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96.还 阳
--------------------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自序
一看到“还阳”这个书名,老读者一定会想到阴间系列的延续。
不对!不属于阴间系列,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故事中,隐约表达了权力破坏了一项伟大科学研究的成就,不知大家本来是不是看得出来?
看不出,其实一点也不要紧故事不好看,这才糟糕。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六日
香港,自三天前开始的
大震撼在延续
第一部:一幢珍贵无匹的木结构建筑物
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惊险刺激,但对宋自然来说,却极惊心动魄,宋自然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认识了黄芳子。
宋自然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建筑师,所谓“专业人士”。而黄芳子则是一家中学的音乐教员。
两个人的身分很普通,他们相识的地方,是一座有三四十万居民的小城市,市民的生活也很平淡。缺少具刺激性的事情,当然是由于当地人不识货,不知道城中有一样稀世奇珍。
如果真要找点古怪之处,那就只有说,黄芳子和她现在母亲的关系,有点不寻常,也可以夸张地说成很是错综复杂。
请注意“现在母亲的关系”这样的用语,母亲有什么现在过去未来之分?
而那样的说法,却又的确可以成立是不是有点古怪了?
黄芳子的父亲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一直到他死,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分,在这个充满神秘的国度中,也十分少见,说来话长,但是不打算拿来作为这个故事的开始,还是放在后面说吧。
这个故事,还是以宋自然认识黄芳子开始。
宋自然并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正处于大规模发展的开始,有好几个宏大的建筑工程,他参加了其中的一个;第二个原因是,这个城市是一个古城,有许多古老的建筑物。而且这个城市的居民,并不限于一国和一族,所以具有各种不同民族风格的建筑物,从宏伟的到小巧的都有,可以说是建筑物的博览会。
研究古建筑,尤其是木结构的建筑物,是宋自然最大的专业嗜好。超过三百年,而保存完好的木结构建筑物,在世上并不多。最多的自然是日本,但全被列入一级保护文物,不会允许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详细研究,而那个城市中,却有好几幢颇为知名的木结构建筑物。
那个聘请宋自然的建筑公司,本来提出的条件已极好,但还是给宋自然拒绝了,公司方面派人了解过宋自然的好恶之后,作了安排,又提出了新的条件要聘用一个人才,是很要化些心机的。
新的条件是,宋自然在那个城市工作期间,可以居住在一幢古代的木结构建筑物之中,而且可以在不破坏建筑物的情形下,作仔细的研究。
最后这一点,可能是建筑物主人提出来的多余之至,在宋自然的心目之中,整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是无价之宝,爱惜还来不及,怎会去破坏?
而且,现代科技进步,有许多仪器,可以测视钢铁的内部,要测视木料的内部,和木料与木料之间衔接的方法,绝不需要笨到把它们拆开来的。
公司方面甚至还带来了一叠图片,从各个角度,里里外外拍摄那木建筑物,供宋自然“参考”。
公司的这一招,立即奏效,宋自然一看照片,就眼珠突出,立刻在聘请合同上签了字,而且立即启程。
他在启程之前,带了那叠相片来看我。
宋自然和我,曾共同经历过一段怪异的经历他是温宝裕的舅父,也就是过胖的温妈妈的弟弟。
那天我恰好在家,他把事情向我略说了一说,我就笑:“恭喜你了,在未来的两年内,你一定可以极度满足你的兴趣。”
他兴奋得满面通红:“是啊,你看看这屋子,多么特别,多么突出!”
他把照片递给了我。我对古建筑物没有兴趣,也不是内行,更不知道木结构的建筑物有什么特点,为了不扫他的兴,我把照片接了过来。
照片放得相当大,第一张就是整幢建筑物的鸟瞰,看来是用直升机在空中拍摄的,我就笑:“看来,那公司为了要请你,真不惜工本。”
宋自然神情怡然:“主要的,还是这个角度,可以看清楚十字架式,两条大梁的结构,这种结构形式,十分罕见,从建筑物的内部看来,就像是没有梁一样,据我所知,魏晋时代的建筑家,喜欢采用这个结构,一些小规模寺院中的无梁殿,就是这样建成的。”
我随口应了一句:“不会有那么古老吧?”
宋自然道:“那得看研究的结果现在的资料是‘来历不明’,我看这其中可以探索的奥秘,一定有许多许多,太多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甚至不由自主搓著双手,以表示心中的兴奋。
我略留了几分神,再看那建筑物的正面,它的样子很奇特,说不上是什么形式,不中不西,也不全是日本化,可是又似乎什么都有一点。它的四周全是空地,应该是花园,可是看来只是空地,并无花木亭池等装饰,看来很不调和,大是异相。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感觉,他道:“花园本来是有布置的,不知道为什么全取消了,可能是居住者不喜欢花木的缘故。”
我感到很是突兀:“什么?屋子还有人住?”
宋自然笑:“屋子造来就是给人住的,只要还可以住人,自然有人住。”
我想了一想,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听得屋子有人住,会有突兀之感。我道:“屋子有几百年历史了,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大不相同,住在古老的屋子中……总不方便吧!”
宋自然吸了一口气:“不方便处可以改进、加添,虽然这样做会破坏建筑物,但是总不能叫现代人过几百年前的生活。”
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同意,后来才知道事实绝非如他的“想当然”那样。
有几张照片,全是屋子内部的情形,房间里陈设很简单明洁。
我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道:“你要去住?小心,古老的屋子中,是有屋妖的。”
宋自然毫不在乎:“最普通的屋妖是狐仙,或许,本来还有花妖,但现在一朵花也没有,花妖自然也没有了。”
看完了照片,我没有什么意见可以发表,宋自然和我又闲谈了一会才告辞,临走,他道:“把我的行踪告诉小宝好久没见他了。”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第二天,他就动身到那城市去了。
那城市正要建造一个新机场,旧机场设备简陋,航机卸下行李之后,并没有处理装置,只是堆在空地上。宋自然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时,一辆吉普车在他附近停下,车上有人叫他的名字,那是公司派来接他的职员。
那职员道:“宋先生,真对不起,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正在举行,希望你立刻参加,会议完了,你再到住所去。你不反对吧?”
宋自然当然不反对,于是,他直接到了公司,会议很是冗长,结束时天早已黑了,晚饭后,宋自然才独自驾著公司给他的车子,照著地址,到那建筑物去。
问了几次路才到,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
那屋子的外观虽然不伦不类,但是在宋自然看来,却是人间至美。
别的不说,单是围住了屋外空地的那一圈栏栅,已叫宋自然看傻了眼,叹为观止了。
研究木结构建筑物既然是宋自然最大的嗜好,在这之前,他自然接触过不少木结构建筑物,可是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那一圈栏栅,全是由两公尺高的木柱围成的,木柱的直径是二十公分,在月色之下,每一根木柱,都发出一种异样的暗红色,近乎赭色的光芒金属若是有光芒,很容易理解,木料竟然也会有光芒发出来,那就透著一重神秘。事实上,木质坚实的木材,若是经过细心的打磨,或是长年累月的人手抚摸,也会在表面上泛出一层光芒。当然,只有最上品的木料才能如此。
而有经验的人,只要一看那木料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光芒,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木料。
宋自然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他一看到了那种赭红色的光泽,他就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紫枣木。
枣木是上乘的木料,分很多种:黄枣木、灰枣木,这些在枣木中是下级的,但一样是上乘的木料,用来制造细巧的用具或家俬,价值已是极高。
再高一档的红枣木,已是罕见的好木料了,而紫枣木,在所有的枣木之中,排位最高,一般都用来造高贵的家具,是富贵人家的恩物。
宋自然曾见过一个富豪的大宅中,书房的地板,是用紫枣木铺成的,那富豪引以为荣,新旧相识,一到他的大宅,必然被他带进书房去参观一番富豪特备软鞋,要参观者在书房门外更换,以免损坏地板。
曾有一次。一个木料专家告诉那富豪,紫枣木极坚硬,不怕践踏,那富豪的回答是:“我知道,可是我不舍得让硬鞋踏上去。”
那样难得罕见的木料,竟然在这里,成了栏栅。
放眼看去,同样长短粗细的木柱,少说也有二百根之多,每一根之间的距离大约也是二十公分。每一根木柱,都是那么挺直,若是已埋了几百年,那木质之优良,实在叫人感叹!
真难想像,是如何搜罗到那么多同样粗细的紫枣木的这种紫枣木的另一种用途,宋自然也知道,是用来建造“梅花桩”,那是武学家用来练武用的,可能就是由于紫枣木稀有的缘故,梅花桩这种武术,也快失传了。
宋自然心跳加剧,他把手放在木柱上,缓缓移动著,手上的感觉,像是在抚摸一段玉,温润滑凝,这种木料,也是天地精华之所钟,而且曾一度有生命,说不定现在,仍然有异化了的生命在内,这才使它那么诱人。
宋自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绝不是发现了一座普通的木结构建筑物,而是遇上了价值无可估计的瑰宝。
空地外的围栅尚且如此名贵,屋子的建科和屋内的装饰,自然可想而知了。
过了好久,宋自然的目光,才从那些枣木柱上,依依不舍地离开,望向那屋子。
他立刻辨认出,屋子的主要建料,全是巨大的桧木桧木有“百年尺”的美誉,一百年的桧树,树身的直径,可达一尺,每隔一百年,增加一尺。树身直径三尺的,已是珍贵木料,四尺的已是罕见之物,五尺的自然属于宝物。
而这时,放眼看去,已被砍割成材的木料,绝没有少于四尺的。
宋自然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会,在他的眼前,浮现出两三人合抱粗细的参天神木被砍倒时的情景,他的耳际,也彷彿响起了巨木倒地时的轰然巨响,连天地都为之震动,鬼神都为之哭泣。
这种数百年树龄的巨桧,大都长在深山野岭之中,就算发现了,砍伐了,如何运出深山,也是极大的困难。通常处理的方法是,就在深山之中锯开了再运出来,所以桧木虽大,巨料却少,最常见的是剖成几寸厚的大图片,作屏风和装饰之用,还可以用作桌面。
可是建造这屋子的,却全是巨大的木料宋自然就算看到一幢全用黄金铸成的屋子,只怕也不会更惊讶了。
在月色下,桧木呈现深浅不同的灰色,木纹的灰色较深,但一样地柔和养眼。
虽然相隔的距离相当远(约有二十公尺),但是宋自然还是看到了木料的衔接处,绝看不出接缝,像是一整幅木板。可是每隔四尺,却都有鲜红色的月牙形花纹,自上至下,每隔一尺有一个,那新月形的装饰纹,长度约有三十公分。
看到了那些饰纹,宋自然又不由自主,接连发出了好几下赞叹之声。
这种红漆饰纹,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至多觉得它有点“土”的风格而已,绝不会觉得有什么奇特,更加不值得赞赏。
可是宋自然却是个木工艺的大行家,他一看,就知道那是至高无上的木料衔接法:月牙榫。
木工艺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历代都有大匠出,到了鲁班师傅,更把木工艺发扬光大,使他成了木工艺之神,把木工艺提高到了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程度,从整座木制的高塔,成群的宫殿,到一棵一柱、一桌一椅,甚至是小小木盒上的雕花,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很可惜,自从合成木料发明之后,木工艺迅速没落。但是,合成木料,各种夹板的发明,又的确是时代进步的必然产物!)
(人类的进步,是有代价的,得到些什么,同时总也要失去些什么的。)
中国的木工艺之中,最出色的是木料的接合采用“榫”,又称榫头。把不同的木料,紧密地接合在一起,形成随心所欲的组合,大至宫殿,小至抽屉,无不称心。
相传鲁班祖师把榫的工艺发扬光大,总结成为七十二种接榫法。
(中国人很喜欢以“九”为基数的数字。如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类。在西方人看来,“七十二”这个数字,零丁之至,但中国人却自然把这个数字当作一个整数。)
(鲁班大师的木工艺法,也有七十二大法,接榫是其中的一法。)
(单是接榫,就有七十二法。)
在七十二种接榫的方法中,分上、中、下三组,每组二十四种。每一组又分上、中、下这是中国传统的分级法,上上的接榫法共有八种,月牙榫在上上法之中,排名第三。
它的过程是,先在要接合的木料边上,凿出月牙形的弯洞。洞的大小,视乎要接合的木料大小而定。然后,再用坚硬的木料制成榫,先插入一边木料中,再拿起另一边木料来凑上去,发出决定性的一击,就把两块木料接合在一起了。
由于榫是弯的,所以接合之后,特别坚固耐用,积年累月,不会松散。接合之处,也严丝合缝,美观之至。
用这月牙榫,最困难的一个程序,就是最后那一击。讲究一下就衔接上去,不作第二次发力,内行人称之为“一拍即合”。
若是一击不合,或是合而不够理想,再要加击,那非但效果不好,而且,工匠也会被人笑话,被当作是一种耻辱,遗恨终生。颇有些工艺精娴的木匠,毁在未能“一拍即合”上的。
所以,“月牙榫”法,又被木工称为“过鬼门”,极少使用。
一般来说,都是对自己的工艺有了信心的大匠,当作表演性质,使用一两回,博个满堂彩,提高身价。为了要做到“一拍即合”,自然制造的东西,也不会太大件做到一般尺寸的衣箱,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为了表示这是用月牙榫制造出来的榫在木料里面,外面看不出来工匠会在榫的所在处,在外面用红漆描出来,作为标志。
自然,有了这样标志的制成品,身价百倍,非寻常的木器可比了。
明白来龙去脉的宋自然,看到了这屋子的巨大木料,竟然是用月牙榫接成的,心中的骇异,也就和忽然看到了鲁班大师现身在眼前差不多了!
