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天开没有听出卫斯理觉得肉麻的反感(当局者迷),一本正经地道:“是好听,比唱戏还好听,当时,就有不少人叫好,喝采,他念的是……念的是……”

  祖天开伸手敲头壳,他想不起那首诗来了。

  古来颂黄鹤楼的诗虽多,但无过于“昔人已乘黄鹤去”了,卫斯理不耐烦:“是不是‘白云千载空悠悠’甚么的那几句?”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祖天开瞪大了眼,神情怪异像是这首诗,别人都不会,只有他的“王妹妹”才会一样!

  他望了卫斯理一会,才道:“会这诗的人虽然多,但是谁也没有他吟得好听!”

  卫斯理并不反对同性恋,可是这时,祖天开在没口称颂的,就算是一个绝色美女,他也会感到忍无可忍。他正想出言,结结实实讥讽一番,白素已轻碰了他一下:“从美的方面去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

  卫斯理“哼”了一声,刚想说“何美之有”,已听得祖天开用十分神往的声调在说著:“他洋化,爱穿洋装,格外醒神,吟的却是古诗,我不懂诗,可是也豪兴大发,不禁引吭长啸,一时之间,黄鹤楼上下,好几百游人,全都屏气静息,听我们一啸一吟。后来那人说,我们配合得那么好,简直是天人合一!”

  听得祖天开说得那么有感情,卫斯理也不禁动容,立刻设想出六十多年之前,著名的胜迹,黄鹤楼头的景象来。在那时代,穿西服自然惹人注目,卫斯理脑中泛起的情景之中,代入了他曾见过的京剧大师,四大名旦之首的梅兰芳的西服相片,俊俏非凡,玉树临风。

  王老爷当年,当然不可能比得上梅兰芳,但也必然英俊挺发,仪表出众。

  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个彪形大汉。武林大豪,自有一股慑人的气概,也不是寻常人所能及。

  这样的两个人,凭栏而立,面对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江风习习,又当两人心情最快乐的时候,一啸一吟。此情此景,自然既有诗情画意,也有豪情胜概,确是不可多得的情景。

  卫斯理想到这里,和白素互望,两人都发出了会心微笑,显然两人的脑海之中都出现过同样的画面。

  卫斯理不再讥讽祖天开,因为这样的场面,不相干的人设想起来,也不免悠然神往。当事人在回忆时,自然格外陶醉,说起经过来,再肉麻也情有可原了。

  卫斯理问了一句:“王大同的祖父,名字是”

  祖天开立即道:“他名字很雅,叫王朝。他告诉我,那字,不念‘朝廷’的朝,是念早字音。”

  卫斯理一听,心中又忍不住好笑,“王朝”这个名字,只好算是特别,不见得有甚么雅。

  祖天开又道:“他自号‘绛霞’。”

  卫斯理不由自主,身子发了一下抖这位王朝先生,看来早有女性化的倾向,哪有大男人取了这样女性化的名字的?

  看祖天开在说出王朝号绛霞之际,还十分自傲,卫斯理只好苦笑。白素却道:“好,朝霞之中,以绛色的最美,他这号可取对了!”

  祖天开一听,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笑容,连声道:“卫夫人是有学问的,真懂!”

  祖天开说著,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神情陶醉之极。

  过了一会,祖天开才道:“他一开始念,我就长啸,跟著他抑扬顿挫,他见我不换气,知道我在逞能,所以故意放慢了来吟,我越啸越有精神,等他吟完,我兀自拖了好久的尾音,直到静下来好久,才有轰雷也似的采声傅来。唉!采声雷动,自然也惊动了游人,那人就是这样被吸引来的!”

  祖天开在叙述之中,再度提及“那人”,自然就是他一直在找而找不到的“那人”了。

  他第一次提到那人的时候,说是叫曹金福来杀他,他并不怕死,只是“不甘心一直找不到那人”连死都甘心,可知“那人”在整件怪事之中,十分重要。

  但是说到现在,除了知道他、王朝和“那人”是在武昌长江遇上,黄鹤楼头初识的之外,那人是何方神圣,一无所知。

  卫斯理性子急,想要催促,却被白素连连使眼色阻止。

  祖天开又道:“楼上楼下,在采声之中,不少江湖中人认出了我来我这样子,容易叫人认出。那时,我在江湖上颇有名头。认出来的人,纷纷前来行礼,有受过我大恩的,更当众叩头,一时之间,热闹非凡。他也很高兴,在我身边说:‘一直只当你吹牛,原来你真是武林大豪,了不起!’听得他那样说,真是比喝了最好的酒还舒服后来他教我,那是说如饮……如饮……”

  他连说了两次“如饮”,难以为继,卫斯理提醒他:“如饮醇醪!”

  祖天开道:“对,就是这句话!”

  他说著,舐著唇舌,仍然在回味著这句话,过了一会,他才道:“就在这时,那人就出现了!那人……那人……那人……”

  卫斯理叹了一声,祖天开也叹了声:“要不是那人出现,也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所以提起他来,不免感慨。”

  卫斯理不再催他,祖天开喝了一会闷酒,才道:“那人器度轩昂,看来不是富商巨贾,就是达官贵人,而且出言斯文。他走向前来,第一句话我就没有听懂,可是他却一听就和那人搭讪上了。”

  祖天开口中的“他”自然就是王朝。可以想像,当时的情形是,那人走向前来,吐属文雅,祖天开没有听懂,王朝听懂了,就和那人攀谈起来。

  祖天开又道:“那人既然得他欢喜,我自然也对他客客气气,他请我们喝酒,说是很仰慕我们。他在喝了几杯之后,指著我道:“阁下可以说是人中龙凤了,若不是我早几个月见到了另一个人,一定会托你做那件事。”

  卫斯理道:“等一等,你们坐下来喝酒,相识有一些时间了,难道还没有互相请教姓名?”

  祖天开这:“有,甚么贵姓台甫了一阵子,那人说他姓阴,单名差。”

  卫斯理道:“岂有此理,哪有人叫这个名字的?”

  祖天开连连点头:“是呀,后来我就问,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我也不知有人姓阴的。可是他说:‘他就是阴差。’”

  卫斯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一动。

  曹金福那血海深仇的主要仇人,是从阴间来的。他们推理的结论是,那人可能是李宣宣的前任,阴间使者,也可以简称阴差。

  祖天开口中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那个阴差?这“阴差”两字,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身分。

  祖天开为人粗豪,大而化之,弄不清楚。王朝却知道了那人的身分,所以告诉祖天开、那人就是阴差。

  祖天开的叙述,虽然细碎零星,但是也渐渐说到骨节眼儿上来了!

  卫斯理一挥手:“好,就算他叫阴差,请再说下去!”

  祖天开皱了皱眉:“当时我极不喜欢这个名字,阴差,阴差,倒像是从阴间来的一样。我也不喜欢那人老和他一起低声说些我听不到的话。我曾和他说,他笑著回答我:‘他真是从阴间来的!’当真胡说八道之极!”

  从这段话来分析,可以看出,阴差出现之后,和王朝合得来,和祖天开没有那么亲热,所以引起了祖天开的不满和妒意。

  自然,在这样的情形下,王朝知道阴差的事,多于祖天开所知了。

  祖天开道:“当时我心想,你有事要托我,还这般大模大样,若是掉转来,有事要求他,不知是甚么模样了。我并没出声。那人又道:‘那另一个人,嗯,个子比你还高了半个头!’我一听这话就乐了,个子要比我还高的人,我看普天下很难有几个,我有一个把兄,是当年在关中道上相识的,武功极高,个子比我还高半个头。那……便是……曹普照了。”

  祖天开在说到“曹普照”这名字之后,沉默了片刻,又喝了很多酒,一路啰啰嗥嗥,说如何和曹普照一见如故,肝瞻相照,歃血结义的经过。又说有两年,和曹普照携手并肩,闯荡江湖,在江湖上威名大震,黑道中人更是闻名丧胆等等事迹。甚么夜挑了秦岭的黑虎寨,甚么消灭了巢湖的湖匪,八十八个湖匪,无一幸免等等。

  他的这一部分叙述,每一段都是武侠小说中的上佳情节,可是卫斯理却越听越不耐烦,因为卫斯理不想知道那些事,只想知道以后的事。

  他一伸手,自祖天开手中夺过酒瓶:“别说你和他如何并肩作战了,说说何以你竟会令他合家大小,一起命丧吧!”

第八部:情义难两全

  卫斯理这话,当然说得很重,白素后来也怪他不应该那样说。卫斯理分辩:“重症用重药,他说个没完,要是不狠狠阻止他,十天八天也不够他说!”

  当时,卫斯理这句话才一出口,祖天开便陡然静了下来,喉际发出了几下抽噎的声音,哑著声,含糊不清地道:“我……我是……情……义难两全啊!”

  若不是早已明白了祖天开和王朝之间的关系,还真不容易明白他的这句话。

  但既已明白了情由,这句话就很容易明白后来祖天开成了“血海深仇”事件中的凶手,原来竟是为了王朝,是王朝要他如此做的。王朝是“情”,曹普照是“义”,“情义难两全”他祖天开这个混帐王八蛋武林大豪,就舍义而取了情!

  卫斯理自然而然,骂了祖天开,是因为祖天开为了顺王朝之意,竟杀了曹普照合家大小,这是甚么行为?

  江湖上向来鄙视“重色轻友”的行迳,祖天开的重色轻友,可谓已至极点,难为他还有脸为自己的恶行开脱,说甚么“情义两难全”!

  卫斯理并不掩饰鄙夷的神情,白素问:“事情总有一个缘起,因何而会情、义之间,有了两难全的情形出现?”

  祖天开道:“当时我一听,就知道那人所说的高个子,八九不离十,会是曹普照,所以我道:‘那位好汉是姓曹吧?’那人一听,大是讶异,我哈哈大笑,告诉他那是我的把兄!”

  卫斯理咳嗽了一声,示意祖天开快些转入正题。

  祖天开停了片刻:“那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决定了以后发生的事我一时好奇,问了一声:‘你托我的把兄做甚么事啊?’那人的回答,我到现在,每一个字都记得,那……畜牲答的是:‘我托他把一件东西带回阴间去……物归原主!’那……畜牲!”

  卫斯理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知道他们事先的分析,离事实不远,那名阴差,确然是李宣宣的前任,身分特别之极,负有往来阴间和阳世的任务,和李宣宣一样,是替阴间工作的。

  (这个特殊而又神秘的身分,由于超出了人类的知识范畴之外,所以很难用一个名词,或是三言两语可说得明白的。但是在看了这个故事,和以前的几个故事,或以后的几个故事之后,必然会有相当概念,知道有这种身分的人在或者如后来,陈长青、温宝裕他们称之为“半人半鬼”。)

  祖天开在连骂了两声“那畜牲”之后,像是多少解了些恨:“当时,我一听,又轰然大笑起来当我第一次听到他自称从阴间来的时候,我已经轰笑过。可是他拍了拍我的手背,示意我不要笑,他常说我人太粗鲁,待人处世,没有礼貌,所以处处提醒我。他……对我真好……”

  祖天开又陶醉在他和王朝的感情中,回味了好一会,才道:“可是我真的忍不住发笑,非但笑了,而且还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你这说的是人话吗?’那家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我没听到他的笑声,也向他看去,却见他眉心打结,正在想甚么。那人向我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看王兄倒是相信的!’我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他才不会信,托人带东西到阴间去,那这个人岂不是要死了才行,谁会信这种鬼话?’你们说是不是?”

  卫斯理和白素一起点头:“这种话,才一听到,确然不会相信!”

  祖天开道:“可是……可是……”

  白素沉声道:“可是王朝却相信了,是不是?”

  祖天开长叹一声:“开始,我想他至多也是好奇,所以问了些问题,可是不知怎么,三弄两弄,他就相信了那人的屁话!”

