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水  晶  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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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水晶宫》写的,还是成吉思汗陵墓的故事。这个“一代天骄”的葬身之处,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大谜,可能永远无法解开,所以也给人无穷的想像,这个故事,只不过是想像之一而已。

  或许,还可以有想像之二之三之四……说不定其中有一个想像,将来被证明与事实相符,岂不妙哉!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雾锁金门桥,雪掩银河路,三藩市现影颇靓

第一部:两大豪富

  中外传说之中,都有“水晶宫”的存在,而且水晶宫作为大海主宰者的宫殿,说法也一样。不过在中国的传说之中,水晶宫更具体一些。

  在中国的传说之中,水晶宫是海神的居所,中国传说中的海神是龙,所以,水晶宫又称为“龙宫”──这个名字更适合,因为水晶宫这种称谓,很有点拟于不伦,水晶是固体,海水是液体,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当然,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水晶宫的称谓,更具美感──任何生物,实际上都无法在水晶之内活动,所以那是文学的想像。

  龙,作为海神,在中国的传说之中,称为“海龙王”,声名听来显赫,可是在神之中,地位并不高,受命于“天庭”。最特别的是海龙王有名有姓,统姓敖,东海龙王是敖东,西海龙王是敖顺等等。

  听来,两者好像并无不同,其实,大有分别。

  情况一:整个水晶宫,都是浸在水中的。

  这种情况,对龙来说,当然不成问题,对龙王手下的虾兵蟹将来说,也不成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水族,可以在水中生活。

  可是对外来者来说,却有点不可思议了。因为外来者未必是水族,不生活在水中,那么到了龙宫之后,如何生存呢?

  神话虽然大都“不求甚解”,但是至少也要在想像之中通得过。到过龙宫的外来者不少,其中著名的,有孙悟空这个生自石中的猴子,他在龙宫的宝藏之中,找到了他的兵器“金箍棒”,能大能小,威力无比,大到可以作宫殿的柱,小到可以藏在耳朵之中。龙宫中珍宝无数,这“定海神针”在被孙悟空发现之前,根本无人能识。

  孙悟空不是水族,如果他在龙宫之中的活动、饮食、对话,全在水中进行,未免有点不可思议。

  除了孙猴子齐天大圣,还有哪吒,也曾大闹龙宫,其时哪吒还未成仙,没有齐天大圣的神通,他是如何在水中和水族一样生存的呢?

  还有一个凡人也曾到过龙宫,后来,甚至娶了龙女,就成了龙宫女婿。这个凡人叫柳毅,著名的故事《柳毅传书》,就是说他受了龙女之托,下洞庭湖,送信给洞庭龙王的故事。

  凡人到了龙宫,如果龙宫全是在水里的,那更加难以设想了。

  所以,有必要假设另一个可能,水晶宫虽然在水中,可是,那是水下的一个空间──通过水,到了水晶宫,水晶宫并不是浸在水里,而是在水中的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之中,有适合生物生存的空气。

  如果是这一种情况,非水族自然可以在水晶宫中生活自如了。

  问题是,在水中,是不是会有那么大的一个空间?

  或云:神话毕竟是神话,何必深究。但神话是人想像出来的,而人的想像力,又来自种种色色的自然现象,所以,寻根究底一番,也很有意思。更何况,这一番长长的开场白,和这个故事,有颇为密切的关系,并不是全无关连的题外话。

  好了,这就开始说故事。

  我本来认识的豪富只有一个──我所指的,是真正的豪富,并非一般小商人。这个豪富,和我的交情很深,他的名字,也不止一次,在我的记述中出现过,他的名字是陶启泉。

  近来,我又认识了另一名豪富,这位豪富更是富有传奇性,我甚至不方便写出他的姓名来(即使是假名),所以只好称之为“大亨”。

  在《遗传》这故事之中,我详细地写了这个传奇性人物,这里只是极简单地介绍他一下。大亨不但雄于资,而且豪于势,对不少国家,他有很大的政事和军事的影响力,甚至操纵力量,和陶启泉是纯商人不同。

  对于大享这样厉害的人物,尽管他的传奇性十分吸引人──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体内有著这个大蒙古皇帝的遗传因子,但是,我不善于和这样的人物应对来往,所以自《遗传》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后,我并没有和他继续保持来往,他通过秘书处,好几次邀请我参加一些聚会,都被我拒绝了。

  至于陶启泉,我和他时有来往,是相熟的朋友。

  这个故事,就从这两个超级豪富开始──不,应该说,从其中的一个开始。

  那天晚上,我正在整理一些有关传说中由其他生物(甚至植物)转变为人的资料──这种情形,统称“成精”。转化成的人或人形的生物,也被统称为“妖精”,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我还不是无缘无故研究它们的,只不过那全然和本故事无关,所以不必多说。

  陶启泉突然来到,手提美酒两瓶,其一极烈,一进门,就被红绫劈头抢了过去,笑呵呵道:“多谢了,可惜只有一瓶!”

  看陶启泉的神情,像是想解说一番这酒如何珍贵、如何难得,可是他还没有开口,红绫随手一拗,早已把瓶头“啪”地拗断,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部灌进了口中。陶启泉看得目定口呆,自然也出不了声。

  在红绫这个野人面前,陶启泉的行动,也孩子气起来,他把另一瓶酒藏到了身后,唯恐红绫再来抢。

  红绫一抹口,笑道:“你那另一瓶酒,太淡,只合你和爸喝,你放心,我不会抢。”

  陶启泉来过不止一次,所以红绫和他,很是熟悉。我在楼上,听到了声息,一面走出书房,一面叫:“快请上来,迟一会,甚么淡酒,她也照抢不误。”

  陶启泉果然连跑带跳上楼来,红绫呵呵大笑,一拍手,那神鸟扑簌簌的飞来,停在她的肩头,一人一鸟,扬长而去,简直是异人风范,叹为观止。

  陶启泉上了楼,开了那瓶酒,徐徐地喝著,说些不相干的话。我知道他的脾气,深思熟虑,就算和我全无利害关系,只是纯朋友,他也一样要想清楚了,才会转入正题。

  对于他这种作风,我颇为不耐,所以每次都是我先开口,这一次也不例外,我道:“有话请说──”

  他不等我再说下去,就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了我的话,他还是思索了两分钟,才道:“听说你认识‘大亨’。”

  他这样一说,我不禁大奇,望定了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从话中听来。他反而像是不认识大享。两个超级豪富,居然会不认识,这自然有点难以想像。

  陶启泉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解释道:“当然不是没有见过面,可是绝对没有一次超过三句对话──双方都有自己一定的地位,不必刻意去结交对方,而且也不可能在商务上合作,没有人愿意当合作者,也没有人有资格居中作介绍人,所以,便一直如同陌路。”

  他的解释,很合情理──两个顶尖人物,当然很难走在一起。而且,也没有甚么人敢拉拢他们,谁也无法猜透豪富的真正心意,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然,两大富豪之间,若是生出了甚么龌龊,怪下罪来,就大大地不妙了。

  我点了点头:“有过一段交往,可是谈不上有交情,和你不同。”

  陶启泉大是高兴:“听说他下帖子请了你十七次,你一次也没有去。”

  我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你倒调查得清楚。”

  陶启泉忙道:“我……我的意思是,他分明有意结交你这个朋友。”

  我冷笑道:“只怕是你有意结交他这个朋友吧。”

  陶启泉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坦然承认:“是,我想进一步认识他,想通过你,和他交往。”

  我摊手:“我哪有这么大的神通。”

  陶启泉道:“有,你请他赴宴,他一定来,我也是客人,这不就成了?”

  我皱眉:“这……我一向不请阔人,未免强我所难了。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

  陶启泉道:“好,有一件事,我自忖难以独立完成,所以要和他合作。”

  我一听之下,不由自主,伸手挖了挖自己的耳朵,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虽然是令人诧异的事,这世上居然还有陶启泉这个大豪富能力难以完成的事,要找人合作。

  我在一呆之后,自然而然地问:“那是甚么样了不起的大事?”

  陶启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也知道这样做会惹起我的不快,所以他道:“我且先不说,卖个关子。我先问你,你是不是愿意作一次介绍人,介绍我和大亨好好地见一次面?”

  我还是表示了不满,闷哼了一声,并不正面回答,陶启泉叹了一声,摊了摊手:“好,我说,我要进行的一件事,独立难支,需要合作,考虑下来,大亨是最好的合作对手。”

  我冷冷地道:“这一点,你好像已说过了。”

  陶启泉又道:“这种事,涉及人类历史上最大笔的财富──找到这笔财富,意义不单在于财富的本身,而且有巨大的历史文化的意义,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千百年之后,后人不会记得我陶启泉曾拥有多少财富,但是会记得我做过这桩大事。”

  我讽刺性地鼓了几下掌:“伟大!伟大!听起来,你像是想去发掘甚么隐藏的宝库!”

  陶启泉一扬手:“卫斯理,你一语中的,你认为当今隐藏的宝库中,最大的是哪一个?”

  看到陶启泉这种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不禁感到好笑,世上有不少人做著发掘宝藏的梦,想不到陶启泉这样的大豪富,也会如此。

  虽然,发掘宝藏是极其吸引人的行为──宝藏主人千方百计,巧取豪富,不知花了多少年月,积累起来的财富,一下子呈现在面前,这里何等的赏心乐事。

  但是,发掘宝藏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而言,也和做梦差不多,太多的例子是,经过了千辛万苦,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本人的经历之中,和宝藏有关的极多,寻宝本来说法是冒险生活中重要的一环。我经历过的最大宝藏,是在《仙境》这个故事之中,我到的那处地方,拳头大小的钻石,如同河滩上的鹅卵石那么多,只可惜到后来,也是一场空欢喜。

  所以,我对于陶启泉的问题,并不太热忱,只是淡然道:“我不知道──也劝你别太热衷了,你所想的,可能距离事实极远。”

  我也说得够委婉的了,可是陶启泉却热衷不减,他道:“你且听我说下去。”

  他甚至兴奋得搓了搓手,一字一顿道:“你认为找到成吉思汗墓,可不可以算是找到了最大的宝库?”

  我听了之后,先是呆了一呆,接著,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近来,有关“成吉思汗墓”,我已经有了不少经历,陶启泉恰好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近年来,国际上企图找出成吉思汗墓的欲望越来越炽热,不少国家的专家和财团,都在蠢蠢欲动,有的甚至声称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资料云云。

  我当然知道,这些人全是在痴人说梦,反倒是我,真的知道不少有关成吉思汗墓的独得之秘──我并无意去发掘它,资料之得来,也是偶然的,是和一组外星人有关,我把这组外星人称之为“一二三四号”,有关我和他们的交往,我已记述在好几个故事中,曲折复杂无比,无法作出简介。

  成吉思汗的墓地所在,居然牵涉到外星人,其牵涉之大,可想而知。

  而今陶启泉忽然提了出来,我自认为颇知内情,又不以为陶启泉知道甚么,所以只感到好笑。

  我斜睨著他:“当然可以算是最大的宝库──不过据我所知,宇宙之中,有的小行星,整个星体都是钻石,你何不动动脑筋?”

  陶启泉知道我在讽刺他,便道:“你的提议不错,可是,那太可望而不可及了。”

  我“哦”地一声:“原来成吉思汗墓,不但可望,且是可及的。”

  陶启泉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极其肯定地道:“正是。”

  我吸了一口气,正色劝他:“最近,世上有不少人,声称掌握了成吉思汗墓的秘密,但那都不是真的──金钱方面,你损失得起,但是最终的失望,却是败兴得很。”

  陶启泉对我的忠告,大摇其头:“事情完全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坐了下来,舒服地喝著酒:“好,那是怎样的?”

  陶启泉也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据记载,当年营建成吉思汗墓的所有工人,超过三千人,结果全被两千士兵杀死,而那两千士兵,在调防之中,又被其他的士兵杀死──这种可怕的情形,重复了三次,或者更多,到完全没有人知道墓地的秘密为止──”

  我好不容易等他讲完这段话,才道:“我不想听历史传说,历史传说太多了,说之不尽,我只问你一句,成吉思汗墓在甚么地方?”

  陶启泉直视著我,一字一顿:“不是在甚么‘地方’,它不在地上。”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也不禁一怔。

  我知道,成吉思汗墓原来并不在地上或地下,而是在海底,若不是通过了那组外星人,我也不会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

  如今陶启泉也这样说,难道他也掌握了这个天大的秘密?

  陶启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墓,和地无关,是在水里!”

  我望定了他,沉声反问:“是温宝裕告诉你的?”

