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解  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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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常听世人在念叨:放下,放下。

  但念的人多,真的知要放下甚么的人少。

  正如故事最末所写,连这点小事也放不开,还要谈甚么大解脱。

  千古艰难唯一放,信乎哉!

             倪匡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六日

     瑰花大如荷,银杏叶阔似葵,倒也都是本来面目

第一部:精灵大聚会

  那天,我有事在外,忙了一夜,回家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微白,几丝红霞,欲现又隐,天色仍然很黑。我在门口停车,才一跨出车门,就有一股黑影,挟著一阵劲风,自上而下扑来。

  这种情形,本来很是突兀,令人吃惊,但是我却并不惊慌,因为我知道,我们家有一头“神鹰”(红绫这样称呼它),这凌空下降,欢迎我彻夜未还,至今方归的,自然就是鹰兄了。

  我扬起了手臂,那鹰“呼”地一声,收了双翅,就停在我的臂上。

  我自然游目四顾,因为有鹰必有红绫,人鹰形影不离,早已成了习惯。

  可是,这时门前冷冷清清,却不见有别人。

  红绫起居并无定时,我说她这是野人本色,温宝裕却投其所好,说历来大人物,多有这种不常规作息的习惯,并且还举了许多例子,说甚么清朝名臣张之洞是如此,近代最伟大的最高领袖也是如此,说得红绫大乐。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去纠正她,也由得她去。

  这鹰如此早已在外翱翔,看来红绫多半也是一夜未睡,这倒令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发生了甚么意外。

  我向鹰望去,只见它神态自若,并无惶急之状。我就叫了一声,却听得红绫的声音,自屋内传来:“爸,你总算回来了,太好了!”

  我伸手推开门,红绫的话有些蹊跷,所以我也很是心急。

  推门一看,只见沙发上,摊手摊脚,坐著一人,见了我也不起来,若不是他的眼珠动了几下,我几乎疑心他是个死人。

  此人非别,正是已好久不见的温家大少爷温宝裕是也。

  温宝裕本是我家的常客,他的出现,自然不足为怪,近来虽有相当日子未见,但是我知道他的行踪,他是去找他的降头师爱人蓝丝去了。

  蓝丝所在之处,再加上蓝丝父亲的隐居之所,是地球上最多姿多采的地区,极适合温宝裕的性格,再加上蓝丝和温宝裕真情相爱,只要两人在一起,即使身处穷山恶水,也是甜蜜如糖,自然就耽搁得久了些。这期间,温妈妈曾不下十次,来这儿打听他宝贝儿子的消息──若不是蓝丝认了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作义父,只怕温妈妈会大闹卫府,认为是我拐走了他的小宝。

  温妈妈三番四次,催温宝裕快些把这个“南洋公主”娶回来。可是蓝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道:“别说我是降头师,师承的来头大,有责任在身,绝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乡;就算不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妈妈在一起,过一天的日子!”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和白素、红绫都在,我们都清楚看到,她说了之后,连打了两个冷震,由此可知,在她的心中,真的认为和温妈妈一起生活,是万万不能,连想想也觉恐怖之事。

  温宝裕还想力挽狂澜:“也不会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我那大屋子,她也不常来。”

  蓝丝笑得甜媚:“我不在,她自然不来,我在,光是她带她的朋友来。‘看我’,就叫人忍不住想要动点手脚,应付应付。”

  温宝裕大惊失色──降头女王,若是“应付”起她不喜欢的人物来,那不是闹著玩的。

  所以他高举双手,大摇其头,叫:“算了!算了!”

  温宝裕虽然和他母亲截然不同,但是母子的情分也很深,不想他母亲忽然全身发肿,口吐蜈蚣甚么的。

  蓝丝叹了一声:“你可以常在我的身边。”

  温宝裕也长叹了一声,自此“孝义难两全”,他在蓝丝身边的日子,自然大大增加,这次一去,几乎已有一年光景了。

  我看他躺在沙发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红绫在一旁用很是同情关注的神望著他,就道:“怎么才分手,又相思了?”

  温宝裕一挺身,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原因之一……”

  我笑:“之二呢?请快说,我一夜未睡。”

  温宝裕苦笑:“其次是,我不想那么早就死。”

  虽然我一贯知道这个人说话,夸张无比,无风三尺浪,可以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又一脸的愁云惨雾,倒也著实令我大吃了一惊:“何致于便要死?”

  温宝裕向我望来,突然之间,却又说了一句和刚才那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陈长青回来了。”

  温宝裕说他“不想死”,对我来说,已是突兀之至,但是比起这句“陈长青回来了”,却根本不算甚么。

  陈长青回来了──真是突兀到了极点。

  熟悉我的记述故事者,自然知道陈长青这位仁兄是何等样人,不必细述──事实上,要细述的话,也无可能,除非这个故事全部给了他。

  简言之,陈长青跟了一群对生命奥秘有极深了解的僧侣,去探讨生死之谜,自此一去不返,跳出红尘,我们称之为“上山学道”去了。

  虽然说他孑然一身,在世上并没有甚么亲情的牵挂,但是他家财万贯,又有数不尽的兴趣,再加上又极好交游,生活也过得五光十色,热闹无比,正是说不尽的好风光,可是他却肯毅然放弃,单是这一点决心,就令人佩服得无话可说。

  他不再留恋红尘,把世俗的一切,都留给了温宝裕,包括那幢名副其实,可以称为宝库的巨宅在内,那巨宅也成了温宝裕的天地,直到他渐渐长大,发现外面更是天大地大之后,才减少了对那巨宅的依恋。

  可是那巨宅仍然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陈长青回来了,一是他失败了,一是他成功了。但不论是失败也好,是成功也好,他回来了,总是好事,何以温宝裕会有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呢?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所以忙问:“他回来了,人在哪里?”

  温宝裕道:“在那大屋之中。”

  我提高了声音:“搞什么鬼?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若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问他,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来个“总质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头说来”

  温宝裕仍是一副死样语气,我走向前去,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喝道:“振作一点,不然,令堂来逼你结婚,我不替你挡驾。”

  温宝裕一听,直跳了起来,叫道:“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向红绫道:“给他一点酒,看来,他需要镇定一下。”

  红绫大叫一声:“得令!”雀跃而去,不一会,就提了酒来。

  温宝裕果然连喝了三口,这才道:“我是三天前回来的──”

  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哼”地一声。

  这小子,三天前就回来了,居然到今天才出现,岂非可恶?

  温宝裕立时向红绫望去,红绫道:“小宝打过电话来,是我接的──我没有机会告诉你。”

  这几天,我确然另外有事情在忙,忙到了晨昏颠倒的地步,和红绫像是也有好多天没见了,所以,红绫才没有机会把小宝回来的事告诉我。

  可是我仍然不满:“你也贵人多忙了,竟然抽不出时间来走一遭?”

  温宝裕大是委屈:“我带回来了一些东西,立刻要处理,不然会失去效果,所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不能离开,一等这时限过去,我就来了──我是昨天来的了。”

  红绫道:“是,小宝来的时候,还没有过午夜。”

  一听得温宝裕竟然等了我一夜,我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不满的了。我哼了一声,同时,心中也不免奇怪──温宝裕和红绫之间的交情,自然毋容置疑,但是他们两人,并不是那种有这么多话说的交情,这大半夜,两人难道闷坐,还是红绫由得温宝裕独自坐著等我?

  我正在思索间,红绫已然道:“爸,这次,小宝在蓝丝处,带了些怪东西回来。”

  我本来急于想知道“陈长青回来了”是怎样一回事,也急于想温宝裕何以会说他“不想死”。可是在温宝裕身上,古灵精怪的事实在太多,一件接著一件,红绫忽然又那样说,温宝刚才又说过,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有七十二小时的时效,那东西也是来自蓝丝姑娘处的,这就更令人好奇了。

  因为蓝丝是一个降头师,在神秘莫测的降头术之中,是甚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发生的。

  所以我先问这个问题:“是甚么东西?是降头术?”

  这一问,小宝立时兴奋了起来:“和降头术有关,也和灵魂学有关。”

  我不值他的大惊小怪:“降头术之中,本就有很大部分和灵魂学有关的。”

  降头术之博大精深,包罗万有的情形,远超乎一般人对它的理解之上,我和温宝裕就曾遇过,一个大降头师,想通过降头术,把自己变成半人半鬼的混合物,这次经验,惊险之至,我已记述在《鬼混》这个故事之中,蓝丝姑娘也是在这个故事之中首度登场的。

  温宝裕兴趣不减:“蓝丝才学了一门秘技,通过降头术的媒介,可死去的人的精灵召出来。”

  我在细想温宝裕说的话,温宝裕又道:“他们认为,人有精灵──他们不叫灵魂,乍看好像一样,但是……很有分别的。”

  我在等著他解说我们通称的“灵魂”和降头术中的“精灵”,究竟有甚么分别,可是他摇头,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且别理会,只顾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事,本来就是很难用言语说得明白的。

  温宝裕强调了一下:“总之,有些不同就是。人死了之后,精灵大多散去,不知所终,但是在某种情形之下,精灵却会附在特定的一些物体之上。”

  我“嗯”了一声:“请说得具体一些。”

  同时,我也想到,温宝裕的话,已开始在说明“灵魂”和“精灵”的不同了。

  这一方面,中国古人的智慧,早已触及。古人说人有“三魂六魄”,这“魂”是怎么一回事,“魄”又是怎么一回事,一直没有人说得明白。

  但“三魂六魄”这种说法,指出了一点:人的灵魂,以许多方式存在,不是定于一说,而是变化多端,温宝裕提及降头术中对它存在的方式的那种理解,就是灵魂存在形式的变化之一。

  温宝裕挥著手:“那被精灵附著的物体,一定和这个人的死亡有关,例如,一个人被一把刀杀死,那么,他的精灵,就会附在这把刀上,以此类推。”

  我呆了片刻──这种说法,我以前未曾听说过,堪称新奇。

  红绫插言:“一个人要是病死的,那精灵又附在何处?”

  温宝裕道:“如果没有这种特定的情形,精灵便无所依附──我说过,大多数情形之下,人死了之后,精灵便不知去向了。”

  红绫却又有她自己的意见:“也许,若是病死的,那人的精灵,便会附在致死的病菌上。”

  我摇头:“这……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温宝裕竟然赞同:“也不算甚么,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这不正是你的经验之一吗?”

  我呆了一呆,是的,记述在《木炭》这个故事中的情形,就十分类似降头术中的“精灵附物”之说──一个人被杀时,抱住了一棵树,他的灵魂进入了树中,后来,这棵树被砍下来,烧成了炭,这个灵魂就被困在木炭中。

  由此可知,人的灵魂也好,精灵也好,是可以有一种依附物体的存在方式的。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那是一种甚么东西?”

  温宝裕抓著头:“对降头术,我一无所知,是蓝丝精心配制的,她本来不肯给我,是我苦苦哀求,她才答应──她给我的时候,很不放心,说是怕我不知道会惹出甚么祸事来。”

  温宝裕虽然是绝不经意地说著,可是我却隐隐感到了一股寒意。

  确然,只有一种降头术,能把亡故者的“精灵”召来,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虽也不能预料,因为人在这方面的所知,实在太少了。

  我摇头:“蓝丝不应该给你这种东西的。”

  温宝裕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是,我一想到‘寒光阁’中的那些藏品,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相信你也会一样忍不住的。”

  我呆了一呆。

  “寒光阁”中的收藏品!

