说。”
符强生抬头看我,面上的神情十分奇怪。
我明知我要说的话是会令符强生伤心的,但是我还是非说不可,我将殷嘉丽的身份,和她为人之没有人性之处,向符强生详细说了一遍。
符强生好几次打断我的话头,但是却被我制止,所以我能将我所要说的说完。
符强生在我讲完之后,向我哈哈一笑,道:“卫斯理,你可要我说出我的感想来么?”
我点头道:“当然希望你说出来。”
符张生道:“好,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我刚才所听到的,乃是最无耻、下流的谎言。你可对我这个评论有意见么?”
我呆了半晌,我明知符强生对殷嘉丽的感情十分好,但是却也想不到好到了这种程度,在我如此诚挚地讲出了殷嘉丽的一切之后,他竟以为我在撒谎!
如果符强生不是和我多年的老朋友,他既然这样固执,我自然也只好一笑置之,但麻烦就在于我如今不能一笑置之。
我忙道:“你不信么?”
符强生瞪著眼反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叹了一口气,道:“强生,你想我是在骗你,那我是为了甚么?”
符强生转身,向门外走去,道:“谁知道为了甚么,总之,你的话我无法相信,殷嘉丽绝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人,或者你所说的确有其人,但不是她。”
我变得无话可说了,只得追在他的身后,道:“你慢慢会明白的,怎么,你不参加我们的发掘工作了么?我们需要你在场。”
符强生气呼呼地道:“我不参加了!”
我望著他驾车离去,只好又回到了屋中,和杰克通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中,我费了不少唇舌,才说服杰克同意再进行一次挖掘工作,而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我赶到坟场时,天色已然全黑了。
杰克和几个警员,已经先我到达,天下著牛毛细雨,十分阴森,在坟场之中,更有著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味道,我一到,杰克便一扬手,警车上的强光灯,照在五个墓上。
杰克向五个墓穴一指,道:“就是这五个了!”
那是许多墓当中的五个,看得出是新葬而且经过挖掘的。我站在墓前,心中一阵又一阵在被莫以名状的恐惧攻袭著。
杰克中校却十分不耐烦,他不断地在埋怨我,道:“你看,在这样的夜晚,你却代我安排了这样的一个节目,哼,你真会代人著想。”
我苦笑著,无话可说,杰克又问我:“卫斯理,如果等一会掘出来,仍是甚么也没有,我真怀疑你怎样对我解释。”
我忍受著他的讥讽,平心静气地道:“我听到过两个优秀生物学家的意见,他们认为在理论上,是会出现这种不幸的事的。”
杰克冷笑不绝,道:“理论上,哼,理论上可以成立的东西,大都在实际上是没有的。”
我道:“你别以为我会希望在这里会有怪物发生,我也希望平安无事,可是,那种大蜜蜂,你能否认它们的存在么?”
我一提起那种巨型变态蜜蜂来,杰克的面色便起了变化。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种巨型蜜蜂,但是却见过空军拍摄到的照片,他的害怕当然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他呆了一呆,挥手道:“开工,掘!”
那几个权充仵工的警员,老大不愿意地挥著锄头,雨越下越密,转眼之间,我身上全都湿了。
我仍然站在那墓地旁边不走,可是杰克却已经躲到墓地管理所的屋子中。警员的领队奔到了那屋子中,杰克接著就下令,要那批警员,暂时停止发掘。
我听到了杰克的命令后,连忙去向他提抗议,可是杰克的答覆,却令得我生气,他冷冷地道:“你要我命令部下淋著雨来做毫无意义的事么?”
我无话可说,他认为这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如今我也没有法子说服他,而且我也不能过分责怪他的,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的发掘,一点结果也没有,换了我,我也会怨气冲天的。
我不再坚持找的意见,只是站在门口,那雨越来越大,向前面看去,视线已经十分模糊了。
杰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道:“卫斯理,我看算了吧,我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我要拉队回去了。”
我知道杰克如果离开这里,再要他来,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当然,要挖掘墓地,并不是甚么难事,不用杰克的帮助,我自己也可做得到的,但是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事,杰克是代表著官方的,有他参加,事情便容易进行得多了。
我忙道:“不,等一等,雨只怕就要停了。”
杰克向前指一指,道:“你看,雨只有越来越大,怎么会停?”
我顺著他所指的方向,向前看去,只见强光灯的灯光范围之内,斜斜的雨丝,编织成为一幅精光闪闪,极其美丽的图画。
由于下雨的原故,天色更是阴暗了,在强光灯的照射范围之外,几乎是一寸漆黑,甚么都看不到了。我心中暗叹著一口气,心想在这样的情形下,便叫警员开工,似乎也说不过去,我正在犹豫著,考虑是不是要答应杰克的要求时,忽然听得杰克叫道:“快,快给我强力电筒。”
一个警员忙将一只强力电筒给了杰克,我心中不免奇怪,道:“中校,你干甚么?”
因为杰克对这件事,本来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这时候,面上的神色,却又十分紧张。
他的双眼,仍是望著外面,道:“你看不到么?你看不到外面有东西在移动么?”
杰克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之下听来,显得如此之紧张,以致令人毛发直竖!
他叫了一声之后,立即按亮了电筒,电筒的光芒穿过了两层,向前射去,停在一株树上,那株树在风雨之中,微微颤动著。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所谓有东西移动,原来就是这株树么?”
杰克面上的神色,十分难以形容,他张口閤著像是要说话,但是却又说不出话来。这时候,警员都聚在屋子的另一角,只有我和杰克两人,站在门口。
杰克在呆了片刻之后,又缓缓地转移著电筒,但是在雨露重重之中,电筒光并达不到多远的地方,我看他的情形,像是想搜寻甚么,那分明是他刚才,真的曾看到过甚么的了。
我沉声道:“如果你真要看仔细那里一带的情形,电筒的光芒是不够的,何不到警车上去转动强光灯?”
