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例子,甚至是我的经历,都说明并非如此,灵魂一样会有苦痛,那么,要再进一步地寻求解脱,在身体的解脱之后,再要灵魂的大解脱,应该怎么做?像舍弃身体一样,舍弃灵魂?

  舍弃身体容易,这灵魂,又如何舍弃法?

  我一路想下去,思路虽然紊乱,但是却觉得,越想越接近陈长青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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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我们几个人都各自在思索,我最先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假设──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所以我举了手,再从红绫手中,取过酒瓶来,喝了一大口酒,才把我刚才所想到的,说了出来。

  红绫、温宝裕和蓝丝,都有很高的领悟力,我说到了一半,他们便已知道了我所设想的内容。

  等到我说完,温宝裕陡然怪叫起来:“我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甚么,所以都向他望了过去,只是他又是顿足,又是捶胸,又叫了几遍“我明白了”,神情激动之至。

  红绫不耐烦,一把将他拉住:“你明白了甚么?”

  温宝裕道:“陈长青说过,有甚么人,若是能帮助他,除非是死!”

  红绫和蓝丝听了,还是一脸的疑惑,但是我不禁“啊”地一声──我也明白了!

  现在,陈长青若是处于一种困境之中,那么,他是处于一种灵魂的困境中。

  灵魂的困境,是一种甚么样的困境,只有灵魂才知道,夏虫不可以语冰,人不可能了解灵魂的困境。之所以,要帮助在困境中的灵魂,人无能为力。

  这情形,就像要帮助一在困境中的人,灵魂也无能为力一样──两种不同存在形式的生命,无法相互帮助。

  举个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说,一个人若是被困在网中,当然只有另一些人才能帮他脱困,灵魂是无能为力的。同样的,人也无法帮助灵魂。

  只有灵魂才能帮助灵魂。

  只有人死了,人才变成灵魂。

  所以陈长青才说,若有人顾意帮助他,除非这个人愿意死。

  由此可知,我的假设,接近事实!

  我的假设,略作引伸,至少已证明了两点事实:其一,陈长青确实处于困境之中,需要帮助。其二,可以有力量帮助他,灵魂可以帮助他。

  经我略一提点,红绫和蓝丝也明白了,蓝丝立刻抱住了温宝裕,温宝裕也反抱蓝丝,两人表现出了一副难分难舍的情状来。

  那情形,就像是温宝裕要为友舍身,而蓝丝却大是不舍一样,看得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大喝一声:“你们别玩了,若是只有灵魂可以帮助他,也不必要我们亲自灵魂出窍。”

  红绫一拍手:“是啊,‘阴间’有的是灵魂,和李宣宣联络一下,派几个能干的,去帮帮陈长青,就可以了。”

  我当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可以解决,但是红绫的主意也不错。

第七部:生命规律

  在一二三号的那个“阴间”中,有的是灵魂,若是只有灵魂才能帮助灵魂,那么,红绫的办法,确然可行。就算帮不了陈长青,那么,至少灵魂比较容易了解灵魂的处境,陈长青究竟是在一种甚么样的困境之中,通过灵魂去了解,也比较容易明白。

  红绫道:“我立刻请妈去和宣姨联络。”

  白素和李宣宣的交情甚好,随时联络,也不成问题,我想了一想,向温宝裕望去。

  我们两人,都比较了解陈长青的为人,所以温宝裕道:“他脾气古怪,还是先等联络上了他再说,或许他不喜欢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

  ──在这里,加插几句题外话。

  陈长青在第一次和温宝裕沟通时,曾一再说“我说了你也不懂”,“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那并不是他在故弄玄虚,而是有许多话,涉及灵魂这种存在形式的,确然没有人类的语言,可供表达。

  像上一段的文字之中,“陈长青的为人”,这“为人”一词,就成问题,他已不是人,怎么“为人”,该说“为鬼”才是。

  还有,“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也得改成“闹得尽鬼皆知”才行。

  这还是可以变通的,有更多的情形,是无法变通的,所以就“说了也不懂”,“说不出来”了。

  这个故事,和灵魂有大大的关系,所以有些地方,虽然我尽力想把事情说得明白,但由于我不是灵魂,使用的是人类的文字,所以也难以把真正具体的情形,像写人一样地写出来。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令人明白的,在隐隐约约之间,总可以形成一定程度的理解,至于理解程度的多寡,那就各安天命,不是可以勉强得来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完全不知道,也不会有甚么损失,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灵魂和身体分开的一天,等到成了灵魂的时候,自然一切恍然,再也没有甚么神秘可言了。

  所以,这个故事,在有些部分,若发现有“词不达意”之处,并非我之罪,实在是因为一种存在,无法彻底解释另一种存在。

  这种情形,举一个最浅的例子,生物学家常很肯定地说:“蜻蜓(或其他生物)的眼中看出来,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这种说法,不科学之至──蜻蜓的眼中看出来的东西是甚么样的,只有蜻蜓才知道,而蜻蜓无法把它的所知告诉人,所以人绝对无法知道蜻蜓看出来的东西究竟是甚么样的,生物学家可以做假设,不能有肯定的结论。

  话扯远了,再收回来。

  却说当时,大家都同意,先和陈长青联络,以弄明白他究竟是在甚么样的困境之中,再作道理。

  蓝丝来了,自然不会立刻就走,她和温宝裕咕咕哝哝,有说不完的话,我和红绫告辞,回到了家中,自然第一时间,便和白素说了一切经过。

  这种情形,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普通之至,我或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甚么新奇的事,或是不可思议的经历,都会第一时间说给对方听。

  而白素永远是最好的听众,在听我叙述之际,绝少打岔,只是静听,那和我恰好相反,我会问很多很多问题,有时问得连白素都会喝止。

  这次,也是一样,我向白素叙述著经过,她用心听著,这次有红绫在旁,她也不时加上几句话,所以我们的共同叙述,可以说是有声有色,十分热闹。

  白素有点异于寻常的是,她听到了一半,便有略有所悟的神情。

  接著,她眉心打结,表情沉重,我停止叙述,问了她几次,她只是要求我说下去。

  等到我说完,她的神色,更是凝重。我和红绫,都等著听她的意见。她道:“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遭到的是大麻烦,不是普通的麻烦。”

  她特地郑重其事,在陈长青的名字之上,加上“我们的好朋友”这样的称呼,以示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和红绫,都感染到了这一点。

  我们早已判断过,陈长青身在困境之中,但是却不知道是甚么样的困境。

  白素如今,说得如此严重和肯定,那确然令人忧心。

  我忙道:“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首先我,同意‘陈长青已不是人’这个推断。”

  我点头:“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

  白素又道:“我推测,陈长青是在‘修行’的过程中,达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的。”

  我略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如此?”

  白素道:“是,他是跟随了一批专门研究灵魂,研究生命秘奥的僧人离去的。”这些人的信仰,就是要灵魂和身体分离,以达‘永生’之目的。”

  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

  白素道:“当然,我这样说法很粗糙,真正的内容自然要精细得多,但可以不必讨论。”

  我同意:“对,总之是经历了一定的过程之后,他达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之目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当然不至于那么粗糙。”

  我承认白素的指责,因为要出现那样的情形,只要结束生命就可以了。陈长青经历的过程,当然不是那么简单,虽然结果是灵魂和身体的分离,但是,道家的“飞升”、佛家的“涅槃”,和普通的死亡,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总之是陈长青的生命形式,升华到了另一个境界,也就是说,他达到了目的。

  当我们的推测,到了这一点之际,又有了问题:陈长青追求的生命另一形式是怎样的情形?

  我先说我的想法:“他是跟著一群僧人走的,虽然佛门理义,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也就是释迦牟尼最早提出的人生多苦难,修行的目的,是要脱离苦海,解决人生中生老病死的苦难。”

  白素道:“你又回到老路上来了──他灵魂和身体分开了。”

  我道:“是,我一再翻来覆去地强调这一点,是针对普通的认识,普通的认识是:既然人生苦难来自身体,那么,舍弃身体,也等于舍弃了苦难。”

  白素长叹了一声,过了半晌,才道:“陈长青的悲剧,也正源于此。”

  我又震动了一下,白素竟然运用了“悲剧”这名词来形容陈长青如今的处境。

  我失声道:“不至于吧?”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在医学上,有关脑神经作用的报告,颇有些匪夷所思的情形在。”

  她忽然像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若是换了别人和我在对话时出现这种情形,我一定请他快点回到正题,但是我知道白素一向说话有条理,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没有表示甚么。

  白素又道:“譬如说,一个人感到了手指痛,以为痛楚是发生在手指上,但实际的情形是:痛楚是不存在的,并没有一样事物称之为痛楚。痛楚只是一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也不是来自手指,而是来自脑部的痛感神经,是脑部的一种作用。”

  我同意:“是,人的一切感觉,全是脑部的作用。”

  白素的话,离正题近了些:“而所谓灵魂,据我们的了解,就是人脑部活动力量的聚集,所以,有时,也称之为‘记忆组’,灵魂有著这个人的一切感觉。”

  我道:“自然是──”我又为了使气氛轻松些,补充了一句:“除非像是传说中那样,喝了‘孟婆汤’,把一切记忆全消除了。”

  白素却仍是很沈重:“以陈长青的情形而论,他显然未曾喝过孟婆汤,是不是?”

  我道:“当然,他的灵魂,是经过很复杂的过程,才分离出来的。”

  白素忽然又话题一转:“在医学上,有许多例子,是伤患者在进行了肢体切除的手术之后,仍然会极其真实地感到已不存在的肢体的痛楚。”

  我道:“是,很多伤者,有的在切除了手臂或腿之后,仍然会感到被切除了的手脚在痛。这种情形,在伤兵中更普遍,推测是由于伤兵对受伤的感觉特别强烈之故。而这种感觉,很是可怖,因为感到痛楚的部分已不存在了,根本无法治疗──”

  我说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低呼──我已明白何以白素要兜著圈子说话了。

  她的意思是,陈长青如今,虽然已到了舍弃身体的境界,可是,他身体的一切痛楚,却仍然在,仍然作为一种感觉,是他灵魂活动的一部分!

  这情形真可以说是糟糕之至,因为身体存在,如果有甚么痛楚,还可以医治,俗语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有“头”和“脚”在那里,可供处理。

  如今身体没有了,痛起来怎么办?

  这种情形,想起来固然荒谬,但是也确然令人感到极度心悸。

  白素知道我已想到了这一点,她道:“当然远不止是实际的痛楚,还有原来心灵上的痛苦──那才是人生苦难之中真正的苦难,这种苦难,看来一样延续,并不因为身体的不存在而消失。”

  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

  一般说来,思想潇洒的人,都称死亡──(灵魂离开身体)这种情形为“解脱”,而一般的普遍为人接受的观念,也都是死亡是一种“一了百了”的变化,原来生命形式的一切痛苦,都会化为乌有。

  而实际情形,是不是这样呢?