  祖天开说到这里,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闭上了眼睛,看来又沉浸在回忆之中了。

  确然,六十多年前的往事,这时正一幕又幕地在他的脑海中浮过既然如此,不如就直接来看当时的情景,不必由祖天开断续地来叙述了,那要直接得多。

  而卫斯理、白素两人,对事情经过的反应,会夹杂其中,来一个时空交错,这可以说是“立体说故事法”其实,用甚么法说故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说出来的故事是不是好听。

  好了,六十多年前,黄鹤楼头是怎么样的一副情景呢?三个人在共饮畅谈,一个是西装草履,头发中分,发腊令头发铮亮的美男子。美男子看来文质彬彬,眉目如画,可是身形也很高,形容这样的美男子,用“玉树临风”这句成语,最恰当了。

  黄鹤楼是游人众多之处,也有相当多女性游客,见了这美男子,没有不使自己的眼光多停一两秒的,有好几个妙龄艳妆的女子,甚至双颊会无缘无故红将起来,以致要手托桃腮来掩饰。

  可是美男子对那些异性,都并不多望一眼,只是兴高采烈地在交谈。

  这个美男子,自然就是祖天开口中的“他”,姓王名朝字绛霞的那位仁兄了。

  另一个则是铁塔一样的彪形大汉,说话时声如响雷,喝酒时气吞山河,说到兴头上,醋钵也似的大拳头,随便在桌上敲一下,就发出砰然巨响,把桌上的一切,震得直跳了起来。

  有这样的一个大汉在,所以附近的几张桌子都没有人,谁都这样想:这样的大汉,别说他有意打你一拳,只消他挥手的时候,给他带上一下,只怕也得断上几根骨头。

  那大汉,自然就是祖天开那时,离他在法场之上,夺了刽子手的大砍刀,天神一样,在雷声电光之中,大踏步离开之后,已有好多年了。他在江湖上闯得轰轰烈烈,已成了武林大豪,不单是身形魁伟,而且另有一股慑人的威势!一袭宝蓝长衫的左襟上,竟用金线绣了一柄大环金刀!

  再一个,则是一个胖子,面团团如富家翁,半秃头,顶心没有头发之处,冒油而发亮,看起来很有气派,说他和阴间有关系,确然不容易令人相信,但是他却就是那位阴差先生。

  已经由祖天开叙述过的部分,自然不再重覆了。所以一开始,是王朝望著阴差的胖脸,饶有兴趣地在问:“阁下从阴间来,何以倒要托人把东西带回阴间去,自己带回去不就行了吗?”

  王朝这样问,很有些调侃的意味,祖天开应了一句:“照啊!”喝了一大口酒。

  王朝在这之前,已经和阴差说了许多话,那令得祖天开心中微感不快,所以他希望阴差受窘。

  谁知道阴差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可不行,要用那物事,才能来去阴间,我是偷出来的,不想再回去了,唯有托人带回去,那物事在阴间很重要。”

  祖天开越听越不耐,正想大声责斥,但是王朝却兴趣盎然:“那是甚么物事?”

  阴差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但称之为阴间之宝,那是错不了的!”

  王朝再问:“替你带东西到阴间去的人,是不是还有还阳的机会?”

  阴差点头:“当然有,不过照我看,人人都会愿意留在阴间!”

  祖天开这一次,不等王朝再问,就大喝一声:“那你又怎么不留在阴间,却到阳世来了?”

  他的嗓门大,一开口,连楼下都能听见,说的话又古怪,一时之间,人人向他望来。

  阴差淡然一笑:“我另有特别的原因,不必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会信!”

  祖天开闷哼了一声,向王朝一挥手:“我游兴已尽,我们走吧!”

  他这话已说得很露骨了,那是说,阴差败了他的游兴,他不想再逗留在这里,和阴差这个人胡说八道下去。

  可是王朝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王朝居然道:“不,我和阴兄一见如故,正要请教!”

  他说完,看到祖天开怔在那里,他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走,只管先走!”

  祖天开一听,几乎肺都要气炸,他自然不是好脾气的人,可是一腔怒火,偏偏在王朝面前,一点也发作不出。

  他当然不舍得离开王朝,霍然起立之后,只是走开了几步,到了栏杆旁,看江水,生闷气,大口喝酒。

  开始时,他还听王朝在向阴差询问阴间的情形,阴差有问必答,祖天开越听越闷,酒也越喝越多,渐渐地酒意涌起了上来,也听不清王朝和阴差又说了些甚么。

  一直到夕阳西下,落日血红,王朝才来到祖天开的身边,宣布:“我要和阴兄作竟夜之谈,阴兄会随我们回客栈去!”

  祖天开盯了王朝一会,又怒视著阴差,几乎要出手把阴差抓起来,抛下长江去喂王八!

  王朝可能看出了他目有凶光,所以叫了他一声,并且道:“事情很重要。我还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必须请教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我不能错过!”

  王朝说来,坚决之极。祖天开本就扭不过王朝,这时也只好点头答应。

  回到了客栈,在上房之中,祖天开喝闷酒,王朝和阴差密谈,也不知说的是甚么,两人竟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祖天开自顾自喝酒,不一会就已鼾声如雷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王朝在打太极,看来精神奕奕,极其兴奋。阴差则歪倒在一张榻上,沉沉入睡。

  王朝一看到祖天开醒了过来,就向他走来,一面走近,一面卷著雪白的绸衫的衣袖,样子潇洒,他来到祖天开的面前,问:“你那位姓曹的把兄,和你的交情如何?”

  祖天开想也没想:“极好,一起出生入死多次,算得是生死之交。”

  王朝皱了皱眉,半转过身去,把卷起了的衣袖放下来,又卷上去,重覆了好几次。

  祖天开等得不耐烦,正想问怎么了,王朝并不转回身来,先问:“和你我相比,是谁和谁的交情深些?”

  祖天开又好气又好笑:“这是甚么话,我和你是甚么关系,世上又有谁能和你相比,我们是同命”

  王朝疾转过身来,伸手掩住了祖天开的口:“那么,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祖天开佯怒:“你叫我做事,还要先问明了交情如何,这未免太令人心寒了!”

  王朝叹了一声:“不是我不相信你不肯为我尽心尽力,而是由于事情和令把兄有关!”

  祖天开不解:“和他又有何干?”

  王朝一字一顿:“我要阴差自阴间带出来的那宝物,怕你把兄不肯给!”

  祖天开先是一怔,接著,他算是明白了王朝的要求。他立时又轰笑了起来,伸手拍胸脯,发出响亮的声音,大声道:“除非是要他脖子上的人头,不然。我一开口,曹大哥没有不给的!”

  王朝斜睨著祖天开,缓缓摇头。祖天开一跺脚:“走,这就去找他,我知道他在天河口有祖产,正在湖北境内,一两天就可以到!”

  王朝叹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毛躁脾性,你先弄明白那东西是甚么才好!”

  祖天开不屑地望了正在沉睡的阴差一眼:“从阴间带出来的东西有甚么了不得,就算是十殿阎王的宝玺,在阳世也并无用处!”

  王朝神情严肃:“你错了,那是一件真正的宝物,妙用无穷,连阴差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妙用,他只知两个用法:一是持著它,可以来去阴间:二是得此宝的人,可以向它许愿,所以,他把这宝物,定名为‘许愿宝镜’。”

  祖天开虽然没有学问,但是“许愿”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知道。

  他吐了吐舌头:“许了愿,能实现?”

  王朝点头:“是,情形是那样”

  王朝接下来,就把那“许愿宝镜”如何使用,特性如何等种种情形,告诉了祖天开。

  (有关“许愿宝镜”的使用法和种种禁忌以及它的奇妙之处,在“从阴间来”、“到阴间去”这两个故事之中,已有详细的解说,不再重覆。)

  王朝当时告诉祖天开的一切,自然都是阴差告诉他的。祖天开当时,由于那一切很是复杂,一时之间,他也弄不明白。

  可是他久历江湖,自有一套精明的应世之方。等王朝兴致勃勃地讲完,由于兴奋,他的双颊,甚至泛起了酡红,祖天开再向阴差看了一眼,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这东西既然那么好,他自己怎么不留著用?”

  王朝急得顿足:“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究竟听进耳去了没有?许愿宝镜一个人一生只能用一次!他用过了,就没有用了。而且,他从阴间逃出来,又偷走了阴间的宝物,怕阴间会派别的阴差来追拿他,所以要有人替他把宝物送回去!”

  祖天开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他为甚么要把这一切告诉你?”

  王朝的样子很自得:“当然是投缘!也是该我有此奇遇,一听他从阴间来就信了。若是像你那样,只顾哈哈大笑,甚么机缘都叫你笑走了!”

  祖天开给王朝一阵埋怨,说不上话来,只好讪讪地笑。过了一会,他才想起另一个问题来:“曹大哥还没有动身到阴间去?”

  王朝冷笑一声:“你把兄也不是白替人家做事的人,他要先对宝镜许了愿才动身许愿的时间,每个人不同,一生只有一次,若是已过了时间,宝镜到手,也没有用处。阴差根据我的生辰八字,替我算过了,我能使用宝镜的时间,就在十天之后!”

  祖天开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才认识的陌生人,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了人!”

  中国人一向把自身的“生辰八字”当作是一个秘密,因为有不少巫蛊之术,可以根据这一组数字,作出损害一个人的行为。

  王朝瞪了祖天开一眼:“既然相识,就不是陌生人了,何况还能有这样的好处!等我许了愿,愿望实现,你也别在江湖上过那刀头上舐血的日子了,到时,日子多好过!”

  王朝的这几句话,算是一种许诺,这许诺,听在祖天开的耳中,自然受用之至,全身都暖烘烘。而且,他当时想,事情再简单不过,以他和曹普照的交情,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所以他又拍胸:“行,我们这就走!”

  王朝大是高兴,向阴差一指:“他也一起去!”

  这时,阴差也醒了,正在张大口打呵欠,双手高举,大大地在伸懒腰。

  祖天开一怔:“他去干甚么?”

  王朝道:“他是物主,万一曹大哥不肯,由他出头说话,也好说些。”

  说来说去,王朝还是不相信祖天开能把那宝镜手到拿来。他当然大为不悦,可是也只能闷哼一声,并不能改变王朝的主意。

  于是,三个人便一起上路。

  祖天开由于王朝向他说了阴间宝物“许愿宝镜”的事,所以对阴差也大感兴趣。可是阴差和王朝说话的时候多,对祖天开,只是有问有答,并不主动找祖天开说话。

  三人在路上走了三天,相安无事,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

  那时,路上并不平靖,盗贼土匪很多。但是祖天开所经之处,三山五岳的人马,都恭恭敬敬,拿著名帖,提著礼物前来拜见。有几个占了山头立寨的股匪,还请三人上山去盘桓一阵,也都叫祖天开拒绝了。

  在路上,有一次祖天开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阴差:“你从阴间来,究竟是人是鬼?”

  阴差不以为忤,笑眯眯地回答:“我皮破流血,日照生影,你说我是人是鬼?”

  祖天开道:“答得好,那样说,你是人,既是人,如何会到阴间去?”

  阴差答得很老实:“阴间主人要人差遣,看中了我,把我带去的!”

  祖天开笑:“阴间有的是鬼,阴主为甚么不差遣鬼,要差这人?”

  阴差对这个问题,答得比较滑头:“那得去问阴主,我不知道!”

  祖天开闷哼一声,又问:“你在阴间,曾见过牛头马面,十殿阎王,判官?”

  阴差道:“不,我没有见过!”

  祖天开很是恼怒,以为阴差不给他说实话。

  (卫斯理和白素,倒可以知道,阴差并不是胡说八道。他们两人也到过阴间,并没有见到甚么阎王判官,见到的只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灵魂存在现象因为他们是人,所以看不到阴间的真相。)

  (王大同那时不是人,他的灵魂到了阴间,和人进入阴间的感受,完全不同,王大同就说他曾见过阎王判官,宫廷楼阁,各种鬼魂。)

  (不过,王大同被认为是疯子,没人相信他的话。)

第九部:绝色美女

  祖天开再想追问阴间的情景,但是阴差却不肯再说甚么了,他只说了一句:“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阴差是不是真的不明白,不得而知,但是他就算真的把阴间的实际情形说出来,祖天开肯定不明白,那倒是一定的。

  因为六十多年之后,知识丰富之至的卫斯理和白素,被李宣宣带到了阴间,以两人见识之广,也无法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凭推测,知道了那可能是外星力量在地球上,收集地球人脑活动产生的电波的一处空间这种假设,在六十年后,说给祖天开听,他也不会明白,何况在六十年前。

  祖天开心中不高兴,再问的问题,就有点没话找话说了,他道:“我也把生辰八字告诉你,你替我算算,我在哪一年哪一月,可以使用那许愿宝镜!”

  阴差倒是一口答应,祖天开报了生辰八字,阴差口中念念有词,一面算,一面神情越来越是古怪,终于他叫了起来:“怪哉!怪哉!”

  不单是祖天开,连王朝也大感诧异:“何怪之有?”

  阴差瞪著祖天开:“祖兄使用许愿宝镜的日子,竟在六十年之后!”

  祖天开“呵呵”一笑:“那我就用不著了,人哪有那么长命的!”

  阴差并不言语,王朝道:“或许得享高寿,那也难说得很!”