杰克呆了一呆,居然道:“你说得是。”
他会有这样的回答,那是颇出我意料之外的,我曾考虑到杰克真的看到过甚么可怖的东西,当然,在漆黑一寸、烟雨蒙蒙的情形下,是极可能眼花的。
但是,他拿电筒照不出甚么名堂来,这时却又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冒雨到警车上去使用强光灯,由此可知他刚才是确确实实地见到了甚么东西,而绝不是眼花了。
在他向门外跨去的时候,我连忙跟在他的后面,和他一齐出去。
一出门,大雨使向我们身上洒了下来,我握住了杰克的手臂,却不料我如此普通的行动,却令得杰克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在雨中,我讲话必须大声,我大声叫道:“杰克,刚才你看到了甚么?”
在刹那之间,杰克的面色变得惊人地苍白。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用力摔脱了我的手,发足向前奔了出去。
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两人先后钻进了警车,杰克坐在驾驶位上,拨动了几个钮掣,装在警车车顶上的强光灯开始四面旋转了起来。
我看到杰克的面色,在苍白之中,还带有青色,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这个刚愎自用的人,现出过如此紧张的神色来。
他的视线,随著强光灯的转动而转动著,我也跟著他向强光照射得到的地方看去。
强光可以射得很远,我和他两人,却向远处看著,谁也没有注意近处,我则不断在向他问著:“你看到了甚么,你看到了甚么?”
杰克并不回答,直到强光灯转了好几转,我才不再向前看去,因为灯光所及之处,除了一块块的石碑,一株株在风雨中瑟缩的树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就在我收回目光之际,我看到了近处。
那辆警车停在离那一排五个墓穴,只不过十来码之处,而发掘工作开始之后不久,就因为下雨而停了下来,我清楚记得,第一个墓穴,也只不过被掘开了少许而已,但这时,我却看到第一个墓穴,是一个深深的洞!我一看到了这等情形,不由自主地,自喉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来,那大概是人在惊恐之余,所必然会发出的呻吟声。
同时,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可以抓到的东西,尖声道:“杰克,你看那墓穴。”
杰克本来还在顺著强光灯所发出的光线向前望去的,听得我一叫,他便低下头来。而他一低下头来,也看到了那个墓穴。
他的面色更苍白了,而他也发出了一下那种像是呻吟的怪声。
那个墓穴,这时是一个深洞,究竟有多深,我们都不知道,看来像是可以直通地狱一样。杰克的双手发著抖,颤声道:“老天,我是真的看到,真的看到那东西……那怪物的!”
我给杰克的话,弄得毛发直竖!
那已成为深洞的墓穴,再加上杰克的话,这一切,都证明陈天远教授的推断,已成为事实了。一种巨大的恐怖感,像山一样,像狂潮一样地向我压来。这是不可知的恐怖,也是真正的恐怖。
如果你知道即将发生的是甚么事情,那你是一定不会有这种恐惧感的,但这时,究竟会有甚么事情发生,我却不知道!
我感到舌根麻木,我笨拙地问了一句已问过了几十次的话:“你看到了甚么?”
杰克道:“我不能说,我……无法说!”
我转过头去望著他,只见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断地抽搐著。
也就在我转头望向杰克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杰克的眼中,又现出了难以形容的惧色,接著,他以快得出奇的手法拔出枪来,向前轰击。
“砰砰砰砰”一连响了六响,他仍然不断地在扳著枪机,子弹早已射完了,他扳重枪机的结果,只是不断发出“克列”、“克列”的声音。
在寂静的雨夜,在只有“沙沙”雨声的境地之中,那六下枪响所引起的回响是极其惊人的,在墓地看守员屋中的警员,一起冲了出来。
而由于杰克拔枪,射击的动作实在太快了,而且当第一颗子弹穿破车窗而出的时候,窗上的玻璃已碎裂不堪,无法再透过它而看到外面的东西。
我明知杰克绝不是胡乱发枪的,他一定是在我转头望向他的时候,又看到了甚么,所以了突然拔枪向外轰击的,可恨我在那时,竟因为转头向他望去,而未曾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
而如果在那一刹间,我不是转过头去的话,我是一定可以和他一样,看到那令他一见,便猛地拔枪的东西的。
当警员奔到警车旁边之际,杰克仍然在板动著枪机,我伸手在他的腕际,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他五指一松,手中的枪落了下来。
他也不去拾枪,却徒然踏下了油门,警车引擎一声怪吼,车子像是受了惊的野马一样,突然向上,猛地跳了起来。
他和我两人的身子,一起弹了起来,我大叫道:“你疯了么?”
我一面叫,一面用力踏下煞车掣。车子发出了一下难听之极的怪叫声,停了下来,但已经向前冲出了几码,也就是说,离那个墓穴更近了。
在那样近的距离,我们都看到了那个墓穴变得多么深,纵使不是通向地狱,也是一眼望不到底。
杰克推开了车门,跳了出去,我也跟著跃出了车子,杰克给大雨一淋,神智似乎清醒了些,只见他徒然一呆,大声喝道:“列队!”
奔出来的警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在他们高级长官反常的面色上,看出事态的严重性来,他们站立成了一行。
杰克叫了一口令之后,喘了一口气,又道:“领队尽快带领全队离开!”
那领队的警官答应了一声,全队警员都已上了警车,杰克回过头来,道:“卫斯理,快走吧。”
杰克这时,分明已恢复了正常,他要我快走,自然也是好意。
但是我却不接受他的好意,我只是道:“这里一定已经有了甚么反常的怪事,我不走,我要弄个明白才走。你先走吧。”杰克指著那个墓穴道:“你,你还嫌不够明白么?”
我道:“我知道,陈天远的预言已实现了,那……些……殉职的人,果然成了怪物,可是那种怪物是甚么样的,我还未见到!”
杰克尖声道:“上帝保佑,别让第二个人见到,千万别让第二个人见到。”
我大声道:“我不但要见到它,而且还要消灭它,我不能明知他们的危险性而让它们存在,你可知道,陈教授曾预言他们的体积,会不断长大,直到难以想像的庞大么?”
杰克不再说甚么,只是喃喃地道:“算你对!”