  根据我和灵魂接触的经验来看,有一部分的情形,确然是如此。这些灵魂,像是都得到了解脱,像在一二三号所建立的“阴间”之中的那些灵魂。

  但是实际情形是否如此,由于并没有切实的“灵魂自白”,所以也不得而知。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有部分灵魂,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并没有那种想像的解脱,而是陷入了一个更不可思议的困境之中。

  我分析陈长青的处境,以及白素的补充,都推断陈长青是陷进了这样的困摬之中。

  分析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陈长青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直意见相左,且不断斗口,但是是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我和白素,一想到他如今可能痛苦莫名,虽不至于捶胸顿足,但是心中难过万分。

  我把红绫的想法提了出来。白素点头:“我试和她联络一下。”

  她指的“她”,自然是阴间使者李宣宣,她对灵魂的理解,显然比我们多。

  白素说著,就走了开去,我知道她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才能联络到李宣宣。

  我想请白素告诉李宣宣,最好齐白也能一起来,因为我和齐白,多次共事,他如今生命形式有变,自然对于灵魂的这种存在方式,有更多了解。

  但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白素和李宣宣之间,也是幽明阻隔,要联络不是容易之事,不能再有别的事去让她分心,反正若是李宣宣出现了,一切事情,都可以从长计议。

  红绫一面伸手抚摸著鹰翎,一面来回走动,她道:“爸,熟悉而互相关心的人之间,容易产生沟通,你不妨试和陈叔联络。”我正有此意,红绫向我挥了挥手,带著那鹰,走了出去。

  我知道,当时温宝裕和蓝丝,也一定努力试图和陈长青联络。

  到这时为止,我还认为,我们要和陈长青联络,不是甚么困难的事,因为他已经“回来了”,而且,曾经和温宝裕有过联络。

  我坐了下来,光喝了几口酒──要和陈长青联络,方式自然和一般的“通灵”不同,我们是那么熟稔的朋友,自然会心意相通,不必顾及甚么细节,这时,我确然想喝酒,那么就喝酒,又有何妨?

  我一面喝酒,一面漫散地回忆著和陈长青的种种交往,当然,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我和他之间的友情,进入了生死之交的程度。想起那些往事来,颇令人感慨,以致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也可以说达到了心思集中的境界。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四周围有甚么事情发生。

  人缅怀起往事来,有些事可以一闪而过,但是有些事,却历历在目,细节方面,甚至有当时忽略了的,又会在记忆之中滋长。

  在这种情形下,可以不知时日之既过,我是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被白素摇醒的。

  白素在我睁开眼来之时,神情关切地问:“你没有甚么不对吧?”

  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叹:“这是不是人的老年行为呢?一想到当年,就不能控制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不免伤感:“那是生命的规律,谁也逃不了的。”

  我忽然感慨:“也有硬想逃,结果成功的。”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刚才白素所说的“生命规律”,只能说是“普通人的生命规律”,而这种生命规律,也并非“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去”,而是可以逃得过去的。

  撇开在历史记载之中,那么多成了仙成了佛得了道升了天的人不说,在我的经历之中,也有许多人,通过了生命形式的改变,而逃过了地球人的生命规律。

  其间,海棠是,玛仙是,陈大小姐是,李宣宣、齐白是,很多人都是,甚至于宁愿身在阴间为鬼魂,不在阳世为人的曹普照的一家,也可以算是。

  而如今令得我们心烦的陈长青,也是。

  可知只要生命的形式一转变,生命的规律,自然也会改变,不是一定要经过“老”这个历程的。

  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道:“地球人有地球人的生命规律,非地球人,有非地球人的生命规律,总之是生命,就受囿于生命规律,无法解脱。”

  我无法不同意白素的说法──这个说法,无可反驳。我道:“或许别的生命,其规律不如地球人的那样可怕。”

  白素道:“或许,也或许更可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到了那地步,才能真正知道。”

  我叹了一声:“或许,每一种生命,对自己本身的生命规律,都感到可怕和不满意,都努力要求摆脱,这便是人类何以如此热衷于成仙成佛的缘故──所追求的,无非是生命形式的改变。”

  白素望向我:“你也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送给了白素,白素也抿了一口。

  我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我却只想听其自然。”

  白素点头:“你的意思,和我一样──天地之间,既然出现了这样的一种生命形式,遵循这样的规律,一定有它的道理在,硬要改变,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跌进了另一种规律而已,像陈长青──”

  我不禁摇了摇头,陈长青是我们所知的一个转换了生命方式,可是却身在困境的例子之一,其余的人,在转变了生命形式之后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或许他们从此对投入了新的生命规律,感到十分满意。也或许,他们一样不满意或许甚至十分痛苦。

  但不论他们是苦是乐,是悲是喜,我们都无法知道。一则是由于他们不会来向我们诉苦;二则,正如陈长青所说的那样:根本不知如何说,说了我们也不会明白,夏虫尚且不可以语冰,另一个生命形式,如何向我们诉说他的苦与乐?

  我和白素的想法一致,我们自然而然,握紧了手,我忽然想起:“像我们的女儿那样,她算是甚么?”

  红绫的情形,十分特殊,她并没有转换生命形式,可是她的情形,又和普通的地球人大不相同。

  白素道:“她当然是地球人──她与众不同的是,她脑部活动的能力,得到了释放,在数以亿计的脑细胞之中,通常人运用到的不到千分之一,其余的都处于休息状态,而她则动用了较多,所以与众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当然不足以令她脱出生命规律。

  我压低了声音:“要是有朝一日,她要改变生命形式呢?我们是反对还是赞成?”

  白素笑:“你平日的潇洒哪里去了?”

  我知她所指,便笑:“自己的女儿,总紧张一些──当然由她自己决定,我们只怕也看不到了。”

  白素却扬眉:“灵魂也有知觉,即使是在生命原来的规律之下,灵魂解体,一样可以有知觉,怎么会‘看不到?’”

  我笑道:“自然,我是坚决不喝孟婆汤的。”

  白素道:“只要你不投入轮回,也就不会接触到孟婆汤这回事。”

  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听来很是古怪,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

  白素却又道:“适才我和李宣宣联络──”

  我性急,插言道:“是啊,结果如何?”

  白素道:“她说,午夜时分,会来与我们相会。”

  我追问了一句:“齐白来不来?”

  白素道:“她没有说,我没有问。”

  我叹了一口气,我想,齐白是一定会一起来的──他们之间的恋情,非比寻常,上下两千年,纵横三万里,那是超越了多少个世纪的延续,一旦重聚,就算他们拥有的是无穷无尽的岁月,也自然应该珍惜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

  白素也不知道何以李宣宣要到午夜才来,她生命形式奇特,至今我还不是十分了解,自然也难以理解她行事的奇特方式。

  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我都试著和陈长青联络,可是我发出去的讯息,如石沉大海,一无著落──在这里需要作说明的是,我的所谓“我发出讯号”,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

  我不是灵媒,不像灵媒阿尼密或金特一样,有著特殊的和灵魂沟通的本领。我也没有“神游”、“他心通”之类,可以遨游灵界的能力。

  我所做的,只是集中精神,把自己的意念,凭自己的意志输送出去,也就是说,使我的脑部活动,集中在某一件事上,并且尽量加剧脑部活动,使之能产生一种力量,为灵魂所感应。

  这样做法,能有一定的能量输出,那是肯定的事──现代实用科学的仪器,甚至可以记录这种能量的强弱度来,但是能不能为灵魂感应到,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灵魂的特异能力,和种种通灵的神通,所能突破的,就是他们输出的能量,容易为灵魂所感应。

  不论是灵媒,是神通的拥有者,或是普通人,所发出的脑活动能量,要被一个特别指定的灵魂感应到,比较困难,而被恰好在能量发射范围之内的过往游魂感应到的机会比较大。

  温宝裕就曾如此这般,把黄老四的灵魂,召进了一个小女孩的脑部。

第八部:金刚摧心咒

  所以,我试了好久,虽然一无所获,我也并不觉得特别失望──若是一试就中,反倒令我吃惊了。

  而且,我已认定一点:陈长青若是真正走投无路,他一定至少会来找我商量一下,毕竟在阳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在灵界的情形既然不妙,只怕也不会有甚么朋友了。

  快到午夜时分,我和白素,在书房等李宣宣大驾光临,我有点不安,因为红绫自下午出去之后,直到此时,还没有回来。

  我当然不怕她会有甚么意外,但是这种情形,以前没有发生过,所以有些突兀。

  离午夜越近,我思绪也越是乱。我知道“午夜”这个时间,有著相当特别的意义,有许多神秘不可测的事,都会在这个时间发生,李宣宣选择了这个时间出现,不知道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我又胡乱想著,大约是到了离午夜还有十来分钟时,在红绫的房间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白素:“宣宣,你来了?”

  李宣宣这个阴间使者,确然具有神出鬼没的本领,所以白素才那么问。

  我则因为正在紧张红绫,所以几乎在同时,我问的是:“红绫,你回来了?”

  红绫的房门关著,并没有随我们的问而打开。李宣宣固然能突破空间,骤然出现,红绫未脱野人本色,她自窗口入屋,也不是没有可能之事。

  房门没打开,但是却有一阵扑打之声传来,我和白素一听,立时齐声道:“那鹰!”

  我几步窜过去,打开了门,只见那鹰一跃而出,在地上扬起,就抓住了我的椅脚。

  那鹰和红绫之间,几乎已能做到“语言沟通”这一地步了,但是我和它之间,却没有这个本领。

  也是红绫好事,她因此教了那鹰几个动作,并且告诉了我这几个动作的意义。

  其中,就有以爪抓椅脚的这个动作在内,意思是:有重要的事发生,跟它走。

  我也看到,只是那鹰独自飞了回来,红绫并没有回来,而那鹰又有这样的动作,让我吃了一惊,失声道:“发生了甚么事?”

  或许,那鹰能听懂我的话,但是,我却无法明白它的回答,它展开双翅,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这个特定的动作,红绫也曾告诉过我,那表示“立刻就跟它走,不必再多问,事情很急”之意。

  我望向白素,白素十分镇定,只是略皱著眉:“这孩子,不知道又有甚么事了。”

  我疾声道:“我们快去看!”

  白素道:“李宣宣快来了,孩子必然不会有甚么大事,你独自去就行。”

  这时,我也感到自己未免太紧张了些,说话之间,那鹰比我还急,意已穿窗而出──要到何处去,得靠它带路,所以我也无可奈何,跟著从窗口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就看到那鹰停在车顶上──这是要我驾车前往,我一面上了车,一面心想,还好是午夜时分,路上人车都不多,不然,在大白天,一头飞鹰开道,我驾车随后,这也够招摇的了。

  车子下山,那鹰一直在前飞,若是直路,它便停在车顶,不断以喙喙车顶,像是在催我“快快快”。

  我心中焦急,心想,这次事后,总要红绫教会我和这鹰有更复杂的沟通不可,不然,光是这种哑谜,已经令人不耐烦之至。

  车子很快出了郊区,行驶了约三十分钟,又驶上了山路──这条路我认得,通上山去,是一座庙宇。庙宇当然不是甚么古刹名寺,但在本地,规模之大,也算是数一数二,僧人颇多,善信也不少,有几个主持僧人,都被公认为很有佛学修养。

  如果说目的地,竟是这座庙宇的话,那真是怪不可言了,我实在无法想像红绫和寺庙之间,会有甚么联系。

  不过,这倒也令我放心,因为红绫若是在庙中,那是决对不会有甚么严重的事发生,现代社会,离“火烧红莲寺”的时代,究竟大不相同了。

  车子继续向前驶,不多久,到了山路的尽头,果然是通向庙宇,超过一百级的石级。

  我停车,走出来,抬头望去,只是月色之下,那高耸的石级,看来庄严莫名,令人未见神像,便生敬畏之心。那鹰已在盘旋著向上飞去,四周寂静之至,那种气氛,使我也不想大声呼叫。

  我提一口气,耸身向上奔去,一口气奔完了石级,只见高大的庙门之前,有三个僧人,伫立月下,一见了我,就迎了上来。

  这三个僧人,都五十上下年纪,居中一个先开口:“卫施主吗?”

  那僧人叹了一声:“她正和几个外来僧人……争执,卫施主请快来。”

  我听得莫名其妙,红绫和“外来僧人”有甚么关系,有甚么争执可起。可是从这三个僧人的神情看来,这“争执”似乎很严重!

