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转  世  暗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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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留下了一个谜:“暗号之二”将以甚么形式出现呢?我作了一个极大胆和匪夷所思的假设,由于太惊人了,所以暂时不发表,准备在找到有资格的人询问之后,再把这个设想说出来。

  整个故事的主题,其实是转世,“暗号”也者,是小说的噱头。再生,涉及人类生命的奥秘,照例,不会有结果,只是种种的设想而已。

  设想极重要,许多事实,就在设想中求证出来。

            倪匡

            一千九百六十年之前,耶稣就在这几天,

            死后再生,所以称作复活节。

第一部:手掌、铜铃、花

  用过很多人类特有的行为做故事的题目,例如“毒誓”之类。暗号,并不是人类特有的,许多生物,包括植物在内都有应用暗号。

  但是,把暗号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变化万千的,还是只有人类。

  暗号的作用,是件不为他人所知的沟通。只有沟通的双方,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暗号由沟通的双方所约定,一起遵守。

  所以,任何暗号,不论在甚么情形下使用,都有一定的神秘性。

  这个故事,是一个有关暗号的故事暗号就是暗号,没有曲解的意思。

  先说一件和这个故事不算太有关连的小事。

  我经常收到来自各地的陌生人来信,多半是在信中问我叙述一些他们经历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我有不少故事,都是在这种情形下发展出来的。

  也有很多,是问一些很无聊的问题,所以我不是每封都看,大多数由白素先看,后来,责任便落到了温宝裕的身上他很喜欢这工作,说是可以使自己有相识遍天下之感。

  我也乐得由他去代劳他的判断能力很高,知道哪些来信可以拿来给我看,而哪些只合抛入字纸篓。

  那天,他兴冲冲地来到,一见到我,就抖开一张信纸,交到我的手上:“从这封信上,你能联想到甚么?”

  我一看那封信,一张纸两面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铅笔小字,字迹幼稚,是少年人的字迹,可是写得很用心,这种来信,很叫人感到写信人的诚意,也颇令人感动。

  我看那封信,信的内容,也很奇特,信确然是由两个少年人联名写来的,发信的地点却是在巴西,写信人是两个从台湾去旅行的中国少年。

  信中记述著一件他们亲身经历的奇事,说他们在旅行途中,有一次脱了队,迷了路,在寻找归队的过程中,进入了一片草原。

  在草原上,他们看到了有两个和他们年龄相仿(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追逐嬉戏。

  他们正准备上去问路时。奇事发生了,他们看到在前面奔跑的那个少年。忽然在草尖上飞快地奔走起来。

  那草原上的草很是茂密,都有四五十公分高,人在草尖上奔走,看起来,又是奇特,又是好看。

  而那两个巴西少年,相貌很是俊美,这就使得情景更是异特。

  而几乎立即地,在追的那个,也飞身上了草尖,两人以极快的速度奔跑,一下子就离他们远了。

  目击这等奇事,两名中国少年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伫立不动,毫无反应。

  接下来,他们所看到的现象,更加奇特了。那是他们自极度的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各自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的事。

  在草尖上奔走的两个少年,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呼叫声,一起停止了奔跑,回过头来。

  这时,双方的距离虽然远,可是还很清楚地可以看到他们的表情,两个巴西少年互望,一副“糟糕,叫人看到秘密了”的神情。

  他们已停止了奔跑,两个中国少年,这时也已看清,他们站在草尖之上,那么柔软的青草,连弯也没有弯,这种奇特的现象,令得两人再度发出惊叫声。

  就在他们的呼叫声之中,那两个巴西少年突然不见了。并不是甚么都消失,而是人不见了,但是衣服却留下了来,落在草上,把草压低。

  两人手足僵硬,至少呆立了两三分钟,才走到了衣服的旁边,衣服是普通的衣服。只有衣服,没有人。

  两个少年的信,写到这里,文字变得很激动:“我们知道这种经历,说出来会相信的人不多,会说我们神经病。如果我们只是一个人看到,也会怀疑自己是神经病,现在,我们可以用生命来保证,我们看到的一切,尽皆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七孔流血,不得好死。”

  接著,这两个少年,还表示了他们的看法:“当他们在车上奔走的时候,那种情景,可以用“绝顶轻功”来形容。轻功之中,本来就有“草上飞”功夫,再深一层,甚至可以“凌空步虚”,但是,他们竟忽然消失了,那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人是鬼?是妖是仙?盼能赐覆,以免我们被心中的疑团哽死。”

  我看完了信,吸了一口气:“快回信给他们”

  我话还没有说完,温宝裕已道:“已经寄出了。”

  我呆了一呆他这样说,表示他对两个少年的所见,已有了解释,我扬了扬眉,他道:“气体人!他们遇到的那两个,是气体人!”

  他的说法,正和我所想的一样,接触到气体人,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若是未曾有不久之前的那段经历,我和温宝裕都难以一下子就有肯定的结论。

  我再吸了一口气,联想到了不少别的问题。首先想到的是,似乎有相当多气体人在地球上活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甚么特殊的目的。

  继而想到的是,像这种人突然消失,留下了衣服的情形,很多古籍中都有记载,大多数是发生在神仙的身上。

  温宝裕的思路,看来和我相同,他突然道:“像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著‘衣蜕’,是不是?”

  我点头:“是,是神仙的行为之一,和‘羽化’一样。”

  温宝裕大是兴奋:“如此说来,气体人在地球上的活动历史甚久,有许多神仙,根本就是气体人,也有不少地球人,在他们的帮助下,成了气体人!”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不胜向往之至,看来他也想变成气体人。

  我笑著拍打他:“还是三态齐全的好,别说你父母不会乐意见到你变成了一团气,小蓝丝也不会喜欢和空气亲热!”

  温宝裕呆了半晌,才道:“这就是古人所说,良缘未了,成不了仙的缘故了!”

  他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又取出一封信来:“还有一封信,更是古怪,是寄给你,请你转交一个人的。”

  我随口问:“转交给谁?你去办就是。”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神秘兮兮:“我不知道收信人在哪里我想你也不知道。”

  他说著,把信向我递来,我接过来一看,便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实在是太意外了!

  信封上的地址是英文,但是收信人的姓名,却是汉字,写的是“卫斯理先生转卫七先生收”。

  卫七先生!

  我深吸了一口气,卫七先生!

  这个普通的名字,对别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之极!

  他是我的一个堂叔,在我儿童到少年期间,曾给我极大的影响,

  我一直不能把他分类,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只知他神秘之极,大胆之极,正直之极。他行踪如神龙见首,见闻之广博,无以复加。

  他不定期回老家来,每次回来,都有惊世骇俗的行为,或带一些无以名之的怪东西回来。族中长老见了他头痛十分,我一见了他,就像是生命之中,充满了灿烂的金色阳光。

  有一次,他带回来了许多盆竹子,其中有一盆,据他说,那是“夺天地之造化”而成的“鬼竹”,竟能根据人的思念,而在竹身上现出被思念的人的形像来

  当时我真的认为那像一截枯竹一样的东西,是神仙的宝物。

  当然,即使是现在,称之为“神仙的法宝”,也无不可,那所谓“鬼竹”,自然是一具仪器,这仪器能接收人的脑能量,将之形像化,就像是电视机接收了讯号而现出画面来一样。

  (这一段异事,我在记述少年生活时,曾很详细地披露过。《少年卫斯理》中,有不少我那位堂叔的故事。)

  总之,七叔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只可惜他回老家的时候不多,所以格外令人想念他。

  我也记不清最后一次见他是甚么时候的事了,总是在少年时期,一直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络。

  到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生涯,在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熟人,也可以说足迹遍天涯了,可是却一直用尽方法,也打听不出他的行踪来。

  我曾和不少人提起过七叔,主要的是向见多识广的白老大打听,可是白老大却摇头:“没有听说过,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号人物!”

  白老大也曾广泛地去找寻他,以白老大的交游之广,自然又胜我许多,可是也音讯全无。问家族中仅存的一些长辈,也都不知他的下落他们对七叔根本没有好感,自然也不会留意他的动向!

  就是这样的一个神秘人物,忽然有一封给他的信,要由我转交,这事情,当真是奇怪到了极点!

  我拿著信,怔了好久,呆若木鸡,许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温宝裕知道我少年时的偶像人物,知道七叔是一个神秘人物,所以由得我发怔。

  过了好一会,他见我仍然不出声,就提醒我:“信是从锡金寄来的。”

  我“啊”地一声,这才注意到信封上的邮票,很是奇特,邮戳不是很清楚,信上也没有发信人的地址。

  锡金这个地方,处于西藏、不丹、尼泊尔和印度之间,闭塞之至,属于没有甚么人留意的地方,这个本来是有二十万人口的独立国,好像不知在甚么时候,变成了印度的保护国,又被吞并成了印度的一个邦。

  除了前些年,锡金的君主,曾娶了一个西方白种女子为后之外,那是被遗忘了的国度。

  我没有熟人在那里最有可能在那里的,是我认识的攀山专家布平,还有可能是跟了佛教精神研究者去参研生死之谜的陈长青。或者,盗墓之齐白,也有可能在这个古老的山国出没。

  但那些只是我的朋友,七叔会有甚么朋友在那边呢?

  我一面思索,一面拿起信来,向光亮处照了一照,信封很厚,看不到信中有甚么。

  温宝裕在一旁不出声,他看看我满面疑惑的神情,一言不发他和我熟,知道有几件事。我很是坚持原则,其中之一,就是决不擅拆他人的信件。所以,他这时,一定是在设想如何说服我。

  果然,过了一会,他开口了:“信是托你转交的”

  我立时道:“我不是收信人。”

  温宝裕很乖巧,他“哦”的一声:“你能找到卫七先生,把信转交给他。”

  我闷哼一声:“不能!”

  他紧钉了一句:“那你就可以看看信的内容,或许信上有线索,可以找到他!”

  我仍然冷冷地:“这不知是甚么逻辑!”

  温宝裕大声:“不是甚么逻辑,是人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做的事!”

  若是能有七叔所在的线索,这对我来说,确然是极大的诱惑!

  温宝裕又道:“而且,逻辑上也站得住,至少七叔知道你的地址,才能告诉人家寄信来,可知他见过寄信人,你如果和寄信人联络,就可以知道他的消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是,可是”

  温宝裕陡然轰笑了起来:“不必‘可是’了,信的内容,我已知道了!”

  我怔了一怔,也就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了,他道:“我可没拆开信。”

  陈长青的那幢大屋中,有的是各种各样古怪的仪器,再加上他近日认识了一双怪人,戈壁沙漠,来往甚密,要不拆信而得知信的内容,易如翻掌。

  我闷哼了一声:“其为贼则一。”

  温宝裕笑得滑头:“可知道小贼偷到了些甚么?”

  我瞪了他半晌,长叹一声,我实在太想知道这位久无音讯的七叔的消息了,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小宝为人很有分寸,他没有进一步取笑我,立刻就拿出了一张照片来,“经过X光透视。和特别处理,知道信封之内,只有一张小小的纸片,纸片之上,并无文字,只画著三样东西,请看!”

  他把照片交了给我,照片上的物事不是很清楚,但是却也一看就知道那是甚么。

  而我一看之下,只觉得刹那之间,“轰”地一声响,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涌向脑际,而且,像沸水一样地翻腾。双眼看出去,连近在眼前的小宝也看不见了;少年时的往事,却一起出现在眼前,构成了平面重叠的立体,挤在一起,各自活动,各自呈现,看来杂乱之极,却又条理分明,真是奇特之极。

  耳际除了响起过去的各种声音之外,还有小宝焦急的询问声:“怎么了?你怎么了?知道这三样物事,代表了甚么讯息?”

  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但等我定过神来,看到温宝裕满头大汗的情状,就知道至少有十来分钟了。一看到我“苏醒”(温宝裕的用语,他说我在这段时间,比中了邪更可怖),他就把一瓶酒塞向我手中,我打开瓶盖,仰天喝了一大口。

  他又问:“这三样不相干的物事,是甚么意思?”

  我再吞了一口酒,才道:“我不知道!”

  温宝裕当然不相信,我一看之下,反应如此强烈,但竟然说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他不出声,只是望著我,我又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把一切全都告诉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少年。”

  温宝裕连忙点头:“慢慢说!”

  正在这时,白素和红绫,一起走了进来,我连忙把信和照片,一起交给白素。

  我和白素,多年夫妻,无话不说,双方之间的瞭解程度,和自身一样,我们常说,我们两人的记忆组织交杂,大有可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白素一看,也大现讶异之色,红绫凑过头来看,瞪大了眼睛,全然不明所以。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把这段往事,对他们说一说,七叔若是因此有了消息,那太好了!”