他一面讲,一面已向警车上跳去,高叫道:“开车!”警车吼叫著连同强光灯,一起向后退去。
杰克在车上还叫道:“不要逞英雄了,快上车来,和我一起退却,你怎能和超自然的……东西作对?”
如果说是固执,我可以算是最固执的人了,我摇著头,道:“不,我不来了,我见过一切古怪的东西,有许多是人们根本难以想像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独享看到怪物的乐趣!”
杰克从警车中探出头来,雨点撒在他的脸上,使得他苍白的脸,看来就像是一个怪物。
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摇了摇头。警车一直向后退去,倏地转过了头,便已经疾驰出坟场去了。
警车才一离去,整个坟场之中,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和漆一样地黑。
我的身子早已被而水湿透了,我感到一阵阵的寒意,像是带著千万根刺针一样地利入我的体内,我连忙返到了那间小屋子中。
小屋子中是有电灯的,我直到自己置身在光亮下面,才略为松了一口气。
我向前一眨也不眨眼地望著,前面除了雨点在黑暗之中闪著神秘的光芒之外,甚么也没有。
约莫过了几分钟,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先生,究竟是甚么事情?”
那声音突如其来,将我吓了老大一跳,我陡地转过身来,只见在我面前,站著一个灰衣老者,满面皱纹。他当然不是甚么怪物,而只是这座坟场的管理人,只不过他一直不出声,忽然讲了一句话,所以才令得我突然吃了一大惊而已。
他望著我,善意地笑了一笑,道:“先生,你不必害怕的,我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夜晚只有我一个人睡在这里,刚开始几晚,只觉得到处都是怪声,时间一久,也就根本不害怕了!”
我一直自认为一个十分胆大的人,但这时,我的面色,我面上的神情,一定也显得十分异样,要不然那老者也不会这样安慰我的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倒不是害怕,只不过我觉得如今的情形 ”
我讲到这里,便决定不再讲下去,因为我如果向那老者讲出,在众多的墓穴中,有一个已变成了一个极深的洞穴的时候,我想那老者一定会禁受不住的。
所以,我的话只讲到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那老者又笑了笑,道:“喝一杯热茶吧,你会觉得好一点的。”
他一面说,一面已准备转过身去,在他身后,一只小小的电炉上,正有一壶水在沸腾。可是也就在此际,突然间,他的身子变得僵硬了。
而在那一刹间,我的身子也变得难以动弹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那位坟场管理人是看到了甚么而突然之间身子僵硬的,而我之所以在那一瞬间呆住了不能动,那全是因为他面上神情的缘故。
我从来未曾看到过一个人的面上,现出过如此恐怖的神情来的。
那老者的脸上,本来是满面皱纹的,但倏忽之间,皱纹完全不见了,代之以一根一根的青筋,而他的眼眶,像是想将他的眼珠硬生生地挤出来一样,他的口张得那么大,使他的口唇完全不见了,而他的手指,却奇怪地蜷曲著,不知是甚么用意。
我敢说,我被对方那种骇然欲绝的神情所镇慑而发呆,至多也不会超过二十秒钟的时间,我立即转过头去。可是当我转过头来,面对著窗子之际,我却已经甚么也看不到了。
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扇窗子已被打开了 这扇窗子刚才肯定是关闭著的,因为刚才我曾目不转睛地透过窗子,注视著窗外。
雨点斜斜地由洞开著的窗子之中打了进来,落在靠窗而放的一张桌子上。从桌面受雨点湿润的程度来看,那窗子的打开,正是二十秒钟之前的事。
我连忙踏前一步,双手按在窗子上,将身子探出窗外去,可是窗子外面,仍然十分平静,甚么也没有,和以前一样。
我正想夺门而出,但是我的身后,已传来了“砰”地一声响。我连忙转过身去看时,只见那老者已经倒在地上,他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指著窗外,仍然不断地抖著,他张大著口,像是想讲些甚么,可是却已没有力道将话讲出来了。
一看这情形,就可以知道他是因为惊骇过度,而心脏病发作。
我只得走向前去,将他扶了起来,他喉间“咯咯”作声,我将他放在椅子上,问道:“你看到了甚么?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连问了好几遍,他并没有回答我,只不过他的脸上,竟现出了一种十分滑稽的神情来:我一松手,他的头靠在椅背上,已不动了。
我心中的寒意更甚,我呆了片刻,在考虑我是不是应该退出,离开这里 如果不是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过可怖的话,我是绝不会想到这一点的。
我知道那老者的死因,他一定是看到了甚么,而他所看到的东西,一定也就是杰克所曾看到的。
那东西出现了两次,只不过两次我都恰好背著“它”,所以才没有看到。
“它”既然已出现了两次,当然会出现第三次的,我难道就此离开去么?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了一根铁枝在手,然后,我背靠墙而立,注视著前面。
小屋子的灯光,似乎格外地昏黄,但是当那灯光照在已死的管理员面上之际,却又嫌它太强烈了,我紧握著铁枝的手在冒汗,我屏息静气地等著,等著那种不可知的怪物的出现。
然而那种怪物并不出现,窗外依然是漆黑的一团,除了雨水的闪光之外,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觉得双脚麻木,我拖过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就在我坐下之后不久,我觉得似乎有甚么东西,跌在我的头上,我抬头向上看去,只看到小屋天花板上的白垩,正在纷纷下堕。
同时,在沙沙的雨声之中,我也听到了一种不应该属于雨声的怪声,那种声音越来越响,而小屋的整个天花板,似乎也在岌岌动摇。
我想夺门而出,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竟难以移动,我仍坐在椅子上,仰头向上望著。天花板上的白垩,落得更急,突然之间,一大片石灰砖屑木片和碎瓦,跌了下来,天花板上已出现了一个大洞。
可以想得到,那个大洞是直穿屋顶的,因为若不是直通屋顶,就不会有瓦片跌下来了。
可是我却不能由那个大洞看到天空,而且,那有一呎方圆的洞中,也没有雨点进来。小屋中的灯光还没熄,我的头也一直仰著,我看到有一种暗红色的东西,正堵著那个洞。
那种暗红色的东西是半透明的,看来像是一块樱桃软冻。但是那种红色,却带有浓厚的血腥味,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十部:它们回去了!