  一时之间,也不等我再问,那三个僧人,领著我向寺内便走。

  那寺庙的建筑,虽然不伦不类──以现代化的建筑技术,加上传统式的装饰,但是规模却也相当宏大。我跟著那三个僧人,自大殿穿走了过去,三个僧人一面急急走著,一面向我解释:“佛寺的传统,有外来的僧人,要求暂住,不能拒绝──”

  我点头,“是,那种行为,称为‘挂单’。”

  那僧人又道:“这次,外来的僧人一共有七个,像是从天竺来的。”

  我笑了一下,他们竟然称印度为天竺,可以说是古趣盎然。那一带是佛教的发源地,来自该处的僧人,自然更不会被怠慢。

  可是怪的是,印度和尚,怎么会和红绫发生纠缠。

  我问了一下,可是那三个僧人,一致现出了一种很是古怪的神情,欲语又止。我最怕遇到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所以索性不再问,因为见到了红绫,自然一切都可以明白。

  一直走到寺院建筑群的后面,另有一个小院子,有几间僧舍,都是灯火通明──现在的寺院中,即使是“青灯古佛”,那灯,自然也不会是油灯,而是电灯了。

  虽然灯火通明,但是却一样十分寂静,那三个僧人把我带进了院子之后,向正中一间僧舍,指了一指,神色犹豫,不再向前,那意思是要我自己过去看。

  我闷哼了一声,大踏步走向前去,伸手推开了门,里面灯光之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以致最初一秒钟,几乎甚么也看不到。

  及至定了定神,眯著眼,这才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我看到的情景,绝不诡异,甚至可以说,是一座寺庙之中的正常情形。但是由于其中有我的女儿红绫在,所以又给我以十分怪异之感。

  室中一共有八个人,七个僧人和红绫。她们八个人都跌坐在蒲团之上,室中除了灯光异乎寻常的明亮之外,别无其他陈设。

  那八个人的位置是:七个僧人围成了一圈,把红绫围在当中。八个人都用同一个坐姿,通常,老僧入定,就都是这种姿势。

  而他们都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出。刚才那三个僧人说他们之间有争执,我也看不出争执在何处。

  看清了情景之后,我一张口,就想叫红绫,可是还没有先出声来,就陡然一惊,因为我已看清,其中至少有两个老僧人,我以前是见过的。

  而且,我脑中的记忆系统,立刻开始运作,首先想起的是几个平时绝不会想起的地名:唐古剌山,腾格里湖,嘉都尔寺……

  接著,一件过去的事,也就一起涌了上来──这件事,我记起在《生死锁》这个故事之中,那个故事,和如今叙述的这个故事,有相当直接的关系,因为陈长青这个人,是在那个故事之中“上山学道”去的。

  在那个故事之中,在嘉都尔寺里,我曾参加了经过修行的高僧,被尊称为“活佛”的转世的奇事,生死的奥秘似解开非解开,一切全在朦朦胧胧之间。陈长青就是为了要追求更深一层的了解,所以才毅然看破红尘的。

  那时,研究这个生命奥秘的一个神秘高人,被称为“天池上人”──如今我看到的那两个老僧人,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我曾在嘉都尔寺见过的!

  由此可知,如今发生的事,也正是和陈长青大有关连的了!

  这些和陈长青大有关连的人,又何以会和红绫起了“争执”?乍一看来,僧室中的各人,都一动不动,大家都在打坐,似乎并没有甚么冲突,可是我还未曾开口招呼,身体一阵劲风过处,那鹰已在我的身边掠过,直飞向坐在众僧之中的红绫。

  它一反惯例,并不是停在红绫的肩上,而是停到了她的头顶之上!

  而就在这时,只见那七个僧人,也有了行动。

  (我实在不能够称那七个僧人是“僧人”,因为一来,他们的打扮,很是怪异,身上所穿的似袈裟非袈裟,袒著一臂,有的肥胖无比,有的是瘦骨嶙峋,造型奇特。二来,他们多半全是天池上人的弟子,虽然和佛门很有些关系,但是不是传人,还很难说,可是由于他们自寺院来,又在寺院中挂单,而且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用甚么别的称呼,所以就顺口称他们为“僧人”──他们实际上和真正的僧人,有一定的区别,必须说明之。)

  先是我听到了一阵“嗡嗡”之称,那种声调,一听就知道是诵经声,可是奇的是,那七个人仍然端坐不动,也不见他们的口唇有任何动作。

  但是,那种诵经声,却渐渐响亮了起来,声音像是从七个人的身上每一处地方发出来一样。我明知这七个僧人必然有点古怪,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甚么门道来,心想索性过一会,看他们有甚么花样,反正红绫就在近前,有甚么意外,再出手也不迟。

  当时,我留意到了那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全身翎毛,起伏不止,看来很是威猛。

  这时,那种发自七个僧人身体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听入耳中,起了一种嗡嗡的共鸣,昏昏欲睡,似有很强的催眠力量。

  我刚在想,这种“声音攻势”一定有古怪,就听得那鹰陡然怪叫了一声。

  鹰叫声刺耳之至,一下子把那种有规律的嗡嗡声,自中切开。

  若然说,那种渐渐增加的声响,是一张网的话,那么,这一下鹰叫声,就像是一柄利刃划过,一下子把网划了一个大口子。

  听了那下鹰叫声,我为之精神一振,定睛看时,只见红绫仍然闭目跌坐,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对付甚么事,而且,集中精神在应付,懈怠不得。

  鹰叫之后,诵经声略停一下,但是随即又响起,而且,那七个僧人也不再是端坐不动,而是有了十分怪异的动作。

  只见他们动作一致,左手下垂,在地上轻轻一按,全身连坐著的薄团,便向右移了一移。

  他们不断重覆同样的动作,不一会,便绕著红绫,绕了一个圈。

  而那一个圈转下来,诵经声重又到了令人昏然欲睡的地步。我正想在其时大喝一声,可是我才一提气,那鹰又是一声怪叫,再一次把声音打断。

  那七个僧人,仍是重覆著那怪动作──其时,我已毫无疑问,可以肯定,那七个僧人和红绫之间,确然是在起著某种“争执”,非但是争执,还有可能是斗争。虽然他们都坐著,那七个僧人在打圈,也没有碰到红绫,但是我相信,他们的精神力量,一定在激烈的交战。

  那七个僧人,既然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那正是擅于运用精神力量的会众。

  而天池上人的精神力量运用,早已到了可以随心所欲作“神游”的地步,是他的弟子,一定差不了。

  红绫是不是也有这种本领,我不清楚,但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红绫她以一对七,显然并未败下阵来。

  而那七个僧人的诵经声,大有扰乱精神的作用,自然也是战术之一,而那鹰却以怪叫声来破坏,使主人可以集中精神应付。

  一想到这一点,我登时觉得眼前的情景,好看之极。只见那几个僧人,越转越快,全身所发出的声音,也渐渐加快,可是他们的口唇,却依然一动未动。

  那鹰的怪叫声,也越来越密,而且全身翎毛,全都耸起,使它的身子看来比平时大了许多。

  这时的情景,简直诡异之极,虽然除了声音惊人之外,好像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动静,然而在感觉上,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惨烈厮杀一般。

  我虽然见多识广,但是眼前的情景,处处透著诡异,看看了也不免心惊,只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去阻止这种“战斗”。

  转眼之间,只见那七个僧人,越转越快,“已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了,而他们所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是惊人,我虽然看出红绫并没有甚么,但是我还是感到,应该出手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气纳丹田,正准备发出一下巨鸣声,看看是不是能阻止这种情形。

  而也就在此际,就在震耳欲聋,令人心烦意乱的诵经声,和一下又一下刺耳之至的鹰叫声中,我像是忽然听到了红绫的声音。

  红绫的声音听来极其细微,但是偏偏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听来十分清楚。

  我听得她在道:“爸,别急,等一会就完了。”

  我陡地一怔,一时之间,不能肯定我是真听到了红绫的声音,还是没有听到。

  我这一忍气,缓缓呼吸著,却见红绫,突然长身而起,一声长笑,道:“我当你们有甚么本事,原来只是令人眼花缭乱。”

  她说著,大喝了一声:“停!”

  随著她那一喝,那几个正在转动的僧人,竟真的陡然停了下来,诵经声也已停止。

  只见他们七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神情讶异莫名。

  红绫笑道:“我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无礼相逼,我还是不知道。”

  这时,那七个僧人之中的两个,已经看到了我,他们的记性居然不坏,一见就认了出来,各自高叫了一声,七个人一起站了起来。

  这七个人,不但刚才坐著的时候,动作一致,站了起来之后,行动也是十分整齐划一,一下子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只当只有那两个人才认识我,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七个人却一起和我头合十,像是我全认识他们一样。

  红绫这时也叫道:“爸,这七个人虽然可恶,倒也有趣,他们心灵完全相通,七人如同一人。”

  听得红绫这样叫,我多少明白了一点情形,所以我也合十为礼,我先开口:“天池上人好否?”

  七人齐声道:“家师已轮回转世了。”

  我不禁“啊”地一声,一时之间,不知该表示恭贺,还是该表示惋惜。因为那是由死到生的过程,两者相结合,死应该表示惋惜,生应该恭贺,两者加在一起,又该如何表示,那实在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适从的。

  我只是“啊”了两声,同时,也明白他们是天池上人的门下,在精神、意志、灵魂的研究方面,必有过人之处,多半是他们为了使精神力量更加强烈,所以修行时,集中七个人的力量一起进行,久而久之,七个人便无形之中,联成一体了。

  所以,七人之中,虽然只有两个人见过我,认得我,但是他们心意一相通,就变成七个人一起认识我了。

  我在“啊”了两声之后,只见七人都面有焦急之色,忍不住想和我说话,而此际,红绫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笑指著红绫介绍:“这是我的女儿,七位上师,多多指教。”

  七人都露出讶异之极的神色来,七人问道:“她随何高人修行?修行多少年了?何以她的精神力量这样坚强?她怎能克服我们的金刚摧心咒?”

  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著,却又并不混杂,这种情景,看起来很有趣,可是听他们的话,听到后来,却并不有趣──那“金刚摧心咒”这样的名称,听来还令人有点心惊肉跳。

  我略有不快:“她的事,你们不必理,她和你们,并无冤隙,何致于要用甚么‘金刚摧心咒’来对付她?”

  七人怔了一怔,一起道:“你误会了,那咒语不过能令人说实话,并无别的害处。”

  我仍然恼怒:“她要是不愿意对你们说甚么,你们何以要逼她?”

  那七人神情苦涩,一起向红绫望去,声音之中,带著委屈:“是她自己说的,知道我们是在找长青师弟的。”

  我呆了一呆,也向红绫望去,只见她向我眨了眨眼,容后再说。

  我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陈长青?”

  七人一起点头,神情更是焦切,我深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就道:“能不能先别急,好好地从头说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红绫在一旁,也道:“我早就对他们这样说了,他们偏不听,出家人心急得要死,想自己有点本领,就想逼人,真过份。”

  红绫这时,教训起人来,像是她的本行一样,我知道眼前这七人,是天池上人的弟子,在精神领域上,必有过人的修行,可以说归于“高人”一类,红绫却毫不容情地教训他们,未免太过份,正待出声阻止,却又见那七人,个个面有惭色,低下头去。

  等到红绫说完,他们才道:“是……是!我们……因为和师父的再生有关,所以一时情急,请原谅。”

  红绫笑了起来:“不管你们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爸来了,一切和我爸说吧,要是能帮你们,我和我爸,一定不会袖手。”

  七人大是感激──我早就说,称他们为“僧人”并不妥当,果然他们否认自己是出家人,他们的身分很特别,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他们是精神和灵魂学者,但又进行轮回再生,有前世今生,实在复杂得很。

  我在这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向门外看去,只见带我进寺来的那三个僧人,在院子外探头探脑,我忙大声道:“没事了,只是要暂借宝刹,商量一些事,你们自去休息吧。”

  那三个僧人连声答应,退了出去。

  我望向那七个人,看他们有不知如何说起才好的神情,就先问道:“陈长青怎么了?”