他呆立了好一会,才慢慢走向前。在向前走去的时候,他怀著崇敬无比的心情,简直就像是去朝圣一样。
一直到他的手可以触摸到了那木料,轻轻地抚摸,如同抚摸少女的秀发。他用了那么温柔的手法,自然是由于他的触觉,也一如正在抚摸少女的秀发。
宋自然对木制工艺品的丰富知识,这时发挥了作用,那令得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呼吸以极不正常的节奏进行,在大部分的时间中,他都是屏住了气息的。
手掌带给他的感觉告诉他,涂在桧木上的漆料,珍贵无比,那也是令得桧木在月色下看来,隐隐流转著珍珠一样光泽的原因。
那种漆料的制成方法,早已失传,另在专门的古籍之中,才有记载。
传说的天然漆,是漆树的树汁,把一大桶漆,经过沉淀、筛选等等许多复杂的工序之后,会产生出一种透明的胶汁,被称作漆精。十担漆,产不出一升漆精,其名贵可知
这种涂料,早在千年之前,已经失传,只有在千载以前的木器上,如果涂有漆精的,才得以保留,也可以看到,上等的木料和漆精相结合,是何等的天作之合,简直夺天地之造化。
宋自然在研究木器的过程之中,曾研究过一个檀木髹上漆精的妆盒(不知道当年是在什么样的深闺之中,是什么样的女人的用品),他曾刮下了少许作化验,结果并不是很出人意表,被称为“漆精”的神奇涂料,成分是“漆酸”C14H18O2。
漆酸有著极强的防腐防蚀的性能,可以保护木料,千年不朽,而且,它能渗入木料的纹理之中,填塞木料的一切空隙,和木料结为一体。
髹过漆精的木料,其耐蚀程度,比金属还甚。
由于漆精难得,且失传千年,珍贵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可是这时,宋自然放眼看去,竟像是这幢屋子中所有的建筑木材,全经过漆精的处理一样。
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不规则的呼吸下,不知自言自语说了多少遍:“不可能!不可能!人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宝物……我一定进入了梦幻的境界之中,不现实,不现实!”
他当真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面摔著手,这才承认眼前的一切,确是事实。
他先绕著屋子转了一圈,那花了他足足一小时的时间,若是用正常的步行速度,至多五分钟即可,但若是照宋自然的心意,一个月也不会嫌多。
然后,他来到了门口,看到门上有十分特别的门环那是一个连著小槌子的圆环,黑漆漆的,看来不像是金属,在槌子可以敲到的门上,也镶著黑色的一方东西。
宋自然用那小槌子敲上去,发出很是清脆,如击石磬的声音。
这一下,连宋自然也不知道了他知道那黑色的也是木头,可是那是什么木料,他却也说不上来。
敲了十来下,就听到门内有人应声道:“来了!”
声音很动听悦耳,一听就知道是妙龄女郎的声音,但是却很是平静,可以形容成“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可以说成“冷漠”。
门打开,首先令得宋自然一呆的是,他看到的是一盏灯,一盏只有古代人才用的灯。
第二部:绝代有佳人
宋自然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结结巴巴地道:“我叫宋自然,我应聘来这里工作,我……被安排住在这屋子中!”
那女郎静静地听著,仍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柔和的灯光下,形成了一种很奇怪的幻觉看起来,她像是才从一幅什么画中走出来,还没有适应这个世界,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静态。
等宋自然说完,那女郎才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屋子去,那一刻,宋自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低的叹息声。那女郎的手,竟是如此动人,宋自然从来不知道,女性的手,竟也可以令得人心跳加剧。
他感到有点迷糊,才得跨出一步,那女郎的视线,忽然沉了一沉,望向他的双足。宋自然的视线,也被她引向下,他看到那女郎穿著一双月白缎子,锈著几茎墨兰的软鞋,洁白亮净。反观自己的一双皮鞋,却是肮脏不堪。他立时明白了女郎的意思。
因为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尘不染、洁净无比的地板。
宋自然一看到了那一幅地板,他的专业知识使他自信心大增,面对美女的窘态和失措,也自然消失。
那一大幅地板,全以小小的六角形,呈金黄色的木头拼成。
每一个六角形的一边大约是四公分宋自然知道它的准确尺寸,应该是九分九(零点九九寸)。
他也知道,那小六角形地板,和普通的地板不同,并不是薄薄的一层,而是每一个六角形,都是一根小木桩,桩长九寸九分。
所以,这种用枋木铺成的地板,结实之至。枋木是檀木的一种,色泽很是华丽,木质也坚实,宫殿建造,多有采用。
这种地板的铺设方式,称为“蜂窝桩”,形制极古。不但可以上溯到三代,甚至可以追溯到尧帝时代,相传尧帝时有一个神工大匠,名字叫赤将子舆,就曾为尧帝的宫室,铺上“蜂窝桩”,取其长久之意,所以尺寸皆尚“九”。尧帝时代,还是部落时代,部落的领袖,和百姓距离不远,那宫室的地板,每天经几十人的践踏,而始终和新铺的一样。
赤将子舆由于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技艺,所以后世人把他渲染成了神仙,说他一天能走五百里。一年可以换皮肤十次!
(像不像外星人?)
宋自然看到了这种只在传说里才见到的地板,虽然在地板上,有那女郎美丽的双足和诱人的小腿,他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那女郎就在这时,发出了“嗯”地一声。
虽然声音动听之至,但是却充满了挑战询问的意思,她分明是在问:“吸什么气,你知道什么?”
宋自然索性坐了下来,先脱了鞋他明白女郎视线下移,是请他脱鞋。
然后,他模仿古人,盘膝席地而坐。
他用古法一坐,那女郎就“咦”地一声,俏脸之上,大有惊讶之色。
宋自然向她微微一笑,伸手贴掌,抚摸著地板:“枋木色彩虽然华美,但要有金黄色,非是百年老树的树心不可,这蜂窝桩竟全采用了老树心,只怕当年帝王宫室,也未必有。”
他在说的时候,直视著那女郎。他的话,犹如春风,吹走了女郎俏脸上的冷漠,她现出了七分喜,三分意外,一张俏脸,顿然活色生香,亮丽纷呈,看得宋自然赏心悦目之至,更是说话伶俐,把他对这地板的所知,一起说了出来。
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那女郎立时道:“宋先生果然是大行家!”
宋自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一面连声“不敢”,一面游目四顾,更是赞叹连声,各种各样的木料名称,自他的口中,流水般吐将出来,什么红楠木百年难逢,什么大栗木千金难求,什么黄杨木润比玉石,什么血木其色如血,最是怵目,什么赤枫、白枫,文理细腻,相传是蚩尤所弃桎梏所化……滔滔不绝,全是就他视线所及,看到的木材在发挥!
那女郎更是佩服:“有什么木料是宋先生不识的?”
宋自然顿了一顿:“有,大门口那门环,黑色的,就不知是什么木。”
那女郎忽然现出佻皮的神情来,眨著眼,眼中灵光流转:“宋先生只要想上一想,;就定知道。”
这是很空泛的提示,但是却表示了那女郎对宋自然大有信心,那令得他大是兴奋。
那时,宋自然正坐在一张榧木的椅子上他和那女郎已走过了进厅,到了厅堂,家俬陈设,全是明式的。
那女郎也坐了下来,她手中的灯,放在身边的几上,厅堂中另有几盏较大的灯挂著,式样古雅,一式的油丝灯罩,光线柔和之至。
那种做灯罩的丝网,本来就已极薄,半透明。再经过很复杂的油浸手续,使透明度更高,光线从这样的灯罩之中透出来,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再加上屋内的一切都是那么古典,俏女郎又是那么美丽动人,宋自然在恍惚之间,有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他注视著那个女郎,她在给了他暗示之后,神情并不是在挑战他的智慧,而是善意的鼓励,使她看来,更是亲切和温馨。
宋自然本来思绪一片混乱,在女郎这种友好的眼光之下,他才能集中精神去思索:那种黑黝黝的,会发出金属撞击声的木头,是什么种类的木料呢?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呵”地一声,整个人也陡然震动,霍然起立。
他张大了口,盯著那女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那女郎从他的动作,也知道他猜到了,所以,在她的俏脸上,绽开了极动人的笑容。
宋自然在喉间发出了几下怪声之后,才大声叫了出来:“沉香木。”
女郎微笑著颔首。宋自然又“嗖”地吸了一口气,才搓著胸口:“真有这种沉香木?我一直以为那只是神话传说中的东西。”
女郎微笑不语,宋自然思绪紊乱:那沉香木,相传长于海底,是龙宫的宝物,人间哪能得见?他有许多疑问想问,可是一时之间,全然不知如何问起。
这时,那女郎已盈盈起立,重又提起了灯,柔声道:“宋先生远来困倦,该休息了。”
宋自然摇著头,直到这时,他才问出了一句话来:“这一切全是……真的?”
女郎笑出了声来。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又问:“这一切……怎么可能?”
女郎的神情变得很正经:“我也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接受宋先生来住的要求,要藉宋先生的研究,找出答案来。”
宋自然登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就连声道:“当然,当然,我一定竭尽所能。”
这时,那女郎在他的身前带路,和宋自然相隔很近,宋自然这样一说,女郎翩然转身,带起了一股淡淡的香风,令他陶醉。女郎在致谢:“那就有仗宋先生了。”
宋自然心中的疑问更多,他已进入半迷醉的精神状态之中,所以,是怎么跟著那女郎进入了房间,女郎又如何离去的,竟都模模糊糊,难以有清晰的回忆。
当他陡然想起,自己竟没有问那女郎的姓名时,他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敲了一下。那时,他已躺在一张桉木的大床上。
以桉木作床,能使人安然酣睡汉字造字,颇有内涵,木字边一个“安”字组成“桉”,就已说明桉木有安神的作用。
(当宋自然向我作以上简短解释的同时,特地加重了语气,唯恐我不相信。)
(虽然他的解释前所未闻,但是我倒也可以接受。因为我知道,桉木,就是尤加利树 EUCALYPTUS GLOBULUS。这种原产澳洲南部的树木,是属桃金娘科的常绿乔木,极其高大,树皮和叶,都有药用价值,退热宁神,也许真可以使人安然酣睡。)
宋自然虽然很想立刻知道那女郎的芳名,但看了看时间,已过午夜,不便再去骚扰人家。
那一晚,他确然睡得很甜甜,第二天醒来,只觉房间之中,光线幽暗,阳光从窗前的木帘透进来,在地板和墙上、家具上,到处留下了神奇的图案。
宋自然一跃而起,伸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心想出得房去,第一件事,就是请教那女郎的芳名。
想起能和这样的美女朝夕相处,宋自然情怀荡漾,心旷神怡之至。
他留意到房间的一边,是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旁有著木盆等浣洗的用具。宋自然已可以肯定这幢举世无匹的木结构屋子之中,决计不会有现代化的设备,非但没有电,也不会有自来水,他要用水,就得用那院子中的井水。
他出了房间,绕到了那院子中,来到了井旁,看到一切用具,都是上好木料所制,就是井旁的轴辘架,也是上好的乌木,水桶则是槭木所制。
他打了水,注入木盆中,井水清冽,洗了一把脸之后,精神倍增。他希望那女郎会出现和他相会,可是整幢屋子静得出奇,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量著那院子,发现并无树木这是很奇怪的现象,造这屋子的人,对木料的研究之深,只怕古今中外,再没有更深刻的了。而且,在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看出建屋人对木料的珍爱。
可是,这个建屋人却显然只喜欢木料,只对木料著迷,而不喜欢树屋前屋后,以及在院子中,都看不见一株树,非但没有大树,连花枝灌木也见不到。
宋自然想到了这一点,惊讶之余,想把这种怪现象打一个譬喻,可是却想不出来。
(我在听他叙述经过时,倒想到了一个譬喻他在那屋子中,后来有不少怪异之至的经历,他详细向我说,我再转述出来,自然要循序渐进,而且,也化繁为简,他在向我提到木料时,所说的比我覆述出来的详细百倍,单是说那个专打井水用的槭木水桶,就说了一千多字,要说照他说的全部覆述,看的人会发疯。)
(我的譬喻是:“这个建屋人不喜欢树,他是喜欢树的尸体。”)
(我的话说得很直接,宋自然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可怕了。”)
(我道:“所有的木料,全是树的尸体,必须先杀死树,才能取得木料,就像必须先杀死牛,才能取得牛肉一样,虽然可怕些,但却是事实。”)
(宋自然苦笑:“卫斯理,你用词真怪,“杀死树木”这种说法……”)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树木是有生命的,你不会否定这一点吧?”)