  当时三人都是说笑,后来祖天开真成了人瑞,当时自然无人料得到。

  等到离天河口近了,那天,早上启程,预计中午时分就可以到达,阴差一路之上,大反常态,向祖天开问了许多有关曹普照的事。

  祖天开和曹普照的交情深厚,讲起两人并肩闯江湖的事,件件桩桩,都是祖天开生平得意之事。不过,那时,两人也有多年未相会了。

  祖天开告诉阴差:“他娶妻早,妻子替他生了三男三女,到他丧偶后十年,最小的女儿也已嫁人,有了外孙,他才续弦,那是七年前的事了,自从喝了他续弦的喜酒之后,第三天我就离开了,没有再见过他。”

  祖天开说的时候,有点伤感:“那次喜酒,来的宾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把曹家大宅,挤得闹哄哄如同赶集一样,开的是‘流水席’,日夜不断,随时有酒有菜。曹大哥喜欢热闹,家人,连嫁出去的女儿,都住在一起,他在家乡盖的那座巨宅,简直和皇宫一样,十进大屋,怕有十多二十个院子!”

  王朝问了一句:“那得有多少口人啊?”

  祖天开笑:“这问倒我了,只怕连曹大哥自己也说不上来,你只管去问他,我看他不能一下子说出来!”

  (这一段在当时,只是闲闲的对话,到后来,就变得令人惊心动魄之至。)

  (卫斯理和白素在知道了这一段对话的时候,就自然而然,握住了手,而且,手心都冒著冷汗!)

  (曹普照的家庭,竟然是那样的一个大家庭!)

  (而曹金福的血海深仇,是凶徒“杀了他爷爷合家大小”只有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幸免。这小孩子是曹普照的最小的儿子,自然是续弦之后生的。)

  (算算看,“合家大小”是多少人?佣仆不算,单是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已是六家人家,每家都有孩子,至少要超过三十人!)

  (祖天开当年行凶,竟然一下子就害了他把兄一家超过三十条人命!)

  (这三十条人命,是祖天开一个人下手的,还是王朝也有份,阴差也有份?)

  (真是骇人听闻之至,难怪事隔六十年,仇恨传到了曹金福的身上,依然如此强烈!)

  (难怪祖天开一听到“苦主来了”,就自知那是死期到了!)

  (卫斯理和白素,一面吃惊,一面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曹金福要怎样报仇呢?在现代社会,曹金福若是把祖天开杀了,就算祖天开有死三十次的罪恶,曹金福一样是犯了杀人罪!难逃法律的制裁!)

  (而看曹金福的情形,这仇是非报不可的。大好青年。难道要为了六十年前的往事,而身系囹圄?)

  (两人心中都很焦虑,当时他们想到的是:要先阻止曹金福和祖天开见面,先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了,再商议妥善的对付之法。)

  (暂时只好这样了。)

  (至于事情会有绝对意料不到的变化,当时,卫白二人,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阴差当时问了一句:“那新夫人美丽无比,不知是甚么来历?”

  祖天开怔了一怔:“我不知道!”

  祖天开确然不知道,因为他对女人根本没有兴趣,管她是美丽是丑陋。他只记得,所有来吃喜酒的人,有内眷一起来,见过新娘子的,都说新娘美若天仙,难怪曹普照丧妻多年,还会春心大动。

  祖天开和曹普照是兄弟关系,自然也见了新娘子,他却只觉得新娘子身形高佻,其他的,反正是一个女人,他分不出美丑来。

  大喜之日的第二天,曹普照就当著所有的宾客,宣布退出江湖,从此江湖上的一切,皆与他无关。他突然作此宣布,很令人惊愕。

  当时,所有江湖上的大豪也好,小脚色也罢;白道上的高手也好,黑道上的怪人也罢,在曹普照作了这样的宣布之后,竟不约而同,一起向在场的祖天开望来!

  祖天开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一时之间,竟至于手足无措。

  大伙的意思很明显:你祖天开和曹普照焦不离孟,联手并肩闯荡江湖,曹普照在决定金盆洗手之前,必然和你商量过,你是不是也退出江湖呢?

  祖天开在那时,非但比众人更惊愕,而且,还感到了极度的气愤,因为曹普照根本没有和他商量过,他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的关系,亲如兄弟,这样的大事,事先曹普照竟不知会他一下,那使他有被轻视,甚至被背叛的感觉。

  他当下就满面通红,青筋暴绽,伸手指著曹普照,声大气粗地问:“大哥,这样的大事,怎么我这个做兄弟的,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祖天开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人声嗡嗡,大都替祖天开不值,责曹普照的不是。

  曹普照走到了祖天开的面前,伸手抓住了祖天开的手,并无歉意,因为根据他的解释,他毋需向祖天开致歉。他道:“我是今天临天亮才决定的,著人去找过你,你正在醉乡之中,反正我决定一早就宣布,也就没再告诉你了,你别见怪,我们是好兄弟!”

  祖天开性子直,听了之后,虽仍不满,但是已无话可说。他们两人虽是把兄弟,但曹普照年纪大祖天开十多年,那时,已经五十岁了,祖天开对他一向敬服,自然也只好生闷气。

  而宾客之中,有聪明人,有反应快的,一听到曹普照说是临天明才决定,也很快地估计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昨日是他续弦的新婚之夜:必然是新娘子的美丽温柔,使他有了这样的决定。

  常在温柔乡中,自然比到江湖上去亡命的好。而且这些年江湖生涯,他也早已家大业大,成了一方之富,趁机退出江湖,正是明智之举。

  祖天开当日又喝了一天闷酒,再过一天,就不辞而别。这一别,已经近八年了!

  祖天开说出了这一段经过,王朝大有忧色:“你……和他不欢而散,他更不肯把宝镜给你了!”

  祖天开摇头:“不会,那次我不辞而别,只是小事一件,他不会放在心上。”

  阴差在这时,忽然道出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来:“他要不给,就下手抢!”

  王朝听了,皱眉不语,祖天开笑了起来:“凭我们三个想在曹家抢东西,只怕还做不到。曹大哥家,三岁孩童也会武功,去三十个人,也叫你直的进去,横的出来!”

  阴差寒著一张脸,没有出声。

  王朝问阴差:“当日你是怎么把宝镜托了他的?”

  阴差的脸色更难看:“人人都说他是一方豪杰,我登门拜会,提出要求,他也一口答应,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就遇上了你!”

  祖天开瞪了阴差一眼:“夺了那宝物,就得到阴间去长留阴间了,有甚么好?”

  王朝大是焦躁:“你别管,反正我下定决心,非将这宝物弄到手不可”

  他说到这里,向祖天开望来,欲语又止。祖天开大声道:“只要做得到,你只管说,究竟想怎样?”

  他提高了声音,是表示他能为王朝做任何事的决心。可是王朝还是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幽幽地道:“这可得看你对我的情分如何了!”

  祖天开听了,心中很是高兴王朝说的这种话。本来只有在男女之间才会出现,但是他们之间的情形,既然特殊,有这样的话句,倒也顺理成章。

  王朝的话,等于给了祖天开一个表现“情分”的机会,祖天开自然高兴。

  但是也就在这时,祖天开却又瞥见,王朝和阴差,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还没能会过意两人是为甚么要这样,阴差已经道:“祖兄,这……到时行事,可莫迟疑,谁才是好朋友,要分得清啊!”

  祖天开再大而化之,这时,也看出蹊跷来了他看出来的是,阴差和王朝两人,像是料定了一到曹宅,必然会有事发生。

  所以,他们,尤其是王朝,就一再暗示,到时,祖天开要站在他这一边。

  祖天开可以在有突变时站在王朝那一边,可是他却不明白,何以王朝和阴差会早就料定必然有冲突因为在他看来,以他和曹普照的交情而论,向曹普照要那“许愿宝镜”,是手到拿来之事!

  一则,由于他熟知曹普照的性格;二来,在他看来,那“许愿宝镜”,也不是甚么真正的宝物,它除了可以许一个愿之外,功用就是可以利用它到阴间去而已。

  曹普照身体壮健,富甲一方,儿女成群,还有甚么别的愿望?莫非真是享尽了人间的福后,竟想离开人世了吗?

  这是祖天开想不通的事。

  而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事情演变到如此可怕而失去控制的地步,祖天开仍然不明白。

  他曾在事后,问过王朝好几次,王朝的回答都只是:“我知道多少,你就知道多少,从头到尾,你都参与其事,怎么还来问我呢?”

  的而且确,从头到尾,他都参与其事,王朝的回答,令他语塞。

  而且,每次他问了,王朝必然会大大不快,所以久而久之,祖天开也不再问,只好当是天意了。

  当祖天开透露往事到这一段落时,白素扬了扬手,沉声道:“祖老,你不能说是‘从头到尾,参与其事’,不能算是。”

  祖天开睁大了眼,望著白素。卫斯理吸了一口气,也道:“是的,不能算。”

  祖天开见两人都那么说,很认真地想了一想,但还是摇头:“我和他形影不离,自阴差这个……家伙出现之后,情形也是一样,确是从头到尾”

  他话没有讲完,卫斯理就打断了他的话头:“虽是如此,但是王朝和阴差之间,一见面在黄鹤楼上,后来在客栈之中,又有彻夜之谈,谈的是甚么,你并不知道!”

  卫斯理说的时候,望了望白素,白素点头,表示同意卫斯理的分析。

  祖天开呆了一阵:“他告诉我,那是阴差对他讲解宝镜的用途,他要反覆听,才能明白。”

  卫斯理一字一顿:“那是他告诉你的,并不一定是他们谈话的内容。”

  祖天开又呆了好一阵,神情仍不以为然。

  看起来,事情隔了那么多年,祖天开对王朝的“情分”,丝毫未减,他也不肯相信,在六十多年之前,王朝就曾有事瞒著他,欺骗过他。

  白素补充了一句:“从你的叙述来看,阴差和王朝两人之间,显然有某种默契,是你所不知道的!”

  祖天开伸手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用力抚摸著,摸了又摸,最后还是摇头:“会有甚么默契?”

  卫斯理道:“不知道因为我们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知道了之后,才能分析,得出结论!”

  祖天开喃喃地道:“后来……后来……后来……”

  他连说了三声“后来”,老大的身躯,又发了好一回抖,这才可以继续地把往事搬到眼前来。

  祖天开,阴差和王朝三人,在一个土岗上,可以看到曹家巨宅的围墙时,正好是中午时分,阳光刺目,所以看过去,围墙上像是镶了一圈金光,夺目之至。

  说那是“大宅的围墙”,实在不足以形容。说它是一座小城的城墙,反倒更确切些!

  王朝一上土岗,就失声道:“这姓曹的,竟替他自己造了一座城池!”

  祖天开“呵呵”笑:“要不然,怎能容得下上千的来宾,唉,一别八年,这围墙可一点也没走样!”

  他说著,用力在阴差的背上拍了一下:“你贸贸然求见,曹大哥就肯见你,可知他好客之心,也一点没变!”

  阴差连声应道:“是!是!但是要见到曹大老爷,也很不简单,嗯,很不简单!”

  阴差的话,祖天开也没有深究,不知阴差是用了甚么手法,才能见到曹普照的照一般的规矩,金盆洗手之后的江湖人物,除非是极熟的来访,才会相见,见陌生人的可能性,微之又微。

  祖天开当时,只是想了一想,就得出了“多半是曹普照好交朋友”之故。

  下了土岗,再向前去,是一条大道。道两旁全植著树,祖天开又感慨:“上次来的时候,树还只有碗口粗,现在都有五握了!”

  王朝则连声道:“好气派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安享儿孙绕膝之福,也真难得之至了!”

  他又欣羡:“世事如此纷扰,他竟能享受这样的宁静,真是异数!”

  阴差这时,加入了他的感想:“曹普照在江湖上的地位高,有不少带兵的将军,都和他有交情,黑道上的人,更不敢打他的主意,所以他稳如泰山。”

  他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所以,在黄鹤楼头,乍一听祖兄说竟是曹普照的把兄弟时,真是惊讶莫名!”

  祖天开面有得色:“我们结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人称赞曹普照,他与有荣焉,这自然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那大路的尽头,就是巨宅之前,好大的一幅广场,一色用麻石铺成。广场后面,就是巨宅的大门,每一扇大门上,都钉著金光铮亮,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的铜钉,看来气派大极。

  正门关著,两旁的侧门,有一扇开著,门口,站著四个劲装的汉子,挺胸凸肚而立,看到有人来了,一动也不动,也不迎上前来。

  等到三人来到了近前,四人之中,有一个中年人才“咦”地一声:“祖爷,是你?”

  祖天开也认出了那中年人,是曹宅的一个总管,他“呵呵”笑著:“可不是我吗?”

  总管一挥手,带著三个大汉,一起迎了上来,满面带笑,神态恭敬:“隔老远就看到了,除了曹老爷,谁能有那么高的身量!”