  那七人互望著,神情仍然为难,我道:“或者,事情从陈长青说起──从何说起,你们自己决定好了。”

  此言显然甚合他们心意,七人一起点头。

第九部:转世高人

  他们又互望了片刻,我注意到了他们在商议问题之际,不必交头接耳,只是交换眼色即可,红绫所说他们心意相通,显然不假。

  于是,他们就开始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相当特别,我就不细述了,我只是记述他们所说的内容。

  他们一开口,第一句话是:“先师圆寂,归位,是一年之前的事。”

  他们又称“圆寂”,又称“归位”这正表示了他们复杂的身分,事实上,天池上人正是这样的一种人,身分比高僧,智者还要特别,已勘破了生死奥秘,自成一家,得人崇敬,那境界,比诸单纯的宗教,又高了一层。

  他们又道:“这一世生命结束,下一世生命开始,那是生命的延续。”

  我点了点头,但是补充了一句:“那是你们专注研究的一种生命方式。”

  生命的方式有许多种──即使是地球人的生命方式,也有许多种,刚才他们所说的“转世方式”,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种而已。

  可是七人对我所说,显然大大不同意。

  我不等他们开口,就道:“好,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们且说下去。”

  七人沉默了片刻,并无异议。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才开了口。

  接著,他们就叙述一些发生的事──他们仍然是你一言我一语,那些过程,我都略去了,不然,占了许多篇幅,却接触不到故事的中心,实在是浪费作书人和看书人的生命,无聊得很。

  那人一开口就道:“家师功德完满,此生一切都已完成,自然要转世再生──”

  我很用心地听著,我知道他们信奉的轮回、再生等等,和佛教的理论,极其近似,而且更接近喇嘛教。当年我见到天池上人他们,就是由一个名叫“五散”的喇嘛转世发生了问题而起的。

  那位五散喇嘛,是一个得道高僧,可是在转世的过程之中,发生了由于不能控制的差错,后果,他的新生命,是一个生活在一个小岛上的小女孩。

  这种情形,堪称黑色喜剧,连喇嘛教也束手无策,于是求助天池上人,替五散喇嘛换一个身子。

  这其间的过程,奇妙无比,所以令得陈长青入了迷,不舍得离开,要跟他们去“学道”了。

  那七人续道:“但是在……这之前,师父却做了一件令人感到极度意外之事──”

  一说到这里,七人都有悻悻的神情,令我感到那件事一定严重之至。可是他们一说了出来,我不禁感到好笑,他们道:“师父竟然收了一个外人为徒。”

  我知道他们口中的“外人”,一定是指陈长青。在某种程度而言,陈长青确是“外人”因为天池上人的弟子,跟随乃师,大有年资,有的甚至是转世而来的,陈长青突然加入,当然在原来弟子的心目中,成了外人。

  看来,他们对于这个“外人”,不表欢迎──这是必然的事,这样神秘的团体,一定有排他性,何况陈长青这个外人“外”得十分彻底,连语言、文化习惯,都与之不同,我真怀疑陈长青是不是能在三五年之间,学会他们的语言。

  果然,七人又愤然道:“他甚至连我们的话也不会说。”

  我沉声道:“这也没有甚么不对,只表示你们的修为不精,对你们的师父来说,只要是人,就没有分别,而且,语言更是‘皮相’,你们的修为,讲究的是心灵相通,互相沟通之际,早已超越了语言的束缚。我相信陈长青和令师之间,绝无沟通的隔阂,而你们却还在斤斤计较,这不是可笑得很吗?”

  我据理为陈长青争辩,而且毫不客气地责怪他们,由于所据之理,全是他们修行的宗旨,所以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个个面有惭色。

  我又道:“何况陈长青诚心学道,只怕进展大在你们之上,是不是?”

  七人倒也坦诚:“是,师父说,他天资聪敏,一说就明,一年修行,直可抵我们一生。”

  我不禁暗自咋舌,因为我绝未想到,陈长青在这方面,竟然还有这样的慧根。我道:“令师既然如此说,你们自然不应该排挤他了。”

  七人齐道:“我们没有排挤他,他和师父同修,我们都很尊敬他,直到师父要转世,这才出了问题。”

  我大是好奇,这些年来,陈长青音讯全无,我们曾设想过许多他的处境,都不得要领,却未曾想到他会和世外高人在一起静修。

  可是,静修又修出了甚么问题来了呢?

  我思绪相当紊乱,一面想,一面又顺口问了一句:“一直在寺庙之中?”

  七人道:“不,不知在甚么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师父则经常神游回来,给我们教诲,他究竟身在何处,我们上下,无人得知。”

  我更是大奇,再问了一句 :“请问,七位在令师座下,地位如何?”

  那七人此时大有傲色:“我们七位一体,是师父的首徒,逾千弟子,当师父不在,均听我们的号令。”

  我点了点头──对他们的地位,我并无怀疑,当年我就曾见过他们在天池上人座前侍奉。而根据这情形看,陈长青一加入,就取代了他们“首徒”的地位,难怪他们大有不平之意了。

  我示意他们说下去,七人道:“最后一次,师父神游归来,告诉我们说,他即将转世,我们听了,自然不免大是焦急,这──”

  他们当时,一定真的十分焦急,因为这时说来,仍然情见乎辞,很是紧张。

  我不等他们说完,就一挥手,冷冷地道:“师父要转世,乃是好事,何以焦急?”

  七人道:“这──”

  他们了一个字之后,却又没有再说下去。

  我这时闷哼了一声,逼他们往下说。七人支吾了片刻,才道:“这其中,牵涉的问题太多太大,师父是一派宗主,弟子逾千,统领九大寺院,信徒十万,他一个人身上的责任太重,不次于喇嘛教的达赖,班禅和羯磨。”

  他们口中的那三个名字,是喇嘛教中的三大活佛,他们举这三个活佛做例子,很生动地说明了他们的焦急,是为了甚么。天池上人不但一身系著重大的责任,而且,也关系著巨大的财富。

  这九大寺院之中,究竟有多少财富,只怕没有人说得明白,而掌管统领上千弟子,过万信徒,又是一项稀世的权力。

  说得明白点,这七人是担心他们的师父死了之后,这巨大的财和势,统属权归于谁!

  照说,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甚么继承权的问题──天池上人死了,天池上人转世再生,一切全是他的,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其中的问题,却绝不简单,而是复杂无比。第一,从这一生到下一生之间,有一个时间空档,这个时间空档,从一天到十年不到,甚至于更久的。

  于是就产生了问题之一:在时间空档之中,谁替代这一派之主的位置?

  第二,在去世之前,去世者必然会对转世的情形,作出安排,说出暗示,到哪里去找转世者,如何确认转世者,要派谁去担当这样的重任等等,这里,又产生了问题二三四五六七──一切都关系者一派之主的地位和首徒的地位,自然关系重大。

  我想到这里,不禁感叹:他们这些人,对于生命奥秘了解透彻,对于这些世俗的财富和权力,应该是当作黄土的了,却不料是那么重视。

  想来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情不能自已,所以在我的逼问之下,他们说起焦急的理由,才会如此支吾。

  这一来,自然使我产生对他们的鄙视,我冷冷地道:“明白了,是为了地位和权力之争。”

  七人急忙分辩:“是为维护师父,使他的转世,能顺利完成。”

  我挥了挥手,不想和他们争:“令师怎么安排呢?”

  七人吸了一口气:“师父说了日期,并且要我们在之前赶到他法体所在之处,听他继续吩咐。我们几乎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启程,日夜兼行──”

  说到这里,七人都有悲愤之色,略停了一停。

  我看出了“苗头”:“你们竟能在期前赶到?”

  七人的神情更是复杂,他们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著:“师父告诉我们,他的法体,在一处高峰之上,那高峰人迹罕至,他是和陈长青在一起,当时我们一听,就觉得不妙──”

  他们在说到“不妙”之际,又顿了一顿,其理由当然和上次说到“焦急”时一样──他们不想师父在临死之际,只有陈长青一人在旁。

  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形,那么,他们师父临终时的吩附,转世的线索,一切就只有陈长青一个人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大大不利。

  七人停了一会:“那山峰离我们当时所在之处很远,而且,路途险阻,我们知道这一点,所以尽了一切努力,不顾一切地赶路,但在最后,上山峰之际,还是被一场大风雪阻住了去路,我们感到师父已快转世,五内如焚,顶著风雪上山,等到赶到师父栖身的山洞时,还是……还是……迟了。”

  七人说到此处,神情懊丧莫名,那几个年老的,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多了起来,堆在一起,看来可怕之至。

  七人长叹数声,又道:“师父一直在运大神通等我们,离他本来去世之时,已过了……几个小时,陈长青在一旁护法,这类延续去世的神通,施展者和护法者,都必须付出极大的心神,尤其是──”

  他们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

  我听得暗暗心惊,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硬要延迟死亡时间一事,听来有些匪夷所思。要死的人,总是要死,在运用这种神通之际,损害再大,也还是个死,倒是那个护法者,作为和死神搏斗的勇士,损害可能更大。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把他们的话,接了上去:“尤其是那个护法者伤害更大,是不是?”

  七人再长叹:“对两人都有损害,对护法者言,损害是在此生,对行法人言,损害是在来生。”

  我有点不明白:“来生?”

  七人道:“是,转世之后,本来以师父的神通,出世就能言,知道前生的一切,但由于耗费了心神,要迟三年,神智才能复原。”

  我道:“那也没有甚么。”

  七人神色凝重:“没有甚么?关系极之重大。”

  我略想了一想,那七人又道:“出世能言,立刻能令人知道他是高人转世,一切自然皆受特别照顾,若等三年之后才开口。那三年之中,和普通婴儿无异,遭受的劫难的可能,自也极大。”

  经他们这样一说,我明白了。

  一个婴儿,一出生就能言,自然灵异之至,他必然立刻就被奉为圣婴,当然也能把劫难减低到最少的程度。

  但到了三岁才能说话,非但不希罕,更有被认为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而且,三岁之前,夭折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

  由此可知,天池上人为了等他七个首徒,所作的牺牲,大得可以。

  那么,护法者又如何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可是他们七人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沉默了半晌,才自顾自说下去。

  他们道:“我们赶到的时候,师父已尽了全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我打断他们的话题:“护法者,陈长青,怎么样了?”

  他们仍然不答:“我们来到了师父的面前,只见师父此生,已经油尽橙枯,他看到了我们,长叹一声,显然是怪我们到得迟了,我们也不及解释,叫了一声师父,就等师父的吩咐──”

  我再次打断他们的话题:“陈长青怎么了?”

  七人中的一个,陡然发起怒来,高声道:“你听我们先说好不好?”

  我也陡然大怒,红绫忙道:“爸,这几个人就是这样,说话不清不楚,不然,我也不会和他们争起来。”

  我冲那个向我吼叫的人,也厉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对你们师父的再生,是人是狗,都没有兴趣,凭甚么要听你们的?”

  七人一听,个个面色大变,我向红绫一挥手:“我们走,别理他们。”

  那鹰最知趣,一声长鸣,已展翅向外飞了出去。

  七人又忙叫道:“且慢,陈长青怎么了,听下去就会知道,你太焦急了。”

  我冷笑一声,仍指著那人:“你最好说话注意一下态度,你们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是甚么东西!”

  那人涨红了脸,不再出声,我道:“好,说吧。”

  七人叹了几口气,神情颇是愤然,但是他们显然有求于我,所以不敢发作。

  他们继续道:“我们等候师父的吩咐──这临终的嘱咐,极其重要,得到了嘱咐之后,我们要立刻出发去找师父的转世再生者,一刻也不容延误。可是……可是我们毕竟到得太迟了,师父想说话,肉身已无能为力,而他的灵体,又处于转世的重要关头,也不能向我们表示甚么,他只是极艰难地,向陈长青指了一指,就咽了气,灵体也投向他方了。”

  我可以感到他们的失望:“这也许是定数,令师最后那一指──”

  七人道:“我们自然明白师父的意思是说,有甚么话,都对陈长青说了,所以我们一看到师父指向他的手,垂了下来,就一起向他看去──”

  我闷哼了一声:“进山洞之后,直到这时,你们才看他一眼?”