  白素根本没有见过七叔,但是正如刚才所说,我和她的记忆,已溶而为一,七叔在她的心目之中,自然也有了同样的地位。

  红绫最喜欢听故事,一听就高兴,从我的手中抢过酒去,大声道:“一个好的故事,从一瓶好酒开始!”

  这是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过我说的是“一杯好酒”,她却改成了“一瓶”。

  说著,她一仰头,已有半瓶酒倒进了她的口中。

  我先向他们介绍了七叔的为人,单是这个开始,已听得两人向往不已。

  对了,自然也得先向读者诸君,说明一下照片上的三样物事是甚么。

  那真是毫无关连的三样东西:一只铜铃,一簇共七朵的花,和一只手掌。

  这三样东西,在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看来,自然只觉有点古怪,不会有甚么震撼,但是,当年看到了实物的人,却都大为震动。

  东西,是七叔带来的,

  那晚,正是旧历年的小年夜,大雪纷飞,七叔是披著一身雪花,像寒风一样卷进来的。

  由于是小年夜,大堂中聚集了不少家人,约有七八十个,古老屋子的大堂,是真正的大堂,不但大,而且极具气派,两根粗大的柱子,把大堂分成内外两个部分。辈份高的长辈,在内堂,都有座位。辈份低的则聚在外堂,除非是年纪大的,不然,都没有座位。

  “辈份”这玩意,是中国大家族中十分奇妙的现象,辈份高的,自然是长辈,但是辈份的高低,和年龄的关系是不规则的,并不是一定辈份高的年纪就大。

  那时,家族是四代同堂,也就是说,排辈份,有四个辈份可排。我的辈份很高,属第二代,所以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反而是我的堂侄,要叫我小叔的,至于已成了年的,要叫我小叔公的,也大有人在。

  我这一辈,有资格在内堂据一座位,在我这一辈中,自然以我为最小,同辈的人中,有年逾古稀的了,但是在族规之下,一样称兄道弟。

  大堂中不但人多,而且灯火通明,四角老大的炭盆,炭火闪烁,外面虽然北风呼号,大堂之中,却是闹哄哄,暖烘烘。

  大宅进大门,是一个大天井,过了天井,是一个偏厅,过了偏厅之后,是一条走廊,这才进外大堂,进入内大堂我说得这样详细,是想说明,七叔风一样卷进来的势子是何等飙疾,他身上的积雪,竟没有溶化,行动之快捷,可想而知。

  我由于辈份高,坐在成年人和老年人之间,听他们说些其闷无比的话题,已是不耐烦之极,一看到了七叔,大是高兴,自椅子上一跃而下。

  由于七叔的突然出现,内外大堂上的人声,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

  一则,是由于七叔的辈份高(第一代),大家都对他尊敬。二则,由于七叔每次回来,总要生出一些是非,所以大家对他很是忌惮。再加上他人虽不在祖居,但只要三五天住下来,谁做了一些甚么事,他都能知道,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该赏的赏,绝不含糊,也不留情面,所以见了他,族人大都不敢放肆。

  在陡然静下来时,只有我大叫著,向他奔了过去,叫声自然刺耳了些。

  当时,族中最高地位的,也是我的堂叔,是七叔的亲哥哥,排行第三,已被尊称为三老太爷好多年了。

  三老太爷首先打破沉寂,叫著我的名字,喝道:“别奔,慢慢走!”

  我先停了一停,再走到七叔面前,仰慕之情,不能抑止,抱了他一会。

  这时,我才发觉,七叔不是空手来的,他肩上负著老大的一只盒子,他把盒子放了下来,拍打著身上的积雪,雪花有些溅到了我的脸上,立刻溶化了,凉浸浸的,很是舒服。

  七叔又脱下了帽子,向四方作了一个揖,朗声道:“大家都在,好极了,我有一事,恳求大家合作。”

  内外大堂仍是寂然无声,三老太爷乾咳了一声:“老七,你又有甚么花样?”

  三老太爷和七叔年纪相差近四十岁,同父异母,但兄弟感情颇笃,七叔有甚么事,由三老太爷担下来的,就有好多次。

  七叔笑著:“三哥,我要放些东西,在这上头!”

  他说著,向大堂的正梁上,指了一指。

  正梁是大堂建筑上的主要结构,也是整个大堂,甚至整座大宅的最主要的一处所在。

  正梁的两面,是悬挂匾额的所在,象徵整个家族地位的匾额,就挂在那里。

第二部:是真是假

  大宅之中匾额很多,挂在正梁两边的,最最重要,属于家族显赫的象徵。

  七叔此言一出,人人看看他带来的那只大盒子,心想莫非其中是一幅甚么大人物题字的匾额。

  一时之间,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议之声。三老太爷倒是深知七叔为人,知道他不会做这种正经事,状元、宰相写的匾额,就曾给他骂过:“甚么东西!”

  三老大爷竟知道事情会有麻烦,所以摇著龙头拐杖,站了起来,声音紧张:老七,别胡来!”

  也难怪他紧张,因为大堂的正梁之上,是全宅的风水关键所在,若是七叔放了一尊裸女像上去,那还成甚么体统,族人也必然大哗。

  (他上次回来,带回来一具裸女像,三老太爷气得两天没睡觉。)

  七叔笑道:“三哥莫紧张,东西放上去,不往上爬,看不见的!”

  他这样一说,可知东西是见不得人的了,不但三老太爷,另外几个长者,也一起叫了起来:“老七!”

  七叔哈哈大笑,伸手自一个长者手中,取过了酒壶来,先扬了一扬:“好壶!”然后就著壶嘴就喝了一大口,这次是真的由衷称赞:“好酒,是林窖的十年陈汾酒吧!”

  那长者眉花眼笑:“老七的见识,是没得说的!”

  三老太爷还是不放心:“老七,不要又是上次那样的脏东西!”

  七叔摇头:“你放心,这东西,和菩萨有关!”

  七叔进来,我迎了上去之后,就一直在他的身边,心中很是好奇,想知道他要放甚么在大梁之上,这时一听和菩萨有关,各长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却大失所望。

  一番话功夫,七叔带来的那盒子上,积雪全已融化,七叔把盒子放平,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把它打开来。

  盒子扁平,看来是羊皮所制,黑漆漆地,看起来,很有些年历史了。

  我按下了铜扣子,打开了盒子,只见盒中有盒三个凹槽之中,又各有一盒在。

  内盒子大小约一尺见方,都在用深紫色的缎子作衬里的糟中,本身也用同色缎子包著。

  七叔叫著我的名字:“小心取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宝物。”

  此言一出,内大堂中的人,都围了上来,外大堂上的人,不敢僭越,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我取出了一只盒子,七叔一把把我抱了起来,高高举起,好使各人都看到我手中的物事。

  大堂上高悬著许多盏燃煤油的气灯,这种灯发出的光芒相当强烈,而且接近萤白色,人人的目光集中在我的手上,那使我十分得意。

  我手法俐落地抖开了盒子外的紫色缎子,刹那之间,人人都发出了“啊”地一声惊呼,我也大吃一惊,几乎一松手将盒子跌了下来!

  原来那盒子之上,镶满了各种宝石,在强光之下,宝石发出眩目的光彩,以致我像是捧了一团五彩光华变幻不定的光团!我自己不觉得,后来有人告诉我,在那一刹间,宝光映得我的脸上,都七彩缤纷!

  族中长者,全是在外面见过了世面,这才告老还乡的人,自然知道这些光芒四射的宝石,无一不是稀世奇珍。所以个个震呆,紧接著,呼叫“老七”之声,不绝于耳,虽然只是叫著七叔的名字,但是那是责问他,这样贵重的物事,自何而来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七叔大声道:“各位放心,我虽然心野,但祖训不敢违,作奸犯科的事,决计不做!”

  七叔一向说一不二,他这样一说,各人都静了下来。这时,我也定下神来,七叔吩咐:“把盒子打开!”

  我吸了一口气,打开盒盖,只见衬垫之上,是一只黑漆漆,毫不起眼的小铜铃。

  看到是一只铜铃,我想任何人的反应,都会和我一样,我一伸手,就拈起了它,也就在这时,我听得七叔暴喝一声:“别”

  可是在“别”字之下,七叔又说了甚么,我就根本听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七叔喝的是“别碰”),因为拈起了铜铃,我自然而然,顺手幌了一下,甚至不是故意的摇动,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么小的一只铜铃,竟然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声响来。

  它所发出的声响,不是震耳欲聋,而是尖利无比,像是铜针穿耳,令得耳鼓剧痛,同时,也震动了脑部,产生了一种令人惊恐莫名之感,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禁不住要失声尖叫!

  这样意外之极的变化,我当时处理得极好七叔后来,对我赞不绝口,说我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虽然实际上,当时我正难过得五脏六腑,都像是在翻滚一样,苦痛莫名。

  我强忍著痛苦,立即翻手,把铜铃紧紧捏在手中,这样一来,铜铃自然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我当时的感觉,是捏在手里的铃,还不断想震动,要用尽气力,才能使它静止下来。

  等我定过神来时,才发现受了铃声震动的,不止我一个人,我只不过是首当其冲而已。

  我向各人望去,见有的人已定过神来了,有的人还是惊惶失措。七叔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把我缓缓放了下来:“慢慢地,把它放回去,别让它再发出声响来。”

  我只觉得喉咙发乾,想答应一下,却出不了声,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我极小心地把铃放了回去,果然没有再弄出声响,我吁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才听得三老太爷颤声问:“老七,这是甚么铃?我看就是阎王老子的摄魂铃,也不过如此了!”

  七叔答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甚么铃,只称之为佛铃。”

  一个长者追问:“是菩萨的法器?”

  七叔转著头:“不知道,过几天会有人客来,或许能够解答。”

  他说著,自己拿起第二只盒子来,打开,却是一簇七朵花,其色红、黄交间,鲜艳无比,宛若迎阳初绽,像是花瓣上还沾著露珠一样,看得人屏气静息,尽皆呆了。

  那时候,人们的概念之中,还没有“假花”这个想法(因为没有假花这种东西),所以一时之间,面对著如此娇艳的花朵,个个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

  七叔指著花,转了一个身,就把花放进了盒中,盖上了盖子。

  各人至此,才算是齐齐透了一口气。七叔道:“这是佛花。”

  一个长者口诵佛经:“阿弥陀佛,佛祖在经坛之上,说法之际,曾拈花微笑,不知是否就是这花?”

  七叔听了之后,眉心打结,对那长者的话,显得十分重视。那长者又道:“若是此花,曾经佛法点化,自然万年不朽,娇若初放了!”

  当时我对这番话,只是似懂非懂,却见七叔和不少长者,连连点头,想来那番话总有些道理。

  七叔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先宣布第三样物事是甚么,他一字一顿:“第三件,是佛掌。”

  他这一宣布,各人都为之一呆,一时之间,都不知“佛掌”是甚么意思。

  当然,大家都知道,“佛掌”,那自然是佛的手掌。但若是盒子之中,竟然是一只手掌的话,那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一时之间,各人的目光,都停在第三只盒子上。七叔神情肃穆,先双掌合什为礼,再捧起那盒子来,打开盒盖,先把盒子向著他自己,别人在这时候,看不到盒中放的是甚么东西。

  然后,他缓慢地把盒子翻向外,在他身前的人,便首先看到了盒中的东西。

  我正在他的身前,而且离得他最近,自然也看得最是清楚,我的天,那可不正是一只手掌!

  那当然是人的手掌,掌心向著上,肤色白里透红,看来红润之至,指甲略长,掌心纹路清楚,五指呈微弯状 拿下约有两寸手腕连著,然后平整无比。

  我一下子吸了一口气,在接下来的一分多钟内,并没有呼吸。我相信任何看到了这手掌的人,都和我一样。

  七叔仍是缓缓转了一个身,使四周围的人,都能看清这手掌。

  然后,他就合上了盒盖。

  七叔还有不少动作,他合上了放手掌的盒盖,再用紫缎将之包好,放进大盒,再合上大盒的盖,又用紫缎将大盒包了起来。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像是他的周遭根本没有人一样。所有的人呆若木鸡,我相信所有的人,眼前都还幌动著那只红润的手掌,那只像是随时会摸摸你的头,拍拍你的脸颊的手掌。

  那种情景,本来极度诡异,但至少我在当时,没有那样的感觉,我只觉得那只手掌,如果真的来碰我,我会感到十分亲切,我会紧握著它,像是孺子握住了慈父的手掌一样。

  最先打破沉寂的,还是七叔,他重复了一句:“这是佛掌!”