(宋自然眉心打著结,不出声,我又发挥我的意见:巨大的树木,可作栋梁之材,那是从人的立场来看,觉得这树有了用处,如果用树的立场来看,反对人类没有义务,它的价值观也必然是生长在深山中,远比叫人砍下来变成栋梁好。)
(宋自然摊了摊手:“好了,先别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我同意你的譬喻就是。”)
宋自然在那院子里呆立了一会,口中吟著杜甫的诗句:“绝代有佳人……”倍步走进了一条走廊,建筑公司允许他休息一天才开始工作,他有一天空闲,他在盘算,见了俏佳人之后,如何要求她作竟日之伴。
在走廊中走著,他只觉得屋中静极,他自然知道那是严密的木结构,起著良好的隔音作用。
走廊的两旁,都有关著的房门,宋自然不禁又是踌躇,他在人家屋子里作客,其实不能太骚扰人家,不便一间间房门去叫门,看看那女郎是住在哪一间。
他只能故意弄出点声音来,有时敲敲木壁,有时又大声咳嗽,希望能把俏佳人引出来。
可是,他一路行来,静悄悄的,却一个人也没有遇上。
不一会,他又走进了一个厅堂,两张八仙桌,表示那是饭厅。
桌上有一只纱罩,宋自然走近去,揭开纱罩一看,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纱罩下,是六碟佐粥的小菜,云腿虾米、腐乳腌笋、酱肉鹹蛋,还有一锅兀自在冒著热气的香梗白粥。
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在天然树根雕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沉甸甸的柅木筷子,端起黄杨木剜成的碗,舒畅地连尽了三大碗。
他在吃粥时,除了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听到别的声音。等到他心满意足,抚著发胀的肚子时,才听到了有木鱼声,隐隐传了过来。
那敲木鱼的声音,听来很是清脆,宋自然是大行家,一听,就听出那木鱼是铁榔木所制,发出的声响,特别嘹亮悦耳。
宋自然立刻想起,那女郎说她有一个母亲,敲木鱼的一定就是她了。
不知道那女郎是不是陪在她母亲的身边低声诵经,若是烟篆袅袅,佳人静心礼佛,这又是什么样的画面?
宋自然一面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一面循声寻去。木鱼声越近越是清脆。不一会,他就来到了一间小小的佛堂之外。
那佛堂的格式,相当异特,宋自然这时所站的一面,没有任何遮隔,完全开扬,所以宋自然一眼就可以把佛堂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佛堂中的陈设,倒是常规化的。正中是一座观音坐莲像,从那色泽来看,一望而知,是整块上佳的杶桩木雕成的。
杶桩木有一股天然的清香,可以历数百年而不减,这尊观音像雕得精美绝伦,佛像的那种详和,配上木香,就是天衣无缝的搭配。
像前是香案,香案上的陈设也如常,在香案之前,跪坐著一个老妇人宋自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只觉得她乾瘦无比,头发已经全白,却挽了一个很是整齐的髻。
老妇人手中拿著木鱼棒,正在有节奏地敲著面前的一只大木鱼。
那大木鱼并未髹漆,是木头的原色,宋自然看出那是铁榔木斯制,所以声响,才会如此清越。
在佛堂的两侧,是自屋顶一直垂到地上的白布幔,看起来还不止一重最奇特的也就在这一点。一般来说,这样的白布幔,只有在灵堂上才会用得到,可是这里分明是一座佛堂。
也就由于这一点,使得这佛堂,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
而且,两测的白幔,看来重重叠叠,有好多重,而且洗得洁白,显见那不是随便的布置,而是大有深意的。
宋自然当时所想到的是:这些幔幛,是要来遮蔽什么的呢?在布幔之后,是什么呢?
他来的时候,脚步很轻,站定之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老妇人仍是急一下、慢一下地在敲著木鱼。宋自然站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打扰人家礼佛,就准备离去。他才后退了一步,还未曾转身,就看到老妇人停了手,把木鱼槌挂到了架子上,缓缓站起身来。
宋自然一见这等情形,不便离开,他等到老妇人转过身来,就很有礼貌地叫:“早。”
老妇人站了起来之后,更见乾瘦矮小,满面皱纹。不过看得出她精神很好,她目光炯炯,打量了宋自然一下,开口问:“宋先生?”
宋自然忙自报姓名,再问:“老太太怎么称呼?”
老妇人的回答是:“先夫姓黄嗯,芳子说你简直是专家。”
宋自然心中大乐,俏女郎的芳名是黄芳子,那正是他极想知道的。
怪的是,老妇人居然接受了他的谦虚,点了点头,喃喃说了一句:“能略知一二,也不容易了。”
接著,黄老太就道:“宋先生若是对这屋子有兴趣,只管四处察看,就当是自己的家一样。”
宋自然心情兴奋,搓著手:“黄小姐呢?我想向她要些这屋子的资料。”
黄老太笑了起来:“她到学校去了你问她,她也根本不知道这屋子的来龙去脉。”
宋自然听说黄芳子不在,很是失望,他随即道:“老太太你知道,也是一样。”
谁知道黄老太把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只怕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
宋自然呆了一呆,这话,若不是出自一个老人家之口,他一定直斥其非,或是哈哈纵笑了。
他定了定神,摇著头:“不会吧,这屋子简直是木建筑的瑰宝,就算屋主人已失散,当地文史馆、博物馆、地方志,也必然有详尽的记载,这屋子属于整个民族的文化,而且是顶端的文化。”
宋自然说得有些激动,甚至挥舞双手,以加强语气。
宋自然有这样的反应,合理之至,这幢房子既然如此珍罕,那自然是受国家文物部门保护的文物,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它的资料?
若是世上没有人知道这屋子的来历,黄老太和黄芳子,又是凭什么资格成为这屋子主人的?这屋子,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价值连城,至少以亿美元计,怎会随便落人私人的手中?
宋自然以充满怀疑的神情望定了黄老太,他再也想不到,黄老太在这样的情形下,会向他问出了一句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说起一切经过的时候,把一切细节都说得很是详细,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望著我:“你可知道黄老太忽然问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
宋自然的性格有些“黏”,不是很爽快的那种人。对付他这样的人,必须快刀斩乱麻,以免浪费时间,所以我连半秒钟也不思索,就道:“不知道,猜不著,也不想猜,你说吧。”
我的态度再明白也没有了,可是宋自然还是不立刻痛快地说,而是现出了不相信的神情来,摇了摇头表示他直到那时,仍然不相信黄老太会突然讲出那样不相干的一句话来。
我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宋自然偶然地认识了黄芳子”,其实,也不是那么“偶然”,事情根本有可能,是经过了处心积虑安排的,而且,还安排得巧妙无比。
事情发展下去,有很多出人意表的事,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时,宋自然摇了摇头之后,又隔了一会,才道:“黄老太忽然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卫斯理的人。”
我陡然一呆,失声道:“什么?”
宋自然重复了一遍,我也不禁大是惊讶,想不出何以那个敲木鱼的,住在价值连城的旧木头房子中的一个老太太,忽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第三部:一个无形的陷阱
事实上,我再也想不到,事情会和我有关我对旧木头没有兴趣,也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城市,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虽然世上有些本来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发展下去,却变成大有关连的,但当宋自然开始对我说起这件事时,我绝未料到事情和我有关。
我用极疑惑的眼光望向宋自然:“怎么一回事,你说得详细些。”
宋自然吸了一口气他在陡然听得黄老太这样问他时,也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黄老太却显得很急切:“是不是认识这个人?他明卫斯理。”
宋自然看出黄老太的神情大是焦切,他用力点头:“认识,认识,他叫卫斯理。”
黄老太的反应,奇特之至,她一面搓著手,一面在佛堂之中,急速地打著转,那情景和刚才她敲木鱼的情形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一面团团乱转,一面又问:“你和这个卫斯理很熟?”
宋自然没有立即回答。一来,由于黄老太的神情行动都很怪异,出人意表,使他感到惊骇;二来,我说过,他的性格不是很爽快,他和我是不是很熟,这个问题,他感到不好回答,因为说熟不熟,说生不生,介乎中间。
他没有立刻回答,黄老太却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这个卫斯理是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听说他的架子大得很,他一向不和官府来往,不为官方做事,他真有那么多的怪异经历?”
宋自然给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不知所措,也根本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等黄老太住了口,他才道:“我是认识他,可是不能算是太熟,我有一个外甥,倒常和他往来。”
黄老太直视著宋自然,又说出了一番话来。
宋自然在向我叙述老太太的这番话之前,有一个说明。他道:“接下来黄老太说的话,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可以一字不易地转述。但是天地良心,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我也觉得事情很是古怪,我道:“那就请你一字不易地转述。”
黄老太当时,瞪著宋自然:“你和他不是很熟?情报资料说通过你可以和他联络,交任务给他,看来不是真的了,哼,怎么搞的?”
黄老太不但语有恨意,而且在说的时候,还连连顿足,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宋自然完全摸不著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但是直到他把这些经过告诉我的时候,他仍然不明白。
他用极疑惑的神情望著我,等著我的解释,我也用充满了怀疑的眼神望向他我怀疑他对我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话。
一个古老城市中的一个老太太,在敲木鱼之际,知道有我这个人,那并不令人惊奇,因为我一直在自己有了怪异的经历之后,将之整理记述出来。这些年来,那些记述,流传甚广,老太太曾接触过,也平当得很。
可是,老太太竟然十分急切想和我联络,这就有点古怪了。
或许老人家有什么疑难之事,要向我求助,那倒也很平常宋自然的姐姐,温门宋氏,就曾要我为一家少年芭蕾舞学校去剪彩,世上怪事怪人多。
可是,听黄老太对宋自然所说的话之中,竟用到了“情报资料”这样的字眼,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宋自然看出了我的心意,他举起手来:“我说的一切,若有一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我挥了一下手,咕哝了一句:“何致于要罚这样的毒誓,你怎么了?”
宋自然一脸的茫然和无奈,口唇动了几下,可是却欲语又止。
当时,我由于要接上思路,没有注意他后来才知道事情对宋自然来说,确然重要之极,因为他对黄芳子一见钟情,已经不能自拔,事情如果处理得不好,会影响他的一生。
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当时,我接下去想,觉得宋自然应聘到那城市去工作,让他住进那屋子,让他和黄芳子见面,和黄老太见面,竟是事先经过悉心安排的。
通常,这样悉心的安排,都被称之为“阴谋”。
凡阴谋皆有目的,这个阴谋的目的,也很明显,就是由于情报资料说宋自然和我很熟,可以通过宋自然而和我联络。
而且,急切要和我联络的,很可能是“官府”,因为黄老太的问题之中,提及了“官府”、“官方”和“任务”。
由于我记述自己的经历,所以我的一切,也等于透明,并不需要“情报资料”去调查。确然,我讨厌官府,尤其憎厌集腐败、落后、愚昧、残暴于一身的官府。
当我意识到事情竟然可能从我身上起,而又和官府有关时,我很是敏感,伸出手来,掌心向著宋自然这样的手势,谁都明白是阻止的意思。
我的用意很明显,我是在向宋自然表明:如果有可能的话,就请到此为止,我不想再有进一步的发展,因为发展下去,极有可能发生我极不愿参与的事。
人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难;但要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却容易。
宋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他也在黄老太的话中,分析到了事情可能和官府有关。他双手抱住了头,好一会不说话。
我虽然很同情他,可是又硬起了心肠,一声不出。
过了一会,宋自然才道:“是不是可以允许我把在那屋子中的经历讲完?”