我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我只是突然大叫一声,将手中的铁枝,向上疾抛了出去。
抛出的铁枝,从洞中穿过,射在那一大团堵住了大洞的暗红色的东西上。我听到一种如同粗糙的金属磨擦也似的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那根铁枝没有再向下落下来。
那也就是说,我唯一的武器,也失去了!
我站了起来。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确是完全没有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才好。
然后,我看到一只手,从洞中伸了下来!
那是一只手,它有五指,有手腕,有手臂。它是暗红色的,像樱桃软冻,那条手臂从洞中伸了下来,伸到了一个正常人的手臂应有的长度之后,停了一停。
然后,忽然之间,那条手臂像是蜡制的,而且突然遇到了热力一样,变软了,变长了。
老实说,我十分难以形容当时的实在情形,只是那条手臂忽然之间,像烛泪一样地“流”了下来。在它“流”下来之际,我的感觉是:这是极浓稠的液体,而不是固体。
而当它“流”下来的时候,它也不再是一条手臂,而只是向下“流”下的一股浓稠的,血色的红色液体。那股“液体”迅速地“流”到了地面。
在它的尖端触及地面之际,又出现了五指,又成了一条手臂。只不过五只手指和手掌,都是出奇地大,那种大小,是和“手臂”的长度相适应的。
而这时,“手臂”的长度,则是从天花板到地面那样长。这只“手”按在地上,五条手指像是章鱼的触须一样,作十分丑恶的扭屈。
我毛发直竖,汗水直流,口唇发乾,脑胀欲裂,我不等那只手向我移来,就怪叫一声,用尽了生平之力,猛地一脚,向那只手踏了下去!
那一脚的力道十分大,我又听到了一种如同金属磨擦也似的声音,来自屋顶。
同时,那条“手臂”,也迅速地向上缩了回去。
我不断地怪叫著,冲出了屋子,我刚一出屋门,一声巨响,那座小屋子便已经坍下来了,若是我走慢一步,非被压在里面不可!
我一出屋子,便滑了一跌,手在平地上一按,连忙向上跃了起来,转过身去看时,只见许多股那种流动著的液汁,正在迅速地收拢。
然后,在离我只有七码远近处,一个人“站”了起来。
那个“人”其实并不是站起来,而是在突然之间,由那一大堆聚拢在一起的暗红色液汁“生”出来的,首先出现一个头,头以下仍是一大堆浓稠的东西,接著,肩和双手出现了,胸腰出现了,双腿也出现了,那堆浓稠的东西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暗红色的“人”。
那“人”和我差不多高下,是正常人的高度,它“望”著我,我僵立著,也望著它,只听得它的身子中,不断地发出一种古怪的,如同金属磨擦也似的声音来,然后“它”走了。
“它”倒退著向后走去,步伐蹒跚,可是在它向后走去之际,我却并不觉得它是在倒退,像是它天生就应该这样走法一样。
它离得我渐渐远了,终于隐没在黑暗之中。
而我则仍然不知道在雨中站立了多久,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陈天远和符强生两人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几个人并没有“死”,由巨蜂的蜂刺进入他们体内的生命激素,迅速繁殖生长,已经将他们的生命,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那东西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人”。
这种东西是地球和海王星两种生物揉合的结果,它其实不是一个人。而且是一大团暗红色的,浓稠的液汁(这可能便是海王星生物的形态),但它却是在人体内分裂繁殖而成的结果。
而这种东西的力量是极大的,刚才当然是由于它压在屋顶之上,所以才令得那间石屋坍了下来的,它如今离去了,是到甚么地方去了呢?如果它竟闯入了市区的话,如果它不断地分裂、吞噬,而变得更大的话,如果它竟分裂成为几个的话……
我简直没有法子向下想去,我只觉得脑中嗡嗡嗡作响,而身子则僵立著难以动弹。
我不知道我自己僵立了多久,忽然有两道相当强烈的光芒,从我身后,传了过来。
同时,我听得符强生的声音叫道:“他在这里,他果然在这里!”
我并不转过身去,只是怪声叫道:“强生,快离开,快离开这儿。”
但是符强生已到了我的身边,到我身边的,还不止符强生一人,出于我意料之外的是,和符强生在一起的,竟是殷嘉丽!
我向殷嘉丽望了一眼,她冷冷地回望著我。我忽然喘起气来,道:“强生,你快离开,最……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雨点打得符强生抬不起头来,但殷嘉丽却昂著头,问道:“可是那种地球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怪物,已经诞生了么?”
雨水在她美丽的脸上淌下,但是她脸上那种被雨水映得充满了妖气的神情,却使我厌恶,我大声道:“不错,已经诞生了!”
殷嘉丽的手臂一扬,只见她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精致的小手枪,只听得她尖声道:“那也是你魂归天国的时候了!”她一说完,立即扳动枪机。
由于她的动作是如此突然,而我和她又是那么地接近,所以我实在是绝无可能躲得过她这一枪的。
可是,就在殷嘉丽刚拔出枪来之际,符强生刚好一抬头,看到了她手中的枪,他像是看到了一条最毒的毒蛇,正在向他自己的咽喉咬来一样,怪叫了起来。
我和符强生相交多年,我也绝想不到,像符强生那样的人,竟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呼声来,他的呼叫声,令得殷嘉丽的手臂,猛地一震,那一粒本来可以取走我生命的子弹,呼啸著在我耳际掠过!
我不能再呆立不动了,我是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机会的了!
我顾不得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妙龄女郎,我只将她当作是最凶恶的敌人,我猛地一低头,一头撞了过去,正撞在殷嘉丽的胸腹之间,她发出了一下呻吟,便向下倒了下去。
我紧接著跃向前去,准备用脚去踏殷嘉丽的手腕,好令她放下枪来,但是就在这时,在一旁的符强生却发出了吼叫声,打横冲过,向我撞了过来,那一撞的力道之大,竟令得我一个踉跄!