  这需要作一番说明,在陈长青的那幢巨宅之中,有著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收藏品,其中甚至有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其中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题名叫“寒光阁”,里面收藏的是剑──陈长青的上代,是历史上一场著名的大动乱的制造者,造反起家,自然重武,所以对于各种各样兵器的收藏,十分丰富,而且分门别类,分得很细,寒光阁中,专门收的是剑,绝没有别的兵刃混在其中,收藏室的名称,一望而知,是来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诗句。

  虽然只是剑,但是剑也有长、短、厚、薄、乾、坤、单、双等等的分别。在这间收藏室之中,不下一千余柄各种形制的剑。

  我和温宝裕,以及几个对古兵器,尤其是对剑有研究的人,曾在这间收藏室中,花费了不少时日,一面观赏,一面研究。

  剑在中国的兵器之中,称为“百兵之首”,已有几千年历史,所以铸作工艺,已到了精巧绝伦的地步。其中铸钢技术之进步,匪夷所思,真难以想像几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铸剑匠,是如何能铸造出硬度如此之高的精钢来──硬度越高,越是锋利,削金断玉的利剑,并非只是传说,在这寒光阁之中,就有上百柄之多。

  中国的铸剑术,有著浓重的神话色彩,干将莫邪夫妇,为了铸成旷世的宝剑,甚至发生了他们的女儿跳进炉火之中,以身殉剑的事,所铸成的剑,以他们夫妇的名为名,一雌一雄,虽然名剑不知所终,但是这故事,却可以万世流传下去。

  在寒光阁中的剑,有一大特色,就是并没有甚么“湛卢”、“鱼肠”等历史上的名剑,但却全是锋利无匹,真正的杀人利器。

  陈长青的祖上,既是武夫,又是头号的造反者,当然注重实用,多于名气。所以,那一千多柄剑,只怕每一柄,都曾杀过十七、八人,或者更多,有几柄剑,在殷蓝或如寒水般的剑身之上,隐隐有血丝盘缠。由此可知,在剑的岁月之,不知有过多少次白刃进红刃出,血溅十步,开胸破膛的经验。

  温宝裕想到了那千余柄剑,是很自然的事,按照降头术的理论,每一柄剑上,都不知附有多少亡于剑下者的精灵在,若是能一一召来,那可以说是一个古今中外的精灵大聚会了。

  能够制造这样的一场大聚会,温宝裕当然放过这机会──我也不会放过,这便是我何以一听到“寒光阁”,就怦然心动的原因。

  一时之间,我和温宝裕对望著,两人都感到了一股异样的兴奋,因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我才道:“你……已经成功了?”

  温宝裕的回答,令我有点意外:“没有,我准备和你一起进行。”

  他这话,深得我心──这样肯定会是奇趣横生的事,若是他瞒著我独自去进行,那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时,我也已知道,事情还有大不对头之处,因为温宝裕并不是专程来请我去进行召集精灵大聚会的。他来,另有目的,就是他不想死,然后又是“陈长青回来了”。

  如今,说了半天,这两个“主题”,还根本未曾提及,所以我并不催他立刻去进行,只是等他说下去。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在等些甚么,刹那之间,他的兴奋消失无踪,神情也变得忧忧郁郁。红绫在一旁,比我更先不耐烦:“小宝,你这是怎么啦,你一直不是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人。”

  被红绫一喝,温宝裕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动了一下,然后,又现出极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不是吞吐,而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出事情必有过人的为难之处,因为小宝对分析事物的能力相当强,应该没有甚么事,可以难得住他的。

  所以,我并不催他,只是道:“任何事,总有一个开始,就从开始说起。”

  温宝裕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这种降头术,因为已进入了人鬼沟通的阶段,所以,是降头术之中,极高深的一种,普通的降头师,不能触及这一领域,蓝丝的师父猜王,因为自己归位在即,所以这才把这门最深奥的降头术,传给了蓝丝。”

  他还是从降头术“开始”,那使我知道事情一定和降头术有关,可是,他不想死,或许可以和降头术扯上关系,陈长青回来了,又与之何干?

  我没有问,由得他说下去。

  温宝裕再一开口,竟然说起降头术概论来了:“绝大多数降头术,都和一些物质有关,各种古怪的植物、动物、死的和活的昆虫等,但这种召灵术,却还要外加施术者本身的精气──”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跟他熟了,知道他是在问我,是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确然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这句话中,提到了“精气”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我不是十分能确定它的意义。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沮丧:“所谓‘精灵’、‘精气’都是我译的,原来在降头师的语言之中,另有专门名称。那精气的意思,是施术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把自己的思想意志,精神气力,贯串在降头术之中,所以我称之为‘精气’。”

  我点头:“很恰当的说法。”

  温宝裕又高兴了起来:“蓝丝做了第一步,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由我来进行第二步的工作,所以,在进行之前,我要全神贯注,把自己的意念,和降头术相结合,才能成事。”

  我又点头:“需要用施术者的脑能量去催动,这很合理,因为所谓‘精灵’,也应该是过去死者的脑能量,两者之间,可以有能够设想的联系。”

  温宝裕再道:“蓝丝交给我的是一包粉末状的物体,那包药粉,必须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溶于无根水之中──”

  他又向我望来,这次,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甚么是“无根水”。

  “无根水”就是未曾沾过地的水。

第二部:召灵术

  水和土地,本来有极密切的关系,井水河水塘水海水,无不和地相连接。但是有一种是例外,那就是雨水。

  如果在雨水还未落地之前,就将之接住,那么,这种自天而降的水,就称之为“无根水”──这本是中药药方中的名词,降头术在一定程度内,和中国的医学和药学有关,所以有此方法,不足为奇。

  我又知道,前两天下过大雨──温宝裕自然是算定了在雨季易得无根水才行事的。

  温宝裕沉声道:“共用无根水三十四万五千六百滴──”

  他说到这里,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降头术是玄学的一个典型,绝没有道理可讲──或者说,它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人类不明白。

  所以,一切都必须完全照足进行。无根水要三十四万五千六百滴,就一定是这个数字,少一滴,多一滴都不行。

  我望著温宝裕,等他作进一步说明,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他如何能做得到这一点。

  温宝裕知道我在想甚么,他道:“若不是蓝丝帮我,我绝做不到。”

  听到这里,红绫陡然问:“蓝丝来了?”

  温宝裕道:“没有,她给了我一样东西,放在木盆中,等雨水恰好滴到那数目时,这东西便会发出声响,我就得了恰好的分量。”

  我和红绫都皱著眉──除非是极精密的电子仪器,不然,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降头术和电子仪器,又显然是扯不上关系的。红绫口快,已抢著问:“那东西是甚么?”

  温宝裕道:“我也不知道──”

  他说了一句之后,立即顾左右言他,转换了话题:“把那包粉末,放进了无根水之后,就出现了很是奇怪的现象,蓝丝虽已说过,但是亲眼看到了,感受大是不同。”

  我心知他不想多提那个可以计算雨滴的东西,必然是由于降头术中的某种顾忌,所以我也不再追问。

  我只是道:“你说和我一起进行,但是我看你自己已进行得差不多了。”

  温宝裕忙道:“不,最重要的程序,还未曾开始──施术者的精神,还没有贯串进去。”

  我问:“施术者可以不止一个?”

  温宝裕道:“是,越多越好──精神力量强大的人尤其适合。”

  红绫当仁不让:“那我就最适合。”

  我忙道:“且慢,这种人鬼本来殊途,却又要交流的事,谁知会出甚么意外,要从长计议。”

  红绫却道:“不怕,阴间我也来去自如,还怕甚么!”

  我向温宝裕一指:“你来,就是存心要请红绫协助你施术?”

  温宝裕说得坦白:“本来是想请你的,但乃女胜乃父,当然你成了次选。”

  我道:“你不是说人越多越好吗?”

  温宝裕道:“若你们肯父女兵上阵,那自然更好。”

  红绫高兴之至:“小宝,你还没说那粉末放进无根水之后,有甚么怪现象出现。”

  我道:“他没说的事多著哩──他何以忽然说不想死,陈长青回来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在这里说,事倍而功半,不如移驾,到我那里去,容易说得多。”

  我一夜未睡,著实相当疲倦,而且能使我彻夜不寐的,当然也是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以听了小宝的建议,我不禁有点犹豫。

  温宝裕看究了我的心意,忙道:“到了我那里,你可以一面听我说,一面打瞌睡。”

  我苦笑:“若你说的令我瞌睡,那我不去也罢。”

  温宝裕忙道:“不会,不会,保证不会。”

  红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忽哨,那鹰扑喇喇飞过来,停在她的肩上,一行三人,直往温宝裕的巨宅而去。

  到了巨宅,随著温宝裕来到一个厅堂,那厅堂左首,正是“寒光阁”的大门,右首则是另一个储宝室,和本故事无关,是以略过不提。

  那厅堂中的陈设,一色的全是硬木粗制,看来粗悍有劲,是武夫本色。

  在近塞光阁的门口,有一只木架子,上面放著一只木盆,约有二十公分口径,盆中有大半盆水。

  一到,温宝裕就向盆中一指:“你们自己看,我也形容不来。”

  那木盆中,自然就是“无根水”了。而他已经把蓝丝所给的异术粉末放进去,他说的奇异现象,究竟是什么呢?”

  我和红绫趋近去看时,都不禁呆了一呆。

  那木盆不大,可是临近一看,那感觉,就像是面临一个很深的水潭一样。

  不但看起来,“潭”水极深,水气氤氲,而且寒气森森,扑面而至,登时如身处穷山绝壑之中,身在一个绝顶深潭之前。

  我定了定神,那种感觉,依然不变,但是,却也看到盆中的水,清澈无比。

  那盆至多只有二十公分深,但是定睛看去,清澈无比的水,竟如深不见底一般,在水的中间,有许多各色粉末,正在上面翻滚。

  水分明是静止的,可是那些各色粉末,却翻滚得如万长奔腾,风云变幻,巨浪滔天一般,无休无止,变幻万千,怪异绝伦。

  粉末有各种颜色,在清澈如晶莹的水中,那颜色鲜艳无比,粒粒带著妖气。

  更奇怪的是,所有粉末,既不沉底,也不浮上水面,只在水的中段翻滚,幻出各种异象,卷动各种色彩。

  这情景奇特之绝,确实难以形容,若是勉强要作一个比喻,那情形有点像在观看一个巨型的“万花筒”。可是万花筒的图形有规律,而如今眼前所见,波诡云谲,却是千变万化。

  而且,那些极微小的彩色粒子──也就是温宝裕所说的,蓝丝给他的“粉末”,并不是溶解在水中,而是一到水中,就变得像是有生命一样,所以这才出现了这样奇妙的情景。

  我和温宝裕,看到红绫一见了这种情景就被吸引,全神贯注,双眼发定,盯著那盆水看。从他的神态看来,显然不单是为了好奇。

  温宝裕几次想开口问,都被我阻止,直到红绫吁了一口气,我才问:“有甚么发现?”

  红绫缓缓摇头:“不知道,这……盆水中,有点古怪,像是……像是有一股力量,叫人……跳进去,和那些有颜色的小粒子,一起跳舞。”

  红绫的话,听来很是古怪,不易理解,我正想问,却看到温宝裕在听了红绫的话后,竟大有惊异之色。

  我望向他:“怎么一回事?”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蓝丝说,施术时,它有精灵附著的东西,浸在水中,只要使它能碰到那些粉末就行,然后集中精神,那样……施术者本身,就会和那些施过法的粉混为一体,把精灵召出来。”

  我骇然:“那么,施术者岂不是──”

  温宝裕道:“当然是施术者的精神──这就是刚才红绫所说,人像是想进去,和那些粉末一起跳舞的情形──我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了蓝丝所说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好不容易,我等他说完,就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施术过程之中,施术者……的精神,会进入这盆水中,这样才能将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召出来?”

  宝裕眨著眼:“多半是这样,详细……具体的情形,要进行了才知道──可想而知的是,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就算被召来了,也必然不会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可以被肉眼看得到,我想,多半要靠施术者的精神去感应,所以──”

  他说到这里,略犹豫了一下,红绫已道:“所以,施术者要和被召的精灵,处于相同的存在状态,两者之间,才能沟通。”

  我指著那盆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红绫知道我的意思,大声道:“爸,阴间我也曾来去自如,你怕甚么?”

  我叹了一声,确然,我很担心,担心的理由,来自多方面:第一,红绫是我的女儿,自幼就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忧患,使我格外担心她的安危。第二,我对降头术一无所知,也格外觉得它奇诡莫测。第三,像温宝裕和红绫才所说的情形,等于是施术者要自己灵魂出窍,才能和被召来的精灵相会!

  而灵魂离体,相等于死亡,这情形和红绫上次去阴间大不相同,会有甚么样的意外发生,谁也不能预料!