  七人再叹了一声:“我们赶到,师父也只剩最后一口气,自然甚么也顾不得了。”

  我没有再说甚么,示意他们再说下去。

  他们道:“一看之下,我们才大吃一惊,只见陈长青他……他……简直不成人形,变得又乾又瘦又老,靠著山洞坐著,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失声道:“他何以会如此?”

  七人道:“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师父拖延死期,他在旁护法,心力交瘁,这才……在一日之内,老了几十年……以致他的生命……”

  他们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说下去:“当我们看到这种情形时,都焦急无比,可是他的脸上,却有著笑容,而且笑得十分高兴,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快死的人!我的意思是,一般人总以为死亡痛苦,但我们一直视死亡是一种解脱,他一定是在那一刹间,真正感到了解脱的喜悦,所以才会现出这样的答容来。

  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们的话题,也没有催他们长话短说,因为在听了这样的叙述之后,我心绪极乱,如果我不是知道陈长青如今身在困境,我也一样会为了他能得到解脱而高兴。

  陈长青在那时,会由衷地笑,自然是由于他以为自己可得到解脱之故──那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信仰,一旦达到目的,自然高兴。

  当时,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知道在一个生命阶段结束之后,又会陷入一个新的困境之中。

  所以,当时他的心境,充满了喜悦之情,这是他泛现笑容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后来的遭遇,也更令人觉得可悲。

  那七人的神情,渐渐激动:“我们连声追问他,师父告诉了他甚么,他看来也很想把师父临终的话转告我们,可是,却……也来不及了。”

  七人说到此处,一起长叹:“师父临去之前,还曾伸手向他指了一指,他却说走就走,那个笑容还在他的脸上,他就没有了气息。”

  虽然我们早已推断,陈长青如今已“不是人”,但是确确实实,听到了他的死讯,想起和他的多年交往,仍不免有点黯然神伤。

  七人的声音,听来高亢:“这一来,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表现出了真正的惶急,这种焦虑,如果是他们在一看到长青没有了气息之后就产生的,那么现在,只更有增加了许多倍。

  我思绪虽乱,但究竟事情和我没有切身的关系,所以比较镇定。

  我道:“我不明白,令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洞悉生命奥秘,能知过去未来,难道连自己转世之后的情形,也不能早一些告知你们吗?”

  七人苦笑:“你说的那些,我们大都能,只是除了其中一样。”

  我追问:“哪一样?”

  七人一面说,一面摇头:“未来──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

  我怔了一怔:“那是说,他不知道自己转世之后,是甚么样的情形?”

  七人道:“也不能全这样说,像师父那样,或是喇嘛教的活佛,都很致力于探索、推算自己的来生,也就是转世之后的情形,可是,却都无法得到一个清楚的结果。”

  我反问:“甚么叫作‘清楚的结果’?”

  他们道:“就是无法知道详细的,清清楚楚的一切经过,而且是一种朦胧的,可能发生的情形。所以,当事人又只能留给他人一些暗示的语句,还要靠他人的领悟和搜寻,才能确认转世。”

  我听得十分紧张──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有关转世这种神秘奇妙行为的最具体的说明了!

  七人又补充道:“即使是喇嘛教的活佛,也无例外,情形都一样,在转世的过程之中,会有一些事,不可测,不能控制,也无法预知。所以,唯一的线索,就是当事人临终的暗示──没有了这种暗示,简直就无法找到转世者,因为当事人在未到最后的一刻,也不能清楚地知道转世后的情形。”

  他们再一次强调“不能清楚地知道”,我大是感叹:“是啊,要是自己能控制,当年五散喇嘛也不会变成小岛上的一个土女了。”

  七人之中,有两个当日是曾参与其事的,闻言连连点头,我又道:“你们的师父,把暗示说给了陈长青听,可是陈长青未等转述给你们,就去世了。

  七人大点其头:“我们立即想和陈长青通灵,可是感应到的……却奇特之至……”

  七人的言语,又有点支吾,而且神情愤然,我沉声道:“若能和他通灵,他一定会告诉你们。”

  七人各自长嗟短叹:“奇的是,陈长青的灵体,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我们先是感到他惊讶之至,这种惊讶,就没有理由──”

  我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人才死,离开了身体,灵魂自然难免在……新环境,感到惊讶,何奇之有?”

第十部:灵体独处

  那七人望定了我,个个摇头:“陈长青入门之后,修为精进,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他早已能神游通灵了。”

  虽然他们的话,听来很是惊世骇俗,但是我还是立刻明白了他们话中的意思。他们是说,陈长青的灵魂,早就能随意和身体分离,对他来说,灵体独处,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所以没有理由感到惊讶。

  一明白了这一点,我立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何以他们会感到陈长青有异常的反应?似乎其间有一个关键在,而这个关键又是甚么呢?

  我望向那七人,他们也望著我,显然,我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我有了一个假设的答案,这答案很令人吃惊,是以我一想到,就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在同时,他们七人,也有同样的动作。

  这使我知道,我们都设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在还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和没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完全不一样?”

  “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指的当然是他们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达到的一种境界,例如“神游”,就是灵魂离开身体的一种行为,那七人说,陈长青早已有了这种能力。

  在那种情形下,灵魂离体之后,可以回来,而且也一定回身体去,因为生命还在,身体还在,有生命的身体,还有活动能力。

  可是,“没有生命时的灵魂离体”,可大不相同了。其时,生命结束,死了,身体不能再活动,灵魂离开了这个身体之后,和这个身体已经不再有联系,回不去了。

  所以,现象虽然同样是“灵魂离开”,但是却有著不相同之处。

  我的假设是,正由于这种不同,所以陈长青在死了之后,他的灵魂,有了崭新的感觉,而就是这种新的感觉,使他吃惊。

  七人显然明白我的问题,他们道:“我们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个问题,我们没有答案。”

  我立即道:“为甚么?你们还不能──”

  七人道:“我们当然能,但是我们没有死,所以不知道死亡之后的情形如何。”

  我“啊”地一声:“死了之后的情形如何,应该问死了的人,例如陈长青。”

  七人道:“是的,但当时,我们心中极乱,急于想知道和师父转世有关的暗示,所以并没有去深究何以陈长青的反应这样……怪。”

  我道:“他除了吃惊之外,还有甚么反应?”

  七人苦笑,神情愤然:“我们一感觉到他,自然集中精神,问他师父有甚么遗言,可是他却像是处于极度的慌乱之中,先是不断惊讶,接著就叫: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一定是这样?在他的叫声之中,他好像正在用尽力量,在挣扎,在对抗──”

  他们说著和陈长青灵魂沟通的情形,我越听越奇。

  我并不是没有和灵魂有过接触,但是却并没有这样的经验,在很多的情形之下,人的生命形式,一旦成为只有灵魂的存在之后,似乎都很安于这种转变,何以陈长青竟会有那样异常的反应?

  七人又道:“他的反应,激烈无比。我们猜想,他正遭遇到了极常的变故,可是我们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老实说,那时我们其实并不关心他的遭遇,只是急于想在他那里,问出师父最后的暗示来。可是他……他一直处于……狂乱的状态之中,我们一再追问,得到的除了是他的狂吼乱叫之外,甚么也没有。”

  我要很用力,才能把自己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控制在不致于失态的情况之下──陈长青一定是遇到了甚么极不寻常的事,才会这样子的。

  七人神情沮丧:“我们一再追问,可是感到陈长青的呼叫声在渐渐远去,终于,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络。自此之后,我们用尽了方法,集中了近百名已有通灵之能的同门,一再努力,可是也无法再和他联络。”

  我默然,因为我知道,人的“通灵之能”毕竟有限。人和灵魂之间的沟通,主动权似乎一直操在灵魂之手,也就是说,灵魂要主动和人联络容易,人要主动和灵魂联络,就十分困难。

  那七人口中所说的“近百同门”,我相信是人类之中,最具通灵能力的一群了。若是连他们也没有办法,那么,世上便没有别人可以有办法了。

  我望著他们:“你们不能放弃,总要想办法的。”

  七人道:“是,各种各样的方法都用了,最后,有人想到,通常灵体存在的空间虽广,但是对于故居──原来常去的所在,会有一种特殊的留恋,我们探听到陈长青的故居是在这里──”

  他们说到这里,红绫接上道:“我就是在那巨宅的附近遇到他们,他们正鬼头鬼脑,不知想干甚么。”

  红绫一看到那七人,有点鬼头鬼脑,她立刻想到了事情会和陈长青有关,现身用言语一挑引,七人正急于想和陈长青联络,自然一下子就对上了嘴。

  红绫和那七人,在陈长青的巨宅附近相遇,红绫知道他们是为了找陈长青而来,她就略透露了一些最近曾和陈长青联络的经过,七人自然不肯放过她,红绫就要他们带她到他们投宿的寺庙去──这其间的经过,相当曲折有趣,但一来,和整体故事的关系不算太大。二来,其中还有一层障碍,现阶段,不适宜说出来,那和另外一些事有关,所以我就略而不述了。

  当然,日后如果记述到了那“另外一些事”的时候,我是会补叙出来的。

  到了寺院之后,七人看出红绫不是普通人,就想集中七人的精神力量,逼红绫把一切经过都说出来。红绫一方面从容应付,一方面派那鹰来通知我。等我赶到时,他们正在争执,那七人显然无奈红绫何,而后来发生的事,我也都参与了。

  那七人把经过说完,不免有点悻然地望了红绫几眼,红绫笑嘻嘻地,假装看不见。

  他们又向我求助:“实在师父转世之事,关系太大,要请阁下帮忙。”

  我怪道:“各位放心,能出力,我定尽力,问题是,我现在,也一样在找陈长青,我判断他的灵体,正处于一个对他来说,十分可怕的困境之中,他曾透露了极少的情形──”

  我把陈长青所说的,除非有人肯死,用没有了身体的灵体形式去和他沟通,才能给他帮助等情形说了,也说了陈长青突然和温宝裕联络的经过。

  七人听得很是用心,等我说完,他们神情愤然:“就算他身在困境,也不应该不把师父的遗命告诉我们。”

  我替陈长青说话:“是不是把全部的遗言说出来,对他来说,并无损失,他如今不和你们联络,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七人著急道:“他要是一直不和我们联络,我们就一直无法知道师父转世后的下落了……”

  这对他们来说,自然重要之至,所以我想了一想:“我们还是各自努力去和他联络,到有了结果,再互通消息。”

  七人沉声道:“我们想的不错,他回故居去了,我们要到他的故居去找他。”

  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并不过份。而且,由他们出马,成功联络上陈长青的机会可能相当高。我道:“我可以代现在的屋主答应,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各位,我深知陈长青的脾性,如是你们对他存有敌意,只怕不会成功。”

  七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他护师有功,我们只是求他便是。”

  他们既然答应了,透过他们的力量去找陈长青,未尝不是办法。

  我、红绫和那七人一起离开了寺庙,三个庙僧走了出来,不住地表示虽然同在佛门,但是派别不同,言下之意,是要那七人最好再也不要前来打扰了。

  我心中暗想,这些寺僧,比俗人更俗,那七人的修为,在他们百倍之上,若他们有心学佛,随便讨教些,便受益匪浅了。但如今的寺僧,著眼处何尝有半分在佛学,真是可叹。

  我们到达陈长青巨宅时,正是天色将明时分,我以为一定会把温宝裕和蓝丝吵醒,谁知两人在大厅等候,一见了我们,温宝裕便哈哈大笑:“蓝丝说有远客来,果然,果然。”

  那七人却目不转睛地打量著蓝丝,显然是他们发现了蓝丝有异于常人之处。

  看了半晌,他们才叹:“我们算是长了见识了,直是天下之大,天外有天,有的是能人,师父以前常说我们是井底之蛙,看来一点不假。”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蓝丝,又指了指红绫,神情极是感叹。

  我道:“你们也不必太自谦了,说你们是世外高人,也没有人会反对。”

  那七人仍是感叹不已,蓝丝问:“你们可有甚么特别的方法和陈长青联络?”

