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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阴 魂 不 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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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阴魂不散”这个故事,接“祸根”,也接“阴差阳错”,甚至和“圈套”、“烈火女”都有联系。这已成了卫斯理故事的特色既然有固定的人物,自然也产生了可以衔接的故事。
但,当然,每个故事还是独立的,至少,单看这一个故事,也要使人看得明白,看得明白了,才能看出味道来,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结尾处,红绫打开门见到了曹金福,卫斯理和白素开怀大笑,那是天下父母心,很少有例外的。
一九九二·三·三
又,为了一个美丽的女人而定下了那么可怕的阴谋,不算夸张。“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写下了异族统治中国超过二百年的历史。
可怕得很当然不是说美女可怕,请勿误会。
第一部:从“野人”到“超人”
在离开蓝家峒之前,有几件小事,需要记述一下,因为这些小事,在日后都有不同程度的扩展。
小事在很多情形下会扩展成为大事,就像我无意之中说了一句“老十二天官的事作不得准了”,结果就衍化成了两个故事。
小事之一,是在焚化两头银猿的尸体之前,有一场小小的讨论。
两头灵猿,其中的一头,天灵盖已被打开,发现了它的脑上,罩著一个如同发网也似,结构十分细密的一个金属网,而且,还有很多深入脑部的,极细的金属丝,和网连在一起。
我们对这种怪异的情形,已经有过假设。假设是:那是外星人进行的一种手术,替灵猿装了这样装置的目的,是通过预先设定的程式,影响灵猿的脑部活动,使灵猿按照程式所预定的规律,进行活动。
把这种程序设定在活生生的生物的脑部,听来有点骇人听闻,但同样的情形,即使是科学并不发达的地球人,也早已运用在出电脑控制的机械人身上了。
争论是:是不是要把另一头猿猴的天灵盖也打开来?
照推测,另一头银猿的脑部,必然有著同样的装置,若单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那大可不必了。
可是我却另外有一个想法那种装置,既然假设是一种影响脑部活动的“程式”,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什么特别的仪器,把这程式的内容显示出来呢?
如果可以的话,就可以知道外星人安装程式的目的,知道灵猿如何受到了植入程式的影响,由普通的猴子,变成了“神仙饲养的灵猴”。
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作为研究的需要,有两则这样的装置,自然比一副好得多,所以,我主张把另一头猿猴的天灵盖也打开,而且,把两副装置(连著许多细丝的网),小心取下来。
其余人不置可否,反对的是红绫。
红绫才一看到那头灵猴的天灵盖被打了开来,就有相当程度的震动。
但是她总算明白,灵猴早已死了,所以她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直到听到了我要把另一头银猿也依样葫芦,她才反对:“不必了吧,都是一样的。”
我向她望去,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先向她叙述了我们对这个“网”的假设。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十分艰难的任务要使红绫明白这种在生物的脑部植入程式,驱使生物按照程式的规定来活动,这样的设想,很是超时代。要红绫明白、接受,自然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才把假设提了出来,红绫就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当然是这样,那就是……神仙……你们叫……外星人?都一样,那就是神仙的委托,委托他们照顾我,把我当作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就是靠了这种委托长大的。”
虽然她把外星人称为“神仙”,又把植入的程式称为“委托”,可是倒也确切之极。
一时之间,不但我极之愕然,连在一旁的白素和铁天音,也立时用十分骇异的目光,向红绫望去。
红绫笑了起来:“觉得奇怪?”
她的性子很直,绝不会说话吞吐,卖什么关子,所以她问了之后,不等我们有反应,她又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打著自己的头部:“妈妈的妈妈说,她当年莫名其妙,把我带到苗疆去,嗯……嗯,她说什么……总之是白过了很多年的意思”
白素也走过来握住了她另一只手:“是不是‘蹉跎了岁月’?”
红绫手舞足蹈,连带得使我和白素,看来也像是跟著她在跳舞一样(因为我们都握住了她的手),她叫道:“是,就是这句话,妈妈的妈妈……有时说的话,不是很叫人懂。”
白素喜容满面:“她又怎么说?”
红绫道:“她说,要补救。所以,把许多我早该知道的事,许多我不知道,连你们也不知道。可是她知道的事,都教给我,使我知道。”
我和白素听了,都又惊又喜,我失声道:“那得多久?你要离开我们?”
红绫先是呆了一呆,不明白我的意思她若是要跟她的外婆去学习知识,那岂不是又要离开我们?说不定学呀学的,连她也变成了外星人,那对我们来说,可是得不偿失了(父母有时,也颇为自私)。
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红绫一开始不明白,可是立刻明白了,她侧著头,摆出一个很是可爱的姿态,摆脱了我们的手,双手拍打著她自己的脑袋:“已经完成了,她把我该得的知识,全都输入了我的脑子中。”
一时之间,我、白素和铁天音三人,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自然,外星人传授知识的方法,绝不必像地球人那么笨,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教,一条公式又一条公式地死记硬背。他们可以对人的脑部的记忆储存部分,作直接的输入!一下子就把知识化为记忆,使得一个野人,可以立刻变成一个无所不知的超人!
我和白素一直都把红绫“遇仙”,当成是好事,是幸事,可是也绝想不到,竟然好到了这种程度!
红绫也想不到我们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倒是铁天音先打破沉默,他叫了起来:“天!你是说,现在你的知识,和外星人一样了?”
红绫回答得很严肃:“妈妈的妈妈说,她已把一切都输入了我的脑子,可是有许多知识,我现在还不能了解,也不能运用,一定要通过一个‘消化过程’,才能变成我的真正知识这个过程可能要很久,要看我是不是肯努力。再说,我做野人太久了,不一定有兴趣急于去掌握那些知识,我也觉得她说得对。”
红绫一个人在侃侃而谈,我、白素和铁天音三个人,像是傻瓜一样地看著她。
我和白素尤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后来我和白素谈起当时的情形,白素也大是感叹:“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忽然之间,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竟然承受了可以说在地球上再地无人能及的知识,真的不知该如何才好,本来,准备花上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希望能把她带领进文明世界之中,可是如今,她已经站在文明世界的最尖端,当时心中固然高兴,可是同时想到的,却是不知道那是福还是祸,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白素把当时的心情,说得很是生动,我的情形,和她全然一样。
只有铁天音,虽然也一样惊愕之至,可是他至少还能活动,不像我们,像是遭到了电殛。不过,他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伸手指著红绫,大失常态,一叠声地道:“你……你……你……”
红绫笑嘻嘻地望定了他:“天音大哥,你可是想问我些什么?”
看铁天音的神态,自然是想向红绫问些什么,可是由于地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都堵在喉咙里,一下子问不出来,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咕咕”声,双眼也有些翻白。红绫反倒安慰他:“随便问一个,嗯,问一个你认为我绝不可能知道的。”
铁天音看来正有此意,所以红绫一提醒,他先是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然后,极急速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那个问题,是用德语提出来的这很自然,他在德国受教育,德语是他使用的基本语言。
他说得又急又快,我一时之间,没能听得明白当然也由于他的问题之中,有很多是科学上的专门名词之故,我只听明白了问的好像是什么“硝化作用”和“合成的能的来源”之类的事。
当时,我不禁皱了皱眉,第一个想到的是:红绫怎么听得懂德语?继而立即想到,她的外婆既然把许多知识都“输入”了她的脑部,自然也包括了地球人所使用的语言知识在内。别说德语在地球上有很重要的地位,只怕连中国四川的土话,和南美洲印地安部落的语言,也全在红绫的脑袋之中了!
继而,我又想到,铁天音的这个问题,一定专门之至,连我都没有听懂,红绫能答得上来?我竟然大有怕女儿难以应付的紧张心情。
看来白素的想法,也和我一样,她在那时,伸手向我握来,手凉得很。
红绫听了铁天音的问题之后,大眼睛眨了两下她的眼中,一点不夸张,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她略抬了抬头,应声吐出了答案,说来清楚之极,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但是对内容,却截然不解。
她说的是:
“2NH3+3O2→2HNO2+2H2O+158kcal”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立刻向白素望去,白素也摇了摇头,我只看到铁天音在刹那之间,像是傻了一样,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绫笑:“天音大哥,我脑中这种古怪的东西太多,总算一下子就可以理出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有什么用。嗯……那是……公式?显示亚硝酸菌把土壤中有机物分解而产生亚硝酸的氧化过程?”
值得一提的是,红绫对那个公式的解释,也是以流利的德语说出来的。
铁天音的反应,很出人意表,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号叫声,接著,双手抱住了头,整个人,在墙上重重地撞著。
苗人的屋子,都是竹子搭出来的,墙也是竹子的,给他大力一撞,摇晃著,发出可怕的声音。
红绫虽然已是上通天文,下识地理,可以说是无所不知的超人了,可是对于铁天音何以忽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却也惘然,她向我们望来,想寻求答案。
这答案,自然要铁天音自行揭晓,他一面撞墙,一面喘著气:“真是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我皱著眉,一时间仍然不知是什么意思,可是白素已沉声道:“你该想想她十多年当野人的日子!”
经白素这样一提,我才恍然,铁天音是由于红绫忽然有了这样的成就而产生了极度的欣羡和妒嫉!
这实在是难免的,就像是普通人忽然知道了同伴中了巨额的彩金一样很庸俗,但是却是简单明瞭的比喻。
铁天音至少化了十年的时间,才在专业知识的领域之中,做了医生,可是红绫在刹时之间,在医学上所知之多,只怕超过了他十倍、百倍!
所以他才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而白素的话,自然是在安慰他:红绫是先有了巨大的“失”,才有了非常的“得”,凡事,得和失总是相应的!
铁天音很快安静了下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我的童年、少年,只有比做野人更糟!”
白素的声音很平静他可能是藉此要铁天音也变得镇定,她道:“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有极悲惨的,有极幸运的,无法预测,无法解释。自古以来,人类就为这种情形迷惑,结果归纳出一句无可奈何的话来”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过来,显然是想我接下去,说那句话。
我有点不情不愿,但是还是把那句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各有前因莫羡人!”
白素把这句话重覆了一遍,然后,望定了铁天音。铁天音的神情惘然,喃喃地道:“前因……前因……”
白素曾把这句话形容成“无可奈何”,我也有同感。由于人的命运是如此不同,而为什么大家都是人,会有的人悲惨,有的人幸运,全然无可捉摸,就只好归于“前因”,可是,“前因”又是什么呢?是以前的行为,这“以前”,又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前生?再前生,还是一切全都在这一生了结?
这是一个很虚无的问题,难以探索,也无从探索。
而我刚才,接白素的话,很有点不情不愿,是由于我对铁天音那种过份强烈的反应,很是反感的缘故。
人的一生之中,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和悲伤,许多时候,那是外来的力量强加在人身上,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也有一些时候,痛苦是人自己找来的,最普通的情形是由于妒嫉而产生的痛苦。
只要自己不去妒嫉他人,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痛苦,可是偏偏有些人,会去自己寻找痛苦,这岂不是幼稚之至的行为?
像铁天音那样,由于红绫有了非凡的遭遇,所以他内心就妒火如焚,痛苦莫名,这就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所应有的行为红绫的所得,又不是取自他的身上,不论以后有得或有失,对他来说,一点损失也没有,他没来由地痛苦什么?
所以,白素在安慰他的时候,我很不以为然,若不是想到我才凭自己的判断,把他的行为设想得十分不堪,所以才没有出声去讽刺他。同时,也只好归咎他童年和少年的生活,正处于那场大疯狂之中,所以形成了他心理上的不正常。
铁天音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汗,沉声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红绫虽然这时可以说是“学贯天人”了,可是人情世故这一类事,不属于知识范围之内,是要用另外一部分的智能去体会的,而红绫,以她的性格而论,只怕再也难以学得会和弄得明白的了。
所以,她眼睁睁地望著铁天音,问:“铁大哥,你不舒服?”
铁天音笑了一下,他脸上虽然还是湿的,但是已完全平静了下来,他道:“若是你对灵猴脑部的装置,有可以令我们明白的解释,我们就不必去解剖另一头银猿了!”
红绫应声道:“和爸说的一样,那是……神仙把一些预先设定的程式,通过装置,不断影响灵猴的脑部,使他们的行为,照程式进行灵猴曾教我许多许多在山野生活的技能,看来多半是那装置的作用。”
刚才我还在向她解释,唯恐她不明白,但现在,我掉过头来要问她:“把这装置取下来,是不是可以通过什么仪器,知道那是一些什么程式?”