  刚才诵佛的那长者,立即又朗声念起经来,一时之间,不少人跟著念,大堂之中,竟是一片祥和。

  过了好一会,经声渐止,七叔才道:“这盒子三件物事,我要放在正梁之上,请大伙同意。”

  三老太爷咳了两声:“对本族有甚影响?”

  七叔道:“自然是降福赐祥,只是不日会有远客来,或许会有些争执,幸勿大惊小怪!”

  各位长者互望,尽管还有疑惑之色,但由于刚才看到的情景太难忘,也太神异,所以他们不约而同,都点了头。

  很奇怪的是,内外大堂那么多人,人人都见到了那只手掌,但是,竟没有一个人问七叔一下,那手掌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个问题,看来若是问了,会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当然是假的,若是真的手掌,离开了人体,怎能维持得如此红润,生机勃勃!

  但是问题也正在这里,如果是假的,怎能假得如此有生气,分明是一只真的手掌!

  我想,当时大家都不问,主要是由于被“佛掌”这个称呼慑住了心灵,觉得既然和菩萨有关,那么,一切神异,都可以接受,也不必深究在宗教神话气氛浓烈的情形下,这是很平常的事。

  许多人之中,我是例外,我实在想问一问,那手掌是真的还是假的。

  可是我才轻轻拉了七叔的一下衣角,表示有话要问他,他就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先别出声,有话等一会儿再说。

  他既然有了这样的暗示,我自然只好忍了下来。反正我年纪虽然小,但和七叔天南地北,作竟夜之谈,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时,族中的长老都已答允了七叔的请求,七叔的神情也就严肃了起来,一提气,发话之时,声音铿锵,强而有力。他道:“这盒子放在正梁之上,七日之后,我就会带走。在这七天之内,若有谁敢去妄动,或对之有不敬亵渎,事关全族福祉,莫怪我卫七不讲情面!”

  一番话词正意严,说得全场,鸦雀无声。七叔就在这时,一撩衣襟,带著那只长盒,身形上拔,“嗖”地一声,便已飞身上梁。

  族中武风极盛,几乎谁都在武术上下过点功夫。七叔露了这么一手,一时之间,掌声雷动。

  七叔并不是整个人都上了正梁正梁之上,既然是神圣的所在,若是整个人都上去,就大不敬了。他只是一手搭住了正梁,一手举盒,放到了正梁之上,然后一松手,飘然而下,落地无声。

  他落地之后,向各人拱手:“远行疲倦,不陪各位了,七日之内,若有远客来,一概由我应付就是。”

  他一再提及会有“远客”来,却又不说明是何等样人,更是叫人好奇心大发。

  他说著,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就一起向外走去,我本来就打算藉故跟他离去,唯恐长者不允,这一下,更是名正言顺之至了。

  七叔在大屋角落处的一个院子中独居,这院子平时很少人来,七叔不在的时候,也就空著。院中种了许多竹子,绿荫森森,很是幽静。

  (这院子,后来由我师父王天兵居住。我师父王天兵是一个极神秘的人物,是我武术的启蒙,他也是由七叔带来的这些事,我都会记述在《少年卫斯理》中。)

  还没有进院子,我就急不及待地问:“七叔,那只手掌,究竟”

  谁知一反常态七叔本来,最喜欢我问各种问题,越古怪越好,但这次他打断了我的话,沉声道:“莫问真伪,莫问。”

  我有点不服气,还是问了一句:“为甚么?”

  七叔有好一会不出声,这才道:“因为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真假、虚实,其实都是一样的,当是真的就真了,当是假的就假了,当是虚的就虚了,当是实的就实了!”

  我在向各人叙述到这里时,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当时七叔说得很认真,可是我却根本不懂!”

  红绫急问:“现在明白了?”

  我笑了一下:“还是不明白据说,若是明白了,那就是大彻大悟的境界,立地成佛了!”

  七叔的话,类似“佛偈”,含有似是而非的哲理,谁都会说,容易得很。听的人也大都不求甚解,最多兴一时之感叹;或略有所悟,绝少真有人真去深究如果真要研究何以把假作真时假就会真,那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事。

  我们之间,白素和我,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温宝裕也明白,只有红绫,从未接触过这类偈语,虽然她的知识丰富之至,可是我转述的那几句话,却听得她目瞪口呆,不住的摇头,不明其中的深意。

  白素唯恐她想得入魔,忙道:“孩子,这种话,当不得真,不必去细想。”

  红绫却道:“当不得真,那就是假的了,可是假的又可以当真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令气氛轻松:“就是那么一回事,说的人故意要令人不明白。”

  红绫毕竟单纯,听了信以为真,“哈哈”一笑,不再去深究了。

  当时,我等七叔说完,就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当然是假的,那手掌看起来太像是真的了,所以是假的。”

  话一出口,我发现越说越糊涂了,就再自我解释:“我的意思是,那手掌看来像是活的一样,像长在人身上一样,所以当然是假的。”

  因为太像真的,太像活的,所以当然是假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拗口,但却能说明事实一只离开了人体的手掌,保存得再好,也不可能和长在人体上一样,所以它是假的。

  我当时,对自己能有这样的分析,感到很得意。七叔却没有说甚么,只是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当晚,七叔表现得很沉默,和往日滔滔不绝不同,只是喝闷酒,我陪他喝了几杯,他打发我走:“去睡吧,过两天,或许有热闹看。”

  我问了一句:“可是有远客来?”

  七叔皱著眉,并没有回答,我再问:“来的会是阿等样人?”

  七叔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只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我少年老成,劝七叔:“常言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七叔要小心!”

  七叔笑了起来:“我会应付,我要是应付不来,还有你帮我呢!”

  这句话,令我飘飘然,受用之至,全然没有想到,我又能帮七叔甚么呢?

  第二天,是大年夜,过年气氛极浓,我一天没见到七叔,到那院子中去了几次,积雪把竹子都压弯了,发出吱吱声,他像是不在。往常,我一进院子,他就知道,就会叫我进去,他不出声,我生怕打扰了他,也就不敢深入了。

  再一天,大年初一了,族人在大堂团拜,一批一批的人来来往往,几个长老坐著等人行礼,七叔本来也应该在内的,但是他没有出现。

  进入大堂的人,目光都不免在大梁之上停留一会,神情既疑惑又崇敬。

  爆竹声此起彼伏,人人讲话都要提高声音,所以过年总是闹哄哄的。

  到了年初三,七叔还是没有露面,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在那院子中徘徊了半天,正待出声时,忽然听得外面一片喧哗。至少有几十个人一起在叫,有的叫“七叔”,有的叫“七叔公”,也有的叫“老七”。

  喧哗叫声迅速移近,几十个人有老有长有年轻的,一面叫,一面气急败坏奔过来,单是那一阵脚步声,就令人有心惊肉跳之感。

  从这种情形看来,一定是有甚么意外发生了,连我也受了感染,大是紧张。

  转眼之间,一群人已奔了过来,呼叫之声,更是惊天动地。在众人的呼叫声中,只听得院子内传来了一声暴喝,响亮之极,一下子就将喧腾的人声,全都压了下去。

  紧接著,人影一闪,七叔已经掠进了人丛之中,喝道:“早叫你们别大惊小怪,吵闹甚么?”

  各人的神情,全都惊恐莫名,宛若大祸临头,七叔的呼喝,虽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也未能免除众人的惊恐,一时之间,又有许多人叫了起来:“你快出去看,你快出去看。”

  七叔闷哼一声:“我就出去看,天塌下来,有我顶著,啥事都没有,自己倒先乱了起来。”

  七叔的气概非凡,令我大是心仪,我大声道:“天塌下来,由我们顶著。”

  七叔向我望来,哈哈大笑,伸手拉了我,向外便走,众人七嘴八舌,跟在后面。

  一路上,又有好几批人,神色惊惶地奔了进来,一见到七叔,全都让路,然后跟著七叔一起向外走。

  大宅之中,到处都有人涌出来,不少青年人的手中,都持著棍枪刀剑,大声呼喝,以壮胆色,七叔厉声告诫:“千万别轻举妄动,谁先动手,闯下了祸,就要谁负责!”

  四周围人奔来奔去,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环境混乱之至。

  就在那种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的情形下,我听到了有更奇怪的声音,自外面传过来。那是一种“呜呜”的吹奏声、铃声。还有许多金属碰击的声音,和许多宏亮有节奏,但是全然听不懂的人声。

  我直到这时为止,根本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感到七叔握著我的手,我也就甚么都不必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宅的门口,聚集的人更多,各人一见七叔,立刻让出道来,我才看到了外面发生了甚么事。

  老实说,当时见识少,就算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也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在许多年之后,叙述给红绫和温宝裕听当时的情景,是以后瞭解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才组织而成的场面。

第三部:重责加身

  当时,我只看到屋前的空地上,来了许多陌生人,那些陌生人的打扮,古怪之至。

  一时之间,也数不清有多少人,服装一致,穿著大红大黄的宽袍,分别只在有的头上戴著老长的牛角形怪帽,有的戴著圆形的,有许多棱角的帽子。

  他们的手中,各有物事,看来像是仗,足有一丈多长,仗尖有著各种装饰,在寒冬的阳光下,闪闪生光,幌动之际,就传出金属碰击的声音。

  有的双手捧著长得不可思议的号角,正在鼓气吹奏,发出“呜呜”的声响,有的在敲锣打钦,有的在摇铃,也有的在挥动老大的旗幡,迎风呼呼有声。

  这些怪模怪样的人,只要口有空的,就都发出古怪有节奏的声音。

  他们人虽多,也古怪之极,但还不致于引起惊惶,而令得各人又惊又怒的是,他们之中,有十来个人,竟然上了戏台。

  戏台是为了过年而搭起来的,自初一到十五,不断有各地来的戏班登台献艺,那是过年的习俗,也是预祝一年好运之意。

  但这时,一群戏子,不知如阿,站在台下,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而在台上,演戏用的交椅之上,却生了一个怪客,还有十来个,围在他的周围,看起来,这个坐在交椅上的人,地位最高。

  来人占据了戏台,这就构成了高度的挑战行为,难怪所有人都紧张万分了。

  看到了这种情景,我也大是紧张,七叔沉声道:“别怕!这些全是喇嘛教的喇嘛,不是不说理的,你跟在我身边就是!”

  他说著,松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我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时,我才知道,几天前,他一再提及的“远客”,原来是喇嘛,而且还不是一个,而是来了一大群。

  我那时,对喇嘛教也略有所知,心想,那坐在戏台上的,一定是活佛了。

  定睛看去,那活佛年纪甚轻,样子很不错,并不凶恶,反倒是有不少身形高大的喇嘛,一面幌动法仗,一面横眉竖目,看来很凶,

  七叔一出大门,我们这方面的人,已全都静了下来,静待七叔行事,所有嘈杂的声音,也全由那群喇嘛传出来,一直到七叔来到了戏台前,所有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一时之间,其静无比,

  那时,连下了几天的雪已停了,正是大好晴天,积雪耀目,雪后本来就显得寂静,刚才如此嘈闹,忽地一下静了,也就格外地静。

  七叔在戏台前略停了一停,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留在台下,他身形拔起,已经到了台上。

  在我们向戏台走去之际,那许多在台下的喇嘛,都在向戏台靠拢,所以一等到七叔上了台,戏台的四周,已全被喇嘛围住,我四面一看,一个自己人也不见,全是怪形怪状的喇嘛,心中也不免发怵。

  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其势又不能现出害怕的神情来,只能硬著头皮挺著。

  许多喇嘛,都盯著我看,目光异特,看得我头皮发麻,我索性大著胆子,回望他们,渐渐地发现他们的目光虽然怪异,但并无恶意,反倒大有敬佩之意。

  这令我放心不少,我定神去看台上发生的事。只见七叔上台之后,向坐在椅上的人拱了拱手,动作很是缓慢,慢慢走到了那活佛面前,略行了一礼,说了几句话。

  七叔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藏语,七叔会说许多种语言,日后我在语言方面,也大有所成,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那活佛站了起来,在台上的喇嘛,都大是紧张,一起跨前了一步。那活佛先是双手合什,算是还了一礼,接著,向七叔摊开了手掌。

  这个“身体语言”,倒不难明白,他是在向七叔要甚么东西。

  七叔摇头,又说了一句话。那活佛也摇头,说了一句话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一面摇头,一面说话,显然是谈不拢了。

  不一会,那活佛忽然焦躁了起来,怪叫了一声,在台上的喇嘛,齐齐呼应,而且向台上顿著法仗,声势十分之猛恶。

  我在台下,为七叔捏了一把汗,七叔却泰然自若。忽然改用汉语:“你生气也没有用,我受人所托,关系重大,你说不出暗号来,我绝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那活佛显然听得懂,大口呼气,又气恼,又无可奈何。

  七叔又道:“照说,你应该知道暗号,或许一时不知,将来会知道!”