  七人苦笑:“陈长青必然早已知道我们在找他,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不断用诚意打动他,希望他和我们联络。”

  我明知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听得这样说,我大是同情,所以我大声道:“不论如何,陈长青总应该先把令师的下落说出来,他这人,是有点颠三倒四,不分轻重──”

  我们这样说著,突然之间,就像是在我们的脑门子之上,传来了轰然巨响,当那种声响发生之际,还像是有手指在我脑门上敲凿,我听到的声响是有人在骂我:“你行事才颠三倒四,不分轻重。”

  那种感觉,突然异特之至,我一方面大吃了一惊,一方面却又大喜,我大叫了起来:“陈长青,老小子,你做鬼也还不安份……”

  我一叫,人人都向我望来,我紧张得双手握住了拳,像是这样子,陈长青就不会溜走一样。

  陈长青的声音,又在我脑中轰然响起,他可能极其激动,因为那感觉正如他对著我的耳朵在大吼大叫,简直有震耳欲聋之感。

  他在叫:“你甚么都不懂。”

  我也叫:“正因为我不懂,才要请教。”

  我在说的时候,那七人神情焦急,人人都想用口,但被我作手势止住,他们又立时围成了一团,坐了下来。我知道,他们正争取和陈长青直接联络。

  陈长青的声音轰然:“你不懂,这七个饭桶更不懂──”,他略停了一停,再说了一句令我极愕然的话:“我自己也不懂。”

  我闷哼了一声:“你少弄玄虚了。”

  这一次,我还没有再听到陈长青的声音,却听得一下怪叫,是那七人齐音发出来的,接著,七人一起跳了起来,神情难看之至,有两个竟至于面肉抽搐,他们仍在齐声叫:“你胡说,不信!绝无此事,我们不信,你胡说!”

  那显然是陈长青刚才对他们说了些甚么,才令得他们有这种反应的。

  陈长青的“说话”,只是一种直接影响人的脑部的能量,和普通“人”的说话,先由声波影响耳鼓,再传达讯息到脑部去,大不相同。

  所以,刚才我是觉得脑中轰然作响,陈长青的声音听来“震耳欲聋”,但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旁人是甚么也听不到的。

  而刚才,陈长青对那七人说了些甚么,我自然也无法知道。

  只是从七人的反应来看,可想而知,陈长青的话,一定重要之至。

  而那七人刹时之间,个个涨红了脸,双目怒睁,看那神情,就如同要和人拼命一样。

  他们仍在大声叫:“不信,你胡说,哪有这等事!”

  他们七人,本来七位一体,心意一致,可是此际,他们一定是慌乱过甚,所以竟出现了七人各骂各的情形。在看惯了他们言行一致之后,反倒觉得怪异莫名。

  忽然之间,他们七人又一起叫道:“你别走,等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接著,他们又叫:“这就算说清楚了?”

  在这两句话之间,可以想像陈长青必然是说了一句:“我已说得够清楚了”之类的话。

  接著,七人各自伸手入怀,各取了一件东西在手,有的是一个铜铃,有的是一根木杵,有的是一只贝壳,有的是一面小锣,还有的是不知名的东西,一取在手,每一样东西,都有怪异的声响发出。

  而他们七个人,也一起跳动了起来,步伐之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再加上他们手中的法器所发出的声音,一时之间,犹如天下大乱。

  看他们的情形,分明是在“作法”对付陈长青。

  我正想大喝,一旁的蓝丝冷冷地道:“由得他们去,没有用的。”

  在各种法器的怪声大作之中,蓝丝的语声,显得十分柔和,但是却很是清楚,就连那七人也可以听得到,因为他们的动作,曾有极短暂的停顿。

  这时,我和温宝裕齐声道:“别理他们,我们是我们。别理他们。”

  刚才的情形分明是,陈长青对那七人说了些甚么,而那七人不信,那七人在不信之后,发了凶性,竟然作起法来。我估计他们所作的法,多半是甚么召魂降灵大法,想要陈长青继续和他们联络,或是有更进一步对陈长青不利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陈长青可能一怒而去,所以我和温宝裕,才赶紧作声明。

  这时,大堂之中,乱成了一团,我再也没有听到陈长青的声音。

  我和温宝裕好几次想要出声喝止那七人,却每次都被蓝丝止住。

  那七人闹了足有十来分钟,不但怪声大作,而且到了后来,他们团团乱转,人影晃动,叫人眼花瞭乱,心中烦躁无比。

  总算好不容易,等他们的动作慢了下来,法器声也没有那么聒耳,只见他们的神情,沮丧之至,突然间各自发出了一下近乎绝望的叫声,就静了下来。

  这一静下来,个个都呆如木鸡,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是天池上人门下的看家本领,他们这样一动不动,可以几天几夜维持下去,正想喝问他们又是在捣甚么鬼,蓝丝道:“由得他们──我们之中,谁还能听到陈长青的话?”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蓝丝顿足:“太可恶了,他们这一吵,把陈先生吵得逃走了!”

  我正想说,陈长青才不会“逃走”,忽然看到蓝丝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时会意,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说,是想把陈长青激出来──陈长青为人,最不肯认输,说他“逃走”,他就会跳出来。

  于是我推波动澜:“是啊,看他们作法,要是把他的灵魂拘禁起来,那可糟糕,自然要逃走了。”

  我这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陈长青的笑声──和他生前爱作的京戏老生的笑声一样,“哇哈”,“哇哈”,接连三声。

  我刚在心中好笑,心想陈长青果然被我激出来了,可是立即感到事情大大不妙,因为这三下笑声,听来一下比一下远,到了最后一声,余音袅袅,竟像是已到了好几里之处。

  我们几个人,同时听到了笑声,也感到了陈长青正在远去,所以齐声叫:“别走,回来!”

  我还加了一句:“有话好说。”

  可是等到笑声消失,寂然无声,再也没有反应。

  我等了一会,再去看那七人时,只是他们已有了缓慢的动作。七个人不但个个面如土色,而且满头满脸,都是汗珠,神情沮丧之至。

  我大声问:“陈长青对你们说了甚么?”

  七人一听,同时摇头,在他们摇头的时候,汗珠竟然四下洒开去。

  这种情形,可见他们心中的悲苦、失望,真是到了极致,绝不是假装出来的。

  我看到这种情形,也不忍心再问甚么。那七人齐齐哀叹一声,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真有点如丧家之犬一般。

  温宝裕闷哼了一声:“陈长青向来不说谎话,他说的话,再不可信,也必然是事实。”

  这句话一出口,那七人的身子,更是剧烈地发起抖来,抖得异乎寻常,连骨头也在发出声响。

  我忍不住大声喝:“陈长青究竟对你们说了些甚么?”

  这一喝,令那七个人,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又如木头人一样。接著,他们就脸色灰败,一起摇了摇头,齐声道:“我们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自然也不会向任何人覆述他的话。”

  他们一再强调“他的话”不足信,可是“他的话”却又显然令他们震惊之极。

  而他们这种吞吞吐吐的态度,也令人讨厌,所以我先是冷笑了几声,温宝裕明白我的心意,接著就道:“你们请吧。”

  那七人想不到会立刻有人逐客,呆了一呆,温宝裕又对我道:“想知道甚么我们直接找陈长青谈。”

  我点头:“是啊,我们和他的交情不同,省得听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吞吞吐吐。”

  那七人也并不受激,一起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才道:“陈长青心怀阴谋,胡言乱语,我们还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是你们可以转告他,他的任何阴谋,必然不能得逞,必然!”

  我一声长笑:“他人都死了,还会有甚么阴谋!”

  我在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之至。但是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对他们来说,“人死了”并不代表一了百了,他们相信转世,相信生命的形式,从生到死,又再从死到生。

  在他们的概念之中,生命是永恒的延续,“死亡”只不过是暂时的休息。

  在这样的概念之下,我的话,自然不能成立──陈长青若是有甚么阴谋,他人死了,照样可以展开。

  温宝裕在这时,大声道:“老陈,这么个人在这里含血喷……你,你不站出来为自己辩白?”

  他本来当然想说“含血喷人”,但一想到陈长青现在已不是人,所以才改了口,听来很是蹩扭。

  那七人却也道:“是啊,出来辩白啊。”

  但是等到各人的语声静了下来之后,却是人人都大有失望的神情──没有陈长青的回应。

  我知道,陈长青不会再和那七人联络的了,还是趁早把他们打发走的好。

第十一部:死不如生

  我向温宝裕使了一个眼色,温宝裕道:“各位请啊。”

  那七人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能不能容我们再设法──召他前来?”

  蓝丝冷冷地道:“你们并没有这个能力,何必白浪费时间。”

  七人一下又涨红了脸:“我们──”

  蓝丝接著道:“对别的鬼魂,你们的法子有用,但是对陈长青,没有用──刚才你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七人还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我们是师兄弟,同门之间,心灵相通,是寻常事。”

  蓝丝冷笑:“既然如此,何必你们一再找他不著?”

  七人提高了声音:“他刚才胡言乱语,必非出自本心,他有可能正受不知甚么力量控制,身不由主,所以言行才大悖常情。”

  我虽然站在陈长青这一边,但这时,对于那七人说的话,却也表示同意。因为陈长青明明身在困境,却又一再拒绝我们的帮助,甚至不愿和我们接触,这和他的为人,很是不合,这就是七人所说的“有悖常情”那样,他也真的有可能是受了甚么力量的控制,身不由己。

  我还未曾表示我的同意,只听得蓝丝又冷冷地道:“你们所谓‘常情’,只是你们所理解的情形,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你们能了解吗?”

  蓝丝语音清脆动听,可是她的话,却是咄咄逼人,词锋很是锐利,那七人被蓝丝问得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他肉体丧失,灵体独存,这种情形,我们──”

  蓝丝不等他们说完,就抢著道:“这种情形,你们不知道──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只有处在那种情形中的灵体自己才知道。”

  那七人对蓝丝的说法,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抱怨道:“可是他又不告诉我们他的情形,说了,我们自然明白。”

  蓝丝道:“事情和你们无关,他为甚么要告诉你们……”

  那七人和蓝丝的对话,一直是蓝丝占著上风,七人只有忙著应对的份儿,直到这句话,他们才感到可以反驳蓝丝了,是以七人疾声道:“怎能说和我们无关?和我们师父有关,就是和我们有大大的关系。”

  我听到这里,心中就笑:这七人上当了。

  果然,蓝丝立即问:“他是他,令师是令师,又有甚么关系了?”

  那七人也疾声道:“他竟说师父他──”

  七人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他们已发觉自己说溜了嘴,神情不免有点尴尬。

  蓝丝俏声追问:“他说令师怎么了?”

  七人齐齐顿足,蓝丝道:“你们连他说了甚么都不肯讲,还想他再和你们说甚么?”

  七人却现出很是悲愤的神情,终于冷不住爆发了出来:“他……他竟然在胡说师父……胡说师父没有转世,再也不会转世!”

  一听得七人这样说,我心中陡然一动,因为这种情形,在我和白素分析陈长青的处境时,曾在我们的设想之中出现过。

  稍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设想是:“陈长青不要轮回转世”,而七人所说的是“不会再转世”,其中的区别,显而易见。

  我忙问:“你们听清楚了,是‘不会再转世’,还是令师‘不要有转世’?”

  七人的神情更是悲愤:“他胡说……说师父不要转世,叫我们别白费心机去寻找了,真是岂有此理,荒唐透顶,怎会有这种事?”

