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遗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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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风细雨,闲步街市,在肉档觅得上好五花肉两挂,皮滑骨软,肥精相间,红白分明。携归之时,信手摘放蕾之青蒜一把。在砧板之上,将肉切成的角四方。少著水,慢著火。不旋踵,肉香四溢,令人腹如雷鸣,涎如泉涌。只见焖得酥稔好肉,浮沉油水之间,赏心悦目,大箸入口,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唱赞美诗:伟哉此肉,润我体肤,活我心灵。深感人生乐趣,此为三首选之一。可惜世人,既怕胆固之醇。复惧高脂之肪。竟然舍弃绝佳享受,以换取枯燥且未必可得之长命,舍本逐末,有违生命本意,莫此为甚,可叹之至。念及此,逐口占一绝:

  咏五花 -- 拟曹沾

  满匙酒糖盐,

  一把青蒜蕾,

  都云嗜者痴,

  我解其中味。

  及至饱噎连连,抚腹半卧,觉法效东坡居士,行仿子圣先师,诗拟雪芹先生,嗜同仲弘元帅,真是非同小可,于是飘飘然,怡怡然,陶陶然,薰薰然,转眼进入黑甜之乡,世事管它娘矣。

  如此盛事,爰为记,皆曰宜(最后三字,是强奸民意之一例)。

  注:一,“两挂”、“的角四方”皆为甬语。一有方言,使成乡土,也就文学。

      二,四位人物之言行,请自去查考。

自序之一

  把这个设想写成故事之后,颇为无奈,人的遗传因素,已设定人是这个样子的,想要突破,如果是不自觉之间,产生了变异,“有异于常人”,也就成了痛苦的根源。或竟不肯作七拼八凑的存活,要努力追求自我,结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古今中外,例子甚多。

  不知是否例子多了,会演变成遗传因素之一?但即使如此,仍然,必定,有极少数人,在追求变数,这少数人,命定不幸,无可避免。

  既然是人,只好是人!

                           一九九四年五月四日

                           三藩市,口占一绝,洋洋自得

自序之二

  在为这个故事加上“遗传”的名字之际,忽然想起有人曾说过的一番话中,有“一个儿子发了疯”之句。疯狂是有遗传性的。说这话的人,其疯狂的程度,万万倍于他的儿子。可是,至今还有一些人,奉如此彻底的疯子思想为圭臬。

  这些人不论数目有多少,既然崇奉疯子,那就必然会进入历史的疯人院。

  若还未去,只是时辰未到。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六日

                            小楼一夜听夏雨

                            今朝冒寒看野花

  马克吐温曾这样形容三藩市的气候,他说:“我一生经历最寒冷的冬天,是在三藩市夏天度过的。”

  所以,以上两句,纯属写实。

第一部:米博士

  事情开始得再普通不过这种事,几乎每一分钟,都会发生。

  事情如下:

  一个家庭住宅之中,女主人正在款待客人,言谈殷殷之间,电话钤响起。

  女主人顺手按下电话掣,电话中传来一把很有礼貌的男声:“请米博士听电话。”

  女主人笑:“对不起,这里没有米博士,你打错电话了!”

  一般来说,事情至此,女主人放下电话,就不会再有甚么发展,但,若是没有发展,自然也不能成为一个故事的开始,所以还有下文。

  那男声更有礼貌:“对不起,我打的这个电话,号码是”

  他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女主人自然记得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不错,号码对,但是没有米博士这个人。

  女主人说:“号码不错,不过,没有米博士。”

  男人笑了一下:“那就对了,米博士大概还没有到,他应该很快就到了,他来了之后”

  男声说到这里,女主人已有点不耐烦她有客人在,不想再在电话中纠缠下去。所以她道:“不会有甚么米博士来,你弄错了!”

  可是男声坚持:“不,米博士应该快到了,他一来,请你转告他”

  电话是按下了掣钮之后,通过扩音器对话的那种,所以客人也可以听到那男声。客人听到这里,咕哝了一句:“这人也真烦!”

  女主人提高了声音,打断了那男声:“你弄错了,我们并不认识甚么米博士!”

  她已不准备再说下去了,可是那男声还是抢著说了两句话,那两句话令得女主人诧异之至,自然而然,和那男声对话下去。

  那男声道:“我也并不认为你们认识米博士。”

  女主人有点恼怒:“可是你说他要来!”

  男声道:“他要来,和他认识你们,这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是不是?”

  女主人怔了一怔,要略想一想才明白,男声说得对,确是如此,陌生人也可以造访的。

  女主人已是中等程度的不耐烦:“我们没有接待陌生人的习惯!”

  男声道:“那不关我事,我没要求你接待他!”

  女主人声音因不耐而变得尖锐:“那你要求我甚么?”

  男声道:“我只要求你转告他,请他立即和我联络,立即!”

  女主人没好气:“真莫名其妙”

  那男声已接著道:“拜托,拜托,谢谢你了!”

  要不是有客人在场,女主人一定会大大发作,但饶是有客在,女主人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喂,你这人”

  可是,那男声在连声“拜托”声中,却已经结束了通话。女主人愤然:“神经病!”

  客人代女主人不值:“这种冒失鬼,早就该把他骂回去,多半是探听人家家里有没有人,好来‘闯空门’!”

  社会秩序不好,那电话又来得突兀,也难怪人会作如是想。

  主客二人,说谈一会,已把那电话忘了。可是,不多久,电话又响了起来,女主人再按下掣,听到的仍然是那个男声,声音相当焦急:“米博士到了没有?”

  女主人这一次,忍无可忍了,尖著声音就叫了起来:“见你的鬼,告诉你没有甚么米博士!”

  那男声却道:“哦,他还没有来?”

  女主人更怒:“不会有甚么米博士来,你再来骚扰,我会报警追查!”

  那男声发急:“你别生气,米博士一定会来,拜托你告诉他”

  这一次,不等对方讲完,女主人一按掣钮,就停止了通话。

  女主人已气得有点不顾仪态,望著客人,有大约三十秒钟,出不了声。也就在这时,门铃响起。

  女主人的住所,是一个极华丽的居住单位,通常,这样住著非富即贵人家的华丽巨厦,有访客前来,楼下大堂的护卫员,会先礼貌地请来访者等一等,问明来历,由护卫员首先打内线电话上来,问明主人见是不见,才让访者上来,极少出现来人直接上来按门铃的事。

  所以,当门铃响起时,女主人大是愕然,和客人一起转头望向门口。

  主客二人都坐在近阳台处,离门口有一段距离,且还有不少陈设阻隔,一幅来自奥地利的雕花水晶玻璃屏风,就阻住了视线,所以,当女仆去应门时,两人只看到女仆走向门口,至于在门口发生了甚么事,两人都看不到。

  在大城市中,曾提及过,社会秩序不好,所以习惯上并不直接开门,而要先隔著门,问答一番,这才开门延客的,那女仆久经训练,自然如此。

  于是,主客二人就听到了如下的对话。

  女仆间:“谁啊?”

  门外传来了一把柔美之至,悦耳之极,甚至随便一句话,也像是充满了感情一样的声音:“我是米博士。”

  虽然只是五个字,声量也不高,但是却令得主客二人,陡然之间,霍然起立。

  两个人突然因惊愕而起立,若都是女主人一样的身型普通那也罢了,偏偏那位客人,身型有异于常人,是一位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肥胖妇人寻常单人沙发是放不下她那丰满的娇躯的,她刚才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这一霍然起立,绝无夸张,带起一股劲风,令得沙发旁的一盆茉莉花,落下了不少花瓣,散发出一阵花香。当她巍然立定时,景观甚是异特。

  这位肥胖的女士,虽已届中年,可是皮肤白雪,杏眼桃腺。酒涡深深,若非她身上那五十公斤的赘肉,实在是一个少见的美妇人。

  这胖女人不是别人,在我的故事中,大大有名,乃是温家三少奶,温宝裕的令堂大人!

  这件事,为甚么会和我发生关连,温太太在场,当然是主要原因。

  而女主人的身分,有点特别,本来我不想写出来,可是到后来,不写也不行,因为她在故事的发展中,变得很重要,所以只好如此。

  却说当时的情形是,温太太一站起之后,劲风未减,她已然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来。

  温太太的尖叫声十分著名,可以令一排士兵掩耳而退,所以女主人惊上加惊第一惊是,居然真的有一位米博士,找上了门来!

  由于温太太的尖叫声实在太惊人,而温太太发出惊叫,也是因为受了惊,所以以下一分钟发生的事,事后竟没有人说得清楚是怎么发生的。

  以下那一分钟发生的事,已经有点不寻常了那应门的女仆,竟然打开了门,让自称是“米博士”的人走了进来!

  这种情形,本来应该属于正常有人来,开门揖客,那是正常的人类行为。可是在罪案丛生的大都市之中,人类行为和传统有些不同。有人来,绝不可以就这样开门,不然,会变成开门揖盗,使自己蒙受可怕的损失。

  而且,为了避免会被人夺门而入,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扇铁门,作为防线,在打开木门之后,可以隔著铁门,和来人对答,直到肯定了对方的来历,这才开启铁门,而且,通常开启铁门的手续,还相当复杂,所以来人极难自行进入。

  而由于不少人开了门,遭到枪杀的罪案,几乎每天都有发生,所以人人都知道“不可随便开门”的原则,有钱人家的女佣,自然早已受过一再的叮嘱,所以,那自称米博士的人,居然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这实在是叫人感到意料之外的事。

  这一切发生的事,我是从转述之中听来的,转述给我听的人,自然是温宝裕。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竟自然而然,掩住了双耳因为我预料在这种情形之下,温太太会有一声更尖锐可怕的尖叫声传出来,其音频之高,是可以震碎所有在她周围五公尺范围内的任何玻璃。

  但是。温宝裕再说下去,结果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温太太并没有叫!

  温太太并不是不想叫,她一见有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已经准备叫了,在准备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喊之前,她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使她本来已达世界纪录水准的胸围,又膨胀了许多。

  但是,她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并不是由于惊慌过度发不出声音,而是在刹那之间,她感到一点威胁都没有,绝不值得害怕,当然,也就没有了尖叫的必要,大可以节储能源以备下次之需。

  不单是她,连女主人,一见女仆放了人进来,也准备大声责斥的,可是一开口,也没有出声。

  这都是她们在见到了米博士之后所发生的事。

  何以会如此呢?那是由于米博士的外型,实在太出众,太令人感到如沐春风,太没有侵略性,太叫人看了就喜欢,太叫中年女性的母性迸发,太顺眼,太叫人一见就打从心中喜欢出来的缘故。

  用了那么多形容词,当然不如温太太后来对她儿子所说的那番有力,温太太这样说:“小宝儿啊,你自小就像是糯米粉搓出来一样,雪白粉嫩,样子也可爱,可是那……那米博士,比你看来更讨人喜欢,叫人一见就想到那是心肝宝贝,要搂在怀里亲他的。”

  温宝裕在转述他令堂大人的话时,颇有不服之色。我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令堂没有尖叫,我相信,至少她的感觉,真是如此,并无造作。”

  总之,进来的米博士,是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温文儒雅,笑容可人,玉树临风的翩翩美青年,女主人和温太太当时手中如果有水果的话,一定会不假思索就扔过去的。因为两位女士,在刹那之间,就认定了那米博士,超过了古代的美男子潘安。

  当然也是由于这个理由,所以女仆才会一下子就开门让他进来的外在美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等到温太太和女主人定过神来时,那个美得令人心醉的米博士,已经登堂入室,来到了客底中心的那幅波斯真丝地毯之前了!

  他在将踏上那幅地毯之前,犹豫了一下,女主人已忙不迭道:“不必脱鞋,不必脱鞋!”

  那是来自日本的坏习惯之一,要客人进门脱鞋,真是不知道是甚么规矩。

  米博士点了点头:“好美的地毯,真叫人不忍踏上去!”

  女主人忙又道:“地毯就是被人踏的”

  看她那种神情,两眼有点水汪汪地,像是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出来:“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叫人怜爱的!”

  这是后来温太太说的,温太太还有一些话,是批评女主人当时的情景的,甚是不堪,只举一二,不便全录,她非议女主人:“哼,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哎哟,那情状,就像是怀春少女见了白马王子一般,好不叫人恶心!”

  至于温太太自个儿神情如何,自然无法深究了之所以登录一二,是想说明米博士的男性媚力,是如何之甚。这种媚力,能激发女性的本性,所以“都快五十”或“已过五十”的两位女性,其时便特别温柔。

  在两位中年妇人有点失态的情形下,米博士泰然自若,显然他已见惯此种场面。

  他很是有礼,在一连声的“请坐”声中,他坐了下来,声音动听:“曲先生呢?我和他有约,他”

  米博士这句话一出口,女主人才从少女怀春的境地中,苏醒了过来。

  她呆了一呆:“曲先生?”