  那活佛也口吐汉语:“我一定能知道!”

  七叔道:“好,你何时知道了,何时来找找,一定会如你所愿!”

  那活佛忽然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你要是死了呢?你又不会转世,上哪里找你去?”

  七叔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立时向站在台下的我,指了一指:“这是我的侄子,他现在年幼,六十年后,当还在人间,你可以找他!”

  我在台下,听得七叔这样讲,真是奇怪之极!

  七叔又道:“他叫卫斯理,自幼异于常儿,日后必然大大有名,你要找他,不是难事。”

  那活佛向我望来,目光炯炯,又问:“他怎知道暗号是甚么?”

  七叔道:“在我临终前,必然会告诉他,你可以放心。我是可付托之人,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事发生!”

  那活佛对七叔的话,竟相当认同,半晌不语,望了身边一个老喇嘛一眼。

  事情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我实在不知道该有甚么反应才好,除了著急得暗暗顿足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活佛和老喇嘛之间,也不知用甚么方法,有了沟通,活佛大喝了一声,多半是同意了七叔的话,立时有一个喇嘛张开了一柄大伞,遮住了他,他也步下台来。前面由一队喇嘛开道,其余喇嘛拥簇著,一路吹打法器,幌动法仗,浩浩荡荡,声势壮大,越走越远了。

  在喇嘛离去之时,七叔也下了台,站在台前不动,我来到了他的身边。

  族中有一些大胆好事的人,跟著喇嘛,跟到了大路,才知道大路上停著许多汽车,可知那一大队喇嘛,大有来头,不是等闲的人物。

  喇嘛一走,族中的长老就围住了七叔,一时之间,七嘴八舌,全是各种的问题,七叔抿著嘴,并不回答,等众人的声音告一段落,他才道:“没事了,大家别问,因为我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

  长老之中,三老大爷能得众人崇敬,当然不是单凭他辈份高,而是他行事很有条理,看得远,看得准,他指著我:“老七,你把他拖下了水,要有个交代才是。”

  七叔回答得极有力:“三哥放心,自家孩儿,我岂有害他之理!”

  我觉得也该表示一下态度,所以一挺胸:“七叔有甚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七放在我肩头上拍了两下,拉著我的手,走回大宅去。一场风波结束,看来和族人再无关连,只是我和七叔之间的事了。

  我兴奋之极,刚才经历了那么古怪的场面,而七叔又必然有一个稀奇的故事告诉我,那实在是人生之至乐(小时候对人生的要求简单得很)。

  到了七叔的住所,进了门,七叔就喝酒,我等了又等,他只是不开口。

  我大约每隔十分钟,就叫他一次,叫到第九次,他才向我望来,口唇掀动,欲语又止。

  又过了好一会,我实在忍不住了:“七叔,你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长叹一声:“是应该告诉你,可是你实在太小,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唉!”

  他真正感到十分苦恼地在叹气,而且一面喝酒,一面不断敲打他自己的头,以显示他心中的苦恼,是何等之甚。

  我性子急,自小已然,这种情形,令我十分不耐烦,我提高了声音:“你都未曾说,又怎知道我一定不会明白呢?”

  这句话,算是很有力量,七叔听了,果然张开口,想对我说话了。可是仍然没有声音发出来,呆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合上了口。

  我一顿足:“七叔,你不是怕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明白,而是你自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所以才无法对我开口说!”

  我当时这样说,目的只是为了刺激七叔快点对我说,别把我当作甚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谁知道七叔一听,居然长叹一声,承认了我的话:“对,我就是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才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大失所望,不知说甚么才好,过了一会,我才发急:“七叔,你不会一直留在家里吧!”

  七叔道:“当然,过了初七,我就走了人怎能常留在家里,一定要四方游历,你也是一样,越早离开家越好,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后来果然很早就离开家了,那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发急:“你走了,要是再有喇嘛来,我可应付不了,该怎么办,你总得告诉我!”

  七叔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其实不应该把这担子加在你的身上”

  我抢著道:“也不是甚么担子,我只要知道事情的经过,也就很容易应付。”

  七叔抬头向天,喝了几口酒,这才道:“大约半年多之前,我在锡金的首都刚渡,遇到了一个老喇嘛”

  七叔的故事从这样的一句话开始。那时,我的知识恰好可以知道锡金、刚渡、喇嘛,所以听七叔的叙述,并无困难。

  七叔在说了这一句之后,向我解释了喇嘛教的神秘信仰,和教义中对于生命的探索和研究。最主要的是向我说明,喇嘛教信仰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相信灵魂转世,由于有些宗教仪式在秘密状况之下进行,所以又称为密宗。

  这是我接触密宗佛教之始,在我以后的经历中,有许多与之有关,也因此引发了许多有关生命奥秘的探索,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甚至跟著密宗喇嘛,不知所踪了。这一些,我都会记述过,可以由那些记述中去瞭解,不再重复了。

  喇嘛教的活佛,都有转世的功能,一直到公元一九九○年,一个出生于西班牙的儿童,被确认为一位活佛的转世。而到了公元一九九三年,美国加里福尼亚州,也有一个儿童,肯定了是活佛转世。

  活佛转世,在喇嘛教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转世的方式,也几乎有固定的程式活佛临终时,会有一定的预言。多半是说出若干时日之后,在甚么地方,会有一个儿童或少年,就是转世的灵童。

  于是,根据活佛的指示,就由有地位的喇嘛,或也是活佛,去依言寻找,一定可以有所发现。

  发现了之后,还要经过一些确认的手续,例如认出活佛以前的用品之类。但据说,在不少情形之下,儿童或少年见了来人,都会立刻说:你们来了,而且,能认识来的是甚么人。

  这种现象,是人类生命中最奥秘的一环,确信并且实行了千年计。

  这些有关喇嘛教的信仰,现在已越来越多人,从非宗教的角度去研究,可是,似乎一脱离了宗教的规范,所有的研究,一无结果,或许那是人类的知识领域,未能突破这一局限若是一旦突破了,人类对自身生命的奥秘,就有瞭解,那时,人类文明,就必然进入一个崭新的,和几十年来的传统文明截然不同的新境界。

  我当时,对七叔的阐释,不是完全理解(一直到现在,对于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不能说完全理解)。我急著听七叔叙述经过,所以耐著性子听完了。

  七叔这才说起了他的经历。

  由于七叔性好寻幽探秘(我好奇心极强,当然属于家族遗传),所以,他对于喇嘛教的那种涉及生死奥秘的现象,也极具兴趣,曾经在西藏的几个大寺中流连忘返,结交了不少活佛、高僧和智者。他在锡金的刚渡,也是在一座古寺之中,认识了那个老喇嘛的。

  认识的经过很是神奇,他经过那座古寺,想进寺去,但是手中正在进行一项仪式,拒绝外来者进入。于是,他信步踱到了寺侧的密林。

  林中光线黑暗,参天古木,一株接著一株,他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前面一株大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精确一点说,是在距离他约有七八步远的一株大树旁,有一只手,在向他作招手的动作,他只看到了一只手,并没有看到其他,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立刻理解为“树后有人向他招手”,是十分正常的反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在大树后面,有一个老喇嘛,背靠著树干在打坐,见了他,只是翻了翻眼皮,目光混浊之至那老喇嘛老得难以形容,七叔说,当时真怀疑他是生还是死,其老可知。

  七叔心中很是疑惑,他向那老喇嘛的双手看了一下,老喇嘛的双手,这时正摆出正宗的打坐姿势,林中光线虽然暗,但也可看出,这双手,经历了近百年的岁月,已是又瘦又乾,皮肤之下,血管愤起,宛若有蚯蚓隐伏,很是可怖。

  七叔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在脑海之中,再浮现刚才看到树后有人向他招手的情景。可惜那一瞥印象不深,很难确定那只手是甚么样子的了。但那只手,绝不属于这老喇嘛,却是可以肯定的事。

  那么说,附近另外有人了!

  他四面看著,却又不见有人,自然,林木甚密,有甚么人向他招了手,再躲起来,他一时之间,也不容易发现。

  他一出现,老喇嘛就用混浊的目光盯著他看,看得他极不舒服。同时,眼前的一切,使他觉得很是诡异,他不想多逗留。

  所以,他向那老喇嘛行了一个礼,就想离开,但是,他才踏出了一步,那老喇嘛就开口说话。老人的声音很特别,乍一入耳,还以为是脚下枯叶被践踏之后所发出的碎裂声,

  老喇嘛一开口,说的是锡金的一种土语,只有雷布查族人才使用的那种,七叔在语言上有过人的才能,对于这种冷僻的语言,可以听懂。老人是在责问他,为何会来到他的面前:“你没有看到树上有警告告示,不准前进么?”

  七叔见对方责问得声色俱厉,若不是对方年老,又看得出是地位很高的喇嘛,七叔也不会去睬他。七叔当时,捺住了气:“我没注意告示牌,是有人向我招手,要我走过来的!”

  这句极普通,照实说的话,却引起了老喇嘛异乎寻常的反应,只见他陡然睁大了眼,目光炯炯,刚才,几乎怀疑他的双眼之中,是否有瞳仁,可是此际,却是黑白分明,目光凌厉之至。

  看到了这种情形,七叔心中,啧啧称奇,更知道对方不是普通人了。

  老喇嘛圆睁双眼之后,声音也变得清越:“你说甚么,再说三遍!”

  他不说“再说一遍”,却要求“再说三遍”,也算是怪不可言。

  七叔认定了对方是高人,所以立刻,再把有人向他招手的事,说了三遍。

  老喇嘛听得十分用心,听了之后,闭上眼睛一会,才问:“你只见到了手,没见到人,对不对?”

  七叔连说了三声“对”,老喇嘛先是大有讶异之色,目光在七叔身上,扫来扫去,接著,喃喃自语一番,忽然又盘问起七叔姓名,何方人氏,七叔一一回答,老喇嘛最后的问题,却教七叔吓了一跳。

  老喇嘛道:“你可愿随我在寺中作喇嘛?”

  七叔对于喇嘛教的种种神秘,虽然极有兴趣,但叫他出家当喇嘛,他却连想都未曾想过。所以,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一口拒绝:“不!我不愿!”

  老喇嘛倒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说了几句话,七叔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有些事,我现在不明白,不过你很有可能,是我教中高人转世,只是你灵智未复,所以自己不知道。”

  七叔啼笑皆非:“我看不会,我不觉得自己有甚么慧根,也爱酒色财气,每顿都不离肉,吃不得素。”

  七叔为了不想当喇嘛,说的话有些近乎插科打诨,十分可笑。

  那老喇嘛却道:“那算甚么,全是皮相,你若进寺勤修,就有机会恢复前智你必然与我教大有渊源,不然,那手不会招你前来会我!”

  七叔越听,越觉得怪异,甚至遍体生寒。因为老喇嘛的话古怪之极,甚么叫“那手”,听来竟像是独立的一只手,而不是属于甚么人!

  七叔忙道:“今日有幸得见高人,我是俗人,缘已止此,告辞了!”

  老喇嘛“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缘才开始,你如何走得?我有一大段因果,要说与你听!”

  七叔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是当时,他听了那老喇嘛的话,竟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自然而然,伫立不动,失去了离去的能力。

  老喇嘛说了这两句话之后,闭上了眼睛,再不出声。七叔等了好久,仍然不敢离去,也不知道老喇嘛何以忽然入起定来。

  七叔后来才明白,老喇嘛那时,正在“神游”通过思想,去探听瞭解一些讯息,有道行、高超能力的喇嘛,多有这类神通。

  老喇嘛这时,去瞭解的是,何以七叔会和他有缘,会来到他的身前,会看到有人向他招手。

  七叔明白这些,是由于至少在一小时之后,老喇嘛睁开眼来之后的几句话。老喇嘛睁开眼,神情还是不大明白,可是口中却道:“不错,是你,究竟是何因缘,竟连我也不知道!”

  七叔那时,急于脱身,闻言忙道:“或许是大师弄错了,与贵教有缘的不是我!”

  老喇嘛说的话更玄,七叔一直不是很明白,他说道:“我会弄错,他绝不会弄错。”

  七叔不明白老喇嘛口中的“他”是谁,虽然立即追问,但得不到回答。

  老喇嘛又道:“与我教有缘的,确然不是你,但又非从你身上开始不可!”

  这话,七叔当时,简直一点不懂,直到后来,大群喇嘛找上门来,我忽然和这件事发生了关系,七叔在向我叙述了他的经历之后,才略有所悟:“莫非你才和喇嘛教有缘?通过我,把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我当时听了,十分惶惑:“我怎会和喇嘛教有缘?”