我问:“你在那屋子中耽了多久?”
宋自然道:“三天……和两个半小时”。
我闷哼一声:“然后,就执行你的联络任务了?”
宋自然脸涨得通红,分辩道:“不是,是因为事情真的有不可思议之处,所以才来”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悻然:“好,算我没来找过你,告辞了。”
我扬著头,并不挽留。我知道这样做很伤宋自然的自尊心,也有可能错过了一件不可思议的奇事。可是我实在不能冒险再继续下去,就可能和那样的官府发生牵连。我宁愿和食人族的野人打交道,也不愿和那种力量有任何牵连。
宋自然见我在他站起身来之后,竟然丝毫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也不禁大是愕然,呆立了片刻。
在那大半分钟内,我根本不去看他,他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大声道:“是我叙事的本领差,引不起你的兴趣?”
我叹了一声:“你不明白,小宋,再美好的食物,如果其中有死蟑螂,你也不会去碰它你的故事很具吸引力,也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可是沾上了那种官府,请恕我不想沾手。”
宋自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又挣扎著说了一句:“如果事情……和我的终生幸福有关呢?”
我一时之间,没有会过意来,心中另在想:胡扯什么!事情怎会和终生幸福有关?而就在此际,突然听到白素的声音,自楼上传下来:“那当然另作别论。”
一句话功夫,白素已自楼上走了下来。宋自然一见白素,立时大喜,踏前几步,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声音。
我听到白素接了岔,心中倒也是一宽事情发展下去,即使有我极不愿做的事发生,也不关我事,可以任由白素去处理,谁叫她说“另作别论”的。
她下了楼,对宋自然道:“我在楼上,听得不完全,怎么一回事?听来,你像是发现了一座神木宫,倒有点像传奇神怪小说之中,什么巨木灵君的宫殿,在这宫殿之中,住著东方甲乙木,青帝的女儿?一个动人之极的公主,是你终生幸福之所系?”
白素一口气说下来,兴高采烈。她很少有这种情形,想来是为了宋自然一见钟情而高兴。
我这时,自也恍然大悟一定是他答应了黄芳子母女,可以请得动我,若是无功而退,那就失信于佳人,就影响到他的“终生幸福”了这种想法,很是夸张,看来温宝裕的夸张,来自他母亲的那一系。
我立时“哈哈”大笑:“好极!好极!有卫夫人出场,比卫斯理更好。”
这是实在话,白素的处事能力,另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白素也自然明白我的心意,她向宋自然道:“你只说到第二天早上,且把那第三天零两个半小时的一切,都说来听听。”
宋自然面有喜色,向我望来。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在问我让不让他说,但是我却故意曲解其意,大声道:“若是不想我听,我可以避开去。”
宋自然忙道:“哪里,哪里,卫先生,刚才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我笑著挥了挥手,白素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宋自然继续说他的遭遇
当时,黄老太的言行,今宋自然奇讶不已,他不是笨人,所以他问:“黄老太,你想找卫斯理?
这一问,在当时的情形下,应该是合情合理之极的。可是黄老太在听了之后,却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著,她用手掩了掩自己的口,像是刚才说漏了嘴,说了不应该说的话,然后,她支支吾吾:“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唉……再说吧……上头说……不……不……我不再说什么了。
她一面说著,一面在急急向前走,像是怕宋自然追问下去,所以急于想避开他。
宋自然更是莫名其妙,黄老太一直走开了十来步,这才道:“你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屋子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廊角,不见了。
宋自然纳闷之极:心想也许人年纪老了,就会有奇怪的行为,这一天不必到公司,余下来的时间,他就到处观察这屋子,看到的每一样东西,发现的每一处结构,都令他兴奋莫名,深信这屋子举世无双,价值无可比拟,他也更不能想像何以这样的屋子,会没有记录留下来。
那一整天,他都没有法子向任何人提出这个问题来,因为他在屋中转来转去,没有再见到黄老太。
屋子虽然大,宋自然到处走,照说也应该遇得见,由此可知,黄老太是故意在躲著他。
而屋子之中,也别无他人只有黄家母女两人,再加上他。
黄老太人虽然不见,但是到了吃饭的时候,那饭厅的桌上,都有可口的饭菜。在晚饭之后,宋自然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之中,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在这时候,他再回想起和黄老太的对话,以及黄老太的神态,都使他产生了极大的疑惑,使他感到,在这座举世无双的木结构建筑物之中,充满了神秘和诡异。
他也隐隐感到,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偶然的,他感到有一张无形的网,已将他罩住,或是他已跌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之中。
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初来到那屋子时的喜悦,自然不免打折扣。
宋自然把他自己的心情,很坦率地告诉我,他道:“如果有什么人,作了巧妙之极的安排,要我上钩,用那屋子作饵,本来是足够的了。但是当我发觉一切有可能是陷阱时,我也可以毅然舍屋子而去,不落入网中。可是……可是……那屋子不单是那屋子,那屋子之中,还有著……黄芳子。”
宋自然这样毫不隐瞒地对我们道出心事,我和白素都很感动。
我们自然都相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也知道,人和物之间的情意,绝不能和人与人之间的情意相比较。
那屋子不能使宋自然上钩,但是黄芳子却能使宋自然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
白素低叹了一声:“事先必有精密的安排,但黄芳子未必是饵,而且,照看,针对的目标,也不是你,而是通过你,来进行些什么。”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从黄老太的言行看来,最终目标是我,显而易见,所以我闷哼一声,不表示意见,只是示意宋自然继续说下去。
宋自然一天没见黄芳子,心中牵挂,又由于想到了可能有不可测的陷阱,他格外想再见到黄芳子,所以,在晚饭之后,他来到门口,等黄芳子回来。
这时,他对这个俏丽得令他一想起来,就心口抽搐的女郎,可说一无所知,连名字也是从黄老太那里听来的,而且,也只知道“她到学校去了”,什么学校,在学校作什么,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回这屋子来。
他踱过了空地,夕阳西下,漫天红霞渐渐化为紫色,他倚在木栅前,当暮色四合之际,他看到一辆脚踏车,转进了通向屋子的小路,车上的女郎,秀发飘扬,身形窈窕,不是芳子是谁。
宋自然平日绝非热情如火的人,在陌生的女性面前,更是拘谨得很。可是这时,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激情,竟驱使他向前直奔了过去,迎著驶来的脚踏车,一下子伸手,抓住了车把。
在车上的芳子,也没有过度的惊讶,只是睁著她在暮色中看来,澄澈明亮的眼睛,望定了宋自然。
宋自然先是叫了一声:“芳子!”
接著,他全然不知这该说什么才好,把住了车子的手,甚至在微微发抖。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很是特别,和一般初相识的男女青年不同,对话颇是别出心裁。
芳子微笑著,她的笑容如同柔和的春风,使宋自然的紧张得到松弛。
她发出了一声低呼:“啊,我母亲把我的小名告诉你了。”
宋自然一听之下,反应竟然是:“芳子是你的小名,请问大名是什么?”
这种反应,当然属于“傻瓜”级,可是芳子居然很是正式地回答:“我叫黄蝉,对了,就是螳螂捕蝉的‘蝉’。”
宋自然略呆了一呆:“好别致的名字。”
用“千里共婵娟”的“婵”来作一个女性的名字,那是相当普通的现象。可是用“蝉曳残声”的“蝉”来作名字,那确然“很是别致”(其实是“古怪”的变词)。
当宋自然详细说这一段经过时,我和白素都是听众,白素听了这名字,眉心略蹙,向我望来。
我扬了扬眉,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个名字可能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有关,既然姓黄,叫黄蝉,总比叫黄雀好听些。
当时,我不知这白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白素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一直到相当时日之后,我才知道白素当时,确然是想到了什么的,那使我对她佩服不已。
当下,宋自然总算恢复了镇定,自我介绍:“我叫宋自然。”
芳子嫣然:“也是很别致的名字进屋子去?”
当她扬著眉,这样说的时候,宋自然如同遭到了电极,连忙松开手:“当然!当然!”
芳子一侧身,用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下了车,动作之悦目,令宋自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赞叹声。
芳子推著车向前走,宋自然实在很想紧贴著她,可是又怕唐突了佳人,那一段距离并不长,可是芳子却绕过了屋子,把脚踏车推到屋后一个相当远的角落处停放。放好了脚踏车,她才解释:“这车,是屋子中唯一的现代物件,我怕它破坏了整个屋子的和谐和完整,所以总要尽可能把它放远些。”
这一番很是不寻常的话,自然又令得宋自然衷心地叹服,他在发出了一连串表示欣赏的声音之后,才道:“你也是现代人,却和这屋子配合得那么好。”
宋自然在赞美芳子,芳子自无不知之理,所以她俏脸也大有喜悦之情。但是喜容却一闪即逝,代之以一种很是惘然无助的惆怅,看了令人心疼。
宋自然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因为从芳子的神情看来,她像是心事重重,大有隐秘,说来话长。
宋自然没有硬要人家说出心中隐秘之理,所以他欲语又止。
而过了极短的时间,芳子就已经回复了正常。
宋自然在向我和白素说到这一节时,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道:“当时,我真以为芳子是一个古代的美女,不知如何,来到了现代,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茫然。”
我和白素都没有取笑他,因为在听他讲述到这里时,我和白素,也有同样的想法一个古代美女,由于时空交错,到了现代,这并不是太不可思议的事。
而宋自然在不到一小时之后,再和黄芳子相遇,黄芳子换上了传统的服饰之后,认为芳子可能是“古代美女”的感觉,也更强烈了。
先是进了屋子之后,芳子直趋饭厅,在宋自然进食之后,显然已有人收拾过,换上了新的饭菜,而且,一旁还有一个盥洗架,芳子来到架前洗了脸,漱了口,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宋自然明知不礼貌,可是还是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看。
芳子在取起筷子之前,向宋自然一笑,宋自然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涨红了脸。芳子道:“饭后,如果你有话要说,请到客厅相会。”
宋自然一叠声地答应,倒退著离开,回到他的房间之后,手按在胸口,心头好一阵狂跳,无法平静下来。在房间中团团转了十几个圈,明知芳子没有那么快到客厅去,他就离开了房间。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屋子中并非到处都有灯光,整个屋子,都在神秘的黑暗之中,有一小段路,甚至要摸壁而行。
但客厅中却有柔和的灯光透出来,宋自然还以为芳子已经到了,心头又一阵狂跳。
及至进了客厅,阒无一人,宋自然才知道,那灯多半是黄老太准备的。想起这老妇人,也够诡异的了,她在这屋子中,像是具有隐形的能力一样,可以全然不见人影,但是却又无处不在,把一切都安排得停停当当。
宋自然勉力镇定心神,把等一会芳子来了,想和她说的话,先想上一遍。可是他立即发现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团,根本不知这想对芳子说些什么,那又令他更是焦急。
就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形下,他看到芳子走了进来。芳子换了服饰,是月白色的缎袄。在恍恍惚惚之中,宋自然张大了口,直到芳子来到了近前,他才道出了一句话来:“你不属于这个世上。”
这句话听来无头无脑,可是芳子却一听就完全了解,她立时有了反应:“我当然是这世上的……和你一样。”
宋自然有点手足无措,芳子吸了一口气:“你和家母说了些什么?”
黄芳子的话,把宋自然自杂乱的思绪之中拉了出来。
第四部:借尸还魂论曲词
可是,当他想回答芳子的这个问题时,他又不禁苦笑,他竟然无从回答起。
因为,他和黄老太,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当然说了不少话,可是细想起来,却又什么也没有说过一问起这屋子的资料来历,黄老太的言行,就怪异得难以捉摸。
当下,宋自然想了一想,他索性把一切经过,照实说了出来。芳子听得很是用心,不时秀眉紧蹙,这种神态,表示她并没有和乃母见过面,并不知道宋自然和黄老太之间交谈的经过。
等到宋自然说完,芳子竟有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的窘态。她忽然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和她的灵慧不相衬的掩饰话。她道:“人年纪大了,说话不免颠三倒四,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极拙劣的掩饰,芳子自己也知道,所以说了之后,她就颊现红晕,半转过身去,神态娇俏之至,令人悠然神往。
宋自然纵使本来略有嗔怪之意,此际自然也抛到了爪哇国。反倒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怜惜之意,忙道:“若是这屋子有什么秘密,不便明宣,我再也不问就是。”
要他作出这样的承诺来,可知芳子的感受,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芳子用很理解的目光,望了宋自然一眼,轻轻叹了一声,她再一开口,话头一转,说的居然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
她说道:“元曲艺术,可是由于当时没有录音,所以至今,只有词传了下来,曲调竟完全失传,变成了有词无曲了。”
宋自然呆了一呆,才接上了:“何止元曲,宋词也是唱的,可是如何唱,也失传了。”
芳子眼波澄澈:“元曲宋词的唱法失传了,算不算它们已死了呢?”