  这时,温太太用手肘碰了碰女主人,表示有话要说。可是女主人专注米博士,一手拨开了温太太的手肘,又道:“曲先生?”

  米博士道:“是啊,他”

  说到这里,他剑眉微蹙,似乎由于约好了的人不在,而有点不耐烦,这样子,更叫人看了又心疼,又心生怜爱,同时又暗骂那个“曲先生”。

  女主人搓著手,手指上的宝石介指闪著光,她道:“怎么说呢?曲先生……曲……曲先生……”

  米博士显然已不耐烦,可是还维持著绝佳的风度:“我们约好了的!”

  女主人实在不便把实情说出来,可是却不说也不行,她只好先长叹了一声,这一下长叹声,真的很是哀切,以致米博士立刻现出关切的神情,这也就更令女主人如饮醇醪,为之心醉。

  女主人道:“米……博士,真抱歉……这可能……有了一点小小的误会”

  米博士神情讶异,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误会,那怎么会呢?”

  女主人再叹了一声:“这里没有……没有甚么曲先生!”

  米博士听了,先是一怔,接著便十分可爱地笑了起来,他的称呼更大可人心:“小姐,你在和我开玩笑?我和曲先生有重要的事要商量,请你请他出来。”

  这是后来温太太非议女主人的主要原因之一米博士专对女主人说话,忽略了她的存在,使她感到恼怒。而且女主人被称为“小姐”之后,那种眉花眼美的样子,也叫她受不了。

  她和女主人本来就没有甚么交情,当时难免有点妒火上升。

  这时,她不甘寂寞,大声说了一句:“是啊,你那位也不姓曲!”

  她在“你”和“那位”之间,故意停了一停,而且,含糊其词地用“那位”来称呼一个人,当真是用心良苦。那和女主人的特殊身分有关,各位可以自去领会。

  趁机形容一下女主人,温太太说她“快五十岁”,那是夸大之词,她四十出头,正当盛年,风华正茂,肌肤赛雪,身型丰满,高姚颀长,是一个极出色的美人,更有难以形容的千种风情,和米博士虽有一段年龄上的距离,但是看她和米博士对谈,俊男美女。不论是一启唇,一扬眉,以至于极微小的小动作,都有无限美态,可以看得人赏心悦目的。温太太是因为“别有怀抱”,所以看在眼中,才会产生越看越不顺眼的反应。

  女主人受了温太太的一刺,却仍然笑语盈盈:“所以我说有小误会米博士你找错地方了!”

  米博士突然开怀笑了起来:“怎么可能,这里的地址是”

  他说出了一个地址来,却一点也不错,女主人叹了一声:“地址不错,可是没有甚么曲先生!”

  米博士仍然不信这时他的神态,更是可爱:“可是,可是刚才在门口,我说找曲先生,就开门给我了!”

  女主人再叹一声,由衷地道:“那……多半是由于你,你……你看来……看来……所以女仆才开门的。”

  女主人说得支支吾吾,而且说话之间,粉颊便飞起了两团红云,娇艳无比,看得米博士也有点发呆,两人居然四目交投,默默无言了好几秒钟。

  直到温太太在一旁,连声咳嗽,女主人才恋恋不舍,把目光自米博士俊美的脸上移开,但兀自斜睨不休,更添风情。

  虽然最后,终于通过语言,弄清楚了确是误会,米博士大是讶异:“这地址明明是曲先生给我的,怎么会弄错,真是奇哉怪也,莫名其妙。”

  女主人也连声称怪,不过看得出,她极之欢迎有这样的误会。

  温太太指著女主人,胖脸之上,现出一丝暧昧的笑容,喉咙之间发出含糊的声响。那意思是说女主人一定是交了一个姓曲的密友,碍于她恰好在场,所以不便相认。在做了这些怪表情之后,就待作状,起身离去,怎奈她尊体实在太重,站了几次,未能竟动。

  女主人知道温太太用意,笑骂道:“你少动肮脏念头,米博士前来,确是误会!”

  其时,温太太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之上(双人沙发),只是娇躯不胜负荷,仍在半坐半起之间,正在发力,难以反驳。

  而米博士一见温太太如此情状,大生怜香惜玉之心,绅士风度迸现,移步过去,轻扶温太太玉臂,向上略抬了一抬。

  他这一抬,实际上只能抬起温太太的娇躯于万一,但是精神鼓舞作用,却是非同小可,温太太立时挺身起立,只是米博士估计略有错误。所站立的方位不对,以致温太大站起之后,腰围撞了米博士一下,把米博士撞出一公尺有余,以致她的一个感激的眼神没有了著落,并未被米博上接收到。

  当温宝裕向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责斥他:“令堂就算把当时的情形,向你说得再详细,也必然不会有这一段!”

  温宝裕倒也老实:“确然没有,那是我加上去的她当然不好意思照实说!”

  我笑了起来:“连母亲也夸大编排,天性可知。”

  温宝裕道:“我怕我说的一切太闷,叫你听得没兴趣,是以才加油添醋。”

  我催他:“你来向我说,必是事情很有些出人意表之处,只管说下去便是。”

  温宝裕点了点头,再说事情的经过。

  当下,女主人忙过来问才站稳了的米博士:“你……没甚么吧。”

  米博士虽然神情骇异,但也连声道:“没甚么,没甚么!”

  温太太很不是味儿,这才想起了事先的那两个电话,她啧啧称奇:“真怪,米博士找错了地方,可是竟有人会早知道他会来!”

  女主人这才记起,她“啊”了一声,米博士却摸不著头脑:“怎么一回事?”

  女主人把刚才两个电话的情形说了,米博士俊美的脸孔上,现出很是焦急的神色来:“那一定是曲先生,他知道错给我地址了!”

  他一面伸手向上衣袋上摸著,一面问:“可否借用一下电话?”

  女主人没开口答应,米博士已从口袋中,摸出一本“电子记事簿”来这类“电子记事簿”,目前已大行其道,不必多作介绍了。

  米博士在记事簿上按了几下,想是在找曲先生的电话号码,然后,他放下记事簿。

  两位女士都看著米博士打电话,只见这俊男果然非同凡响,连打电话这样普通的动作,他做来都优雅动人,看得人赏心悦目由于两位女士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米博士身上,这才有以后的一些事发生。

  电话一接就通,米博士“喂”了一声报了姓名,就只听对方说话。

第二部:电子记事簿

  电话的那头,在说些甚么,两位女士都听不清,只听得一阵嗡嗡之声,对方那人像是说得很急,而米博士则越听,神情越是凝重,分明是有甚么要紧大事发生了。最后,只听得米博士连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

  他放下电话,虽然神情焦急之至,但仍不忘彬彬有礼,向两位女士行礼致歉:“对不起,我有急事,立刻要走,对不起!”

  他一面说,一面已向门口走去,自行打开了门。两位女士一位轻移莲步,一位想轻移而不能,也一起跟了出来,眼看米博士进了电梯,米博士在电梯门关上之际,还不忘向两位女士行礼。

  两位女士目送电梯下降,仍在门口站了片刻,女主人由衷道:“天下有那么出色的人才!”

  本来,人人都是癞痢头儿子自家好,何况温宝裕是公认的美少年、俊青年,可是温妈妈居然同意了女主人的话:“可不是!”

  两位女士返回屋内,不到半分钟,就不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

  虽然只是二女齐叫,但声势不下万马奔腾,其中当然尤以温太太为胜。

  两位女士惊叫的原因,是由于她们目光一致,望向刚才米博士站在那里打电话的所在,虽然其人已去,人面不再,两人却同时发现,米博士的那本电子记事簿,留在电话之旁了!

  女主人究竟行动比较灵活些,一面尖叫,一面已赶过去,把电子记事簿抓在手中。

  温太太则叫道:“快去交还给他,里面可能有很重要的资料!”

  女主人有约莫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俏脸之上,神色很是难看。于是温太太鉴貌辨色,认定她是在心生诅咒,怪温太太在场若只是她一人,一定会把这记事簿据为己有,或等米博士出现来索取,或乾脆据为己有,慢慢去发掘人家的秘密。

  但此际给温太太一喝,女主人纵有此心,也不得不放弃,连声道:“是!是!”

  温太太急忙道:“一起去!”

  女主人也无法拒绝,待得两人下楼,米博士早已离去,豪华的大厦门口,聚著若干少男少女在纷纷议论,少男都说:“好漂亮的车子!”少女却都说:“好漂亮的男子!”

  显见得是米博士驾了一辆好车走了。

  女主人芳心大悦:“等他发现遗失了,一定会回来找!”

  温太太杏眼略翻:“他找上门来,若是你那位恰好在,只怕不是很方便。”

  女主人花容失色,半晌不语。温太太又道:“全市皆知你那位妒心奇动,听说当年,他曾为了吃醋,杀了奸夫淫妇。”

  女主人更是脸色煞白,温太太再进言:“要是给他知道你藏了陌生男人的电子记事簿,这等私人物品在你手中,只怕是用最好的洗洁精,也洗不清啊!”

  女主人本来紧握记事本,如得至宝,此际温太太的话起了作用,她手一震,几乎把记事本跌落地上,而温太太觑准了时刻,一伸手,轻轻就把记事本接了过来。

  她取了记事本在手,道:“就放在我这里我想他会先打电话来问,你就告诉他在我处。”

  女主人总是心有不甘:“要是找上门来呢?”

  温太太胸有成竹:“隔著门儿告诉他,东西在我这里,你那人就算在屋中,也不会起疑。”

  女主人显然极怕她的“那人”,所以只好连连点头,温太太记事簿到手,也不再上楼,一声“再见”,就要离去。女主人别了半晌才道:“你就不怕你夫君生疑?”

  温太太理直气壮:“我怕甚么?我那人是块木头,再说,那米博士看来,年轻有为,正好和我家小宝做个朋友,也胜过小宝整日和”

  温宝裕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知道我在温妈妈的心目之中,不是甚么好东西,当然不会有好话听,所以也没有追问下去。

  女主人无话可说,只好眼看温太太离去。

  温太太上了车之后,心中有说不出的好奇,她知道女主人的特殊身分,也隐约听说过女主人出身风尘,所以她心中认为,那米博士甚么的,根本是女主人的相好,只由于碍著她在,所以做戏!

  刺探他人私生活上的秘密,原是温太太这类胖女人的生命源泉,她们似乎就为此而活,窥探到的秘密,为滋润生命的必需,如今有了这样的一个好机会,自然喜心翻倒,兴奋莫名。

  她一上车,就开启了那电子记事簿,只见小小的萤屏上闪动了一下,出现了一行字:请输入密码。

  温太太呆了一呆,对她来说,能够按动那个开启的掣钮,已经很不简单了,甚么是密码,她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不知如何输入!

  于是她就问司机:“这东西,你会不会弄?”

  她把记事簿伸到司机面前,司机年过六十,行动迟缓(这是优点),看了一眼,就笑道:“这种东西,年纪轻的人才在行,上了年纪的人,看见头就昏了!”

  温太太芳心恼怒,因为司机这一说,连她都归人“上了年纪”这一类了,虽然这根本是铁一般的事实,可是如果当真打心底深处就不承认这一点,倒也颇可收延年益寿之功效。

  温太大咕哝著骂了一声“笨东西”,心中就想到了她那聪明伶俐,万事皆能的宝贝儿子来。于是,就用无线电话联络温宝裕。

  那无线电话,早十几二十年,还是科幻小说中的东西,如令则已几乎人手一具,谁说人类科学没有进步,虽然小毛病如伤风感冒,还在折磨著人,使人体验“四苦”之一,但无线电话造福人群,也是不争之事实。

  联络上了温宝裕,温太太下令:“立刻回家来见我,有急事!”

  温宝裕虽然佻达,但母亲大人有命,却也不敢公然抗命,所以母子二人,很快就会面了。

  我听到这里,已沉不住气,粗声道:“小宝!”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的心意我最恨刺探他人隐私的行为。而一般私人的笔记簿,里面必然记载著许多个人的资料,也必然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在,温太太想揭人秘密,很是卑鄙。

  虽然记事本为了个人秘密不外泄,一般都设有密码操控,但这类至多四位数字的密码,要解破易如反掌,属于“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一类,到了温宝裕手中,自然毫无问题!

  所以我才感到了厌恶。

  温宝裕忙叫道:“且听下文!”

  原来,他和我一样,也讨厌这种行为,所以在当时,他一听得温太太的吩咐,也大叫了一声:“妈!”

  可是温太太却大条道理:“你只照我的吩咐去做,说不定他们两人之间有大秘密!”

  温宝裕继续努力:“妈,你要知道人家的大秘密干甚么啊?”

  温太太怒道:“叫你做就做,问甚么!”