  需要说明的是,我和陶启泉见面之际,我的那几个和成吉思汗墓有关的经历,还没有整理出来公开发表,所以我想到那可能是温宝裕告诉他的──自然,等我公开发表之后,人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了。

  我一问之下,陶启泉反倒大是奇怪:“温宝裕?他知道甚么?”

  我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就在这一犹豫间,陶启泉为人何等精明,鉴貌辨色,已看出了一些苗头来,他机警地问:“卫斯理,是不是你对于成吉思汗墓也知道了些甚么?”

  这个问题,我更不好回答,所以又是一阵子犹豫。陶启泉竟像是已从我这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一样,亢奋得双颊绯红,频频击掌:“太好了!太好了!我本来就准备要请你出山,有你参加,必定事半功倍!”

  我叹了一声,由于他的心情实在太兴奋了,所以我不得不向他泼冷水:“全世界的人,都想把成吉思汗的墓找出来,而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能把它找出来,不单是地球人,甚至还有外星人!”

  陶启泉听了我的话之后,陡然怔了一怔──我那一番话的重点是在前半段,可是他却著重最后两句,竟至于大是恐慌:“外星人!要是他们也来轧一脚,那我们岂不是希望渺茫之至。”

  我道:“就算没有外星人参与,我们的希望也是渺茫之至。”

  陶启泉大不以为然:“那不见得。卫斯理,你的首要任务,是阻止外星人的行动,破坏他们的计划。”

  我叹了一声:“那我不必做甚么工作,因为我知道,外星人对之,兴趣不大,地球人心目中最大的宝库,对他们来说,不值甚么!”

  陶启泉眨了一会眼睛,忽然神情又大是紧张:“你知道多少?”

  我道,“说起来复杂无比──你又知道了多少?”

  陶启泉压低了声音:“有一个人,他从成吉思汗的葬处来──正确他说,是他到过成吉思汗的葬地!”

  我一时之间,没有留意他使用了“葬地”这样古怪的字眼,我直接的反应是:“这个人是骗子!”

  陶启泉呆了一呆:“可是我却相信他。”

  我盯著他看了一会──陶启泉在事业上如此成功,当然有过人的眼光,我不想说他上了当或受了骗,但是有人自称到过成吉思汗墓,这非要有极其确凿的证据,方能使我相信。

  我问:“这个人在哪里?”

  陶启泉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这个人在神经病院中。”

  我于是放肆地笑了起来:“好!真想不到陶大豪富,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去做社会工作,去照顾精神病人!”

  陶启泉受了调侃,大是悻然:“你别笑我,这个病人,我是如何知道他的,我不准备告诉你,其中还略有私人的秘密──”

  我忙摇手:“放心,我一向不会探听他人的隐私──除非这人自愿告诉我,恳求我听!”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这个人由于遭遇奇特,所以才被人当成了疯子,但是,我却相信他的遭遇!”

  我道:“有甚么特殊的理由?”

  陶启泉指著自己的脑袋:“凭我的直觉!”

  我哼一声:“直觉!你可知道,凭你的直觉,所要采取的行动,要花多少代价?”

  陶启泉道:“知道,最粗略的估计,要调动三百亿美元的资金──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更困难的是,还要取得许多方面的势力的合作。这一点,非大亨莫办,所以我要和他合作。听说大亨极难合作,这令人想起就头痛!”

  我只是感叹:“老兄,值得吗?”

  陶启泉道:“我认为值得,因为确实存在著可以成功的希望!”

第二部:海龙王招女婿

  我一面冷笑,一面把他的话,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你可知道,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代入你这一句话之中?”

  陶启泉意态极豪:“世上本就没有甚么做不成的事──一千多年之前,人能建造起墓来,我们只不过要把它找出来而已。”

  我叹了一声:“而已──你倒不必担心大亨不肯合作,说起来巧得很,大亨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而且是直系的,他的身体之中,有著一代天骄的遗传因子!”

  陶启泉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他讶异莫名,张大了口,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他连喝了几口酒,才道:“这……不知是福是祸,他或会……赞成发掘他祖先的墓;又或者,他会认为那墓中的一切,全属于他。”

  陶启泉竟为这个担心,我又哈哈大笑:“那要看当年成吉思汗的遗嘱是怎么写的了。”

  在我一再调侃之下,陶启泉怒道:“卫君,我是来找你商量正事的!”

  我立时道:“很好。那么,陶君,正事的第一桩,并不是去考虑大亨的态度,而是你要先令我我也相信那位在神经病院中的仁兄的话。”

  陶启泉立即大是高兴:“如果你肯去见他,那大好了!”

  我问:“他不能出院?”

  陶启泉皱眉:“情形有点复杂,你见了他之后就会知道……或者,仍然不知道,不过那和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陶启泉的话,说来大是含糊,令人要好好的想一想。陶启泉却又在催:“你甚么时候能去见他?这就去?”

  他现出一副热切的样子,我不忍拂他之意,毕竟我们是相知,并非泛泛,所以我就答应:“好,这就去!”

  陶启泉大是高兴:“坐我的车去──”

  他说了一句之后,忽然神情大是忸怩:“我车上还有一个人,你正好也见一见,整件事因之而起。”

  这话更含糊了,反正车上的人立刻可见,我也就没有再问甚么。

  陶启泉拿起了酒瓶:“车程甚远,在途中,可以解闷。”

  我无可无不可,和他一起下了楼,一出门,就看到了他的大车子,泊在我的门外。

  说是“大车子”,那是真正的大车,十分夸张,其大小一如旅游车,且属双层的那一类。

  车中的设备,自然经过改装,舒适一如客厅,可以说应有尽有。

  我才一进入车厢,鼻端就飘来一股浓香,我不知道那是甚么香水的味道,只感到这香味浓烈之至、狂野之至、原始之至,简直到了撞击人的心灵,使人心狂跳的程度。

  接著,我就看到了香味的来源,它是自一个人体上散发出来的,当我看到那人的时候,也不禁呆住──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陶启泉的车上,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这人是一个极年轻艳丽的女子,或者说,只是一个美丽之极的少女,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还可以找到少女独有的情韵。但是她的身体,却是如此之成熟而合乎人体美的标准,几乎每一个细胞都散发著对异性的极度诱惑。

  她的衣著,暴露之至,自然也把她胴体的每个诱惑点,都表现得清清楚楚。她以一种极其粗野的姿势,坐在一张古典丝绒椅上,看到了我和陶启泉,只是翻了翻她的大眼睛,并没有别的动作。

  这个少女,我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八岁,她给人的整个印象,奇特之极,我只能以她是一个“雌性的人”来形容她,因为她的外型、她的体态、她的神情,无一处不在展示她是一个雌性的生物,正在等待雄性的动物,向她展开行动。

  我呆了极短的时间,就向陶启泉望去,只见陶启泉望著她,爱怜之情,自然流露,他道:“我去久了,你等得闷了吧?”

  那少女自鼻孔中发出了“哼”地一声,算是回答。陶启泉也不以为忤,转过头来,身我道:“这是阿花。阿花,这位是鼎鼎大名的卫斯理先生。”

  那个被陶启泉称为“阿花”的少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换了一个坐姿,却更是粗野,这证明她绝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我也直视著她,没有甚么反应,陶启泉忽然用法语向我道:“有关她的一切,我慢慢向你说。”

  我也以法语回答:“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必说。”

  眼前的情景,陶启泉就是不说,我也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很简单,陶启泉需要生活上的调剂,而阿花这个美女,能够在生理上使他感到欢愉,于是便形成了奇妙的结合。著名的武侠小说家古龙,在他的小说中,曾有过这样的句子:“一个充满智慧、掌握大量财富的老人,会为一个白痴一样的少女著迷。”

  人总是人,有著与生俱来的欲望,当这种原始的欲望,只能在原始的状况下才能得到发泄时,陶启泉和阿花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我们以法语交谈的时候,阿花的眼中,射出不满的光芒,我忙道:“陶先生对我说,慢慢告诉我你的事,我说我没有兴趣。”

  阿花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是好朋友?”

  她用的语言,我经过“翻译”,因为她说的是下层社会的隐语,一般人是不用的。

  我点头道:“可以说是。”

  阿花站了起来,这一站起,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力,更是浓烈之极。我吸了一口气,陶启泉由衷地道:“卫,她真是一个美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认同了陶启泉的话。虽然美女有许多种,但她绝对是其中的一种,任何人可以不喜欢她,但不能否认这一点。

  陶启泉又对阿花道:“我们这就去看你哥哥。”

  一提到了“哥哥”,阿花的神态大有改变,那种箭拔弩张的挑战神态,收敛了不少,她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哥哥不会骗人。”

  陶启泉忙道:“是,我就是知道你哥哥不会骗人,这才请了卫先生出马,卫先生神通广大,一定能够把事情弄清楚的。”

  阿花听了,居然很认真地望了我一会,而且眼神之中,竟然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有那么一两分钟,没有向异性发出性的召唤。由此可看出,她的哥哥,在她的生命之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她肯定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因为她竟然在我的神情之中,揣知了我的心意,她道:“卫先生,我和我哥哥自小是孤儿,是他从垃圾堆里把我带大的,如果你能帮助他,我感激不尽。”

  这几句话,正常之至,陶启泉立刻现出讶异的神情──我不知陶启泉认识她多久了,但可以肯定,这是陶启泉第一次听到她正常他说话,在话中居然没有夹杂著一著脏字儿。

  我也很认真地回答:“我会尽力──你知道我过去的经历吗?我记述在许多书本中。”

  阿花坦然道:“我懂的字太少,不多过一百个,看不懂书。”

  我“哦”地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在大城市中,像阿花这样遭遇的少男少女,成千上万,阿花与众不同的只是她具有如此诱人的外型。这些流浪儿的故事,都大同小异,不必详细描述了。道德家或社会学家或者会悲天悯人,同情他们,说他们可怜,但他们自有一套生活的方式和哲学,未必需要廉价的同情,只要求平等的对待。

  我吸了一口气:“那不要紧,总之,有我,有陶先生,事情总好办。”

  阿花瞄了陶启泉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竟是天然的骚媚入骨,看陶启泉如饮醇谬的模样,真叫人感叹女性原始力量对男性的强大作用。

  陶启泉吩咐司机开车,他坐了下来,阿花肆无忌惮的坐在他怀中,取过酒瓶来,对著瓶口喝酒,又旁若无人地哺给陶启泉喝。陶启泉因有我在旁,神情略见尴尬,可是一点没有拒绝的意思。

  我不干涉他们调情,但有些事情必须先弄清楚,所以我道:“关于阿花的哥哥──”

  阿花接口道:“我的哥哥叫阿水。”

  我哼一声:“阿花、阿水,总该有一个连姓带名的称呼。”

  陶启泉的神情,像是想阻止我说话,可是已经迟了。阿花身子一弹,站了起来──她青春洋溢的身体,充满了弹性,站起来之后。一手叉腰,双眼圆瞪,咬牙切齿地道:“没有,我叫阿花,我哥哥叫阿水,这就是我们的姓名。”

  陶启泉连忙补充:“他们兄妹遭父母遗弃时,一个四岁,一个才几个月。”

  我无声,虽然我想,一个四岁的孩子,也应该记得自己的父亲姓甚么,但既然他们的遭遇如此,自然也有权不记得父姓是甚么。

  我挥了挥手:“好,阿水先生是怎样进了神经病院的?”

  阿花扬声道:“他们以为他是疯子,但是我知道不是!”

  我道:“你且坐在陶先生的腿上,我想,这些问题由陶先生来说,我会比较容易清楚。”

  阿花没有说甚么,转身,像一头猫一样,伏向陶启泉的怀中。

  陶启泉喝了一口酒:“说起来,话……也不算长。我认识了阿花,阿花说起她有一个哥哥,四年前跟人到俄国去做买卖,一直音讯全无,要我去探听一下。”

  我呆了一呆,本地的流浪儿,长大之后,固然可以成为任何种类的人,但是一下子和遥远的俄国扯上了关系,也不免有点难以想像。

  陶启泉又道:“恰好我有一个部门正在展开对俄罗斯的贸易,想来要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也不是难事,可是开始时,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要我亲自主持,甚至惊动了俄国的好几个部长!”

  可以想像,大豪富陶启泉一出马,有关方面,自然人仰马翻之至了。

  陶启泉续道:“一直到三个月之后,才略有了眉目,说阿水不是在俄国,而是在蒙古,而且是在蒙古的一所监狱医院之中,我和阿花立刻去看他,才知道他被蒙古医院当局,断定为神经病患者。”

  阿花在这时又斩钉断铁地道:“我哥哥没有病,他不说谎的。”

  我和陶启泉都不和她争辩,陶启泉续道:“一问之下,原来他在中蒙边境和俄蒙边境,倒卖物资,颇赚了点钱。本来事业发展顺利,可是忽然,他跟了一队蒙古商队去收皮货,一去就是三年,音讯全无,等到他被人发现时,是在一处叫‘卡尔底克山口’的地方──你可曾听过这个地名?”