红绫摇头:“不能,除了灵猴之外,同样的装置,放在其他猿类的脑部,也起不了同样的作用。人……生物的脑部结构太复杂了。妈妈的妈妈说,我的脑中虽然已吸收储存了那么多知识,可是那只是我脑能力的百分之一,若是我愿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激动起来,高举著手:“不!够了,不必再增加了。而且,如果你不想太用脑,那些知识,就让它放在那里好了,不用也罢,甚至想也不必去想它们!”
我这样说了之后,也不理白素是不是会反对,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像你刚才顺口就说出来的那个公式,十万个人之中,也不见得有一个人懂那是什么意思,没有用处的,放在脑中好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并没有反对我的话,只是不出声。事后,她才道:“哪有这样教孩子的,叫她把知识收起来别用!”
我苦笑:“她的知识太多了,一一应用,她哪里还会有人生乐趣,我只希望她是一个快乐的人,可不想她当什么超人!”
白素笑了起来:“意见一致我的意思是,红绫的意见,也完全和我们一致!”
老实说,我著实担心了好一阵子,但后来事实证明,大量的知识,并没有影响她的性格,她的行为,她还保持女野人的本色,快乐又开朗。只是有时,她会忽然半晌不出声,独自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是以前不会有的情形。
但既然人与人之间,绝无法知道另一个人在想的是什么,那是自然现象,只好听其自然了。
却说红绫认为我们不能在那种装置中获得任何资料,大家都相信了她,所以就没有再去解剖另一头银猿。把两头银猿搬出去火化,红绫一直守在火堆之旁。
在才一看到银猿被人射杀时,红绫曾很是伤心,问了好多次“为什么”。现在她知道银猿的死因,和铁天音虽有关系,但是决不能怪责铁天音,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守在火堆边,火花映在她的脸,闪烁不定,便她看来,在活泼之中,另有一股成熟感。
她的伤感情绪也没有维持太久,等焚化了银猿之后,她一声呼啸,带著一群猴子,把骨灰包成一包,离开了蓝家峒,不多久就回来,也不知道她把骨灰洒向何处,而看来她也很是洒脱,并没有什么悲戚。
这件事算是就这样算数了。
小事的第二件,是白素拉了我,一起问红绫:“那山洞的后半部,是外星人的基地,你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了?”
红绫道:“是,可是那里面已没有什么再值得我常去的了!”
白素迟疑了一下:“在那处,我看到了我的妈妈,那是一种立体传真……立体电规投影,是不是可以通过什么设备,把它记录下来。”
红绫指著自己的脑袋:“当时的情景,不是全都成了我们的记忆了吗?”
白素道:“是,可是我还想把这种情形,给其他的有关的人看,例如你的舅舅,你的外公!”
红绫摇头:“妈妈的妈妈曾特别转咐过,说是不必了,最好,在……外公面前,提都不要提!”
白素的妈妈,陈大小姐的脾气很怪,至少很是“扭”,这一点,我们是可以肯定的,但想不到她已成了“神仙”,仍然如此固执,对当年的误会,如此不能释怀,这也真是难以理解之至了!
白素默然不语,我低声道:“见到了老人家,可以告诉他实情。”
白素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后来,遇到了白老大,情形却又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下文立即就有交代。
红绫看到白素没有再坚持,她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们已没有必要再留在苗疆,已经准备明早离去,当然,铁天音向我和白素提出了一个问题,成为第三件小事。他问:“注意到了龙天官没有?”
他口中的龙天官,自然是现在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在知道了龙天官必须有特殊的身分之后,这次再见十二天官,我也对龙天官加以特别的注意自然是不著痕迹的留意。
那龙天官身子矮小,其貌不扬,很是普通,而且木讷得很,绝少听到他讲话,总是随众行动,别的天官,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恭敬。
我当然无法去探明他的来历是属于什么天皇贵胄,所以听得铁天音这样问,我立时反问:“你注意了?有什么发现?”
铁天音摇头:“没有,他好像也是自小在峒中长大的苗人,看来,老十二大官在挑选传人时,已经放弃了原来的传统。”
我同意:“是,而且,看来现在的十二天官,根本不知有那个传统这个传统记载在记录之中,他们根本看不懂记录!”
第二部:祖孙相见欢
铁天音很是感叹:“是啊,老十二天官连地球人的身分都可以放弃,还维持什么传统!”
接著,他又叹:“从地球人到外星人,我相信,古代许多记载中的‘升天’、‘成仙’,就是这么一回事,想不到十二天官竟然能有此奇遇!”
我冷冷地道:“很值得眼红吗?在我看来,做地球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十二天官,和陈大小姐,转换了生命的形式,在我看来,很有点‘遁入空门’的味道,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选择如果他们的生活之中不是有那么大的挫折,他们未必不想做地球人!”
铁天音仍然感叹:“有太多的地球人,在遭到挫折时,无路可走,他们总算是极度幸运的人!”
我发觉在这一方面,很难和铁天音再深入讨论,所以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性格不同的人,看问题的方式,也自然不同。”
铁天音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总算也间接和外星人有过接触了!”
当晚,红绫又和十二天官以及峒中的壮士,喝酒喝得天昏地黑。峒主也遵守诺言,送了一大捆,二十竹筒的酒给他。
这时的红绫,对于这种土酒的化学成分,可以用极复杂的分子式列出来,但是她显然只专注于酒会给他带来的欢乐这正是使我感到欣慰之处。
最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应该是白素,本来她有一整套的对红绫的教育计划,准备在“自修”三五年之后,送红绫进大学去接受高深的教育。但现在,全世界的大学知识加起来,只怕也及不上红绫脑中所拥有的了。这一点对我来说,更是如同做梦一样。白素和红绫母女二人,由此而可能产生的冲突,自然再也不会发生。
不过白素却有点爽然若失,因为她的精心计划,全都落了空。我取笑她说:“你还是可以按部就班地训练她,她也会乖乖地听著。”
白素嗔怒:“好笑么?”
吓得我不敢再说什么当然,红绫有了这样的成就,她也是很高兴的。
在驾驶直升机离开蓝家峒的时候,白素提出来:“孩子,你现在拥有的知识。已经足以惊世骇俗,但是你不必炫耀,到处卖弄。”
红绫惊讶道:“我有吗?我没有啊 我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所以特别叮嘱铁天音:“红绫的情形,最好尽少人知这,以免破坏了她喜欢的生活!”
铁天音点头:“我明白,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影响红绫过她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想了一想,也觉得铁天音的话很是有理,看著红绫,我真有心满意足之感。
到了机场,把直升机交给了陈耳这位当地警官成了我们来往苗疆的最佳中间站。蓝丝来到了之后,自然会驾机到蓝家峒去。
在航程中,铁天音成了首位“破坏”红绫固有生活方式的人,他向红绫提出了许多医学上的问题,两人密密地讨论著,问题专门之极,我和白素,只能听懂三四成,自然无法插言。
说著,红绫忽然道:“你要追求人体的奥秘,我提议你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
铁天音闷哼了一声:“那医院……中全是外星人,我怎能插得进去?”
红绫道:“有许多外星人,也有许多地球人,爸和他们熟,可以推荐你去!”
铁天音大是向往:“到勒曼医院去,当一个练习生助手,也是好的。”
我心想,铁天音这个人,行事的方式很怪异,倒真的适宜到与世隔绝的勒曼医院去工作。所以我道:“好,我替他设法。只是一入勒曼医院,你去探望老父的机会就少多了!”
铁天音笑:“事在人为,只要是自己愿意做的事,总可以做得成的!”
后来,我问红绫:“你怎么知道勒曼医院?”
红绫的回答是:“那是宇宙生物研究地球人生命的中心,各星体都有代表在内工作,我自然知道。”
他的言下之意,是那种外星人已有代表在勒曼医院,红绫竟然可以与闻这样的“宇宙事务”,这更令我为之兴奋不已。
下了机,铁天音告辞离去,在分手之前,我已考虑了相当久的一番话对他说了,我道:“别再利用你的关系去和权势打交道了,好好的乾净人,何必去淌这种浑水!”
铁天音听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得进去。
自然,听不听在他,劝我总是要劝的,因为我的而且确,认为那种权势,藏污纳垢,肮脏之至,有人性中的一切丑恶,和人性的美好面全然背道而驰!
到了家门口,红绫一步跨向前,大力去按门铃,一面放开喉咙叫:“老蔡!老蔡!”
这时,她双胁之下,各挟了十筒酒,造型怪异趣致。
出乎意料之外,门很快就打开,就像老蔡本来就站在门旁一样。
我和白素都知道老蔡的行动,断然不能如此敏捷,所以门一打开,我们就知道,屋中必然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和白素都是一样的心思,一起伸手去拉红绫,可是红绫的动作快,一迈腿,已经跨了进去。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小心!”
在红绫才一跨进去时,我看得很清楚,门虽已打开,可是一眼看去,并看不见有人
这也是为什么我出言警告的原因。
可是,就在红绫一步跨进去时,眼前一花,一条高大魁伟的人影一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闪出来的,一下子就拦住了红绫的面前。
红绫在大踏步前进,速度何等急骤,那人突如其来出现,她虽然及时止步,不致和那人相撞,可是两个人之间,距离也已极近,几乎是鼻子对鼻子了!
一切都发生得快绝,红绫才一站定,在她对面的那人,双手扬起,已搭住了她的肩头。那人的动作极快,红绫未能躲得过去,她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也扬起双手,搭向对方的肩头。
她的胁下共挟了二十竹筒来自苗疆的美酒,这一下动作,令那二十筒酒,一起落下地来,在地上乱滚,发出巨大的声响,加上红绫的怪叫声,和那人的怪笑声,屋子之中,充满了惊天动地的气势。
我和白素在这时,也已跨进了屋子,同时,也看清了那突然出现的人,银发银胡,目光炯炯,肤色红润,当真是童颜鹤发,如同图画中的神仙一样,却不是白素的父亲的白老大是谁!
一看清了突然出现的人是白老大,我又惊又喜。喜的是他老人家惠然肯来,可以相聚,乐何知之。惊的是红绫没有见过他老人家,她行事之莽撞,白老大来得突然,只怕会起误会。
我刚想出言警告,可是白素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出声。
我向前看去,只见红绫和白老大,面对面站著,各自的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红绫的身子,竟和白老大一样高,两人鼻尖相距,不过十公分,在这样的近距离中,无法看清对方的脸面,所以他们又各自头向后略仰,以便看清对方。
两人互望著,一个叫道:“啊哈”,一个叫:“嗯哼”,红绫先开口,她一面说,一面还用力摇著白老大的身子,白老大也由得她摇。红绫嚷著:“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妈妈的爸爸!”
白老大笑得声震屋瓦,也嚷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女儿的女儿!”
“妈妈的爸爸”和“女儿的女儿”,这是何等亲密的血缘关系,两人各自发出惊人之极,包含了原始的欢乐的叫声,拥在一起,互相拍打著对方的背部。这种情景,令人心中发热,我忽然想起,刚才我若是叫了一句:“这是外公 不得无礼”,那是多么煞风景的事。
我握著白素的手,向前走去,白老大向我望来,这个一生豪迈的好汉,双眼之中,居然大是润湿,望向我们,白素忙道:“爸,尽在不言中!一切都好!太好了!”
白老大和红绫分开,又互相打量著,忽然异口同声说了一句:“正应该是这样子!”
红绫说著,竟伸出大手来,先抓了一下白老大的胡子,又伸手去摸白老大那满头银发,神情又感兴趣,又是亲切。我和白素不禁齐声惊叹,在人类,尤其是东方人的行为之中,红绫的动作,是不能被容忍的。
不过我们也止于惊叹,因为白老大不是普通人,寻常礼法,岂是为他而设,他性格中的狂野部分,只怕绝不会低于红绫这个“野人”。
果然,他一点不以为忤,笑得更欢,也拍打著红绫的头,看来他除了欢笑,在那一刹间,已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扰攘了好一会,我们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在,那是老蔡,他站在一旁,虽是满面喜容,可是却在抹泪。
白老大足尖一挑,挑起一个竹筒来:“里面装的像是酒?”
红绫咧嘴笑:“天下第一好酒!”