  总管说著,又打量了王朝几眼,神情讶异,然后,向阴差略挥手:“阴先生又来了?”

  这总管目光锐利,看来也是老江湖了,他又命令那三个壮汉:“快去报知老爷,祖爷来了,还有祖爷的朋友和阴先生!”

  王朝接了一句:“小姓王!”

  一个壮汉转身,大踏步走了回去,总管垂手而立,搭讪著问:“祖爷这几年可好!”

  祖天开笑:“在江湖上打滚,还不是那么一回事,还能有个囫囵个儿,脑袋还在脖子上,没有少腿缺胳膊,已经算是老天爷帮忙的了,哪里及得上曹大哥,安享大福!”

  总管也陪笑:“祖爷在江湖上的风光,我们虽在这里隐居,也时有所闻!”

  他们在离门约有十步前处,站著说话,等的是主人下令,大开中门,亲自出迎那是由于祖天开和主人的关系非比寻常之故。若是寻常人来访,就算主人肯见,也是只从侧门带进去就算了,上次阴差来,正门就未曾开过。

  果然,说不了几句,就听得门后,响起了一下声若奔雷的巨响:“兄弟!”

  随著这一下叫声,轰轰隆隆,正门就打了开来。

第十部:阴差的阴谋

  两扇巨大的正门,还未曾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之极的人,已大踏步抢出。

  那大汉一出现,各人都感到,随著他的移动,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每踏出一步,整个广场,都像是为之震动,虽然是一个人疾步而来,但竟有千军万马掩杀过来的气势!

  祖天开也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奔迎上去,一面叫道:“大哥!”

  这两条大汉,迅速合而为一,两人抱在一起,互拍对方的背部。

  这从巨宅之中奔出来的,自然就是曹普照了,这曹普照称雄江湖之时。有一个外号,人称“天皇金刚”,和祖天开比,他竟然比祖天开还高半个头!

  王朝和阴差向前走去,到了他们的身边。王朝还好,他比普通人高。可是阴差却是又矮又胖,简直只到曹普照的腰际!

  祖天开先介绍王朝:“大哥,这是我的好兄弟,姓王,名朝!”

  曹普照向王朝望来,王朝不亢不卑地行礼,曹普照早就知道祖天开不喜女色,一见王朝这等模样,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他“呵呵”笑著:“兄弟,恭喜了!”

  祖天开咧著嘴笑,对曹普照的“恭喜”,当仁不让。而王朝却立时满脸通红,只装没有听到。

  曹普照望向阴差:“阴先生来得正好,有好些事不明,正要请教!”

  他说著,一挥手:“请进!”

  他自然而然,伸手去握祖天开的手,看样子是想和祖天开携手而行。

  可是他手才扬起,看到王朝正在牵祖天开的衣角,神情若有所求,祖天开看著王朝,神情一如望著一个淘气的小妻子。

  这种情景,一映入眼帘,曹普照自然而然,不再伸手出去。他也知道,一别八年,祖天开的生活,也起了一定的变化。

  他转过身,向前走,口中嚷著:“请!请!”

  王朝在这时候,拉祖天开的衣角,那意思是要祖天开立即向曹普照提许愿宝镜之事,祖天开则表示等进了屋子再说。

  祖天开牵了王朝的手,跟在后面,大声道:“那次大哥忽然宣布退出江湖,我不辞而别,惹大哥生气了?”

  曹普照笑:“大哥是这样小器的人吗?”

  祖天开有时,也很会弄些狡狯:“当然知道大哥不小器,所以待会儿,要向大哥讨些东西!”

  曹普照随口道:“只管说!”

  说话之间,已经了一进院子,不断有人飞奔来报:“贵客歇息之处,已收拾好了!”“酒菜也备妥,老爷请到偏厅。”“各房都已通知,说是祖爷来了!都会来拜见!”“夫人会带小少爷见祖叔爷!”

  祖天开听了最后一个禀报,才知道曹普照又添了一个儿子,忙道:“大哥又添丁了?”

  曹普照笑得欢畅:“是,续弦第二年就有,倒是一索得男,今年已七岁了!”

  进了偏厅,只见黑压压三四十人,个个声音响亮,有的叫“祖叔”,有的叫“叔爷”,祖天开所受的礼遇,隆重无比,那令祖天开大是脸上有光。

  祖天开向各人致了意,曹普照的儿子女婿,也都散去。那时候的习惯,内眷是不见外客的,但是有祖天开在,情形当然不同。

  热闹了一阵子之后,祖天开、王朝、阴差和曹普照,分主客坐定,这才听得有人叫:“夫人到!小少爷到!”

  叫了之后,是一阵子静寂,然后,隐隐听到有佩玉相碰之声传来,衬著钿碎的脚步声。

  不一会,挂帘掀开,一个丽人,款款地走了出来,一手牵著一个小男孩。

  这丽人一出现,祖天开先起立,整个厅堂之中,像是刹那之间,光亮了不少。

  祖天开不好女色,并没有注意那丽人究竟美丽到了何等程度,他只是照礼数行事,抢上前去,单膝下跪,大声道:“大嫂,祖天开拜见!”

  那丽人发出了“啊呀”一下低呼,声音悦耳之极,带起一股香风,身子偏开,伸手推了推小男孩:“祖叔快起,怎么受得起!雄儿,还不向祖叔行礼!”

  那小男孩立时双膝跪倒,向祖天开叩起头来。

  祖天开也扶起了小男孩,夸奖了几句,这才发现和自己来的两个人,大是失态!

  (那小男孩,取名叫世雄,也就是后来唯一生存的劫后余生者,是曹金福的父亲。)

  王朝还好,虽然双眼有点发直,望定了那丽人,曹普照的续弦妻子,但总算站了起来,而且准备行礼。而那阴差,就有点不像话了!

  阴差简直就如同瘫倒在椅子上一样,双眼睁得老大,口也张得老大,口角竟然有涎沫流了出来!那情景,分明是受到了丽人美丽的震撼,三魂七魄,在这时都不知还在不在身上了!

  他那种色授魂予的模样,已到了极形极状的地步,哪里还有一点上等人的仪态,就算是市井流氓,色中饿鬼,只怕也没有那种难看的样子。

  他的这种样子,曹普照和祖天开都看到了,曹普照碍著人是祖天开带来的,而且其人不久之前来访,带来的一样东西,实是一件异宝,自己正日夕把玩,颇有心得,可是又有许多疑问,要在他的身上解决,所以才没有发作。

  要不然,阴差一见夫人出来,就现出这样的丑态,曹普照早已抬腿一脚,把他直踹出来了!

  祖天开在一旁,看了阴差的这种丑态,却捺不住心头的怒意,他走过去,在阴差的面前一站,隔断了阴差的视线。阴差突然之间,不见了眼前的丽人,这才全身震动,抬起头来。

  一抬头,口涎便顺著口角,流了下来。祖天开目光如剑,盯住了阴差,阴差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也知道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去,汗水自额上涔涔而下。

  这时,已听得王朝一面行礼,一面朗声道:“在下王朝,愿曹夫人丽容长存,福泽不绝。”

  曹夫人在还礼:“王爷太客气了!”

  王朝和曹夫人相对一行礼,那场面真是好看。一个是玉树临风般的俊俏男子。一个是艳光自然流转,令人不敢逼视的丽人。

  曹夫人的美丽,其实人人一看,不论男女,都会发出由衷的赞叹,只有对女色天生不感兴趣的人如祖天开,才会没有触电也似的感觉。

  那时,王朝也不免惊艳,只是他的表现,不如阴差那样出丑而已。

  曹夫人不但容颜美丽,而且肌肤赛雪,那一双手,就像是羊脂白玉雕就一般,可是又有著白玉所没有的灵气。她体态窈窕,身形高佻,竟和王朝有差不多高下。

  王朝行礼完毕,退开一步,向曹普照由衷地道:“尊夫人真美人也!”

  想来曹普照早已听惯了这样的话,而且阴差的神情,惹得他不快,他反应并不热烈:“娶妻娶德,艳色在其次,王兄可曾成婚?”

  曹普照故意如此一问,王朝又红了红脸,没有回答。这时,阴差挣扎著,想站起来,也去向曹夫人行礼。可是祖天开神情冰冷,一抬脚,把一只左脚,踏在阴差的双足脚背上。

  祖天开虽未使劲,但阴差也难以站得起来。

  刚才阴差那种不堪,曹夫人也瞧在眼中,芳心自然不快,所以,厅堂中各人。无形之中,形成了一股默契,把阴差当作不存在。

  曹夫人只是对曹普照说了一声:“老爷和祖叔久别,好好叙旧,我去督促他们,准备好酒好菜!”

  她说著,已翩然转身,带著小男孩,走进内堂去了。

  夫人既称绝色,自然无处不美,连背影都动人之极,阴差头部转动,总算又看到了一眼背影。

  等曹夫人离开,曹普照再请各人入座,就把阴差乾搁在原来的椅子上。

  直到酒过三巡,在王朝的不住催促之下,祖天开才向阴差一指:“大哥,这位阴先生说,月前他给了你一件东西,托你带到阴间去?”

  曹普照听了,陡然一震,竟至于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些出来。

  这情形就十分特别,以曹普照的武术修为而论,断不应出现这样的情景。而居然有这样情形的出现,可知他心头为了祖天开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而受了极度的震荡!

  这令得祖天开的心中,也不禁为之一凛。

  为了掩饰,曹普照一口喝乾了杯中之酒,却以凌厉无比的目光,向阴差望去那种目光,就算不是身受者,也可以看出,曹普照是在严厉责备阴差!

  而且,在那一刹间,曹普照的脸色难看之极。这种情形,谁都看得出事情不对头了,王朝、祖天开手中持著酒杯,待移向口边,但是却僵在半空。

  曹普照一开口,虽然是压低了声音的,但是也一听就可以听出,他这时,正处于盛怒的状态之中!

  他一字一顿地问:“阴先生,上次你对我说甚么来?”

  阴差在曹普照一向他投严厉的目光之际,就不敢和曹普照的目光接触。这时,更是垂下了头,说来结结巴巴:“曹兄,祖兄说和你是结义弟兄,是过命的交情……和他说起……是不要紧的……”

  卫斯理和白素听到这里,异口同声:“等一等!”

  祖天开在叙述到这里时,想来也因为到了紧要关头,所以脸色了白,皱纹看来也格外深刻。

  卫斯理先问:“你曾说过,在黄鹤楼上,阴差一上来,是先说了他托人把东西送回阴间去等等,你才料到他所托之人是曹普照的!”

  祖天开点头:“是,足证你们两人心思,这其中的蹊跷,我一直在思索,想了几十年他为甚么在曹大哥的责问之下,把事情说成好像是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之后才把事情告诉我的!”

  白素沉声道:“这其中的机关,一点就明他在把许愿宝镜给曹普照之时。必然有一番很能打动人心的话,这才叫曹普照欣然答应。曹普照不是寻常人,阅历何等丰富,所以阴差的话不单动听,他那宝镜,也必然有很奇怪的现象,显示给曹普照看到过!”

  祖天开点头:“看来是,但是他为甚么要先后倒置?”

  白素闷哼一声:“当时,他必然又曾千叮万嘱,说这事机密无比,绝不能给任何人知道,若是泄露了秘密,便会如何如何,这一番深入曹普照之心,所以曹普照一听得他把事情告诉了祖老,就又惊又怒,责备他泄露了秘密,他为了掩饰,就只好颠倒事实了。”

  祖天开伸手,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这一点,我当时已想到了,只是我不明白,阴差他目的何在?”

  白素和卫斯理却眉心打结。卫斯理道:“看来,从第一次阴差去求见曹普照起,他就在阴谋进行一件甚么事,后来的种种变化,都是为了达成这种事而进行的!”

  祖天开苦笑:“我正是那样想,可是六十年来,想破了我的头,也想不出他是想达到甚么目的。”

  卫斯理冷笑:“祖老,恕我作这样的推断:王朝一定知道阴差的最终目的是甚么,他甚至是阴差的合谋,可是他却没有告诉你!”

  祖天开听得卫斯理这样说,满是皱纹的脸上,神情复杂之至,过了好一会,他才摇头:“我不同意。”

  卫斯理伸手指向他,但是还没有开口,就被白素把手拉了下来:“且先把往事说下去,现在只知道事情的开始,难以下结论。”

  祖天开吁了一口气,他刚才说他当时,也想到了拥有许愿宝镜,事属特级机密,不能给任何人知道,倒是真的。因为当时的气氛僵得尴尬之极。

  曹普照仍然神情愠怒:“不是你自己说,虽亲如妻儿,也不可告诉,不然就”

  阴差不等曹普照说完,就站了起来,双手乱摆,用很难听的声音,叫了起来。

  阴差叫的是:“江湖好汉,结义弟兄之情,深过妻儿家人,所以我想不要紧的!”