  我略举了举手,把我第三点的忧虑,说了出来。

  温宝裕和红绫,也显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都好一会不说话。

  然后,温宝裕才道:“情形虽然特殊,但是……我想不会有危险──因为蓝丝并没有提出这一点,她只是说──”

  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尴尬,分明是有甚么话,说漏了口。这种情形,如何瞒得了我和红绫的注视,我立时“哼”了一声,红绫则叫道:“小宝,你好啊,蓝丝有甚么话,你打了埋伏不说出来?”

  温宝裕双手一摆:“她说,这种法术,最好不要试著玩──除非有特定的目的,知道召来的精灵的来龙去脉,这才好进行,不然,不知道召来的是甚么样的凶神恶煞,怕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陡然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却又轻描淡写道:“这就像是警告不要随便开门给陌生人一样,其实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温宝裕自小就胆大妄为之至,脾性至今不变。我疾声道:“所谓意想不到的麻烦,是甚么?”

  温宝裕道:“只是可能有,不一定会发生,就算会发生,也不知道是甚么,蓝丝也是才学会这门法术!”

  我眉头打结,温宝裕竟然问:“是不是由于一点,就放弃如此旷世难逢的探索?”

  这小子是在将我的军了,我沉声道:“你曾胡乱召魂,把一个积年老鬼,召进了一个小女孩的体内,这教训还不够你受的?”

  温宝裕也是在这巨宅之中,曾召来了积年悍匪黄老四的灵魂,进入小女孩安安的体内,这件事,至今未了,发展下去会怎样,无人能知。

  温宝裕双手一摊:“没有甚么不好啊,并没有甚么人受伤害。”

  我道:“可是,这次如有意外,会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温宝裕应对如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心中暗叹一声:“看了看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红绫,心中大是感叹:曾几何时,我何尝不是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穴的次数,数之不尽,甚么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起来了?

  想念及此,我不禁一声长叹。

  红绫和温宝裕两人,竟然能够知道我的思路历程,我叹声未毕,两人已各自一声欢呼,一前一后,掠进了“寒光阁”。

  温宝裕曾跟随良辰美景,学了一个时期轻功,所以身手也很快。他们两人进了寒光阁,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金铁交鸣,悠悠不绝,在动听之中,另有一股肃然之气。

  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我知道那是他们在选择剑,拔剑出鞘时发出的声响。

  我叫道:“随便拣两把就可以了。”

  我的话,有未曾出口的“潜台词”:“随便哪一把,都不止杀过一个人,剑上的精灵,决少不了。”

  里面传来红绫和温宝裕的答应声,不一会,两人出来,我一看,不禁感叹,人性格生就随便在一个小行动之中,也能表现出来。

  这时,红绫带出来的,是一柄又长又阔的大剑,寻常剑只有三尺来长,可是这时,红绫捧著的那一柄,足有五尺来长,剑身也极宽,通体黑黝黝,又不类生锈,看来并无刃口,但是在剑刃之上,却又不时有寒光隐隐闪动,令人望而生畏。

  那剑看来很是沉重,因为红绫也是双手捧它出来的──若是她一手提不动的话,那么这柄剑的重量,有可能在一百公斤以上。

  她一面大踏步走出来,一面叫嚷:“这柄剑最长大,又最重,一定曾伤过不少人。”

  他来到近前,把剑向地上一放,剑尖向下,那剑无剑鞘,她随随便便一放,“铮”的一声响,剑尖竟然刺进了地面五寸左右。

  地面上铺的全是水磨方砖,由此可知,此剑虽然不是甚么寒光四射和起眼,可是却锋利无比。

  这一下,连红绫自己,也有点意外,温宝裕也失声道:“好家伙。”

  接著,他吐了吐舌头:“这剑太重,我几次拿它不动,没有硬来,幸亏如此,不然,要是一失手,落在脚上,那还了得!”

  我这时离这剑很近,觉得在这黑漆的剑身上,似有一股寒气散发出来,我伸手贴著剑脊,轻抚了一下,触手冰凉,如抚冰块。

  我大声道:“好一把宝剑。”

  温宝裕发挥想像:“会不会是独孤求败的那柄玄铁重剑?”

  我笑道:“不,多半是倚天宝剑。”

  温宝裕摇头:“你别冤我,倚天剑断成两截,明教锐金旗,嫌它杀教众太多,不肯接上,两截断剑,自此下落不明。”

  我们这样在说著,我以为红绫必然不知我们在说甚么,却不料她突然道:“那两截断剑,后来又被高手匠人,铸成了两柄匕首,其中一柄,曾在清末民初,落在韦小宝的手中,造就了不少大业。”

  红绫此言一出,把我和温宝裕惊诧得目定口呆。红绫虽然学识丰富之至,但这方面的所知,应该等于零,何以也能精通如斯?

  一时之间,我们望住了她,则声不得,红绫得意洋洋:“你们常说些我不懂的话,我向妈处学的,有何难哉?一个小时,就全在脑中,滚瓜烂熟了,‘金学’程度之深,我排第一,谁与争锋?”

  我和小宝连声道:“佩服!佩服!”

  小宝把手扬起,这才看到他手中,是一只镶金饰玉,极其精致的檀木盒子。那盒子长不足一尺,看来,盒中该是一柄短剑。

  温宝裕一面去开盒盖,一面道:“这剑光芒很强,小心点看。”

  红绫本来在探头去看,闻言后退了半步,盒盖也在此时打开。

  只见盒中,寒气闪闪,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剑形的光芒,不见有剑,那团光芒还在吞吐闪耀不定,如同是发光的活物一般。

  要相当用心,才能看到,在那团光芒之中,裹著一柄小剑,而光芒就是由这柄小剑发出来的。

  这柄剑,其小无比,形制竟和通常缩小了作为拆信刀之用的摆设品一样,但是可以看得出,剑身锋利无比──不然,也不会发出这样夺目的光彩。

  在剑旁,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剑鞘,温宝裕拈起小剑来,又取起剑鞘,夺了进去,光芒骤敛。

  他道:“我留意这柄小剑很久了,真难相信那么小的剑,也能杀人,正好拿它来试试。”

  他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显然他对这柄剑,很有些疑惑,我反问他:“这剑有多锋利,你可曾试过?”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又拔剑出鞘,高举过头,剑尖向下,然后松手,任剑落下。

  只这柄小剑落下,一碰到了砖地,竟然无声无息,直刺进了砖面。

  这一来,我和红绫,都不禁吃了一惊,刚才红绫手中的长剑,插进了砖面,已足以令人骇然,但是那剑沉重无比,再加上锋锐,还可以理解。

  而如今,这柄小剑,重不会超过四两,却能有这样的表现,其锋利程度,实在令人咋舌!

  我一弯身,把剑拔了起来,果然拈在手中,轻若无物,可是举近一看,寒光闪闪,有一股凉意扑面,细看剑柄之上,有用金丝盘成的“女贞”两个古篆。

  我吸了一口气:“这剑,是古代女子要来防身之用,以保贞节的。”

  温宝裕显然对这剑下过一番功夫,所以他立即问:“是杀人还是自杀?”

  我道:“若是杀不了人,当然只好自杀。”

  红绫对这种情形,不是很想得通,所以她眨著眼,没有出甚么声。

  温宝裕很是兴奋:“这剑不知曾使用否?”

  对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有答案,红绫忽然道:“这剑不是凡品,能拥有它的主人,也一定身价非凡,难道还要用它来自卫?”

  我叹了一声:“历史上动乱多,在天下大乱时,哪怕是金枝玉叶,公主贵人,一样会有不可思议的遭遇。”

  温宝裕道:“是啊,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女儿就在大动乱之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红绫居然响应:“想那崇祯皇帝,在上呆自尽之前,还把他的女儿,砍了一条手臂──这皇帝,连父亲也做不好,怎么治天下?”

  红绫忽然发出了这样一句议论,其立论虽堪发噱,但是却是很有道理。

  温宝裕感叹了一阵,向我望来:“就凭这一大一小两剑上所附的精灵如何?”

  我想了一想,看来,这两柄剑,都很有些年代了。剑,铸来就是为了杀人的,自然年代愈是久远,被用来作为杀人的可能性愈多,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任择两柄,都是一样。

  我道:“应该如何使用,我不懂。”

  温宝裕道:“先要念一遍咒语──那咒语好长,我全记住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现出了古怪而又为难的神情来。我始终觉得,这小子有点古怪,一定会有些甚么事,瞒住了未曾说出来。

  所以我道:“小宝,我们即将进行的事,极其神秘不可测,我们既然共同进行,必须要通诚合作才好。”

  温宝裕连声道:“是!是!”

  我道:“那么,你曾说陈长青回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温宝裕道:“这……我正想说到这一点……”

  他言语之间,仍然有些支吾,在一旁的红绫,已不耐烦起来。

  她不耐烦,不是为了小宝欲言又止,而是等急了,她大声道:“那陈长青回不回来看,有甚么要紧?不如先看了精灵再说。”

  我正色道:“不行,陈长青是我和小宝的生死之交,有关他的一切,比甚么都重要。”

  红绫见我说得认真,伸了伸舌头,不再说甚么,小宝忙道:“他回来的事,和召精灵……也大有关连。”

  我喝道:“你痛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了。”

  温宝裕道:“我说──在召灵之前,先要念一遍咒语,念那咒语的作用,是要把在这盆水周围,一定范围内,不相干的精灵,或类似精灵的存在赶走。”

第三部:咒语

  对小宝的说法,我并不感到突兀。

  因为,我曾参加过许多次,各种形式和灵魂接触的行动。灵魂,正是小宝口中“类似精灵的存在”。通常,为了避免不受非目标中的灵魂的干扰,都会先设法将之驱走,以免妨碍降灵的进行。

  看来,降头术中的召集精灵之法,也要有这一项事先准备功夫。

  这项准备功夫的理论基础,和我对鬼魂的理论,十分吻合。

  我的理论是,灵魂几乎存在于所有的空间之中,只是没有通过特殊的情形,接触不到而已,那情形一如,若没有电视接收器,就看不到电视画面,但形成电视画面的电波,却充塞空间,无处不在。

  这理论并不神秘,也经多次证实。

  温宝裕刚才所说,念咒语的目的,就是不要其他的精灵,干扰了召灵的行动。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温宝裕道:“那咒语十分长──”

  我不耐烦:“这你刚才说过了!”

  温宝裕道:“是──可是事情是从这咒语开始的,这咒语很长──”

  我重重的哼了一声,温宝裕续道:“可是在念的时候,一个音也错不得,蓝丝千叮万嘱,要我小心,我自然也很是紧张。”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咒语”这玩意,在玄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古今中外的魔术巫术法术召灵降神等等行为,都有各自的咒语。一念咒语,就有一种奇异力量的产生,可以达到种种想达成的目的。

  至于咒语的力量,自何而来,或者说为何念了咒语,就会有力量产生,这一个问题,至今为此,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凡是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各人就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力来做设想。

  我在长久涉足玄学范畴的过程之中,对“咒语”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作过不少假设。在我的假设之中,有两项值得一提──这个故事和咒语的关系很大,所以我又不嫌其烦,把我对咒语的假设阐说一下。

  我对咒语的第一个假设是:咒语,毫无例外,是由一个以上的音节组成,咒语是要大声诵念的,而咒语的发音,连串起来,又并没有语言上的意义,所以,咒语只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发音。

  在发音的过程中,有可能引起空气中或其他物质对声音的共振,而在声音的共振过程中,又导致一些变化,例如实用科学还不能解释的磁场变化等等,从而,在不可知的因素之中,产生了力量。

  这个假设比较简单,不可知的因素也太多,所以不是很被人接纳。

  我的另一个假设是:各种咒语,其实是各种语言,特定的咒语,是特定的语言,说给特定的对象听,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听得明白特定的咒语。

  说得明白一点,我假设诸神具有超凡力量,都是外星人,那么,咒语,就是各类外星人传下来的语言,你用这种语言说话,这种外星人能听懂,它就发挥力量,使你达到目的。而你用那种语言说话,那种外星人就明白,他就能应你邀请,去完成一定的目的。

  当你高声诵读咒语之际,目的是要有超能力的外星人听到,才能发挥力量来帮你。

  自然不是每次有人念咒语,就一定奏效,而是要各方面配合,使咒语的特定目标,可以听得到,这咒语才有效。之所以咒语不是人人可念,其中还包含了能“上达天庭”的诀窍在。

  而外星人在传下咒语的时候,一定也作过某些承诺,只要听到了咒语,他们就会实现承诺,发挥力量,出现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一个假设,虽然只是原则,许多细节问题都是未知之数,但很可以说得通。

  当然,也有人讥嘲:“卫斯理的任何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

  确然如此,我的许多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因为我坚信,许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除了用外星人去解释之外,永不会有结果。

  如果不相信有外星人,那么,就一直只好在谜团之中打滚。

  好了,咒语在我的心目之中,既然可以作如此的假设,那么我自然同意温宝裕的话。那是一个音节也错不得的,非但错不得,而且音要念得标准──音不准,就不是那个语言,人家就听不懂了。

  中外历来所传的咒语极多,但是绝大多数都失了灵,当然是因为在传习的过程之中,越来越走了音的缘故,变得初授者都听不懂了,如何还会有效?