宋自然又足足呆了好几秒钟,他雅爱文学,对元曲宋词,也颇有心得,不是第一次和人讨论。可是这时,他听到芳子用“死了”这样的语句加在曲、词之上,他也不禁愕然。
要先有生命,才有死亡,若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说元曲、宋词各有其璀璨光辉的生命,自无不可。如果这样说,那么有词无调,纵使不是死亡,也是死了一半,可是死亡又不能分成一半的。
宋自然觉得很是迷惑,而且,他也知道,芳子忽然话题一转,和他讨论起看来全然无干的事,一定大有深意,不会无缘无故。
偏偏他又无法料得中佳人的深意。若是面对寻常人,他乾脆说“不明白”就算了。但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著实非同小可,他不想被芳子看不起,所以对芳子的问题,认真考虑。可是问题不著边际之至,叫他根本不知从哪里考虑起才好。
当宋自然说到这一部分时,白素向我望来,用眼色询问我的意见,我摇头,因为我也无法知道芳子这样说,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
白素也蹙著眉,显然她也没有头绪。
宋自然苦笑:“问题好像深奥得很,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闷哼了一声:“最好的办法,是请她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姑娘好打哑谜,你日后和她交往,会不胜其烦。”
宋自然叹了一声,他当时,在呆了十来秒之后,是这样回答的:“你这种说法,可新鲜得很,嗯……不能说是“死了”,倒可以说是……失去了一半。”
芳子眸子闪动:“失去的是哪一半呢?用人的生命来说,失去的是身体呢?还是灵魂?”
宋自然再是一怔,这位俏女郎的话,越来越出人意表了身体和灵魂,那是人才拥有的,可是他们现在在讨论的,却是元曲和宋词。
宋自然只好道:“更新鲜了,嗯,可以说失去的是身体,也可以说失去的是灵魂”
他说到这里,忽然思路也如野马奔驰,不受控制起来,他道:“死去的应该是身体,流传下来的是灵魂。”
想不到他胡言乱语地这样一说,竟令得芳子眼波流转,大是兴奋:“说得好,那正和我的想法一样。”
宋自然受了称赞,倒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芳子又道:“我是学音乐的,我常想:调子失传了,不要紧,调子本来就是人作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前人所作的调子失传了,为什么不可以补作?”
宋自然手舞足蹈:“是啊,反正韵全在,要作新调,也不是难事,那样,宋词元曲都可以复活。”
芳子神情沉思:“正因为曲、词的灵魂还在,所以,才能借尸还魂。”
宋自然暗中吞了一口口水,用“借尸还魂”现象来作譬喻,虽然凄厉,但也恰当之极。
宋自然心中一动,忙道:“你必然有杰作,请展示一二,洗耳恭听。”
芳子也不推辞,站起身来,翩然离去,宋自然正在不知所以间,已听得“叮咚”的琴声传了出来,芳子自屏风后转出,手中抱著一具瑶琴。
那琴看来甚是小巧,但形式奇古。宋自然一见,连忙把一张几搬动了一下,放在椅子之前,芳子坐了下来,拨动琴弦,琴音清越,可是忽然之间,音调一变,竟是柔腻无比,令人心神俱醉。
接著,她就曼声唱:“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琴音配著歌声,再加上曲调腻人,一曲唱罢,最后“人人”两字,甜甜地在耳边袅袅不绝,宋自然整个人,如饮醇醪,醉倒在椅子上,半晌作不得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他才舒了一口气,出自肺腑地道:“乔梦符若有幸能听到他的小令,被如此演绎,必然鼓舞万分,兴奋莫名。”
芳子所唱的这一首越调天净沙,正是乔吉的名作,通首全用叠字,风光艳腻之至,经芳子曼声一唱,朱唇轻启之际,几疑不是人世。
芳子受了赞赏,笑吟吟道:“请听贯酸斋的清江引。”
曲调一变,变得明快闲适,恰如清风明月之下,有闲云数月,冉冉飞来,迎风展襟,令人心胸大开,最后一句“醉袍袖舞嫌天地窄”,琴音未止,芳子已翩然起舞,举手投足,狂而不轻,体态之优雅,难以想像,总想不到人的肢体,可以有这样动人的姿态。等到芳子一个盘旋,转到了宋自然的面前,戛然凝止,亭亭玉立时,宋自然情不自禁,双臂伸出去,想去轻抚她的腰肢。
可是芳子却又立即飘然退了开去,一面道:“见笑了,今日困倦,怕会失仪,明日再叙。”
她说著,转过了屏风,一闪不见。
那时,宋自然当然想去把她追回来,可是一切气氛,包括宋自然的心情,全都在芳子的控制之下,虽然宋自然千万个愿望,都是想亲近玉人,但芳子说“明日再叙”,他却也不敢有违。
他就这样怔怔地站著,耳际彷彿还有琴音歌声,眼前彷彿还有舞姿倩影,鼻端彷彿仍有缕缕幽香,除却“痴了”两字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他那时的情形。
宋自然在讲到这一段的经历之时,神情仍然陶醉之至,那种悠然神往之情,真是难以形容。
我心中在想:宋自然在这次和芳子的会面交谈,所得比他和黄老太的对话更少对那房子的资料,一无所获,而且芳子根本控制了他的情绪,他变成了一个由人摆弄的傻瓜。
一想到这里,我至少得出了一个结论:黄芳子的诸般造作,是要引得宋自然在一个无形的陷阱之中,越陷越深,直到完全由她摆布为止田
而且,黄芳子这个美女,必然是引人入彀的专家,三两下手势,宋自然便已经一头栽进去了!
虽然宋自然形容出来的画面如此艳丽高雅,可是我却感到了它的丑恶的一面!
白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当我面色一沉,想说话时,白素阻止了我她不想我太快地破坏宋自然甜蜜的回味。
宋自然忽然长叹一声:“第二天,我醒来,没见到芳子,我又要到公司去,回来时已是傍晚。”
宋自然一回来,先奔到屋后,一看到脚踏车并不在墙边,他的心就向下一沉,回房洗了一个脸,来到饭厅,菜肴精致,可是他无心进食事实上,一整天他在公司,也魂不守舍,他想等芳子回来,和她一起进食。
可是等了好一会,却只见黄老太像魅影一样闪了进来,对宋自然道:“你在等芳子?别等了,她有事到外埠,要明天午夜,才能回来。”
宋自然一听,简直如同当头著了一棒,一时之间,呆住了则声不得,虽然匆匆扒饭,可是食而不知其味,黄老太话一说完,飘然退开去,根本不等宋自然发问。
宋自然在这一晚,自然是辗转反侧,睡不安枕的了。
宋自然说著,我在心中计算,他曾说,他在那屋子中,耽了三天两小时半。
他到的时候是午夜,第二次见芳子是在第一天,芳子要离开两天,也就是说,芳子在第三天午夜回来之后,约两小时,宋自然也离开了。
那也就是说,重要的变化,发生在芳子回来之后的两小时之内。
我提醒宋自然:“别说其他,单说芳子回来之后的事好了,我相信那才是关键性的!”
宋自然点头表示同意,但还是说了不少他在等芳子出现时,如何度日如年的心境。
芳子确然是午夜时分回来的。
在芳子离开的两天中,宋自然虽然心乱如麻,可是也想了不少事,约莫理出了一些头绪了,至少,他可以肯定,他能进入这屋子,绝非偶然。
那天,他只见了黄老太一面,那使他更进一步感到,这对母女之间,情形很有点古怪,几乎和那座屋子一样的神秘。
黄老太作为一个母亲,对她女儿芳子的关心,实在太不相衬了。
像这晚上,芳子离家几天,就算是午夜时分才回来,作母亲的,也应该等一等才是。可是在接近午夜时分,在大门口,等芳子归来的,只有宋自然一人。
宋自然从公司回来之后,试图与黄老太接触,可是她不在佛堂。在进食了照例精致的饭菜之后,宋自然也犯了劲:全想屋子再大,也非得将她找出来不可。不然,黄老太简直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神秘的气氛越来越甚,住著也不舒服。
他当真一间一间房间去找,遇有推不开的房门,他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去听。
他对那屋子可以说已相当熟悉了,他知道有好几间房间一直是锁著的,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请主人打开这些房间。
他也知道,在这些锁著的房间之中,包括了黄芳子的闺房在内。他既然对黄芳子心仪万分,当然也对她的闺房充满了幻想,想像能有一日,和玉人在闺房之中,耳鬓厮磨,享受那心醉的温柔。
在所有可以推得开的门后,都没发现有人,但是在一扇推不开的门上,他却有了发现。
他先是推不开门,接著,他依稀听得门内有人声传出,所以,他就把耳朵贴了上去
这样的行动、情状虽然难看,但是很能达到窃听之效果。
他听到了黄老太在讲话,大多数话都听不清楚,只有一两句,由于黄老太是提高声音来说的,所以可以听得出她在说些什么。
由于宋自然可以肯定,黄老太必然是独处,不会有人和她在一起。所以,在一听到语声,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的情形下,宋自然以为她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在听清楚了一两句话之后,自言自语这个假设,显然难以成立了。
他听到的话,其实只有一句半。
一句是:“既然如此,我没有意见,服从决定。”
那半句是:“她的意思是,整件事都不应该”
“都不应该”怎么样,当时由于宋自然实在感到太意外了,所以一个分神,就没有听清楚。
再接下来,全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宋自然身在门外,就再也听不清楚了。
宋自然在听到了那一句半话之后,感到惊诧,感到意外,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为那一句半话的口气,全然不像是一个家居的老妇人的口吻,黄老太在佛堂敲木鱼,又会烹调可口的菜肴,完全是传统的家庭主妇,那一句半话,究竟确切的内容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但是口吻不应是家庭妇女所有,却可以肯定。
而且,那一句半话,也可以肯定不是独语,而是对话,那么,她是和什么人在对话呢?
屋子中若是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也够神秘的了。如果并没有其他人,这屋子中又绝无可能有电话,那么黄老太就是利用无线电话在和人通话了!
这更是匪夷所思了,虽然在一些进步的城市之中,无线电话的应用已十分普遍,但以黄老太的身分,在这个小城市中,使用罕有的无线电话,这岂不是太难以想像了么?一时之间,宋自然只觉得脑中“嗡嗡”乱响,他扬起手来,想去叩门,但接著一想,自己这样偷听,终究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所以他急急后退了几步,才大声叫道:“黄老太,你在哪里?”
他一面叫,一面向前走,到了那门前,一直向前走的时候,他不住敲著所有经过的门。
他还未曾敲到那扇门,门就打了开来。
只见黄老太寒著一张脸,宋自然趁机向里面看了一眼,那是一间小房间,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并没有别的人在内。
黄老太冷冷地问:“什么事?”
宋自然那时,尴尬忸怩之情,倒不是伪装出来的,他问:“芳子……今晚回来?”
黄老太甚至懒得回答,只是“嗯”了一声,身子一缩,便又把门关上了。
宋自然道:“当时我在门外又站了一会,那感觉,就像是自己处身在一座魔宫之中一样。”
我听了“哈哈”一笑:“那么,那美女当然也变成了魔宫的魔女,不再是天上的仙女了。”
宋自然听了我的调侃,垂头不语,白素瞪了我一眼,怪我不应该开这种玩笑。
我为自己辩护:“这两母女,神神秘秘,必有不可告人之秘密,而且,她们的身分,也值得怀疑。”
白素忽然问:“你估计她们是什么身分?”
对这个问题,宋自然也有兴趣之极,他立刻抬起了头来望向我。
我略想了一想:“我还没有确切的概念,但是那屋子既然珍罕无比,是国宝级的古文物,她们居然可以住在里面,那身分当然不是普通老百姓了,在那个一切都属于‘国家’的环境之中,她们的身分,其实也可想而知。”
我是根据宋自然的叙述在分析这神秘两母女的身分,我一面说著,一面在白素的眼神之中,得到她认可我意见的讯息。
可是我却没有料到,宋自然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面色发白,甚至身子有点发颤。我说完了之后,注视著他。好一会,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接著,又叹了一声。
他的这种神情,显示事情后来又有意料不到的发展。我问了一句:“怎么样,我的分析可以成立?”