  我一听得他们如此说,脑中便不禁“嗡”地一阵响,我的推测,得到了初步的证实。

  我和白素,在作出推断之际,并不知道天池上人的情形,只知道陈长青的情形。

  我们的推断是,人的生命形式,从生到死,是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以死亡为小结,这种小结,称之为“解脱”。

  对于这个阶段之后的生命形式,有许多种不同的方式,十分繁复,别的且不去说它,单说天池上人这一派,他们认为,在“小结”之后,灵体转世,再开始第二阶段的生命,以这样一直转世下去,生命也就不灭。

  而又有一种看法,又深一层,是认为在每一阶段的生命之中,必须通过种种方法“修行”,以达到积聚某种力量之目的。

  当这种力量积聚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生命形式,就会有一个大转变,在一次死亡之后,灵体不必再转世,和“人”的生命形式,从此脱离关系,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佛教的理论,称这种经过彻底改变之后的生命形式为“成正果”、“成佛”、“到西天”等等。

  这一种生命形式变化的理论,是和它的基础理论相吻合的──基础理论是:人的一生,充满了各种痛苦,所以才要藉死亡来解脱。

  可是,若是解脱之后转世,岂不是又进入了另一个痛苦的历程?

  从一个痛苦的历程,进入另一个痛苦历程,而且一样继续下去,那么所谓永恒的生命,就是永恒的痛苦历程,这有甚么意义,又何谓之“解脱”?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彻底改变,不要再有转世,再有人生。

  到这样境界之后,新生命历程中,是否没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论上,做到了真正的解脱。

  这种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灵体独存的阶段,才会产生。

  由于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所产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间,无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门下的弟子,穷毕生之力,都在努力于如何转世,如何再生,这是他们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时,也是如此,那种藉转世来达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根深蒂固,视为天经地义之事,忽然之间来了一个根本相反的大转变,这叫他们如何接受!那等于是摧毁了他们毕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们全然无所适从,变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这一点事实,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们信仰全失,自此再也没有了生命目标,数十年潜修苦行,一旦化为流水,也是很残忍的事。所以,当我看到温宝裕和蓝丝,还想力证陈长青所说的必然是事实时,我抢先道:“我也认为陈长青是在胡说,大可不必相信。”

  此言一出,不但温宝裕、蓝丝和红绫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三个小家伙使了一个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后我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印象极其深刻,令师对生命奥秘,探索研究,成就之高,可以说是全人类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一番话,七人自然中听,所以他们不住点头。

  我又道:“关于令师转世之事,你们一上来就走错了路,你们不该去追寻陈长青,应该直接去追寻令师的灵体,听他的直接训示。”

  那七人起先还有点疑惑的神色,后来见我说得实在诚恳,他们齐齐叹息:“我们也曾想过,但想到转世过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测之事,只怕一打扰,就生意外,所以就没有实行。”

  我吸了一口气:“陈长青的话不可信,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请令师训示。我提议七位,回到令师圆寂之处,作法也好,静候也好,令师必然会和你们联络,这样做,胜过万里奔波,却来听陈长青的胡言乱语万倍。”

  七人听了,大有“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神情,双手合十,连连称谢。

  我向他们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向我道:“多谢阁下指点,待师父的转世事成之后,再作联络。”

  我只求先把他们打发走,因为我的思绪十分乱,有许多事,只是有了一个概念,而这种概念,又是以前绝未产生过的,需要进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没有想和他们再见,所以我只是顺口道:“好,好,请。”

  七人又再向我合十,看来真的以为我指点了他们一条明路,鱼贯走出。

  温宝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们自己会走,一定兼程赶回去,对他们来说,师父转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温宝裕压低了声音,像是唯恐给他们听见:“可是我相信陈长青说的,他们的师父,已经不要再转世了。”

  我直视著温宝裕:“追求再生、转世,正是他们追求的生命目标,天池上人何以忽然会有这样完全相反的改变?”

  温宝裕神情肃穆,一反常态,来回走了几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新的认识,是因为他生命形式起了变化之后得来的。”

  我点了点头,温宝裕这个“开场白”,已经和我的设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这新的认识,内容如何,你可有设想?”

  温宝裕道:“若是从人生难免苦痛引开去,则不愿再生为人,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样,我自然而然,鼓了几下掌:“然则不愿转世,又当如何?”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这个问题,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来,我看陈长青已经其身是鬼,他也一样答不上来。”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后,可以转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温宝裕的问答,已经涉及生命奥秘的极深层次──作为两个“人”,能讨论到的范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再深一层了。

  若是要再深一层去讨论,那不是“人”的认识范围之内的事,在讨论者之中,需要有“鬼”的参加才是,因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无法得知。

  而如果要讨论下去,最理想的参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陈长青。

  我和温宝裕,都有就此引陈长青出来的意思,所以温宝裕接著道:“鬼的想法,若是不想做人,那问题简单,大可一直当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当鬼不如当人──你自然知道失去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温宝裕所说的事,是说有人动手术切除了手臂之后,却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剧痛的一种病例,说明人思想的感觉,超然于身体之上,也就是说,没有了身体之后,一样感受到身体的苦痛,而且更麻烦可怕──这种痛苦,是如此怪异,全然无应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时,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

  温宝裕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他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若是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当真“死不如生”,我们当然和他一样难过,绝笑不出来的。但这时,温宝裕一笑,我也跟著笑。

  因为我和温宝裕相信,陈长青音讯全无,并非他已远去──对一个灵魂来说,应该根本没有远近的分别,他只是不和我们联络。

  如是他不主动和我们联络,我们并无办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动投案”,这便是我们笑的原因。

  温宝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么陈长青去投师学道,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至于极点了。”

  我索性把话放到尽:“大抵也只有陈长青这样的蠢人,才会有这种愚行。”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听到了陈长青轰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闻。”

  不但是我听到了,从其他人的神情看来,人人都听到了陈长青对我们非议的反击。

  这次,我真的笑了起来:“你还能闻到臭味吗?”

  我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一句,回应陈长青骂我“放屁”,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可是,世事很是难料,这样随便出自无心的一句话,居然歪打正著,正说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种情况。

  只听得陈长青先是发出一阵怪声,听来竟如同是抽搐之声。

  接著,便是他听来无助、悲哀、苦恼、伤悲交杂,至于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臭味?我当然闻得到,我甚至可以闻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你们能不能设想这种可怕的情形?”

  一时之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陈长青竟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来!

  确然,人,任何人,闻到的臭味再可怕,也决不会闻得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

  这种情形之可怕,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不断地作呕,可是却甚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之难受,堪称生平未有。

  而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从神情上看来,温宝裕的感觉,可能比我更强烈,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来竟有点青绿色。蓝丝的神情也怪异莫名──她是降头大师,甚么古怪恶心的东西都接触过,也会感到心悸,红绫虽然是野人出身,对于腐肉,不应该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烂的是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禁拉长了脸,紧抿著嘴,感到难以忍受。

  陈长青只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的感觉,便已如此强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多么糟糕,多么可怕,多么超乎想像!

  这一点,连陈长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我们立刻又听得他说:“你们怎么了?活吞了毛毛虫?怎么样子变得那么难看?”

  蓝丝首先松了一口气,因为“活吞毛毛虫”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以冲淡刚才陈长青的话所带来的恐惧感。

  我和温宝裕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宁愿活吞毛毛虫,也不愿多听陈长青说他的苦况了。

  我喘了一口气,说话也有点不连贯:“那……你的处境……不是很……不好?”

  陈长青的声音,有著怒意,也有著极度的无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简直糟到了极点。”

  温宝裕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那你还不快去转世,难道你学道那么久,连转世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陈长青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过了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也不能确知他这声长叹是甚么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转世,可以暂且到一二三号设置的阴间去,我知道在那里的灵魂,好像没有你身受的那种……烦恼。”

  陈长青的声音大是恼怒:“叫我去和这类无知之徒为伍,你可记得那个再生转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陈长青说的那件事,并非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非人俱乐部”的会员身上,那会员有一个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转世,而他在死后,也确然转世成功,可是投生于穴居人之中。试想,一个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记忆的教授,再生之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穴居人社会之中,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这件事的悲剧情之浓,无以复加,陈长青在这时提了出来,我隐约可以了解他的用意,但是却不能十分确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点是:他不肯到那个“阴间”去,看来也不愿到别的,类似的人类灵魂聚集之所在(阴间有许多个,这一直是我的假设),原因是他不愿与“那些无知之徒在一起”。

  环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灵魂痛苦),是由这个人(或灵魂)的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再以那个投生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为他是高级知识份子,有著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识,认识异于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个穴居人,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毫无认识,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当他的穴居人,不会有特别的痛苦。

  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快乐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决定因素,并不在于环境,应在于处在这环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乐。在人间这种事,也常有发生,陈长青不愿到阴间去和“蠢鬼”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时,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不屑与愚俗之人为伍的。

  可是,他又为甚么不选择再生?难道正如温宝裕所说,他连再生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这一点,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例如长期处于“游魂”的状态──这些,都是我经历之中,曾经接触过的情形。

  我们几个人,各自转著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陈长青的声音却变得焦躁无比:“你们不懂,甚么也不懂,一点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来,以致于口出恶言:“他妈的你甚么也不说,叫我们怎么懂?我们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帮你,你不说原委,我们怎么能懂你究竟想怎样?”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设法免得你们死了之后,和我一样……不知怎么才好,真他妈的死不如生!”

  陈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颇出我和温宝裕的意料之外,我们各自叹了一声:“谢谢你为我们打算──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么远。”

  陈长青“哼”地一声,忽然掉了两句古文:“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我忙道:“是,是。是怎么一个情形,总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关照。”

  陈长青生前,喜欢别人替他戴高帽,这时果然并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长叹一声:“关照是关照不了甚么,我如果找到了办法,可以告诉你们,若是找不到办法,那么到时候,一起受苦罢了。”

  我听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温宝裕又问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脱?”

  陈长青冷笑了几声,笑声之中,满是苦涩,我再问:“是,或不是?”

  陈长青这才道:“不是──不但没有解脱,生前的一切感觉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觉,那是你们无法知道的,因为你们没有死。”

  我疾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转世?”

  陈长青“哈哈”笑了起来:“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头来,再增加多一层苦痛,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自寻烦恼的事吗?”

第十二部:道理简单

  陈长青的话,虽然在我的推断之中出现过,但这时听他说来,我仍然不免有遍体生寒之感。我和温宝裕齐声道:“那该怎么办?”

  陈长青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要寻求大解脱的方法,大解脱!真正的解脱。”

  我们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陈长青又道:“我错了,师父也错了,世上许多许多的设想全错了,错在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其实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积,累积。”

  他的话,不但声音满是悲苦,内容也令人心悸──连死亡也不是解脱,痛苦人生,岂非无助之极?

  我们四人之中,温宝裕年纪轻,蓝丝作为降头师,自有她独特的人生观,红绫自小在山野间长大,一接触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联系,观念自然也与众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陈长青的观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体会陈长青此话那种孤苦无依,无所适从,彷徨凄酸的心境,对他来说,简直也到了绝境。

  我自然而然,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呢?”

  陈长青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来:“长青,处在你这种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个,令师呢?你刚才说他不要再有转世,那岂不是和你一样,认清了‘转世’是一个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准备怎么样?”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师的学养在你之上,对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比你强,你怎么不请教他?”

  陈长青这才又一声长叹:“我师父他是泥──”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多半他原来想说“泥菩萨过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有信心,必然会有真正的解脱,大解脱。”

  我苦笑:“所谓‘大解脱’,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

  陈长青一字一顿:“是生命的彻底了结,灵体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这一地步,一切由生命带来,与生命共存的苦痛烦恼,才会随之消失。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都误认为‘死亡’就是终结,不错,死亡是终结,但那必须是灵魂的死亡。”

  我脑际“嗡嗡”作响,把“灵魂”和“死亡”联在一起后,真是怪异之至──灵魂本身已是死亡之后才产生的,怎么再死亡呢?