  七叔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第四部:教中劫难

  所以,老喇嘛的话,究竟是甚么意思,一直不是十分瞭解。以后,我有多次和喇嘛教接触的经历,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许多年之后,由于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这时,才又勾起了久远的回忆,事态往下发展,出人意表之至,下文自有交代。

  却说当时,七叔等老喇嘛说因果,老喇嘛示意七叔在他对面坐下来,七叔很自然地,也学了对方打坐的姿势。

  老喇嘛一开口,就出言惊人:“若干年后,天下大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七叔一听对方开口,题目竟然如此之大,而且所作的预言,如此骇人,他也不禁打了一个突。

  (在这里,我要作若干声明。我现在记述这件事,有些地方,并不完全照实,例如,老喇嘛告诉七叔,七叔再转告我,一些大事发生的年份、时间,都是很确切,很肯定的。但我的记述之中,就变成了模棱两可的“若干年后”、“某一天”等等这是我记述经历的一贯作风,老朋友都知道的。)

  (不但是时间,还有一些地点、人名、称号,我也弃原来的不用,而代以他词。这也是我的旧作风,例如在一些故事中的“最高领袖”之类,说我是故弄玄虚,也无不可,总之我不会直说,但在有改动之处,我一定会加以括弧说明。)

  七叔肃然起敬,老喇嘛顿了一顿,才又道:“在大变化中,本教将有七大劫难,第一大劫,是大活佛离开神宫,远走他方。”

  (这里的“大活佛”,和下文会出现的“二活佛”,都是我杜撰的名词,他们本身都有专门的尊称。“神宫”也是一样。)

  七叔听得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大活佛在喇嘛教中的地位,不但在宗教上,在政教合一制度之下,在政冶上,地位也是至高无上,更是神宫主人,如何会离开?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那变化之大,也只有天翻地覆可以形容,当然也是喇嘛教的大劫难!

  老喇嘛喟然长叹:“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本就一直不和,大活佛一走,二活佛自然地位大大提高,只可惜,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七叔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呻吟声来。

  二活佛的地位虽然不如大活佛,但也是信徒万千,非同小可的教中领袖,怎么会是假的?

  七叔对喇嘛教也不是一无所知,所以他疑惑:“不会罢!活佛每一代转世,都经过手续繁复的确认,怎么会是假的?”

  老喇嘛半晌不语,才道:“其中缘故,我下面会说,主要是他告诉我的。”

  这是老喇嘛第二次提及“他”了,七叔又追问了几次“他是谁”,可是没有回答。老喇嘛却有点不耐烦:“你只管听我说,别打岔。”

  七叔心中虽不以为然,但急于听对方还有甚么惊人的预言,所以就忍住了不作声。

  老喇嘛续道:“这个假的二活佛,并起不了甚么作用,只是一个木头人,他不会活很久,问题是在他死了之后的转世灵童身上”

  七叔听到这里,忍不住打岔:“那二活佛既然是假的,自然不会有转世灵童,还会有甚么问题?”

  老喇嘛这次并没有不耐烦,长叹了一声:“巧的是,上一任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在相隔了数十年之后才托世,也正在那时出生,你明白了吗?”

  事情是相当复杂,但七叔是聪明人,略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

  事情是上一任的二活佛去世之后,他的转世灵童要在几十年之后才出生。但是别人却弄错了,找了一个不是灵童的小孩,当作了二活佛,所以这个二活佛是假的。

  等到这个假的二活佛也死了,就要再找转世灵童。若是根据假二活佛临终的指示去找,找到的也必然是假的,那就一直假下去了。

  所以,必须找到真的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纠正过去几十年来的错误。

  七叔渐渐觉出事态的严重性,因为二活佛地位高,权势大,这其中牵涉到如宗教、政冶、权力和财富种种问题,甚至可以令得历史改写!

  他也感到,他正在陷入这个复杂无比的真假二活佛的纠葛之中,他并不愿有这种情形出现,所以再一次推辞:“我只是一个俗家汉人,我看,大师不必再向我说这段因果了!”

  老喇嘛却坚持:“不,你是有缘人,殆无疑问,且听我说下去。”

  七叔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听下去。

  老喇嘛又道:“上一任二活佛圆寂时,我是在他身边,唯一听到他遗言的人。”

  说到这里,老喇嘛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极度深切的悲哀。他停了好一会,才又道:“可是为了一些原因,他们故意不相信我的话,自作主张,把一个根本不是转世灵重的孩子,硬当成了二活佛转世。”

  七叔知道,这其中必然涉及可怕的权力斗争,老喇嘛没有明说,他也没有问下去。

  老喇嘛又道:“他们甚至无视二活佛留下的三件遗物,把我赶出寺院,这些年来,我忍辱偷生,远走他乡,为的就是要等真正的转世灵童出世,可是我知道自己等不及了,我已油尽灯枯,今世的生命将要结束”

  听到此处,七叔已经有点明白老喇嘛会要他做些甚么了,他双手连摇:“你今世生命结束,可以等来世!”

  老喇嘛苦笑一下:“我知道我再托世,会在许多年之后。已经有了一代假的二活佛,不能再有第二代,这寻找真正二活佛转世灵重的责任,就要落在有缘人的身上!”

  老喇嘛说这话时,直视七叔,七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是教外之人,就算我找到了,教中各级活佛,肯信我吗?”

  老喇嘛居然道:“这一点,我也不解,但你既然是他的手招来的,必属有缘。”

  这已是第三次提到“他”了。七叔闷哼一声:“他的手?他人在何处?”

  老喇嘛笑:“他人早已坐化,招你来的,是他的手!”

  七叔想大笑,可是又感到诡异莫名,笑不出来。那时,老喇嘛挪了挪身子,现出了他身后的一个很大的树洞来,洞中斜放著一只长形的箱子。

  老喇嘛并不转身,他双臂竟能弯出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自身后取到了那箱子,放到了身前这种扭曲肢体的本领,是瑜迦术的一种,七叔本也知道,但那老喇嘛使得如此自然,也叫人大开眼界。

  等到老喇嘛打开了箱子,展现了箱中三件物事时,七叔才真的傻了眼,他盯著那手掌看,依稀感到,在树后向他招手的,就是这只手,一只手单独存在,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怪事。

  七叔想伸手去碰那手掌,可是又不敢。不去碰它,还可以说那是假的,要是碰了,是真的,真不知心理上是否能负担得起这样怪异的事实。

  我在听七叔说到这里的时候,曾问:“你到底有没有碰过它?”

  七叔吸了一口气:“没有,我不敢,你敢吗?”

  我也吸了一口气,我想说我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怕,所以又摇了摇头。

  那手掌,竟一直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时,老喇嘛极其郑重地道:“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要靠这三样东西来确认。”

  七叔神情充满了疑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老喇嘛的神情,更是严肃,看来庄重无比,他一字一顿地道:“灵童不必打开盒子,就知道盒中的三样法物是甚么,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

  七叔听了,心想,那一铃一花,还有可能凭瞎猜猜中,盒内竟然会有一只手掌在,那是万万猜不中的了。能不打开盒子而说中盒内的物事,其人当然是货真价实的转世灵童了。

  老喇嘛又道:“说出盒中的物事,只是转世的暗号之一,接著,打开盒子,他会先取手掌,令掌拈花,再取铃摇动,那铃虽小,但是西方真金所铸,发出的声响,极其惊人。”

  (这一点,我领教过。)

  老喇嘛续道:“他会摇铃九十九下,铃声远振,可达百里之外。凡在百里之内的喇嘛,一听铃声,就会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成,自然会赶来迎驾,那时,就大功告成了!”

  七叔听得心中暗暗称奇,他道:“今日得闻这段因果,幸何如之。”

  老喇嘛一笑:“不是听了就算,自今日始,这三件法物,就由你保管了!”

  七叔大吃一惊:“这是贵教极重要的……宝物,怎可由我来保管?”

  老喇嘛却自顾自道:“教中必有不屑之徒,想来谋夺,但若说不出暗号,他们也不敢强取,你是有缘人,这就拜托了!”

  老喇嘛说毕,双手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就此静止不动,七叔叫了他几声,了无反应,一探鼻息全无,老喇嘛竟自圆寂,去见宗喀巴祖师,不知何年何用,再转世降临人间了!

  七叔做梦也没有想到,林中漫步,会生出这等事来,他当然可以不加理会,迳自离去,但是好奇心又强烈,想知道事情发展下去,究竟会怎样。

  所以,他就把老喇嘛的法体,移进了树洞之中,带著那长盒子回乡来了。

  一路上,也不知是怎么走漏了风声,第七八天起,就有喇嘛钉上了他。终于,在七叔回家之后,有大批喇嘛,找上门来。

  七叔采取了一回老家,便公开了那三件物事的法子,因为他知道,若有人要谋夺,他一人之力保不住,放在大堂的正梁之上,等于以全族力量去保护,来的人再多,也决计取不走的。

  等到七叔把经过说完,我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这三件物事,你要保管几十年?”

  七叔皱著眉:“看来只好如此,我当然会找一个要害的所在存放,但转世灵童出现时,我未必还在人世,这就要转托你了!”

  我心想,这事也不难,反正那灵童到时,自会找来,不费甚么功夫,所以也没有异议。

  七放在初七那天,带著盒子离去,临走我送他到码头,上船时他道:“下次再来,我告诉你把三件宝物存放在何处。”

  可是,再也没有想到,七叔那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他走了一年,了无音讯之后,族中长老曾广派眼线,去探明他的下落,可是竟无法获得半分消息!

  没有了七叔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那和二活佛转世灵童有关的三件法物的下落七叔足迹无定,谁也无法猜到他把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不多久,我也离开了家乡,在外闯荡,定期设法探听老家的消息,都没有七叔的下落。

  常言说得好:光阴如箭,日月如流,若干年之后,喇嘛教之中,果真发生了大劫难,大活佛离开了神宫,成了流浪者,二活佛立时受了重用,地位大大提高。

  我记得七叔告诉过我的话:这个二活佛是假的。但这种话,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除了和白老大、白素提起过之外,谁也未曾说过。

  白老大在听到七叔那段经历时,也啧啧称奇,以他的人面之广,传出话去,要找卫七先生,可是也一样没有结果,反倒有些不明究里的人,以为卫七先生就是我,著实令人啼笑皆非。

  这件事,就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我几次和喇嘛教中人有来往,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实在是由于事情牵连太广的缘故,我也不想去淌这个浑水。

  不久之前,那个被老喇嘛认为是假的二活佛,又突然去世。大活佛出走,二活佛去世,这二活佛的转世灵童,顿时被推到了极重要的地位上。关系著数以百万计的人的信仰和未来,是宗教世界中的一件大事。

  那时,我正在忙著,听到了这个消息,又知道了一些二活佛不合身分的行为,自然想起“假的”这个问题来。

  白素早年,曾和一些地位崇高的喇嘛有过来往,她为喇嘛出死人生,做了一件大事,所以很得一些活佛的尊敬。我曾和她讨论过,是不是由她出面,向喇嘛教有地位的活佛,说一说这件事。

  但是考虑下来,还是作罢了。一则,那三件法物,不知所踪,口说无凭。二则,这件事,关系到一大幅土地的统治权,和政冶有关,事情大到可以产生暴乱,发动战争,演出屠杀,不能轻举妄动。

  我和白素的结论,很具黑色幽默。我们两人一致认为,活佛既然神通广大,总有可以使他的转世者被信徒确认的方法,活佛的神通之中,包括了“他心通”在内,可以运用这种神通,使教中长老找到灵童一有了这样的结论,把这件事放过一边,也就心安理得了!

  虽然决定不加理会,但是有关这方面的消息,也时时加以留意。二活佛圆寂之后,葬礼风光之极,而各方面的势力,也展开了寻找转世灵童的工作,不过,并未曾有结果。根据那老喇嘛的说法,不论是哪方面的势力,找到的都不会是真的,这事情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而今,突然之间,一封经由我转交卫七先生的信,自天而降,温宝裕利用仪器,看出了信上并无文字,只是画著三样物事,铜铃、手掌、花,正是三件法物,本来搁过一边的事,忽然又变得非处理不可了。

  我把当年的事,向温宝裕、红绫说著,时间已彷彿一下又回到了好多年之前,颇是唏歔。

  等到我说完,各人都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温宝裕才苦笑:“这信是无法转交的了,只是不知道发信人是谁,在这种情形下,拆开来看个清楚,总可以吧!”

  我摇头道:“更不可,不看信,可以说找不到七叔,事情与我无关,看了信,等于把事情拉上了身!”