  温宝裕只好答应,把那电子记事簿,接了过来:“现在我也不能弄出甚么来,要带回去找仪器帮助。”

  温妈妈吩咐:“快!越快越好。”

  温宝裕的动作,确然很快,他把记事簿带到了巨宅之中,不消十分钟,便已找到了密码,可是他却想也不想,就按到了“是否要删除资料”那一项,按了“是”,又在“删除资料详情”或“删除全部资料”上,选择了后者,当真只是一举手之劳。

  然后,他去回覆母亲:“这里面,甚么资料也没有,不信,你可以找别人去看。”

  温妈妈虽然满腹狐疑,但怎奈自己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所以也无可奈何,只是频频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在这时候,温宝裕自然的装出了一副清白无辜的神情,以示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这是自古以来已然的情形在上位的人,被下面的人欺瞒,高高在上,以为一声令下,就甚么都可以行得通,在沾沾自喜之时,正是下头窃笑声四起之际,不过,被蒙在鼓里的,还自以为聪明非凡哩!

  却说当下,温妈妈大失所望,温宝裕忍住了笑,心想那博土来找回失物之际,总要识趣方好,不然,这西洋镜可就拆穿了。

  而温妈妈这时希望的是,米博上快点来找她,取回这记事本。

  怎知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共等了三天,仍然没有米博士的消息。她心中不免焦急,她的感觉,也算是敏锐,这时,她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自己像是叫人戏耍了。

  于是,她打电话给那天的女主人,希望旁敲侧击,问问清楚。

  电话一打去,才一接通,温太太还来不及“喂”地一声,就听得一个极粗鲁的男声,先是劈口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以温太太的养尊处优。这种脏话,一生之中,听得不会超过三遭,接著,就是一声断喝:“贱人,你还不死回来!”

  那吓得温太太连惊叫声都忘了发出来,立刻放下电话,手按胸口尽管她胸口脂肪层几乎有一尺厚,可也兀自感到了心的跳动,可知她吃惊之甚。

  足有三五分钟之久,她才定下神来,在回过神来之后,她却又兴奋莫名。

  因为她认得出,那说脏话,骂人的声音,发自何人。

  那人在社会上极有地位,自然属于豪富一族,各种挂名的头衔极多,和“道德”有关的,至少也有十七八个,自他那道貌岸然、仁义道德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脏话来,岂不是天大的新闻?

  温太太大是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句话录下来,不然,至少可以成为三天的城市话题!

  她兴冲冲地先把这件事打电话告诉她的几个闺中密友,等到小报告打到第三家的时候,她得到的回音是:“你才从非洲来啊,这样轰动的事你都不知道?大老板的骚娘子失踪三天了,大老板气得跳双肺,已出了一千万的花红找她,要把绿帽子除掉。怎么,没人告诉你这事?”

  一顿话把温太太弄得灰头上脸,几乎从此无面目见人,不过她放下了电话之后一想:不对啊,自己三天前曾见过失踪者,怎么说她失踪了呢?

  正在奇讶,门铃响起,仆人去应门后,又来相告:“太太,有一个私家侦探,姓郭,要见你!”

  这私家侦探,姓郭,自然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小郭了。

  此事巧得很,当温宝裕向我讲述这件事,到了这一骨节眼时,小郭也来了。

  小郭和温宝裕也极熟,所以三人在一起说话,也容易些。小郭一进门就大发牢骚:“真他妈的,自从那桩倒霉的气体人事件之后,好像每一个人都会化为气体,消失无踪一样,真莫名其妙。”

  我已经知道小郭接了寻找失踪的女主人一案,所以我道:“或许正是气体人,也说不定!”

  小郭愤然:“哪有这么多气体人!”

  我道:“有七八十个,也不足为奇那米博上说是俊美无比,和上次那个气体人金儿的外型俊美,很是相似,这可能是气体人的特点!”

  (上一个“气体人”的事,记述在《运气》这个故事之中。)

  (当然,这个故事不是气体人故事我不会重覆把相同的主体放在故事中。)

  但当时,在一切还都未曾明朗化以前,“气体人”不失是一个考虑的方向,所以小郭和温宝裕都没有强烈的反对,小郭还道:“嗯,可以向这个方向去查一查!”

  我问他:“你是受甚么人的委托,进行此案的?”

  这一问,令得小郭突然之间,现出了一股比恐惧稍轻,但是比忌惮要重的神情来,而且一开口,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那……家伙,真是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一般来说,“大亨”一词,虽然形容有地位的人,但此词源出上海,熟悉沪语的人,都知道这个词,固然已相当普及化,但是骨子里,都含有贬意在,然而又很是微妙,这种贬意,在某些人的心目中,却正是褒词,因为人各有所好,有些行为,为人不齿,但却又是某些人认为是光宗耀祖的事。

  那是人各有志,不可一概而论。

  举例来说,一个极杰出的科学家,或思想家,对人类文化有巨大贡献的,不会有人称他们为大亨。而一个大帮会的头子,或是手拥重兵的军阀,被称为大亨,则是顺理成章的事,听者也不以为忤。

  而一般豪富,若是财产全循正途而来,一般也不会有大亨的荣衔,但如果同时有巨大的潜势力,有不足为人道的其他行为,那么,当然就是大亨了。

  要举具体的例子,昔日上海滩有“三大亨”,军、政、民三界,商、赌、毒无所不包,甚至可以开银行摆明了做正行的,这就是了。

  小郭的口中 忽然冒出“大亨”一词,而且还形容为“大亨中的大亨”,我听了之后,闷哼了一声,虽然并不欣赏,但却也不能不承认他这个词用得恰当。

  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大亨”何所指,指的就是故事开始时,温太太口中,女主人的“那个人”。这个人不但财产庞大,而且势力极大这是一般豪富所不及的,所以他也与众不同,成为大亨。

  像我所熟悉的豪富陶启泉,论财富,十倍于他,但是论势力,却差得太远了!

  “势力”这玩意,无形无迹,但是却又是一种实际的存在,最是微妙。表现势力的形式有许多种,别人摆不平的事,地出,一句话,甚至只是使一个眼色,就摆平了,这就是势力。势力在于他的意思,可以在各个阶层之中得到贯彻,小到私人恩怨,大到一国政要的上台或下台,几十万军队服从或叛变,都可以由心控制。

  而且有这种庞大势力的大亨,绝大多数,都在幕后,不在台前,若不是真知内情,不会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势力,而正由于他真正有势力,所以也不必昭告天下,说他有势力。

  好了,说了半天,我就简称这个人为大亨,而且,以上所作的一些介绍,一些例子,也并无夸张,事实上,这个人的势力,究竟去到何等程度,我这个一介乎民,也实在无法了解。

  小郭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一提起来,不但颇有惧色,而且还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凉气。

  我沉声道:“太夸张了吧!”

  小郭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条件反射,他把我找了去,倒是客客气气的”

  我扬眉:“你居然见到了他本人,这可不简单。”

  小郭道:“是,可能是……那女人对他来说,很是重要,再加上那人可能是跟小白脸跑掉的,这是男人的大忌,他非要把他们找出来不可”

  大亨由于非把“那女人”和米博上找出来不可,所以才找了最好的私家侦探小郭大亨和小郭见面的情景,和大亨惊人的排场,就不必详述了,只有一件事,需要交待的是,在小郭答应承办(不答应也不行)之后,大亨给了他一份文件,道:“这上头,是一些国家,和这些国家中一些说得话的人的名字,你在办事过程中,不论遇到甚么麻烦,都可以去找他们。”

  大亨说了之后,又叮嘱了一句:“我当然希望找到活的,可是如果死了,也不要紧,不过一定要有死亡过程的记录,我要来下酒,哈哈!哈哈!”

  大亨打著“哈哈”,小郭却冒著冷汗。

  小郭问我:“联合国有多少会员国?”

  我道:“说不清楚,不到两百个吧。”

  小郭道:“那张名单上的国家,有一百三十二个。”

  我闷哼一声:“世界上有那么多落后野蛮的国家么?”

  小郭喟然长叹:“卫先生,天下乌鸦一般黑,一般地黑啊!”

  我也不禁无话可说文明进步又怎么样,一遇上野蛮黑暗的,还不是得考虑种种的利害关系,到头来向野蛮黑暗握手!在利益的大前提之下,甚么原则都可以抛开这就是人类的特性!

  小郭接手调查,第一个询问的对象,自然是那个女仆,那女仆所说,经过多重的证实,证明可靠。

  女仆所说的过程很简单:“小姐和温太太一起出去,独自回来”

  请注意女仆对女主人的称呼是“小姐”,从这可以了解女主人的身分。

  女仆又说:“小姐回来之后不多久,又有人按门铃,还是那个米米甚么的男人,我开了门,就进了厨房,没多久就听到开门关门声,等我出来时,已不见屋里有人了。”

  再明显不过,米博上再来,女主人和他一起离开。

  这其间,就有一个我非问不可的问题,因为根据正常的情形来看,米博士回来,当然是为了取回笔记本,而笔记本在温太太处,他们一起离开,最可能是去找温太太。

  那么,何以小郭不立刻去找温太太呢?

  小郭的回答是:“我一知道温太太的身分,当然先要来听听你和小宝的意见。”

  小郭言之成理,而且,他也可以推测得到,在温太太处,不可能获得甚么资料,因为女主人和米博士,如果连袂去找过温太太的话,一定会有人看到,可是小郭调查的结果是,温太太并没有和这两人接触过。

  可是温宝裕对小郭的所为,却大不以为然:“真是,你这个大侦探是怎么当的?我妈是见过米博士的,而且印象深刻,你去找他,至少可以知道他的长相如何!”

  小郭白了温宝裕一眼,取出一张照片来,向著他:“这就是米博士的长相!”

  我和温宝裕一起看去,一看之下,也不禁怔了一怔,心中各自喝了一声采:“好一个美男子!”

  照片中的青年人,穿著普通,相貌俊美,而更难得的是,虽然只是看相片,但是也可以强烈地感到那是一个极温文儒雅的人,有著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如果不是“书卷气”一词被人用滥了的话,那是最现成的形容。这种气质,无形可以捉摸,但自然存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他双眼之中的目光,诚恳之至,一副胸中坦荡荡的君子神情,如果说这种神情也可以伪装出来,那世上便根本没有“真”这回事了。

  我看了好半晌,视线才从照片上移开,我一开口,说的话听来和我们在讨论的事风马牛不相及,我道:“一个人,能够居于大亨的地位,必然头脑清晰,有条理,明是非,有过人的理解能力。”

  小郭真不愧是我多年老友,一听就知道了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他道:“是,我一得到了这照片之后,立刻就去见大亨,给他看这照片。”

  温宝裕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过,你还要有一番说词才是。”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是,不过说词,很是肉麻,你们可别见笑。”

  他一说,我和温宝裕,都笑了起来。

第三部:大亨

  小郭大是狼狈,抗议:“我们还是朋友不是?”

  我拍著他的肩头:“大侦探还要去拍大亨的马屁,令人费解!”

  小郭叹了一声:“他那气势,自然令人慑服,不敢使他发怒。”

  我没有再笑,心中反倒有一丝悲哀,这种所谓“威势”,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有些人自己的心先怯了,就觉得某人有威势,如果自己根本不心怯,对方的威势,自何而来?

  这和权力的产生,是由于有人服从,是一样的道理。

  小宝道:“你是怎么说的?”

  小郭清了清喉咙,道:“我对他说:令宠虽然天仙化人,人见人爱,可是请看看,他……这米博士可像是拐带妇女的样子?”

  温宝裕替他打圆场:“说得好,并不肉麻。”

  小郭补充了一句:“那女人也确然美艳绝伦!虽已届中年,但更如盛放之花,熟透之果。”

  我皱眉:“这就肉麻了!”

  小郭一本正经:“不是,美女在在皆是,但是媚骚入骨者少见,这女人正是如此,这和她一生经历有关,半是天生,半是环境训练出来的。”

  我正想问这女人的“一生经历”如何,温宝裕已抢先问道:“那大亨看了相片,听了你的一番话之后,他却如何说?”

  这时,温宝裕的神情,出奇紧张,后来我笑他,他仍然很紧张,道:“这可不是闹著玩的,要是大亨认为他的女人叫小白脸拐跑了一事,和我母亲有关,那我妈妈就身处险地,只怕失了踪,还以为她成了仙哩!”

  温宝裕是为了他母亲的安危,才如此紧张的,这倒令人肃然起敬而且,我也知道,温宝裕这种想法,不是夸张,那大亨确然有他不可低估的势力,他势力的触及范围,伸延之广,真是不可思议。这一点,我也是在日后,方才知道。

  却说小郭见问,先吁了一口气,才道:“大亨果然明白事理,看了半晌之后,才道:‘这小子,确然不像拐带妇女的样子他不给妇女拐带,已经是好运气了!’”

  小郭听得大亨如此说,先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来,事情至少可以缓一缓了。

  那时,小郭正在大亨一个办公室中(身为大亨,自然不止一个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可能专为接见私家侦探之用,因为小郭上一次见他,也是在这个办公室中,两次相见,隔了一天。

  小郭用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了米博士的照片,虽然说米博士的照片并不难找,但他已算是神通广大了。

  而那一天,离女主人和米博士一起离去,已有三天了,所以大亨的脸色,仍然极难看。

  不过大亨仍然道:“若不是年纪不相衬要是早二十年,他们这一对,倒真是举世无双!”