而下雨的时候,地上是十分滑,我在一个踉跄之后,身子站不稳,竟一交跌在地上!
我竟会被符强生撞跌在地,这可以说是天大的笑话,但这却又是事实!
我手在地上一按,正准备站起来时,一眼看到了面前的景象,我又不禁呆住了。
我看到殷嘉丽正倒在地上,但是她的手中仍握著枪,雨水、泥水将她的身子弄得透湿,她的长发贴在脸上,雨水顺著发尖往下淌著。
而符强生则正站在她的面前,伸手指著她,大声叫道:“原来是真的,原来卫斯理讲的,都是真的,他的话是真的!”
可怜的符强生,他真的对殷嘉丽有著极深的情意,是以在他一知道我讲的话是真的之后,便会如此难过,如此失态,而且如此大力。
我连忙站了起来,道:“强生,你快让开,她手中有枪,你要当心!”
符强生却忽然大哭了起来,道:“让她打死我好了,让她打死我好了!”
一个大男人,在大雨之中,忽然号淘大哭,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是我的心情,却极之沉重,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我了解符强生的为人,知道他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我当然也知道,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心中的痛苦。
我甚至不想去拉开他,因为他这时,如果死在殷嘉丽的枪下,他也不会觉得更痛苦些了的。
我看到殷嘉丽慢慢地举起了手枪,对准了符强生,我屏住了气息,但是殷嘉丽立即又垂下了手。符强生双眼发直,嚷道:“为甚么不开枪?你为甚么不杀我?”殷嘉丽的身子抖著,她挣扎著站了起来,我相信刚才我的一撞,一定令她伤得不轻,站也站不稳,她来到了符强生的面前,讲了一句不知道甚么的话,两人突然紧紧地抱在一起,手枪也从殷嘉麓的手中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殷嘉丽向符强生说了些甚么话,因为我站得远,雨声又大,我听不到。但是我却可以知道,那一定是殷嘉丽深深表示她也爱符强生的话!
我走了过去,拾起了手枪,他们两个人,像是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一样,只是在大雨之中紧紧地拥抱著,一动不动。
是我的惊叫声,才令得他们两人分了开来,连续的几道闪电,使我看到,在另外几个墓洞中,正有著同样的浓红色的东西在渗出来。
我叫了一声又一声,符强生拉著殷嘉丽,一齐来到了我的身边。
那时候,在那四个墓穴中,已各有一只“手”挤了出来,雨声虽大,可是我们三个人的喘息聋,却是更大,我虽然已见过那种怪物,但是我还未曾见过这种“怪物”从地底钻出来。
从地底上出现的,先是一只手,五指像弹奏钢琴也似地伸屈著、跳动著,地面突然翻腾了起来。泥块四溅,一大团暗红色的东西,涌了上来。
它们像浪头一样地涌起,四团这样的东西,在地上滚著,突然停止,然后,我们看到,四个“人”站了起来。
那是和我以前见过的一样的“人”,他们蹒跚地走著,身子软得像随时可以熔化一样。我们眼看著其中的三个,渐渐远去,可是还有一个,在“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倒退著向我们移来!
那“人”本来分明是倒退著向我们移来的,它绝未转过身,可是,当它移近了几尺之后,它的后脑开始变化,变出了人的五官,而身子的各部份,也由后而前,起了转变,刹那间,它从倒退而来,而变得正面向我们逼来了。
它本来是一堆浓稠的液体,但是我们却也绝不能想像它竟会随意变形!
它一面向我们移来,一面发出难听的金属撞击声!
我们眼前看著那怪物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却都僵立著不能动弹,直到它离我们只有两三呎光景时,我才扬枪发射,我不断地扣著枪机,将枪中的子弹,一粒又一粒地向前射了出去。
我每射出了一粒子弹,那“人”向前逼近来的势子,也略停了一停。而当子弹射出之后,便又向前逼了过来,我甚至没有法子看清楚子弹是射进了“它”的身子之内,还是穿过了它的身子。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可以取人性命的子弹,对这种“人”却是绝无损害的。
手枪中共有六位子弹,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中,我已将子弹完全的射了出来,我再将枪向前抛了出去,那“人”居然扬起手臂来,将手枪接住!
当它将手枪接住之后,它的手指便变成了和人完全不同的形态,变成了许多细长的触须也似的东西,绕在手枪上面。
从它抓住了手枪的姿态来看,它像是正在研究这是什么东西,那样说来,这东西竟是有思想能力的了!
我、符强生和殷嘉丽三人,这时的心情可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如同在一个五颜六色的噩梦中翻滚一样,我们变得无法分别幻梦和真实究竟有甚么不同了。
那“人”研究这柄手枪,并没有化了多少时候,而当它将手枪抛到地上的时候,我们都看到,在经过了它如触须也似的手指缠绕之后,已经歪曲得不复成形,成了一块废铁了。
那柄手枪是铜铁铸成的,而那“人”竟有著这么巨大的力量。
等到它再度向前逼来的时候,我们只能不断地后退,它则不断地逼了过来,而且来势越来越快,凝成一个人形的暗红色液体,似乎也在不断膨胀。
这时候,我开始明白了一个小问题,而这个问题,是陈天远教授所未曾想到的。
陈天远曾经说,当那种怪物形成的时候,它可能像一个人,而它的生长方式,一定也是“分裂 吞噬”的循环。他还说,一个人分裂为二,一个人去吞噬另一个人,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
陈天远教授的这一点推断错了,他没有料到,那种怪物竟是一大堆液体,可以变成任何形状,而它的“分裂 吞噬”循环,也不是明显地一分为二地进行,而是形成那堆液体的许多小细胞在暗中进行的,所以在不由自主之间,便会长大起来了。
我们一直退著,直到返到了坟场的门口,那“人”似乎仍不肯放弃向我们的追踪。我竭力镇定心神,向后摆著手,道:“强生,你快去通知警方,必要的时候,要调动军队!”