  我叹了一声:“在那一带,山陵连绵,从俄蒙边界的萨彦岭向南数,库库山、翁都特山、颚戛尔瓦山、巴颜山、乌兰山,以至唐努乌梁山……不计其数,全是人烟罕至的地方,每一座山都有一个或几个山口,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山口,是在甚么地方。”

  陶启泉叹了一声:“别说是你,连蒙古人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是在唐努乌梁山以南,那山绵连千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山口。”

  我没出声,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下去。

  陶启泉道:“他是被一个北上的商队发现的,当时他正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发著高烧,满口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阿花又道:“我哥哥不会胡言乱语。”

  这一点,我倒和阿花有同感──人在听到了自己的知识接收范围之外的事时,都会认为那是“胡言乱语”,所以我问:“他说了些甚么?”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我难以重复他的话,反正你快可见到他了,他自会向你说的。”

  我扬了扬眉,没有追问,陶启泉又道:“总之,他的言行,使人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不是很正常,所以才进了医院。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由于几次三番的大闹医院,已被列为极度危险的人物,正通过国际警方追查他的来历。”

  陶启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当地官员愿意卖我的帐,可是也警告我,说除非答应离开之后,把他交给精神病院,否则不会放人,我见他确实和正常人……有所不同,所以几经转折,把他送进了本地的病院。”

  我听到这里,心中自然而然升起了一个疑问:“可是你终于相信了他的‘胡言乱语’,要去进行庞大的发掘工程,他说了些甚么?可是说他发现了成吉思汗墓?”

  当我们说话的时候,阿花一直用心听著,这时,她忽然问了一句:“甚么叫成吉思汗墓?”

  我呆了一呆,反问道:“你哥哥没有提到过?他说了些甚么?”

  阿花一扬眉:“他一直在说,海龙王招了他做女婿!”

  “海龙王招女婿”一直是神话传说中的题材,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人这样说,不被人当成疯子才是怪事!

  我更是疑惑,因为陶启泉一上来,就说是听了阿水的话,才兴起了要发掘成吉思汗墓的念头,可是,阿水说的是“海龙王招了他做女婿”,从这句话中,如何引伸到和成吉思汗墓有关连呢?

  我自认想像力不够丰富,实在难以在两者之间,找出联系来。

  陶启泉道:“他是说了这个,但是又说了些别的,你没有听?”

  他最后四个字,是对阿花说的,阿花一撅嘴:“她后来叽哩咕噜,不知说些甚么,我根本听不懂,怎么听?”

  陶启泉忽然问我;“你对蒙古语的了解程度如何?”

  我哼了一声:“这可问倒我了──蒙古语言系统,极其复杂,如今蒙古人口,虽然不多,可是各个部落,仍然保存使用自己的语言。外人统称蒙古人,他们自己则把部落的界限,分得很清,达斡尔人就是达斡尔人,永不自称是蒙古人。我会说通行的蒙古语,也会三四个部落的语言,不能算是精通。”

  陶启泉道:“蒙古部落中,有一族叫‘学儿只斤’氏族,他们的话你懂么?”

  我吸了一口气:“不懂!”

  我之所以要吸一口气的原因是,我知道学儿只斤氏族,就是成吉想汗出身的那一族,这一族,终元朝一代,尽皆尊贵无比。

  那个大亨,他的祖先,追潮上去,可以追溯到学儿只斤贵由,是铁木真的嫡系子孙。我甚至不能肯定这一族是不是有他们独特的语言,当然谈不上懂不懂。

  同时,我心中又兴出了新的疑问,我立即问:“难道阿水所说的是学儿只斤族的语言?”

  陶启泉的回答,令人生气,他道:“我也不知道!”

  我提高了声音:“那你提它作甚么?”

  陶启泉苦笑:“阿水不住地吼叫:‘找懂学儿只斤语的人来和我说话!’”

  我没好气:“你找到了?”

  陶启泉点了点头,我不禁慨叹有钱好办事,他道:“蒙古当局本来根本不听阿水的话,是我极力主张,才找到了两个蒙古语系的专家,结果……很出人意表。”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在这一点上,可以有甚么意外的发现。

  陶启泉续道:“正如你所说,蒙古语系十分复杂,那两个专家本身是蒙古人,又毕生从事语言工作,精通三十多种蒙古各部落的语言,可是一听到学儿只斤语,也吓了一跳。说想不到真有这样一种语言存在!”

  我难以明白:“甚么意思?”

  陶启泉道:“两位专家说,学儿只斤氏族,由于出了铁木真大帝,全族都飞黄腾达,在大蒙古帝国的上层结构之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为了这种地位不被替代,也为了凝聚向心力,所以他们严禁本氏族之外的人说他们的语言,所以,学儿只斤话变成了王公贵族的专利,到后来,甚至只是地位极尊贵的人才能说,没有多久,就失传了。专家也一直以为那是不存在的语言,所以才会这样的惊叹!”

  我道:“那就是说。专家也不知道怎么说这种语言了?”

  陶启泉道:“是。而且,我也不认为甚么学儿只斤语之类的事,是阿水知识范围内的事,他能知道历史上有一个成吉思汗,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点头:“所以,你对他的话开始相信,因为那不是他所能平空捏造出来的。”

  陶启泉道:“是,他把细节说得很详细,甚至有的情形可以画出来──这人很有点绘画的天份。”

  阿花大声补充:“我哥哥自小喜欢画画,听说会画画也可以很发财,可惜他没有这个命。”

  当这种充满宿命沧桑的话,自阿花美丽的口中吐出来时,她看来成熟不少。

  陶启泉又道:“我把他所画的形象,拿给专家看过。专家一看,就指出那是元朝早期的服饰,而且,是属于甚么地位的人拥有的,也一下子就能辨别出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其时车行甚速,我站起来之后,身子一个摇晃,几乎站立不稳,我道:“这样说,阿水他……已经发现了成吉思汗的墓,找到了殉葬物品。”

  根据陶启泉的话,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陶启泉却又摇头:“我不知如何说才好,事情……还很复杂。”

  我望著他,他却叹了一声:“反正过一会你就见到阿水了,何不听他说?”

  我“嗯”了一声,没表示意见。那时,我心中在想,阿水不知道在甚么样的情形下,学会了一种失传的蒙古语,反正世上没有人会说这种话,那么真伪自然难办,然后,他再编了一套故事──

  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是想到一半时,我看了阿花一眼,心中暗忖,若是他们兄妹的智力相若的话,那么,阿水也编不出甚么成吉思汗墓的故事来。整件事,又不像是幕后另有主使人,确然有不少耐人寻味之处。

  就在这时,阿花又道:“我哥哥说,海龙王招了他去做女婿!”

  阿花说得极其肯定,像是这种荒谬的说法,是铁定的事实一样。

  我和陶启泉互望了一眼,对于阿花的坚持,并不表示意见。

  这时,车已驶出了市区,一时之间,大家都不说话。阿花就腻在陶启泉的身上,情状若猫,这使我想想北方话中,有“猫腻”一词,真是形容恰当。

  过了一会,我打破沉寂:“到了本地医院之后,医生怎么说?”

  陶启泉道:“主治的是一位女医生,姓冷──”

  我怔了怔:“冷若水?”

  陶启泉也奇:“你认识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认识很久了,和她有过奇异的经历。”

第三部:水浸

  陶启泉陡然紧张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这里有没有问题?”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竟怀疑起一个精神病医生是不是有精神病来,这不是笑话吗?

  我道:“据我所知,她理智清晰过人,有著非凡的思考能力。”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我也同意,事实上,我受她影响甚大,她的意见,和阿花一样,说阿水根本没有病,说的也全是实话。”

  我大是奇讶,不知道冷若水何以如此判断,她一是个很冷静的人,一定有她的道理在。阿花又表示意见:“这女医生是个好人,只是在看人的时候,眼光和冰一样冷。”

  对于阿花这个形容,我倒有同感──冷若水在感情上有过凄惨的挫折,自然伤心人别有怀抱,神情方面,也恰如其姓,冷得可以。

  我望著急切想得到我反应的陶启泉,道:“精神病的真伪,本来就是难确定。一个人若是演技够好,他要假装起精神病患者来,也就没有法子可以确实地揭穿他。冷医生是出色的专业人员,虽然我不知道她何以下了这样的判断,但是我也会相信她的判断。”

  陶启泉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是由于他的决定,得到了支持。

  后来,我问冷若水何以作这样的判断,而不把阿水诊断为“妄想症”患者。她的回答,很有意思:“阿水的情形,各方面看起来都像是妄想症患者,我也曾循这个方向去医治他。可是从一开始起,我就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不是他的妄想。因为以他的知识程度而言,不可能在他的脑中产生那样的妄想。妄想,也是人脑部的活动,必然根据一个人脑部的条件而产生,就算可以追溯到上一生记忆的残留,阿水也无法作出这样的妄想,所以我判断他说的是事实。”

  这一番话,令我大是叹服,甚么样的基础,产生甚么样的妄想。一个人若是根本没有基础,或是基础薄弱,那就必然没有想像力或想像力薄弱。想像,即使是妄想也好,都不是凭空产生的。

  所以,当我们说一个人缺乏想像力的时候,也就等于说这个人缺乏知识的基础。

  当下,陶启泉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后,大是高兴:“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听阿水的故事,我来找你,算是找对了。”

  我道:“你来找我,不是要我介绍你和大亨相识?”

  陶启泉道:“固然是,但如果这件事你持反对态度的话,我也就不必进行了。”

  阿花听了这话,斜睨著我,似乎不相信我对陶启泉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道:“到如今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你别把我的态度列为支持。”

  陶启泉忙道:“自然,听了阿水的故事再说。”

  阿花欠了欠嘴角──她年纪虽轻,可是随便一个举动,却处处显得风情万种,是天生的尤物。这样的美人,历史上并不少见,而且都一样的是,不论出身多么低贱,生活经历多少波折,最后,都总是能登上顶峰──当然,也都是在依附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之后。

  这个阿花,如今她和大豪富的关系,还处在一种很暖昧的阶段,但一旦公开了,或是和陶启泉分手了,她都必然能得到一大笔她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财富,开始她人生新的一面。

  这种情形,常见得已经不能算是“传奇事故”,而是像阿花这样的美女的必然人生之路。

  我也无暇去研究阿花这个举动是甚么意思,陶启泉已经在和冷若水联络,电话通了之后,他道:“冷医生,有一个老朋友在,他相信你的判断。”

  冷若水的回答是:“世上绝不怀疑我的判断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叫卫斯理。”

  我大声道:“我在。”

  冷若水分明感到了十分的意外,她呆了几秒种之后才道:“你知道是甚么事了?”

  我道:“还不知道,请你安排那位先生和我们见面。”

  冷若水低声说了一句:“我早料到这事,最后会到你那里去的。”

  我道:“谢谢你──同时,请你也在场,因为有太多地方需要你的帮助。”

  冷若水道:“没有问题。”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个老朋友的消息,但是继而一想,她如今仍是一人独处,并没有再在那个飞蛾研究所中陪那位朋友。其间必然已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在这男女关系几乎瞬息万变的时代,别说是恋人,就算是夫妇,有一个时期不通音讯,再见时,还是避免提起以前的关系较好,以免尴尬。

  不多久,车子就驶进了精神病院──这所医院,在我叙述的故事之中,并不止一次地出现过。我自己也曾成为这医院中的病人,若不是一个奇迹的发生,我如今大有可能还被列为最没有希望的病人。

  (这件事,发生在《沉船》这个故事之中。)

  车才停下来,就看到冷若水和一个青年,一直迎了上来,阿花立即兴奋地叫:“哥哥。”

  我自然也去打量那青年,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了一呆,那青年,绝对不是我想像之中,神情猥琐的街头小流氓,虽然他称不上气宇轩昂(那需要有内在的气质作基础),但绝对俊俏挺拔,身体壮健,若和世界一流的电影小生站在一起,也不会逊色。

  他的眉目之间,和阿花颇有相似之处,所以,称他为美男子,也不为过──自然,他的这种好外观,和温宝裕不能比,他的样子虽好,但是多看两眼,就可以看出他没有内涵,只是外型绝佳,那股庸俗之气,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他也根本无意掩饰。

  阿花走下车,奔跑过去,那青年──当然是阿水,也追了上来,两人见了面,都自然流露出欣喜,阿水开口就道:“老头子没欺负你?”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很动人的一影,阿花极其诚挚地柔声道:“没有人对我比他更好的了。”

  我听到的身边的陶启泉,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气,我和他也下了车。

  阿水也大感满意,他来到陶启泉的面前,他说的话,逻辑简单之至:“阿花说你是好人,你一定是好人。”

  然后,他侧著头打量我:“你就是卫斯理?冷医生已提起过你许多次,并且给我看了不少你的故事,大话西游,全是假的吧。”

  我点头:“是,全是我假的,假得不好,所以你不相信,希望你的故事作得比我好,好得令我们相信。”

  阿水半昂著头,一副接受挑战的公牛模样:“我的事,不是假的,是我的亲身经历。”

  我开门见山:“好,别的不必说了,就把你的亲身经历,从头说一说。”

  冷若水道:“到阿水的房间去如何?”