白老大伸手拍开了封口,“啯嘟”喝了一口,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叫道:“果然是好酒。”
他把竹筒递给了红绫,红绫也喝了一大口,道:“这酒中有三十七种其他酒所没有的有机霉,造成了举世无双的香醇。”
白老大是研究酒的大行家,红绫的话,本来对他的胃口之至。可是红绫说得那么专门,却令他呆了一呆,因为他不知道红绫已然有了“超人”的学识。
所以,也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向白素望去,白素笑著,一副“你爱怎么盘问就怎么问”的神态。白老大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哪三十七种有机霉?”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白老大和红绫之间的对话,足以令世上所有的化学家目定口呆,也足以令得世上所有的酒专家面目无光!
只听得在红绫的口中,吐出一个又一个化学专门名词来,我听不懂,只知道那是“有机霉”的名字,有的音节长达十几个,而白老大每听到一个,就叫出三五种以及七八种的酒名称来,表示那几种酒之中,含有红绫所说的那种物质。
两人的说话衔接得连半秒钟的空隙也没有,说到兴起处,白老大须发飞扬,声音越来越是宏亮,龙行虎步,不时挥动手掌,呼呼风生。红绫手舞足蹈,有时一跃而起,有时奔来奔去,虽然只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可是那气势,如同千军万马一般。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得目定口呆后来把这种情景对温宝裕说了,令得他连连打跌,颇想请白老大和红绫把当时的情景再“演”一遍,但那岂是造作得来的,当时的一切,全出自天然,这才令人叹为观止。
等到红绫的话告一段落,白老大再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这才道:“不是说你是一个小野人吗?怎么忽然开了这样的大窍?”
红绫咧著嘴笑:“是妈妈的妈妈给我的,她给了我很多知识,有许多,地球上没人懂!”
红绫的话才一出口,白老大就陡然静了下来。红绫说完了话之后,看到她外公忽然走过一边,伫立不动,也不出声,不禁有点骇然,向我们望来。
我和白素低声道:“不关你事。”
白素说著,走到白老大的背后,用很是平静的声音,把红绫和她“妈妈的妈妈”相见的经过,说了一遍。白老大昂著头,神情漠然。看来像是对白素所说的一切,并不关心。但是我知这,他在用心倾听,全心全意地倾听。
等到白素说完,白老大一伸手,红绫乖巧,立时把竹筒递了过去。
白老大仰著脖子,连喝了三大口酒,才“嘿”地一声:“不是人,就没有人情味,见女儿和女儿的女儿,也要通过传真装置。”
白老大的语意之中,对陈大小姐仍然大有不满之意,那令得我和白素都不敢出声我那时心中想:别只说陈大小姐脾气强,白老大也是一个性如烈火没有转圜的,正因这两个人都有性格上的缺点,所以才使得误会长期延续下去,没有转圜的余地。
红绫眼睛骨碌碌地打转,望著我们,她的知识再丰富,也无法应付这样的场面。
白素打破了沉默:“爸,你是不是到那山洞去走一次,或许也能有相会”
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白老大也一声轰笑:“不必了,她现在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的凡人,仙凡阻隔,互不相干,见来作甚?以后再也不必提起。”
白老大当年和陈大小姐分开,他绝非不伤心一直到现在,相信他也一样伤心。可是像白老大这种汉子,自有他那个时代的一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标准观念,男女之情,当然重要,但是却及不上男儿的豪情胜慨,绝不作兴向女性作妥协这种想法,其实很可笑,但却是那一类江湖豪侠奉为金科玉律的观念。
白老大的言下之意是:陈大小姐若是念著夫妻的情意,她如今神通广大,要来相会,何等容易,何必自己万里迢迢到苗疆去?
当然,陈大小姐也自认是女中豪杰,不肯在异性面前,作一丝一毫的低头忍让他们两人之间的局面,就是这样形成的!
当时,白素还想说什么,我连忙阻止,因为再说下去,老头子的脾气一发作,大有可能不欢而散,拂袖而去!
我打岔道:“苗人酿的酒,给你们说得那么好,我也来凑一脚。”
白老大把竹筒向我抛来,我一面喝,一面把话题抛得更远:“我知道有人把酒放在一整条蛇中,围在膘际,随时可以取来喝的。”
红绫听得瞪大了眼,白老大“嗯”的一声:“那种蛇叫铁皮蛇,极其罕见,只知道江湖大豪雷动九天雷九天,曾有那么一条。”
白老大见多识广,果然非同小可。红绫一叠声道:“那能盛酒的蛇,是什么样子?”
我把铁大将军所说的讲了一遍,红绫听得十分神往,白老大笑著,捧住了她的头摇:“小侄子,地球上要学的东西多的是,外星人的那些,放在脑中就算,不必时时去想它们!”
红绫连声答应:“是!是!”
我向白素望去,因为白老大的意见,竟和我不谋而合,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
三巡,白老大再也不提陈大小姐的事,像是没事人一样。
后来白素批评她父亲:“这种表面上装著若无其事,把自己扮成是拿得起抛得下的大文夫,其实内心痛苦,真不知所为何事。”
我感叹:“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物的行为准则,令尊虽然非凡,可是却也难以突破时代的局限。”
白素苦笑:“爸是那样,妈也是那样!”
我笑道:“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情怀,或许他们认为,维持悲惨,更是缠绵,比大团圆更值得缅怀,叫人一想起来,就回肠荡气,可以借酒浇愁,可以赋诗高歌,可以感怀涕泣!”
白素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这不是自虐狂吗?”
我轻拥著她:“差不多!”
当然,那只是我们在背后的议论,当著白老大,谁也不敢说什么这一点,竟连红绫也很快就领悟到了,她就再也没提起过“妈妈的妈妈”,或是一想提及,立刻就住了口!
当晚喝酒直到午夜,四个人都没有醉意,只是兴致更高,白老大在仔细打量了红绫之后,感叹道:“这孩子,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奇人了!”
白素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一个女孩子,美如天仙”
白老大闷哼一声:“天仙一定很美吗?我看咱们的孩子,比天仙更美!”
说红绫比天仙更美,这话,要反驳,倒也很不容易。白素笑了起来:“那女孩叫玛仙,是女巫之王,掌握著巫术不可思议的力量,而且,也经过外星人的帮助,使她的脑部拥有惊人的知识,极了不起。”
白老大扬了扬眉,欲语又止,只是道:“告诉我多一点这个女巫的事。”
女巫之王玛仙的事,要三言两语说,绝无可能,而且,也不是十天八天能说得完的事,有关她的事迹,都记述在许多原振侠传奇故事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玛仙是爱神星人在地球上实验的“产品”,她和爱神星有著极密切的关系。
而爱神星濒临消灭,是宇宙中的一大悲剧,玛仙率领了一队取得了新生命的爱神星机械人,在许多外星高级生物的协助下,正在尽力抢救。
这期间,原振侠医生曾勇敢地离开了地球,闯入不可测的宇宙,去和玛仙相会。
原振侠在不可测的宇宙航行之中出了意外,情况完全不明,极使人担心。而玛仙曾在最近回到地球一次,透露了这一个不幸的消息。
所以,这时,白老大想知道有关玛仙的事,我就把这一段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说。
白老大听得很是用心,看来,他问起玛仙,并不是偶然,而是有备而来的。
这不禁令我和白素,都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早已宣称“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了,还有什么事可以再令他“出山”?
难道他来找我们,也不是为了想见红绫?
我说完了那段经过,白老大问:“爱神星还是……灭亡了?”
我道:“是,根据玛仙说,是被另一个天体吞掉的,那个天体吞噬了爱神星,情形据说和白血球吞噬了细菌一样,爱神星人能及时逃生,成为宇宙流浪者的,只有三分之一。”
白老大默然不语,红绫插了一句口:“爱神星的文明,远在地球人之上星体要毁灭,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挽救。”
白老大握住了红绫的手:“像爱神星这样的情形,确然难以挽救”
他这句话,分明只说了一半,但是他又没有再向下说去,现出一副沉思的神情。白素立时问:“又有哪一个星球,濒临死亡了?”
白老大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取过竹筒来(已不知是第几筒了),大口喝酒,忽然又问:“还有什么异人,能强过咱们家孩子的?”
老人家忽然起了童心,要把普天下的能人来和红绫比较,为了逗他高兴,我大声道:“活生生的真人,能和咱们家孩子比的,也就只有玛仙了。还有一种人,自称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新形式也就是有了生命的机械人,那自然不能算的。”
白老大骇然:“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
第三部:地球不曾甘心死在人类之手
我同意白老大的话:“确然有点乱七八糟,但也必须承认那确是一种新形式的生命,而且能力远在旧形式的生命之上。”
白老大不明白,目光灼灼地望定了我。我道:“其中的过程,可能复杂之极,可是解释起来,理论上却又相当简单。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电脑活了,自行根据资料组织思想,指挥行为,不再听命于指挥者,那情形,和小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转别人的话相类似。”
白老大是明白人,对我所说的那神情形,他自然可以充分理解、接受。
只是他也不免骇然:“竟有这样的怪物在我们的星球上公然活动?”
我道:“不是‘公然’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不过他的活动,只对我们的星球有利,我看他比地球人更爱地球,最近,他还痴痴地爱上了一个地球少女。”
白老大像是未曾留意我最后那句话,他大声道:“说得好!只有地球入不爱地球。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是死在地球人的手里!”
白老大的话甚是难明,也很是骇人,什么叫“地球死了”?可是他接下来的话更叫人摸不著头脑,他竟然问:“你们看:地球会心甘情愿,让人杀死它吗?”
白老大的这个问题,听来虽然有雷霆万钧之力,但是绝对不知所云,所以我们也就只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我相信在那一刹间,白素的想法和我一样:人到了年纪大了,很容易会有很是古怪的想法,虽然智睿如白老大,也不能免这是一种很令人伤感的现象,伤感的程度,足以使人默然不语。
可是,红绫的反应,和我们不同。她在听了这个问题之后,两道浓眉的眉心打著结,正在用心思索。
人脑的组织和活动方式,和电脑一样或者说,电脑的活动方式,根本是根据人脑的方式来设计的。红绫的脑中,被输入了极多的资料,她这时,正在通过脑细胞的活动,在资料中搜寻答案,其过程和电脑搜寻答案是一样的,只要她的记忆组织之中,有答案,她自然就可以答得出来。不过从她的神情越来越是茫然的情形看来,不像是有答案。
白老大的问题太深奥了!
深奥在他把“地球”当作了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所以才会有“地球死了”,“地球会心甘情愿被杀吗”这样的形容和问题。
老人家问了问题之后,目光炯炯,望著我们,显然他很是认真,要得到答案。在这种情形下,长久的沉默,会令到气氛尴尬。
所以我清了清喉咙,先发表意见:“我在意念上有点模糊你老人家认为地球……是一种生命?”
白老大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出了“嗯”地一声,加强表示肯定。
我欠了欠身子:“地球只是一个生命,那么这个生命,一定强大无比,除非是像爱神星那样,遭到了深不可测的什么天体的吞噬。不然,有什么力量能杀死它?”
白老大两道银盾,扬起又伏下好几次,看来连他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心中所想的才好。
红绫忽然道:“地球不会死在人的手里,人至多弄得地球不舒服,使地球讨厌人,人没有力量杀死地球,只能令地球越来越讨厌人!”
若不是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听得她这样说,我一定要哈哈大笑了!
可是这时,我没有笑,只是望著红绫,表示我不是很明白她的话。
红绫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因为白老大已经完全认同了她的话。白老大伸手在腿上用力一拍:“照啊!地球会怎样对付人?”
红绫忽然笑了起来,竟然大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有的是办法!”
白素在这时,居然也加入了他们的讨论,她十分严肃地发言:“不信得高兴,地球的报复,可能极其严酷,我们都是人类的一份子,一样难以幸免!”
我吸了一口气,趁他们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我迅速转念,也很快地明白了红绫那番话的意义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我之所以刚才一时之间没有想到,是因于那一番话,是出自红绫之口的缘故,在我的思想之中,红绫还是一个小孩子,所以找不会认真去考虑她所说的话,现在仔细一想,自然明白了。
连带,我也明白了白老大的问题。
白老大的意思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五十多亿地球人,正不断在破坏地球,非常努力,其情况一如白蚁在蛀蚀一所木头建筑物。
人类近百年来对地球的肆意破坏,已经很令人吃惊,而更可怕的是,这种破坏,正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在增长,所以白老大才有“地球要是死了,必然死在地球人之手”的激烈言语。
而红绫则加以纠正:人类的破坏行为,不会杀死地球,但是却会使地球感到极度的厌恶。
白老大问:“地球会心甘情愿被杀吗?”
红绫的说法是:地球的厌恶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设法摆脱人类的破坏。
白素的意见是:地球所采取的摆脱方法,可能极为严酷没有人可以幸免!