这时候,我连自己是不是正在演戏(科学神经片),还是在现实生活中也分不清楚。我的脑中却滑稽地想起了科学神经片,飞机大炮一齐向怪物攻击,而怪物却丝毫不受损伤的画面来。
符强生几乎是呻吟似地答应了一声,殷嘉丽却出乎我意料之外地道:“卫斯理,你呢?”
我的声音也有点像呻吟,我道:“我尽量使它在这里,不要逸去。”
殷嘉丽道:“那是没有用处的,除了它之外,另外还有四个哩。”
殷嘉丽竟对我表现了如此的关心,这使我意识到,符强生对她的一片挚情,使得这个本来是心如铁石的女子,在渐渐地转变了。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看不要紧的,它似乎并没有主动向我攻击的意思。”
我一面说,一面又向后退出了两步。
也就在这时,在坟场内,又传来了一阵金属的磨擦声,那种声音听来,就像有十多部大型的机器,在转动之间,忽然停了下来一样。
而我们面前的那个“人”,身内也发出了那种声音,那一定是他们相互之间传递消息的办法,这种声音,自然也相当于我们的语言。
在我们面前的那个“人”,突然软了下来,融化了,成了一大滩暗红色的液汁,迅速地向后退了开去,隐在黑暗之中不见了。
我们三人又站了好一会,才互相望了一眼。我们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又像是才开始走进了一个恶梦,我们只是呆呆地站著。好一会,符强生才首先道:“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殷嘉丽道:“我必须将这五个‘人’带回去!”
我大声提醒殷嘉丽:“这五个‘人’是一种巨大的灾祸,你要将这种灾祸带回你的国家去么?”
殷嘉丽的脸色苍白,默不出声,她的心中一定十分矛盾,因为这五个“人”,当然是一种灾祸,但是她一定也在想设法利用这种“人”,来使她的国家成为世上最强的强国。
的确,如果有著一队由这样的“人”所组成的军队的话,那么有甚么军队可以面对著这样的“人”而不精神崩溃呢?
而且,手枪子弹既然不能损伤它们,大炮也未必能损伤它们,甚至原子弹也未必能损伤它们?那的确是多少年以来,不知经过多少人所梦想的“无敌之师”!
殷嘉丽有这种想法,这是难怪她的,但我相信即使是她自己,也必然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硬要去做,那一定会带来比玩弄核子武器更可怖的结果!
我向符强生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快离开去再说。我看这几个‘人’,暂时是不会离开这个坟场的,它们对这个坟场,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留恋。”
符强生垃著殷嘉丽,我们三人一齐在大雨中踉跄地走著,等我们离开坟场,到达了第一个公共电话亭时,雨也渐渐地小了。
我侧身进了电话亭,拨了杰克的电话,电话铃响了许久,才有人来听,我从“喂”地一声中,便已听出了那是杰克的声音。
我要竭力镇定,才使我的声音听来不发抖,我第一句话就是:“杰克,我是卫斯理,你看到的东西,我也看到了。”
杰克像是有人踩了他一脚似地叫了起来,道:“我没有看到甚么,我甚么也没有看到,我只不过是眼花罢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杰克,我们的神经都很正常,我们也绝不是眼花,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如今还在坟场之中。”
杰克叹了一口气,道:“那你找我又有甚么用?我……有甚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道:“可能地球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应付他们,但你不能不尽责任,因为你是代表官方,由你来调动力量,总比民间的力量大些。”
杰克道:“我该怎么样呢?”
我想了一想,道:“你和驻军军部联络,以特别紧急演习的名义,派出军队和你能够动员的警方力量,包围坟场,静候事情的发展。”
杰克道:“唉,暂时也只好这样了。”
我退出了电话亭,我在电话中向杰克讲了些甚么,殷嘉丽和符强生两人,自然也都听到了。
我一退出电话亭,殷嘉丽突然问我道:“卫斯理,你不能帮我忙,捉一个‘人’么?”
我摇头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而且,殷小姐,如果你是真爱符强生的话,你也应该放弃你的双重身份了,是么?”
提到了她的双重身份,她显得极之不安,这时,我自己的精神也乱得可以,亟需休息,我们三人又向前走出了几条街,然后才截了一辆街车,先驶到我家中,再任由殷嘉丽和符强生两人离去。
我到了家中,甚至没有力量上楼梯到卧室中去,便倒在沙发上,我并不想睡,只不过觉得出奇地疲乏和难以动弹。
我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小时之久,大门几乎要被人撞破似地响了起来,我站了起来,打开了门,杰克冲了进来。
他的精神状态比我好不了多少,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我扶住了他的肩头,是怕他跌倒,可是结果,我们两人却一齐倒在一张长沙发中。
他喘了几口气,才道:“你……真的也看到了?”
我点头道:“是的,我看得比你仔细,一个这样的‘人’,离我只不过一两步而已,我射了六枪,它丝毫未受损伤,而当我将枪抛过去的时候,它却将之抓住,将手枪抓扁了!”
杰克摇头叹息,道:“如今已有一营人的兵力,包围了坟场,但是我看那种怪物如果出现的话,三百人也没有甚么用处。”我们相对望著,感到世界末日之将临,杰克用力敲著桌子,道:“这全是陈天远弄出来的事情,这老……老……”
我不等他骂了出来,便扬手制止了他,道:“其实这是不关他事的。咦,你们通过国际关系营救陈天远教授,可有结果么?”
杰克颓然道:“有,最近的报告是,陈教授已经坐飞机起程了,大约在今天中午,便可以到达。”
我抬头向窗外看去,雨已全止,天色也已大明,但却仍然是一个阴天。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道:“我看解铃还需系铃人,究竟要甚么办法才能免得发生大祸,只怕还要陈教授来解决。”
杰克被我一言提醒,也跳了起来,他连忙打电话,吩咐人在机场等候陈教授,陈教授一到,便将他带到坟场来,共同研究对策。
我和杰克两人,也动身到坟场去。
未到坟场,便已然军警密布了,我们的车子,直到坟场门口,才停了下来,在那间坍了的石屋之旁,有一个临时指挥部。
负责指挥的军官迎了上来,摇了摇头,道:“并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中校,为甚么我们不派搜索队进行搜索?”