  温宝裕见我谅解他的困难,很是高兴:“这咒语,一共有两百二十二个音。”

  我吃了一惊,望住了他不出声──温宝裕生性活泼,不耐死记,这全无意义的两百来个音,要他死记下来,对他来说,那可比甚么都难。而且,我不相信他可以记得下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记错了?”

  谁也不知道若是记错了咒语,或是念错了咒语,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所以我才吃惊。

  温宝裕道:“若不是记得一字不差,谁敢乱念?说来好笑,咒语本来是玄学的,最不科学的东西,可是我却借用了科学的发明──在蓝丝念的时候,我用录音机,把它全录下来了。

  我闷哼了一声:“没听说咒语可以用录音机代念的。”

  温宝裕道:“当然不,我照著录音来练,练了上千遍,总算记得了。”

  我由衷地道:“真是不容易之至。”

  温宝裕感叹:“简直困难之极,我战战兢兢,一个音也不敢错。背熟了之后,每天也至少念它七八十遍。等到把蓝丝给的粉末,溶进了无根水之中,照蓝丝的吩咐,是要对著这盆水来念这驱赶野精灵的咒语的。念完咒语,就可以进行了。”

  红绫在一旁,看来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她大声道:“那你就快念咒语吧!”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我准备好了一切,就要来找你们,要和你们一起进行,我临出门找你们时,由于这几天来,念咒语念成了习惯,所以一面走,一面又把那咒语,念了一遍──其间,曾有短暂的时间,经过这盆水──”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而我,也听出一些名堂来了。

  我道:“你那一遍咒语,起了作用?”

  温宝裕皱著眉:“我……我不知道──”

  红绫的性子比我还急:“起不起作用都没有关系?反正咒语是用来驱赶精灵的,早赶走和迟赶走,还不是一样?就算驱走了再来,重念一遍就是!”

  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我道:“听小宝说下去。”

  温宝裕道:“我一面念,一面向外走,等到念完,恰好推开门。”

  他伸手向前面那扇门,指了一指。接著,他急步走到了那扇门前。

  当时,温宝裕走到了门前,打开门,心中很是兴奋,因为他即将和我见面,又有一椿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可以和我一起进行。

  他又自觉这种难记的咒语,念来很是畅顺,所以心情也很愉快,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也自然而然,大声答应。

  那叫他的声音,叫的是:“小宝!”

  温宝裕在答应了之后,才陡地一震,但立时感到,那声音极熟,应该是一听就知道是谁。可是,却又奇怪在,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是谁来──在极度的意外之下,就会产生这样的情形。

  所以,他也陡然一呆,心中在想,“是谁?”

  而那声音又已传来,这次,大有责备之意,“小宝,你在搞甚么鬼?”

  这句话一传入耳中,温宝裕心头突然乱跳,喜得大叫一声,竟直跳了起来,这才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大叫道:“陈长青,是你?”

  他已认出了那是陈长青的声音。

  他这时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陈长青和他的交情极好,要不然,也不会把偌大的家财,全都交给了他,当时温宝裕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能得到朋友这样的信任,自然铭感心中。

  虽然说陈长青是“上山学道”去了,可是他一去之后,了无音讯,那情形也就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差不多。有时,我和温宝裕提起陈长青,他都免不了要眼红,这时,突然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其乐可知。

  所以,当他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落下地来之际,甚至感到了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可是当他站定了之后,他却为之一呆,因为眼前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他也立即发觉,眼前并没有可供人躲藏之处。

  他站著发呆,刚才,他明明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何以竟闻声不见人?

  他一面拍打著自己的头,一面也叫了起来:“陈长青,你在搞甚么鬼?”

  这句话一出口,居然立刻有了回响,陈长青的声音又入耳:“你才在搞鬼啦!刚才你念的是甚么咒?”

  温宝裕毕竟是和我在一起,经过了不少古怪事件,他立时知道,这时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

  他知道,其实,实际上并没有甚么声音,而他之所以“听”到了陈长青的话,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听觉部分。

  也就是说,陈长青人并不在,是陈长青的精神力量,或是陈长青通过某种方法使他“听”到。

  刹时之间,温宝裕的思绪,紊乱之极,他首先想到的是,陈长青学道有成,已经练成了类似“他心通”之类的神术。

  所以,这时自己能听到他的声音,陈长青他人,可能不知道在喜马拉雅山的哪一个雪峰顶上。

  接著,他忽然又想到,陈长青可能是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这样说来,陈长青竟是死了!

  片刻之间,思潮起伏,情绪变化之大,令他难以承受,竟至于额上,沁出了老大的汗珠来。

  他一发急,连声音都哑了,他嘶叫:“你别吓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问了之后,却好久没有得到回音,这更急得他团团乱转,又一再连连发问。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对温宝裕来说,这两三分钟,简直犹如在地狱中被火烤一样难受。

  然后,他才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听这四个字,温宝裕先是呆了一呆,下意识地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当然看不到甚么,而接下来,他听到陈长青的话,却叫他凉了半截。

  他听得陈长青道:“可是,怎么一回事,干甚么要赶我走?为甚么全要把我们赶走?”

  陈长青的声音,听来很是愤怒,温宝裕陡然想起,刚才在听到陈长青的声音之前,自己正在念蓝丝所授的那篇咒语!

  而那篇咒语,目的是驱赶附近周围的精灵──也就是说,在这屋子中,如果有精灵在,这篇咒语,加上那盆混了粉末的无根水的配合,就会起一种奇妙的作用,把那些精灵全赶走。

  所谓“精灵”,本来就是和灵魂、鬼,是同一性质的存在,而陈长青却同时遭到了驱赶,那岂不是说,陈长青已不再是人,而是鬼魂了?

  温宝裕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好一阵“咯咯”发响之后,他才道:“不是……不是……是……是……”

  若说他平时喜欢语无伦次,那是冤枉了他,这时,他才是真正的语无伦次了。

  这时,陈长青的声音又响起:“小宝,你究竟在搞什么鬼,这一个大洞,里面是甚么?怎么会有轮回光彩,那是甚么?”

  这几句话,听得温宝裕目定口呆,甚么“大洞”、“轮回的光彩”等等,都令温宝裕莫名其妙,不知所指。他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究竟怎么啦?”

  陈长青却又重覆了那句话:“我回来了。”

  温宝裕大叫:“你回来了,你在哪里?为甚么我看不见你?你……你现在是人是鬼?”

  温宝裕的精神状态,那时处于极不正常的状况之下,所以他一时情急,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我一听得他说到这里,就失声道:“你不应该用这样的话问他的。”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直觉才如此说的,说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我也认定了陈长青已经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情形还更可怕的是,陈长青极可能,并不知自己是鬼,他只知道自己回来了。

  人死在外面,灵魂自然也回家,这种情形,并不罕见。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家者并不知自己已经死了,若骤然问他是人还是鬼,提醒他其实已经死了,自然不是很好,所以我才直觉地说温宝裕不能这样问他。

  我一说,温宝裕的神情,比刚才我一进门看到他的时候,更加难看。

  他喃喃地道:“问了之后,我也感到不应该这样问,可是……可是……”

  我道:“你且说下去,后来怎样?”

  当下,温宝裕也觉得自己如此问,太突兀了些,他心中很是不安,等著陈长青的回答,同时,急速地思索著陈长青的话。

  陈长青说屋子里有一个“大洞”,温宝裕自然看不到,他只看到那盆水,水中的粉末,正在翻滚卷动,放出异样的色彩。于是,他又想到了陈长青说甚么“轮回的光彩”,是不是就是指这盆水?

  这盆水,可以起到把精灵召集来的作用,陈长青如今的存在状态,如果和精灵接近,那么,这盆“法水”,在他看来,自然便大具异相了!

  一想到这一点,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呻吟声,连忙脱下了外衣,覆盖在那只盆上。

  他仍然未曾得到陈长青的回答,他又等了一会,才又道:“你……还在吗?你回来了,再好没有,再好没有,怎会有人赶你走,你……你……”

  他想不断地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恐惧感──那时,他心头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不知道陈长青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怎么样了。

  他又断续地说著,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甚么,但求有声音发出来就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总算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

  照温宝裕说,若是他听不到陈长青声音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成为一个不断说话的疯子──温宝裕的说话虽然夸张,但若是陈长青不再出声,必然给他极大的打击,这一点殆无疑问,因为他认定陈长青已成了“鬼魂”一类,而被他的咒语以及降头术“赶走了”,他会因此而感到极度的不安。

  谢天谢地,陈长青的声音又传来了,说的竟然还是那一句话:“小宝,你在搞什么鬼?”

  温宝裕一听,高兴激动又生气,以致眼泪直流。他高兴激动,是因为再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而他生气,却是因为陈长青一个劲儿在追问他“搞甚么鬼”,却又不说他自己是在搞甚么鬼。

  温宝裕一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你在搞甚么鬼啊,你人在哪里,是学会了隔身法,还是神游到此?我是个凡夫俗子,你要对我说明才好!”

  他不敢再问陈长青“是人是鬼”这样问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已经可以算是最佳措词了。他问了之后,又是好一会儿,陈长青才有了回答。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在肚子里,骂了几十声“混蛋”。可是温宝裕虽然没有骂出声,陈长青却也知道,他竟然道:“你先别骂我。”

  温宝裕吃了一惊,也坦承不讳:“我是在骂你,你也该骂,你刚才给我的,是甚么回答。”

  刚才,陈长青的回答是:“你先别管,和你说,也说不明白,我回来了,你只要明白这个事实就好了!”

  陈长青的这个回答,实在有点不像话,这难怪温宝裕会“腹诽”。

  温宝裕本来还想追问下去,问他若不是鬼,何以会有被咒语赶出去的感觉,但是,一转念间,他并没有问,因为,他想到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如何,自己虽不知道,但多半已不是人。

  如果他真是鬼,再问下去,他一怒离去,自己上哪儿找他去?还是哑忍的为是。

  而接下来,陈长青所说的话,却又令他很是感动。陈长青道:“小宝,你又在做甚么?这人鬼殊途,可不是乱玩得的,其中有太多情形,人类一无所知,出了差错,还不知差错在哪里。”

  陈长青说得很是沉重,而且这番话,和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大相迳庭,但却是出于对温宝裕真正的关心,所以才令温宝裕感动。

  温宝裕答道:“也没有甚么,这是一种降头术,说是能召集精灵,所以──”

  他滔滔不绝说他准备做甚么,又简单地介绍蓝丝。

  在他说的时候,陈长青一点反应也没有。说完,才听得陈长青诧异道:“原来降头术中,也有如此深奥的一环,不过我看,传你这降头术的人,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还有重要的诀窍,未曾告与你知。”

  温宝裕一怔,他知道蓝丝决不会骗他,瞒住了一些事不告诉他。

  如果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属实,那么一定是蓝丝自己也不知道──不单是蓝丝不知道,连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也不知道。

  温宝裕心中,又不免疑惑之至:这是降头术中的大秘密,若是蓝丝都不知道,陈长青难道对降头术也大有研究,反而能知究竟?

  他一面想,一面道:“还有甚么,是我不知道的?”