  我道:“好,哪里都一样。”

  阿水又瞪了我一眼,虽然不至于说有敌意,但是也不见得友好。

  在冷若水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到了阿水的房间中,真是钱可通神,这哪里像是病房,简直就是高级酒店的套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满是美酒的酒柜,阿水打开了一瓶酒,斟了几杯:“要喝酒自己拿。”

  阿花拿了一杯给陶启泉,陶启泉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乖巧地把酒递给我:“卫先生,请喝酒。”

  我道了谢,接了过来,阿水自顾自喝了三四杯,才道:“又要从头说起?”

  我道:“是,只当所有的人全没听过。”

  他不服气,大声道:“这里,谁的话说了算?”

  我冷冷地道:“我!”

  阿水仍然不服,向陶启泉望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陶启泉点头,表示同意,我也立刻离开,因为我的话,不必经陶启泉的同意。

  好个陶启泉,果然明白我的心意,他低头不语,没有任何动作。

  阿水看到陶启泉这样子,已气馁下来,道:“好,我从头说。”

  我道:“你最好说得仔细些,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漏,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阿水吸了一口气:“好。”

  他说了一个“好”字,又喝了一杯酒:“我到北方去做生意,本来是专做俄国线的,后来发现蒙古的生意更好做,一些紧俏的商品,在蒙古根本不值钱,一瓶土酒一块布,可以换许多外面值钱的东西,于是我就在蒙古草原上流连,越来越深入,到了一些以前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望了我一下,我道:“你只管说,我大概听说过的。”

  阿水道:“别的不说了,单说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才过了卡尔底克山口,沿著恰斯河向南走──”

  我用心听著,但是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阿水所说的地名,实在太冷门,我也没有听说过。

  陶启泉早有准备,取出一张地图来,打开,摊在桌子上指了指阿水所说的地名。我看到那是在唐努乌梁山南麓的所在。那一带大湖泊小湖泊,大河小河、大山小山,错综交杂,不计其数,是地形很复杂的荒地,人迹罕至,除了贪图暴利的商旅外,谁也不会到这种地方去,而且,那地方,一年至少有两百多天是严寒的天气,大风雪漫卷过来,连草原上的黄羊都难以生存,绝对不适宜人类生活。

  阿水道:“和我一起的有一个汉人,那是我在蒙古结识的哥儿们,很谈得来,他叫张盛。还有一个是向导,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多少岁了,大家都叫他老路,会说汉语,只好喝酒,经月不断,我们都带著行李甚么的,他甚么也不带,只带一车子酒,他对酒倒不吝啬,肯和人一起喝,除了人这外,还有二十多匹马,都是久经商旅,不怎么需人照料的好马。”

  我由衷地道:“虽然说是商旅,但深入这种地方,也和探险队差不多了。”

  阿水自傲:“可不如此。那天,过了山口,沿河走了三十里地,天就黑了下来,为了找扎营的地方,张盛和老路起了争执,张盛找到一处离河约有两里的高地,那高地看来高整平坦,是个扎营的好地方──”

  那高地确然一看就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平空高出两公尺有余,是极平整的沙面,倒像是有甚么人垒出来的一般,上面生长著一些灌木,正好要来生火。

  张盛是一个三十多、四十岁不到的精壮汉子,一口气策马上了高地,大声叫:“今晚找到好宿处了。”

  阿水也上了高地,极目望去,暮色之中,苍苍茫茫,群山起伏,壮观之至。

  可是老路却不上高地,在下面大著嗓门叫:“这上面不能扎营过夜!”

  阿水和张盛两人,先是呆了呆,接著就笑了起来:“那依你说,该有何处扎营?”

  老路哑著嗓子:“趁天还没全黑,再向前走走。”

  阿水和张盛又倦又不服气:“这里为甚么不能过夜?”

  老路没好气:“我说不能过就能过,你们这南蛮子,知道甚么。”

  阿水是广东人,被人叫一声“南蛮子”,无话可说。张盛却粗声粗气:“喂,带路的,我是张家口人,也算是南蛮子?”

  老路冷冷地道:“凡是长城以南的,全是南蛮子!”

  这时,老路的态度若是肯好一些,好好地向两人解释,何以这高地不能过夜的原因,两人或许就会听从,另觅地方过夜。可是老路却态度不善,两人又好胜心强,竟一个劲儿不依,非要在这高地上过夜不可。

  老路和两人争执之间,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老路最后大声道:“好,你们要在这儿过,我也无法,我可要另找地方!”

  他说著,策马就走。张盛大叫;“明儿一早,上哪里找你去?”

  老路怒气冲冲:“哪里还有明儿一早!”

  这趟旅途,本就满是凶险,上路的人,莫不在言行之间,讨个吉利,老路这样说,那是犯了出门人的大忌。张盛连吐了三口口水,阿水却心细,他策马驰下高地,追上了老路,虚心讨教:“老路,何以这个高地不能过夜?”

  老路闷哼了一声:“这浩大的草原上,有许多湖泊海子会搬家,这高地上只长灌木,不长草,那是变过湖底的证明,说不定晚上会变成湖泊,在上面过夜,全喂了王八!”

  老路的话说得难明,说话内容,对阿水来说,又无稽之至,所以阿水听了,哈哈大笑,把马队赶到了高地之上。那些马,平日听话之至,但这时,不知怎地,硬是不肯上高地。阿水和张盛两人,又是吆喝,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把马赶上了高地,已累了个贼死。

  我听阿水说到这里,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湖泊海子会搬家”──这是老路的警告,这警告对阿水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那是阿水常识不够之故。

  湖泊海子确会搬家,而且不是小的,方圆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的大湖,也会在一夜之间,原地消失,移到几百里以外去。

  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这一带的探险家早已发现。新疆有一个罗布泊,就是著名的“曾移动的湖”,而且行踪飘浮,捉摸不定,忽东忽西,神秘莫测。

  老路经验足,看出那高地曾是湖底,不知甚么时候会重成湖泊,所以坚持不在那里扎营,但阿水和张盛,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所以,他们当时只是一面喝酒,一面讥嘲老路的“胡说八道”。

  他们支起来的营帐,是相当现代化的大营帐,由发电机供应能量,半机械化操作,所以并不费多大的功夫,有不少部分自动充气,不但防风雨,且可以防寒,而且,帐内还有床铺。这种现代化的营帐,也使得他们和老路之间,起过一番争执,老路认为这种营帐,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就笑老路是“上一世纪的人”。

  等到两人安睡下来,不到三分钟,就都已鼾声大作,在熟睡时,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阿水自然无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像是那些蛮荒电影一样,在飞瀑流泉之下,和一些身上只围草裙的野女郎共水浴,其乐无穷。

  接著,他就醒来了,在朦胧之中,他真的听到了水声,起先,他还以是在身梦中,及至水声越来越汹涌,他才陡地醒了过来。

  阿水在这里特别补充,那水声不是流水声,而是像海浪涌过来的那种潮声。

  他醒过来之后,睁大了眼,却是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

  他叫了几声张盛,没有回音,他想下床铺,怎知双脚才向下一伸,便感到一股寒意,一时之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双足已被利刃切断了。

  吓得他连忙一缩脚,伸手去摸时,摸了一手的水,才知道刚才双脚是浸到了水中!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时大叫了起来,可是任凭他怎样叫,却一点回音也没有,张盛不知去了何处。

  在水声之中,水显然正迅速漫了上来。他虽然是坐在床上,但是屁股已感到冷浸浸地,水已漫上来了!

  直到这时,阿水才从慌乱之中,略为定过神来,心想,再不出营帐去,自己非被淹死不可了,营帐外的情形如何,虽然不知,但总比闷在帐中好些。

  正当他在盘算这际,突然,他看到了一团金黄色的光芒,就在他眼前出现。

  那团光亮一出现,阿水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只见整个营帐中已全是水,水已有一公尺深,那水的水面并非波涛汹涌,可是,水声盈耳,也不知自何而生。

  他去看张盛的床铺时,只见床铺早已遭水淹没。本来,他的床铺,并不比张盛的床高,可是涌过来的水,却围著他的床铺,团团乱转,成了一下漩涡,他的床铺,成了漩涡的中心,所以非但未被浸没,而且没有沾湿。

  那团金黄色的光芒,渐渐明亮,令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四周的水,洁净无比,是一种无色的透明,所以,那时,他整个人如同陷进了一块大水晶之中,而那水晶却又是液体的。

  阿水一辈子的经历虽然不少,可是却也未曾经历这过样的情景,他吓得呆了!

  阿水的文采并不好,他的叙述之中,也没有夹杂著甚么形容词,但他只是说著,也把我听得呆了。

  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别说阿水未曾经历过,甚至连我也未曾听说过!

  陶启泉、阿花和冷若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听阿水的叙述,他们一样大有惊骇之色。

  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心中想到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凭阿水是无法凭空作出来的。

  阿水这时也望定了我,神情很明显──要是我不相信的话,他就不往下说了。

  我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他望了我片刻,才道:“再下去发生的事更怪!”

  我道:“不是为了听怪事,我不会来这里。”

  阿水松了一口气,他往下的叙述,也流利生动了许多,因为他知道我是真的在听他说。

  那时,阿水已经看到光线来自水中,是由一只大球发出来的。那只大球的直径约有一公尺,在晶莹的水中,看来更是其大无比。它闪著金黄色的光芒,正在水中向上渐渐浮起来。

  阿水目定口呆地看著那圆球,等到那团球快浮上水面时,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半球体,并非整个圆球,同时,他也发现,随著那发光的半球体向上浮起,漩涡转动的速度在减慢,水已漫了上来。他下半身一阵发凉,已经浸在水中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了起来,可是水势涨得快,他才一站起,水已漫到了他的腰际,那半球体也在此际,浮上了水面。

  半球体,出了水面之后,光线更明亮,但并不刺眼,而且,四周的水声,更加浩荡,分明是营帐之外,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阿水此际心慌吃惊的程度,可想而知,他双手下意识地划著,准备游水,也溅起了水花来,可是,水势快绝,已过了他的腰,他已无法站得稳了!

  就在他身子一歪之际,他的手抓住了那具发光的半球体,他先是一怔,不明白何以自己的手,竟然有能力抓住一个球体。

  接著,他就发现,那半球体是空心的,大约只有一公分厚,他向上伸了伸手,发现半球体之内,竟然没有水,那半球体是覆在水面上的。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阿水想起了他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把一只桶倒转。桶口向下,迅速地压进水中,再提起来,桶里面仍然是乾的,滴水不沾。

  当阿水在小时候玩这把戏的时候,他只不过要赢得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却并不明白桶中空气不能被压缩的道理。

  那时,他也一样不明白那球体之中,何以没有水,但是他却灵光一闪,想到了逃生之法。

第四部:黑暗

  他一想到了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没有多想,一下子就把头一低,钻进了那半球体的下面。在这以前,水已快浸过他的鼻孔了,半球体之内,果然没有水,那令得他大大吸了一口气。

  至少,他暂时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须离开营帐,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时,那半球体却向下压,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随之下沉。

  这时刻,他的心中,慌乱莫名,他的处境,也奇特之至,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极混乱的状态之中。

  当阿水说到这时的时候,冷若水插言道:“人通常在两种情形下会昏迷,昏迷,其实是人体一种自发的保护。在身体受到伤害,发生痛楚时,痛楚达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会昏迷,失去知觉,免受进一步的痛楚袭击。另一种情形,是人的精神状态在激烈的变化之中,无法适应,也会昏迷,以免进一步变成神经错乱。”

  我望著阿水:“你接下来怎么了?”