那军官话未讲完,杰克便已经叫了起来,道:“不准,绝不准有人踏进坟场去!”
那军官也显然不知道他这次的真正任务是甚么,但他一定曾接到命令,要服从杰克的指挥,是以他立即答应了一声。
杰克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有意规避著,不向坟场里面看去。我则大著胆子望著里面,只见在阴霾的天色下,坟场内郁郁苍苍,全是树木,那五个“人”在甚么地方,也难以看得出来。
我们一直等著,直到下午一时,我们正在勉强嚼吃乾粮之际,见到一辆汽车,驰了过来,车子停下之后,我一眼便看到车中的陈天远。
我连忙迎了上去,道:“教授,你脱险了,恭喜恭喜。”陈天远木然地望了我一眼,闭上了眼睛,显然这些日子来的遭遇,使他对我们这种人,已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
我不理会他对我的讨厌,又道:“教授,你明白你才下飞机,便到这里的原因么?”
陈天远教授四面看了一下,他木然的脸面之上,开始有了表情,至少他已看出,自己来到了一个坟场之前,突然之间,他暴怒起来,高声叫道:“不知道,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在干甚么!”
他用力推开车门,跨了出来,伸手推向我的肩头,看情形,他的怒气,越来越是炽烈。我连忙握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道:“教授,你预料的那种怪物,已经出现了。”
那句话,比甚么符咒都灵,陈天远突然静了下来。
但想是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来得太突然了,所以他面上那种惊愕的神情根本来不及退去,只是僵住了不动,至少有半分钟之久,他才吸了一口气,道:“是么,是甚么样子的?”
我把手按在他的肩头上,令他不至于太紧张。
我对陈天远道:“是任何样子 它本身只是一种浓红色的稠液,但是却会变出人的形状来,它会突然间‘熔化’,也会突然间‘再生’,它力大无穷,不怕枪击。”
陈天远的呼吸更急促了起来,道:“它……它们现在在坟场中?”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一共五个。”
陈天远教授突然又发出了一声欢啸,向坟场之内,疾冲了过去,但是他才冲出了三步,杰克中校便已拦在他的面前,沉著脸道:“陈教授,够了,你不能再为我们添麻烦了。”
陈教授站住了身子,叱道:“胡说,我给你们添过甚么麻烦,快让我进去,看看别的星球上的高等生物。”他一面说,一面近乎横蛮地推开了杰克中校,我看到杰克铁青著脸,挥拳向陈天远教授击去。
我知道陈天远教授是文弱书生,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大力,可以一推便推开杰克,只因为他心情极度兴奋的结果,而杰克如果揍他一拳,他是一定吃不消的。
所以我连忙一个箭步,跳了上去,但是我也来不及阻止杰克发拳了,杰克的一拳,重重地击在我的肩头上,击得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杰克连忙将我扶住,而陈天远则已趁著我们两人一个跌倒,一个扶著我之际,向前疾奔了出去。
他一面奔著,一面口中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叫声来,像是一个孩子见到了久已想到的东西,不由自主发出怪叫声来一样。而且他奔得那么快,快到了使我和杰克两人,为之愕然。
杰克在呆了一呆之后,突然取出了手枪来。我大喝一声,道:“你作甚么?”
我一面说,一面已窜了过去,将他的手腕托了起来,而杰克却已扳动枪机,“砰”地一声响,一枚子弹射向半空之中。我厉声喝道:“你有甚么权利杀他?”
杰克喘著气,道:“我不是想杀他,我只是想射中他的腿部,不让他去送死的!”我抬头看去,只见陈天远已经隐没在树丛中了。
我急急地道:“我去追他,你紧守岗位。”
杰克并不说甚么,只是怪叫了一声,道:“卫斯理!”他那一声怪叫,令得我毛发直竖。因为他虽然没有讲别的话,但是他一声叫中,却包含著使我可以会意的意思。那是劝我不要前去,不要冒著跟那五个怪物见面的危险而去追赶陈天远。
但这时候,陈天远已经奔得看不见了,我又怎能不去理他呢?
我陡地一挥手,道:“你别理我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我唯恐他再这样叫我,所以我话一讲完,立即便向前奔了出去,而在奔出去的时候,我想到了这样的怪物,双腿仍不免簌簌地抖著,以致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涌著我前进一样。
我奔出了二十来步,便看到陈天远在前面,扶著一株树喘著气,谢天谢地,在他的周围,并没有甚么。
我赶到了他的身后,他转过头来,连声问道:“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我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教授,你若是见到了它们,你便会有生命的危险的,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的武装士兵么?他们守卫在坟场附近,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五个怪物,你快跟我来。”
陈教授怒斥道:“不,我要看一看它们 那种蜜蜂呢?你们有没有捉到一只?”
陈天远的心中,显然不知有著多少问题要问,所以他立即又提起了那些巨型蜜蜂。
我摇头道:“没有,那些巨蜂如果在人间的话,那为祸不知要猛烈到甚么程度了。”
陈天远“啊”地一声,道:“甚么,那些巨蜂都给你们消灭了么?你们这群人,可知道你们消灭了多么宝贵的东西么?”
他唾涎横飞,几乎要将我吞了下去,我又摇头,道:“不是,你料错了,你还记得我们曾在海上飘流么?那就是巨蜂作怪的结果,无数蜜蜂结成了一团云,将我们的飞机挤了下来。”
陈天远道:“那时,飞机有多高?”
我想了一下,道:“大约有二万英呎。”
陈天远怒道:“无耻,撒谎,蜜蜂是从来也飞不到那样高度的。”
我冷笑了一声,道:“不会?空军在例行飞行中,在四万英呎的高空,也摄得这种巨蜂的照片,而且这种巨蜂还在不断地向上飞,不知道它们要飞到甚么地方,你还说不会?”