  陈长青的回答,又令温宝裕气结:“你不要管了,快别玩这把戏了。”

  若是这样的一句话,能叫温宝裕就此停手,那温宝裕也就不是温宝裕了。尽管这样的一句话,来自闻声不见人的陈长青,比正常人说的分量,重了几倍,可是一样对温宝裕不起作用。

  温宝裕理所当然的回答是:“不行!”

  陈长青道:“离开那么多年,以为你已长大了,怎知你还是爱闯祸如昔!”

  温宝裕大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若是说出会有甚么结果,有甚么是我所不知道的,那我还可以考虑是不是会放弃。”

  陈长青这时,虽然不知道是以甚么的形式存在,但是和他对答,却如同他人在对面一样。

第四部:以身引鬼

  而且,陈长青只会说小宝,他自己的脾性,分离了那么多年,也一样一点没改。他“哼”地一声:“我问你,那个叫蓝丝的降头师,告诉了你召集精灵的法子,她可再告诉你该如何送回去?”

  温宝裕怔了一怔,蓝丝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想的是,精灵召了来,不要的时候,自己会回去,何需相送?

  所以,对于陈长青的这个问题,温宝裕答不上来,陈长青就连声冷笑。

  本来,这种闻声不见人的情形,极其诡异,但是温宝裕情知陈长青对自己的交情很好,不管他现在是甚么,都不会加害自己,所以渐渐地,不但没有恐惧之心,连异样的感觉,也逐渐消失。

  在陈长青的冷笑声中,温宝裕道:“别声关子了,该怎么回去,你告诉我。”

  陈长青却道:“我也不知道。”

  温宝裕有点恼怒:“这不是废话吗?”

  陈长青的吸气声清晰可闻──温宝裕一直弄不明白,陈长青此际,决不是以“活人”的形式存在,怎么会还需要吸气,这个疑问,在日后才有答案,陈长青道:“可是我却知道,精灵易请难送。”

  温宝裕“哈哈”一笑:“何难之有,我曾召过鬼魂,召来了不走的有之,进入了小女孩身体的有之,就算不走,又奈我何?”

  陈长青却说了一句:“那是鬼魂。”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鬼魂和精灵,有甚么不同?”

  温宝裕一拍大腿:“我的反应和你一样,一听之后,我也那么问他。”

  我催他快往下说。

  当时,陈长青也好一会没出声,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温宝裕催了两次,陈长青才道:“照你所说的情形,精灵是附在致他于死的器物之上,那么,这种情形下,人的精气,也就是人的记忆组,或者是人的灵魂,都会充满了冤气和戾气,和一般的灵魂有所不同,活动能力特别强,也特别擅于干扰他人的脑部活动。也就是说,那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冤屈得失去常性,满是仇恨的一种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受了鼓励,从静止的状态转为活动的状态,会有甚么事发生,你自己去想想吧?”

  陈长青说得够明白的了,温宝裕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喃喃自语:“会怎么样?会大闹人间?会冤魂上身?会追魂索命,还是会找替身?”

  陈长青闷哼一声:“你想得出的可能,都会发生,还有许多你想不出的情形,也会发生。”

  我听温宝裕说到这里,心中不禁大是疑惑。

  因为,照说陈长青的警告如此严重,温宝裕再胆大妄为,在召请精灵之前,也该先和我商量一下才是,可是他却一下子就取出了两柄剑来,若不是我追问,只怕精灵早已被召来了!

  我知道后来一定还有些事发生,不能使温宝裕打消主意,我只有等温宝裕说下去再说。

  当下,温宝裕道:“我明白了,精灵,就是充满了报仇、暴戾意识的恶鬼、冤魂、凶灵。”

  陈长青道:“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反正就是那样的一种情形,所以,他才大多数附在致他于死的凶器之上──你的想法并不错,每一柄剑上,怕都不止一个精灵。”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这种精灵,又凶又狠,易请难驱?”

  陈长青以为温宝裕已有害怕之意,所以道:“是啊,所以,不惹他们最好。”

  却不料温宝裕道:“就算易请难送,就算它凶狠恶毒,那又会怎么样?它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又能奈我何,我看你是──”

  他本来想说“我看你是也成了鬼,所以才会对你的同类这样害怕”,但他长大了许多,毕竟在说话上,也懂得甚么叫分寸。而且,他想起陈长青若是变了鬼,那是令人极其伤心的事,绝不能以此来讽刺自己的朋友,所以他才忍住了没有说。

  陈长青却已发了急,因为他劝了半天,等于白劝了,温宝裕根本不听他的,所以他怒道:“怎么能无奈你何?虽然人鬼殊途,但是人的思想活动,全靠脑部活动进行,而灵魂正是脑部活动力量的积聚,一股邪恶的精灵,可以轻而易举,占据你的脑部,控制操纵你的行为,使你失去常性,变得凶狠恶毒,残忍暴戾,使你处于疯狂状态之中,于你何干?”

  陈长青的警告,可以说是严重之极了,连我在听温宝裕转述,听到此际,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因为,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

  不单是我,红绫听了,也是神色凝重,显然她是在设想这种可怕的情景──一个极好的人,忽然迷失了本性,这种情形,现实生活中也有例子,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邪恶的精灵,占据了人脑的恶果?

  可是,温宝裕听了,只是呆了半响,就“哈哈”笑了起来:“真厉害,那情形不是和服了朝阳神教任教主的‘三尸脑神丹’差不多吗?说是发作起来,连自己的父母子女,都会拿来嚼吃了──这可能是任教主也会降头术,把精灵附在毒药中之故。”

  陈长青的声音,变得十分难听:“小宝,我一直很欣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若是明知极度的凶险,而又不听劝告的话,那是妄为,是愚蠢。”

  温宝裕听出陈长青认真了,所以他也认真地回答:“你别生气,我不是在闹著玩,我有我的道理。”

  陈长青喝道:“说!”

  温宝裕道:“第一,精灵是不是侵入脑部,我看,个人的意志力相当重要,一个人的意志若是够强,等于一座城堡,有足够的防御能力,来敌也没有那么容易攻入──要是真有精灵要强占的情形出现,也可以藉此考验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意志力。”

  陈长青怒道:“这也是考验得的?要是失败了──”

  温宝裕立时接口:“要是失败了,世上少一个意志力薄弱之徒,又有甚么大不了?这样的生命,消失了也不足为惜。你别忘了,你自己,正是为了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而牺牲放弃了一切的。”

  陈长青怒道:“谁说我的目标虚无飘渺?”

  温宝裕早就料到陈长青必然如此回答,所以他立时道:“你的目标,追求到了。”

  他们虽然在讨论精灵的问题,但温宝裕一直想知道陈长青如今的情形,所以同时制造发问的机会。

  陈长青性子较直,立时道:“就算没有追求到,也不是一无所得。”

  温宝裕打蛇随棍上:“那你现在,是甚么情形?”

  陈长青叹了一声:“我的情形,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也很难告诉你。”

  温宝裕更进一步道:“你为甚么要唉声叹气,情形如果不好,何不回头?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陈长青答骂:“你胡说甚么,现在是在谈你的事,你这样做,不是以身试法──”

  温宝裕大笑:“我这是以身引鬼。”

  陈长青怒斥:“很好笑吗?”

  温宝裕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能绝不好笑,但是总要试一试,若是藉此能知道历史上众多的冤魂,是处于一种甚么样的情景之下,则虽然身犯奇险,也大是值得。”

  陈长青没有立即回答,温宝裕又道:“这就像你不顾一切,去探索生命的奥秘一样,我要做的,也是在探察生命的奥秘!”

  看来,陈长青反而被温宝裕说服,他叹了一声:“可是你冒的险太大,你可能……化为乌有──连灵魂都被吞噬了。”

  温宝裕吃了一惊:“这……精灵竟然一凶至此?”

  陈长青道:“我不知道,只是作最坏的打算,有可能出现你的记忆组从此消失的情形,那就是道家的所谓‘形神俱灭’,从此,宇宙之间,再也没有你了。”

  温宝裕想了一想,才道:“我有恃无恐的第二个原因,是蓝丝不会害我,若然这种行动,真的如此危险,她不会让我进行。”

  陈长青道:“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她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温宝裕摇头:“她降头术的造诣,已是举世一流,我相信她所说。”

  陈长青看来已无奈他何:“不管怎样,你在行事之前,总应该去找卫斯理商量一下。”

  温宝裕大是奇怪:“你呢?你不准备去见卫斯理?”

  温宝裕这一问,大有责难之意,而且,责难得很有道理。他和温宝裕的交情虽好,但总及不上和我的交情,我和他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他的确冒了生命的危险,去替我出头,他要是回来了,不来见我,著实有点不可思议。

  陈长青一被温宝裕责问,半晌不语。等温宝裕一再催促,他才道:“唉,我……是愧对故人……所以,不想去打扰他了。”

  温宝裕发急:“你究竟怎么样了,你能和我相聚,自然也能和他相聚。”

  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啼笑皆非,他道:“一来,我被你那咒语产生的力量,逼得我非出声不可,二来,在你面前,我容易敷衍,可以过关,在他面前,被他追问起来,却难以打马虎眼,所以不……去见他了。”

  温宝裕就算不是机灵过人,也可以听出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大大不妙。虽然他也知道陈长青说话夸张,但是用到了“愧对故人”这样的词句,那是无面见江山父老,由此可知他处境之糟糕了。

  温宝裕发急:“喂,我们还是朋友不是,你这样的态度,算是甚么意思?”

  陈长青却拒绝作答,再不闻其声。温宝裕又道:“不论你现在有甚么困难,都没有甚么大不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来,我们都今非昔比,大有进展,连阴间也来去几回,没甚么难得倒我们。”

  确实,自陈长青“上山学道”之后,我又有许多奇异的经过,温宝裕这样说,倒也不算是吹牛。

  陈长青的反应来了,出乎温宝裕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哼哼哼”三下冷笑,才道:“那个阴间,只不过是几个有家归不得的外星流浪鬼,装神弄鬼的玩意,收留了一些游魂野鬼,比起难民营来,也好不了多少,算是甚么,也值得说嘴。”

  当温宝裕转述陈长青对“那个阴间”的批评之际,我不禁摇头──那确实是陈长青说话的一贯口吻,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人说得如此刻而接近实情。“那个阴间”由一二三号建造而成,一二三号确然是“有家归不得”,只是他称他们为“外星流浪鬼”,那就会有点匪夷所思了。

  温宝裕当时,也怔了一怔:“你倒知道不少。”

  陈长青洋洋得意:“岂止不少,简直甚么都知道。”

  温宝裕立即道:“那你该知道,别人如何才能帮助你。”

  他的话,先咬定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需要人帮助,不容陈长青有推搪的余地,说话的技巧甚高。

  陈长青果然入彀:“除非那人肯去死!”

  温宝裕陡然震动,失声道:“甚么?”

  陈长青嘿嘿冷答,笑声听来,竟是无限苍凉,他重覆了那句话:“除非那人肯死。”

  由于陈长青的那句话实在太骇人,所以温宝裕也不及去细想他那几声冷笑,是不是在调侃世人──世人每有豪言语语,说是为了帮助朋友,便怎么怎么的,可是说归说,真正做到的,又有多少?

  像这样,温宝裕千愿意万愿意帮陈长青,可是一想到他自己要以死亡作代价,他也不免踌躇。

  温宝裕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曾与卫斯理出生入死──当时且是抱著必死的决心去行事的,我也可以为你这样做──”

  他的话没有说完,陈长青便“呸”地一声:“放你的狗臭屁,我何至于要朋友为我死?你自己肯死,就不想想你令堂大人和蓝丝姑娘?”