  这其实已明知故问了。

  果然,阿水道:“正如冷医生所分析的,我实在太害怕,太慌乱了,所以昏了过去。”

  我双手握著拳──这种情形最令人讨厌了,在紧要关头,人昏迷了,昏过去的人,自然甚么都不知道,于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环。

  阿水看出我神色不善,分辩道:“我昏过去,不是我的错,总比在那样的环境中,变成疯子好。”

  他这样一说,令我想起我自己,早年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看到了一个人正在敲打著甚么,我就被这怪异的现象吓成了疯子──这是我何以曾经是这所精神病院病人的原因。

  比较起来,阿水的神经,算是很坚强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水吸了一口气,现出很是古怪的神情,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几口酒,这才道:“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我的身子彷彿仍然在水中飘荡,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经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睁开眼来,第一眼就见到了一个壮年妇女,盯著我看,我也立即发现,我身上一丝不挂──那情景,简直是难堪极了。”

  那情景之难堪,确实可想而知,阿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就只好僵直地躺著不动,一面眼珠乱转,打量著周围的环境。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虽然一丝不挂,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壮妇,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仅堪遮蔽几处身体的隐私部位而已。

  那壮妇的年纪,大约是三十岁左右,强壮无匹──不是肥胖,而是强壮,阿水从来未曾见过那么壮健的妇女──她的手臂,甚至比阿水的大腿还要粗,胸脯鼓涨,如同小山,肤色却是出奇地白,可以说欺霜亚雪。

  阿水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很是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线昏暗,且不知自何而来,屋子也像是一个半球体,自己是卧在一种动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种毛皮,很是柔软,十分舒适。

  他的眼珠转动了片刻,又回到那壮妇身上,那壮妇向他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这时,阿水至少可以肯定,那壮妇对他没有恶意,一想到对方是个女性,没有甚么可怕的,也就渐渐定下神来,问了一句:“这是甚么地方?”

  那壮妇显然听不懂他的话,转过身去,盛臀摆动,粗腰款扭,自一口灶上,取过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物事来,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

  阿水在蒙古久了,一闻到那股味道,就知道那是蒙古人视为珍品的酸奶酪,只有对贵客才奉上的,客人在喝那难以入口的东西之际,若是皱一皱眉,那就算是对主人的大不敬!

  阿水双手捧了过来,他反正肚子也饿了,大口稀哩呼噜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酸奶酪,喝个精光,又道了谢。那壮妇十分喜欢,嘻著一张阔嘴,笑之不已。

  那壮妇一笑,阿水才看出她年纪甚轻,当她伸手过来,自阿水手中接过碗来时,更是玉臂生辉,白得耀眼。中国有句老话,形容女人肤色白的好处,叫“一白掩三丑”,肤色白的妇女,在美色上,占了便宜。

  阿水眼前那壮妇,皮肤之白,令人觉得“凝脂”之类的形容词,绝不夸张。但是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女人的皮肤,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了的猪油或是羊油那样,也就够古怪的了。

  阿水离那壮妇近了,他的鼻尖,离对方颤动的豪乳,不过十来公分,那感觉更是异样。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之间,却像是被甚么塞住了一样。他努力咳了几下,怎知才咳了三下,那壮妇就显出惊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摇首示意他不要出声。

  壮妇的手极大、肉又厚,一掩之下,阿水不但几乎整张脸都被遮住,而且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开那壮妇的手,却不料两人相隔近了,他这一伸手,却重重地按在那壮妇的胸脯之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甚么“一分光”、“二分光”了,阿水也不是甚么义烈君子,那壮妇只怕也早有意于阿水。等到事情过去,阿水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所谓啼笑皆非,就是这种情形了。

  那壮妇在这时却自然流露出万种柔情来,连比带划,说了许多话,又作了许多手势,总算使阿水明白了,他绝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会死!

  听阿水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停,冷若水立时道:“这一部分的经历,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历代小说笔记中,颇多相似的记载,《聊斋志异》中的〈夜叉国〉,便很是近似。”

  阿水涨红了脸:“我不知道甚么异,甚么国。”

  冷若水道:“再听下去,大情节相若,但是细节绝不一样,也不是他能想得出来,我甚至难以设想他是在甚么样的一个环境之中。”

  我望了阿水片刻,阿花说了三次:“我哥哥不会编故事来骗人。”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冷若水又道:“小说笔记之上,多有类似的事发生,可知是真会有这种事发生的,根据阿水的叙述,那和他在一起的蒙古壮妇,显然是为了求偶,才会发生这一切的。不论是男人或女人,主动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阿水,阿水满面通红,大声道:“她是一个好女子,我若是再见到她,会娶她为妻。”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阿水道:“她说,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姓:学儿只斤。”

  我陡然挺了挺身了,阿水道:“听到了这个姓,你有反应,你知道那姓氏代表甚么?”

  我点了点头。阿水苦笑:“可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明白那是甚么玩意儿,只当是一个蒙古人的姓,蒙古人的姓,本来就古里古怪。”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来说,是三十七,这各字怪极了,她一直想和我解释她的名字是甚么意思,可是由于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我道:“好,请你再往下说。”

  阿水又连喝了几口酒:“她的身子虽然壮硕,可是我们在好过了之后,她很是柔顺地伏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屋子的门口,并没有门,只是一幅很厚的帘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

  阿水本来就觉得那屋子形状怪,这时全定下神来,发现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个半球形的山洞,应该说是,经过人工开凿的山洞。

  同时,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线,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块上发出来的──若干时日之后,他更发现那是一种附生在石上的苔藓类植物,竟然会发光,成了光线的来源,后来,他更进一步地发现,那是他身在之处的唯一光源。

  当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形的时候,吓得全身发软,几乎以为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后的事了,他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因为身在那石洞中,无日无夜,根本不知道时间的过去。那壮妇对他极好,不但竭尽温存之能事,而且,给他找来很多食物,还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无比,后来吃得多了,竟发现那些肉食鱼类,虽然曾腌制,可全是生的,海带海藻,更是生得新鲜,和阿水以前在蒙古草原上吃到的食物不同。

  他和那壮妇相处久了,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语言,勉强可以就一些问题作沟通。当他把一碗海草生气地放下之后,问那壮妇:“为甚么不煮一煮?”

  那壮妇雪白的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从“煮”说到食物的生和熟,费了许多功夫,那壮妇仍是一脸茫然,于是,阿水说到“火”,火是人间最普通的现象,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那壮妇只是摇头。

  阿水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省悟到了:这里没有火,这里是一个没有火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自己生火,钻木要有工具,击石却再现成也没有。

  于是,他取得了两块石头来,用力互击,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来。

  这也是最有普通的现像,可是那壮妇见了,就发出一下可怕的嚎叫声,硕大的身子,随著叫声,扑了过来,一下子把阿水扑倒在地,几乎没把阿水全身的骨头压断。她抢过了石块,一反温柔的常态,狠狠地责骂著,阿水虽然听不懂她在骂甚么,但肯定她是动了真怒。

  那时,阿水真是惊骇莫名,以他的知识,对这种怪异的现象,他只能想到一点:鬼,因为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连见到几点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和壮妇相处,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那壮妇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惧,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极烈,那酒也不知是用甚么酿的,有一股腥味,入口易醉,于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些日子。

  那天壮妇外出,临走前照例吩咐阿水,绝不能走出山洞去,因为壮妇每次在吩咐之际,神色都严重之至,而这里的一切,又如此之怪异,所以阿水总不敢远走。

  可是这一次,壮妇离去之后不久,阿水就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的人声传来。

  那阵人声自远而近,来到了洞口,阿水听出人声中夹杂著叫人的声音,叫的是那壮妇的名字。

  这些日子来,阿水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荒山野岭之中,那壮妇是个野人,自己已和文明世界隔绝,乍一听到人声,心中又惊又喜,以致他几乎要出声相应,然而在一转念间,他想到了壮妇的一再叮嘱,所以便忍住了没有出声,心头狂跳,在盘算著若洞外的那些人掀帘而入,自己该怎么办。

  那遮住洞口的帘子,很是厚实,有一股擅味,显是蒙古人常用的物件。

  他心想,山洞之中,并无可以藏身之处,若是那些人进来,也就只好面对面了。

  他正在想著,洞外那些人叫了一阵,得不到口应,也没有再叫下去,只听得在人们的说话声中,脚步杂沓,已经走了开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阿水实在忍不住,来到了帘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厚重的帘子,掀开了一点,向外看去──在这以前,虽然他在这山洞之中,已生活了许久,但是却碰也未曾碰过那帘子──那壮妇不止一次告诫他不可以碰,并且做出许多恐吓的样子来,警告他如果去碰那帘子,就会有大大的祸事发生。

  但是刚才那一阵子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太想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所以当他来到帘子旁时,他没有多考虑别的,一下子就掀开了帘子。

  那帘子十分厚重,虽然他用力一掀,也不过掀开了三十公分,但那空隙已足够他探头出去了。

  他向外一看,整个人都呆住了,而且,一股极其强烈的恐惧,袭向他全身,令到他全身僵硬,血为之凝,气为之绝。

  他看出去,若是看到的景象再恐怖,也不会比这时更恐怖了,因为,他甚么也看不到,只是一片漆黑,像胶漆一般浓厚的漆黑。

  他先是以为,帘外还有甚么房间或是山洞,可是寒风习习,那分明是十分空旷的所在。他又想:原来是夜晚,但是随即又感到不对头,就算是晚上,总也有一丝光芒才是,何致于如此漆黑。

  刹那之间他想到的是,自己坠入了地狱,只有阴曹地府,才会这样黑暗。

  他不知僵呆了多久,只听得远去的人声,又渐渐传了过来。

  阿水知道,自身一定遭遇了非常的变故,他勉强镇定心神,把帘子放下了一些,只留下了一道缝,向外张望,只见随著人声渐近,有了一点一点昏黄色的光芒,那光芒极暗,但阿水并不陌生,那就是洞中石壁上那种苔藓所发出的微光。

  等到那一群,约有七八人越来越近时,阿水看得更清楚了,只见人人手中持著一只网兜,在网中,是一块长满了发光苔藓的石块,这些人就用这点微光来照明走路。那一团微弱和昏黄光芒,说它如鬼火,那是最恰当不过了。它映著那些人,连那些人的五官都分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一张一张雪也似的白脸,那种异样惨白的肤色,倒起了反光的作用,但也使眼前的情景,格外怪异。

  那些人和壮妇一样,肤色奇白,提著网兜的手,一样惨白,他们的服饰,一看就知道属于蒙古人,可是和阿水在草原上见到的,又有不同。

  阿水看得呆了,心头狂跳,脑头发乾,那些人在离他约有五公尺处,走了过去,其中有两个人略停了一停,但被别的人吆喝著,也走向前去,不一会,就已经走得很远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阿水问了自己几千遍:“这是甚么所在?这是甚么地方?”

  当然,他的疑问,没有答案,他只感到一股又一股寒意,令得他全身发颤。

  这时,他虽然身处极度的恐惧之中,但是他的神智,总算还是清楚,他立即想到,不管这是甚么地方,自己必须离开这里。

  要离开这里,就必须先离开这个山洞。

  阿水这时,又恢复了求生的本能,他转身,在山洞之中,找了几件衣服,又找到了一些食物,大多数是乾奶酪,他知道那东西虽然绝不可口,但是却是维持生命的上好食物。

  他将东西包了一包,背在背上,又转身取了一块有发光的苔苏的石块,想了一想,把石块寒进了包裹之中,掀开帘子,就跨了出去。

  等到帘子在他的背后垂下,他便处身在黑暗之中了,刹那之间,他像是被极度黑暗胶住了一般,想跨出一步,也实在不能,因为他完全无法知道,跨出一步之后,会进入甚么样的境地。

  他大大地吸了几口气,想起刚才那些人来去的情形,肯定了附近一带全是平地,这才慢慢地移动著脚,向前走去,他根本无法认出任何方向,自然只好走到哪里,算是哪里。

  就这样,他走出了十来分钟,回头一看,也是一片漆黑,他知道,此际就算想再回到那山洞中去,也已经无法认出路来了。

  一时之间,他只感到自己虚弱无比,那是由于心灵上感到极端的无依无靠所引起的一种感觉,他摸索著,在地上坐了下来,勉力定神。

  他伸手在地上摸著、触手处,不是石块,就是沙粒,他仍然无法知道自己是在甚么地方,说沙漠不像沙漠,说草原又不像草原。这时,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这里就是阴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壮妇也是人不是鬼,难道全是误闯进黄泉路来的?