再简化一些来说,这个题目,可以列入如今正在世界各地蓬勃展开的“环境保护”的范围之内。尤其是白素所说的“地球的报仇”确然十分严酷,愚昧的人,肆意破坏地球环境的结果,形成了巨大的灾害,那灾害看来像是自然灾害,实际上都是人为灾害,这种事情,屡出不穷,绝不陌生。
可是,白老大提出来的问题,显然要严重得多,他竟然提到了“地球死了”和“地球不甘心死”!
我迅速地转著念,也加入了讨论直到那时,我仍然有很是怪异的感觉,因为一家大小,闲话家常,竟然话出了那么严肃的题目来,那真是很意外的事。
我先举了举手,大声道:“红绫说得是,人杀不死地球,只能惹地球的讨厌。人在肆无忌惮地破坏地球原来的环境,不但地球讨厌,同是人类之中,也有许多人,在讨厌这种行径!”
白老大眯著眼,停了片刻,才道:“结果是一样的,地球会无法忍受,采取行动!”
我笑著,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我道:“照你看,地球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像是我这个问题太幼稚了,他向红绫一指:“举三个例子。”
红绫受了委托,兴致勃勃:“第一个方法,是抖一抖身子”
她真的一面说,一面努力抖动她自己的身子,看来很是有趣,而且她说的话,也充满了稚气,可是听下来,却令人吃惊。
她道:“譬如说,我身上有许多小虫在爬来爬去,甚至咬得我发痒,虽然不曾令我死亡,但是也叫我讨厌,我就抖身子,把那些虱子全抖掉。”
我呆了一呆:“地球抖动身子?”
红绫道:“是啊,地球的地壳,有许多不稳定的板块,它只要随便抖动一下,让那些板块移动一下,就可以把身上的虱子金都埋进地下去,在几十万年年之后,变成了煤和石油。”
我听了,呆了好几秒钟,白老大补充:“这种情形,称之为地震!”
我勉强笑了一下,向红绫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举第二个例子。
红绫忽然一笑,向她的外公吐了吐舌头:“要是地轴的角度,稍为调整一下,把原来的六十六度三十三分的角度改变多少,也可以达到目的了吧!”
白老大“啊咯”一笑:“到时南北两极,首先产生天翻地覆的演变,冰雪融化,水淹大地,估计全地球的陆地要消失十分之九,那时,就是水族的世界了,水族会不会大规模采伐海底森林?会不会制造核污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低声说了一句:“倒像是你们两位并不是住在地球上一样!”
白老大笑:“我早已活够本了,红绫总可以逃过这一劫总有一些人可以逃得过去的,耶和华不是说了十四万四千人吗?我看多半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被他的“理论”,震骇得说不出话来,失声道:“那是世界末日?”
白老大喝一口酒:“对一直在破坏地球的人类来说,是末日,但不是地球的末日。”
红绫抢著道:“还有第三个例子,地球可以顽皮一下,离开现在运行的轨迹,譬如说,离太阳远一些,那么,冰河时期就重临了!”
我思绪给他们祖孙两个的“伟论”弄得紊乱之至,忍不住大声道:“来来去去,都是使地球重归洪荒,那样,对地球又有什么好处?”
祖孙二人竟然齐声道:“大有好处了,地球从此可以得安宁,不再破坏。”
白老大还十分认真地补充:“照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去,总有一天,地球会被人类杀死,地球必然不甘心死,会采取措施。”
我伸了一个懒腰:“休息吧,今天大家都喝多了!”
白老大和红绫互望一眼,白老大有明显地不屑神情,红绫则伸了伸舌头,作了一个鬼脸。明显地,红缓和白老大之间,有某种默契,红绫也不以我的话为然,不过不公然表达而已。
白素问了一句:“爸,最近可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白素不问,我也会问同一问题,因为白老大在讨论那些问题之际,态度很是严肃,绝不是凡事都不关心的那种神气。
白老大站了起来,也伸了一个懒腰,含糊地道:“我也说不上来!”
他这样说,是确然有一些事发生在他身上的了,可是他又不愿说。
我和白素却知道,白老大若是有什么事不愿说的,世上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他说出来,所以我和白素,都默然不语。
白老大伸手拍了拍红绫的头,又拍了拍白素的头,再伸手向我,但是没有拍下,就缩开手去他对我始终维持一定程度的客气,这是他为人可爱之处,并不恃老卖老,反而更得人尊敬。
他自顾自上了楼,白素来到红绫身边,问:“外公的话,你都明白?”
红绫想了一想:“不是全明白,但明白。”
红绫的话,听来像是有矛盾,但是人们对很多问题,都是那样子的不是很明白,可是明白。对一件事,或是一种现象,要“明白”容易,要“很明白”就极困难。
最简单的例子,是谁都明白一加二等于三,可是要很明白为什么一加二会等于三,就是数学上极其高深的问题了。对白老大所说的那一些,我也一样:明白,可是并不很明白。
我们一起上了楼,红绫一见了她那张绳床,发出了一声欢呼,一跃而上,舒舒服服躺了下来,白素来到床边,伸手轻拍了她几下,她握住了白素的手 不到半分钟,就已睡著了。
白素轻轻地扳开了红绫的手指,吁了一口气,返到门口,我们一起向卧室走去。在推开卧室门时,听到了白老大的声音。
白老大的声音,就在我们身后响起,所以我们自然而然,以为他在我们的身后,转过了身来。可是我们的身后并没有人,客房的门也关著白老大是在房中说话,声音平静自然,但是却可以使人听来,如同他就在身后,真想不到他的气功之深,已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我一面由于白老大的功力精纯而赞叹,可是白老大所说的话,却令我心惊。他道:“明天我要去见一个人,也要到处去看看”
我和白素一起张口,准备说“好,我们陪你”,可是白老大的话已先一步发出来:“你们就不用管了,我会叫红绫陪我!”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一起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一听得白老大要“到处看看”,我和白素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们要陪他,或至少有一个人要陪他。
因为白老大隐居已久,外形和城市已绝不相称,他银发银髯银眉,身形又高大,造型一如漫画化电影中的角色,走在街道上,惹人注目之至。
而且,他年纪虽大,但是豪气不减,脾气更烈,只怕每走上三步路,就有他看不顺眼的事发生,他免不了要干涉一下,那已经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了!
若是再加上虽然知识丰富比得上大型电脑,但是仍然唯恐天下不乱的红绫,这祖孙二人,要是率性而为起来,那岂不是天下大乱?
我知道这事可大可小,绝不能就此放过不理,所以我大声道:“不好吧,我们反正也没有事”
一句话没说完,白老大的语音之中,已经有了愠怒之意:“怕我惹祸?我不提你们的名字就是。”
听得做老人家这样说,我更是心中叫苦不迭因为他像是肯定要闯祸一样。他要是闯了祸,就算不提我们的名字,就能脱了干系吗?人说人老了会返老还童,和小孩子一样,看来有点道理。
我望向白素,向她求教,白素却低声道:“好,那你们自己小心!”
我大是著急,白素一拉我,不让我再说话。而且不等我有抗议,就把我拉进了卧室,反倒问我:“你有没有法子可以使老爷子改变主意?”
我想了一想,据实道:“没有。”
白素摊了摊手,她的意思很明白:既然没有法子令白老大改变主意,那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要带了红绫一起去”
我本来想说“他要带了红绫一起去胡闹”的,后来转念一想,未必一定是胡闹,所以才硬生生收了口。白素看我的神气,自然知道我原来想说什么,她瞪了我一眼,才道:“爸像是去见一个什么人。”
我用力一挥手:“明天,我跟踪他们万一他们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来,我已可挺身而出!”
白素沉吟了一下:“好是好,可是给老人家发觉了,他会不高兴,叫红绫发觉了,她会笑自己的父亲连跟踪的本领也没有!”
白素的这几句话,不由得激发了我的“斗志”虽然我已有很久没有干跟踪这样的勾当了,但是出神入化的化装,神出鬼没的跟踪,却都是我的拿手本领,倒不可小看了我。
我伸手一拍胸口:“放心,绝不会叫他们发现,别以为我把以前的功夫都拦下了。”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心中一动:“你可不能去通风报信。”
白素佯嗔:“你说这种话,就该打!”
我哈哈一笑,笑了一声之后,忍不住又笑了好一会,白素也和我一起笑因为事情确然好笑,外公和外孙女要上街“到处看看”,在任何家庭之中,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偏偏在我身上,就绝不简单,还要劳动我出马,去秘密跟踪。
于是,事情变得复杂,可是却又很是滑稽。
白素在笑了一会之后,正色道:“爸像是有什么事瞒著我们……”
我叹了一声:“不是瞒著我们,而是他认为我们不是讨论的对象,红绫才是!”
白素吸了一口气:“红绫所知的,确然比我们多,而且,她也能接受一切我们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喂!说话公平一些。”
白素抿著嘴笑:“瞧,有人强过卫斯理,就沉不住气了,那可是自己的女儿。”
我呆了半晌,才由衷地道:“我才不会沉不住气,女儿的妈妈,早就强过了我不知多少。”
白素不想再说下去,只是向我眨了眨眼晴,作了一个询问的神情。
我知道她是在问我,明天准备化装成什么样的人物,我一赌气:“不告诉你。”
当晚,我控制著睡眠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又能在预定的时间醒来。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个“生理时钟”,稍作训练,就可以控制时间,人人都可以做得到,除非这个人根本没有自我意志力。
我醒来的时候 是凌晨四时,起床 先去看了看红绫,她睡得正沉。
我知道老人家早上容易醒,所以轻手轻脚,进了书房,开始准备。
等到天边大明,我听到了白老大洪亮的声音响起,听到白素在向他说我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又听得他在对红绫说:“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到城中逛逛去!”
红绫立时发出表示高兴的欢呼声,楼板发出“莲蓬”的声响,显示祖孙二人,正在大力跳跃。
红绫一面跳,一面还在兴奋地叫:“我带你去看这城市,自从妈妈的妈妈教了我那么多知识之后,看出去,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透明一样!”
红绫的话,别人听来,或许不容易明白,但是我们都很明白她的意思她的知识丰富之极,对于一切现象,一切东西,都了然于胸。
譬如说,一幢大厦,在普通人眼中看去,只是建筑物拔地而起,宏伟无比而已。但是红绫看出去,却一眼就可以看穿大厦的设计数据、结构、电脑控制的运作,可以抵抗什么样的灾害冲击等等,什么都可以知道,那就是“像透明的一样了”!
有了这样的感觉之后,她仍然不改生活的乐趣,反倒更觉有趣,谁说知识越丰富就烦恼越多?
白老大为人何等自负,可是在红绫这个外孙女儿面前,他也笑得像小孩子一样:“好!好!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你!”
想来红绫那时的神态,不是后辈所应有的,所以白素叫了她一声,而白老大却笑得十分爽朗。
这时候,我的化装已经完成,我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城市中最普通的人一套颜色青灰,笔挺的西装,手提公事包一只和手提电话一只,架著金丝边眼镜,看起来三十上下年纪。
城市的街道上,到处全是这样的人,无时无刻,何时何地在进行商业活动,使这个城市充满了经济活力。白老大有点古怪脾气,不是很看得起商人,所以他的视线,甚至不会落在这一类人的身上,这也正是我扮成这类人的原因跟踪者的原则是,尽可能不引起目标的注意。
接著,我又听得祖孙二人略有争执,先是白老大道:“一清早就喝酒?”
红绫道:“有何不可?”
白老大沉吟了一下:“通常来说,若是大白天和人打交道,酒气冲天,会惹人轻视。”
红绫道:“我行我素,与人何尤?”
第四部:上身“老鬼”
红绫居然会“跩文”,这一点,只怕也很出乎白老大的意料之外。白老大笑:“说得是,可是入乡随俗,既然要跟别人打交道,也不可太任性了。”
这样的话,居然会出自白老大之口,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白老大是我所认识中的人中,个性最最不羁的一个,全然不受世俗礼法之所拘,他一生之中,行事坚决奉行“我行我素,与人何尤”的原则,绝不妥协。
可是,一旦遇上了比他更不羁的红绫(本质上是野人),他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若不是自己化好了装,我一定会打开门,拍著他“哈哈”大笑,笑白老大不是白老大了!