  温宝裕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大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可是由于我熟知温宝裕的为人,所以听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了甚么事──这小子有一股极度热情澎湃的激情,他在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定是要死去救陈长青。

  当然,他要下这样的决心,自然有十分痛苦的心路历程,他本意是绝不愿意的,可是却又感到非这样做不可,所以他很矛盾痛苦,这才有一见了我之后,神情沮丧,说他“不想死”的这种情形出现。

  但是他尽管不想死,还是可以为了陈长青,而不愿一切。

  自我初识他起,我就知道在他的血液中,奔驰著这样的一股激情,这种激情,绝不现代,但是却可爱得叫人心疼──这也是我和他一见如故的主要原因。

  当下,我趁他的叙述略作停顿之际,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正色道:“小宝,为朋友牺牲自己,不是说不可以,但必须有个原则。”

  温宝裕的眼神,在刹那之间,变得激动无比──他自然是因为我竟然知道了他的心意而激动。

  他道:“请你告诉我,是甚么原则,我正为此,而矛盾不堪。”

  我道:“好,你听著,那原则就是,朋友的痛苦,在死之上,你才值得去替他死。若是你牺牲了生命,他得的只是一般好处,那就不合原则。”

  温宝裕皱著眉,我又道:“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也要看情形而论。陈长青当年,替我去涉险,他坚持的理由是,他只是单独一人,在世上无牵无挂,而我有极爱我的妻子,还有下落不明的女儿,所以他认为,他替我去,比较适合。”

  温宝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我的“原则”。

  我又道:“好了,那么,请问陈长青的处境,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比死还痛苦,可以使他解脱这种痛苦?”

  温宝裕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道:“陈长青他不肯说,我说就算死,只要值得,我也肯,又被人拒绝。”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形下,你想帮他,也无从著手。”

  温宝裕笑了起来,反掉过头来安慰我:“你放心,生死大事,非同儿戏,如不弄清楚,自然不会轻易从事,而且,我看陈长青也决不肯告诉我他现在的处境,我作了几个设想,可以研究一下。”

  红绫听到这里,才道:“小宝,你真了不起。”

  温宝裕在红绫的眼中,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他耸了耸肩:“自家人,说这种话做甚么──请让我继续说下去,可好?”

  我和红绫齐声道:“当然好。”

  小宝把那柄小剑,放入盒中,笑道:“我们不要尽顾说话,让剑上的精灵逃走了──当下,我对陈长青表示,若真正需要,我可以不惜一死。可是,陈长青却鸡蛋中中挑起骨头来了。”

  陈长青鸡蛋里骨头的话,一听就他是故意如此的,目的是要拒绝温宝裕的帮助。

  他冷笑道:“你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之后,才表示愿意,太勉强了,我敬谢不敏,你也大可不必再心中戚戚,没有人会要你的命。”

  温宝裕也故作生气:“我的命,爱给谁就给谁,谁也要不去!”

  陈长青道:“那你留著慢慢过就好。”

  温宝裕拍著自己的脖子,一副梁山好汉把脑袋卖给识货的姿态:“若是朋友有难,也不妨快些过──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陈长青这次并没有上当,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少费神,不会告诉你的!”

  温宝裕冷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的生命形式,已不是以人的形式存在了!”

  陈长青没有回音,温宝裕心中一阵刺痛,但他仍然勉强打了一个“哈哈”:“给我说中,你默认了?”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肉身己然不在?还是可以随意元神出游,你已经是一个记忆组,还是……甚至是精灵?是不是即使你已成为鬼魂,你仍然还要遭受苦难?”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到了最后一个,想起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情形了,连声音也不免有些发抖。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不必不承认了,刚才我一念驱鬼咒,你觉得有大力量在赶你走,那你必然是鬼非人,或者类似鬼魂,何不把你如今的处境,对老朋友说说。”

  陈长青还是没有反应。

  温宝裕等了一会,寂然无声,他心中不禁暗叫“糟糕”,心想莫非是自己的话,把陈长青得罪了?他再也不理自己,或是“拂袖而去”了。

  他缓了缓神,又道:“好了,不说这些,且说召剑上精灵一事,我一定和卫斯理一起进行,你可要参加?”

  他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回答。他又道:“这……精灵既然和灵魂性质相近,以你如今的情形,与之沟通,只怕比我们容易,有你在场也好,我……我到时不念那咒语便是……”

  他想引陈长青再说话,可是陈长青的声音,自此寂然。

  温宝裕发起急来:“这年头,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真难!”

  陈长青仍然一无音息──他软求也不行,激将也无用,又念了两遍咒语,一样没有反应,这小子,到这时才想起:应该来找我了。

  偏偏我又不在,他等了一夜,神情心绪,更是沮丧之至,所以我一回来看到他,简直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把经过说完,才解释道:“我想请你们到这里来,说起经过来,比较容易明白些。我一来就拉开阵仗,像是立刻就要召集精灵,是想陈长青再出声劝阻,可是……”

  他神情黯然,红绫道:“我们说了这一会话,他仍未出声,不知还在不在?”

  我长叹:“他要是在,不论是人是鬼,决忍不住不出声,当然不在了。”

  温宝裕顿足:“真不够朋友!”

  我和温宝裕,都十分希望能和陈长青再有联络,以楚他目前的处境,究竟有甚么不妥,所以我又道:“长青,有甚么难处,我们之间,还有甚么不能说的?”

  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反应。我又道:“还记得我们曾一起探索‘阴间’的秘密,这事情后来有了意外之极的发展,你可想知道?”

  陈长青好奇心之强烈,在我百倍之上,我想用这番话来引他。

  可是,仍然是音响寂然──这证明我刚才说的是对的,他如果在的话,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会出声相询,一个人生性若是好奇,即使做了鬼,也不会改变。

  温宝裕也道:“是啊,你再也想不到,那个大美人李宣宣,竟然会是古代的──”

  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色尴尬。

第五部:天敌行为

  我知道他何以如此,因为我和他,都想用“阴间故事”的发展,引他出来,可是,我们却又推测他如今,已成了“鬼魂”──他对阴间的了解,应该远在我们之上,如何还能打动他的好奇心?

  温宝裕住口之后,神情沮丧:“他真的不在了,唉!听他的口气,他像是回来有些日子了,我们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真是……真是……”

  他连说了几声“真是”,频频顿足,神情显得难过之至。我看到红绫在一旁,神情有点不明所以,就向她道:“这位长青叔,是我和小宝最好的朋友。”

  红绫理解地点头:“即使是好朋友,我们召集精灵,若有甚么意外发生,倒要请他相救才是!”

  我不知道红绫是不是故意如此说的,但是听了之后,我心中一动,因为陈长青这人,最是古道热肠,好打不平,又极爱做救人的英雄,帮了人之后,身心俱畅,是个难得的热心人。

  用好奇心打不动他,若是有困难找他相帮,他是决不会拒绝的!

  温宝裕同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立即道:“是啊,你曾说,召集精灵,可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祸事,你不出声也罢,可得在一旁照料我们!”

  这话说了之后,仍然没有反应,但是我们话已说尽,再无话可说了。

  温宝裕又等了一会,才道:“开始吧!”

  红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手提起那柄大剑来,待要把剑头放进盆中。

  而就在这时,温宝裕陡然发出了一下怪声,人直跳了起来,满面通红,双眼发直。

  他的这种情景,吓了我和红绫一大跳,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召灵还未开始,莫非邪灵已上了他的身?”

  他先是伸手向红绫一指,大喝道:“且慢!”

  这一声大喝,来得正是时候──在红绫手中的大剑,剑尖离水面,已不足一公分。

  红绫立时住手,温宝裕跟著又叫:“你在哪里?”

  这一句叫唤,却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在问谁。而他在问了一声之后,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苦笑道:“只有一句,真是‘一句通’。”

  我和红绫互望了一眼,红绫也摇了摇头。我道:“小宝,你神通越来越广大了,说的话,我们竟然听不懂!”

  温宝裕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的本事,是蓝丝的本事,她下了降头术,叫‘一句通’──我和她虽然身在异地,可是凭心灵相传,她可以和我通一句话,刚才,我就收到了她的一句话。”

  经他这样一解释,虽然事情仍是极之玄妙,但总算叫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红绫忙问:“蓝丝她说了甚么?”

  温宝裕道:“她说,甚么也别做,我就来。”

  红绫大喜:“她要来?太好了。”

  红绫自小在苗疆长大,对于蓝丝,自有一种极度亲切之感。温宝裕也透著高兴:“可惜只有一句,我连她在哪里,也问不出来。”

  我则由衷地道:“只是一句,也很了不起了。降头术中,也有这样类似‘两心通’的本领?”

  温宝裕道:“所谓‘降头’,只是一个通称,就等于中国话中的‘法术’。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有,真是博大精深,至于极点。我相信这一切不可思议行为的力量,却是──”

  他故事停了一停,然后,和我一起道:“来自外星人的传授。”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我们是真的相信如此,相信一切地球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但又确然有少数地球人可以做得到。

  那种情形,唯一的假设是:这少数地球人,得到了外星人间接或直接的传授,才有此本领。

  眼前的红绫,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直接再加间接传授的例子,她自然也同意我们的想法。

  当下红绫放下了剑,温宝裕在自言自语:“不知道有甚么意外的情况,她在哪里?”

  这小子,竟差一点没急得团团乱转,由此可知,他对蓝丝,关心之至。

  我指了指那盆水,在水中,那种色彩艳丽之极的粉末,仍然在翻滚不已。

  我问:“这……不会失效?”

  温宝裕道:“我想,在失效之前,蓝丝一定会来到,她会作处理。”

  他说得如此肯定,我正在疑惑间,只见一直停在红绫肩头的那只鹰,陡然腾空起飞,飞到了梁上,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叫声。红绫忙叫道:“鹰儿别紧张,来的是自己人,别怕!”

  说话之间,已经看到蓝丝,一副城市女子打扮,艳光四射,飘然走了进来。

  她进来时,姿态优美,满面笑容,更增娇美。但是我总感到她有点诡异之气,这自然是我知道她的身分之故。她一面向我和红绫打招呼,一面先向温宝裕伸出一只手去。

  温宝裕连忙急步走过,握住了她的手。

  蓝丝的另一只手,却向在梁上的鹰招了一招,示意那鹰下来。

  那鹰在梁上腾了腾翅,却并不飞下来,又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叫声。

  红绫笑道:“它怕你哩!”

  蓝丝仰头向上:“不必怕,我不会害你,那小玩意,也不会害你!”

  看了这等情景,我不禁大奇。

  因为我知道,那鹰经过红绫外婆的“处理”。通灵之至,而且,它本身是猛禽,就算是一头猎豹,它也应该敢与之搏斗,何致于怕蓝丝?

  蓝丝说了之后,那鹰才在空中,一个盘旋,落了下来,蓝丝伸手,让它停在臂上,只见它斜眼,望著蓝丝胁下,仍是一副戒备之色。

  温宝裕拍手笑:“你藏著甚么,令它害怕?”

  蓝丝一手轻拍那鹰的头,对那鹰道:“你别怕,我让它在你身上沾一沾,自此之后,你得益匪浅,你可知道?”

  蓝丝说得十分认真,我们在一旁,听得奇讶不止,心想这样复杂的人类语言,那鹰如何听得明白?

  可是,看那鹰的神态,分明全听懂了,只见它点了点头,又叫了一声。

  可是,平时何等神气的鹰儿,这时虽然努力作出一副昂首挺胸的神气来,可是看得出,它的心中,实在很是害怕,全身羽毛,甚至都在轻微地颤抖。

  红绫一见这等情景,就大是怜惜,忙道:“它在害怕,你那东西,还是不要取出来最好。”

  蓝丝却道:“鹰儿啊鹰儿,你要是害怕了,就别出声,还是不怕,就叫上三声。”

  那鹰听了,身子发了一阵抖,可是一面抖,一面却还是昂首叫了三声。

  看到这种情形,我们都为之热烈鼓起掌来,因为那鹰的情形分明是虽然害怕,可是却要硬挺,这才是真正有勇气的行为。

  蓝丝又叮嘱:“你别害怕!”

  随著她这句话,也没见她有甚么动作,只见她一摊手,手上已多了一团碧油油的物事──降头师都有在身上藏各种动物的本事,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就是把一条毒蛇当腰带用的,我也见过一个降头师,自一边胁下,取出过好几十只蝎子来。

  这碧油油的东西一出现,那鹰在一刹间,竟然闭上了眼,身子缩了一缩,恰如斗败了的公鸡。红绫忍不住发嗔:“有出息点,怕成那样!”

  蓝丝道:“却也难怪它,这小绿是所有鹰的天敌,别说是它,就算是巨大无比的秃鹰,见了小绿,也无有不怕的,天生万物,也有相生相克,那是天理,我现在是在违天理行事,连我也不免战战兢兢!”