  人在极度的无依无助之下,就会胡思乱想,阿水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乱挥,真想抓到一些甚么,最好自然是人的身体。

  这时,他倒怀念起那壮妇来了,不由自主,哽著声叫起那壮妇的名字来。

  叫了一声,他才陡然发觉,自己身在险地,处境不明,怎么可以出声。

  正当他不知祸福之际,忽然听得在左首不远处,有人粗声喝骂了一声,他虽然听不懂,但是听起来,像是在责斥他刚才那一声呼叫。

  听到了有人声,阿水不禁又惊又喜,他立时含糊地应了几声,站了起来。

  这时,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还不止一个。但由于致命的黑暗,他根本无法知道来者是谁。

  他本来想把包裹中那块有发光苔藓的石头,拿出来照看一下,但幸亏他够机灵,想到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一样看不见他,那样,在险地之中,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关,所以他才没有那样做。

  那些人走了过来,又有人哑声低叱,阿水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只觉得有人拉了他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著走。

  不一会,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参加进来,有人来时,发出一两下叱喝声,走的人也回应著,那吆喝声,像是军队黑夜行军时的口令一样。

  听得次数多了,阿水也记住了,他只听得懂“学儿只斤”──那是壮妇告诉过他的姓名部分。

  我听得阿水说到这里,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还记得吗?说来听听。”

  阿水顿了一顿,喝了一口酒,就说了起来,他先说了“学儿只斤”,接著就说“铁木真”,这已令我惊怔。接下来他所说的,我竟听得懂,那是一种最通行的蒙古语。

  他说的是:“学儿只斤铁木真的大军来了,所有阻道的全都要死。”

  看到我的神情有异,各人都望住了我,我请阿水再说一遍,确定了,就译了出来。

  陶启泉兴奋之至:“一点没错,那是成吉思汗的亲兵,是这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

  他说到这里,我已打断了他的话题:“这个最伟大的帝王死了,他的亲兵要是能活到现在,他自己为甚么不一直活著?”

  受了我的抢白,陶启泉瞪著眼,说不出话来。冷若水问:“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我道:“这是成吉思汗大军之中,用来激励士气的口号,可以用来作口令,也可以用来作军歌,高声歌唱著来进军。”

  阿水忙道:“是,他们也唱,只是那种调子很怪,我没学会。”

第五部:直立的水

  阿水又补充:“他们有的时候,说著话,就唱了起来,真怪。”

  蒙古人习惯以歌唱来代替说话,尤其是在传达上头的命令之际,一大篇命令都唱著传达,两军对阵互骂,也唱著来骂。一部《蒙古秘史》,也是唱著传下来的。

  这种习惯,我想阿水未必知道,所以他的话可信程度也很高。

  当下阿水跟著行列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何处,会发生甚么事。很快,他便发现,虽然在黑暗之中人很多,可是向前走的人,秩序井然,一点也不乱,而且,是列队前进的形式。他好几次被人推挤出行列来,显然他人有方法辨别出他不是自己人。

  由于这个缘故,阿水越走越害怕,他故意落后了一些,遇有从后面赶上来的人,向他吆喝,他也学会了回答,这才没有进一步的恶现象发生。

  他一面走,一面不住抬头打量天色,心想,天再黑,总有一点星目微光,怎么会黑成这个样子?

  可是一任他用尽目力,仍是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他心中越来越是奇怪,也越来越是害怕。

  阿水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一面喝酒,一面呼吸急促,由此可知,他当时那种害怕的心情,延续到了现在。

  阿花忍不住问:“那究竟是甚么鬼地方啊?”

  陶启泉也趁机问我:“你有甚么猜测?”

  我道:“何必猜测,听阿水说下去,就知道了。”

  我因为他已听过阿水的叙述,所以才这样说,他摇了摇头:“阿水始终不知道那是甚么地方。”

  我闷哼了一声:“那你为甚么想找大亨合作去发掘?”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你听下去,就会明白。事实上,我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作了一定的推测!”

  我道:“好,那就等阿水讲完了再说。”

  阿水虽然心中害怕,但是也好奇之至,他一直跟著那些人走著,在黑暗之中,他感到聚在一起列队前进的人,越来越多。本来,他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忽然在前面,有一个极雄壮的声音,大喝了一声,像是发出了甚么号令。陡然之间,极其雄壮的歌声,就在他的身边响了起来,歌声嘹亮。在歌声中,又不断夹杂著吆喝之声,听起来,简直如同千军万马,如在战场上厮杀呐喊,直震得人心头发颤。

  从歌声听来,他四周至少有上千人之多,阿水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混在那么多人之中,他显然是一个外来者,竟不被发现,还可以蒙混下去,若是一被发现,这些人的行为如此神秘,必定不容许外人侵入,就算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把他淹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心怯,心想还是退出算了,再打主意。

  可是,当他想退出去之时,却已经迟了。

  起先,他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得歌声依然,但听来大是异样,像是前进的队伍,忽然之间拉长了许多。接著,他想到故意落后,但实在不能,因为在他的身后有人,他一放慢脚步,就有人推他向前走。

  他想自两边闪开去,也一样不行,至多跨出半步就被阻,伸手摸去,则是紧硬不平的石壁。

  阿水不禁更是骇然,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和所有人,是在一道极其狭窄的山缝之中向前走,根本没有法子脱离队伍!

  极目望去,仍是一片黑暗,他真不明白,带路的人,是怎么可以正确无误地把队伍带进那么狭窄的山缝之中的。

  就这样,他随著大队向前走,从前面,不断有歌声传过来,所有唱歌的人,听来都受过训练,一组人一组人接著唱。当歌声传到他的时候,他也只好跟著唱几句。他一点不也明白唱的是甚么,但是那歌声听来却令人热血沸腾,甚至令人兴奋,分明是军歌一类。

  就这样,走了很久,照阿水的说法,是“有一百年那么久”,这才又听到了前面又有歌声传来,那歌声,听起来悦耳得多,全是女声和童声。不多久,双方便会合在一起,歌声也融合在一起,虽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歌声,但却又可以很是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此际,队伍已停了下来,阿水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呼吸可闻,但是歌声一止,人人静了下来,却又是雅雀无声。

  阿水也屏住气息等著。不一会,前面老远处,响起了“呜呜”的号角声,听起来悲壮之至。随著号角声,队伍又向前移动,这一次,移动的速度甚慢。

  更奇的是,虽然没有人说话,可是却此起彼伏,不断有啜泣的声音传出来,不时,又有几下嚎哭声夹杂其中,连阿水也听出,号角声在悲壮之中,大是哀伤,分明是一种哀乐!

  一想及此,阿水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他觉得,那么多人竟然是一支送丧的队伍!

  他心想,不知是甚么了不起的人死了,要有那么多人为他在黑暗中送丧!又何以天色竟如此黑暗,难道老天爷也在哀悼这个人的死亡吗?

  他正在想著,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又一起静止。而且,他也看到了极其微弱的光线。

  那光线有一大片,微弱朦胧之极,若不是在黑暗之中久了,根本觉察不出。

  阿水的双眼一有了光的感觉,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谢天谢地,天终于亮了!

  但是接著他便想到,糟糕,天色一明,自己就要被人发现了!

  他吸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仍然向前走著。光线渐渐加强,从前面朦胧地漫过来一大片,终于使他可以约略辨别出一点人影了。

  这一来,他比身在黑暗中时还要害怕,因为极目望去,影影绰绰,人头涌涌,竟至无边无涯,少说也有万人以上!

  幸好所有的人,这时都放慢了脚步,口中所唱的歌,听起来也格外哀伤。

  所有人都专注地向前看,并没有人左右张望,而且阿水的服饰,取自那山洞之中,看来也和旁人无异,所以肯定一时之间,不会被人发现。

  他定下神来,一面随著大队向前走,口中哼哼有声,假装也在唱歌,一面向前望去。

  只见那片光芒的范围极大,朦朦胧胧,竟比整个足球场还大,可是光线看起来,古怪之至,似有似无,闪烁不定,又似在流动,又像是静止。总之在阿水的经历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光源,他也不知道那是由甚么发出来的光──这时,他已知道那不是“天亮了”,因为微光并不是来自天上,而来自前面!

  越是向前走,光便越一越甚,渐渐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手,那些人走得更慢,阿水的四周全是人,他除了跟著人群渐渐移动之外,别无他法,他尽量掩饰著,不被别人发觉他是一个外来者。

  这段时间很长,直到号角声忽又大作,人群的移动,才停了下来。

  阿水的个子不算很高,在他的前面全是人,似乎人人都很高大,遮住了他不少视线,当他停下来时,还是只看到前面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光,但停下来不多久,光便增强,那情形就像是天色由破晓时分要转为天亮一般。可是光芒却闪动得更甚。

  这种景象,奇特之至,阿水用力眨著眼睛,也不知那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号角响了一阵又一阵,突然之间,一声呼喝,所有人一下子都匍伏了下来。事出意外,阿水愣了才不过一两秒钟,已变成了“鹤立鸡群”,异相之至!他连忙也伏了下来,心头狂跳,唯恐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但总算过了一会,并没有甚么人注意他。

  匍伏了不多久,在号角声中,所有人又站立起来,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程,再伏下来,然后又起来,如是者三次,已经离光源更近了。阿水向前望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竟是一大片朦胧的水!

  那一大片水,是一种异样的深蓝色,不是在他的视线之下,而是在他的正面。那种朦胧的、闪动的光线,也正是由这一大片水所发出来的,或者说,是通过了那一大片水传过来的。

  阿水不住地睁著眼,他更不明白那是甚么景象了──他肯定自己不是到了海边,在海边看海水,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一大片水就在他的正面,那情形就像是他面对著一只其大无比的水箱一样,要不然,水怎么会在他的正面出现呢?

  这时,阿水虽然看到了水,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有一大片人,他距离可以看到的水,大约还有两百公尺,不过,他已可以肯定那是水,深蓝色的水。

  而且,透过深蓝色的水,他还可以隐隐看到,水中似乎还有著高大的建筑物,巍峨壮观,但是看不真切,只觉得形式很是奇特,不像宫殿,也不像是庙。

  阿水此际,心中的讶异,真是到了极点,他心中傻傻地想:蒙古人造了那么大的一个水缸干甚么?难道又是甚么人工建造的旅游新景点?

  看来就算要养鱼,也要不了那么大的水箱,除非是养大鲸鱼,让人好在水底观察。但那是甚么样的大工程,蒙古人何来这样的财力物力?

  他正在想著,行列又停了下来,阿水真想不顾一切,挤向前看个究竟。忽然所有人又一下子伏了下来,而且,缓慢而听来哀伤的各种乐音,也从前面传了过来。

  阿水随众伏著,但他仍半抬著头,专注前面。

  在他前面的那片海水极大,有好几个足球场般大小,一片深蓝,水中的建筑物,在凝神观察这下,也渐渐看得清楚了,看得出那是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在一个正方形体的两旁,是城墙也似的建筑,在其上,有著众多的梯级,还有众多的巨大石雕像。

  那些建筑群上,都长了不少海草等类的水中植物,正在缓缓飘动。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前所未见,连做梦也想想不到的海底奇观。

  阿水望著这一切,也如同身在梦中一般。不一会,他又看到有人在最前面推出了许多木架子来,约有一百多个,高有三公尺。

  又有许多人爬上了木架子,阿水在这时候,几乎“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因为所有披上木架子的人,身边都带著一个金黄色的半圆球。

  他对这种半圆球的大小形状颜色,并不陌生,那天晚上,他就是被这种半圆球扯下水中,失去知觉,醒来之后,已在那山洞之中了。

  那些爬上架子的人,随身所带的半圆球,看来略小。几百个人一起爬上了架子,看来像是一群金头怪物在行动,怪异莫名。

  等到一众人上了架了,忽然听得那些架子发出轧轧的声响,各伸向上,伸向上的部分是四方形的,但每一边都有梯级。随著这种四方的梯级向上升,那些人也就迅速无比地向上攀去,自架子上升起的梯阶,竟然高达十公尺左右才停止。

  那些架子上、梯级上,已攀满了人,老远看去,这些人和架子,就在海水之前。深蓝色的海水,就像是一副古怪之至的画面的背景色一样!

  阿水说到这里,陶启泉作了一个手势,令阿水暂停,他向我道:“你能够设想那些会有梯级升出来的架子,是甚么东西?”