白老大话一出口,当然也立即感到这几句话,和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合,所以他自己也笑了起来:“真是,这是什么话,你要喝,只管喝,我这是老糊涂了。”
白素忙道:“爸,你不是糊涂,是越老越清楚,你说得对。”
白老大笑:“对虽然对,可是总不够痛快。”
我强忍住了笑,心中倒很放心,因为白老大有了那样的想法,那证明他不曾由得红绫胡来,他自然也不会胡来了。那时红绫又道:“有一种酒,喝了之后,不会使人在呼吸中有难闻的气息”
白老大“呵呵”笑:“何须你教,普天下的酒徒,无人不知,那是俄国的伏特卡酒。”
红绫又叽叽咕咕说了两句话,多半是提议喝点伏特卡,因为白素立时出言喝止:“听外公的话。”
白老大立刻纠正:“妈妈的爸爸。”
三个人一起笑我虽然和他们隔著一个门,但也充分可以感到那种欢愉的气氛。
更令我高兴的是,红绫至少问了三次:“爸到哪里去了?”
白素支吾以对,白老大笑:“你爸也算是奇人了,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红绫应了一句:“是,妈妈的妈妈也那么说。”
白老大没有再出声,我也怔了一怔,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岳母大人对我的评语,能得陈大小姐一语之褒,也真是难能可贵之至了。
过了一会,白老大大声道:“走,先吃个饱,再和你到处去逛。”
他说了之后,忽然加了一句,显然是对白素说的:“不要你跟著我们。”
白素一声也不敢出,我也不禁吐了吐舌头。
我虽然只是隔著门听声音,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听到这里,我心中也不禁暗叫了一声“糟糕”。因为白素不会说假话(她不是不会说,是不屑说),此时能做到的,最多是不说,或是支吾以对。
白老大是何等样人,岂止是水晶心肝而已,简直是五脏六腑,无不晶莹透澈,再加上知女莫若父,白素这一不出声,如何瞒得过他去?
果然,白素虽然没有出声,白老大已“哼”了一声:“是不是小卫出什么古怪?”
白素忙道:“我……我不知道。”
红绫好奇:“小卫是谁?”
白老大笑:“就是你爸爸。”
红绫更是大讶:“爸会出什么古怪?”
白老大仍在笑:“不知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著瞧吧,哈哈……哈哈……”
白老大可能料到了我躲在书房之中了,他最后那两下“哈”,显然是笑给我听的。
我心中不禁苦笑因为他一有了提防,要跟踪他,自然更困难多了。
但是越有困难,挑战性也越强,我可不会就此退缩。
另听得红绫把白老大刚才的话,重覆了几遍,大有兴趣:“什么叫‘骑驴看唱本’?”
那是一句很普通的北方“歇后语”,通行程度和“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一样,可是红绫此际,虽然已经知识丰富之极,可说是“学究天人”了,但是她还是不明白。
红绫这一问,乐得白老大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道:“小侄子,外星人教你的还不够多,是不是,我来慢慢教你,有太多东西,什么外星人都不懂。”
红绫接下来所说的话,连我也不能肯定,是出自她的本心,还是外星人传授她的知识,她用很是高兴的语气道:“外星人教我的那些没有趣,你说的话才有趣。”
这两句话,更是乐得白老大笑声不绝,看来她是握住了红绫的手,一起走下楼梯去的。
这时 书房的门口,传来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那自然是白素给我的警告,叫我小心一些了。
我吸了一口气,好胜心大盛,来到窗口,越窗而出,到了街上,直走到斜路口,走进一家小吃店中,临街坐了下来。
我的住所在一条斜路上,这条斜路口是唯一的通道除非白老大带著红绫去攀山越岭他们当然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料定白老大不会如此。
原因很简单,白老大既然料定了我有“古怪”,就一定会故意让我容易跟踪,然后才来揭穿我。他这一点脾气,我还是摸得准的。
果然,在约莫四十分钟,那小吃店的女侍应,已明显地在表示我坐得太久了的时候,我看到红绫和白老大,嘻嘻哈哈,在斜路上走了下来,红绫一面走,一面正在四下张望。说话的声音大得惊人,对马路也听得到。她在说的是:“小卫在哪里?”
我听了心中叫苦不叠,这野人,若是以后一直把父亲叫“小卫”,我这个父亲再开通,也受不了。
另听得白老大回答:“现在你找不到他,迟点他会冒出来的。”
红绫兴致勃勃:“在苗疆,蓝丝的爸跟著我们,身上罩了一个罩子……”
她说著何先达的事,白老大也听得很入神,祖孙二人,在路口也不停,更不理会有没有车子,自顾自向前走,引得车子狂揿喇叭,一阵混乱。
我等他们过了马路,才离开了小吃店,保持一定的距离,使他们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像我这种造型的人,路上不断会出现,白老大一时之间,也怀疑不到我的身上。
这样的跟踪,其实很轻松,白老大和红绫一直步行,没有乘车子,我想白老大是故意的,目的是方便我跟踪,以便把我当场“捕捉”来取笑。
我自然不会上当,一直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样做,虽然听不到他们两人的交谈,但是却可以保持“自身安全”。我知道白老大出来的目的,是“见一个人”,他逛街是虚,见人是实。
要和人相会,自然要有时间、地点。所以我只要耐心等下去,不被白老大发现,就必然可以知道他要见的是什么人了。
这时,我心中很是疑惑,因为白老大退出江湖已久,能有什么事可以吸引他重出江湖?那个约他见面的,又是什么人?
一直跟踪到中午,我跟著白老大和红绫,进了一家酒店,我跟进去的时候,不禁有点紧张,以为和白老大约会的神秘人物,会在酒店中露面了。
可是进了酒店之后,我才啼笑皆非,原来祖孙二人,进了餐厅那里有丰盛的自助餐供应,两人不一会,就拣了许多食物,据案大嚼,看来胃口极佳,一大兜的白酒,红绫当蒸馏水一样地喝,看得几个侍应,目定口呆,则声不得。
我在餐厅一间的酒吧前坐了下来,慢慢喝著酒,留意著他们的行动。
“自助餐”这样的进食形式,很能得孩子的欢迎,所以座中颇多小朋友,很是热闹。
我目光所到之处,看到了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妇人,带著一个女佣,两个大人,正争著在服侍一个小女孩这样的场面,本来不值得奇怪,可是我却呆了一呆,因为我认得那个小女孩。
事情很是复杂,那个小女孩的名字叫陈安安,可是她实在早早不是那个叫陈安安的小女孩,而是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鬼魂,侵占了她的身体,顶著她的身体在人间活动。
本来,每一个身体都有一个灵魂,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可是自己的灵魂在自己的体内,和不知来历的灵魂,在一个小女孩的身体之中,却全然是两回事前者正常,后者则可怖!
我和温宝裕,曾出动过,向“陈安安”质问,“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可是不得要领,只是估计那鬼魂是十分狡诈奸滑的老儿这一切过程,都记述在“圈套”和“烈火女”这两个故事中。
“陈安安”既然以她小女孩的身分,坚称她就是陈安安,我固然也无法可施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孩,这是最好的护身符,谁会相信一个童稚的身体之内,会被一个奸诈的老儿盘踞著?
所以我和温宝裕也只好不了了之,祸是温宝裕闯出来的,他宽慰自己,也为了怕我责怪他,曾道:“就算那老儿再坏,再阴险,顶著一个小女孩的身体,连走一步路都有大人跟著,只怕也做不出什么坏事来,由得他去吧!”
他说了之后,还“哈哈”大笑:“换了是我,宁愿做一个孤魂野鬼了,日依草木,夜宿荒郊,高兴起来,还可以把人吓个半死,多么有趣。做一个起居饮食都被人牢牢看管的小女孩,那只怕是生命形式中最无趣的一种了!”
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另有目的,那就要当别论。”
温宝裕答应多加留意他自然只是说说而已,当他和蓝丝,在加勒比海的小岛上,蓝天白云,碧波嬉戏之时,哪里还会记得有这回事!
正因为“陈安安”是如此特异,所以,在别人看来,是再平常不过的情景,我一看到,就有异样的感觉。
这时,我经过化装,“老儿”再灵,只怕已认不出我来,所以我决定趁机旁观一下
这是难得的机会。
而且,分神去留意一下“陈安安”,对我这时的行动,也很有好处。因为白老大的观察力十分锐利,就算我只是间歇地注视他,次数多了,也会被他发觉,而我在注意他之外,再去注意别人,他就不容易发现我了。
我看到红绫的胃口极好,白老大也兴致甚高,不会立刻离开,所以我反倒更多去留意“陈安安”。只见她一坐下来,就嚷著要去取食物,看来倒是一派小女儿的天真。而她的妈妈,那个商界小闻人的妻子,像是唯恐人家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正在大声教育小女孩“礼仪”。
小商人的妻子,是一种很特别的人,她们大多数出身普通,忽然丈夫变了小商人,就努力向上挤,不放弃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像这位妇人就是,吃自助餐是最没有礼仪可言的行为,可是她偏偏要藉此表示她属于“上层社会”,他人侧目,她还沾沾自喜。
小女孩吵了一会,忽然大声叫了一句话她的这句话,叫得很大声,几乎整个餐厅的人,都可以听得到,连我坐在一旁的酒吧,也听到了。
可是,我却没有听懂她在叫些什么。如果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的来历,我一定以为那是小女孩自创的语言,用以表示她对母亲管束的不满,没有别的意思小孩子经常有这种行为。
但我却深知这个“小女孩”绝不简单,所以她忽然间莫名其妙高叫了一声,而我竟听不懂她叫的是什么,这就事有可疑了。
一时之间,我只听到她叫那句话,大约有七八个音节,极快地叫出来,像是一句咒语,或是什么暗号,一定是她叫熟了的。
在电光火石之间,我所想到的是:这“老儿”这样叫,是不是想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呢?是不是在和什么人通消息呢?
我正在这样想,就听到了一下玻璃的碎裂声,我看到“陈安安”的母亲在劝她的女儿,而玻璃的碎裂声又吸引我循声看去。
我所看到的情景,令得我心头怦怦乱跳!
我看到白老大手中握著一只酒杯,酒杯已被他捏碎那正是玻璃碎裂声的由来。而白老大却全然不理会手中的杯子已碎,杯中的红酒流了一手,只是以极具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陈安安”。
白老大刚才在点那瓶红酒之际,曾和侍者领班有过一番小小的交涉,多半是由于绝少人在中午吃自助餐之时,享用那样高级的红酒之故,但对白老大来说,再名贵的酒,也视同等闲。
所以,自领班以下,全体侍者对白老大也另眼相看,忽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自然有侍者趋前相询。
许多事,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内发生,要一一叙来,得化点功夫。
红绫望到了白老大陡然捏碎了酒杯,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是根据唇形来判断她说的什么话,因为我和他们隔得相当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我的“唇语”能力,使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白老大仍然盯著“陈安安”在看,神情有著不可掩饰的怪异,他问了红绫一句:“有极怪的事发生!”
红绫停止了进食,这时,两个侍者走近白老大,向白老大递出了布巾,白老大接了过来,不经意地抹著手,随口打发走了侍者,他仍然盯著“陈安安”在看。
那时,“陈安安”已从椅子上下来,她在下来的时候,也向白老大望了过去。
她和白老大相距约有十公尺,我在他们的中间,距离也有十公尺左右。
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白老大的目光和“陈安安”的目光相接触,白老大的双眼之中,陡然之间,精光大盛,连我这个旁观者,也心头凛然。
同时,我也看到,在“陈安安”的眼中,也有异样的光芒闪耀。
两人的目光接触,只是极短的时间,“陈安安”已转过头去,向著陈列食物的长案走过去,那个佣仆,跟在她的后面,那妇人摆了几个姿态,才站了起来。
那时,白老大已伸手在红绫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她坐著别动,他也向长案走去。
这种情形,看在我的眼中,简直令我震呆!
“陈安安”的那一声怪叫,是叫给白老大听的,我全然不知那一下呼叫是什么意思,可是白老大立刻就听懂了!
而当白老大看到,发出那一下怪叫声的竟然是一个女孩时,由于极度的诧异,他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但接著,他和“陈安安”的目光一接触,相信以他阅历之丰富,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上了小女孩身的那个“老儿”,是白老大的旧相识!
而且可以肯定,这个旧相识,必然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白老大只听到了声音(那一下怪叫),就激动紧张得捏碎了酒杯,然后,他才看到发出那下怪叫声的是一个小女孩,这才现出讶异莫名的神情来。
由此可知,那一下怪叫声,一定表达了令人震惊之极的讯息。不然,以白老大之能,又何致于曾在刹那之间,大失常态。
我和温宝裕早就料到过过那“老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也绝料不到会是白老大的旧相识而且看起来,那“旧相识”,是敌人更多于朋友!