  小郭怔道:“我想……我想他们失踪,和男女之情,不会有关系。”

  大亨长叹一声,竟然大是凄怆:“你不知道,我一生女人过千,但是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

  大亨忽然向小郭说起这样的“知心话”来,小郭自然只有唯唯诺诺。

  大亨又道:“你自然知道,女人甚么叫作‘媚’?”

  小郭不禁有一点冒汗,他并不欲和大亨讨论这个问题,所以支支吾吾,没有正面回答。

  没料到大亨忽然掉了一句文,虽然拟于不伦,也大出小郭的意外,大亨道:“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只要是男人,一旦得尝异味,没有不依恋不舍的,所以,不能依年龄论事。”

  小郭骇然,心想大亨自己恋这女人,便以为天下男人皆如此,这案子还是棘手得很,只怕就是两人清清白白,这米博士也是麻烦得很了。

  小郭当下道:“有了相片,也知道了他的来龙去脉,要找人,应不会太难!”

  大亨呆了半晌,忽然道:“男的来龙去脉你知道了,女的你知道吗?”

  这一问,倒令得小郭愕然,而且有点心虚。

  因为在接了案子之后,他不但去查过男的来龙去脉,也曾去查过女的。

  可是男易查,女的却怪,在她搬入那座大厦,成为大亨宠爱之前,竟然甚么也查不出来,根本没有她的任何资料依小郭的经验来判断,不是根本没有资料,而是所有的资料,都被刻意抹掉了!

  这一点还不可怕,令得小郭心悸的是,问了几天应该知道情形的人,那几个人一见问,个个立刻回绝,而毫无例外,大有骇然之色。

  这种情形,可想而知,是大亨早已有了布置,不想任何人再知道女人过去的事!而手段如此广泛,简直能人之所不能,自然令人生悸!

  此所以,当时大亨问起,小郭心中一凛,只好假装糊涂。反问道:“有此必要吗?”

  大亨道:“要找她回来,多少有点帮助。”

  小郭心想,大亨不说“找她出来”,而说“找她回来”,可知心中对她眷恋之深。

  小郭当时也不知大亨心意,又支吾了几句,大亨忽然起身,走近一具保险箱那保险箱看来,是一具雄狮的铜塑像,和真狮一样大小,十分威武生猛。当然,以小郭的专业眼光,早已看出那是一具伪装的保险箱。

  大亨伸手入狮口之中一阵,狮身上就有一度门打开,再按密码,又打开一道门。

  大亨当著小郭做这些,小郭别转头去,装成看不见。心中著实不安因为他实在不想知道大亨太多的秘密。

  至于大亨后来,如何处理小郭看到他开保险箱这种事,却是小郭当时,再也想不到的。

  (这是后话,大家不妨猜一猜大亨如何处置这具已泄露了“秘密身分”的保险箱。)

  打开了保险箱之后,大亨自箱中取出来的是一只扁平的盒子,约有三十公分见方,十五公分厚,盒子虽小,但看起来像是十分沉重。

  小郭是识货之人,一看那盒子表面,闪耀著一层灰黑色的光芒,虽然他装著不看,但心中一凛,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大亨抬起头来看他:“看出了甚么名堂?”

  小郭指著那盒子:“这……盒子……这盒子……”

  他一连说了四五声,竟然难以为继,大亨笑道:“这是一具小型保险箱,可以说是世上最坚固的了,除非是地球毁灭,重归浑沌,不然,想损伤它,也难上加难!”

  小郭道:“是!是!这……是钽和锇合金铸成的吧!”

  大亨“哈哈”大笑:“果然好眼光,不错,正是‘又臭又麻烦’!”

  小郭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大亨何以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而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望向我和温宝裕大有挑战的神色,那意思是:我当时听了,不知道是甚么意思,你们知道吗?

  我和温宝裕也不知道大亨的这句话是甚么意思,这时,才进来不久的红绫道:“这人说话很有意思,这盒子是用钽、锇合金铸成的,这两种稀有金属,都稳定坚硬,锇更是密度最高的金属。”

  小郭听到这里,神情也大是佩服:“是,它的密度,是二十二点四八,金只不过是十九点三二!”

  我仍然不明白那有甚么关系,红绫又道:“钽的取名,会有‘使人烦恼’的意思,因为它经过极其繁复的手续分离出来,是麻烦的代名词!”

  等红绫说到这里,我和温宝裕也都明白了,温宝裕接著道:“锇这种金属,它的氧化物含有剧毒,并且很臭,这个元素的名称,在拉丁文中,就是臭味。”

  红绫笑道:“所以那大亨说‘又臭又麻烦’真有意思这两种金属都极稀有,加上其他金属铸成的合金,可以说是地球上最坚固的物质了!”

  温宝裕道:“好家伙,用这样的稀有金属来铸造小保险箱,得化多大的代价?”

  我道:“那还不是代价的问题,也要有精密铸造工业肯接这样的订单才行,据我所知,精密工业的翘楚,欧州云氏集团有这样的本领,但是云氏集团向来不卖他人的账,莫非又是我们的朋友,戈壁沙漠的杰作?”

  小郭道:“不是戈壁沙漠,还真是云氏集团的出品这样的一只小箱子,价值和一架七四七珍宝机相类,而且还不是有钱就做得到,阿拉伯有几个酋长,肯出双倍价钱,云氏集团一声‘没有兴趣’就推掉了。大亨不知是用了甚么方法,使云氏集团承造的。”

  我道:“有机会不妨问一问,但是据我所知,这样的盒子,是由一个亚洲国家的独裁者所有,那独裁者把他身后的百年大计,放在这样的箱子之中,只将箱子的开启密码,传给了他心目中的继承者,这种箱子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温宝裕道:“是啊,怎么大亨也有一只?莫非竟有两只之多?”

  小郭道:“正是有两个我把这盒子属于独裁者的一事说了,大亨笑著说:‘铸造的时候,一个也是造,两个也是造,我就多造了一个,一只送了给那位。’”

  大亨在有意无意之间,炫耀了一下他和一国之首之间的交情,这令得小郭更是起敬。

  只见大亨把右手按在那盒子上,左手在盒子的一边,按了几下,就把盒子打了开来。

  小郭知道,这过程看来简单,但其间不知包含了多少的复杂操作过程先要对照大亨的手纹和指纹,再要启动密码,说不定一有差错,就会有变化例如突然自行产生高热,而锇这元素,在高热之下,就会迅速氧化为剧毒的四氧化锇,那么,开盒之人,非惨死当场不可!

  小郭只是心里想,自然不会笨到把这些说出来。

  大亨打开盒子之后,取出一样东西来,颇出乎小郭的意料之外那是一片电脑的软件。

  大亨把软件放在手中掂了掂:“她的过去,全在这里了,除了这里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小郭沉声道:“不,是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但是绝不会说出来。”

  大亨笑著:“对,所以你要去查,是查不到的,我要你找人,你去看,看了之后,最好不要告诉人。”

  小郭说到这里,温宝裕已叫了起来:“喂,你要是已答应了人不说,又告诉我们这些干甚么,岂不是吊人胃口吗?”

  我沉声道:“小宝,这个女人的过去,必定历尽沧桑,你要知道来干甚么?那是三姑六婆才有兴趣的事。”

  我斥了小宝之后,又对小郭道:“你一定请准了大亨,才让我们知道,是不是?对不起,我们对它,并无兴趣,你根本不必说。”

  小郭的神情尴尬之至,嗫嚅半晌,才道:“我……只是想说,这女人的经历,丰富曲折得叫人难以想像,要拿来作题材写小说,是一部巨著。”

  我再度提醒他:“够了!你甚么也没有说过,也其么都不必说了老实说,你知道了这个女人的一切,对你来说,也没有好处。”

  小郭苦笑,点头道:“我知道,如果我到处去说,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横祸临头。”

  我道:“你知道就好,而且,我相信她的过去,对寻找她并无帮助在她的过去生活之中,必然没有出现过米博士其人,对不对?”

  小郭道:“是!”

  我道:“这就是了,循米博士那条线去找人,那才是正确途径。”

  小郭叹了一声:“米博士的经历也太简单,他是中德混血儿,所以外型兼有欧洲人和亚洲人之美。他有两个医学博士衔头,照片所见,是他才取得一个博士之后的照片,那次使他得博士的论文,和遗传学有关,这人生活简单,只知研究,不通世务,甚至不要担任医学院院长,只当研究员。”

  小郭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这样的一个单纯科学家,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他和大亨的那个情妇,会有甚么轇轕。”

  这确然是一个令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的问题,我转而问温宝裕:“令堂又怎么会和那女人有轇轕?”

  温宝裕苦笑:“她老人家负责一项慈善捐款演出,而那女人是出了名的美人,我妈想要她出来,和她合演一出古装戏……唉,当真是异想天开之至!”

  我看到温宝裕的神情古怪,忍不住问道:“想演哪一出戏啊?”

  温宝裕苦笑:“凤仪亭!”

  我一听,倒觉得很自然,不明白何以温宝裕如此古怪。我顺口道:“不错啊,她要反串董卓,体型倒是现成的,不必加妆了。”

  温宝裕懊丧:“甚么啊,反串倒是反串,只不过她老家人要反串吕布。”

  我先是一怔,接著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红绫虽然学识过人,但是,“凤仪亭”这个吕布、貂蝉和董卓的故事,她就不知道了,她自然也无法想像,胖得如此这般的温太太,若是反串吕布,一出场会有如何笑死人的效果。

  我呆了好一会,小郭也笑得岔了气,两人才齐声道:“对不起,实在忍不住。”

  温宝裕悻然:“不要紧,要不是我的老娘,我会笑得在地上打滚。”

  我怕温宝裕难堪,忙转入正题,问小郭:“你查了两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小郭道:“对,有很多人看到他们登上了一辆新型跑车离去,那种车,全市不超过三架”

  我道:“等一等,这米博士,他不是在本市工作的吧?他从哪里来?”

  小郭双手一摊:“没有人知道他真正从哪里来,他用德国护照,上一站,是哥本哈根,职业是医学院研究员那辆车子,他是抵达后才买的,用的是一种很少人持有的无限额信用卡。据说,用这种信用卡,去购买飞机,只要有现货,波音公司也会让持卡人把七四七驾走。”

  我点了点头,道:“好极。”

  小郭陡然紧张起来:“你想到了甚么?”

  我摇头:“没有甚么。”

  我并不是卖关子,而是在这时候,我确然还没有想到甚么。

  我想到的只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定不止是一个医学院的研究员那么简单,他一定大有来历,他是一个医生,最可能的特殊来历是甚么呢?

  温宝裕和红绫两人,毕竟年轻,他们的脑筋,动得比我还快,两人循我的思路想下去,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一起叫了起来:“勒曼医院!”

  我点了点头一个怪医生,行为如此不寻常,又有无比雄厚的财力做后盾,那么,除了是来自勒曼医院之外,不太可能来自第二处。

  而勒曼医院,那是比任何权力中心更高的权力中心虽然它自己从来也不标榜这些,但是事实上它是,因为它掌握了人的生命。理论上来说,是可以使人一直健康地活下去。

  而地球上所有的权势掌握者,梦寐以求的,就是长命百岁千岁万岁,而勒曼医院掌握了这种本领,自然也令得所有的权势掌握者在它的面前俯首称臣。

  我和勒曼医院虽然有过很多次交往,他们也对我十分厚待,但是他们真正的宗旨,我还是不甚了解。他们并不吝啬替某些人延长寿命,甚至更换身体,消除岁月逝去对身体引起的老化等等。但是我却未曾听说他们承诺过甚么人,可以永远不死(理论上他们完全做得到这一点)。

  在勒曼医院之中,我肯定有不少外星人在,但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我也说不上来,只能说,他们志在研究地球人的生命形态。但看来又不像是想藉此达到控制地球的目的。他们像是一群世外高人,与世无争,但一旦有争,胜利必然在他们这一方,可以说无所不能。

  那大亨,再是大亨中的大亨,但是和勒曼医院一比较,也是微不足道。尤其,当他面临生死关头时,若是知道有一处所在可以令他活下去,只怕叫他爬到格陵兰去,他也愿意。

  (我当时确是如此想的,根据的是“人之常情”。)

  小郭也叫了起来:“勒曼医院!”

  他叫道,现出古怪的神情来,显然他也想到,和勒曼医院相比较,那大亨不算是甚么。

  他吸了一口气,望向我:“你和勒曼医院,可以随时联络”

  我明白小郭的意思:“虽然如此,但是动不动就去麻烦人家,也不很妥当。”

  小郭哭丧著脸:“帮我一帮!要是再找不出那女人来,大亨他”

  我有点恼怒:“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找不到那女人,他能把你怎么样?”