宋自然再叹了一声,欲语又止,然后道:“还是由我顺序说下去好。”
我和白素看得出,事情还有很大的跷蹊在,不让他顺序说,会打乱他的思绪。
这两母女大是古怪是可以肯定的了,现在要进一步弄清楚的是她们的古怪到了什么程度。
宋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所以,当接近午夜时分,他在门口等芳子回来时,已想好了很多问题要问芳子。甚至自己告诉自己,责问的口气不妨严厉一点,因为太多的迹象,表示她们是早有安排的。
可是,等到看到芳子以那个美妙的姿态下了车,迎著他走过来时,他整颗心都溶化了,觉得这样的美女,就算是命令自己掘一个陷阱,再命令自己跳下去,也应该理所当然,听她的命令。
他也迎了上去,芳子的双眼之中,恍惚有著歉意,竟是她先提起:“你都知道了?”
宋自然摇头:“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事情古怪之至,四周围都是谜团。”
在听到了那一句半话之后,宋自然的确已完全跌进了谜团之中,他当然希望芳子能解开这些谜团,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在谜团之中撞来撞去,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所以”
芳子在这时,却轻快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轻盈诱人,她道:“岂止不愉快,简直难过之极。来,进去,我有话对你说。”
放好了脚踏车,像宋自然初来的时候一样,进了客厅,芳子先告辞一会,才换了衣服,带著一股幽香,飘然来到了宋自然面前。
我听到这里,心中算了一下,那时,已过了午夜。宋自然在那屋中逗留的时间是三天两小时半,那等于是他和芳子那次谈话完毕,他就立刻离开了。
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打岔。
宋自然在柔和的灯光下,看著王人冉然而来,甚想张开双臂,把她拥在怀中。
芳子来到了离宋自然相当近处,那是一个对一双陌生男女来说太近了些,但是对一双有情意的男女来说又太远了一些的微妙距离。
宋自然心跳加剧,芳子先开口:“你一定有许多话要问我。”
宋自然的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他确然有许多话要问,可是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芳子接下来的话,又说中了他的心事:“你不知从何问起才好?我也有许多话要告诉你,可是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宋自然望著芳子的俏脸,心中一片惘然,脑中浑浑噩噩,实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芳子半侧过身去,略垂下头:“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向你说明白的。”
她的侧面本来就极好看,再加上她略垂首,长发泻向一边,露出白玉也似的一截颈子,更散发著无可抗拒的异性诱惑。
宋自然“唔”了一声:“说不说都……不打紧。”
芳子转回身来,伸手在宋自然的肩头上,轻轻推了一下,宋自然如同遭了电殛一样,身子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芳子咬了咬下唇,道:“你到这屋子来,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宋自然勉力定了定神,芳子的话,并不令他特别意外,他早已隐约感到过这一点。这时,芳子亲口证实了,反使他镇定了下来,他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芳子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走开了几步,坐了下来。
第五部:超级的怪异
芳子的人,像是充满了巨大的吸力,宋自然跟著走过去,也坐了下来。
他等到了答案:“因为企图通过你,请动一个人,来和我们会面。”
宋自然并不笨,他和黄老太的交谈,使他已有了一些设想,所以他这时冲口而出:“卫斯理。”
芳子吸了一口气:“是。”
宋自然的心情,复杂之至,他被利用了,这当然有伤他的自尊,可是,若不是有人利用他,他又没有机缘认识黄芳子,而认识了黄芳子,又是他认为一生之中最大的幸事,所以心情矛盾之极。
他呆了一会:“为什么你不直接去找他?”
芳子的回答再简单也没有:“我们请不动他,他不会来。”
宋自然用力摇了一下头:“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若是你请不动他,我也一样请不动。”
芳子道:“你可以向他动之以情,一定要请他来一次,他或许肯来。”
宋自然道:“请给我一个理由。”
芳子道:“在这屋子中,有一些神秘莫测的事,相信他能研究出一个结果来。”
宋自然道:“他见过、经历过的神秘事太多了在这屋子中有什么神秘?”。
芳子道:“那只能等卫斯理来了再说。”
宋自然双手一摊:“他不会来,我甚至不会去对他说。”
芳子缓缓站了起来,也双手一摊,神情很是哀怨:“那么,也没有办法,宋先生,从现在起,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
宋自然像是被戳了一刀,尖叫起来:“什么?”
芳子把话重复了一遍,补充:“如果你去看看卫斯理,把一切告诉他,或许他能把我们永远不能再相见的原因告诉你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神通广大的话。”
宋自然覆述了芳子的话之后,定定地向我望来芳子说我可能知道宋自然再不能和她见面的原因。他显然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胡说八道之至,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能见面的原因。”
可是,转念之间,我陡然脑际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些事来,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整个人弹了起来。
我先向白素看去,看到白素皱著眉,也回望我,我知道她已想到了。
宋自然焦切之至,连声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永远不能见她?”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这……等一等再说,你先说下去,后来情形怎么样?”
宋自然沮丧之极:“还有什么‘后来情形怎么样’,她说完了这句话,转身就走,神情哀怨之至,我追到她房门口,她已关上了门,随便我怎么拍门,她都没有开门,也不出声,我……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彷彿听到她的啜泣声,那真叫人心碎……”
那确然令宋自然心碎,宋自然在门口站了很久:心想,除了硬著头皮去找卫斯理之外,只怕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隔著门高叫:“芳子,我这就去找卫斯理,死活也要把他请来,我不能永远不见你。”
听宋自然一面喘著气,一面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叹了一口气:“黄芳子的手段太高强了。”
虽然事业知识丰富,但是在人情世故上并不善于应变的宋自然,一上来就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她要操纵宋自然,其轻易的程度,恰如上海所说的“三只指头控田螺,十拿十稳”。
宋自然果然认为事情和他的“终身幸福”有关了。
这个本名黄蝉,又名芳子的绝色俏佳人,堪称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而宋自然只不过是一个三岁娃娃。
只不过,芳子弄错了一点,宋自然虽然已完全成了他的俘虏,来向我“动之以情”,我却由于已猜到了他的来历,而有了主意。
宋自然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定了我。他那用意可以通过他的眼神表达出来,他在求我去见一见黄芳子,要不然,他就再也见不到黄芳子了。
我先向白素望去,徵询她的意见,而从她的神情上,我可以知道,白素和我心意一致。
所以,我先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宋自然的肩头上,用很诚恳的声音道:“我只说一遍,而且希望你完全照我的话去做,那才和你终生幸福有关。”
白素立时应声:“我也是这个意思。”
宋自然口唇掀动,欲语又止,我也明知,我说的话,他决不会听,但还是非说不可。而且,我估计黄芳子所说的“宋自然再也见不著她”,并不是空言恫吓,而是真的。那么,宋自然会有一个时期伤心欲绝,慢慢地,时间就能治愈心灵上的创伤。
我一字一顿地,用少有的严肃态度,说出了以下的一番话:“自然,不需再回那城市去,把一切经过,都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最好是把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忘记。真是忘不了,也不可企图把梦境化为现实,别让一个虚幻的梦境毁坏了自己。”
我的话一开始,宋自然就大为震动,但他总算强忍著,等我把话说完。
他双眼睁得极大,面色铁青,额上的血管,可怕的凸起来。
他没有说“不”,只是声如闷雷地问:“为什么?”
我也闷哼了一声:“那个俏佳人,她在向你说及她本名时,其实已经表明了她的身分,这是她艺高人胆大,在一个圈套之中,还要表示自己的高手风范。”
宋自然骇异莫名:“她……她的本名是怪了些……可那怎么啦?”
我的声音更低沉:“你没有留意原振侠医生的经历,一点也不知道亚洲之鹰的传奇故事?”
我这句话一出口,宋自然陡地站了起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白素同时向他点头,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宋自然当然知道原振侠医生的经历和亚洲之鹰的传奇故事,他是温宝裕的舅父,舅甥二人感情很好,就算他没有兴趣,温宝裕也会逐件说给他听。何况这两个传奇人物的经历,都曲折离奇,引人入胜。
所以,他知道我何所指了任何人,只要接触过原振侠医生的经历,或是亚洲之鹰传奇的,也都可以知道我何所指了。
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在它的军事情报系统之中,有一组自出生就受训练的特别任务执行者,执行者都是女性,人人本领高强,近乎无所不能,她们的身分极高,每一个人都有将军衔,她们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其中的一个,甚至在体内被植入核武器,而发动这核武器,由她的意念控制。
在传奇故事之中已出现过的,属于这一组的奇女子,有海棠(经过痛下决心的过程,变成了外星人)、柳絮(拆除了体内的核装置,摆脱了人形工具的命运)、水红(最小的一个,如神龙见首,不知所终)等。
这十二个人的名字,都是现成的花卉名字,而这种花卉的第一个字,又必定是中国人固有的姓氏。
宋自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好一会,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有一种花……叫做‘黄蝉’。”
白素道:“那是一种很普通的花,花朵艳黄,有硬枝的品种和软枝攀藤的品种之分,夏季开花时,需要大量的水分。”
芳子的身分,确实能令人震撼,宋自然好一会都没有恢复过来,直到我给了他一杯酒,他一口喝了之后,才算是定下神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疑问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疑问,只不过我并不想去解答这些疑问,因为我对黄蝉那种身分的人,毫无兴趣,绝不想沾上任何关系。
所以,不等宋自然开口,我就大声而坚决地道:“别向我提任何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算知道,也不想提起,你请吧,我刚才的一番话,望你记得。”
宋自然对我的逐客令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站著,失魂落魄之至。
就在这时候,忽然间门外传来“啊哈”一声怪叫,我的小朋友大踏步走将进来他在进来时,所用的步法,仿效了京剧演员出场时的姿态,而且在口中发出锣鼓的声音。虽然出现的只是他一个人,可是热闹无比。
(我的小朋友温宝裕,在我的故事之中,大家自然对他熟悉之至。一看到温宝裕出场,大家或许会问:红绫呢?我的女儿红绫呢,自她出现之后,也成了重要的角色,少不了她的分儿。但是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红矮在这段时间内,另有怪异的经历。)
(在“许愿”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解释得开,红绫的奇遇,正和那些谜团有关。)
(我觉得在有关“阴间”的谜团中,纠缠太久了虽然这个有关生死奥秘的大谜团引人入胜之至,但既然另有故事可供记述,也就不妨暂时搁一搁,何况这个故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的奥秘,一样奇趣无穷。)
温宝裕一进来,并没有留意宋自然(他正呆若木鸡地站著),却向我一拱手,开口用京戏道白叫我:“嫂娘。”
管我叫“嫂娘”,看来有点像他得了神经病,我却知道他必有所图,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没心情和他玩游戏,所以大是不耐烦,喝道:“又有什么花样?”
温宝裕拉长了声音,又叫了一声:“嫂娘啊。”
然后,他向我一拱手:“请问,我该是什么人?”
我闷哼一声:“你是赤桑镇中的包拯,才杀了你的侄子包勉,包勉的母亲,自小将你抚养大的嫂子,大兴问罪之师来了。”
温宝裕缩了缩头,吐了吐舌,发出“啧啧”的声响,这时,他才看见了宋自然。
别看温宝裕胡闹夸张,可是他的观察力倒很强。他先“咦”了一声,见宋自然没有反应,就一下子跳到了他的面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自然依然没有反应,温宝裕回过头来叫:“不得了,我舅舅失恋了。”
他可能只是开玩笑,可是倒也一语中的。我叹了一声:“只怕三五个月,恢复不了。”
温宝裕侧起了头,大发议论:“爱情最是奇妙,你爱一个人,这个人偏不爱你。一个人爱你,你又偏不爱那个人,唉!”
温宝裕用一声长叹结束了他的伟论,宋自然竟然受到了感染,也发出了一声长叹,向我一指:“小宝,我爱她,她也爱我,只是他不肯帮忙。”
温宝裕一听,大是惊讶,向我望来,脸部肌肉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疑问。
我冷笑一声:“别造你的春秋大梦了,人家是什么身分,会爱你?”
宋自然面色惨白,不则声。温宝裕在一旁,大表不平,哇哇叫著:“这话有点欺侮人,我舅舅怎么了,配不上什么人?”
我懒得和他多啰嗦,向白素道:“是你说‘另作别论’,还把事情包揽上身的,你去管吧。”
我说著,摆手向楼上就走,小宝想过来拉我,我已经跃上了楼梯,小宝倒也乖巧,他立时向宋自然问:“是哪一国的公主?”