  他的话,虽然是强词夺理,可是却也厉害无比当著祖天开的面,曹普照总不能说结义兄弟的情,比不上妻儿!他叫阴差的话堵住了口,说不出话来,神情自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

  而这时,心中最难过的,就是祖天开了!因为直到此际,他才知道事情严重之至!

  当阴差最初,说甚么他从阴间来,又有阴间带来的宝物,托人带回阴间去之类的话时,祖天开只当那是阴差信口雌黄,再也想不到事情会和自己有关。

  及至王朝忽然说要那许愿宝镜,祖天开仍然不认为有甚么大不了,以为向他的义兄一开口,就可以手到拿来。

  可是这时,他才知道,这不是那回事那“许愿宝镜”,他只不过闲闲提了一句,就形成了这样的僵局,真难想像他如何开口,向义兄索取。

  一时之间,人人都不说话,祖天开更不知如何才好,他只好向王朝看去。这时,唯一可以今气氛有好转可能的事,就是王朝向祖天开使一个眼色,表示他不想要那许愿宝镜了!

  那么,祖天开自然可以绝口不提,再喝几杯酒,也就不会再有持续的尴尬了!

  可是,当祖天开向王朝看去的时候,王朝一点也没有放弃自己意愿的意思。他先是现出了一个颇为不屑的神情,接著,似笑非笑,似怒非怒。这种神情,看在别人眼中,或者会不明,但是祖天开看了,却是心中雪亮。王朝等于是在说:看你的哩,要是你能顺我的意,不论如何困难,都要开口。

  而如果你碍著把兄的情面,置我于不顾,那你我之间,自然再无情分可言!

  由于祖天开明白了王朝的意思,所以他更是焦急,以致刹那之间,豆大的汗珠,直迸了出来。

  他性好男色,偶然的机缘,遇上了王朝,那对他来说,当真是如获至宝,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收获。和王朝在一起,他感到天地造化,全在他的生命之中。有王朝在身边,人间就是极乐世界。

  要是王朝弃他而去,那对他来说,也就等于是生命的终结了。

  他只觉得气血上涌,伸手一抹汗,竟连桌面上,都洒下了一片汗珠。

  这时,曹普照虽然仍在盛怒之中(曹普照盛怒,自有理由,大致和白素的分析相合),但是也看到祖天开忽然神色大变。

  他强压怒意,又狠狠瞪了阴差一眼,才向祖天开说:“兄弟怎么了?”

  祖天开见问,好一会出不了声,直到耳际听到了王朝的一下冷笑声那一下冷笑声,竟像是有一柄利剑,自他的身中,直刺了进去!

  他陡然乾了一杯酒,鼓足勇气:“大哥,就是那‘许愿宝镜’”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曹普照已霍然起立,神色更是难看,伸手指向阴差,厉声道:“兄弟,这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对你说了些甚么?”

  祖天开也站了起来:“说……说了些……”

  祖天开说不下去,因为阴差并没有向他说了多少,阴差和王朝作竟夜之谈,他对王朝说的才多!

  曹普照叹了一声,望向祖天开:“兄弟,再也别提此事,可好?”

  祖天开为难之至,又向王朝望去,只见王朝双手抱膝,脸向著天,竟连看也不看他!

  祖天开发急,用力一跺脚:“这……究竟是甚么宝贝,要了有甚么用?到阴间有甚么好?”

  曹普照也转过脸去,显是不愿再提,祖天开双手紧握著拳,赶到曹普照的身前,声音发颤:“大哥,瞧在你我的兄弟之情上”

  他话没有说完,曹普照就双手一起握住了他的拳头,接了上去:“看在兄弟之情,就再也别提此事!”

  他们两个人,全是身形巨大的大个子,四只拳头握在一起,各自又撕心裂肺地在讲著话,当真是惊天动地。

  王朝在这时,站了起来,看来神情轻松,走向前来:“曹爷,那宝贝想来一定神奇无比,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难道也不能吗?”

  王朝这几句话一出口,祖天开首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以为王朝改变了主意,不再想要那许愿宝镜,只是要求看一看。

  这“看一看”的要求,若是曹普照也不肯答应,那当真是太没交情,祖天开也准备翻脸了!

  祖天开向后退了两步,在等著曹普照的答覆,曹普照一言不发,寒著脸,看来,真像是“看一看”都不肯!

  祖天开忍无可忍,大声呼叫了起来。

第十一部:阴谋逐步发动

  祖天开叫道:“哪怕那东西能度你升仙,以你我的交情,看一看也不能?”

  曹普照的反应十分怪,他向阴差望去,像是徵求阴差的同意。

  阴差不看曹普照,口中念念有词,像是自言自语:“早说过了,结义兄弟,就和自己一样。当年歃血为盟,秉告天地之时,谁都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话,还分甚么彼此!”

  他说得声音很低,但倒也人人听得见。

  曹普照越听,神色越是难看。等到阴差说完,他伸手指指向阴差,像是想替自己分辩几句,可是终于没有说甚么,一顿足,沉声道:“好,我就取出来,让好兄弟你看上一看!”

  他虽然仍口称“好兄弟”,但是心中不快,谁都可以听得出,祖天开见自己硬逼著义兄去做他那么不愿做的事,心中也不好过。听了这样的话,脸上一红,自然甚么也不敢说。

  曹普照虽然心中不快,但也没有少了礼数,在向内室走去时,不忘拱了拱手:“请稍待,我把那宝物取了就来!”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又向祖天开看了一眼,看样子像是要相邀祖天开一起去以祖天开和曹普照的关系,自然可以直入内室的。

  祖天开已经抬起脚来,准备曹普照一开口,他就跟著一起去。

  可是,曹普照却只是望了一眼,并没有开口,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祖天开心中不是味,转过身来,不免埋怨王朝:“你也是,那东西看来,他看得……极重,你为甚么非要看不可,若你改变了主意,我这就追上去,叫他别拿出来了!”

  王朝的神色难看之至,一张脸,简直如结了一重霜,他先冷笑一声,然后伸手直指,连名带姓地叫著,把声音压得极低,道:“祖天开,你小心听著,一个字也别漏。等他拿了那东西出来,我一接到手中,会掉头就走,你就要在那时出手,攻其不备,使他不能追我。这一下偷袭,若是你不全力以赴,一出这屋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要是再在我的身边纠缠不清,你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牲,天打雷劈的杂种!”

  王朝这一番话一口气说出来,字字都像是利刃一样,刺进祖天开的身中,听得祖天开如同五雷轰顶一样,全身冰凉。

  一则由于王朝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可怕之极,铁青的脸上,罩著一重杀气、二则也由于那番话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随便叫祖天开怎么想,也想不出王朝竟会有这样的主意!

  一时之间,他呆若木鸡,张大了口,不知如何才好。王朝的神情,渐渐回复了正常,可是说出来的话,更令人心惊肉跳:“我不管你们是甚么天杀的结义兄弟,你不照我的话去做,我就照我的话做!”

  祖天开总算从极度的震惊之中醒了过来,双手乱摇,也不知是要王朝别乱来,还是想表达甚么。

  王朝不再理他,自顾自转过身去,背负双手,看来十分飘逸潇洒,正在欣赏墙上的一幅山水画。

  祖天开只感到自己非但不是一个在江湖上叫不少人闻名丧胆的大豪,简直如同一个迷路无助的小孩子!

  他不得已,向阴差看去。阴差冷冷地道:“听不听王兄的话,依我说,全看你和王兄的情分重,还是和姓曹的情分重而定这话,在未来之前,王兄已问过你,还是由你自己定夺吧!”

  祖天开听得阴差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

  卫斯理听祖天开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也陡然震动了一下,他举起手来,叫道:“等一等,有一些……很不合情理的情形!”

  祖天开的神情痛苦,他那段往事,不说出来,埋在心中,固然如毒蛇啮心,但是把往事再说一遍,自然也须忍受大痛苦!

  他道:“我据实而说,往事历历在目,印象太深刻了,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起来。”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那许愿宝镜,是阴差交给曹普照的,当时,阴差又曾千叮万嘱,叫曹普照连妻儿都不能提,何以阴差不但在黄鹤楼先向你们泄露了秘密,而且,又一心想王朝得到那宝镜?”

  卫斯理在提出这个不合情理的情形时,同时也望向白素,问她的意见。

  白素没有出声,祖天开答了等于没答,他道:“我不知道阴差的心中想些甚么。”

  白素徐徐道:“确然不合情理,阴差当然另有目的!”

  祖天开忽然声音发颤:“阴差……这……阴差……真的是阴差……真的是从阴间来的……”

  卫斯理和白素向祖天开望去,祖天开叹了一声,双手在面前挥动著。

  过了一会,他才道:“让我把事情……循序说下去!”

  卫斯理还是说了一句:“许愿宝镜落在王朝的手中,对阴差有甚么好处?”

  白素垂下眼睑:“除非”

  她只说了两个字,就抬眼向祖天开看了一眼。那意思卫斯理自然是明白的:除非阴差和祖天开一样,性好男色,意图讨好王朝。

  祖天开居然也听懂了,他大摇其头。极其肯定:“不会!不会!后来他得了宝镜,阴差不知所踪,再也没有见过他!”

  以后事实的发展如此,那么这个假设,自然也不能成立了。卫斯理作了一个手势,请祖天开往下说,同时,他也不免紧张,因为事态必然是越往后发展,越是惊心动魄。那时,祖天开已被逼到无可转圜的地步了他既然绝不可能放弃王朝,那就唯有照王朝的话行事了!

  问题是当时,曹普照才一走,王朝就有了周密的行动计划,而且在言语上,得到阴差的配合,这一切是不是有可能,是王朝和阴差早已计划好的?

  当时,祖天开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他自然无法再作分析,他只觉得喉际发乾,他先喝了一大碗酒,走到王朝的背后,王朝却不等他走近,就走了开去,连头都不转过来向他望一眼。

  祖天开又觉得全身燥热,无缘无故,出了一身汗,他只盼曹普照带了那宝物,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出现,那么他就可以不必为难了。

  但是这种异想天开的愿望,自然不会实现。曹普照确然去了相当久,但是靴声响起。一听就知道那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的脚步声,自然是曹普照回来了!

  王朝在这时候,才倏然转过身,目光如冷电也似,在祖天开的脸上扫了一扫,扫得祖天开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其时,曹普照已进来了。

  曹普照的手中,捧著一只檀木盒子,不是很大,他把那盒子,往桌上一放,手按在盒上,目光射向祖天开、王朝和阴差,缓缓地道:“这东西,是阴先生给我的。在这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世上有这东西,也不知道竟真有阴间,也不信阴先生自阴间来。但阴先生又告诉了我不少话,而且这东西又确有不少神奇不可思议之处,我这才悟了。阴先生又曾叮嘱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刹时之间,曹普照一住了口,就静得出奇,各人几乎都可以听到他人的心跳声。

  曹普照忽然冷笑一声:“既然结义兄弟,无分彼此,阴先生当日的那番话,我也不重覆了。反正阴先生是原物主,这宝物的奇妙之处,他素所深知,谁想知道,只要阴先生愿说,也没有人会阻拦!”

  这一番话,分成了两段来说,实在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满,祖天开一言不发,王朝倒像是没事人一样,走向桌子,笑殷殷地道:“是甚么样的宝物,倒要一开眼界!”

  他在向前走来之时,经过祖天开的身边,伸肘轻轻在祖天开的腰际,碰了一下。那一下,碰得祖天开如同遭了雷殛一般。

  曹普照讲完,后退了一步,王朝恰好走向前,也就老实不客气,打开了盒盖。

  就算在这样的时候,祖天开也不想去看盒中究竟是甚么宝贝,他的视线,只是在王朝身上盘旋。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祖天开来说,完全不由他自己控制,控制了他行动的,是王朝的那一番话。

  他只看到王朝在盒中取出一样东西,阴差在这时,发出了一下怪声。

  紧接著,王朝身形微弓,以极快的势子,倒射而出,一下子就在祖天开的身边掠过。

  王朝的动作快绝,祖天开甚至从来也不知道他有那么好的身手,这时,祖天开只想到一点:事情开始了!

  王朝的行动快,曹普照的反应也绝不慢,王朝身形才动,曹普照身形一长,一伸手,已向王朝当胸抓来。

  王朝身子疾退,在祖天开的身边掠过,曹普照要伸手去抓王朝,他的心口,也必然和祖天开正面相对。在武术上,这种情形,称之为“中门大开”,等于是把他自己卖给了对方!

  本来,以曹普照的武学修为和江湖阅历来说,是绝不应该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可是,当时他只想到,要尽快把王朝抓回来,而在他面前的又是他的结义兄弟祖天开。是曾和他出生入死,有过命交情的好兄弟!