  小郭苦笑,仍是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望著我,我只好道:“好,我替你问一问”

  正说著,忽然听得楼下传来老蔡的大声吼叫刚才我们一定太专注于讨论了,以致谁也没有留意到有门铃声响。而老蔡,耳越聋,说话也越大声,难得他年纪老迈,但是中气充沛,声音洪量。

  另听得他先是吼叫了一声:“你姓甚么?”

  来人的回答,全给他吼叫声的余音盖了下去,又听得他再吼:“你没吃饱是怎么的,说响亮一点,姓甚么,姓又不是偷来的,怕甚么高声说。”

  这才听到了来人的说话,来人的话,颇出人意表,只听得一个很悦耳的男声道:“老先生,我的姓,还真是偷来的呢。”

  一时之间,在我书房中的几个人,包括我在内,都不知道来人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当然,也没有人去进一步想,只当来人是在随口开玩笑而已。

  老蔡又在叫:“你说甚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和“听不见”大不相同,来人于是再提高声音,应道:“我姓米,请问卫斯理先生在吗?”

  这“我姓米”三字,一入耳中,我们几个人,都陡然怔了怔。

  只听得老蔡已在恶言赶客:“姓米,还姓饭姓面哩。走!走!没卫斯理这个人!”

  老蔡真不像话,以前,至多告诉人我不在家,现在恃老卖老,竟说没有我这个人了。

  我已打开了书房门,向下看去,小郭、红缓和温宝裕,也一起跟了出来,只见大门口,老蔡不但说,而且,一手老实不客气地推来人的胸口,要把来人推出去,来人一副无可奈何,莫名其妙的神情,竟不知如何分说才好。

  这时,我们都已看清,来人是一个极其俊美的青年人,令人一见到他,就赏心悦目之至。小郭首先叫了起来:“米博士!”

  这一叫,令来人抬起头来,更显得他剑眉朗目,气度不凡。小郭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口中发出没有意义的叫声,竟然和温宝裕少年时的行为一样,急不及待,自楼梯扶手上直滑了下去。

第四部:人人生命都七拼八凑

  当然,来人一抬头间,人人都可以看到,他正是照片上的米博士。

  小郭连跌带冲,到了门口,老蔡咕哝著自顾自走了开去,米博士望著喘气喘得出不了声的小郭,神情迟疑地问:“卫先生?”

  小郭忙道:“不是,不是,你要找的卫先生是他。”

  小郭向我指来,这时我上下了楼,看得出米博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显然,若是他要找的卫斯理,竟是这一副狼狈相的话,那么,他会大失所望了。

  我也来到了门口:“米博士,请进。”

  他大是讶异:“卫先生,你竟认识我?”

  我道:“不认识,但是我们正在讨论有关阁下的一些事情。”

  米博士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成为他人的话题,是一个神秘人物,他有点摸不著头脑地笑著。

  他向内走来,又正面遇上了温宝裕,两个青年,都是英俊挺拔,倒也分不出谁更胜一筹来,只是看起来,米博士成熟得多。

  米博士先向温宝裕一笑,然后道:“你好,前几天,我见过一位体重远超标准的女士,是令堂吧?”

  温宝裕大是讶异:“我长得和她很像?”

  温宝裕是有点像母亲,可是米博士一见,就说得如此肯定,这也不免令人诧异。

  米博士道:“有好几个遗传上的特徵,可以肯定这种亲子关系,我是专攻遗传学的。”

  温宝裕“哦”地一声,伸出手来:“温宝裕。”

  米博士和他握手:“米寄生。”

  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米博士的名字,这名字,听来很是怪异。

  红绫也大踏步走了过来,米博士一眼看到红绫,就明显地怔了一怔,立时又同我望来,接著又去望她,神情大是疑惑。

  我不禁有点紧张:“她和我的父女关系,也有遗传特徵可寻吧!”

  米博士道:“有……有,毫无疑问,你们是父女,可是,可是,可是……”

  他连说了三下“可是”,又伸手拍打著自己的脑袋,又道:“我真是不明白了。”

  红绫佻皮,学著他的腔调:“你是专攻遗传学的怎么也不明白了?看来,你的学业成绩并不怎样!”

  米博士被红绫取笑得俊脸通红,他道:“这……是甚么特变,这种特变是”

  红绫悠然道:“可以说是‘傍徨变异’的其中一种。”

  只见米博士皱著眉,思索著,在他的知识记忆库中运作脑细胞,想消化红绫的这句话。

  我对于遗传学自然是连皮毛都不甚了了,但是我却占了便宜,我知道红绫的经历。

  我知道所谓“傍徨变异”是遗传学上的一个专门名词,由达尔文提出,意思是生物体内细微的连续性的变异,是自然选择,逐渐累积而成也就是说,那是摆脱了生物遗传性影响的一种变异。

  红绫是我和白素的女儿,她自然秉承我们的遗传,在她身上,和任何其他生物一样,当然也可以有一定程度的“傍徨变异”,但是她曾经过她外婆的“特殊处理”,这其间,起了些甚么变化,我也不得而知,总之,是起了很大的变化。

  而米博士不愧是专家,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变化那是极个别例子的突变,所以超乎他一切的所学,这才令他诧异难明。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米博士才道:“定律是环境变异,不能超越遗传因素。”

  红绫道:“定律没有错,问题是你永远不能知道任何人的遗传因素究竟到达甚么程度。”

  米博士看来有点痴痴地,把红绫的话,重覆了三遍之多,才又点头又摇头。点头,自然是表示他同意了红绫的说法,可是为甚么又摇头呢?

  只听得他道:“任何人的遗传因素,都可以弄明白。”

  红绫摇头道:“不能。”

  米博士一张口,看他的神态,是想说“能”,可是张大了口,还没有发出声音来,他的神情,就开始犹豫,先是呆了一呆。接著,自然而然,摇了摇头。红绫笑了起来:“不能。”

  米博士像是受了催眠一样,也跟著道:“不能。”

  这种情景,看得我和温宝裕,又是骇异,又是好笑,竟一句也插不上嘴去。

  米博士又喃喃地道:“不能?能?不能?”

  红绫道:“人的遗传因素,和其他生物不同,是因为人有‘傍徨变异’的因素,每一个人都有,所以每一个人都不同,每一个人所接受的遗传,若作上溯追寻,简直无可穷根究底,一代又一代,每一代都有一点因素影响著这个人,而这些因素,又全是不定因素,无由统计归纳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许多‘不同的’凑合在一起,变成更大的,无法数计的‘不同’,这就是人类性格复杂无比的原因,不像是别的生物,只根据相同的,固定的遗传因素生活,人不同,人’”

  红绫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之一停,不单是米博士,我和温宝裕也屏气静息地听著

  红绫在说的,虽然是一个极专门的话题,但是她并不使用特别深奥的名词,所以我们全可以听得明白。

  红绫续道:“人的遗传因素,是七拼八凑,受了许多上代的遗传而得的,无法百分之一百确知,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变异,但是极少,这好像……好像……”

  红绫皱著眉,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譬喻。

  我接了口:“以前有一种儿童的玩具,叫作‘七巧板’这种玩具现在已经绝迹了。七巧板是七块形状不同的木板,可以拼成一条鱼,一只狗,一间屋子等等,组合的方式很多。组合成每一个人的遗传因素,不上七个,而是七百个,七千个,甚至更多。所以也有无穷无尽的组合复杂到了难以计算的地步。”

  红绫道:“是,就是这样,在我身上的变异,虽然比一般人多得多,但是远远未曾超过我本身所得的遗传。”

  温宝裕忽然道:“照这样说,每一个人,岂不是根本没有自己,只是许多上一代遗传的七拼八凑?”

  米博士点了点头:“理论上如此,但若是遗传因素是‘隐性’,个人所得的变异‘显性’,那么个人就比较突出,但完全想摆脱遗传因素,那对地球人来说,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地球人的生命,根本上是通过上一代孕育出来,不是凭空产生的。”

  话题忽然变成了专门去讨论遗传学了,但却又是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所以我们并不感到意外,而讨论又很是热烈,有许多值得深思之处,所以一时之间,反倒把米博士的来意忘记了。

  米博士兴奋地搓著手:“真太好了,这一番讨论,解决了我的一个大难题。”

  温宝裕好奇:“你的难题是”

  米博士道:“本来,我假设通过对遗传因素的探索,可以把一个人的行为探索出来。”

  温宝裕叫了起来:“当然不能,每个人虽然由许多遗传因素形成,但多少还有一点,属于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变异产生。”

  米博士道:“要剔除一个人本身所产生的变异容易,但这个人十七八代老祖宗,人人都有个人变异,早已作为遗传因素,溶进了这个人生命之中,却绝对无法找出来一一清除,所以,就算不清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们的生命,既然来自上一代,有上一代的遗传,也没有甚么不好。”

  温宝裕欲言又止。我道:“有甚么意见,但说无妨。”

  温宝裕道:“说出来,有点‘大逆不道’我们的生命来自上一代。新生命本身,绝无选择的可能,所以生命形成,当有了认识,想认清自己的面目时,发现见到的全是十七八代祖宗的影子,想摆脱而不能,这……对于不想摆脱的人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但是对于想摆脱的人来说,就痛苦之至了。”

  温宝裕常有极其古怪的想法,这时,他的这种说法,就怪异莫名,叫人不知如何反应。

  温宝裕又道:“传说中的哪吒,剔肉还给母亲,把骨还给了父亲,以为自己做得够彻底了,但是他这样做,还是摆脱不了上一代的遗传因素。”

  温宝裕的话,虽然怪异,但是各人都无法不同意他的说法是对的。

  米博士喃喃地道:“所以,作为地球人,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红绫却道:“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人的生命都是从上一代来的,为甚么要摆脱上一代的影响呢?”

  温宝裕大声道:“不是‘影响’,影响可以摆脱,也可以选择不接受,但是遗传因素却根植在人的每一个细胞之中,驱不散赶不走。”

  红绫仍然道:“为甚么要想到把上代的遗传因素驱散赶走呢?”

  红绫和温宝裕,自从相识以来,两人对于事物的意见,我未曾见过他们有不同的意见。可是如今,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发生了极大的分歧。

  温宝裕一眨眼:“为了‘自我’,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我,而不是七拼八凑拼出来的东西。”

  红绫一步也不让:“你所谓‘七拼八凑’,有看不起的意思在?那你错了,形成生命的各种遗传因素,都以极其精密的组合律在进行组合,其复杂和精密的程度,至令还未能了解千分之一。”

  温宝裕一挥手:“就是因为太精密了,所以成了一个没有人可以突破得的笼子,把人困死在其中许多人会习以为常,但有思想突破这一牢笼,或想突破这一牢笼的人,就会痛苦莫名。”

  温宝裕说得极其认真,一点也不像他平时说话时那种嬉皮笑脸的样子。

  红绫一扬眉:“小宝,其实你有这种想法,也是遗传因素的作用你的上代之中,必然有人曾有过类似的,同样的想法,或是你的上代中,有人曾做过对抗遗传因素的努力,或是反叛性特别强,所以才令你有了这样的想法。”

  温宝裕冷笑:“好笑之至,请问,我的那一位‘上代’,他的想法又是从何而来的?”

  红绫道:“也来自他的上代一代又一代,在遗传因素的控制之下,但是也渗进了各种变异,这种变异,又形成对下一代的遗传因素,所以,每一个人,还都是不一样的,人人都受遗传因素控制,但人人也可以在自已的生命中加上变数,成为独特的自我。”

  温宝裕仍是不服:“在笼子中的自我?”

  红绫道:“这笼子就是生命,而且,就是思想,除非甚么都不要,像陈长青如今在追求的那样。”

  我刚想到,遗传因素的控制,当然不单及于人的身体。也及于人的思想,红绫就说出了那一番话。

  温宝裕陡地吸了一口气:“陈长青!”

  米博士不知陈长青何许人也,我们全知道,陈长青如今在追求的是生命的大解脱,生命的终极甚么都不再存在,自然也摆脱了遗传因素的羁绊。

  温宝裕在叫了一声之后,道:“或许,真只有像他那样,才能有真正的大解脱。”

  我心中一动:“这正是陈长青说过的:就算死了,也不算是解脱。”

  米博士忽然冒出一句话来:“和你们说话,真有意思,应该早认识你们。”

  温宝裕瞪著米博上:“贵客自远方来,所为何事?”

  米博士还没有回答,我便道:“且慢,小宝,你何以那么想要摆脱遗传因素,你有甚么不满意之处?”