我一面心念电转,一面专注留意白老大和“陈安安”的行动。只见他们一起来到了长案之前,看来和一般正在选取食物的人,并无不同。
我在百忙之中,也留意了一下红绫,看到她一面喝酒,一面也在留意白老大,显然白老大的行动失常,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白老大和“陈安安”,还有一定的距离,但是在移动时,很明显地看到他们,是在不想为人注意的情形下,正在靠近那情形,就像是三流特务片中,两个特务想互通消息一样。那情景本身很是可笑,但由于其中一个,是鬼魂侵占了人身,所以又觉得特别诡异。
白老大身形高大,外形突出,在长案附近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有的甚至不顾礼貌,盯著他看。
到“陈安安”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时,“陈安安”抬起头来,也直视著他。白老大低头望向“陈安安”,两人的目光再次接触。
“陈安安”举著手中的碟子,伸向白老大,又指著她伸手不及的食物,白老大就接过了她手中的碟子来,替她去取食物。
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偷龙转风的手法,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就在他们递过碟子的那一刹间,我看到,自“陈安安”的小手之中,有一个指甲大小的东西(摺叠起来的纸片),到了白老大蒲扇也似的大手之中。
那纸片上,自然有著“陈安安”想要传递的讯息曰
我也留意到,尽管除了我和红绫之外,谁也没有留意白老大的行动,可是白老大这个一生闯荡江湖的人物,这时竟然有异样的紧张。
白老大的内心紧张,在外表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是我却知道他在接过了纸片之后,随便取了食物,放在碟子上走回来,在碟子的竟是一块煎鱼,那是他最讨厌的食物。
“陈安安”也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座上,在她的母亲指导之下进食她和白老大之间,竟然没有再互望过行事之隐秘,一至于此。
我再看白老大,看到他竟然把那块煎鱼,一口一口吞了下去,由此可知,他食不知味,心神恍憾之至。
这时,我的好奇心,真的高涨到了极点,可以说是到了心痒难熬的地步。
我设想了好几种方法,想得到那个纸片,看看上面有什么讯息,甚至包括了使用麻醉剂,令白老大暂时昏迷。
不过,我也考虑到,就算单是白老大一人,我也不容易对付,何况他身边还有红绫,我一出手,只怕一定会被他们制住。
当然,我可以用扒窃的方法,把纸片偷过来。但那也困难之至,因为我注意到,白老大一百把那指甲大小的纸片,捏在手中,他没有心急把它打开来看,据我那时的估计,他多半知道那纸片上的讯息是什么。
红绫那时,像是已放弃了对白老大的注意,自顾自吃喝,白老大也若无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走过去,暴露自己身分,告诉他我知道“陈安安”的来龙去脉!
在那样的情形下,开始或者难免尴尬,但却可以知道“陈安安”和他通了什么讯息!
打定了主意,我吸了一口气,已经站起身来,准备走向前去,到他们的面前,先“哈哈”一笑估计白老大立即可以知道我是什么人。
可是,我站起来,事情又有了变化,只见餐厅的门口,进来了三个人,一双中年夫妇,扶著一个极老的老妇人。由于我站起来的时候,恰好面对门口,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们。
一看之下,我就呆了一呆,心想怎么什么样的古怪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使我有这样想法的是,那个老妇人老得实在已不适宜外出的了!
那老妇人究竟有多大年纪,我也说不上来。
第五部:都是江湖旧相识
只见她又乾又瘦,身子缩成了一团,伛偻得叫人产生一种可怖感。
由于她的身子如此伛偻,以致她要抬起头来看人,也变得很是吃力。可是她却努力在四面张望著。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已经无法传达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只使人感到她老了,人老了!
可是这样的一个老妇人,却有两样令人不由得不注意的事,一是她的目光,竟然如同午夜之中的猫一样,有著一股幽深的光芒,阴森可怖之至,彷彿是在告诉人:我已经老了,老得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只有我才知道什么才是死亡!
另一样,是她的身边,一左一右,虽然都有人扶持著,但是她的手中,还是拿著一根拐杖。
扶住她的人,一男一女,看来是她的晚辈,那男的有点蛇头鼠目,可是衣饰很华丽,自有一股成功人士的自信,所以看来并不讨厌。那女的,可以归入“陈安安”母亲一类,打扮得不伦不类,庸俗无比,是这种城市的典型人物之一。
那男人有点面熟,是一个商界的知名人士,商业上的成就,当然不能和豪富的陶启泉相比,但是也比“陈安安”的父亲强多了。
所以,这三个人才一进来,最先有反应的,是“陈安安”的母亲,她整个人像是装了弹簧一样,“刷”地弹了起来,同时,还不及吞下口中的食物,整个脸上,已是笑容密布,向著那一双男女和老妇人。
不过,进来的三个人,目光并未停留在她的身上,那老妇人在四下张望了一下之后,那种怪异的目光,就盯住白老大的身上。
就在这时,她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对了,忘了介绍她手中的拐杖,那根拐杖,夸张之极,足有两公尺长,比她的乾绷了的身子,高了一倍。
拐杖通体,墨黝黝地,并不是很直,有些弯曲,看来像是一枝天然的古藤。而最有趣的是,拐杖的顶端,是一个圆形的物体,看来一如人头。更妙的是,那“人头”的双耳处,各有三五个圈儿垂下来,看来像是耳环一样,在不住晃动。
这样的一个老妇人,握著这样的一根拐杖,这样的情景,甚至不会出现在正规的武侠电影之中,大多数在神怪电影之中,才会有这种造型的老妇人出现。
我看到了这样的拐杖,依稀有点印象,可是却说不出实在的来,我在想,白素见多识广,如果她在,一定立刻可以告诉我来龙去脉。
刚才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老妇人望向白老大,白老大也望向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触,白老大银眉牵动,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老妇人手中的杖,略斜了一斜,向白老大指了一下。
这情形,不消说,那老妇人又是白老大的旧相识!
看来,旧相识都出现在这个餐厅之中,绝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早有预谋的!
这不禁引起了我极度的好奇,决定再旁观下去。
那一男一女扶著老妇人,迳自向白老大的座位处走去,别说是我早有所觉,只要感觉稍为灵敏一点的人,也可以看出那个老妇人,大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气势。而白老大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完全可以知道他很是紧张,可知那老妇人,也不是等闲人物。
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安安”的母亲,那个小商人的妻子,却满面是笑容,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向那一男一女和老妇人走了过来。
她的目的,自然是想和那中年人打招呼多半是想和那中年妇女打招呼,所以还隔得远,就已然摆出了一副十分热切殷勤的神情。
只是那一双中年男女,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连眼尾也不移向她。她还不识趣,来到了那中年妇女的身边,竟然伸手出去,去扯对方的衣袖,那中年妇女觉察了,现出很厌恶的神情,疾声叱:“快走开!”
可是陈夫人却还想社交一番,未言先笑。就在这时,我目光到处,非但看到白老大有“不忍卒睹”的神情,连“陈安安”也现出了一副怪相,摇了摇头。
由这种情形看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白老大和“陈安安”了然于胸。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倒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陈夫人在一叱之后,没有离开,那老妇人手中的拐杖,突然略斜了一斜,中年男人在那时叫了一声:“妈!”
中年男人的叫声,含有阻止的意思,可是却已经迟了,老妇人出手如风,那拐杖的头部,已向陈夫人的脸面,直撞了进去。
刹那之间,只听得陈夫人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掩脸,狼狈而退。
我看出,老妇人的那一下出手极轻,怕至多只用了半成力,只是随手一挥而已。
可是当陈夫人放下双手来时,却已然鼻青脸肿,样子可怕之极。
这一来,整个餐厅,都为之震动,不少人围了上来。老妇人若无其事,仍然向前走著。她身边的那中年妇人大声宣布:“这女人过来拉拉扯扯,不知道想干什么?老太太想赶她走,不小心碰了她一下,那是咎由自取!”
不单那中年人是商界名流,那中年妇女,也是社交界的名人,两人的地位,得到公认,陈夫人却没有人认识,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夫人哭丧著一张肿脸,狼狈而退,拉了“陈安安”,和那佣人一起离去。
我看到“陈安安”被她母亲带走了,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已可肯定,“陈安安”,那老妇人,和白老大,都是江湖旧相识,他们同时在这里出现。事情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安排的!
这样的聚会,少了一个如此怪异的人物“陈安安”,自然有趣热闹的程度,会相去甚远了!
“陈安安”在被她母亲拉出去的时候,连连回头,向餐厅内望来,但是白老大却没有望向她,白老大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老妇人的身上。
那老妇人的行为,可称怪异,她一直来到了白老大的身前由于她来得太接近了,连红绫也抬起头来,用不明白的眼光望定了她。
老妇人双臂略震,在她身边的一男一女,立时退开了半步,原来老妇人不必人扶持,一样可以站得稳,这时,她把拐杖提起了一些,并不点地,站立著,看来竟大有渊停岳峙之势,和刚才颤巍巍地走进来的那种衰老相,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白老大对望了三五秒,才把拐杖向地上一顿,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转过身,那一男一女连忙又扶住了她,来到了邻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等到她坐下,白老大才笑著向她道:“三阿姐别来无恙否?”
我一听得白老大如此称呼那老妇人,就不禁吓了一惊。“三阿姐”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但出自白老大的口中,就绝不简单。尤其两人之间的情形,像是大有敌意,白老大依然在称呼之中,承认了她“阿姐”的地位,可知这老妇人不简单了!
白老大叫了之后,又对红绫道:“孩子,叫三姑婆,三阿姐,这是我外孙女儿,卫斯理的女儿。”
白老大在介绍红绫的时候,特地说明是我的女儿,那更使我心中一凛,觉得事态严重。
因为若非有必要,他绝不会强调红绫是“卫斯理的女儿”。他这样说,目的自然是想借我的名头,来使对方知道他这一方面所具有的实力。
白老大为人自负之极,可是连他也感到自己力量不够,要加上我的名头,由此可知,对方被他称为“三阿姐”的那老妇人,绝非等闲!
我不必妄自菲薄,在江湖上,“卫斯理”三个字,自然也够得上响当当而有余。尤其我结交广,朋友多,各方面的出色人物都有,形成了一个很广大的人际关系网,自然可以有一定的作用。
果然,在白老大这样说了之后,我注意到那中年人的神色,略变了一变这时,我已想起了这中年人的姓名,他确然在商界很有地位,我想不到他这样有地位的人,曾有一个母亲是江湖人物(他刚才叫老妇人为“妈”),想来他一定不是很愿意公开这种关系,所以我也不提他的姓名了。
当时,我并不明白何以一个商界强人在听到了我的名字之后会耸然动容,因为我在商界,可以说一点影响力也没有。
那老妇人却没有什么反应,仍是寒著一张脸,可是她一开口,说的话,却又客气得出人意表。她道:“大哥你结实壮健?”
白老大扬了扬眉,略笑了一下。我又是一怔老妇人称白老大为“大哥”,而不是“白大哥”,这说明两人之间的密切关系。“白大哥”是泛泛的普通称呼,而“大哥”则不是寻常称呼,一般来说,要经过正式的结拜手续,才能这样称。在白老大年代的江湖人,对于称呼的得体与否,严格之至,决不会乱叫的。
老妇人在问候了白老大之后,又对那中年人道:“叫大伯!”
那中年人还未开口,白老大就连声道:“不敢!不敢!令郎也是社会栋梁了,怎敢当?”
可是那中年人还是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伯!”
红绫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称呼人,所以她也大声叫:“三姑婆!”
红绫虽非长得五大三粗,可是神情真纯稚气,很惹人喜爱。她一叫,老妇人就连声道:“乖!你叫什么名字?过来,三姑婆有见面礼给你!”
我一听得那老妇人这样说,不禁大是紧张因为她说话虽然客气,和白老大的称呼也亲密,可是两人互相盯望的眼神,分明说出他们两人之间,有著极深的过节,她叫红绫过去,会不会不怀好意?
红绫却一听就站了起来,自己报了名字,大踏步走到了老妇人身旁,老妇人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红绫小手,翻来翻去看了一下,面有讶色。
这时候,我注意到白老大神色泰然,所以也放下心来,若是红绫会有危险,他这个外公,断无送羊入虎口之理。
老妇人看了红绫的手,神情讶异,哑著声问:“你父母逼你练什么功夫来?把你的手练成这样子!”