  常有师父教徒弟:“学武的人。不论在甚么情形之下,都应该一丝不苟,照规矩去做,绝不能疏忽。不要以为在这种情形下,可以不做足功夫很多情形下,就在万无一失的境况中失了手的!”

  曹普照的师父,一定也曾这样教过他的。

  但曹普照这时,就只顾去抓王朝,而忘了去防备祖天开了。而祖天开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一拳向曹普照当胸打出!

  他在打出那一拳之际,耳际响起了王朝轰然的声音:要是少用了一分力,那就……

  所以,他这一拳,使足了力,“砰”地一声响,齐齐正正,打在曹普照的胸口,打得曹普照发出了一下怪异之极的声响,“腾”地向后退出了半步。

  曹普照的武功,当真了得,在全无防备的情形之下,中了祖天开这样力可千钧的一拳,居然只退了半步,而且,立刻展开了反攻。

  祖天开在一拳打中了曹普照之后,没有继续出手因为王朝没有进一步的指示,他就不知怎么做,所以,才给了曹普照立刻反攻的机会。

  等到曹普照的反攻一来,祖天开倒立刻就可以接招。他们两人,在一起久了,对对方的武术招数,再熟悉也没有。而且,以前常在一起拆招,所以,曹普照一开始反攻,虽然攻势犹如排山倒海一样,但是祖天开见招拆招,一一挡了回去。

  这两条大汉一动上了手,举手投足之间,劲风骤生,虽然两人都是闷打,但也已经惊天动地。

  两人在极短的时间中,已拆了十来招。祖天开记挂著王朝,他看到王朝已疾退而出,奇的是,阴差也急急在离开,但是他却奔向内室!

  武术高手,虽然强敌当前,出手如狂风,如骤雨,但一样能目观四方,耳听八路。阴差忽然奔向内室,曹普照这才大喝一声,犹如半空之中,起了一个暴雷,一拳一脚,将祖天开逼退了半步,一个转身,向阴差疾追了上去!

  曹普照突然后退,祖天开一拳打了个空,一时之间,呆在当地,竟不知如何才好。

  这时,总管带著几个人,奔了进来,疾声问:“怎么了?祖叔,甚么事?”

  祖天开双眼睁得老大,虽然从头到尾,他都身历其境,但是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真还说不上来!

  总管看了祖天开这模样,一顿足,带著人也直向内室的方向追去。

  祖天开这才想起,曹宅之中,人人会武,王朝带著宝物逃走,遇上谁也得吃亏,自己还是先去保护王朝的好,所以他大叫一声,以发泄心中的混乱,向著王朝奔出的方向,追了出去。

  祖天开那时,头脑中一片混乱,追出了一条走廊,穿过了一个院子,都不见王朝。

  而忽然之间,听到人声沸腾,好多人一起在叫:“老爷死了!老爷归天了!”

  叫声杂乱之至,但千真万确,叫的是“老爷死了”!

  祖天开再听到一下“老爷归天了”,脑中就“轰”地一声响。

  宅中各人乱叫乱嚷,他们口中的“老爷”,自然是曹普照。曹普照怎么会死了?在祖天开的印象之中,曹普照是不死的,他怎么会死的?

  难道曹普照是给自己出其不意的那一拳打死的?算来绝无此理,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心乱如麻,一面急速转念,一面已返身奔了回去,他奔出了不到十多步,忽然之间,喧闹的人声,陡然之间静了下来。

  突然而来的寂静,比突如其来的喧闹,更是可怕,令得祖天开突然停了下来。

  他才一停步,就听到一下凄厉之极的女人尖叫声,自内室处传来。一切事情,都来得那么突然。祖天开实在不知如何才好。

  他不知厉声呼叫的是甚么人,但总是曹家的内眷,所以他又向前疾奔了出去,才一进入另一个院子,他就整个人呆住了!

  那院子很大,是巨宅中好几个作为练武场之用的院子之一上次祖天开来的时候,巨宅之中,宾客云集,各门各派,各路人马都有。有许多成名人物,也有不少人想趁这样百年难逢的机会,扬名立万。所以各个院子中,从早到晚,都有人在练武,甚至对拆。

  祖天开也在酒后,受不了一干人的怂恿,演了他的霹雳刀法,一把大环金刀,舞得旁观者眼花撩乱,釆声不绝,叫人咋舌。

  现在,祖天开闯进来的这院子,是专供打梅花桩用的,树著几十根高高矮矮,碗口粗细的枣木桩。那枣木何等坚硬,但是桩头也都被踩得光秃,由此可知曹家上下练功是如何之勤。

  但现在,祖天开所前看到的情形之惊人,侥是他久历江湖,别说见死人是一件寻常之事,死在他拳头刀锋之下的人,也不在少数,甚么样的死亡情景没有见过?

  可是这时,他仍然不免头皮发炸,全身冰凉!因为他看到的情形,实在太诡异、太恐怖了!

  他看到几乎每一根木椿之旁,都有一个人。那些人,祖天开有的认识,有的没见过。认识的,包括了总管,曹家的子侄。

  那些人。有的抱住了木桩,有的倚著木桩,有的跌倒在木桩之旁,毫无例外,都是一片漠然的神情,双眼睁得老大,可是却空洞得像是一个深渊他们当然全死了,可以看出死亡是突如其来的,没有一个人能在死亡之前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所以在死后,才会出现了这样漠然的神情。

  祖天开也立刻看到了他的义兄曹普照。曹普照背靠在最高的一根关桩旁,微微抬头向天,神情与众不同,竟然大有嘲弄的神情,双眼睁得极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因为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伤痕。

  祖天开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每经过一个死人之旁,他都企图伸手去抚下死者的眼脸来,可是都不成功。

  他终于来到了曹普照的身前,手发著抖,也想令曹普照闭上眼,可是一样不成功。

  他的喉间,发出格格的声响,这时,他心头的恐惧和震惊,也到了极点!

  以他的经验来说,人是怎么死的,他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

  可是这里有那么多死人,是怎么死的,他却一点也说不上来。

  没有一个人有伤痕,若说全是内伤死的,七窍之中,说甚么也会有血丝渗出来。可是所有的人,都乾乾净净。若说是中了毒,那么肤色必然起变化,可是这些人,却又肤色如常!

  看起来,这些人之所以由活人变成了死人,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生命在忽然之间,离开了他们!

  而且,祖天开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极短时间之内所发生的他听到许多人在叫“老爷死了”,“老爷归天了”,那自然是有一群人,发现了曹普照的尸体。叫嚷的那些人,当然就是现在在院子中的那一群。

  他们的叫声,是突然之间静了下来的,由此可知,他们的生命被夺走,就是在那一刹间发生的事!

  是甚么力量令得好几十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的人,一下子都丧失了生命?祖天开身子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他无目的地挥著手,首先想到的是,阴司地府中的拘魂使者,似乎只有拘魂使者才有这种力量!

第十二部:阴风惨惨拘魂夺魄

  其实祖天开根本无法好好地想,眼前的情景太惊人了!根据他的知识程度,他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类似“拘魂使者”这样的情形。

  当他向卫斯理和白素两人叙述往事时,讲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喝了很多酒;身子一直在发抖,好一会,他才道:“那阴差……他真是阴间来的……拘魂使者,拘人魂魄,带到阴间去。”

  卫斯理和白素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祖天开道:“我接下来看到的情形……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也和他商量过,他也同意……阴差真有拘人魂魄之能!”

  卫斯理叹了一声:“你别先说结论了,把接下来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就行!”

  祖天开倒也坦白:“我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即使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令人心悸,所以要缓一口气。”

  白素很体谅他:“只管慢慢来!”

  有了白素的话,卫斯理也就不好太催他,所以又过了好一会,祖天开才再开始叙述。

  当时,他想抚下曹普照的眼皮不果,又意识到这么多人,是一下子死了的,心中发怵,全身冰冷,不知如何才好。就在那时,又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似乎是从好几方面,传向内室。

  祖天开知道,曹普照的内室,是这幢巨宅的中心,子女所居,围著这个中心,那是建造时故意如此的,以便老爷一声号令,各子孙可以一下子就从四面八方赶到。

  刚才祖天开在院子中看到的那么多死人,就是其中一个或两个子女的全家和仆佣。

  现在又有人声传来,当然是其他各子女率领家人,到内室去了。

  祖天开看著眼前那么多死人,心想现在在呼叫的人,也可能在刹那间丧生,真是不寒而栗。

  他想到这一切祸事,都和自己脱不了关系!当时已经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和王朝会合之后,自此远走高飞。但在其时,又有女子的尖叫声传来,听来彷彿是曹夫人的叫声。

  祖天开对于自己重重打了义兄一拳,很是内疚,而且他不是心地太坏的坏人,一灵未泯,心想曹夫人有难,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这一段心理变化的历程,是祖天开自己说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总不免会自己涂脂抹粉,说些好话。不过卫斯理和白素,倒很相信即使有夸大,成份也不多。)

  祖天开决定了到内室去救援,为了壮胆,他一声大喝,虽然那是夜行人吹口哨,但是气势也极壮。接著,他一侧身,负起了曹普照的尸体,大踏步向前走去。

  他才离开那个院子,和内室还有一段距离,就和一群约五六十人,从不同的方向,进入了另一个院子。那五六十人,已经个个举著刀枪,看到了祖天开,陡然呆了一呆。

  接著,看到了祖天开负著的曹普照的尸体,当场就有二男一女,嗷嗷叫著,扑了上来。祖天开倒认出他们是曹普照的子女,心想对方一定认为自己是杀死曹普照的凶手了,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想要解释,却是困难之极。

  眼看刀光霍霍,三柄利刃,已向他攻到,陡然之间,天色忽然暗了一暗,一团阴风,疾卷了过来,来势快速无比。而且,真的是阴风惨惨,所带来的那股寒意,令祖天开这样的壮汉,也感到奇寒彻骨,机伶伶地连打了好几个寒战。

  真的只是眨一眨眼的功夫,那团阴风,先是卷向扑向他的三人,那三人立时没有了声息,身子慢慢软倒。

  那三人还没有倒地,阴风又倒卷了回去,只一个盘旋,五六十人,个个声息全无,一色地身子软倒想像之中,若是他们身边有木桩的话,会在最后的一刻,抱住了木桩,或倚向木桩。

  那个院子中的几十个人,包括曹普照在内,就是这样死的!

  阴风惨惨,追魂索命!

  祖天开被这种景象震撼得全身僵硬,连眨眼都不能。

  那团阴风,在盘旋了一大圈之后,又转了一个小圈,这才向内室的方向卷去。

  当祖天开叙述到这一段时,卫斯理和白素,同时“叫停”:“等一等,请停一停再说。”

  祖天开停了下来,不住地喘著气,那情形就叫著“犹有余悸”,不过这一“余”,竟然有六十年之久,也是罕见之至了。

  白素提出要求:“请你再说一遍!”

  卫斯理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祖天开刚才所说的情形,完全不可思议,而且也不合情理,说他是胡说八道,一点也不冤枉他他也确然有胡说八道的可能。因为当日,若是他曾下手杀人,这番胡言乱语,就可以为他的罪行开脱。

  而如果是在说谎,再说一遍,就会有前言不对后语之处,必有破绽。

  祖天开却很是顺从,把他进入了另一个院子之后发生的事,又飞快地说了一遍。

  这一遍,和刚才所说的,虽然未必个个字都相同,但是所描述的情形,却是一样的。

  卫斯理先问:“一团阴风?何以你用‘一团’,而不是‘一股’阴风?”

  祖天开道:“那确是一团!”

  卫斯理摇头:“风怎么是一团一团的?”

  祖天开像是在此之前,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所以这时,认真想了一会,才道:“确是一团,你可曾见过成团的蚊子群?天将黑时,成群的蚊子飞起来,就是一大团忽东忽西的!”

  白素道:“你的意思是,那阴风,不但有形状,且是有颜色的?”

  祖天开点头:“是,灰蒙蒙的一大团”

  他用手比了比,约有一公尺直径:“一卷过来,天愁地惨,连天色都暗了,不过没有声音,反倒是所到之处,原来的人声,立时断绝。”

  卫斯理和白素都不出声,皱著眉。

  祖天开道:“你们以为那不是拘人魂魄的阴风?若不是,那是甚么?”

  白素又问得很小心:“你的意思,事后你和王朝讨论的意思是,那阴风是阴差放出来的?”

  祖天开瞪大了眼:“不是他是谁?我没见他放那团阴风,可是却见他把那团阴风收回去。原来那是一只环放出阴风来的,那必然是阴司之宝,阴风环。”

  卫斯理和白素越听越奇:“阴风环?一放出来,就化为一团阴风,拘魂夺魄?”