  温宝裕摊了摊手:“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甚么不满意,只是一想到自己本身,竟是这样一个不可改变,无从选择的组合,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米博士讶道:“你的这种想法真怪,一般来说,生物对于遗传因素 都欣然接受,不会有任何抗拒的情绪。”

  我也正由于感到小宝的这种情绪很怪,所以才急于要听他说明白的。

  温宝裕苦笑:“谁知道,或许这是不知道哪一个上代所给的遗传因素,忽然发作了。”

  红绫道:“不,我看这是你自身所产生的变异,也是属于‘傍徨变异’的一种。”

  温宝裕没好气:“是,再变下去,我会变成一个三头六臂,满地乱爬的怪物。”

  红绫却并不表示甚么,只是侧著头看温宝裕,彷彿他真的会变成那样子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温宝裕有这样的情绪,我确然认为很怪,但当时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设想。事实上,我确也曾作过进一步的设想,我的设想是,由于才发生了陈长青的事,或许他受了影响。

  (陈长青的事,记述在《解脱》这个故事之中,是才发生的事。)

  我只是略想了一下,就转过了思绪,望向米博士。

  这时候,在一旁的小郭,有半晌没出声了,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我留意到他,有一度显得很不耐烦,但我们说得热烈,他也难以插进嘴来。

  这时,他实在忍不住了,陡然大声叫:“你把朱槿带到哪里去了?”

  我一听到他那么问,心中陡然一动,失声道:“甚么朱槿,你说甚么?”

  小郭顺手拿起笔来,就在我的桌上,写下了“朱槿”两个字,每个字足有拳头大小,然后,盯著米博士,等待他的回答。

  从第一次我听到自小郭的口中,说出“朱槿”这两个字时,我就知道,那是一个名字,是那个和米博士一起离去的女主人,也就是如今大亨急于要找出来的那个女人的名字。而我之所以要追问,是由于这个名字,给了我相当程度的震动。

  在小郭写出了这两个字之后,我的震动,更加肯定了。

  这不算是一个怪僻的名字,尤其是单名盛行的今天,但那也是一种花的名字。

  朱槿,又名扶桑,俗称大红花,是很美丽又很普通易生长的一种花卉,不论是单瓣还是复瓣的,都极美丽,花期极短,朝放夕谢,但是在花期植株,花开不断,是很受欢迎的花卉。

  朱槿,这个名字,和海棠、黄蝉、秋水、水荭、柳絮……一样,是花名,而有一个字是姓这种方式命名的女性,据说一共有十二人,都有极特殊的身分,是受过匪夷所思严格训练的特殊人才。

  难道令大亨念念不忘的美女,也正是这十二个人之一,是黄蝉、海棠她们的同类?

  我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我的神态有异,小郭先是一怔,接著,他也明白了,他“啊”地一声,指著桌上的名字:“她……她是……她是……”

  他由于惊骇过甚,一时之间,竟然说不下去。

  米博士却道:“是,她人美,名字也美,对不对?”

  我吸了一口气:“你可知她是甚么来历?”

  米博士答非所问:“我知道她的来历,但那和通常所说的‘来历’,大不相同。”

  小郭怒道:“你别故作玄虚,说些人听不懂的话你为甚么去找她?她现在在哪里?”

  小郭声势汹汹,米博士虽然不生气,可是也皱著眉:“阁下是”

  我替小郭作了介绍,米博士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却显然不很友好:“郭先生奉命找人,要我提供线索,态度方面,好像不怎么对劲。”

  他说得不愠不火,小郭闷哼了一声:“算我不会说话,朱槿在哪里?”

  米博士一摊手:“我不知道。”

  小郭压著怒意:“你要是落到了大亨手中,再说这四个字,只怕你的脑袋,就不能像你的名字,不能再寄生在你的脖子上!”

  米博士曾自报姓名叫“米寄生”,小郭是拿他的名字在调侃他。米博士也不生气:“你说的‘大亨’,就是朱槿的丈夫?”

  我看米博士很有点不通世务,心想很多科学家都有这样的情形,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纠正了他的话:“他们不是丈夫和妻子的关系,美丽的女人,是大亨的宠物这种情形,在所多见。”

  米博士听了我的话之后,“哈哈”一笑:“是么?”

  他这时的神情,却又大有高深莫测之妙,令我也有点摸不著头脑。

  而接下来,更有我意料不到的进展,他问小郭:“有甚么方法,可以使我‘落到大亨手中’?”

  小郭陡然一怔,看他的神情,是把米博士当成疯子了,所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其中必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关键在,所以我忙道:“等一等!”

  我不问米博士何以竟然在带走了大亨的女人之后,还希望自己“落在大亨的手中”。我先问:“请问,你来找我,是为了甚么?”

  米博士的回答很痛快:“我的一个朋友说,如果我有难以解决的困难,可以来找卫先生。”

  我“哼”了一声:“令友是谁?”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米博士实在没有理由不说出他那朋友是谁,可是他偏偏道:“我答应过我朋友,他要我千万不能提他的名字。”

  竟然会有这样的回答,连我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小郭连声冷笑,温宝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红绫问我:“爸,可以这样子么?”

  我也只好笑:“各人有各人的行事方式,我们也不能一定勉强人家。”

  我的话,摆明了是在讥讽米博士,可是他居然十分同意:“卫先生真是明白人。”

  我啼笑皆非:“不,我是糊涂人请问,你有甚么难题?”

  米博士道:“我想见朱槿的丈夫就是你们所称的大亨,可是见不到他。”

  这句话一出口,我们几个人,都先呆了一呆。接著,小郭首先轰笑起来,指著米博士,笑得几乎岔了气。我也为之愕然。

  小郭可能是“受刺激过甚”,一急之下,说起他的母语上海话来,他对我道:“该档码子阿是神经有毛病,讲话颠三倒四,瞎七搭八。”

  我也有同感因为在做了带走了朱槿这样的大事之后,米博士他应该是躲著大亨 唯恐大亨找到他才是,如何他会去求见大亨,反倒见不著。

  米博士的神情,也大是讶异他是看到了我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反应如此奇特,所以才讶异的,他多半没听懂小郭的上海话,所以问:“事情有不对头的地方,是不是?”

  温宝裕道:“太不对头了你应该躲避大亨的追杀,怎么反倒要去见他?”

  米博士道:“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我就是有事要去见……大亨,可是见不著,这个人……比国家元首还要难以见得著。”

第五部:脸红耳赤

  米博士的这一句话,小郭倒是大表同意:“是,这个大亨,可以说是世界上保护自己,保护得最好的十个人中的首三位,别说你去见他。就是他要见你,要见到他,也是不容易之至。”

  小郭曾见过大亨两次,他在对我叙述时,曾一再强调,“要见到大亨不易”,并且很想把详细过程告诉我。可是我没有兴趣听,两次都要他略过算了。

  这时,小郭又这样说,由此可知,要见大亨,真的不容易之至。

  这个大亨,如此保护自己,一半是为了安全的理由,另一半,我看也是为了故作神秘,抬高身分的造作。

  要见他是如何一个困难法,且不去说它,米博士又道:“于是,有人告诉我,一个方法,可以见到他。”

  我闷哼一声:“先说这个‘有人’是甚么人,再说是甚么办法。”

  米博士现出为难的神情:“这……这个人……就是教我有难题可以来找卫先生的那位……我答应过他,不能说出他是谁来。”

  我相信在场的人,不单是我,都想重重地给米博士一拳,好叫他说话爽快些,别像猪油煮芋头一样,糊成一团浆,化也化不开。

  可是我也知道,这种脾性的人,你越是急,催他快说,他越是吞吐含糊,只有让他自己说 还有可能把事情说得清楚。

  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令各人稍安,但是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好,不说便不说。”

  米博士还真是像怕我们逼他说出来一样,听得可以不说,居然大大松了一口气,真叫人啼笑皆非。

  温宝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人教你甚么方法,可以见到大亨?”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更重要些,那就是问他有甚么事要见大亨,但温宝裕已经先问了,也就由得他。

  米博士道:“那人告诉我,大亨有一个极其宠爱的女人,是一个出色的美女,名字叫朱槿,住在”

  他说了一个地址,正是温妈妈去造访的女主人的住所,小郭叫了起来:“那人竟叫你藏起朱槿,等大亨来找你算帐?”

  也难怪小郭怪叫,若是有人这样教米博士,那些真是狗屁军师之至,而米博士居然会听他的,其愚蠢程度,也是超级的了。

  米博士忙道:“不是,不是,那人教我,见了朱槿,请她转告大亨,我要见他,大亨既然宠爱美人,美人的话总会听的,谁知我对朱槿一说,朱槿格格笑,说:谁出了这样的毒计,又害你又害我,你是这样的一个美男子,我若是替你说话,大亨不但不听,反倒必然怀疑你我有甚么暧昧关系,一怒之下……”

  米博士略顿一顿:“她倒没说大亨一怒之下会怎么样,大亨会怎样?”

  米博士问得天真,小郭闷哼一声:“不会怎样,你那么天真活泼,他会把你送进幼儿园去。”

  米博士居然听出那是在调侃他:“郭先生开玩笑了。”

  这时,我越听越奇,我心知事情一定另有极古怪的内情在。但撇开深处的内情不说,单是浮面也发生的事,也就够古怪的了且都出于常理之外,不但古怪,而且奇趣迭生,在在出人意表。

  我问:“那你就”

  米博士道:“我自然就依址去拜访朱槿,过程倒也顺利,进了屋子,除了朱槿这个大美人之外,还有一位……女子,就是这位温先生的令堂大人。”

  温宝裕“哼”了一声:“真不巧。”

  米博士一呆,不知道温宝裕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却明白,温宝裕是说,如果不是他母亲那时正好在场,事情就不会和我们发生关系了。

  我向温宝裕道:“结果一样。”

  温宝裕眨了眨眼,也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米博士受人指教,有难题来找我,可知事情迟早会发生到我们身上来的。

  米博士也没有问我们在打甚么哑谜,他续道:“我寒暄了几句,还没有说到正题,朱槿就说有人找我,要我打电话过去,我就去打电话”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不等我发问,就道:“这一节打电话来的是甚么人,叫你甚么事,我……也不能说。”

  红绫又好气又好笑,叫了起来:“喂,你这个人”

  我阻止了红绫:“由得他,且听他说下去。”

  我对于米博士的这种行为,自然也不满意之至是他有事来求我帮忙,可是却这个也不能说,那个也不便讲,当真是混帐之至。但是我已想好了对付的方法,所以暂时由得他去。

  红绫也就不再出声,米博士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知道他的行为,已犯了众怒。

  他继续道:“我一听电话,原来是有急事”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小郭冷冷地道:“至于是甚么急事,当然又是不能说。”

  米博士连声道:“是,是,那……不能说。”

  温宝裕也冷笑:“好,那你就拣你能说的说吧!”

  米博士像是觉得他的听众,有点不满的情绪,但是他仍然照他自己的方式说下去:“有急事我必须离去,在离去之后不久,我就发现我的一本记事簿,忘在电话的旁边。我当时是取出来查一个电话号码的,于是我就折回去拿,记事簿中,有许多重要的资料”

  他说到这里,温宝裕陡然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那“啪”的一声,且十分响亮。

  这几个人中,只有我知道温宝裕这一下动作是甚么意思。他是在后悔自己把那笔记本中的所有资料,都清除掉了。

  若是不清除那些资料,留著慢慢看,对米博士这个人,至少可以多一点了解,总比如今受他这不说那不说的气来得好。

  我于是向温宝裕摇了摇头,表示“宁可他不仁,不可我不义”,偷窥他人的资料,始终是宵小之所为。

  米博士十分有趣,周遭的人,对他有甚么反应,他大而化之,并不理会,这时也没有注意我和温宝裕的小动作,自顾自说著。

  他又道:“等我回去,见了朱槿,她却说笔记本不在她那里,她又说了一些……一些话……”

  说到这里,米博士的俊脸,竟然迅速红了起来,而且忸怩不安,神态很是怪异。这种情形,看在我和小郭眼中,虽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却也实在难以相信。

  米博士叹了一声:“她说的那些话,古里古怪,不合情理,我也不便覆述……”

  小郭冷笑道:“你虽然是人见人爱的美男子,但是她也不见得会立刻向你示爱吧!”

  我也料到,米博士说不出口的一些话,必然和风骚美丽的女主人有关,必然是成熟的女主人风言风话,说了些男女之间的风话,所以米博士才会脸红。

  果然,小郭这样一说,米博士连耳朵,脖子也都红了,他双手乱摇:“这……也不致于,她只是说,如果她留下了我的笔记簿,给她男人知道了,一定会以为我和她有暧昧的关系,所以她才给了人,她说的时候,确然……很好看,好看……之极。”

  小郭本来准备好好地取笑米博士一番的,我也不反对,可是,这时,我们都傻了,因为看来,米博士空自貌比潘安,在男女之情上,他竟像是一窍不通,而且,纯情得就像是小孩子一样。

  他这时说女主人朱槿“好看”的口气,就像是深山古庙中的小和尚,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女人一样。

  我早就觉得米博士有点不通世务,可是也料不到竟至于这种程度。

  在这种情形下,小郭倒也不好意思再取笑下去了,他同意:“是,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米博士又脸红耳赤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红绫用目光询问:“他怎么啦?”我、小郭和温宝裕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温宝裕道:“想也是那美丽的女人,说了令他难堪的话。”

  怎知米博士真是呆头鹅到了家,他忙否认:“不,不,不令我难堪,只是……她的身子靠过来……软绵绵地,可是却……烫得像一团火。”

  我更是奇上加奇,看起来,朱槿这个美妇人,对米博士这个美男子的引诱行为,有超乎想像之外者,我问:“她就靠著你说话?”