我在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听到了温宝裕的这句话,大声打了一个“哈哈”,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我坐下来之际,慢慢地喝著酒,又把宋自然所说的一切,迅速而详细地想了一遍。
最令人费解的是,黄蝉要找我,由于她的特殊身分,可以肯定必然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而是上头有命令下来,要她执行。
因此可知,事情一定很大,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想像事情一定怪异莫名。不然,以他们的力量,翻江倒海都可以做到,还会有什么要我做的?正由于我以拥有众多的怪异经历而著名,所以,一有了怪异莫名的事,就自然而然会想起我来。
我更可以进一步推断,那怪异一定是超级的,而不是普通的。
正因为是超级的怪异,所以才出动到黄蝉这样的顶级人物,转弯抹角,大动干戈,希望我能出马。
一想到这里,好奇心像是化作了万千蚂蚁,在我身内,到处乱爬,心痒难熬,几乎要一跃而起:“去就去。”
但是,我已不再年轻,也就不那么冲动,一想到这件事,要是沾上了关系,以后可能会有不少麻烦,也就只好长叹一声,大口吞了一口酒,希望把好奇心压下去。
就在这时,书桌的一个抽屉之中传来了电话声那是一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电话,我拉开了抽屉,拿起电话,就听到一个很是粗豪的声音:“卫斯理。”
我“嗯”了一声,那边传来的声音,全然是我在一秒钟之前,再也想不到的,那粗豪的声音道:“我是鹰,亚洲之鹰,罗开。”
我大叫一声:“真想不到,你好!”
我和亚洲之鹰,看起来好像是极熟的熟朋友一样,但其实,我们只有在相当久之前,匆匆见过一面而已,其至连交谈也没有。
但我们都互相知道对方在做些什么,也各自了解对方的为人,堪称莫逆。
若干年前,他曾托人带了一只来自阴间的盒子给我,通过那只盒子,可以和阴间主人联系,也可以使人的灵魂离体,神妙之至,是曾到过阳世的“阴间三宝”之一,由此也衍化出了许多古怪的故事来。
我不记得曾把这个电话号码给他,当然想不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罗开说话很爽快:“康维十七世给了我这个电话,卫,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老实说,虽然我自己也不是等闲人物,可是一听得鹰这样说,我也不禁飘飘然。
所以我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好,什么事,请说。”
罗开道:“我的一个小妹妹,她的一个姐姐,想会晤阁下。”
我怔了一怔,这不是太迂回曲折了吗?我问:“你那小妹妹是谁?”
鹰答:“水红。”
我吸了一口气:“鹰,小妹妹的姐姐叫黄蝉,她真是神道广大,竟然找到你老人家来帮她说情。”
我话中的不满意,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罗开在那边哈哈大笑,他接下来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他在道:“你看看,人家一下可就把你们的来历弄得一清二楚了。我早说过,不要我去碰钉子,现在怎么办?”
这番话,他显然是对他身边的什么人说的。接著,便是一个十分娇甜的声音:“卫先生并没有拒绝么?”
罗开苦笑道:“还要正式拒绝吗?”
我听到这里,大喝一声:“是水红吗?”
那娇柔的声音立刻道:“是,在。”
我吸了一口气:“听原振侠医生说过,你早已脱离那‘无间地狱’了。”
我把她原来隶属的那个庞大势力的组织,称之为“无间地狱”,大有出典,熟悉原振侠医生故事的,都可以知道这位水红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之至,她立刻道:“正因为自己脱离了,所以也想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姐姐也有脱离的机会。”
我再闷哼:“你自己经历过,该知道那是多么困难。”
水红的声音仍然娇嫩,可是语意坚定无比:“当然困难,可是不等于做不到,柳絮大姐做到了,海棠姐姐做到了,我做到了,黄蝉姐姐也就可以做得到。”
我没好气:“我去见她,就能使她脱离组织?”
水红一字一顿:“至少有了开始卫先生,有一件怪事,一直以来,无法解决,如果黄蝉姐姐解决了这件事,那么,事情就有转机。”
我本来还想问下去,可是陡然想起,我已在不知不觉之中,陷进去了,再要多问,只怕会脱不了身。
所以,我立刻改变了话题:“你那黄蝉姐姐的手段十分卑劣,她竟然利用美色,令得一个纯情青年,对她痴迷,跌入明知没有结果的引诱之中。”
水红低叹了一声:“卫先生,你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我不认为你有能力预知一双男女之间的感情发展。”
我大喝一声:“你以为宋自然有可能和黄蝉结合?”
水红道:“你动气了,卫先生,也没有人可以保证相恋的男女一定可以结合的。”
我压低了声音:“他们根本不是相恋的男女。”
水红的反应快绝:“卫先生,你是代表男方呢,还是代表女方呢?”
我不禁怔了一怔,不得不承认:“哪一方都不代表。”
罗开的纵笑声传来:“卫,我这小妹妹,口齿伶俐得很吧。”
我也“哈哈”笑:“岂止伶俐得很,简直天下无双,所以我已决定如下:本来,鹰你有事情来找我,我再不情愿,也要出手。现在这位小妹妹既然那么聪明伶俐,就请她运用她的智慧来使我出马。”
我这几句话一出口,那边声响寂然。我补充:“鹰,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当然,要是小妹妹经不起这样的挑战,可以当她刚才完全没有开过口。”
我的话讲完,就听得罗开在问:“小水红,你怎么说?明白卫斯理的话了么?”
水红先低声说了一句:“明白了。”
接著,听到了明显的吸气声,水红接受了我的挑战:“卫先生,你既然划下了道儿来,小女子只有悉听尊命,努力以赴了。”
我听她说得有趣,况且我打定了主意不去,又可以算并没有推托罗开的要求,水红要是真有本领说得动我,那是她的本事,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一面笑,一面道:“好,一言为定。”
罗开也笑了一下:“卫,别太大意,小水红古灵精怪,花样极多。”
我很认真地道:“谢谢你提醒,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罗开道:“在康维十七世的古堡中,卫,我略知道一些那木头房子的事”
罗开说到这里,水红叫了起来:“大鹰,别说,说了倒像你在帮我,显不出我的能耐了。”
我心内暗叫了一声“可恶”,因为这一来,只有更引发我的好奇心,罗开明在帮她的忙,水红都还要得了便宜卖乖,来个不认帐。
我笑了两声,已经下了决心,决不受引诱,放下了电话,想起无风起浪,忽然又生出了这样的事来,也可说是有趣得很。
我又喝了一会酒,没听到下面有什么动静,就打开了书房的门,只见白素正走上楼来,宋自然和温宝裕却已经不在了。
我间:“失恋先生怎么肯走了?”
白素有点不满:“我说了‘另作别论’,把事情揽了下来,没你的事了。”
我耸了耸肩,表示这样最好,又把罗开和水红的电话,告诉了白素。白素似笑非笑望著我,我拍著心口,表示什么都可以应付。
第六部:树神和神木居
白素也耸了耸肩,表示这样最好。
我们没有再就这件事讨论什么,出乎我意料之外,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是如此,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一直在想已发生过的事,越想越觉得怪,也更加心痒难熬。
第四天,我打电话给郭大侦探小郭:“这次,不是托你查一个人,是要查一幢房子。”
我托小郭去查,不单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我知道,水红一定不会就此干休,必然会找上门来,我对那屋子先有了解,要应付起来,也有利得多。
小郭和我在一起太久了,知道在我的身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也见怪不怪,只是循例问:“那房子座落何处?”
我说了那个城市,小郭迟疑了一下,才道:“在那种地方,要打听什么,比较困难,可是也可以办得成。”
我再把那屋子的特点向他说了,最后叮嘱:“越快越好,派能干的人去。”
小郭倒真够朋友,他在我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事关重大,所以竟是亲自出马的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去调查什么了。
第二天,小郭就回来了,他亲自来找我。
附带说一句,在这一天,水红那方面,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也没问白素宋自然怎么样了。
小郭来的时候,神情很是古怪,他一坐下来,就嚷著要酒,我给了他一杯,他一饮而尽,就道:“那屋子古怪之极,据说,建于元朝,是一个大官,或甚至是皇帝下令建造的,正确的历史已难以查考了。”
我扬了扬眉:“这样的屋子,没有理由成为民居吧。”
小郭大声叫了起来:“当然不是民居,那是国家特级保护重点,决不对外开放,只有部长级以上的人员才能提出申请参观,还要一个特别委员会的批准。”
我吸了一口气,黄蝉的地位高,她本身就有可能是那个委员会的成员,所以才能利用这屋子,来使宋自然进入她的圈套之中。
小郭又道:“这个委员会的首任主任,是一位将军,也就是那个城市,在政权交替时最初的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主任,他是一个名将,这座城市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攻下来的,你看这事是不是有点怪?”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望定了小郭。
小郭解释他何以认为“怪”:“这屋子再珍贵,似乎也不必那么大阵仗。我再追查下去,发现屋子在政权交替之前,也受到特别保护有一个宪兵连作警卫。改朝换代之后,也是一样。”
他顿了一顿才问:“这屋子,究竟有什么古怪,有什么秘密?”
我瞪了他一眼:“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小郭苦笑:“我算是尽了力了,可是一提起这屋子,人人摇头,事情一定涉及重大的秘密,知道的人极少,而且严格禁止人们谈论。”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没有官方的关系,想知道提取秘密,绝无可能。”
我仍然不出声,小郭再补充:“在那个环境中,刺探国家机密是杀头的大罪。”
我摇了摇头:“你越描越黑,乾脆说你一无所得,不是好得多?”
小部的神情尴尬:“我已不是一无所获,我认识了一个住在那屋子中的人。”
我立时直了直身子若是小郭此行,认识了黄蝉,或是那位黄老太,那也不失是收获。
可是接下来,小郭的话,却令我大失所望。他道:“那是一个叫宋自然的建筑师。”
我叹了一声:“人去楼空了,他还在那屋子中干吗?”
此言一出,小郭以极度怪异的目光,望定了我,过了好一会,才道:“你怎么知道
人去楼空。他终日都在醉乡中,口中念念有词,说来说去,就是‘人去楼空’或类似的话。”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可恶”这也是我憎厌黄蝉和她的同类的原因之一,那一类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无所不为,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伤害他人,甚至祸及无辜。
像宋自然,好好的生活,就由于黄蝉要利用他,而被破坏无遗,变成了终日在醉乡自怨自艾了。
我伸手在小郭的面前晃了晃:“你以为我为什么叫你去查那屋子的?那个宋自然”
接著,我就把宋自然和那屋子发生关系的经过,以及我推断的黄蝉的特殊身分,向小郭说了一遍。
小郭这个人,能在他的侦探业务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是有道理的他永远有接受任何挑战的勇气。要是换了别人,一听得对方来头如此之大,一定来不及打退堂鼓了。
可是,小郭在听我叙述时,一面频频吸气,而且现出惊惧的神情。但等我讲完之后,他却一挺胸,伸手在心口上拍了几下并非表示勇气,而是在叫自己不要害怕,而他说的话却与他的神态相反:“好,既然事关如此高级的情报人员,我更要把这屋子的秘密找出来,你再给我三天。”
那令我很感动,我拍著他的肩头:“小心点,在那种地方,如果你啷当入狱,不但我救不了你,你也有可能永远在人间消失。”
小郭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想:“卫,你为什么拒绝和黄蝉见面?一见了她,她必然会向你和盘托出那屋子的秘密。”
我早料到他必有此一问,所以立刻回答:“若是这样,怎显得出你我的手段?主动或被动,你选择哪一样?”
小郭豪气干云:“说得好!”
他用力一挥手,大踏步走了出去。在他走了之后,我一面喝酒,一面心中在想,宋自然在黄蝉的心目之中,已成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了(利用过,失败了),为什么还允许他住在那屋子中?
黄蝉当然不会和宋自然谈恋爱,可是宋自然却已一头栽了进去,难以自拔了,有什么方法,可以先把宋自然拉出来呢?
我想到了宋自然的姐姐,温宝裕的母亲,这位大胖女人,有著唯我独尊的自信,由她出马,是不是可以令宋自然迷途知返呢?
可是我才想了一想,眼前就浮现出温妈妈在那珍罕无比的屋子中,大吵大闹的情形,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想派温宝裕去,又怕他不知天高地厚,会闯大祸,想来想去,只好先等小郭三天再说。青年人失恋之初,终日以酒浇愁,是普遍现象,绝少人因此会蹉跎终生的,似乎不必过虑了。
我没有等足三天,第二天,就有一个信差,给我送来了一只大信封,信封上除了我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郭”字。
我一看,那是小郭给我送资料来了,急不及待打开,厚厚的一叠文件,有古有今,略微一翻,就令我喜出望外,小郭虽然不在,但我也不禁一掌拍在桌上,脱口而出:“小郭,你真行!”