  在蓝丝说话期间,那鹰已尽量振作起来,也睁开了眼。而我们则全去看蓝丝手掌心的那东西。

  只见那被蓝丝称为“小绿”的东西,若非亲见,真是难以相信,那竟是一只蜗牛!

  那蜗牛通体碧绿──不但壳绿,连身子也是绿的,这时,正伸长了两根触角,在探头探脑,行动也和寻常的蜗牛无异,那两根触角,更是翠绿得如同上佳的翡翠一般。

  在那触角的顶端,有两个小圆球,更是晶莹之至,闪闪发光。

  这样的一只蜗牛,又有婴掌大小,任何人一望,便知是极其罕见的生物。可是,这蜗牛,又怎么会和鹰类拉上关系呢?一个在天上飞,捷逾旋风,一个在地上爬,慢如静止,这两者之间,又如何产生“天敌”的关系?

  我刚想问,却见蓝丝的神情,很是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气,小宝也在旁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所以就忍住了口。

  只见蓝丝伸出中指,抵住了那蜗牛壳,口中喃喃有词。那蜗牛缩进头去,又伸出来,一共三次。

  在这短短的时间中,平时那么神气的鹰,恰如引颈就戮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圆睁双眼硬挺著。

  然后,只见那蜗牛顺著蓝丝的手爬行,爬过了她的手臂,到了她的胸前,从胸前,又到了另一只手,渐渐地向那鹰接近。

  等到那蜗牛爬到了离鹰足只一两公分的距离时,只见它的颜色,益发鲜艳碧绿。

  而在此际,那鹰的神态,也怪异莫名,只见它侧著头,盯著那蜗牛看,双目神光炯炯,看那神情,像是恨不得一口便将那蜗牛吞了下去!

  可是同时,却又可以看得出它十分害怕,因为它紧束双翅,同时,双足紧紧地抓住了蓝丝的手臂。

  那蜗牛仍然向前爬著,不一会,爬上了鹰足,顺著鹰足,向上爬去,没有多久,竟爬上了鹰背。

  这时,那鹰的恐惧更甚,身子剧烈的发著抖,可是仍然怪眼圆睁,显然是鼓足了勇气。

  而蓝丝在这时,也开始安慰鼓励它:“再过一会就好了,自此之后,你再也不会受它的气味引诱,自此可以不必再害怕会遇到它,在你的万千同类之中,能有你这样幸运的,不超过十头。”

  蓝丝说到后来,那蜗牛又已沿著鹰身的另一边,爬了下来,那鹰的身子,陡然剧抖,同时,颈也扭了过来,颈部形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角度。看它的神情,分明是想啄吃那蜗牛了!

  也就在这时,蓝丝陡然一声大喝,伸手在鹰头之上,轻轻一拍。那鹰的全身羽毛,条张倏合,那蜗牛也从鹰身上爬了下来。

  蓝丝手臂一振,那鹰双翅展开,一阵劲风过处,已经飞到了梁上,发出了三下长鸣。

  我们都去注意那鹰,没有看到蓝丝如何把那蜗牛收起来的,也不知道她把蜗牛收到了何处。

  那鹰在梁上大叫了三声之后,又飞了下来,落到了红绫的肩头,神情和刚才大不相同,一副劫难已过,自此天下太平的神气。

  红绫虽然和那鹰已可以心意相通,可是看它的神情,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她望向蓝丝:“你作了甚么法?”

  蓝丝笑道:“没有,是这鹰自己克服了一道难关,免去了一个凶险。”

  红绫摇头:“我不相信那蜗牛会把鹰儿吃了!”

  蓝丝笑:“当然不是,是怕鹰儿会把小绿吃了──小绿这种蜗牛,并非稀世奇种,在沼泽森森之中,多有生长,它们都是鹰隼一类猛禽的克星。”

  蓝丝刚才说过“天敌”,这时又说“克星”,可是我们听到这里,仍然不明白,小小一只蜗牛,何以会成为猛禽的克星!

  就算这蜗牛含有剧毒,算来,也绝克不到翱翔万里的鹰隼身上。

  我正在疑惑间,蓝丝已然道:“这种蜗牛,含有剧毒,一只之毒,可以毒死十头牛。”

  果然是有毒,温宝裕首先忍不住:“有毒,又和猛禽有什么关系?”

  蓝丝吸了一口气:“对于鹰隼类的猛禽来说,这种蜗牛,有一股异味,一闻到了它的气味,便忍不住要把它啄食,视为天地间第一美味。但一经吞食,不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温宝裕大声道:“禽鸟虽钝,但知何者有毒,何者无毒,怎会去吞吃有毒之物?”

  蓝丝叹了一声:“禽鸟明知它有毒,但是它的气味,吸引力实在太大,大到了绝非禽鸟所能抗拒的程度。一遇到,必然全力以赴,把它吞进肚中,等到毒发已深,再想吐出来,已来不及了。苗疆深山大壑之中,不知有多少一日千里,翱翔九天的大鹰,逃不过这种气味的诱惑而毒发身死的,所以它是大鹰的天敌。”

  我到这里,已听出点名堂来了,可是温宝裕仍然不服,红绫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会有这种情形。

  温宝裕道:“真玄,明知有毒,还要吞它。”

  蓝丝道:“一般鹰隼,只怕连它有毒,都未必知道。一旦发现,争相追逐,甚至伤了同类,也要把它吞进肚中去,像这头鹰儿,由于早已通灵,所以知道有毒,这才害怕之至。”

  红绫道:“知道它有毒,不吃它便是,怕它何来?”

  我叹了一声,代蓝丝道:“你没听说,这蜗牛的气味,对鹰隼来说,是绝大的诱惑,难以抗拒吗?刚才鹰儿,虽然害怕,可是忍不住要把它吞下去的神情,你也是看到了的!”

  蓝丝道:“是,若不是重要关头,我轻拍它的头,帮它熬过了这难关,它虽然明知结果,但也是一样会将之啄食,享那一刹间的美好滋味。”

  我骇然:“它明知结果如此,还是受不了引诱,那一般不知情的,岂不是更加前仆后继?”

  蓝丝道:“正是如此,但经过刚才这一下考验之后,对它来说,生命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了!”

  那鹰似乎同意蓝丝对它的评语,又发出了一下高亢的鸣叫声。

  当时,我看到温宝裕和红绫,都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颇有感触,可是他们却也难以有深刻的理会,毕竟他们年纪还轻。

  我当然感慨不已,可是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也没有甚么好多说的,大家都只是对这种奇事,感叹了一阵,就放到一边了。

  直到没多久之后,我遇见了白老大,和他老人家一说起这件事来,他老人家的感慨,又比我更深了一层,他长叹了一声:“别说禽鸟是畜类,难以忍受引诱,人,总算是万物之灵了吧,明知危险之至,却一样受不住引诱,前仆后继,用生命作代价,去追求的东西还少了么?鹰隼只是受不住蜗牛气味的引诱,明知是死,要去赴险。可是人呢,数数看,有多少引诱,是叫人犯死都要的?”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接著就数了起来:“名、利、情、义、权、势,没有的时候,拼命去追,告诉他,追到了要用生命作代价,还不是一样没有用。”

  我也长叹:“你举的那些,还只是以他自己的生命作代价,追上追不上,付出生命代价的是他自己,与人无尤。最可怕的一种是甚么主义,甚么理想,硬要千千万万人赔上性命,这才是劫数!”

  我和白老大感叹良久,结论是:“像那头鹰那样,自此可以摆脱那一劫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极少。而且,到了那种境界,也不再叫‘人’,而是仙、佛、神、鬼,是另一种生命形式了。”

  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却说当下蓝丝望向那盆水,道:“还没开始?”

  温宝裕急急道:“还没有──我们有一个朋友,叫陈长青,他说──”

  蓝丝突然道:“他已对我说了!”

  此言一出,我们都大是愕然,一起望向蓝丝,蓝丝呆了一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这位陈先生,陈先生,他……他……好像……好像……”

  她的话,忽然支吾起来,温宝裕道:“他好像已经不是人了,是不是?”

  若不是我们都有过许多的奇怪的经过,听了小宝这样说,就足以把他当做神经病,但我们既可以接受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又经过小宝说起过他和陈长青之间沟通的情形,所以都很明白温宝裕这句话的意思。

  蓝丝又迟疑了一下:“这一点……我还不能肯定,但肯定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他的人。”

  温宝裕“哼”了一声:“和我的经过一样。”

  蓝丝道:“他一开始,就自我介绍,然后训斥了我一大顿。”

  蓝丝说到这里,颇有小儿女受了委屈的娇态,温宝裕自然大是怜惜:“他这人,说话没有分寸,不分青红皂白,你别介意。”

  蓝丝却又道:“不,他责斥得很有道理──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温宝裕道:“他问了些甚么?”

  蓝丝吸了一口气:“他先指出我对召集精灵之术,一知半解,我自然不服,但是他几个问题一问,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指责是实。”

  蓝丝虽然还没有说出陈长青问她的是甚么问题,但我们也可想而知,陈长青曾对召灵的后果,告诫过温宝裕,他责问蓝丝的,自然也是这些了。

  蓝丝又道:“我又去问了师父,师父说,从来也没有人问过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担心过召来了精灵之后送不走将会发生甚么事,因为在降头术之中,有关鬼魂、精灵,都为施术者所驱使利用,是施术者的工具。”

  温宝裕“啊”的一声:“驱使精灵去行事,那……那会……那会……”

  蓝丝瞪了温宝裕一眼,温宝裕没说出来,但我们都知道,精灵,既然是那种凶戾的凶煞,那自然做不出甚么好事来,若是利用它的凶戾残暴的冤气,去报仇害人,那才恰当不过!

  温宝裕是为了怕蓝丝生气,所以才没有把话说完的。

  蓝丝在瞪了温宝裕一眼之后,淡然道:“即使精灵去做甚么,那是施术者的事。”

  我沉声道:“那也要施术者能绝对控制召来的精灵才行!”

  蓝丝道:“是,陈长青就是问我,能不能绝对,百分之百控制召来的精灵,绝没有出错的机会,我就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这门降头术,绝少人施展,我问了师父,他说,太师父传给他之后,他也没有用过,只知道一代一代传下去,所以,实际情形如何,也要过后方知。”

  我吸了一口气:“第二个问题,应该是:一旦失去了控制,如何处理?”

  蓝丝点头:“这个问题,我自然也无法回答!”

  她说到这里,望向温宝裕:“我并不怕有甚么意外,再有意外,我相信我还可以自保,但是你,你们并无降头术防身,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

  她也说不出会有甚么来,所以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而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温宝裕不再施行这召集精灵之术。

  温宝裕顿足道:“陈长青真可恶!”

第六部:困境

  我道:“不能这样说他,他必定是知道些甚么,所以才阻止我们的。”

  红绫和温宝裕两人,都有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提高了声音:“我也不愿意就此放弃,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尊重一个久未相见,下落生死不明,生存状况如谜的朋友的忠告。我们牺牲的,只不过是一些好奇心而已!”

  一来是我说得十分郑重;二来,所说的也确然是道理,温宝裕首先举起双手来,大声道:“好,陈长青,就听你的话!”

  他说了之后,又道:“不过你也是半吊子,你自己如今情形如何,也不对我们说!”

  红绫立刻响应:“是啊!你竟然能随便来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可是成了仙!”

  对陈长青劝不动温宝裕,竟然可以立刻去找蓝丝一事,我也大是奇讶。当红绫这样说的时候,我留意到蓝丝有几分欲语又止的神情。

  红绫又道:“我们来假设一下陈长青如今的处境。”

  温宝裕叫好,蓝丝则已走近那盆水,只见她双手,伸进水中,在水中上下翻腾的那些粉末,竟然一下全都聚在她的手上。

  再见她高举双手,搓动了几下,那些粉末,自她的双手之上脱落,一起落入她的衣袖之中,转眼之间,她手上再无一点粉末。

  我常说:一流降头师的各种手法,比超流的魔术师更魔术,在蓝丝的行动上,又得到了证实。

  蓝丝又从温宝裕的手中,接过剑盒来,伸手在盒上按了一按,再取过那柄大剑,伸手在剑上轻抚,然后,带著两把剑,走进了寒光阁。

  我们都没有问她取了剑之后的那两下动作是甚么意思,猜想是在安抚剑上的精灵。

  不一会,蓝丝出来,又伸手在不知甚么地方,取出了一节竹筒来。红绫一见就大喜,叫道:“你一来,我就知你身上藏著好酒,只是你身上古怪东西太多,我不敢出声!”