  红绫不以为然:“七叔早就把事情交给了你,你推也推不掉。”

  红绫对于辈份不是很明白,她以为“七叔”是人名了。我皱眉:“这事,最好不理,让喇嘛教和各方面的势力去弄,找出来的灵童,真也好,假也罢,只要有人信,也就都一样。”

  温宝裕和红绫都不满意我的说法他们年轻,有了这样稀奇的事,自然跃跃欲试,哪里去理会事情的轻重。

  我明白他们的心理,就笑言问:“依你们之见,又该当如何?”

  温宝裕装模作样,来回踱了几步:“最终目的,是帮助喇嘛教,找出二活佛的真正转世灵童,莫让几百万有虔诚信仰的教徒,受了蒙骗。”

  红绫也一反常态,竟然很是严肃:“宗教信仰涉及的范围极广,可以探讨的地方极多,像活佛在结束了一次生命之后,可以转世,就奇妙之极,那是生命最大的奥秘,值得研究。”

  对于两人的说法,我心中其实很同意,但是我故意道:“转世托生,也没有甚么了不起,不外乎是灵魂和身体的关系,道理并不深奥。”

  红绫的回答,一语道破:“道理虽然不深,可是人类至今为止,对这个问题,还只是种种假设,一点实际的研究收获都没有!”

  我笑了起来:“我见过一位,肯定是教中的活佛转世,这人生长在一个十分闭塞的小岛上,可是却熟知喇嘛教的一切,但是问他,转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茫然,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为了发明电灯泡,爱迪生也试用了上百种材料。人类生命上的最大秘奥,总不能在三两个例子之中,就得到解决。”

  我摊开双手:“好,这件事,所有的资料,你们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我就交给你们去处理好了。”

  温宝裕和红绫互望了一眼,温宝裕道:“不公平,你至少见过那三件法物,而且,又不准我们拆信。”

  我反驳:“我在许久之前,见过一次,情形已和盘托出。信你等于看过了,只要找到七叔,信你爱怎么看都可以你究竟接不接手?”

  温宝裕笑:“当然接手,处理这事,最好的方法是以逸待劳,容易得很。”

  我闷哼了一声,红绫道:“怎么个以逸待劳?”

  温宝裕竖起手指来:“首先,我假定发信人,就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他这一说,我暗暗点头这小子的想法,也正是我的想法。温宝裕一看我的神情,便知道我和他“英雄所见略同”,他顿时手舞足蹈了起来。

  他又道:“只有转世灵童才知道暗号,而信中所示,正是暗号,所以发信人就是转世灵童!”

  红绫皱著眉,她显然是就这个问题,进行思索她这时的情形,很是独特,十足和电脑在运作一样。她脑中储存的记忆,资料极多,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作用,她的脑细胞正在迅速而繁忙地活动。

  她先摇了摇头,这才道:“未必,当年,整个族人,都见过这三件法物,都有可能发出这样的信。”

  温宝裕道:“可是族人不知道那三样法物,是确认转世的暗号!”

  红绫的思路,自然比温宝裕缜密得多,她道:“信上也没有说明那是暗号当年见过法物的人,也经历过喇嘛上门索讨的场面,他忽然到了锡金,想起了往事,又不知七叔在何处,爸却是个大名人,就发了这样的一封信。”

  温宝裕眨著眼:“目的何在?”

  红绫道:“不一定,或许是想叙旧,或许是想和七叔联络,和爸联络,或是表示一下回忆的乐趣,这些可能都存在。”

  温宝裕仍然眨著眼:“我提出的可能,总也成立!”

  红绫道:“当然成立!而且,你说的‘以逸待劳’,也大是可取发信人不论是谁,我想,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我和白素都大奇:“何所据?”

  红绫道:“七叔下落不明,人人皆知,发信人偏要爸转信给七叔,其实目的是借这封信,作为可以和爸见面的进阶!”

  白素一直在加强红绫的语文能力,看来效果眼好,像‘何所据’这样的问题她也听得懂,又会运用‘进阶’这样的名词,所以我立时鼓掌,表示赞赏。

  温宝裕笑道:“那得在这里贴一幅告示:欲知卫七先生消息者,请到陈氏大宅,给温宝裕面谈。”

  我笑:“真有人来,第一时间通知你就是。”

  温宝裕在告辞离去之前道:“像这类有趣的信件,若是天天都有,那就好了。

  我挥手令他速去,在他走了之后,我拍打著那封要我转交的信,望向白素。

  白素明白我的心思,她徐徐地道:“这其中牵涉到的权益太大,为了争权夺利,人甚么丑恶的行为都做得出来,我并不看好。”

第五部:牵涉重大

  我明白白素所谓“并不看好”的意思是,这事情发展下去,不会是单纯的生命奥秘的探索,而必然是权位的大争夺,涉及大片江山的统属,那是可以有千万人头落地的大争夺。

  本来,一个人身分的真伪,牵连的范围不应如此之广。但这个人若是二活佛,而且是大活佛已不在位的二活佛,那就会出现这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我叹了一声:“我们以不卷入漩涡为原则?”

  白素秀眉打结:“但是令他们知道有这种情景,也属必要。”

  我知道白素对喇嘛教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望向她,她道:“有几个地位很高的活佛在印度、锡金,我想可以主动和他们联络一下。”

  我点了点头白素一直和他们有不定期的联络,我也不知她用的是甚么途径和甚么方法。

  两天之后,白素神色凝重地来问我:“当年到你家乡的那个活佛,你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我摊了摊手:“不记得了,只觉得很是凶恶。”

  白素道:“我联络上了一个跟大活佛逃亡的活佛,他说,当年派出的那队喇嘛,由大活佛的亲信带队,原来大活佛和二活佛之间,也有矛盾斗争存在,当年大活佛不知如何得到讯息应该说,是大活佛的亲信,得到了讯息,所以才想趁机可以控制二活佛,当时大活佛年纪还小,神通未曾恢复,甚么也不知道”

  白素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现在大活佛早已成年,他虽然离开多年,但是在那片土地上,仍然具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若是扩展开去,可以导致一个新的国家的诞生”

  我一听得白素说到这里,双手乱摇事情再次从记忆中勾引起来,我最不想提及的,一再说过牵连极大的,也正是这一点。

  大活佛这些年来的活动,一言以蔽之,是想改变如今的现状,要创造历史。他的雄心壮志,和现状起极大的冲突,决不会出现和平演变的可能,要变,必然是血腥的反抗和镇压!

  我噎了一口气:“大活佛的影响力,无论如何强大,都强不过机鎗大炮。”

  白素扬眉:“不可能的事,有时会一夜成真。”

  我知道白素何所指: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国家苏联,刹那之间瓦解,那是无可反驳的实例。五年之前,若有谁说波罗的海三小国会很快独立,有谁会信?

  白素又道:“天下大势,本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岂有一成不变之理!”

  我不再和她争下去,只是道:“大活佛努力了那么多年,毫无成果。”

  白素道:“有很大的因素,是由于二活佛站在大活佛的对立面之故。若是大活佛、二活佛站到了同一阵线上,局面就不同了。”

  我听了,陡然一怔,手心之中,竟然隐隐在冒汗。

  白素提出来的情况,严重之至!

  宗教本来就是形成一个国度的主要因素。在一个全民都属教徒,而且宗教信仰极其强烈虔诚的地方,宗教力量高于一切,外来势力本就不易入侵。

  就算外来的强势,占有绝对武力上的优势,那也不能令信徒屈服,大活佛离开神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大活佛离开了之后,外来强势利用二活佛的地位,利用二活佛和大活佛之间的矛盾,大大优待二活佛,甚至允许他公然娶妻生女,目的再明显也没有,就是想通过二活佛的地位和宗教上的影响力,来达到外来势力巩固之目的。

  这些年来,外来强势在这种情势下,虽然做得不是很成功,但总也可以维持。

  而这种情形,得以维持,二活佛居功甚伟照老喇嘛说,那二活佛是假的,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如果二活佛是真的,那么,二活佛就会和大活佛一样,采取一致的立场。

  当地的谚语,连小孩子也能上口:“天上有太阳,月亮;地上有大活佛,二活佛。”

  大活佛远离,靠二活佛这个“月亮”,勉强还可以充撑场面,若是二活佛和大活佛的立场一致,虽然外来强势还能以铁腕控制,但是,那和坐在火山口上,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自然麻烦丛生,隐忧不绝,而场面也总会有失去控制的一天!

  所以,对外来强势而言,绝不愿真的二活佛出现。他们必然希望二活佛一直假下去,那他们也就一直可以利用二活佛来控制局面!

  这也就是为甚么强势如此隆重对待已死的假二活佛,并且积极参与寻找转世灵童的行动这种宗教信仰,和强势的主义信仰,本来截然相反,若不是有巨大无比的利益可图,决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白素的一句话,引得我想起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一时之间,我一面想,一面望著白素,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白素也望著我,神情肃穆,可是颇有挑战的意味。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是定过神来。

  我一字一顿:“照这种情势分析下去,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决无冒出头来的机会。”

  白素居然立刻同意了我的话这很出于我的意料,因为我知道她对喇嘛教,由于当年曾有一段渊源,所以感情很特殊,她一定会想为真的二活佛做一点事。

  果然,她才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却又道:“是,不论找任何政治分析家来分析,都会得出这个结论,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要冒出头来,等于豆芽想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板一样,绝无可能但那是理性的,正常的分析。”

  我再叫了一口气,白素继续道:“可是,二活佛圆寂之后,事隔几十年,转世再生,这件事,本身就非理性,是宗教性的!”

  我完全可以明白白素这番话的意思。白素的意思是,宗教信仰,除了可以凝聚教众的意志,汇集成为一股巨大的力量,还有更大的力量在。那种力量,就是宗教本身的神秘力量。

  每一种宗教,都有它强调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都是超自然的,属于神的力量。天神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所能抗衡。外来强势的力量再大,也只不过是人的力量,应当敌不过超自然的天神之力。

  白素的意思就是:人力不可为,神力却可为!

  我一时之间,没有作出表面上的反应,因为我要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把白素在她的想法上拉回来白素的想法,对我们来说,危险到了极点,我们也只是凭人力,没有神力可恃。如何用豆芽去穿透一公尺厚的水泥?

  而且,基本上,我相信有超自然的神力,相信有灵魂,相信能转世,也相信人力再强大,也敌不过神力。但是,我对于神力是不是能在适当的时刻降临,大展神威,却大是怀疑。

  从地球上的历史看来,各种宗教所记载的,明确之极的神力,似乎都远离地球,无意再来了!

  人类对于神祇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毫无疑问地相信,相信有至高无上的神的存在。另一种,则少不免持怀疑的态度,或根本不信,或信而希望通过研究、探索,甚至假设,以明白那究竟是一种甚么现象。

  我的态度,属于最后一种。

  我相信有各种各样,超乎人类力量的存在,统称之曰“神”,但我要假设出一个道理来,是可以粗略解释这种现象的。

  多年来,自身的经历,和不断修正,多方面的设想,有了一个大致可算完整的想法。

  我根据自身的经历所作出的设想是:诸神是存在的,甚至确然在地球上有过他们的各种活动。各类宗教的经典中所记载叙述的神迹,大致上都可以视为真正发生过神迹就是神迹,不必去进行甚么科学的解释。要知道,正因为人类的科学无法解释那些事,所以那些事才被称为神迹。

  神迹是神的行为,神具有神通,诸神各有神通,神通是人类力量永远达不到或目前未能达到的一种力量,所以,神不是人神不是地球人。

  从这方面申引开去,我的假设,便有了比较有肯定的结论:诸神不是地球人,诸神是外星人。

  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凭藉著他们超自然的力量,显示了奇迹,在落后的地球人心目之中,就成了神。

  而且,我相信,有一个时期,有许多不同的外星人,在这个时期,来到了地球。

  那时,地球人的智力,还只在启蒙时期,对于具有超能力的外星人,根本没有理解的能力,所以只有衷心地崇拜,宗教也由此形成。

  这个时期,大抵是几个大宗教的教主,开始在地球上行道的时期,宗教的教义,大同小异,教主的性格,则互不相同。

  这期间,必然也有不少地球人,在神(外星人)的教导之下,学会了超特的本领(得了道),或甚至于转换了生命的形式,成了外星人(成了仙),种种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和记载,尽管大有可能经过夸张和渲染,但总有一点因由,不会是凭空创造的。

  我的想法,大致如上述。所以,我认为如今,几个主要宗教的神,并不在地球上,如今在地球上发生影响力的,是当年他们的神迹所遗留下来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是心理上的,不是实则上的。

  也就是说,如果喇嘛教徒要改变现状,外来强势要镇压的话,喇嘛教信奉的精神菩萨圣母甚么的,并不会运用他们的超自然力量来打击强势,搭救信徒。

  单凭信念的信徒,信念再强,也敌不过地球上的杀人武器他们或许有可以相抗的外星武器,但不在他们手中,或者,他们不会用。

  而他们的神,不知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发生在地球上的事,他们可能知道,可能根本不知道,或是远水救不得近火,等天神再降,只怕是地球上几十几万年之后的事了!