  我听阿水的叙述,听得诧异莫名。我一生之中,遭遇的怪事之多,不可胜数,但如果那是我的遭遇,其怪异的程度,肯定在前三名之列了。

  陶启泉突然这样一问,我自然答下上来,所以摇头道:“难以想像。”

  陶启泉对阿水道:“拿出来给卫先生看看!”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陶启泉要阿水拿甚么出来。阿水忸怩了一下:“我画得不好,但确是那样子的。”

  他说著,走向一个柜子,看来冷医生的办公室,他熟悉得很,他取出了一叠纸来,抽出了其中的两张,交给了我:“那架子和梯子,就是这样子的。”

  我看到那两张画,一张是一个“架子”,那是一个木台,下面有轮,上面升起一个很高的笼梯。

  另一张画,在一片深蓝色之前,有许多这样的架子,架上爬满了带著半球形物体的人。

  陶启泉再问:“你看这架子像甚么?”

  本来,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但是忽然之间,灵光一闪,想起陶启泉来的时候,提到过成吉思汗,我脱口便道:“这东西,看起来像是蒙古大军攻掠城池的战车,靠它爬上敌人城墙去的!”

  陶启泉用力鼓掌:“好卫斯理!一点不差,专家看过,说那是战车和云梯的结合,是蒙古军事天才的创作,在当时的攻击战中,起了重大的作用,这东西叫做‘升天车’,最高可以升至二十公尺!”

  我不由自主向阿水望了一眼。

  陶启泉明白我的意思:“这东西,要不是阿水亲眼见过,杀他的头,也想不出来。”

  我心中疑惑,咕哝了一句:“难道他们要去攻打那……水中的建筑物?”

  陶启泉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怪,你且听阿水说下去。”

  阿水喝了几口酒:“再下来发生的事,我……一想起来,就怀疑自己当时身在梦中,但却又不是,那一大片深蓝色的海水在我面前,那情形就像是面对著一只巨大无比的水族箱一样,我看著,心中不断地兴起疑问:何来这么巨大的玻璃?就算有那么大的玻璃,这是多大的工程,为甚么要这样做?”

  阿水心中,确然一直育这个疑问,这很正常,因为谁都会这样想。

  当然,眼前的奇景,更是吸引,阿水也没有一直在想答案,他看到再也没有人爬上架上,笼形的梯上、已爬满了人,少说也有好几百人。

  这时,号角声再起,爬满了人的架子,在另外许多人的推拉之下,缓缓向前,更接近海水。忽然之间,听得所有人都呼喊起来,那呼喊声之大,令阿水吓了大大一跳。他已忍了很久,这时,也趁机大叫起来,反正人人都在呼叫,也没有人注意他。

  就在惊动动地的呼叫声中,阿水看到的奇景,足以令他后来一想起来,就以为身在梦中。

  他看到,攀在笼形梯子上的人,自上到下,约有五层。这时,在最上层的那些人,忽然纵身向前直扑跳了出去,阿水乍一看到,心中大是吃惊,心想,糟了,梯子那么高,那些人扑跳著,离开了梯子,摔下来,岂不是不死也成重伤?

  一下子,有几十人在高处向前扑跳而出,这场面很是壮观。但可以想像的是,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这些人肝脑涂地,血肉横飞,骨折筋裂,惨不堪言。

  阿水心中一凛间,事情已发生,那些人己扑跳而出。那些人是向著下面的水扑出去的,意外之至的是,那些人一扑近水面,非但没撞跌下来,而是一下子就扑进了水中!

  那些人一进了水中,自然不会摔跌下去,只是身子向上略沉了一沉。接著,各人动作一致,把那半球形的东西,罩到了自己的头上,立即向前游了出去,那些人的身手,很是矫捷,游得很快,目的地是那宏伟之极的建筑物。

  阿水真是看得呆了,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明白发生了甚么享。张大了口,却再也发不出呼叫声来。

  其余所有人,像是看惯了这种怪事一样,他们仍在不断地呼喊,他们的呼喊,听来是在助威,向那些一扑就跳进了水中的人喝采。

  等到阿水略定过神来时,扑跳进水中的人更多了。原来笼形的高梯会转动,攀在一边的人,扑跳进了水中后,它就转动,把另一面转向水,那一面的人,再整齐地扑跳进水中去。

  等到第一层的人全进了水中,向那宏伟的建筑物游去时,第二层的人,也依次跳进了水中。

  阿水看得喉乾舌燥,全身发滚,眼前景象之奇特,真足以令人神经错乱!

  阿水说到这时,略停了一停,竟大口喘起气来。

  我也正想有问题问他,所以暂不催他继续说下去。看到他的样子略为定神了些,我才问道:“那些人向前一扑,就扑进了水中?”

  阿水点头:“是!”

  我作著手势,指下面又指前面:“你看清楚了,是跳向前面,不是向下跳?”

  阿水大声道:“向下跳,跳进水去,那有甚么稀奇。”

  我道:“好,那你知道自己是在说甚么?”

  阿水道:“知道。”

  我耐著性子:“请你再说一遍。”

  阿水虽然很不耐烦,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不是很容易令人相信,所以他还是照我的吩咐,把他当时看到的情形,再说了一遍。

  虽然在他的两遍叙述之中,并无破绽,也没有自相矛盾之处,可是,我还是摇了摇头。

  我道:“阿水,你所说的情形,如果成立,那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大片深蓝的水,是不会流动的,像这样──”

  我把一只杯子斟满酒,再把杯子横放,杯中的酒,自然立刻流泻了出来。

  我伸手指向杯口戳了戳:“你的意思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水还在杯子中,那些人和水之间,并无阻隔,所以可以──跳进水中?”

  阿水吸了一口气:“是的!”

  我先望陶启泉,再看冷若水,一字一顿地问:“这合理吗?”

  陶启泉和冷若水竟异口同声道:“若是事情合理,谁会来找你卫斯理。”

  我不禁啼笑皆非:“可是也不能完全违背自然原则,水一定是流动的,不然就不叫水,不会流动的水,你们叫我如何理解?”

  他们都不出声,我道:“是要我理解成有一块大玻璃挡在水的前面,那些人有可以穿过固体的本领?”

  陶启泉道:“那更不可思议了!”

  我道:“不,那可以设想,比起水能直立不流泻,更可以接受。”

  陶启泉默然不语,我又道:“我知道你曾亲眼目睹固体穿越固体的奇事!”

  陶启泉道:“是,那个举世闻名的张姓奇人,和一些其他的异能人士,都有这个本领,但是他们只不过是把药丸自瓶中取出来──”

  我道:“也有人说,那张姓异人,可以穿透墙壁,可以由三楼一直穿过地板到一楼!”

  那张姓异人的许多异能,完全超乎人类现有的常识范围之外,这里不是讨论他的一切,只是我提出了人有穿越固体的可能性,所以才提出来,事实上,许多“法术”都有这种事例。

  我和陶启泉正在讨论,阿水却插言道:“不是,那些水,那……直立的水前面,并没有阻隔!”

  阿水所说的话,听来很怪,像“直立的水”,听起来,就像是“冰冻的火”一样怪。

第六部:大胆假设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认,“直立的水”是一个很恰当的形容词。

  当时,我听阿水说得那么肯定,没好气反问:“你怎么知道?”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生硬,阿水有点害怕,但是他还是坚持:“那些人跳向前去,扑进水中的时候,都有水花溅出来,就像跳水一样,有的溅得多,有的溅得少。”

  我呆了一呆,实在难以想像这种情景,阿水再强调:“是真的,水花溅出来,洒在附近的人身上,那些被水洒中的人,都高举双手欢呼,像是中了头奖一样!”

  我吸了一口气:“你说那片水有多大?”

  阿水道:“好大好大的一片,直立在面前,直上直下,像是一幅奇大的峭壁,可是人一跳,就能跳进水里去,游向那……宫殿!”

  我苦笑:“他们游前去干甚么?”

  阿水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看到他们游近去,是除去墙上、柱上和那些石人石马上的海草,一时之间,海水混浊起来,连那宫殿也看不清了!”

  陶启泉又叫了我一声,他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分明是在问我:“够怪了吧,你有甚么意见?”

  我挥了挥手,示意各人都静一下。

  我确然需要静一下,把阿水已经说过的那一切,好好的消化一下。

  我发现,我必须先肯定一点,信他的话,还是不信。

  若是根本不信,那也不必考虑其他了!

  阿水所说的一切经过,都荒谬莫名,也正因为如此,那是他想像力范围以外的事,他无法“想”出这些事来。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这些全是他真正的经历了。

  我想到这里,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妄想症患者的妄想,也是由患者本身的脑部活动所形成,一个人若是从来也不知道有马这种动物,那么,不论他如何妄想,他都不会想像自己变成了马!”

  冷若水的话,等于和我的肯定一致,我吸了一口气,向陶启泉道:“令海水壁立,传说中,有些‘仙法’可以作得到,基督教的《圣经》之中,上帝的力量,分开了红海,使摩西和他所带领的以色列人,得以逃过埃及人的追击,也是一个例子。至于阿水所说的情形,我还无法假设属于哪一类。”

  我这样说,陶启泉自然不满意,可是阿水却高兴之至,他搓著手:“你相信我的话了?”

  我道:“是,请你再说下去──那些人是如何离开直立的水的,仍然跳出来?”

  阿水受到了我相信他话的鼓励,大是兴奋。

  他道:“不是,是另有一些人,爬上了梯子,那些人游回来时,在梯子上的人,伸出手去,他们也伸出手来,在梯子上的人,把他们拉出水来的。”

  我闭上眼睛一回,设想著这种怪不可言的情景,不由自主摇头不已。

  那些游进水中的人,人人头上顶著半球形的物体,阿水自身有过经验,知道半球体之中有空气,可以供人在水中呼吸。

  那些人在水中,行动也很矫捷,他们清除那宏伟建筑物上的海草,引起了海水的混浊。等到他们全部被拉回来之后,海水又渐渐澄清,建筑物看得更清楚,这时,深蓝色的海水也更明亮。

  所有的人,随著号角声,一会唱歌,一会呼叫;又有一队一队的人,上去跳舞。阿水心中发急,不知何时是了。

  这些仪式,占了很长时间,直到面前的水,渐渐地,又从亮蓝变成了深蓝才止。

  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往回路走去,阿水夹在人丛之中,又饿又渴,他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跟著众人走,那些人都走一走,回头看一下,不多久,深蓝色的水越来越暗,再不多久,那一片水已黑得看不见了,四周是又一片浓黑!

  我听到这时,心中陡然一动,疾声问:“阿水,你可有注意,究竟过了多少时间?”

  阿水道:“没有,开始时,事情太怪了,我根本不知时间,后来,也无法计算。”

  我沉吟了一下,阿水又道:“我离开的时候,吃得很饱,到面前的水最亮,那些人开始游回来的时候,我肚子开始饿,到再走动,那片水不再发光时,我饿得更厉害,怕有一整天了!”

  陶启泉神情兴奋:“你想到了甚么?”

  我反问:“你先说,你想到了甚么?”

  陶启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想到的是,阿水确实过了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他到水边的时候是早晨,那片水变得最明亮的时候是正午,后来,水又变深蓝,太阳下山了。”

  陶启泉一面说,我和冷若水就一面点头,阿花却不明白,她道:“水哥没说看到太阳啊!”

  陶启泉望向我,我鼓励他说下去,他挺了挺身子:“阿水当然看不到太阳,太阳是在上面,太阳晒在海面,光线透过海水传下去,海水越深,光线越弱。阿水看到的光是,海下面的光,他是在海底下!”

  陶启泉一口气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花用怀疑的眼光望一了陶启泉:“不对吧,要是在海底,海水应该在头上才对,水哥说水是在前面的!”

  陶启泉伸手在阿花的俏脸上,轻拍了两下,却向我看来,我作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他道:“他是在海底,不过是在海底的一个大岩洞之中。他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水,就是那个海底大岩洞的洞口!”

  他说到这里,又伸手捂住了阿花的嘴:“你一定要问,海水怎么会不涌进洞中,对不对?”

  阿花娇媚地点了点头,陶启泉道:“这一点,我想不到了,或许是甚么‘仙法’阻隔了海水!”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仍然望定了我,我缓缓摇头:“我也想不出道理来──”

  说到这里,我略顿了一顿,忽然有了奇想。

  我道:“倒是有一个可能,就像把一只空桶,倒覆著迅速压进水中一样,由于桶中有空气,所以水被空气所阻,不能进入。”

  各人都望定了我,我续道:“那海底岩洞之中,显然有空气,不然,那么多人,无法生存。我想,那是亿万年之前,地壳变动所形成的一个奇迹──形成了一个大岩洞在先,再突然有海水涌进,海水把岩洞中的空气封在岩洞之中,海水也为空气所阻,不能进入,这才形成了那种怪异莫名的现象!”

  陶启泉和冷若水齐声道:“有这个可能吗?”