那一叠资料,全是有关那屋子的,而且有很多还是原始资料,真不知小郭是怎么找得来的。
如果把所有资料原文照抄,那是很沉闷的,当天,我花了足足一个下午把所有资料看完,经过了归纳组织之后,对那屋子的来龙去脉,就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由我摘要覆述出来,就有趣得多。
资料的完整性,很是叫人难以想像,它们之中,甚至包括了当年运输木料、交割货物的单据在内,年份最早的是一张建造者收到木商交来“上好檀木柱,每根长六尺,径六寸,共六十六根正”的收条,日期写的是:“至正九年元月初九”。
同样的收据或相类似的文件,共有超过十件这些文件的本身,已是罕有之至的文物,经我手的当然全是复印件,原件不知藏在什么博物馆中,我一面看,一面又不住称赞小郭,连这种资料都找得到,真是神通广大之极。
在那类文件上,都有盖印,印长方形,刻的都是蒙古文字,在印旁,也有花押,看来也是蒙古文(蒙古人的签名)那不足为奇,因为“至正”是元顺帝的年号,至正九年,是公元一三四九年,天下大乱还未开始,小乱已经形成,是金毛狮王纵横江湖,张三峰祖师武功大有所成的年代。
那年头,蒙古人当皇帝,在应用文件上出现蒙古文字,再自然不过。
我对蒙文所知不多,所以立刻去请教专家当然那是我看完了全部资料之后的事,为了叙述的方便,把以后的事提前来说,容易明白。
专家一看了我拿去的复印件,就大吃了一惊,迭声问:“这些东西,你是哪里来的?老天、这……珍贵之极,这……从来也没给人发现过。”
我道:“你先说说印子是什么。”
专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印子的印文,奇特之极,刻的是‘中书右丞相派专使’
唉,我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官职。”
专家是真正的事家,正由于如此,在研究了半生之后,忽然发现竟然还有自己全然未曾触及的领域,自然难免沮丧。
我安慰他:“听来那不是官职,只是那中书右丞相,兴之所至,派了一个私人代表,替他办事。”
专家侧头想了半天,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我的意见。我道:“至正九年,脱脱才拜相,莫不就是他?”
专家道:“当然是他,脱脱在历史上,地位甚重要,他为丞相之前,已著手修宋史、辽史、金史。这个蒙古大官很是仰慕汉文化,他自己取了一个字:大用。他的伯父是著名肆虐的大丞相伯颜。脱脱设计,除去了伯颜。他要诸王子学汉文奇怪,看来,当时他正在盖房子。盖一所房子,何必那么大阵仗?”
我无法回答专家的问题,人类历史上,疑团实在太多了,谁能一一尽解?
这一批最早的文件,证明那幢木结构的屋子,是脱脱右丞相在至正九年(公元一三四九年)开始建造的。而且极受重视,由丞相特派使者监收木料。
以元帝国的版图之大,脱脱丞相的气势之豪,自然普天下珍贵的木料,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了。
只怕宋自然也想不到,造屋子会有那么大的来头。
屋子有那么大的来头,在地方志之中,竟会不提及,当然其中大有隐秘,那也就更引起我的好奇。单是最早的一些文件,已经有这样惊人的发现,整件事,自然更是引人入胜。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个下午翻阅各种资料,如痴如醉的情景,犹有回味无穷。
早期资料显示,屋子工程的进度很慢,一直到五年之后,才有一页残缺的记载,好像是什么人的日记,记著:“丞相败张士诚,顺道监视,屋已略具规模……”
张士诚是元末起义的群雄之一,据江苏省高邮称王,国号大周,在至正十四年(公元一三五四年)被脱脱率兵征剿,张士诚大败。
经过了五年,那屋子才“略具规模”,可知建筑工程之艰难。
脱脱丞相后来不得善终,被削爵流放云南,就在岭南被另一大臣哈麻,假借诏命赐死。
一直到脱脱死了之后,这屋子还未曾建成。有十来件残片,笔迹一样,是同一个人的记事,那个人可能就是特派专使,总之,那个人是长时期参加了屋子的建造工程的,所以他的记述,极有价值。
除了记述脱脱曾在大败张士诚之后巡视建筑工程之外,还有许多记述。
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是有约两百字,记述了“移植白楠树两株于前庭”的记述了,说它不可思议,是由于记述之中,清楚说明那两株白楠树“高一丈五,主树干围五尺二寸”。
那是接近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谁都知道,这样的大树是不可能移植的。
可是记述中却说这两株白楠树,来自桂(广西省),沿途由千人照料,历时九个月,才运到了目的地,沿途观看者逾百万人,枝叶繁茂,端赖有原植地之大量沃土,培植其根云云。
就算有丰富的想像力,也很难想像要把这样的两棵大树,千里迢迢运来的艰难情形,更何况还要令它保持“枝叶繁茂”。
为什么要运两棵这样大的白楠树来,种在那屋子的前庭呢?
那是我在一看到了这段记载之后,第一个想起的问题,这个问题倒很快有了答案不过虽有答案,但我仍然一点也不明白。
这种情形,乍一听,像是很怪,但其实也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不懂答案的意思。
也是同样的记述,说这两棵白楠树,是“树神所居”,还有进一步的说明:“树神者,东方乙木之神,众木之灵也,居于树中,与树合为一体,又俨然独存,为万古奇观之象。移植前庭,令神木居为万世之基。”
这一段文字,个个字都识得,可是凑在一起,所传达的讯息,却是扑朔迷离之至。
像什么是“树神”,它不解释,倒还可以意会,一解释就叫人如坠五里云中,“东方乙木之神,众木之灵”倒还可以理解,“居于树中”也易明白,但接下来的形容,就不知所云了,只是可以知道,那“树神”现象,是“万古奇观”。
元朝帝国,版图幅员广大,见识自然也广,可知那“树神”确是一种奇异之极的现象,只可惜究竟真相如何,记述不详。
从记述中知道。那幢屋子的名称是“神木居”,由宋自然的形容来看,这“神木居”的称号,倒也当之无愧,可是接下来,“万世之基”,又是什么意思呢?
通常来说,“万世之基”这一类的词句,只有帝皇才用得上,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希望自己的基业可以千秋万古传下去。
造这神木居的脱脱,又不是皇帝,只是丞相,难道他有做皇帝的野心这很使人费解,就算他真有这样的野心,也决不能这样公然表示,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而且,我立刻又想到了第二个问题:那两棵白楠树呢?
在那屋子(神木居)的前庭,并没有树。宋自然曾说,那屋子的范围之内,只有木头,没有树。
那两株在四百多年前已经有一人合抱粗细的白楠树,现在若仍然存活,至少该有两人合抱,三丈高了吧。若然还在,宋自然定无看不见之理。
可以肯定的是:神木居的前庭,曾有两棵极大的白楠树,但现在已不在了。
大树不会自动消失,消失得如此彻底,自然是让人掘起来了。
是什么人那样劳师动众 把两棵大树掘起来的?
这个问题,看下去,倒也有了答案,但是更叫人又产生了许多疑问。
解答这个问题的资料甚多,最早的是一些零星的地方志所记载的,说是在“太祖登基之初”,就有地方官建议,建立“树神祠”,以佑民生。
那“太祖”自然是明太祖,这个建议被否决这样提议,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之中,一直被提出来,但一直没有实行,只是“百姓膜拜者众”。
更具体的一项记载,是说“圣祖南巡”时,曾驻驿神木居。
这确然是惊人的记载,“圣祖”是清圣祖康熙,那是中国历史上极少的好皇帝,简称“明君”。他曾几度南巡,居然曾经入住这神木居,这可以说是珍贵之极的历史资料,也是奇怪之极的行为。
作为尊贵的皇帝,为什么要屈驾到神木居来呢?
这一部分的资料,相当详细,还记载著当时皇帝,曾召见了一批“士”。
这一节记载,更令我莫名其妙。稍知历史的人,都知道“术士”或“方士”这类身分的人,自古以来,一直都存在。但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兴盛,和统治者的好恶大有关系。若是皇帝向往神仙位业的,那么,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术士在社会上,也必然大大活跃。
可是,众所周知,康熙皇帝十分热衷于实用科学,并不热衷于神仙文学,那么,他为什么要在神木居中,召见了一批术士呢?
唯一的推论是:在神木居中,有极奇特的现象,这种现象,只有术士才能了解。
我在看到这一部分资料时,花了相当的时间。皇帝在离开的时候,还下了一道圣旨:钦命地方官员,对神木居严加防守,不准擅入,有意图进入者,严厉惩处。
在这道圣旨之下,神木居成了禁区,那时,那两株大白楠树,还在前庭,有关它们的叙述是:“已两人合抱,高五丈,树叶婆娑,蔚为奇观。”
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想到的是:这可能是世上仅有的大树移植成功的例子,是一个奇迹,值得所有植物学家去研究。
终有清一朝,这“神木居”都受到保护,甚至上司考核地方官的政绩,也看他是不是把“神木居”保护得完善而定。
宋自然曾感叹神木居历数百年而仍和新的一样,当然是保护有功之故。
可是,清朝消失,也已好几十年了,在这几十年,近四分之三世纪中,战火连天,时世不太平之极,这个城市,也曾经历过战争,有一两次战役,在近代史中,甚是著名,何以“神木居”仍能超然存在呢?
资料看到这里,我的好奇心,已被引发至爆炸性的程度了,我像是乾旱已久的大地吸到水分一样,想在资料中寻找解开谜团之钥。
再接下来的资料是,满清末任官员,曾带引攻进城来的车队指挥者,到过神木居。那指挥者日后是一位著名的将军。
将军曾感叹那两株白楠树为“奇树”,而且立即下令,派军队保护神木居。
令人又大是好奇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中,许多著名的军政领袖,乃至最高领袖,都曾到过“神木居”,或逗留一天,或留下了一个月不等。
毫无例外地,这些大人物,在到了神木居和离开之后,都没有说什么,除了赞叹屋子的精巧坚固之外,并没有别的言论。
屋子当然是稀世奇宝,但我相信那决非吸引大人物去逗留的真正原因。
一定另有原因在,可是大人物(包括康熙)个个都三缄其口,并不提及,照我的推测是,那事情一定古怪和不可思议之至,以致令得大人物说不出口。
当我有了这样初步结论之后,更是急于想著看到最近的发展。
约有三四十年,虽然战火在各地蔓延,但这个城市总算相当平静。
到最后,又一股攻城大军,完成了对这个城市的包围之后,守军看到大势已去,所以投降,并没有发生激烈的攻防战,城市也没有受到破坏。
第七部:卫夫人亲自出马
改朝换代,又一批车队进城,成了这个城市的新主人。神木居是不是一样受到新主人的异样重规呢?可恶!资料在这紧要关头,就没有了!
我大叫了三声,双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小郭太可恶了,竟然这样吊我的胃口。
即使在那一次主人的更替中,还证明那两株大树仍然在。由此可知就在近年,神木居曾发生过剧烈的变化,偏偏没有了记载,怎不叫人心焦?
我设法和小郭联络,却没有结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又把已有的资料再看了一遍,门铃响,小郭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我一跃向前,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还有呢,快拿来!”小郭呆呆地望著我,神情惘然,像是全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再说了一遍,小郭苦笑:“你在说什么,我给你的资料,什么资料?”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跟我到书房来。
小郭垂头丧气,跟我进了书房,我指著摊开在桌上的许多资料:“你能找到这么多材料,真是不容易,近三十年的沧桑如何?那两株大树去了何处?余下的材料,你该拿出来了!”
小郭冲到桌前,用十分贪婪的眼光,把那些资料,一把一把抓起来看。
这时,我也看出情形不对头了,我叫了起来:“别告诉我这些资料不是你弄来的。”
小郑在这时反倒镇定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了,不是我弄来的,我从来也未曾接触过这些。”
他说著,又叹了一声:“我正想来告诉你,我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我像是一头栽进了一个大铁桶之中,四面碰壁,什么也得不到我放弃了。”
我认识小郭,不自今日始,自然知道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所以我只是望著他。
小郭摊开了手:“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和一个强大严密之至的力量相争,这个力量有过百万军队,我已得到警告,如果我不停止活动,我曾在这世上消失连一个细胞都不会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