红绫咧著嘴笑:“我是由猴子养大的,从小就是野人,不关什么练功夫的事!”
老妇人瘦瘪的脸上,神情更讶然,忽然她又托起了红绫挂在项间的那块琥珀来看,那是大降头师猜王送给红绫的,里面有几只小虫。
老妇人看了一会,吸了一口气:“你学过南洋的巫蛊之术?”
红绫这时的知识,自然再高深的话都听得懂,她笑道:“我没有学过,我有一个表姨,却是降头师,功夫很高深,我却不懂。”
她那时说自己“不懂”,那是真的不懂她懂的事太多了,脑部知识之丰富,举世无双,那全是外星人传授给她的。
可是对巫术、降头术、蛊术,那当然一窍不通,因为这一些,连外星人也不懂,自然未能传授给她。
不过,老妇人不知就里,也听不出红绫的话中之意。她又伸手,拨开了红绫额前的头发,打量著红缓,口中“喷啧”有声,很是欣赏。
她看了红绫半天,才横过那拐杖来,伸手在拐杖的头上一拍,那人头形的部分,竟给她拍了开来。她一伸手,自里面取出了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了红绫:“这个给你,看你是不是喜欢!”
红绫接了过来,一上手就呆了一呆,神情讶异。她还没有打开,白老大已道:“还不快多谢三姑婆!”
红绫一面说著“多谢三姑婆”,一面打开了盒子来。
这时,我所在的角度和距离,都无法看到那小盒子中放的是什么。
我的心中正在想,盒中不论是什么,红绫都不会希罕。一来,她根本没有物欲。二来,正如她自己所说,一切东西,在她看来,都“透明”了,就算是一颗大钻石,在她看来,也不过是碳的同位素而已。
可是,我却看到,盒子打开之后,红绫看了一眼,神情很是不解 但惊讶之色更甚
那表示盒中的东西,奇特之至!而同时,老妇人也面有讶色!
而她也立时转头向白老大望去,白老大很有深意地向她点了点头,分明是在告诉她:不论是什么,你谢已谢过了,收下就是!
红绫也在这时,关上了盒子,笑嘻嘻地退了回来。
这时,我好奇心大炽:那小盒子中的是什么东西呢?
从白老大的反应来看,像是老妇人一出手,他就知道了那是好东西,所以才会叫红绫立刻道谢那并不稀奇,两人既是旧相识,自然熟悉对方的行事作风,知道老妇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大方。
奇就奇在红绫打开了盒子一看,分明不知盒中是什么,但却大有讶异之色,这表示她看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心中充满了疑惑,很令人费解。
红绫如今知识丰富之极,但却多偏于科学知识一面,那盒子中如果是一件微型集成电路,红绫可能一下子就指出它的功能。但那老妇人送的见面礼,应该和中国传统,或是江湖流传的物事有关,那是红绫的知识范畴以外的事,何以她也能一看就表示讶异?
我沉住了气,静候事态发展,只见红绫笑嘻嘻地回去了之后,把那小小的丝绒盒子(大小比普通放戒指的盒子大一倍),递给了白老大,白老大接了过来,打开来一看。
我本来估计,白老大是一看盒子,就知道那是什么的,可是这是看白老大的反应,显然估计错了,白老大至少只知那是好东西,可是不知具体内容,因为这时,他向盒子中看了一眼,反应之强烈,全然出人意表。
他先是发出“啊”地一声低呼(白老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他发出惊呼声,谈何容易),接著,霍然站起。由于起得急,所以带起了一股劲风。
我看到这里,已经呆了,恨不得自己有“红人”一样的又细又长的颈,可以一下子凑过去,看看那小盒正中的究竟是什么!
只见白老大站了起来之后,神情激动之极,呼呼地透著气,不但银髯飘扬,白眉牵动,连额头银发,也像是在起伏不已。
接著,他就以同样激动的声音道:“三阿姐太客气了,对小孩子,何必那么好!”
那老妇人看到了白老大的这种反应,也很是高兴,朗声道:“我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该把好东西给小侄子,我留著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千年不死吗?”
她的神态语气,都很是高兴,那种反应,很是正常通常,送了一样好东西给人,若是对方识货,知道那是一份非常的非常的厚礼,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
白老大识货,大大感激,老妇人也高兴。而我把他们两人的话,尤其是那老妇人的话一琢磨,却更是不解,因为听起来,那小盒子中的东西,竟然像是性命交关一样,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那中年人大有惋惜和不舍得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妈!”
那中年妇女的神情也和中年人一样,但是口唇动了动,没有出声。看那神情,两人都对老妇人迭红绫的见面礼,有点不以为然若是老妇人把她家的传家之宝送了出去,两人有这样的反应,就正得很。
白老大向老妇人拱手为礼,老妇人也微笑点头他们两人,在老妇人一出现之后,虽然说不上剑拔弩张,但是气氛很是僵硬阴森,所以我直觉的判断,是他们之间,必有陈年过节在。
但是现在看来,即使两人之间,过往有什么过不去的话,也已经通过老妇人送红绫见面礼这个行动,而得到了化解。
因为两人之间,非但不像一上来那样敌视,而且很融洽地交谈起来。
老妇人先开口:“黄老四约了我们来,他自己怎么还不现身?”
那老妇人从第一次开口,说的话,一直有浓重的浙江西部的口音,像是盛产密橘糖霜的黄岩县那一带的人这种语言,很是冷僻,如果一打起乡谈来,除非是当地人,不然,绝难听得懂,而她向白老大问“黄老四”的那两句,却纯用土语,连我在猝然之间,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要想一想,才能明白。
白老大和那老妇人相隔约有两公尺,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上,那时,早已有侍者在招呼老妇人等三人,但是白老大已吩咐侍者送了酒过去,老妇人浅尝美酒之时,才问白老大的。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是绵绵不绝,听来很有力,我隔得虽远,也可以听得见。
白老大也用同样的乡谈回答她的话,这样隔著桌子,用比平常声调高的声音交谈,本来是很没有修养的事。可是白老大和那老妇人,却自然而然,旁若无人,哪管他人的注目?
白老大摇著头:“黄老四早死了!”
照说,老妇人听了这样的回答,应该吃惊才是,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反倒道:“是啊,说是死在海上的,老四他贼性不改,连海盗这种行当都去做,大哥,那是谁冒了他的名约人的?”
我听到这里,已听出一点眉目来了白老大和老妇人来到这里,全是一个叫“黄老四”的人约来的,可是那个黄老四却早已死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本来就是黑道中人,后来又做了海盗。
老妇人于是以为是有人冒了黄老四的名,约他们来这里的。
我却隐隐感到,并不是有人冒名,而真是黄老四定下了这约会的!
(事情怪绝!)
果然,白老大道:“不是有人冒他的名,是他自己约的,他也早来了,不过又叫你赶走了!”
白老大这番话,任谁听了,也要摸不著头脑,那一双中年夫妇,显然也懂这种乡谈,他们一听,就现出了骇异莫名的神情,如见鬼魅。
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早已料到那“陈安安”,就是黄老四。也就是说,上了陈安安身的那老鬼,是黄老四的灵魂。
那老妇人果然非同小可,她并不惊讶,双眉一扬,声调略高:“他的鬼魂,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
老妇人的话,听来很是怪异,但是对于相信人死了之后有灵魂的人来说,也普通得很。
白老大打了一个“哈哈”:“上了身。”
老妇人“噢”地一声:“给我赶走了的那个女人?”
白老大道:“不,是被那女人抱走了的小女孩。”
老妇人陡地呆了一呆,接著,便呵呵哈哈,嘻嘻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就不可收拾,再也不能停止,哭得前仰后合,笑声也越来越大。那中年妇女忙离座而起,在她背上轻轻捶著。
白老大也跟著笑,不过没有笑得如此之甚,红绫望著大笑特笑的老妇人,神情大感有趣事实上,所有人都用同样的神情望著那老妇人。
第六部:催命三娘
老妇人在足足笑了十来分钟之后,才失声笑了出来:“那小女孩,黄老四他……那小女孩,呵呵!哈哈!那小女孩,哈哈……”
我倒可以猜想到老妇人和白老大为何会那么好笑那黄老四,本来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上穷凶极恶的凶徒,说不定身高七尺,满面横肉,胸口全是密密的黑毛。忽然间竟变成了一个乖乖的小女孩,对于熟悉黄老四的人来说,自然好笑之极。
红绫又忍不住在问:“三姑婆为什么那么好笑?”
白老大还没有回答,一旁有人搭了腔:“她想起了往事,所以好笑。”
突然听得有人插嘴,那令全神贯注在倾听、注视他们言语行动的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另外有人在他们的附近出现,那么怎么会忽然多了一个人说话?
我在一惊之后,定了定神,才看到在白老大和老妇人的身子之间,另有一个人在。那人并不是隐形的,也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早就在那里的。只是因为这个人在那里,是一个普通之极,正常之至,完全不值得注意的现象,所以我才没有注意他。
这种太普通、正常的情形,形成了我注意力的“盲点”,所以他在我的意识之中,变成了不存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呢?因为那人身形很胖,穿著一套笔挺的黑西装,白衬衫,结著领结,走路不快不慢,说话彬彬有礼。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餐厅中有十个以上,在穿来插去,根本不惹人注意他是餐厅侍者的一个领班!
我全心全意在留意白老大、老妇人、红绫,根本没有留意这个领班!
不单是我,连白老大和老妇人,在突然听到了身边有人插嘴,而且一言中的,那老妇人正是想起了往事才觉得好笑,也都不免吃了一惊,一齐向那领班看去。
只见那领班有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双小眼晴,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绝无突出之处。
我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面,只见他在笑嘻嘻地望著白老大和老妇人。
白老大和老妇人都现出极疑惑的神情那使我看了也疑惑不已,因为他插了那样一句口,表示他和白老大、老妇人都是旧相识,但何以两人竟认不出他来呢?
那领班仍然笑著,笑容之中,有著狡滑,他忽然扭动身子,作了一个手势那是京戏之中,舞台上花旦的常用手势。
他一做了那个手势,白老大和老妇人的反应相同,都是一面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一面大是骇然,白老大伸手向他一指,失声道:“小花,你也死了?”
这种话,在不明究里的人听来,一定以为说话的人已经疯了,可是我听了,心中一动,已然明白何以白老大会有这一问。
那必然是眼前这个人的外形,和当年他们相识的时候,差得实在太远了。以致令得白老大以为他的情形,和那个黄老四一样,死了之后,上了别人的身。黄老四可以变成一个小女孩,那么,这个“小花”,自然也可以因此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同时,那老妇人也道:“花老五,你在耍什么花样?”
那领班笑著:“胖了,又”
他说了一个“又”字,伸手在自己的脸皮上垃了一下,样子滑稽这个手势更不难明白,他胖了,而且进行过整容手术,至少拉了脸皮,所以他的两个旧相识,根本认他不出了!
白老大和老妇人怔了一怔,神情仍不免骇然。领班急急说著,声音很低,我是根据“唇语”知道他在说什么的,他道:“黄老四是先在这里认出了我,才约两位来的,这里不是说话之处,黄老四又说了些什么?”
白老大道:“我还没有看!”
他说著,取出了那叠成指甲大小的纸来,展开,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张,他看了一眼,向那领班扬了一扬,领班也立时点了点头。
白老大一扬手,把那纸片向老妇人飞了过去这一下,现出白老的真才实学来了,轻飘飘的一张小纸片,稳稳地向老妇人飞了过去。
老妇人接过了纸片,看了一眼,用手指一搓,就把纸片搓成了粉末,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那一双中年夫妇,马上扶著她,一起向外走去。
那个胖领班,也背负著手走了开去,竟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红绫塞了一口食物,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
白老大笑:“都是些你妈都还没出世时的旧事,只是便宜了你。”
红绫伸手在胸前拍了拍,有询问的神色她刚才把老妇人给的那只盒子放进了上衣袋中,这时自然是在问:“便宜了我?就是说我得到了老妇人的馈赠?”
白老大点了点头。
我本来对那盒中是什么,已然很是好奇,这时,忽然看到白老大口唇掀动,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老三为什么对我外孙女儿那么好?”
这一来,更证明那老妇人给红绫的“见面礼”,非同小可,我心中也暗自高兴,因为红绫自从脱离了野人生涯之后,运气太好了!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好事,都是想也想不到的!