  刹那之间,我想到了那么多,是由于本来,一切都只是假设,但现在,事情严重到了必须根据假设来行事了。

  具体一点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不能被确认,不然,社会有巨大的变化。而外来的强势,亦必然会运用一切力量,扶植他们找出来的灵童,而不让真正的灵童面世

  这其间,任何恐怖、残忍、卑污的手段,都会使出来,不会留情。

  再进一步,如果希望现状改变的势力,知道了有真正的二活佛灵童存在,那么,就一定会尽可能令之被确认,以达到变动,至少可以制造混乱之目的。

  那是一个可以无限制扩大的漩涡可以扩大到招致全世界都卷进去。

  我和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下,应该怎么办?

  当我在思索这一切的时候,白素的思路,自然与我相同,所以我们互望著,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神情也都肃穆之至。

  难怪我们心情沉重,我们两人,在过去的岁月之中,曾经有过各种各样的经历,面对各种各样的古怪,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一件事,性质是如此严重的。

  而且,这件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影响世界局势的大事,都系于我们的一念之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放手不管,和我们积极参与,竟然可以出现改变历史的局面,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心情之沉重,可想而知。

  白素先开口,声调缓慢:“若是没有人主持公义,强权就一定长存,恃势横行霸道的事也不绝,正义就得不到申张,黑白被颠倒,人权被践踏那绝不是人类社会应有的现象。”

  我苦笑:“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但是你所说的一切,正是如今人类社会的写照;而且,好像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子。”

  白素摇头:“不,虽然很缓慢,但是公义正逐渐抬头,强权正逐渐没落这正是一直有人不畏强权,与它抗争的结果。”

  我抿著嘴我和白素,其实并不是在争辩甚么。白素所说的一切,是毋庸争辩的。我们只不过是在讨论,先肯定了应该怎么办,然后再逐步去实行。

  而我们实际上,也都知道,这件事,既然已沾上了身,想挥也挥不去,问题是在于如何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方面行事,一方面尽量保护自己。

  我至是多问了一句:“会有甚么后果,你考虑过了?”

  白素并没有甚么咬牙切齿的坚决的神情,她只是姿态优雅地点了点头,彷彿那只是极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

  我倒有点抑不住心情的激动,迅速地来回走动著,颇有热血沸腾之感真正灵童的出现所可能掀起的轩然大波,似乎已经出现。

  白素的声音平静:“神迹并不一定已经消失,七叔当年遇到的那个老喇嘛,对日后事态的发展,作了精确的预言,就是奇迹。大活佛当年,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间关千里,竟能携带了大批财物和随从,远走他方,也不是他领了甚么特别通行证,尽管有势力绝不想他逃亡成功,可还是成功了!”

  我笑了起来:“你不必举例来增强我的信心,既然决定做了,我就会尽力。”

  白素吁了一口气:“我联络上的那位活佛说,他们,一直跟随大活佛的那一支,从来也不知道二活佛那边,有过这种事发生。他们只知道,在上一世二活佛圆寂之后,有一个二活佛身边的喇嘛,名字叫登珠活佛的,突然失了踪,不多久,二活佛的转世灵童,就被确定了。”

  我道:“七叔当年遇到的,就是登珠活佛!”

  白素道:“有可能现在的问题是,大活佛那方面,早已明摆著和外来强势对抗,所以,登珠活佛留下来的讯息,要让二活佛那方面的人知道,也要让一直被外来强势所蒙骗的教徒知道,形成一股寻找真正转世灵童的形势,这方可以对抗强势的控制和摆布!”

  我说得很郑重:“这些事,一开始,讯息由我们这里透露出去,接下来的事,就不必我们直接参与了。”

  白素道:“当然,我相信,有关登珠活佛传出的讯息,现在已经在喇嘛教之中迅速地传开去了,而且,很容易使人相信,因为当年,也曾有类似的风声,并且有地位很高的活佛,率队去追寻讯息,这些事,都还有人记得,甚至还有当年的参与者,可以证实其事。”

  我吸了一口气,估计下一步的情形会如何。

  白素已说出了我还没有想到的事:“二活佛方面,多年来,一直受外来强势的‘优待’,甚至不在他应该驻守的寺庙之中,这也引起不少有地位活佛的不满,我想,当讯息传递到了一定程度时,一定会有一批有地位,有影响力的活佛,会设法想和当年与登珠活佛有缘会晤的那个汉人会晤,因为只有那个汉人,才有真正二活佛转世的第一手资料!”

  我呆了半晌,倒了一杯酒,缓缓地转动酒杯,白素所说的“与登珠活佛有缘的那个汉人”自然就是七叔。我也同意白素的推断,要使人确信二活佛有真有假,就必须有十分确凿的凭据,决不是空口说白话就可以的。

  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只怕是自从几百年前,正式确认二活佛的地位之后,最重要的教中大事。

  七叔自然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但是,别说根本没有人知道七叔在哪里,就算知道了,七叔出现了,也没有用,更重要的是,白素刚才所说的“第一手资料”那三件法物!

  想到这里,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我忽然想到,七叔自那年年初七离开了老家之后,自此就没有了音讯,会不会和他有了那三件法物有关?

  当年,已经有不同势力的喇嘛,劳师动众,间关万里,追踪七叔,要索取那三件法物,虽然被七叔打发走了,但是事情牵涉到了如此巨大的财宝和权力上的利益,对方肯就此算数?

  那就大有可能,七叔在离家不久之后,就遭了暗算,中了埋伏,早已遇害了。不然,如此大规模地打探,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的。

  我又想到,七叔当年,在大堂之中,在几百个族人的面前,展示这三件法物,可能别具用心他的目的,是要许多人看过这三件物事,留下深刻的回忆,在若干年之后,还能说出当时的情景来。

  像现在,若是要求证登珠活佛留下的讯息,找不到七叔,找不到那三件法物,若然有一批人,坚称当年确然曾见过这样的三件异样物事,对于想查访真相的人来说,自然有一定的说服力。

  七叔是不是早已料到了自己会遇害,所以才预先作了这样的安排?

  我把我所想的,说了出来。白素很是重视:“当年见过这三样物事的族人,能召集多少?”

  我苦笑:“家族早就散了,真要努力,化一番功夫,十个八个,总可以找得到的。”

  白素雷厉风行:“托小郭,立刻进行,备而不用。”

  我道:“只怕不是备而不用,是非用不可,因为真有活佛想来求证的话,这是唯一的证据了!”

  我的意思是,既然七叔和那三件法物,再无出现的可能,那么,自然只有依靠当年目击者的证明了。

  但白素却没有同意我的话,她缓缓摇了摇头。我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找到七叔?”

  白素仍然在摇头:“不,我看不出有任何可以找到七叔的可能,但是这封信来得蹊跷知道登珠活佛所传讯息的,不止七叔一个人,这个发信人,重要之至,应该把他找出来。”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找人的事,自然少不了委托郭大侦探。”

  白素笑道:“托小宝去找他,叫小宝把经过向他说一遍,我们就省了事了。”

  我和白素想省事,事实上,真的省了事,因为温宝裕一离开,已想到了要把那发信人找出来,所以早已去找了小郭,通过他去找那个发信人。

  而小郭也已经采取了行动,他的行动并不夸张,很是大路。他通过锡金当地的各种传播媒介,发出了这样的信息:“曾写信给卫斯理转卫七先生者请留意,卫七先生多年不知下落,以致尊函无从转交。请立即和卫斯理先生联络,对阁下而言,可能极其重要。”

  这讯息传递得很好,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们的假定之一,那发信人有可能是真正的二活佛转世,那么这一句话,就一定可以吸引他,使他露面。

  小郭在电话中告诉我:“估计不必三天,就可以有消息了。”

  可是小郭估计错误,三天之后,甚么反应也没有。于是小郭又把传播媒介的范围扩大到了印度北部的几个邦,尼泊尔,不丹。

  但又是三天,仍然没有音讯小郭方面,事情进行得没有进展,可是整件事,却有石破天惊的大发展。第七天一清早,我还没有醒,大抵天色也未曾大放光明,就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夹杂著老蔡的喝骂,和温宝裕的大呼小叫。

  温宝裕叫的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老蔡年纪大了,起得早,本来,他的耳朵已不太灵光,可是由于温宝裕叫得实在太声音嘹亮(大有乃母之风),所以他也听到了,于是他也高声回应:“辣块妈妈,甚么事鸡毛子喧叫的!”

  温宝裕还在叫:“快来看!快来看!”

第六部:赏格

  尽管我知道,温宝裕一向行事夸张,但是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也可以知道,一定事情非同小可,我自床上直跳了起来,白素欠身坐起,低声道:“别紧张,只不过是有人出重酬,要知道七叔的下落。”

  我不禁大是惊讶:白素她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笑:“昨夜我听广播听到的看来,全世界的电台,都在传播这个讯息。”

  这时,已听到温宝裕奔上楼来的声音,在他未曾敲门之前,我总算及时把门打开,闪身出去。

  只见温宝裕捧了一大叠报纸,满面通红,喘著气,把报纸向我一送。

  我接过了报纸,就看到了头版上的“寻人悬赏启事”六个大字。

  接著便是寻人的内文,内文并不惊人:“寻找卫七先生,卫先生多年前,曾于锡金刚渡,与登珠活佛会晤。亟欲与卫七先生会晤。”

  启事并未说明是甚么人亟欲与他会晤,但是却提出了吓人的重酬:“凡通风报信牵线,导致可与卫七先生会晤者。重酬一意英镑。能提供任何有关卫七先生十年内之讯息者,经查证属实,也可获得不少于一百万英镑之酬金。总数两亿英镑之酬金,已存于瑞士银行,可随时提取,欢迎向银行查询,决不食言。”

  这样的一则启事,竟然没有正式的具名,具名的是:“欲见卫七者”,联络的一个电话号码,看国际地区分码,是在瑞士洛桑。

  我大概只用了二十秒看启事,温宝裕已问了三十多遍:“会是甚么人?”

  我再看启事末的附注:“此启事会于世界各处传播媒介中出现,持续十天。”

  我这才回答温宝裕:“不,我不知道是甚么人!”

  温宝裕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我,我摇头:“当然不是我,你想岔了!”

  温宝裕搔头:“会是喇嘛教?”

  这也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喇嘛教有极雄厚的财力,虽然已失去了根本重地,但是当年大活佛出走之时,听说把神宫之中,数百年来积存的无数珍宝中的精品,全都带走了,这些精品,要用数以百计的马匹来运载,所以大活佛当年的出走队伍,实在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大队伍,而居然未被拦截,难怪白素认为必然有超力量在起作用,属于神迹之一。

  所以,喇嘛教随时可以拿出一亿英镑来。

  如果是他们,目的是甚么?难道他们也想到了,真正二活佛转世,有助于对抗外来强势?

  一亿英镑,对寻人酬金来说,自然是惊世之举,但若能恢复喇嘛教历来的地位,那一亿英镑,也就微不足道,因为那种抗争,若是成功,所带来的利益之巨大,岂能以金钱来衡量。别说瑞士银行中的一亿英镑,就算整个瑞士国,只怕也及不上!

  只不过想达到这个目的,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曲折的历程,而且,还避免不了流血和牺牲那是要改写历史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避免不了动乱和各种灾劫,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情也很矛盾,喇嘛教要谋求自己应有的地位,这自然是他们的权利,我是不是应该积极去参与呢?

  白素也走了出来,她看了启事之后,默默无语,我道:“如果刊登启事的是喇嘛教,那表示发出去的讯息,传得极快,大活佛那一方面,已经在积极地利用这个讯息了,他们的行动很快。”

  白素默然走进书房,我和温宝裕跟了进去,白素才道:“也有可能,是不想真二活佛转世的反对力量,要找七叔,消灭一切证据?”

  白素这样说的口气,也很犹豫,我立时否定:“不会是他们他们的行事作风是鬼头鬼脑,绝不会闹得全世界都知道对他们来说,一个城市是下雨还是出太阳,也是‘气象秘密’,不能乱说的。”

  白素笑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丰姿佣美:“我看,这几天内,一定会有人来找你,向你套取进一步的讯息喇嘛教也不知道转世灵童的暗号是甚么,而他们一定很想知道。”

  我皱著眉,先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忙道:“我不会说,我没对任何人说,连对小郭也没说,这事……事关重大,我不会开玩笑。”

  我“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这秘密暗号,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绝不能告诉他人,不然,一传出去,只怕有上万人会来争认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温宝裕举起双手,作发誓状,红绫揉著眼走进来,刚好听到了最后一段话,她也高举双手,然后,她看那启事,很奇怪地问:“这启事有甚么特别?”