  祖天开道:“是啊,魂魄都被拘走了,人自然也立时三刻就死了!”

  卫斯理和白素两人都摇著头,神情古怪之极这是任何人听到了这样的事情之后的必然反应,那绝不应该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只有在神怪小说之中,才会有这样的描述。

  祖天开本身,可以说是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在现实中有可能发生。会不会他在武侠小说的基础上发挥想像力,以致产生了神怪小说中才会发生的事的想像。

  祖天开看出了两人的疑惑,他十分恼怒,提高了声音道:“你们说,苦主已出现,迟早要杀我报仇,我又不准备反抗,将死的人了,何必还要编谎言来骗你们?”

  祖天开的这一番话,倒具有高度的说服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实在没有再说谎之理!

  白素先道歉:“对不起,祖老,实在是因为事情太离奇了!”

  祖天开一指卫斯理:“小蔡告诉我,他经过再离奇古怪的事,阴间的拘魂使者放法宝拘魂,也不是太离奇的事!”

  卫斯理知道,由于“拘魂使者夺人魂魄”这样的事,在民间传说之中,有丰富的内容,所以祖天开就认为不太离奇,因为他在观念上可以接受民间传说。

  但是卫斯理和白素,根本不相信民间传说会是事实,所以觉得事情离奇之至。

  这时,他们初步的假设是:阴差作为阴间的代表,握有建立阴间力量的一样厉害武器,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之中,致人于死。

  而这武器的形状,像一个环当卫斯理一想到这一点时,他心中一动,问:“你说那阴风由一个环放出来,那环有多大?”

  祖天开吸了一口气:“放出来时,会变得多大,我不知道,只见到被收回去时,嵌进了一只扁盒子中,只有两寸直径,比指环大,比手镯小。”

  卫斯理和白素听了,耸然动容卫斯理已把酒会上的情形,全告诉了白素。

  那只奇重无比的盒子,亚洲之鹰托那怪人带来给卫斯理的,说是来自阴间,看来真的是来自阴间。

  不但是来自阴间,而且那是一个古怪的环的容器那环放出来,会带起一团阴风,取人性命刹那之间,是一件可怕之极的杀人武器!

  而如今,只得一只空盒,那只“环”不知何处去了!

  卫白二人好一会不说话,祖天开反倒催他们:“可以继续说下去?”

  卫斯理道:“请,越详细越好!”

  祖天开神情肃穆:“眼看这么多人,突然死了,心中实在吃惊,只当下一个必然轮到自己,可是那团阴风,却没有卷向我”

  那团阴风没有卷向祖天开,向内室卷去,那个方向,已有喧哗的人声传来,夹杂著女人的叫声。祖天开一咬牙,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提气向前疾奔而出,奔进了离内室最近的一个院子。

  奔近那个院子之前的三步,他还听到院子中人声鼎沸,可是当他进了院子,早已一片死寂。只见已死的人,正在缓缓倒下,又是好几十人,猝然死亡!此情此景,像是死神亲自降临了一样。

  极度的恐惧和震惊,反倒令祖天开变得麻木了。这时候,他只想到了一件事:这宅子中的所有人都得死,不会有一个幸存!不知道王朝离开了这宅子没有?不知道自己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之后,他会不会想念自己?

  祖天开虽然知道,有这一连串的事发生,起因都是由于王朝要得到那“许愿宝镜”。可是他在感情上偏袒王朝,不会怪王朝贪婪,反倒有点怪曹普照:用全家上下,近白人的生命,去保护那宝镜,值得吗?

  他一面思绪紊乱地想著,一面大踏步向前去,肩上仍然负著曹普照的尸体。在他向前走的时候,有的死人,身子缓缓倒向他,他连看都不看,就伸手横肘,把死人推了开去。

  这时,那团阴风,在夺走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之后,在院子中一个盘旋,祖天开已准备随时被它把自己的魂魄拘走,他甚至想到,人的魂魄被带走时,不知道是不是会有抽筋剥皮的痛楚?

  然而,那团阴风,并没有向他袭来,在打了一个转之后,投向内室。也就在那时,祖天开看到了一个奇特之极的景象。

  他看到内室的门,陡然从内打开,门开处,身形矮胖的阴差,右手拿著一只打开了盖子的扁平盒子,右臂直伸向外。

  这时,祖天开又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但由于眼前的情景实在太奇特了,所以他竟然未能去看清楚发出尖叫的女人究竟是甚么人。

  他看到,阴差右手高举,那团阴风,正在迅速缩小,极快地,在接近那盒子的时候,化成了一只小小的圆环,无声无息,投入盒中。阴差一抖手,盒盖盖上,他的右臂向下一沉,像是那盒子很是沉重。

  卫斯理再度请祖天开暂停:“那圆环……不,那盒子中有一个凹槽,恰好可以放下那个圆环,你注意到了没有?”

  祖天开迟疑了一下:“或许有,但是我没注意到,只看到圆环一到了盒子上,就不见了,如同和盒子溶为一体,那可能是嵌进了凹槽之中。”

  卫斯理和白素互望,心中都道:“是那只盒子了!”

  卫斯理再问:“阴差他……如何处理那盒子?”

  祖天开用力抓头:“这……由于我接著看到了曹夫人,所以……没有注意。我只是想到,阴差原来真是阴间来的拘魂使者,会放出拘魂的法宝。”

  卫斯理长叹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叹息,只是觉得非叹息不可,事情太复杂,也太难以想像了。长叹一声,可以使心头的郁闷减轻一些。而这种郁闷,是由许多不可解的谜团结成的。

  祖天开在圆环归入盒子之后,就看到了曹夫人。他看到,阴差的左手,紧紧抓住了曹夫人的手腕,雪白的手腕,已被阴差抓得有点红肿。曹夫人正在竭力挣扎,手拉脚勾,想藉门框的力量,阻止阴差把她拉出去。

  可是看来效果不大,她正逐寸逐寸,被阴差自内室之中,扯将出来。

  一看到这等情景,祖天开只觉得气血翻涌,怒意直冲顶门他是一个有怀旧观念的江湖人,他的观念是:你杀了曹普照,自然是深仇,但谁知道你们之间有甚么纠缠,江湖人早把生死置于度外,死了也无话可说!

  可是,你竟然这样对付曹夫人,曹夫人是祖天开的大嫂,这就欺人太甚了!

  祖天开怒意冲天,大喝一声:“姓阴的,你干甚么?”

  这时,他一切豁了出去,也顾不得阴差是拘魂使者的化身了。

  他那一声大喝,声威惊人,阴差立时向他望来,只见他的神情,阴森之极。

  也就在那一刹间,曹夫人伸过头去,张口向阴差的手上就咬。

  那一咬,令阴差甩开了手,曹夫人身子一个不稳,跌进了内室。祖天开也在那一刹间,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内室的门口,阻隔了阴差和曹夫人。

  阴差沉声喝:“让开!”

  祖天开和阴差的目光一接触,被阴差眼中的那种森然的寒意,逼得向后退了一步。他在那时,只想先阻挡一下再说,所以他在一踏进了内室,立时就关上了门。

  他听到了两下呼叫声,同时传出来。门外,是阴差愤怒的吼叫声。门内,是曹夫人凄惨欲绝的惨叫声她已看到了祖天开肩头上曹普照的尸体!

  她扑了上来,祖天开把曹普照放在一张椅上,曹夫人扑了上来,跪在地上,自她的咽喉之中,发出充满了悲惨的呜咽声。

  她并没有放声号哭,但是这种呜咽声,听了更是令人肝肠寸断!

  祖天开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老大的个子,就这样呆立著不动。只听得门砰然作响,已被阴差撞了开来,阴差当门而立。曹夫人停止了呜咽,慢慢站了起来,盯著阴差看。

  她是一个绝色美人,虽然这时披头散发,满面泪痕,但是那令她看来楚楚可怜。阴差的喉际,发出“咯咯”的声响,神情怪异。

  曹夫人也没有尖叫,虽然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悲哀,但是仍然有恰如其分的优雅,她指著阴差,水葱也似的手指在发颤,她问:“你……究竟是甚么?你是人还是鬼,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她的责问,甚至不是强有力的,可是阴差却像是很有忌惮,双手摇著:“你听我说。你听”

  曹夫人摇头:“不,我不听了,老爷……就是听了你不知甚么话,才会落得这样,我不听了!”

  她说著,又伏向曹普照,背向著门口。阴差走了过来,伸手想去拍她的肩头。祖天开大喝:“别碰她!”

  阴差并没有停手,祖天开“呼”地一拳,劈面门打向阴差这时,祖天开已经横了心,置生死于度外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打出这一拳之后会有甚么后果。他只想到,阴差既然是拘魂使者,自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叫自己打中了。

  可是,事情大出乎祖天开的意料之外,他一拳打出,阴差竟不能避开,“砰”地一声,正打中在脸上,打得阴差连退了三步,登时鼻肿脸青,鼻血长流。他又伸手抹了一下,变得满脸是血,看来可怕。

  而祖天开那一拳,拳风很劲,令得伏在曹普照身上的曹夫人,身子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祖天开看到,曹夫人的神情哀伤莫名,可是那却是一种静态的哀伤永远不会消退,也永远不会再加深。一柄匕首的柄,露在她的心口处,整柄匕首,自然都已插进了她的心口!

  曹夫人死了!刚才她伏向曹普照时,暗中以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口,立时气绝身亡!

  祖天开虽然就在她的身边,但是竟未能阻止,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也想不到。

  盯著曹夫人的尸体,祖天开只是僵立著。而阴差这时,也发现曹夫人死了。

第十三部:何处觅仇人

  阴差一发现曹夫人已死,他的反应,怪异莫名。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脚步踉跄,向曹夫人走来。祖天开又扬起一拳,再待打出,可是他看到阴差盯住了曹夫人,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竟现出了哀伤之极的神情。

  祖天开呆了一呆,看来,阴差对于曹夫人的死,竟是伤心欲绝!

  那么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怎么会对曹夫人的死感到哀伤呢?

  祖天开的那一拳,迟了一迟,没有打出去。阴差的手发抖,伸出来,像是想去碰曹夫人,但是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

  他闭上眼睛,又往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抹,他一直在流鼻血,再把血抹了开来,看来也实是怪异。

  他抬头向天,喉间发出了一连串的怪声,突然转过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这时,整个巨宅之中的人都死了,静得出奇。所以阴差一面向外走去,一面所发出的嚎叫声,一直等他走得老远,犹自隐隐傅入耳中。

  祖天开一直呆立著,直到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了,他才陡然省起,自己死里逃生了!

  想到自己死里逃生,恐惧也随之而生,他立时也洒开大步,向外奔去。

  祖天开在大宅中的经历,到此为止。

  卫斯理和白素却知道,巨宅中人,并不是“全死了”,而是有一个七岁的孩子活了下来。

  这个孩子,祖天开也见过,曹夫人曾带他出来,见过客人那时,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惨事发生。

  卫斯理望著祖天开,等他再说下去。祖天开摊开大手:“完了,我飞奔出宅子,一口气奔到了那土岗之上,见到王朝在那里等我。我见了他,拉了他的手,又一口气奔出五七里,这才停了下来。”

  卫斯理仍然望著祖天开,祖天开道:“以后,再也没见过阴差,我和他兼程赶路,只求离开天河口越远越好。不几天,江湖上已沸沸扬扬传说曹普照一家大小,尽皆离奇死亡一事。传说的人,都说必然是有瘟神进了曹家大宅,所以才会有那么可怕的事情发生,真正的内情,怕只有我、王朝和阴差三个人才知道了!”

  卫斯理道:“不,还有一个当时只有七岁的男孩你也见过这孩子,他是曹普照的小儿子!”

  祖天开“啊”地一声,神情大是惘然。

  过了一会,祖天开才道:“是,是,我见过这孩子,是,你一来就对我说了,这孩子没有死。可是当时我自己死里逃生,根本没注意这孩子,死人也太多,大大小小都有,我也没逐个仔细去看,根本不知道那孩子的生死!”

  他说了之后,又喘了几口气:“这孩子居然长大了,又有了下一代?要来找我报仇?很好!很好!曹大哥总算有后,可比我和王朝好多了,人孰无死,死了绝后,这才是悲哀!”

  像祖天开这样的人,未必真为自己绝后而悲哀,他多半是想到了王朝的后代王大同成了疯子,自然不能再为王朝传宗接代而难过。

  白素向卫斯理招了招手,卫斯理来到了白素的身边,两人握著手白素这样做,是想卫斯理认同她将要发表的意见。

  白素道:“照祖老的叙述来看,曹宅当年的灭门巨灾,罪魁祸首,应该是王朝。”

  事隔那么多年了,白素一提出这一点来,祖天开还是为他辩护:“也不能全怪他,那阴差必然曾经用言语播弄,先骗了曹普照,再煽动了王朝!”