  蓝丝把竹筒抛给了红绫,红绫接了过来,等不及待打开,才一口,便把竹筒中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竟连那酒是甚么颜色的,也未曾看清!

  红绫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蓝丝向红绫要回了那竹筒,温宝裕已推过几张瓷凳来,我先坐下,温宝裕已先就陈长青情形发表意见:“他现在已不是人。”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肯定,但是各人听了,并没有立刻同意的意思。

  因为,若是肯定了这一点,接下来的推测,与不接受这一点,会有极大的差别。

  温宝裕见我们没有立即同意,就强调道,如果是人,就不可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他这话一出口,我、红绫和蓝丝三人,就一起叫了起来:“太可以了!”

  温宝裕也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忙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难以做到像他那样地闻声不见人,而且,事实上根本没有声音!”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蓝丝,寻求她的支持。

  蓝丝道:“如果他已学会了‘他心通’之类的神通,他就能做到这一点。”

  温宝裕扬声:“所谓‘他心通’是双方面的,也就是说,要甲、乙两个人,都掌握了这神通,才能互相通讯,而我,虽然不会,也可以和他沟通。可知那是另一种方法,是他的一种能量在影响我的脑部活动,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温宝裕说了半天,就是想证明陈长青“不是人”。我道:“别忘记,陈长青和我们分开,是去‘学道’,要是他学道有成,他自然可以有种种神通,而‘神游’,正是他学道的内容之一。”

  温宝裕对我的说法,居然不反对,他道:“是啊,他若是学道有成,那他已不是人了。”

  红绫笑了起来,“不是人的意思,不一定说他就是鬼,对不对?”

  温宝裕跳了起来:“你到现在才明白啊!不是人,当然不一定就是鬼,可以是神仙妖怪精灵邪魔,何必一定是鬼,即使转了生命形式,也不可以说不是人。”

  我举起手来:“这个问题不必争了,我同意,陈长青现在已不是人。”

  我下了这个结论,温宝裕并不因为他的假设得到了确认而高兴,反倒很是忧虑,他道:“他已不是人,而且情形很不好。”

  我吸了一口气:“这一点,也可以确定,但是,是一种甚么样的‘不好’呢?”

  温宝裕又想说,但红绫伸手,拦住了他的手,蓝丝同时道:“让别人说几句。”

  温宝裕抢说话的本事,天下第一,若不是红绫和蓝丝如此这般,我当然可以说上几句,她们两人,只怕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了。

  当下温宝裕鼓起了腮,表示不再说话,红绫道:“他以鬼魂的方式存在的可能性较大。”

  这一点我也同意,因为他本来不想出声,是温宝裕的咒语,令他出了声的。

  我望向蓝丝,蓝丝点了点头:“那咒语,是专对付鬼魂的──在念诵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力量,看念诵的人本身的能力而定,可以把鬼魂驱赶出一定的距离去。”

  温宝裕急呼一口气:“是很不友好的驱赶?”

  蓝丝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被赶的滋味,我不是鬼魂。”

  我道:“被驱赶,总不会是愉快的经历,像某种超音波,可以赶走一些啮齿类的动物,被赶的动物,有时甚至会感到痛苦。”

  温宝裕顿足:“如果知道他在,我也不会念那咒语!”

  他说了之后,立时又道:“可是不念咒语,也不知道他在──他为甚么回来了,却又不让人知道呢?”

  蓝丝说:“当然是他的处境,十分不好,给我们知道了,一定会帮他,可是又无从帮起,所以他就不想给我们带来为难”

  我感叹:“对,这正是陈长青的性格,他很能为别人著想,尤其为朋友著想。”

  温宝裕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帮他,只要有人肯为他死!”

  我用力一挥手:“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他的夸大,他说话一贯十分夸张,哪有一个人死,可以解另一个人困境的情形!”

  温宝裕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是神秘:“假设他……失去了身体,只是鬼魂的状态存在,那么,他就需要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那情形和黄老四的鬼魂进入小女孩的身体一样,不然,鬼魂就一直是孤魂野鬼,而如果他要入某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某一个人,自然就等于死了!”

  温宝裕一口气说下来,我道:“他现在失去了身体,这一点听起来很可能,但那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勒曼医院之中,有的是身体,他自己只要有一根头发留下来,立刻复制一个他自己,也容易之至!”

  经我这样一说,各人也连连点头,都觉得陈长青目前如面临困境,那也必然不是失去了身体那么简单,而另外还有因素。

  我提出了这一点,并且说:“我们对于人的身体和灵魂,虽然有了一定的认识,但是在身体和灵魂分离之后的情形,都几乎不了解。”

  温宝裕纠正了我的话:“我们只是对身、灵分离之后的灵魂的情形不了解。”

  我想了一想,向温宝裕嘉许地点头──他的修正,是科学的。在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身体的情形能够了解,都被处理掉了,或烧成灰,或制成木乃伊,全身土葬的,也总归化为尘土,纵有千年不烂之身,也是毫无用处,古埃及坚信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还会回来,但是至今为止,他们的信仰,似乎还没有甚么事实提供。

  所以,灵魂和身体分开之后,对身体的情形,我们有足够的了解,所不了解的部分是灵魂部分。

  红绫略有异议:“我们对灵魂,也不是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请举出所知的情形。”

  红绫充满自信:“所知不少,第一种情形,灵魂到了‘阴间’──这‘阴间’,不止一个,都是由外来力量所建立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向我望来,我点头表示支持她的说法。红绫又道:“另一种情形,灵魂独自存在,这一类的孤魂野鬼,为数也不少。”

  温宝裕大声道:“对,这一类的处境,像是不很好,都急于再找身体,像黄老四的鬼魂,就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我再去找他,好好问一问。”

  红绫续道:“第三种情形,是投入了轮回──这似是灵魂寻找新身体的一个普遍而正常的程序。我们如今所理解的轮回,是宗教性的,但是诸神菩萨,来源都不是地球,那么,谁在控制轮回,也就不难推测。”

  谁在控制轮回呢?当然是一种超越地球人的能理解的力量。

  宗教传说中的生命轮回,并不空泛,而且相当具体,一只大转轮,轮上有六个入口,大轮在缓缓转动,等待获得新身体的灵魂,就在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下,投入这六个不同的入口之中。

  六个入口中,只有一是可以获得人的身体的,其余获得的,可能是牛狗羊的身体,更等而下之,获得的可能是虫蚁蛇蛙的身体,这一切,全都要靠这个灵魂生前的行为来评定。

  评定者,自然就是轮回的主宰者──他的决定,甚至是最后决定,不得有异议。

  就算是获得了人的身体,他有各种各样境遇的不同。获得人的身体的过程,称之为“投胎”,这新的身体是健康是孱弱,是男是女,将来是富贵还是贫贱,是聪颖还是愚鲁,也就早已由主宰者作了决定,其分配的标准,也是依照生前的行为而定。

  而生前的行为,应该如何,可获得最好的身体,也是有标准的,而且这个标准,绝不神秘,早已公开,人人可以遵循──世上尽管遵循的人不多,可是那标准是一直竖立在那里的。

  宗教尽管有形式上的不同,但是在这个原则上,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这可能就是诸神的原则。

  比较起灵魂只聚集在阴间,或是自由游荡,卷入轮回,似乎有更复杂的意义,因为那是生命的一种延续方式。尽管这种生命延续方式,还有许多不可解之处,但那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的一个动向,也应该获得肯定。

  所以,我们对红绫的这个说法,也没有异议。

  红绫又道:“至于第四种情形,那就是不在阴间,超越轮回,从此不再要身体,另一种生命形式,所谓与天地同寿,再也没有因需和身体结合生存而带来的苦痛,那就是成仙了。”

  蓝丝点头:“神仙境界,就是如此。”

  红绫道:“剩下来的一种,是灵魂就此消失,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生命至此,也画上了句号,彻底结束了。”

  大家都不出声──当然不是否定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而是都在想:这种情形是幸还是不幸,如果说宗教观念,灵魂和身体分开了,没有了身体所带来的种种苦痛,是谓之“超脱”。那么,灵魂的单独存在,难道就没有苦痛了吗?

  当然不是。单独存在的灵魂,其苦痛不比和身体共存时为少,在我的经历之中,从“木炭”或“极刑”,从黄老四到附在剑上的精灵,只怕仍然在苦海之中浮沉,并未有甚么解脱。

  那么,就只有连灵魂的彻底消灭,才能算是真正的大解脱了。

  然则,灵魂又用甚么方法来进行大解脱呢?人可以很容易地把身体和灵魂分开,但是要使自己的灵魂消灭,不知该如何进行?

  我思绪很是紊乱,事实上,讨论这样的问题,一定会产生一种令人虚荡的感觉,因为所讨论的一切,都不是脚踏实地,全凭想像的。

  而且,有的情形,连想像都在所不能,像灵魂若是追求彻底的自我消失,就无法想像该如何进行!

  想到这里,我先是发了一阵呆。接著,陡然捉摸到了一些头绪,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

  各人都向我望来,我先是无意义地挥著手,接著道:“陈长青他现在……是以鬼魂状态存在,如果他有极处的困扰,那么,应该就是他想摆脱这种形式。”

  温宝裕把我的一番话,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他不想做鬼!”

  蓝丝道:“所以,他想找一个身体,或是加入轮回?”

  红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道:“他也不想做人!”

  大家都明白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我双手握著拳,心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陈长青看破红尘,放下了荣华富贵,人间逍遥的生活,那种生活,是许许多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可是陈长青放弃了这样的生活,去参研生命的奥秘,那当然是为了追求一种解脱。

  他要追求的解脱,是要超越生命的羁绊,不再受生命的约束,这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在想像之中,到了这种境界,生命才是真正的逍遥乐事。他追求的这种解脱,甚至可以说是生命形式的一种彻底的转换。

  地球人之中,追求这种解脱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古今中外有许多人在追求。用的方法,各自不同,有很少成功的例子,极多没有下文。

  假设陈长青追求成功了,他得到了解脱,灵魂和肉体分离了,生命形式转换,他以为解脱了。

  但是,残酷的是,实际的情形,和想像的绝不相同,做到了这一点,并不能得到解脱──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总之不是真的解脱!

  他在未经过这一层解脱之后,是一个烦恼苦痛的人,在经过了如此难的过程之后,他“成功”了,不再是一个充满了生老病死苦痛烦恼的人,但却是一个情形更糟糕的灵魂!

  由人变灵魂容易──至少可以想像,但是由灵魂要到达一切全都虚无的境界,却又该怎么做呢?

  不但我们无法想像,陈长青也显然找不到方法,所以它如今是一个苦痛的灵魂。

  他要追求更进一步的解脱,大解脱!

  或许,那种解脱,才是真正的解脱,但是,那是人永远无法获得答案的事。人以为死了,灵魂和身体分开了,就得到了解脱,而无法知道分开了之后的情形。

  灵魂和身体分开之后,身体已无知觉,有知觉有意识的是灵魂,所以到了那时,情形如何,也只有灵魂才知道,人是不知道的!

  人要想知道那一部分的情形,必须把自己的存在形式,从人变成灵魂。

  人认为放弃了身体,就可以得到解脱──对人来说,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这种观念,很多时候,来自宗教概念的灌输,有一些宗教,特别强调这一点,强调人在不要肉体之后的种种情形,视为乐;而把人有身体的阶段,视为苦。

  所谓生、老、病、死之苦,都是身体带来的,七情六欲,也全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所以造成了一种想法:不要身体,一切苦痛烦恼,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自此得到了解脱。

  确然,作为“人”这种生命形式,苦痛烦恼,都来自身体,由此便形成了不要身体便得解脱的观念。而实际上,若是没有了身体,也确然可以把生命从身体所造成的痛苦之中,释放出来。

  当年释迦牟尼,看到了众生之苦,想拯救众生于苦海,就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在没有了身体所带来的苦痛之后,是不是就此没有苦痛了?

  灵魂这种生命形式,难道就一无痛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