  米博士更是尴尬之至,又挣扎了一阵子,才道:“我们可不可以不讨论这个问题?”

  若不是米博士的态度反应太奇特,这种男女之间的旖旎风光,我们也没有兴趣去寻幽探秘。这时,米博士竟至于出言求我们别再问下去,我们自然也不好意思穷追猛打,各自互望一眼,连红绫也知道,米博士折回去找笔记本,和女主人单独相处时,女主人颇有些出轨的言语和动作,不足深究。

  我点头道:“请说下去。”

  米博士脸上的红云,这才稍褪,他道:“我心急要去找回笔记本,可是她却说不急,又要我喝酒,又……我也不知怎样,觉得不愿离开,就和她闲谈,她忽然问起我去找她做甚么,我才想起了去的目的。”

  米博士说来,不是很流畅,但是也把一个初见美色者的情景,说得活灵活现。奇就奇在,这种情形,发生在未经人事的少年身上,就十分自然,米博士看来也二十九三十岁了,如何还会这等情状?只好说那美丽成熟的女主人,实在太热情奔放了。

  米博士又道:“我把去见她的原因说了,她一听之下,先是不信,待到证实了,她就笑起来,笑得……笑得……”

  他说到这里,脸又红了起来。

  我心知女主人一定笑得花枝乱颤,说不定,软成了一团,倒在美男子的怀中,此情此景,倒也很是动人。

  米博士吸了一口气:“笑了好一会,她才说我是个大傻瓜,然后就说,是谁教我这法子的,我……我……我……”

  他连说了四个“我”字,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竟难以为继。

  温宝裕和小郭异口同声低骂:“白痴!”

  我道:“你不是讲过,不能说那人是谁的吗?”

  米博士神情忸怩尴尬之至,忽然伸手在自己耳朵上抚摸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是……不能说的,可是……可是给她……给她……一问,我……我就说了。”

  我们都知道在“给她一问”之间,还大有文章在,而且多半和他的专业有关,但自也不便深究,只是气愤他对我们甚么也不说,可是一入了美女的迷魂阵,却又甚么都说了!

  小郭和温宝裕又道:“真有出息!”

  小郭更加了一句:“只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狗熊也一样!”

  温宝裕立时帮腔:“好看的狗熊也一样。”

  两人并非在窃窃私语,米博士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可是他的神情,就像是全然听不懂两人所说的内容,只是不解地眨了眨眼,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道:“我一把那人说了出来,朱槿她笑得更欢了,她说:“好么,原来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子人,闹到一起去了!”我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们,大有挑战的意味,像是在问我们,是不是明白朱槿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温宝裕和小郭,都是又好气又好笑,都想出言狠狠讥剌他一番。

  但在这时,我已经看出点情形来了,我看出这位“专攻遗传学”的博士,当真在人情世故方面,说得好听,像小孩子,而实际上,就像白痴一样!

  而且,他自己不通世务,也以为别人也不通,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我做了一个手势 制止了温宝裕和小郭,很正经地向米博士道:“她的意思是,教你来找她的那个人,和她是相识,是自己人!”

  米博士拍著手:“正是这么说,真有意思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多么生动。”

  我们真正啼笑皆非,只好瞪著他,听他说下去。

  他又道:“朱槿一面笑,一面告诉我,我的办法,一点也不好,不过来找她,却是找对了。她说,这个人……你们叫他为‘大亨’的,很难对付,连她对他,也捉摸不定,不过有一个方法,一定可以成功,不但能见她,而且,他会赶著来见我。”

  米博士说到这里,神情又有些忸怩,我失声道:“是她……是她叫你带她走的?”

  米博士点头:“是啊!她说,她也不知道大亨是不是真的在乎她,要是我和她一起离去,大亨若是著急,一定会全世界找她,我就可以见到大亨了。”

  事情原来是这样子,那真的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在未明事实之前,谁都会以为是米博士把人带走的,甚至是诱拐走的。

  可是事实上,原来那是朱槿自己的意思!

  我们互望了一阵,看来小郭对米博士的印象极坏,所以一开口,出言也毫不留情:“哼,你们这几天,一直在一起?孤男寡女,乾柴烈火,还有甚么事做不出来的?你要去见大亨,等于找死!”

  我想阻止,可是小郭话已出口,果然,米博士听不懂小郭的话,不明白“乾柴烈火”的暗示,睁大了眼,在等小郭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忙道:“这几天,你们做了些甚么?”

  米博士“哦”地一声:“她带我去见那个叫我来见她的那个人”

  这一句,连我也不耐烦了,喝道:“你这样说,不是太麻烦了吗!”

  米博士想了一想,居然道:“没有办法,除非我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可是我又不能说。”

  此言一出,红绫忽然长叹一声,温宝裕忙问:“何事兴叹?”

  红绫一面叹一面道:“我还以为有人是在假扮白痴,原来是真白痴!”

  我沉声道:“红绫,你才和他讨论过那么深奥的遗传学。”

  我有责怪之意,红绫立时惊觉,再叹了一声:“是我不对可是我说的话却没有错。”

  大家都不出声,显然是默认了红绫的话。只有米博士,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说他自己的事,他又道:“他们见了面之后,自顾自说话,我一句也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他们说话的神态,都好看之至”

  我一挥手:“那个你不能说名字的人,也是女性?”

  米博士略怔了一怔,才道:“是,女性,也是极好看的女人,不过不如……不如朱槿那样……”

  小郭道:“不如那样对你亲热,是不是?”

  米博士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我问了一个很是严肃的问题:“你和她,亲热到了甚么程度?”

  米博士瞪大了眼望著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懂我的问题,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叹了一声:“你要去见大亨,如果你和朱槿亲热过,根本见不到他,他就会有一千多种方法,以令你消失无踪!”

  这白痴一样的米博士,听了我的话之后,居然不信。摇头道:“会不会……”

  小郭怒道:“会不会,你一试便知。”

  米博士道:“我试过了……”

  此言一出,又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我们都觉得事态严重之至,要是米博士就这样糊里糊涂送了小命,那可是冤枉之至,可是他却说来轻巧,已试过了!

  红绫问:“试过了,怎么样?”

  米博士皱著眉:“别说见他了,就算是打电话去想他听,也是难上加难,我努力了两天多,才算是和他通了话,可是只说了两句。”

  我们都大是好奇:“你没有说你和朱槿在一起?”

  米博士道:“说了啊,从他第一个秘书接电话起,我就说了。”

  温宝裕问:“总共有几个秘书?”

  米博士道:“我也不知道,至少转了二十多个,有好几次,还是叫我留下电话号码,等候通知,我每次都说:我想见大亨,我和朱槿见过,朱槿说她不见了,大亨会找她,通过我可以使朱槿出现直到最后,大亨来听电话,我才说了开头,他就大骂我,把电话挂上,我再试图联络,就不成功了!”

  一直到听完 我们才同时想起了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想那大亨,是何等精明之人,但越是精明之人,思想上便越是容易有盲点。在他想来,若是有甚么人拐带走了他的女人,那必然是天涯海角,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有送上门去找死之理?

  所以,他根本不信米博士所说,以为那是甚么神经病人的胡扯!

  米博士大惑不解的事,答案一揭晓,就是如此简单,这令得我们明白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米博士却还在问:“我做错了甚么?”

  我心想,若是米博士连这种事都不明白,那是很难令他在短期间明白的了,于是我也不向他说明,只是道:“你要见大亨,为了甚么?”

  米博士摇头,我不禁跳了起来,喝道:“那你来找我,是为了甚么?”

  米博士道:“我想通过你,可以见到大亨!”

  通过我,要见大亨,或者仍然很困难,但恰好小郭在,小郭是大亨的委托人,他要求见大亨,当然一定可以见得著的。

  所以我道:“不成问题,可是,你要见大亨,是为了甚么?”

  这已是我第好几次提出这个问题了。

  而米博士仍是摇头:“我不能说。”

  我反倒笑了起来,对小郭道:“你带他去见大亨,应该没有问题吧!”

  岂止没有问题,简直是小郭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小郭明白我这一问的意思,他道:“没有问题可是他又不说出为了甚么去找大亨,我不会带他去!”

  小郭在这样说的时候,冷冷地望定了米博士,米博士发急道:“我是真的不能说啊!”

  小郭学著米博士的腔调:“我也是真的不能带你去啊!”

  米博士向我望来:“教我来找你的那人,可没说你会……会刁难我!”

  我气往上冲:“教你来找我的那人,可曾告诉你,我这人最恨人家说话吞吞吐吐,不明不白,遇有这样的人,我岂止刁难而已,还会把他赶出门去!”

  一番话说得米博士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小郭、红绫和温宝裕,都大大吁了一口气,显然他们也想责斥米博士,别了很久了!

  我们都不出声,看米博士如何应付这个局面,我也作了赶走他的打算。

第六部:木头人

  过了一会,米博士才叹了一声:“我真的不能说,对不起了,打扰了,我告辞了!”

  他连说三个“了”,搓著手,现出一片很是愁苦的脸容来。这种情景,红绫首先感到不忍,她道:“等一等,我爸还没赶你走,你先撤退干吗?”

  米博士可怜兮兮地望向红绫:“还有希望吗?”

  小郭看到他要走,也大是发急,因为他自己送上门来,若是走了,不知上哪儿找他去,所以他立时又问:“再问你一遍,你为甚么找大亨,说是不说?”

  米博士咬著下唇,神情坚决,摇了摇头。

  小郭生气:“难道你见了大亨,你也不说为甚么去找他吗?”

  米博士道:“见了他,我自然会说。”

  小郭赶紧找下台阶:“好,到时再说,也是一样!”

  米博士却眨著眼,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小郭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红绫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这木头人,他”

  红绫只是随便说一句在场的所有人,根本没有觉察到有甚么不对头,而且红绫纯粹是在帮他,可是红绫的话才说到一半,所发生的变化,却今我们目定口呆,只见米博士的神态,陡然之间,变得紧张之至,跳了起来,双手乱挥,连声音也变了,急急分辨:“我不是!我不是!你别这样叫我!”

  一时之间,所有人尽皆愕然,红绫定过神来,大声道:“我叫你甚么啦?”

  她顺口叫了一声“木头人”,是因米博士的言行反应,确然类同白痴,叫他一声“木头人”,是形容他的痴呆无知,那是很客气的了。

  给米博士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打扰,红绫根本想不起曾问他为甚么来了。

  我冷眼旁观,心中大奇,心知米博士的异常反应,是由“木头人”这一称呼而来,但是我却无法想像何以他对这个称呼,如此敏感。

  小郭和温宝裕也惊奇不已。我吸了一口气:“孩子,刚才你称米博士为‘木头人’!”

  红绫道:“那又有甚么了?”

  奇就奇在,米博士在发了一阵神经之后,忽然又像没事人一样,连声道:“没甚么……我是……反应迟钝点,没甚么!”

  红绫道:“可是你刚才,像是有人踩到了你的尾巴一样,怪极了!”

  红绫才从蛮荒回到文明世界时,说话、行事,也都是一板一眼,直到和温宝裕之类相处久了,这才能说会道起来的。

  这时,米博士又大是尴尬:“尾巴?我何来尾巴?”

  我想起红绫初学说话时的情形,不禁心中一动。

  我想到的是,米博士一定是在一个极其奇特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像红绫,她在蛮荒之中,和猴子一起长大,她是个野人,她具有高度的在野外谋生的本领,可是对于文明社会中的一切,一无所知。

  米博士的情形,虽然不同,但原则上是一样的如果他是在一个只接触到科学研究的环境之中长大,那么,对于人情世故,自然一窍不通。如果他接触到的,全是有关遗传学的科学名词,那么,自然也听不懂一般人常说的俏皮话!

  问题是:米博士究竟是在甚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呢?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这时,红绫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和我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摇了摇头,不得要领。

  红绫道:“刚才郭先生的意思是,他愿意带你去见大亨!”

  米博士一听,大是高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甚么时候去?”

  我们几个人都看著他,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他和大亨之间,看来扯不上任何关系,可是他却那么急切要去见大亨,为甚么呢?

  这个问题,现在难以有答案。

  小郭道:“你先别高兴,见了他之后,我怕你没有命离开!”

  米博士笑:“怎么会呢?”