  白素点头:“是,阴差当然是祸首,你除了打曹普照一拳之外,并没有出手,王朝更是抢了宝镜就溜。人全是阴差杀的,是阴差祭起了一团阴风,令人致死的。”

  祖天开点头,长叹一声,神情痛苦。

  白素续道:“整件事中,你并没有甚么大过错,曹普照的后人要找你报仇,你为甚么要承担?”

  祖天开怆然失笑:“我打了曹大哥一拳,人是我带进巨宅去的,我脱不了关系。若是早几十年,我或者还会为自己辩护,现在,决计不会。曹家后代,必然要报这血海深仇,王朝已死,阴差下落不明,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汉。”

  祖天开说了之后,胸脯起伏,显得很是激动,过了一会,又道:“曹家的后代,若是不报此仇,只怕会一直苦痛莫名,就像这些年来,我一念及害了曹大哥一家,就像心里有毒蛇在咬一样。用我一条老命,去换曹家后代的好生活,应该之至!”

  白素叹了一声,祖天开当年纵有不是,但现在所说的这番话,却合情合理之至,不失江湖豪侠之风!

  虽然他和白素,对于古代式的“报仇”行为,都不敢苟同在现代文明社会之中,曹金福若是杀死了祖天开,就算是祖天开自愿受死,曹金福一样逃不了杀人罪!

  卫斯理沉声道:“应该让曹金福明白整件事的过程!”

  白素“嗯”了一声:“曹金福很明白,页正的血海深仇,是来自阴间的阴差可是,事隔六十年,上哪里再去找这个……阴间使者?而且,最难令人明白的,是他当年为甚么要这样做!”

  祖天开瞪大了眼:“我想了六十年,和王朝一起琢磨,没有结果,自己一个人想,也想不出。我们也想再见阴差,因为那许愿宝镜还有许多神妙的功用,阴差向王朝提起过,可是用法却没有传下来。”

  卫斯理猛地想起:“那宝镜,不是要送回阴间去的吗?怎么一直留在人间?”

  祖天开叹了一声:“那是我们两人共同的主意得了那宝镜不久,就是王朝他使用宝镜的时间,由我守护著,让他去发挥宝镜的功用他在使用了宝镜后,兴奋之至,说那真是宝物,就不肯把它送回去。那时,他已有了娶妻生子的念头,不过没有对我说出来,我也说好,至多阴差再来向我们讨取。这是留下宝镜的另一个原因,可以引阴差出来,谁知阴差再也没有出现过!”

  卫斯理和白素齐齐吁了一口气:这一段落的故事,到此为止了。阴差当然没有再到阴间去,所以若干年之后,阴间才又派了另一个使者,大美人李宣宣到人世来,寻找那面许愿宝镜。在发生了许多事之后,如愿以偿是回到了阴间,而且曾带了卫斯理和白素到阴间去“参观”了一下,使两人得睹奇景。

  至于当年在曹家巨宅之中,唯一的幸存者,如何生存下来,并且成家立室,生下了曹银雪、曹金福姐弟,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是如何发展的不知道,但是一开始,必然惊心动魄之极,试想一想,一个七岁的孩子,不论他天资多聪颖,猝然之间,发现一家大小,上上下下,尽皆死去,只剩下他孑身一个人,这种打击,不知是如何承受下来的!

  所以,曹金福曾转述他父亲的话,说自己其实是早已死了的。

  孩子当年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幸存下来的,向曹金福追问,一定可以问出究竟来。

  那么,剩下来的问题就不多,最主要的一个是:阴差何以要如此做,目的何在?

  这个问题,卫斯理和白素,都没有头绪。

  卫斯理道:“阴差如果死了,自然永远无人知悉,但他从阴间来,或许有长寿之法?”

  白素点头:“就算他还在生,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如何去找他?”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也不是全没有线索的!”

  祖天开一听这话,先跳了起来:“你有办法?你能找到他?”

  卫斯理作了一个手势:“事情要进行起来,当然很困难,不下于大海捞针但既然知道针必然在海中,理论上来说,是总可以捞得起来的!”

  祖天开苦笑,卫斯理先道:“有一个神通广大的朋友,托人带了一只盒子给我,说那盒子,是从阴间来的。”

  祖天开双眼睁得老圆,卫斯理把在“爱酒人协会”酒会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祖天开听得大是骇然:“那盒子,就是……用来放‘阴风环’的?”

  “阴风环”自然是祖天开的杜撰名词,但为了方便,也不妨先这样称呼。

  卫斯理道:“相信是,那……环必然也是阴差从阴间带出来的宝物,和许愿宝镜一样,本来是属于阴间的东西,所以才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祖天开张大了口:“盒子在,那环呢?”

  衙斯理摇头:“不知道那盒子既曾是阴差所有,又曾落在亚洲之鹰手中,从这条线索追下去,有希望追出阴差的下落来。”

  白素道:“这铁盒才一露面,便叫人盗了去,盗盒人手法高明之极。循那条线追下去,也有可能会有所发现!”

  祖天开虽然老了,可是并不糊涂,他听了卫斯理和白素的话,下禁呆了半晌。因为那所谓“线索”,全是虚无飘渺的事,距离可以找出阴差的下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卫斯理看出了他的心意,朗声道:“别气馁,在我的经历之中,有许多事,比这更没有头绪的,到头来也水落石出了!”

  祖天开双手合什,作向上天求助状,他喝乾了一杯酒,重重放下酒杯,大声道:“曹大哥的孙子呢?请他来,我任由他处置!”

  卫斯理估计,这上下,陈长青早已把有关祖天开和李宣宣,以及许愿宝镜故事,全都详细告诉了曹金福,两人可能都在他家中等他的音讯。

  所以,他拨了自己家中的电话,果然,电话才通,就听得陈长青叫:“天,你上哪里去了?”

  卫斯理沉声道:“曹金福”

  陈长青嚷叫:“在我身边,比我更心急!”

  卫斯理道:“我和白素,在王大同的大宅”

  他才讲到这里,只听陈长青叫了一声:“我们立刻就来,半秒钟也不迟!”

  陈长青叫著,已挂上了电话,卫斯理连“喂”了几声,再无声响。

  卫斯理本来,想在电话中,先对曹金福说明白,见了祖天开,不能冲动,并且要告诉他,不论以甚么理由令他人致死,都是犯罪行为。

  可是陈长青必然拉了曹金福赶到这里来了,只好等人到了再说。合他和白素之力,要阻止曹金福的行动,看来还不致于不成功。

  卫斯理把这意思对白素说了,白素叹了一声,望向祖天开,祖天开已经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只是大口喝酒,悠然道:“刚才所说的,要是有一字虚言,叫我死了之后,在阴司入拔舌地狱。”

  白素语意诚恳:“祖老,没有人不信你,不过在过去的经历中,王朝利用了你的感情!”

  祖天开答得叫人啼笑皆非:“那是我心甘情愿的,或许是前世冤孽!”

  卫斯理道:“你且避一避,待我去迎曹金福进来!”

  祖天开摇头:“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死都不怕,怎会怕见人,咱们一起迎出去!”

  他说著,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昂首阔步,向外走去。他虽然已极老,可是这一挺身,却也英气逼人。卫斯理和白素,未曾见过当年他在法场之上,挣断了五花大绑的麻绳,夺走了刽子手的大刀,在雷电交加之中昂然离去的情景。但根据现在的情形来推测,当时的情景之壮观慑人,也可想而知。

  他一面向外走,一面伸手,在经过的墙上,按下了几个掣钮那是打开好几道铁门的控制钮。他明知怀著血海深仇的曹金福就要寻仇来了,说不防备,真的毫不防备,跟在他身后的卫斯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心中所想的一致曹金福若是一发动,他们两人,说甚么也要挡在祖天开的身前,先把当年发生的事,告诉了曹金福再说!

  祖天开的步幅大,不一会,就到了大门口,只见一辆车子,疾驶而来,在离大门口还有十来公尺处,急刹车停住,发出刺耳的声响。车子还没有停定,左、右车门,已一起打开,曹金福庞大的身躯,首先窜出来他弯身窜出车子,陡然一挺,巳巍然而立。

  祖天开一见,身子陡然震动,喃喃地道:“报应!报应!真像!真像,活像是”

  他这一句话,自然说的是“真像当年的曹大哥”,可是一句话没有说完,曹金福已经有了行动。

  曹金福出了车子之后,大约向祖天开看了两三杪钟,就双手向上高举,发出一下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势如骏马奔腾,猎豹扑跃,苍鹰下击。卫斯理和白素,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条高大之极之人影,已到了眼前!

  两人心中同时一凛,心想事情要糟,只怕来不及出手阻挡曹金福的攻击!

  可是,接下来立刻所发生的事,却令得他们二人目定口呆,祖天开也呆若木鸡,因为实在大意外了随你怎么想,都想不到!

  (各位看故事的仁人君子,看到这里,不妨掩卷略想一想,看是不是能想得出曹金福的动作来?)

  曹金福扑向前来时,带起了一股劲风,可是他一到了近前,立时在祖天开的面前,双膝跪倒,双手先举向上,再伸向前,双手按地,向祖天开叩起头来那不是普通的叩头,而是最最崇敬的“五体投地”!

  他不但叩头,而且朗声道:“恩公在上,受晚辈曹金福一拜,再拜,三拜!”

  不但他的语音之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而且,真挚得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诚意,他叩的头,也极其响亮,额上立时红肿了起来。

  卫斯理、白素和祖天开,怎么想得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出现?

  卫斯理立时抬头向陈长青看去,陈长青笑嘻嘻地向卫斯理作了一个鬼脸,显而易见,眼前这样的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曹金福叩了三个头之后,祖天开才缓过气来,连声道:“起来!起来!我当年……当年,这是怎么啦?”

  曹金福却不起来,又“咚哆咚”叩了三个头,道:“这三个头是代先父叩谢的,先父临终嘱咐,见了大恩人祖老爷子,一定要代他谢恩!”

  祖天开俯身,扶起了曹金福,呆呆地望了他半晌,忽然老泪纵横:“这从哪儿说起,当年我……我……害得曹大哥一家”

  他说到这里,侥是他一生闯荡江湖,临老准备接受当年行事的果报,这时也抽噎得说不出话来事情实在太出人意表了!

  曹金福吸了一口气:“先父一直在对我们姐弟说,当年他只有七岁,和母亲正在内室,听得外面喧哗,叫著父亲死了”

  他一面说,祖天开一面点头,那情形,和祖天开刚才对卫斯理和白素说的一样。

  曹金福又道:“那时,先祖母正在告诉先父,有一个人自称从阴间来,诡异莫名,不知会有甚么祸害,说著,外面突然甚么声音也没有了。但隔不一会,又有人声自各方面传来,但立即又寂静无声。房门这时,突然被一个半秃的矮胖子撞了开来!”

  祖天开失声道:“阴差!”

  曹金福咬牙切齿:“那……凶徒撞门进来,见了先祖母就向外扯,先祖母一面挣扎,一面把先父一推,推到了屋角。据先父说,那凶徒目射凶光,已望到了先父,就在那时,先祖母被扯出门去,祖老爷子也到了!”

  祖天开闭上了眼睛,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

  曹金福说得流利,那自然是自小就听他父亲说起经过的缘故。

  他续道:“祖老爷一到……那凶徒对先祖母显然不怀好意,祖老爷子一到,不但成全了先祖母的名节,而且也保住了先父的性命!先父劫后余生,对祖老爷子的大恩大德,没有一日不提起!”

  祖天开、白素和卫斯理互望了一眼,他们都心知当时,祖天开根本没有留意瑟缩在屋角的一个七岁小孩子!但是对这个小孩子来说,祖天开突然出现,使行凶的阴差退走,当然是大恩大德了!

  卫斯理和白素本来还担心曹金福非报仇不可,事情难以处理,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发展,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陈长青哈哈大笑:“我向他讲阴间来人的事,一提到祖老的名字,他就直跳了起来!赶著要来叩头!是我硬要他把经过听完的!”

  曹金福神情兴奋,大声道:“大丈夫快意恩仇!恩人已经找到了,仇人只怕也躲不久!”

  他此言一出,人人面面相觑仇人是阴差,上哪儿找他去?

  还记得这个故事的序中,说书名耍了一点小花样吗?是的,故事告一段落。自然人人明白,小花样,书名意思是:一个来自阴间的阴差,在阳世犯了错事所以,曹金福能否报血海深仇等等,是不在这个故事之内的。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