陈天远在听了我反驳之后,突然静了下来,一声不出,双眉紧蹙,不知在想些甚么。
我又摇了一摇他的手臂,道:“我们快走吧!”
陈天远的脸上,现出了十分沮丧的神色来,道:“我竟看不到它们了。我明白了,它们走了,不管能不能到达,它们走了。”
陈天远的话,使我听得莫名其妙,我问道:“你明白了甚么?它们到哪里去了?”
陈天远抬头向天,天色阴霾,除了黑云之外,甚么也看不见,陈天远喃喃自语,道:“从甚么地方来,便回甚么地方去。”
我也有些不耐烦起来,粗声道:“他妈的,它们是甚么地方的?”
陈天远冷冷地道:“海王星,你不知道么?”
我冷笑道:“那么,它们是回海王星去了?那些巨蜂向天空飞去,也是飞向海王星的了?”我讲到这里,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了起来。
陈天远的脸上,却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十分严肃地道:“不过,我至少初步证明了,在宇宙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是有著遗传性的,遗传因子在生物体内的作用,神妙而巨大。”
我仍是莫名其妙,但是我至少知道陈天远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并不搭腔,只是望著他。
陈教授也望著我,过了片刻,他才道:“鸡本来是清晨才啼的,但有的地方,鸡在半夜就开始啼了,你知道这是甚么缘故?”
我点头道:“知道,因为那地方虽是半夜,但在鸡的原产地,却正是天明了,鸡在天明而啼的习惯,一直传了下来,虽然换了地方,它们也是在同一个时间开始啼的,是不是?”
陈天远道:“是,而鸡从它的发源地,移居到世界各地,已有数万年的历史了,在这数万年中,连鸡的形态也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它的习性仍然不变,这便是遗传因子的关系。”
我反问道:“那又有甚么关系呢?”
陈天远道:“当然有,形成巨蜂,形成那种怪物的生命激素,来自海王星,海王星离地球虽然遥远,但是他们的生命之中,一定有著倾向于原来星球的一种因子,这种因子,使它们明知不可能,但仍然要去寻求它们自己原来的星球。”
我吸了一口气,道:“这情形有点像北欧旅鼠集体自杀的悲剧,是不是?”
陈天远在我肩头上猛地拍了一下,道:“你明白了,旅鼠在数十万年,或者更远以前,在繁殖过剩之后,便向远处徙移,但是地壳发生变化,它们原来的路线起了变化,陆地变成了海洋,但是依著这条路线前进,却是旅鼠的遗传因子告诉它们的,所以它们仍不改道,多少年来,每隔一个时期,便有成千上万头旅鼠,跌下海中淹死,这悲剧还将永远地延续著,除非有朝一日,海洋又重新变成了陆地!”
我疑心地问道:“那样说来,那五个怪物已经不在这里,而到海王星去了?”
陈天远重又抬头向天,他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忧郁道:“当然是,唉,它们竟不等一等我!”
我想笑陈天远的这句话,但是我却笑不出来,也就在这时,只见三人急急奔了过来,他们是殷嘉丽、符强生和杰克。
我迎上了,大声道:“杰克,危险已经过去了,你请军队回营去吧!”
杰克忙道:“怪物已消灭了么?”
我的回答,使杰克迷惑不已,因为我道:“不,他们回去了!”
符强主和殷嘉丽两人,同时叫了出来,道:“那正和我们的设想的结果一样,它们回去了。”
杰克仍然莫名其妙,但我们四人却都明白了。我们一齐望著天空,还想看那五个怪物一眼,可是阴沉的天空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这五个怪物是以甚么方法向天上“飞”去的,将永远是一个谜,因为没有人看到。至于那五个怪物能不能回到它们原来的星球去?这也将是一个谜。
或许,将来会有太空人在太空见到这种浓红色的液体和那种巨蜂,那时它们不知道是生还是死。
阴霾的天色一点答案也不能给我们,我们却仍然是呆呆地望著天。
好一会,杰克才叫道:“你们究竟做甚么?”
我转过身来,轻拍他的肩头,道:“中校,我们暂时已没有甚么可做了,回去休息吧!殷小姐,我相信你也‘失业’了,是不是?”
我特别加重“失业”两字,殷嘉丽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回答道:“我已‘辞职’了。”她脸上现出一个美丽的笑容 真正的美丽。
陈天远的话是对的,生物的天性是受著遗传的因子的影响的,千万年来,女性总是温柔、可爱、具有母亲的天性,虽然间或会越出常轨,但终于会回到正途上来的。
殷嘉丽便是一个例子!
我慢慢地走出坟场去,天又下起细雨来,我想我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后记
连续写了好几篇科学幻想小说,由于是用第一人称来写的缘故,收到不少读者来信,问“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其实是根本不必回答的一个问题,各位读者以为是不?有的以为这几篇小说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有些“离题”。实在我的想像力是十分平凡的,世上有些事情,其不可思议处,的确远在这几篇小说之上。例如印度有一处地方,有一次山石崩泻,大小石块倾坍而下,有一块大石,在落到一座小庙的顶上时,并没有将小庙砸碎,而是突然停顿不动了,大石离庙顶五公分左右,完全悬空,就此定著不动,受著许多人的膜拜,认为这是“神”的力量,那究竟是甚么力量?没有人知道。
世上不可解释的异事太多了,这说明地球上人类的知识,人类的科学,实在还在一个十分幼稚的阶段,人甚至连自己的人体构造,也还未弄全弄清楚呢!
而在无边无涯的太空之中,在千万亿的星球上,若说没有别的高级生物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地球人到如今为止,连离得自己最近的月亮都未曾到达。
试想,一个一生未迈出家门一步的人,有甚么资格去否定门外的一切呢?
再后记: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人类还未登陆月球。现在,总算已登上月球了,但也不过踏出了家门一步而已。
一九七八·六·一
又再后记:重新再校订,又过去了足足八年,在这八年之中,人类对太空的探索,似乎乏善足陈,希望以后的八年,打破这种局面。
一九八六·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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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