白老大又对红绫说过了那是你妈妈还没有出世时的事”,可知他和那些人是真正的“旧”相识,而且,我也依稀可以知道。他们可能曾经结义:白老大是老大以后江湖上尊称他为“老大”而不名,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那老妇人是老
白老大称她为“三阿姐”而不是“三妹”,那是语言上的习惯,江南一带,尊称女性“阿姐”,并不一定真是姐姐。
而所有人都带有浙江省的口音,可知当年的结义,是在江南进行的,不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而排行第四的姓黄,就是死了之后,上了陈安安身的那个“老鬼”。老五则姓花,就是现在那胖胖的领班,以前他是什么样子的,自然只存在于各人的记忆之中了。
老二呢?排行第二的是什么人,到如今为止,还没有出现。
黄老四现在的身分,走动一步都有人眼著,他能认出花老五恐怕是到这里来进食时发生的事,他也多半是在花五处,得知了白老大和三阿姐的下落,所以把两人也约了来。
要知道白老大的下落,不是易事,但只要有心去进行,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于是,就有了这样怪异的一次聚会身分如此怪异的黄老四,为什么要召集人,我仍然一无所知。
我能推测得到的是,那一张小纸片上,所写的必然是他们一次正式的会晤时间和地点。
所以老妇人迳自离去,白老大的神态,也表示事情告了一个段落。
我略想了一想,就知道我现在没有必要现身如今现身,有可能因为秘密跟踪而惹白老大的不快。我所要知的秘密,大部分,红绫都可以告诉我,其他的,可以再通过密切注意白老大的行动而获知。
所以,在白老大和红绫离去之前,我就先离开了餐厅,打道回府。
回到家,白素还好在,我把经过情形,详细向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一反常态,在听我叙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反应,通常,她都是默默地听我说完,才发表意见的。我一说到了那老妇人,她就“啊”地一声:“是,爹说过,他在江南,曾和几个人结义过,都是武林怪杰,有正有邪,行事同气相投。其中有一位女子,人称催命三娘崔三娘,最是心狠手辣,铁石心肠,必然就是那老妇人了!”
我听了之后,也不禁咋舌,一个女性,名字叫“崔三娘”,那普通之极,可是加上一个“催命三娘”的外号,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提到了“陈安安”是黄老四,白素大是惊讶:“这个人是传奇人物,他本来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是一个典型的黑道上人,可是却又有一腔热血,后来纠集了上千捍鎗打日本鬼子,却又替国家民族,立下了赫赫功勋,曾官拜少将,倒没听说他去当过海盗,这人不但武艺超群,听说是神鎗手,百发百中,说射入左眉,不会射到眉心!”
我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人物,必然神威凛凛,如今竟成了一个娇弱样子的小女孩,难怪崔三娘一想起来就无法不大笑。”
白素继续道:“五个人结义,最小的那个,是一个戏班内的花旦据说扮起来,奇艳莫名,连梅兰芳也比不上,他的职业是花旦,名字也是花旦,武功倒平常,只是有一门绝技,世上罕有人能及及得上他。”
白素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大有考一考我那花旦会的是什么本领。我眼前浮起那领班胖胖的样子,想不出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专长,所以摇了摇头。
白素笑道:“听说他有一半朝鲜血统,十六岁之前在朝鲜,曾参加过一个帮会,叫‘金取帮’的!”
我陡然一怔,“金取帮”是一个很冷门的帮会,而且是在朝鲜活动,至多涉及东北三省,和我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
可是,在几年之前,却有一件很怪的往事,那件怪事,涉及一件物件。一只沉重得难以想像的小盒子,由亚洲之鹰罗开托人带来给我,附带的一句话是说:“这东西,是从阴间来的。”
当时,是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之中,那盒子到我手,还没有放好,就已被人盗走了。
在场的人,在经过了一番扰攘研究之后,一致认为,那从阴间来的盒子,是被一个当时在场装睡的乾瘦老头盗走的,也推测那老者的手法如此俐落,有可能是朝鲜“金取帮”中的高手。
在这之前,我只在亚洲之鹰罗开的冒险生涯之中,得知朝鲜“金取帮”之名,知道该帮帮主,竟是一个十分艳丽的女性,罗开曾与之打过交道。
想不到白老大当年的结义兄弟之中,也有一个曾是金取帮中人。
当时,我只是略想了一想,并未曾料到那和许多日后发生的事,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关上面提到的那些情节,在我最近整理出来的故事,“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之中,都有详细的叙述,曲折离奇之至,有许多谜团,竟直到几年之后,才由看来全然不相干的事扯起,而有了结果,其牵涉的范围之广,变化之多端,可想而知。)
在听到了“金取帮”之后,我想了片刻,才道:“只是没有见到老二,一定也是个人物。”
白素皱了皱眉:“这个排行第二的,一定有点古怪,因为我小时候听爹说往事,说到那排名第二的人时,爹声音变得很低沉,说:‘那是一个当官的,官还不小。哼,以后,再也不会和当官的称兄道弟了,官越大,越不是东西!’他没有说姓名,所以我也不知那是什么人!”
这种事例也很有趣,但是想来也不难知,所以我转换了话题:“照你看,那崔三娘给了什么宝贝给红绫!”
白素皱了皱眉:“听那崔三娘的外号,不像善类,谁知道她给了甚么!”
我拍著她笑:“怎么骂起令尊来了?”
白素想了想,自己也失笑:“爹也真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称兄道弟。”
我知道白老大年轻时,很有雄心壮志,要把草莽英豪,帮会人物,统一起来,由他来当江湖盟主,俨然是地下帝皇他许多行为,例如独闯四川哥老会总坛等等,都是为了实行这一目标。
当然,在中年之后,他已知道了那是他的妄想,绝不可能实现,到了晚年,更是不问世事了。
可是,为什么他忽然又和多年之前的旧相识有了联络呢?那“黄老四”,是用了什么理由,将久已归隐的白老大又引出山来的呢?
我一面想,一面把这些问题,全提了出来,和白素商讨了一阵,可是也不得要领。
白素最后道:“他们回来的时候,最好不要当著爹的面问红绫。”
我想了一想,叹了一声:“你错了,我根本不会问她什么要是如有意与我们分享,她自然会主动告诉我们。若是她无意让我们知道,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白素默然片刻:“说得是,如果是一般的子女,想要自己保留些秘密,父母问了,自然说谎应对。红绫不会说谎,她不答,反倒尴尬。”
我拉住了白素的手,在人际关系上,有时,父母别太自以为是,要求知道子女的一切行为,那才是明智之举!可是白素作为一个母亲,也必然会因此感到不快,所以我安慰她:“别说红绫从小不跟我们长大,就算是,她想要保留个人的秘密,也很正常。”
白素笑了一下:“身为人母,自然希望她什么都对我说我很有信心,她会说的。”
白素的话,当时我不敢作太热切的反应,可是很快就证明了她是对的。
说很快,也不算快了一直等到傍晚时分,白老大和红绫,在嘻哈喧闹,一路抢著说话,推门而入。
我早已等得心急了,看他们的情形,像是在午餐之后,又尽兴逛玩到现在。我已经除去了化装,他们一进门,我和白素就在楼梯上出现。
红绫抬头看到了我们,发出一声欢呼,一溜烟地冲了上来,已经忍不住叫道:“有趣极了,有趣极了!”
白老大则在楼下坐了下来,抬头向上:“这孩子,能把人累死!”
我不禁觉得好笑,红绫正处在人的一生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期,白老大再能再强,自然也难以和她的外孙女儿相比了!
红绫双手齐出,拉著我和白素下了褛,向白老大眨了眨眼,白老大也略一点头,看起来,这祖孙二人,竟然大有默契,心意相通!
红绫笑嘻嘻地,神情看来很是佻皮,一伸手,取出了一只丝绒盒子来,放在几上:“一个老太太,送了这东西给我,你们能不能说出那是什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容满面那是由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欢乐,她摇头道:“不知道能不能,你且打开来,让我们看看。”
红绫却背负著手,摇头,神情更佻皮:“不,你自己拿起来打开!”
她的这种神情,叫人一看就想到:那盒子之中,一定有古怪,会有捉弄人的情形出现像打开盒子之后,会有什么弹出来,或是有水射出,或是有巨大的声响,甚至电击等等。
白素当然知道红绫不会害她,但若猝不及防被捉弄了,倒也不免狼狈。
所以她先向我望了一眼,我心中很是疑惑,因为在餐厅中,我曾见红绫打开过这盒子,虽然她当时神情很是惊讶,但也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古怪。
那可以说是一种挑战,当然绝无恶意,但白素也不想失败,她一面双肩上扬,表示接受挑战,一面迅速地向我望了一眼,希望在我那里,得到一些提示。因为崔三娘把那盒子给红绫的时候,我是在场的。
可是我却一点也给不了帮助,因为我虽然从头到尾目击经过,可是却一直没看到那盒子中是什么。
只是,这时我看到红绫那种笑嘻嘻的样子,我也修正了我的想法那不一定是恶作剧,红绫不会有捉弄她母亲的心,多半只是会有很是有趣的现象发生而已。
由于我想不出会有什么现象发生,所以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这时,白素已伸手出去,取那盒子。
白素的动作,自然优美,所以,她去取那小丝绒盒子,也自然手势优雅,那种手势。应该用一个“拈”字,和红绫不论想取得什么,都五指齐出去“抓”不同。
我期待著会有什么有趣的现象发生,可是我看到了白素的手指,拈住了那盒子,却并不把它取起来。
紧接著,我就发现,白素并不是不把它拈起来,而是她未能拿起它来!
白素闪过了一丝讶异的神色,红绫笑意更甚,连白老大也是一副“现在你该知道了吧”的神情。
刹那之间,我已大是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故?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想像!
可是,接下来白素的行动,已经使我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
因为白素改变了方式,她不再去拈,而是五指齐出,去抓那盒子,我心中陡然一凛
她这样的动作,唯一的可能,就是那看来小小的盒子,却十分沉重,重到令她不能再两三根手指拈起它,而要五指齐出,用力去把它抓了起来!
刹那之间,我心头一阵剧跳。
我心狂跳,这不单是因为想到了这小盒子极重,而是想到了另一些事,那些事,是我若干年前的经历,神秘而诡异,总的来说,和人死亡之后的灵魂的去处,“阴间”有关。我一直在探索,和许多人,打了很多交道,也知道了很多发生在多年之前和最近的奇事,也因之结识了不少突出的人物,老少都有。
可是,整件事还没有水落石出,还没有结果。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一直没有把那一部分怪异的经历整理出来加以记述。
一直到了这个故事,事情有了一定程度的衔接,我才开始把那一段经历,有系统地整理出来。
那一连串惊心动魄,诡异莫名的故事,记述时分成几个部分,已发表的命名为“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及“阴魂不散”。
预算在那些记述之中,已可以把那一段经历叙述完毕了,若还不能,或者还有新的发展,那么,既然在新的发展之中,已和过去不解的谜发生了关系,自然也可以沿用我一贯的叙述方法来记述了这些,要请各位爱看我记述的故事朋友留意。
那时,我可以肯定,不但我心头狂跳,白素的反应,一定和我一样。因为那段经历,她也有份,她和我一齐,被一个阴间使者,带到了阴间!
在那段经历之中,有一样很是关键性的东西,由亚洲之鹰罗开,托人带给我,说那东西是“从阴间来”的。
那东西是一只扁平的小盒子,盒中有一个环形的凹痕,其重无比,重得超乎想像之外,超乎地球人的理解,所以,不知道它那么重的,在取起它的时候,都会很是狼狈,那情形就像这时,白素拈不起那盒子一样。
我想到了那一段经历,白素自然也想到了。
白素五指齐出,才把那小盒子抓了起来。红绫已经大笑起来:“那么重,想不到吧!”
看来,有趣的现象,就是那小盒子的重量惊人。白素把小盒子抓在手中,迅速向我看了一眼,又放下了盒子,问我:“你猜盒子里是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事情和我们不久前的那段遭遇有关的话”
我说到这里,故意拖了一拖,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一下,可轮到白老大和红绫沉不住气了,红绫先问:“什么奇遇,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第七部:勾魂夺命威力无穷
白素笑:“说是不久之前,也有些日子了,那时你还在苗疆做野人,自然不知道!”
白老大知道,一段经历,能在我和白素的口中,都称之为“奇遇”,那一定很不简单,所以他也不禁动容,坐直了身子,指著那盒子道:“这里面的东西,极其古怪,有很多传说,多年来,我一直不知是真是假,那是一个大谜团”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