  小郭不由自主摇著头,因为他想到很难向米博士解释明白。他想了一想:“我话说在前头,大亨托我找朱槿的下落,你是和朱槿一起离开的,单是你去,没有用处,要和朱仅一起出现才行!”

  我明白小郭的意思。一来,朱槿若是出现,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二来,朱槿出现,大亨就算暴怒,美人自然有方法以柔克刚,令大亨怒消,那么,米博士惹的祸,也可以消弭于无形了。

  米博士听了,却面有难色,他说出来的话,更是混蛋之至,他道:“我……也不知道朱槿去了何处!”

  小郭怒道:“这像话么?”

  米博士急急分辩:“那个人……叫我去找朱槿,和教我来找卫先生的那人……”

  我道:“是一个女人,是同一个人!”

  米博士点头:“她和朱槿一见,两人果然是相识,可是情形很怪……我也说不上来,她们就走了,也没告诉我上哪儿去”

  他说到这里,我们几个人,都已忍不住冒火,我用力一挥手,向小郭道:“把他带到大亨那里去,让大亨去对付他,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温宝裕补充了一句:“和这种人多说几句话,晚上一准会做恶梦!”

  红绫叹了一声,显然她也有同感。而我的厌恶,已经现于面上,小郭瞪著米博士,米博士却还是一副懵然不知发生甚么事的样子,望著我们,道:“好啊,这就去见大亨,终于能见到他了!”

  虽然我有给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可是看到他这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也出不了手。

  而和这种吞吞吐吐的人说话,会令人感到十分疲倦,所以我只是挥了挥手,连口也懒得开。

  小郭因有任务在身,无法可施,无奈何大喝一声:“走吧!”

  米博士却十分有礼,向我和红绫、小宝,一一鞠躬为礼,告辞道别。

  等到他和小郭走了之后,温宝裕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叫了起来:“我的妈啊!”

  我笑:“令堂可对他欣赏得很!”

  温宝裕苦笑:“可能女性看他,另有角度,和我们不同。”

  他说著,斜睨向红绫。红绫忙道:“别看我,这种人,我无法欣赏,甚么话都只说一成,甚么东西!”

  我也想不到,米博士来了之后,会是这样子。事情就算本来没有甚么神秘,也变得神秘起来了。

  温宝裕也有同感,他自言自语地问:“米博士和大亨,简直如同不同星体的人,米博士会有甚么事,要去找大亨呢?”

  红绫学著米博士的神态,学得十足:“啊,这个可又不能说。”

  她的模样,把我们逗得全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我用力一挥手,表示这件事,和我们无关,就此算了!

  温宝裕叹了一声:“我还要把那笔记本还他,难免再见他一次,想起来就犯腻。”

  温宝裕用“犯腻”这样的感觉,来形容和米博士相处的情形,倒真是确当无比。

  我这时,也和刚才温宝裕打自己的头时有同感:“早知他是这样的人,不该把他的资料清除掉!”

  温宝裕忽然高兴起来:“对了,他来要笔记本,可以叫我妈出面,那我就可以不必再见他了!”

  温宝裕性格爽朗,自然怕对这一类温吞水的人,我和红绫,看到他那种如释重负的情形,不禁好笑。

  温宝裕告辞离去,红绫和他不知有甚么话要说,也跟了出去,不一会,白素回来,我把事情源源本本对她说了,她听得很认真。

  我是完全把这件事当作笑话来说的,说完之后,结论是:“这个人,看上去无一处不讨人喜欢,可是和他一接触,却无处不令人讨厌,真是两个极端!”

  白素却不在意米博士,她很突兀地问:“对大亨这个人,外界知道多少?”

  我呆了一呆:“知道他是超级大亨,如此而已。”

  白素道:“这个人……外界对他的所知,实在太少,不论对他如何估计猜测,对他实际掌握的势力,所知只怕不足十分之一。”

  我扬了扬眉若是旁人如此说,我一定斥之为夸大其词了,但是白素如此说,我知道她必然有根据,所以我并不出声,等她说下去。

  白素皱著眉:“受他直接影响的国家执政者,至少有三十个之多,其中还包括有意想不到的大国在内,近十年来,世界上几件大事,决策人之中都有他的份,而且他的意见,起主导作用。”

  我摇头,表示不很肯定这种说法:“他凭甚么可以做到这一点?”

  白素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又道:“如果说,勒曼医院做到这样,我绝不怀疑,因为勒曼医院掌握了人的生或死,可以起死回生,自然有人听话从命,可是,他凭甚么?”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现在还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是他的影响力,确然不可忽视,照你说米博士是一个纯科学家,怎么有甚么事非见他不可?”

  我对这个问题,已经作过许多解释,我选了其中一个最可以接受的说了出来:“或许是有一个极其庞大的科学研究计划,需要他的支持,或是需要他运用影响力。”

  白素沉吟半晌,才缓缓地道:“也许是。”

  我又道:“你刚才对大亨的形容,非常空泛,是不是有甚么具体的例子可以说明他的势力?”

  白素道:“有,一个小国在制造核武器,引起世界纠纷,那小国的背后撑腰人,就是他。”

  我大奇:“这种事,你何由得知?”

  白素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也是听说的上次北上,为了红绫和金福闯祸的事,你我曾分开了些日子,我在这段日子中,遇到了一些人:其中一个,负责刺探该小国的核子情报,那人是一个很出色的情报人员,是他告诉我的,我记在心中,印象很深。”

  我吸了一口气:“其人竟有那么大的势力,真是匪夷所思,米博士去找他帮忙,不是与虎谋皮吗?”

  白素笑:“也很难说,不是有许多毒贩子在作善事吗?或许他喜欢沽名钓誉,那么米博士若有所求,就正投其所好了。”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这时,天色早黑,离小郭和米博士离去,已有六七个小时了。

  我和白素晚餐已毕,已不准备再讨论这件事,心中在想,是不是要花点功夫,搜集一下大亨的资料这方面,我相信我的朋友小纳,可以帮我的忙。

  小纳的职务,越来越高,全世界的情报网,有一半以上,和他有联络,通过他来了解,应该是最理想的了。

  正在想著,白素递了一杯酒给我,门铃响起,白素去开门,看到小郭脸色铁青,走了过来。

  他直走向我,一伸手,抢去了我手中的酒,一口喝完,看他的样子,像是想顺手把酒杯摔碎,但总算挥了一下手,把杯子重重放下。

  他恨恨地道:“真气人!”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白素拿起杯子,再斟酒给他,他接过来,又一口喝乾,抹了抹口,我毕竟性子急,问:“见了大亨,情形如何?”

  小郭顿足:“哪有那么容易见得著,左等右等,换了七八个地方,脚底的皮都走脱了一层,才算是有了回话,大亨只见姓米的一个,叫我回去听消息,像打发甚么似的,真他妈的不该接这委托!”

  原来小郭是受了委屈!

  这大亨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我奇怪:“他何以会见米博士?照说,没有你在一旁,大亨不会见他。”

  小郭双手捧了头,过了一会,才道:“其中有一点情形,我不是很明白,所以来找你商量研究。”

  我道:“请细说从头。”

  小郭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把他和米博士离去之后的情形,说了一遍。

  为了方便小郭随时报告情况,大亨给了小郭一个电话号码,作联络之用。

  那电话的接听者,当然不是大亨本人。

  (温妈妈那次打电话去,能和大亨本人对话数句,这简直是罕有的奇遇。)

  而他带著米博士去找大亨的过程,我必须像观看录影带时,练习“快速前卷”的方式,把过程尽量简化,因为若是详细写,虽然经过也颇有趣味,但是整个故事的篇幅,至少被占去了一半,那就不成其为故事了。

  当然,在简化的过程中,有趣的部分,我还是不会放过的。

  小郭虽然是大亨的委托人,但是他要找大亨,仍然经过曲折(他上两次见大亨的经过,我没耐烦细听,所以不知道,但也大抵类此。)

  电话打通之后,一个女声间明了他是郭大侦探,再问他联络密码那是大亨随意给他的一个八位数字,都说对了,那女声给了小郭一个地址。

  小郭带著米博士,按地址前往,那里原来是一个豪华之至,规模极大的俱乐部,附设赌场,人头涌涌,乌烟瘴气,声音喧哗,米博士亦如初进大城市的乡下孩子那样,拉著小郭的衣服,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

  在那里,一个极妖艳的年轻女郎,把他们带进了一间小房间之中,那女郎热情美丽,可是当她退出之后,米博士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差远了!”

  小郭好奇:“甚么差远了?”

  米博士道:“和朱槿相比,刚才那女的差远了!”

  这种话,出自米博士之口,大大出乎小郭的意料之外,所以一时之间,小郭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而就在这时,突然灯光熄灭,眼前一片漆黑,同时,有轻微的震动。

  米博士声音骇然:“地震!”

  小郭虽感意外,但总算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道:“不,我们是在”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出该怎么称呼自己身处之所那当然不是升降机,而是一间会移动的小房间,在外面来看,可能是一只大箱子,箱子外面有些甚么油漆装饰,他自然不得而知。

  他感到那“小房间”移动了一阵子,就静止了,接著,灯光再亮,可是明显地,可以感到“小房间”在动被载在一辆车子上在移动。

  小郭苦笑了一下:“别紧张,我们会见到大亨!”

  大亨不让人知道他身在何处,要见他的人,都要通过他的种种布置,等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后来小郭才知道,有一个人在本地求见大亨,几经转折之后,和大亨会面完了,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窗外的天空,竟看到了一具张开双臂的巨大的耶稣像,耸立在一个山头上,你说,他到了何处?

  米博士的神情奇绝:“每一个人去见他,都要经过这样的过程?”

  小郭闷哼了一声:“绝大多数人,根本见不到他!”

  米博士点头:“是,我就见不到他。”

  小郭在这时候,总算抢回了几分自豪感,米博士又问:“他这个人是不是好相处?我有一件事和他商量,不知道他是不是肯答应?”

  米博士这样问的时候,居然很是诚恳,小郭望著他,心中已骂了几百声“大白痴”,这才冷冷地道:“那要看你向他求甚么!”

  米博士现出很是为难的神情,过了片刻,才叹了一声:“我不能告诉你!”

  小郭喝道:“那就闭上你的鸟嘴!”

  这一句俚语,分明又超乎米博士的理解水准之上,所以他瞠目不知所对。

  小郭的观察力极强,他自然知道,米博士的这种情形,一定和他的生活环境有关,于是他设词套取一些具体的情形,他先闲闲地问:“研究所的工作忙不忙?”

  米博士长叹一声:“一天就算有两百四十小时,也不够用,真怪,离开研究所一阵子,发现世人竟然如此浪费时间,真是不可思议之至,每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有限,上天对人的生命,吝啬之至,所以人的生命,每一秒钟,都无比可贵,世上没有甚么事,比可以节省一秒钟更重要,我们在研究所,一直用这样的观念来对待生活,但是出了研究所,我看到所有人都在毫不怜惜地浪费时间,那是把生命虚掷啊!”

  小郭绝想不到,自己随便问一句,便会惹出对方的长篇大论来。

  他很同意米博士的说法,也深切感到世人对于有限的生命,在拼命浪费的现象,很令珍惜生命的人感叹,但是他有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之感:“大家都是那样,或许,这本来就是生命的经历方式!”

  米博士大摇其头,显然,他绝不同意小郭的话,仍然为这种现象表示痛心:“浪费了一秒钟,这一秒钟,便永远不再来了!”

  小郭心中一动,扬了扬眉:“生命,其实是可以有延长之力的!”

  小郭这时想到,米博士这个人古古怪怪,不知道会不会和勒曼医院有关。他这句话本意是试探一下,若米博士和勒曼院无关,他一定会讶异地反询,若有关,就会认为理所当然。

  米博士的反应,居然属于后者,他道:“就算可以延长,也不是永远,少了一秒,就是少了一秒这是铁定不移的事实。”

  小郭心中怦怦乱跳,因为凭一句话,他已试出米博士果然真的和勒曼医院大有关系,他缓缓地道:“连你们也没有法子使生命变成永恒?”

  米博士皱著眉,这个问题,本来不难回答,“能”或“不能”,二者任择其一。可是米博士却像是遇上了甚么大难题一样,想了一会,才叹了一声,摇头道:“我不知道,生命若是永恒,那就不是生命了。”

  小郭惘然:“甚么意思?”

  米博士道:“生命的意思,就是有开始有结束的一个过程,所以,不存在永恒这回事,若有永恒,那就不能称之为生命!”

  小郭把这一段和米博士的对话过程,说得十分详细,我和白素听了,也不禁皱著眉。

  我们都同意米博士的说法,若是永恒,那根本不叫生命,是生命,必有结束的期限。

  小郭当时,虽觉此说十分新鲜,但也大是同意,所以点了点头。

  米博士看来并不是不肯说话,他那些不肯说的话,相信有真不能说的苦衷在。这时他又道:“别说是永恒,就算是生命,脱出了遗传的规范,这生命……也就……也就不知道能不能称为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