  红绫会有此一问,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在蛮荒长大,回到文明世界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接触金钱。所以,“一亿英镑”这样的字眼,在她看来,和“一铢泰币”,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她才看不出那启事有甚么特别之处。

  温宝裕解释:“这是一大笔赏金,数字极大,足以引发人性之中所有的丑恶。”

  红绫对之不感兴趣,一个转身,又走了出去。

  白素望向我:“有人找上门来,我们共同应付,尤其是喇嘛教的人”

  白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门铃声和开门声,接著便是老蔡的怪叫:“我的妈,你们是甚么人?喂!喂!你们这是干甚么?我又不想上吊,给我这东西作甚么?”

  随著老蔡的怪叫,是一阵安享的诵经声。我和白素失声:“来得好快!”

  四个人一起行动,自然是红绫最快,身形一闪,已出了门口,我和白素紧跟著,才出书房门,就看到楼下的奇景,老蔡正在不断后退,脖子上已挂了两条白绸带,一共有三个喇嘛,正走进来,第三个喇嘛,双手捧著另一条白绸带,要向老蔡的头上挂去。

  我一见这等情景,想起老蔡刚才所说的“不想上吊”,忍不住大笑起来向他人献上绸带,是喇嘛的礼节,很是隆重,可是老蔡却联想到了上吊,岂非滑稽!

  我一笑,三个喇嘛一起抬头向上望来。但是他们只是望了一下,立刻又被已下楼的红绫所吸引,红绫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围著他们打转,神色好奇之至,就差没伸手去摸捏他们了。

  喇嘛的服饰异特,身边的法物又多,初见的人,都觉得新奇,红绫天性率真,不知礼仪,自然好奇。

  这时,三个喇嘛又各自取出白绸,挂向红绫的额上,红绫欣然接受。

  有喇嘛找上门来,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是,三个之中,有一个年纪极老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上次我见到这个老喇嘛,已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那意思是,那时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空间容纳多一条皱纹了,所以事隔多年,他的样子,也不可能再改变,真正还是老样子。

  这老喇嘛,我熟,白素对他更熟悉。

  (上一次和“神宫”、“喇嘛教”打交道的经历,是我和白素的冒险生涯之中,最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一节,若不是当时年轻,决不会发生现在回想起来,犹自会感到寒意。)

  (那一段经历,记述在《天外金球》这个故事中。)

  我一眼认了出来,白素自然和我一样,我们两人脱口叫了出来:“章摩上师!”

  老喇嘛刚才抬头时已见过我们,这时再抬起头来:“两位久违了!”

  温宝裕熟知我的经历,一听叫出了名字,他也不禁“啊”地轻呼一声。

  章摩早已被奉为活佛,在教中的地位极高,在五名之内,而且由于他年纪老,早就受到破格的尊敬,如今自然更是地位崇高,连大活佛二活佛,对他也要格外尊敬。像他这种地位,一般来说,早已不问世事,至多在寺中向教众宣解经义,本身也已具大神通的了。

  以他这样的地位,居然登门造访,可见得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了。

  我还不知道造访的目的是甚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齐声道:“上师久违了!”

  下了楼,照例有白绸带挂向颈上,红绫在我身边低声问:“这老人有多老了?”

  我想阻止也来不及,章摩已经道:“老得记不得了,你是卫先生的女儿吧!”

  对于章摩有超异的能力,这一点我绝不怀疑。红绫正点头间,章摩已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老脸之上,神情变得惊讶之至。

  白素立时问:“上师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章摩仍是神情奇讶:“她……她……根本已是神仙中人!她……她……”

  以章摩活佛这样智睿的人,竟然无法形容红绫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种现象,虽然很多,但个中原由,却也不难明白。

  章摩是有神通的上师,也就是说,他有和人心意相通的能力,这位能力基于他的思想能,和别人的思想能,可以有直接的接触和感应。

  思想能也可以称为脑电波,人人都有,不断在活动,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都与它有关。

  章摩有极敏锐的感觉力,他一接触到红绫,就感到红绫的思想能特别强烈,与一般地球人大不相同。他并不知道红绫曾有奇遇,她的脑部功能经过“释放”过程,一般人脑部功能的运用,只有万分之一,而红绫若是可以运用十分之一的话,已经比普通人强了一千倍,章摩自然要惊讶莫名,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只好说红绫是“神仙中人”了。

  我和白素,见了这种情形,都很高兴。章摩还在望著红绫,脸上的皱纹,不断地在耸动,其状怪异之至。我忙道:“她有一段奇遇,并不是甚么人转世,你别误会。”

  章摩古理古怪地笑:“转世的人我见得多了,就算积十世之修行,也达不到她这程度。”

  所谓“积十世之修行”,意思就是“积十世之记忆”,章摩这样说,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白素的母亲,给予红绫的知识,普通人穷十世之精力,也未必学得全。

  章摩双手合什,喃喃自语,红绫作了一个鬼脸,后退了几步。

  这时,在章摩身后的一个喇嘛,看来约有六七十岁的,忽然开口,他身形瘦削,但是声音很是宏亮,一开口,令人为之一怔。

  他指著我:“尊驾就是当日在卫七身边的那孩子么?”

  这句话,令我陡然呆了一呆,他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可知当年那一队喇嘛,他是身在其中的了!

  那也使我很是兴奋,因为我曾作种种假设,其中的一项,是七叔离开之后,又和那队喇嘛相遇,被喇嘛所杀害,抢走了法物!

  我盯著那喇嘛看,当然无法找出当年的印象来。我沉声道:“是,当年的事,上师参加过?那正好,我有许多事正想问一问。”

  那喇嘛看来甚是粗鲁,一伸手,想来抓我的肩头,但是他才一出手,另一个中年喇嘛就扬手把他的手拍了下去,同时向他怒喝了一声,令他立时低下了头,神情甚惶恐,看来中年喇嘛地位很高。

  但地位再高,我知道也决高不过章摩,所以我向章摩问:“上师大驾远来,是为了”

  章摩又合什:“想请尊驾去见大活佛大活佛想见尊驾。”

  我不禁呆了一呆。不是教徒,大活佛在我的心目之中,也不过是普通人,我不会对他有任何宗教上的崇拜。但是大活佛却又不是普通人,他的信仰,他的地位,牵涉在极其复杂的势力争夺之中,他是一个宗教领袖,也是一个政治人物,这是政教合一的结果。他和他的追随者,都声称他的国家,他的人民,他的信徒,均处于外来强势的控制之下,而他要改变这种情形。

  正如我前面分析过,这种改变,会牵动世界局势的变化。所以,大活佛可以说是一个超级敏感的人物,通常,他的行动,例如他访问甚么地方,也会引起国际间的外交风波。

  他想见找我却绝不想和他的行动,扯上任何关系,那一直是我竭力避免的事,我不喜欢卷入任何这一类型的漩涡之中。

  所以我用很坚决的语气拒绝:“我不去,绝不去!”

  章摩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是,来之前,我们曾在发言女神像前拈取卜丸,也知道你不会去见大活佛”

  他说到这里,我已心头狂跳。

  那发言女神,是供奉在大活佛寝室之内的神像,地位很高,只有很重大的事,才向之请示,拈取卜丸,以定去向,据说极灵验。为了来见我,他们竟进行了这样的仪式,可知隆重,也可知事情重大。

  可是既然占了卜,说我不会去见大活佛,他们还来这里干甚么?

  毫无疑问,为了白素。上次,“天外金球”那件事中,最先出手帮助他们的,也是白素!

  章摩已向白素望去,我急叫:“别答应他!”

  章摩却自顾自道:“卫夫人可愿去见大活佛?”

  白素没有立时拒绝:“不知大活佛要见我,有甚么要商讨的?”

  章摩道:“天机不可泄露,见了大活佛,卫夫人自然知道了!”

  我立即再向白素,投以严厉的眼光,我实在不想白素答应去见大活佛,就算白素很想去,这也要从长计议,不是仓猝可以决定的事。

  白素一看到了我的眼色,自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下才回答:“上师,我会和我丈夫共进退,他刚才拒绝了,我想说服他之后,再答覆你。”

  章摩神情黯然:“女神已预言卫先生不会去,卫夫人你是不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如果大活佛想见我们,是为了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那我们不能提供任何帮助!”

  章摩双手合什,垂首不语,那粗鲁的喇嘛忽然道:“不对,当日在戏台上,卫七说过,他如不在,就可以找你负责!”

  我冷笑一声:“七叔也说过,来找我的人要说得出暗号来,你说得出,还是你已找到了说得出暗号的人?”

  那喇嘛大口呼著气,没有再说甚么。我倒捏了一把汗。因为,他说得出那三样东西,我也拿不出来!

  章摩长叹一声,其言幽幽,充满了苍凉悲伤:“那就算我打扰了!”

  他说著,后退了几步,看样子已准备离去,白素欲言又止,温宝裕自告奋勇:“上师,可有用得著我之处?”

  章摩望向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忽然全是笑意,当真有点神秘莫测。

  他应声道:“有,你可劝卫夫人去见大活佛。”

  温宝裕这小子居然立刻道:“是啊,去见一见大活佛,又不会有甚么损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白素又向我望来,我长叹一声,没有再作甚么特别的表示,因为我知道白素心中,实在想去!

  去见一见大活佛,本来没有甚么坏处,但是这却也表示,我们向这个漩涡,近了一步!

  一步一步接近的唯一结果,就是被卷进漩涡去!

  白素见了我这种情形,就道:“上师,大活佛驻跸何处?”

  章摩高宣佛号:“在瑞士洛桑,卫夫人这就启程?”

  我一听“瑞士洛桑”,就立时问:“在全世界传播媒介之中,找卫七先生的是你们?”

  章摩呆了一呆:“不是。”

  我又向那粗鲁的喇嘛:“我有些问题要请教。”

  那喇嘛双手合什:“请说!”

  我吸了一口气:“当年你们大队人马来找七叔,无功而退,难道就此离去了?”

  那喇嘛怔了一怔,望向章摩,章摩沉声道:“问甚么,答甚么,过往神明在,不能有半字虚言,要如同面对业师一样。”

  章摩吩咐得如此隆重,那使我意外,那喇嘛一听,立时向我行礼,神态也恭谨之至

  喇嘛教中,极尊重业师的地位,那喇嘛自然再也不敢粗鲁了。

  他吸了一口气:“当年,带队的是宁活佛,他足智多谋,熟读经书,神通广大,我们一共是四十九人中原人民,少见喇嘛,我们行程也惹了不少麻烦。”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当年你们如此招摇,自然少不免有些阻滞。”

  那喇嘛的神情,看来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我也使自己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我道:“请你从头说起,你们是得到了甚么讯息,才会去找卫七的。”

  那喇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显然惯于打坐静修,这一口气,吸得极长。

  他道:“宁活佛有神通,他在神湖之旁,看到了湖中显示的异象”

  章摩在一旁道:“曲科吉神湖。”

  我点头:“我知道,那是圣湖。”

  喇嘛教有许多信仰神迹,在神湖之中,会有异象呈现,也是神迹之一,有神通者,通过“观湖”的仪式,看到已发生、正发生和将发生的事。

  这种神通,相当神秘,有一点类似排教,祝由科法术之中的“圆光术”,但规模大得多圆光术只是在一盆水中观看,“观湖”却是在一个大湖的湖水之中观看!

  那喇嘛道:“宁活佛看到,登珠活佛圆寂了。在登珠喇嘛的法体之旁,正有一个汉人离去,他的胁下,挟著一只长盒子,圣湖再显示,那盒子中的东西,对本教有重要的作用”

  那喇嘛所说的“圣湖”显示经过,我一直持怀疑的态度。我作这样的设想,登珠活佛的地位十分尴尬,他是二活佛的亲信,但是二活佛死后,他却受到了排挤。政教合一的结果,出现了权力争斗,宗教的神圣意味,也就大打折扣。

  所以,一切权力斗争中惯用的手段,也一样会出现在宗教之中。

  所以,很有可能,当年大活佛和二活佛(假的)两方面,都有人在监视登珠活佛的行踪。七叔和登珠活佛相遇之后不久,就被人发现了,这才是讯息的来源。

  当然,我不是怀疑喇嘛教真有“观湖”的神通,只是我的假设更加合理而已。

  那喇嘛继续:“宁活佛立时启程,一路召集我们,从各种神示上,知道那携盒人的行踪,一直跟到了他的家乡,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卫七”

  那喇嘛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意思是以后发生的事,你都明白的。

  我点了点头:“你们离去之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