  难道死亡可以连续发生?

  而且,灵魂死亡之后……

  我一想到这里,脱口道:“你又怎知灵魂死亡之后,生命就此结束,又怎知不会产生灵魂的灵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续下去?”

  陈长青道:“或许是我用错了字眼,总之,我所说的大解脱,是生命的绝对终极,彻底消灭,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他又道:“这不但是生命的终极,而且也可以说,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于甚么原因而产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全部归于空,空。”

  他把后一个“空”字大声叫出来,竟令得听到的人都为之震动。

  我用力摇了摇头,陈长青所说的这一切,我难以接受,陈长青“咭咭”地笑:“看,我早说你不懂,是不是?”

  我无法不承认:“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师父也不懂。”

  陈长青道:“是,我从来也不曾否认过这一点──但是,只要我们师徒努力,就一定会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语气,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么有自信,也不会苦恼至于此了。”

  陈长青却笑了起来:“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经过大痛苦而后诞生,人如此,连虫也如此,茧化成虫,挣扎出来之时何等痛苦。释迦牟尼不是经过大痛苦,如何会悟出佛理来?”

  我道:“好,好,你说得有理──说起佛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信服?”

  陈长青笑了起来:“身为人,以为做鬼便解脱,做神做佛便解脱,可是看来,神鬼佛和人,也没有多大差别,佛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连释迦也难以自圆其说。我们现在追求的确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们要的是‘真空’──真的一无所有,彻底绝灭,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云空?”

  陈长青一口气说下来,听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听起来自然比佛理的“空”来得真。佛理一再强调“空”,可是最高目的,却不是空,而是成佛!

  陈长青这一声责问:“何空之有?”只怕令释加牟尼佛驾西来,也难以自辩。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彻底到甚么都没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并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一般佛门弟子,却无法悟到这一境地了。

  温宝裕在我和陈长青的这席对话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这时,他才道:“你的目标如此伟大,连神、佛都还不是终点,那……我们这几个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帮不了甚么。”

  陈长青当仁不让:“这个自然,我曾说要帮我,除非肯死,变了鬼再说,也只是说说而已。天地之间,鬼魂亿万,不是并入阴间,就是投向轮回,再不就是不知何所为的孤魂野鬼,能像我和师父那样,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奥秘,知道要解决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脱的,少之又少。”

  我听了他的话,不知是同情好,还是觉得好笑。因为相类似的话,在人间,也一样有人说,人间就有人自以为别人甚么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这种人常挂在口边的话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独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为可以解脱的,但是变了鬼之后,若是和亿万鬼魂一样,成了醉鬼,那也就没事了,若是和陈长青那样,也是“众鬼皆醉我独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没有解脱,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要去追求大解脱了。

  这“大解脱”的目标虽然有了,但如何可以达到,悠悠岁月,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我本来推断陈长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于想帮助他──如此,我的推断没有错,可是,他身临的却是如此这般的困境,我真是爱莫能助了。

  我只好说些空泛的话去安慰他:“千古以来,我看总有些鬼魂,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可以去找了来,结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广益,或者事半功倍。”

  陈长青可没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忍不住大笑:“有一个古魂,你大可先去找他。”

  陈长青竟没有听出我的讽刺之意,还追问道:“谁?”

  我忍住了笑:“就是说‘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三闾大夫,跳进江中想求解脱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没有解脱,一定更是苦恼,也想追求大解脱,毫无疑问,你们正是同志。”

  陈长青仍然不以为我在取笑他,连声道:“诚然,诚然,千古以来,屈子可说是一个清醒人。”

  温宝裕道:“清醒鬼。”

  陈长青冷笑数声:“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懂。”

  我和温宝裕忙解释,我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虽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们解释了半天,陈长青却再无音讯。

  我们四人轮流再想请他出声,但一直到了下午时分,仍然没有结果,这才放弃。

  我和红绫,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听得楼上白素的声音:“你们父女怎么到如今才回来,要贵客久等。”

  我这才记起,白素和阴间使者李宣宣有约,李宣宣若在午夜时分前来,当真等得久了,而我正有许多有关灵魂的事要和她商讨,所以我叫道:“对不起,实在是事情太……古怪,我们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我和红绫,急急上楼,只见李宣宣神定气闲,并没有急于离去之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先把陈长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详细说了,白素和李宣宣都听得很是用心。

  我说完了之后,李宣宣神情肃穆,并不出声。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刚才我所说的一切事,都极其可怕,因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个没有终极的苦痛的漩涡,连死亡都不能摆脱,再生转世,虽然是生命的延续,但同样也是苦痛的延续。

  这样一想,生命竟是无尽止的苦痛,这岂非可怕之至?

  过了一会,李宣宣仍不出声,我就问:“有些问题,你最有资格给答案了,例如,是不是有方法使灵魂彻底消灭,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会,才道:“目前,应该没有──”

  我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失声道:“那岂非……永远没有真正的大解脱?”

  李宣宣道:“不能说‘永远不会有’──若是有许多人,或是许多灵魂,都要求有种大解脱,那迟早会探索出方法来的。问题是,并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样,众多的生命,对生命本身很满足,希望一直延续下去,或者对于灵体的单独存在,也感到满意,绝不想彻底毁灭。”

  我呆了片刻,从紊乱的思绪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你是说,‘众人皆醉’──众多的人,都很满意那种‘醉’的境界,并不要求‘清醒’?”

  李宣宣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灵魂的意愿,和人的意愿,其实一致。在人口的比例中来说,自杀以求解脱的人是极少数,进入空门的人也属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都好好活著,尽管活著会带来很多苦痛,但也总能找到一些快乐去抵销,不是人人都想死,而灵魂的情形也一样,绝非大多数灵魂都想彻底消灭。”

  我连连点头:“是,在我接触过的灵魂之中,陈长青可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

  李宣宣道:“和他一样想法的,当然还有,我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彻底看透了生命的可悲性,从而想彻底结束,这是由于他们的认识太深之故。”

  我有点疑惑:“认识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无常,没有意义,知得少的,快快乐乐地在享受生命,人间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灵界,情形也一样。对生命的意义,根本不作探索,浑浑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乐得多吗?”

  听了这样的说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对陈长青的想法,如此关切,莫非你也进入了这‘智者’的范围之中了?”

  我叹:“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自己不是……那种……‘智者’。”

  李宣宣也叹了一声:“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脱的法子来──真正只有做到那地步,才能解决一切烦恼。”

  我苦笑不绝:“或许,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观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贪心了,连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无所知,还想去知道别人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道:“那你……也帮不了陈长青?”

  李宣宣摇头:“没有办法,他所要求的那么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恼也高。无知、无求,便无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

  李宣宣最后几句话,颇值人反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无求──”

  才说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要“知而无求”,这已是“求”了,结果还是一样。

  李宣宣又道:“陈长青的情形,其实也不必太为他担忧,他这种情形,人间多的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我叹了一声:“知得太多还不要紧,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烦。”

  白素道:“这话白说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连电脑知得太多,也会产生自己的想法,何况是人脑?”

  李宣宣忽然抬头,目光并无目标,她缓缓地道:“李先生和庄先生,早就指出过,‘弃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过程,可以‘明天下’──那个时代的人,对生命了解之深刻,犹在现代人之上,现代人对生命的奥秘,越来越不深究了。”

  我道:“这正走上了‘弃智’的路,倒走对了,醉生、梦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脱的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无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么。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些有关她本身的问题──她当年是由于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水求死的,不知道她当年死了之后,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带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这个问题,“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毕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询,所以我望向白素,意思是白素和她来往较深,是不是可以问一问。

  白素一见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么主意,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便相问。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间的小动作,李宣宣并没有注意,所以她又说了一些,是她自发的,也等于是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当年,我一死以求解脱,等到灵体独存之后,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当时,我可以选择的只是轮回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难,便绝不想再重覆一次,而灵体独存,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荡失落之感,我有幸在这时候,遇上了阴间主人,才有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陈长青一样,致力于彻底大解脱了。”

  我道:“可是陈长青却不肯到阴间去。”

  李宣宣道:“陈长青见识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样。在他看来,处于阴间中的灵体,浑噩无知,不知生命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级存在,他自然不屑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走他高级的路,于是他就成为悲剧人物──这种人物,人间也有,不独灵界。”

  李宣宣几句话道破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虽然令人同情,但也有点咎由自取,要是他随和一点,跟随大流,去轮回再生也好,在阴间悠然存在也好,就不会有甚么悲苦不乐了。

  可是他偏偏要与众不同,要“独醒”,那只好祝他总有一天,能达到目的了。

  当然,说到底,我还是很关心他,所以我再问:“以阴间主人一二三号之能,是不是有方法,能把人的灵体彻底消灭?”

  李宣宣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看来不像是有办法,不过……”

  我接道:“不过甚么?”

  李宣宣道:“不过……我想这个问题,想到过的人,本来就很多,不自陈长青和天池上人始。”

  我皱眉:“这话怎么说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论上,就曾多次提及过这种完全绝灭的想法,而且说得明瞭、简单,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后,留下来的心得,只不过后世人全误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义。”

  我听她说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觉得诧异,因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对于佛学的道理,也必然有些接触,我也是个例子,何以我竟不觉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彻底决绝的想法。

  李宣宣见我面有犹豫之色,就缓缓念道:“照见五蕴皆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受想行识……能除一切苦厄……”

  听到这里,我已然直跳了起念来。

  李宣宣念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学经典《金刚般若密多心经》,简称“心经”,连五六岁小孩,都能琅琅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细一想,确然都是陈长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标──“五蕴皆空”是真正的空,“不生不灭”,摆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减”说得再清楚不过,甚么都不要了,又何求来生,何求成佛?只有到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这样简单明瞭的训示,可是世人在诵读心经之余,有多少能够真正了解?世俗都只著眼于“此生”的一切苦厄,以为“此生”一结束,苦厄也随之而解脱,却不知道,真正的解脱来自“不生”,只有彻底的空,才是彻底的解脱。

  但是,这种精义,对连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弃的世俗人来说,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会,神绪颇有点痴呆,我道:“然则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脱了?”

  李宣宣一摊手:“谁知道。或许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没有──还要‘渡’世人的,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点了点头:“所谓‘正果’,就是甚么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没有生命,才是真正目的。”

  说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为陈长青担心,天池上人和佛门的关系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触的一切,受‘转世’的观念影响太深,一时之间,难以摆脱。等到他进一步想通时,问题就简单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这……真是难以想像,事情要是轮到了我们──”

  我笑道:“你放心,到时,陈长青一定会帮我们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帮我们?”

  我大笑:“你不知道历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为了渡有缘人,一耽搁就是几百年的,我们就是陈长青的有缘人──除非到时,他还未曾想到办法,那就只好一起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标,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还是那句话──世俗人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么多,不想那么多,一样自得其乐,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过来:“说得对,我们就是这类世俗人。”

  李宣宣笑著站起身来:“对了,还有一件事,非说不可──蓝丝所学的召灵降头术,杂乱不纯,召了凶灵来,很难驱走,十分可怕,不可乱试。”

  我忙道:“是,是,我对他们说,叫他们不可乱试。”

  本来,我心中在想,若是通过甚么办法,把附在兵刃上的灵魂,一个个召将来,听听他们生前的遭遇,每一个必然都有一段极精采的故事。

  如今听李宣宣这样一说,当然不敢乱来了。

  我正想问李宣宣,蓝丝的降头术,是不是可以有甚么方法改进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凶灵,易请易送,一抬头,李宣宣已经不见了,只有白素望著我笑,似乎是在笑我,连这点小事也放不开,还谈甚么真正的大解脱。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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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