  我道:“理论上来说,有这个可能!”

  冷若水摇头:“不,在理论上来说,并没有这个可能,你把一只空瓶浸到水中去──”

  她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的话,不但不能推翻我的假设,而且,恰好帮助我的假设,可以在“理论上成立”。

  当然,若是一只大口的瓶子,又是瓶口向上,直放进水中的话,瓶中的空气会逸出,水会一涌而入。

  但如果是一只小口的瓶子,尤其是瓶颈又有些曲折的话,又横放进水中,那空气就会留在瓶中,也足以阻止水自瓶口涌入。

  我所的假设情形,就是那样!

  阿水还有点不明白,陶启泉向他解释了一番,他喃喃地道:“太奇怪了,真太奇怪了!”

  陶启泉道:“大自然形成的奇景,连陆地上,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更别说海底了!”

  他的话,在逻辑上,难以成立,可是听起来,却也颇具说服力。

  我道:“先肯定了这个假设,再听阿水的叙述,就容易了解得多,有许多不可解的谜团,都可迎刃而解。”

  陶启泉道:“例如为何如此黑暗──海底岩洞,不见天日,自然黑暗之至!”

  我道:“又例如何以水和人之间并无阻隔,水是被空气阻在那里的,形成了一大幅水墙。”

  冷若水也道:“也明白了何以不准阿水点火照明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其余各人,一时难明。冷若水道:“岩洞再大,当年形成时,被封在内的空气,也就永恒不变,只有越来越少,不会增加。许多人在内生活,消耗氧气,若只是呼吸,可以维持许多年,若加上生火,燃烧耗氧甚巨,人就活不成了。”

  冷若水道:“对极!对极!当年一定曾立下极严的规条:不准带火!”

  我徐徐地道:“不过,我的假设,却联带一个更骇人的事实,有许多人,上千,可能上万,可能更多,一直在那海底大岩洞中生活!他们在黑暗的海底大岩洞之中,生活了……超过一千年!”

  阿花傻傻地问:“他们那么长命?”

  阿水道:“谁能那么长命?当然是传宗接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陶启泉也知道,我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一大群一直生活在海底的人!

  陶启泉在呆了半晌之后,才道:“若是要发掘成吉思汗的陵墓,自然也需要把这群人带回地面来。”

  我且不理会那些人──因为事情不但怪诞,而且很是复杂,要一件一件来解决。

  我道:“你何以肯定那里是成吉思汗墓?那在水中的宏伟建筑物就是?”

  陶启泉得意洋洋:“那是我的推断。”

  我道:“根据甚么?”

  陶启泉向阿水一指:“根据他的叙述!”

  我闷哼了一声,有两句话不必说出口,陶启泉也可以明白我心中想的是:阿水这小子只怕只是听说过成吉思汗的名字,就算陵墓真像电视剧的布景那样,写上“成吉思汗之墓”字样,只怕写的也是蒙古字,阿水如何认得。

  陶启泉于是补充:“我是根据他的叙述推断出来的,阿水,你再往下说。”

  阿水点了点头:“往回走的时候,所有队伍,不像来时那么整齐,队伍散乱,可以穿来插去,也有人在互相交谈──”

  这时,阿水所想到的只有一点,我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他心中真是彷徨之极,既不敢落单,又不敢和别人在一起,当四周全成了漆黑一片之后,他更是无助。正当他进退两难,而且感到身边的人渐渐稀疏时,忽然感到有一个东西极快地接近他的身边,他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已被一只铁钳般有力的大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一张口想叫,还没有出声,又有一只大手掩了上来,掩住了他的口,几乎令他透不过气。

  他想挣扎,但哪里使得出力来,早已身不由主,被横拖倒拽了出去,拖出去没几步,又被提了起来,足不点地,极快地向前进。

  这时候,阿水反倒定下了神来,因为那人提著他行走,身体的距离自然极是接近,他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体味,正是这些日子来所熟悉的那壮妇身体上的味道。

  虽然他私自出洞,难免受责怪,但只要是那壮女的话,性命可保无虞。

  在被提起了好一会之后,俺住他口的手略松,他就叫了那壮妇的名字一声,只听得一声低喝,正是那壮妇的声音,似是命令他禁声。

  阿水不敢再出声,那壮妇放他下来,拖著他疾步而行,过了相当久,眼前一亮,又已回到了那山洞之中。

  山洞之中的微光,来自会发光的苔藓,本来微弱之至,但是在浓黑之中久了,那一些微光却如同明灯一般,阿水定了定神,去看那壮妇时,只见她又是恼怒,又是关切,额头上全是汗,连头发也贴在一边脸颊上,望定了自己,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才好,再加上一路急行,气喘不已,胸脯起伏,衬著她雪白的脸和颈,竟大有动人心魂之姿。

  阿水甚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那壮妇,又亲又吻,来表示他重回洞中的欢喜。

  那壮妇叹了一口气,略推开了他一些,指著洞口的帘子,说了几句话,阿水明白那是叫他再也不可出去之意。在这种情形下,阿水自然先答应了再说──外面的情形,如此怪异可怕,在这洞中,可以说是安乐窝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那壮妇对阿水更好,除了不见天日之外,那种乾乳酷和不知名的草腥味植物,也渐渐吃惯了。

  而且,阿水正渐渐学会了壮妇所说的那种语言,他知道那一次他溜出洞去,参加了大聚会,在众人突然匍伏在地时,他慢了几秒钟,那壮妇恰好在离他不远处,就认出他来了,自那时开始,壮妇就一直注意他,所以在仪式结束之后,可以一下就来到他的身边。

  他也知道,那种聚会的仪式,定期举行,目的是为了清除海水中那宏伟建筑物上的海草和其他的附生物,他更知道,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小山洞,住著许多人,住在这里的,全是蒙古人,属于学儿只斤族,人人都是同族。

  当阿水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以他有限的知识,他也想到,若然是同一族的族人,和外界不相往来,那么,如何传宗接代呢?

  他问了这个问题,可是那壮妇却用大手捂住了他的口,凡是壮妇不愿讨论的问题,她就用这个方式来表达。

  壮妇又告诉他,这地方虽然暗无天日,但是组织很是严密,对于外来者,绝不容情。

  阿水提及他自己来的情形,问自己是如何来的,也得不到回答。问到那建筑物是甚么,壮妇的回答是:一个人睡在那里,一个巨大无比的巨人,永远永远睡在那里。

  壮妇说得相当文学化,阿水倒也可以知道,实际上,那是一个大人物的坟墓。

  在洞中的岁月,无日无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次和上一次一样的聚会,这一次,他请求壮妇带他参加,壮妇居然答允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再加这一次又有壮妇在他的身边,而且,他又粗通对方的语言,所以比起上一次来,大是镇定。

  他听出,那呼喝声全是在指挥众人的号令,或令各人急行,或令各人停止,或令各人跪拜。在哀号声中的歌声,唱的全是颂词,在歌颂一个人如何如何像大鹰一样雄骏,像天神一样伟大等等。

  阿水也看得更仔细,那些在笼梯上的人,横进水中和再被人拉回来,确然一点阻隔也没有。

  他问那壮妇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壮妇只说那是天赐的。

  在第二次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阿水有了一个念头,感到自己要是寻求离开这个地方的办法,唯一的可能就是跑进水中,浮上去,只要一直向上浮,总能浮出水去的。

  要浮出水去,自然必不可少,至少要弄到一只那种罩在头上,可供人在水中略为透气的半球形物体。

  他不敢开口问壮妇,只是自己留意。他看到那些人在清理完建筑物上的海草,游回来之后,一上了梯子,就把半球形物体除下来,向下抛,下面就有人欢呼著接住,一起垒著,放在一辆又一辆的板车上,由人推著拉著向前去,不一会就没入黑暗之中,看来是收藏起来,下次再用。

  阿水花了很长时间,计划离开这地方(后来估计那是超过一年的时间)。

  他不明白那么多人,何以能在黑暗中认路。在这段时间内,壮妇一离开,他就偷出洞去,开始时,向外走十来步就回来,后来渐渐走远些,也至多走出几百步,也有好几次几乎摸不回来。

  在他离洞的时候,也曾遇到过人,听到人声,他凑近去,人家也知道他靠近,有时和他说话,他也可以含糊的应对几句。

  不止一次,他感到自己真的和处身于阴曹地府之中无异,在浓黑之中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不就像是鬼魂?他也知道,何以这里的人皮肤都如此之白──出生之后,从来不见阳光,皮肤焉得不白。

  他曾好几次装成不经意地问壮妇,何以这里的人能在黑暗中行动,壮妇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知要到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要有首领带路,平时,谁也不能去,一被发现,就立时处死。

  这一切,阿水都记在心中,他也更用心去学习壮妇所说的语言,一直到了另一次聚集在那一大片“直立的水”前,那是他久候的机会。

  这一次,壮妇仍和他一起在队伍中前进,但是对他的戒备已松了许多,他陡然之间,斜刺里窜出了几步,然后,立即伏下不动。

  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不但自己隐藏在此,给别人知道了不得了,就算是壮妇给他人知道她留著自己,也一样是大罪。

  所以,他料定了他那样做,壮妇也不敢大声张扬。果然,壮妇只发出了一下愤怒之极的闷哼声,以后,在阿水的身边,就只有脚步声了。

  不一会,阿水站了起来,又有一些人自他身边经过。他加快脚步,这一次,他要尽量靠近那“直立的水”,是这他计划的第一个步骤。

  等到许多人又聚集在水前,开始匍伏之际,阿水离水只不过三十公尺左右。他看到了指挥的人,衣著神情都很是威武,一声令下,本来被毛皮覆盖著的木架子,纷纷显露出来,笼梯在号角声中升起。虽然已是第三次经历,但这次隔得近,仍然感到无比的壮观。

  接下来所发生事,和上两次完全一样,一切全都照同一个模式进行,一丝不苟。

  等到仪式完毕,队形开始没有那么严谨的时候,阿水就开始向前挪移。这一次,由于他离“直立的水”更近,所以把那水中的宏伟建筑物,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建筑物之前,有一个很大的石砌广场。

  在那个广场之上,有一组石墙,不高,可是相当宽广。在那墙上,浮雕著许多兵马,正在攻打一匹城池,浮雕上的人民,都和真的差不多大小,其中有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英武莫名,看来像是主师。浮雕十分生动,那些大石像是在随风展动,也彷彿可以听到千军万马所发出的呐喊和厮杀之声。

  阿水一直挪移到了很接近那些笼梯的时候,才停了下来,笼梯缩回架子去,巨大的架子,由众多的人推著,在逐渐降临的黑暗之中,向前推出去。

  接下来,再详细地叙述阿水的行动,对整个故事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那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要详细叙述,可以比一本书还长,妨碍了故事的发展。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那些推架子车的人,到了一个大山洞之中,那山洞中也有微弱的光芒,那山洞究竟有多大,他一直说不上来,只看以目光所及,山洞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的目标是那种半球体,在山洞中堆著许多,他成功地取到了一个。

  最考人的是,他如何再去到“直立的水”前面,这一点是他逃亡计划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七部:攻城奇法

  我对他的计划,评价甚高,因为他居然想到了最难克服的一关。

  在浓黑之中,根本无法认路。但是他知道,只要看到由那一大片“直立的水”所发出来的光芒,他就可以去到那片水的面前,这一点,反倒成了黑暗中的有利条件。他在身边,带了数十块长著发光苔藓的小石块,每当他感到转了一个弯,就放上一块。

  那小石块只不过指头大小,所发出的光芒,自然也微弱之极,即使是在浓黑之中,也不易引人触目,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有这种苔藓生长,只不过一长就是一片,至少也有巴掌大小,不像他放下的只有一点,所以,既不易惹人起疑,他自己又容易辨认。

  他也知道,要等很久,那片“直立的水”才会有光发出,所以他小心地摸索著往回走。

  这一夜,可以说是阿水一生之中,所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当他终于看到在他前面,有一幅朦胧的光芒开始亮起之际,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然后,他终于来到了“直立的水”的面前。

  一直当他来到了那一片水的前面时,他仍然不相信自己可以就这样走进水去,他先伸出了一只手,毫无困难地便插进了水中,带给他全身一股清凉,当他缩回手来时,带出了一些水花,在他前面的水,竟闪起了一阵波纹,阿水不由自主连退了几步──他怕那一大片水会忽然倾泻下来。

  当然,那一片水若是泻下来的话,他就算退出几公里去,也一样会遭没顶之灾,那时一种全然无法想像的灾难。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在那“直立的水”附近,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他试了两三次,这才把身子慢慢地进入水中去──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经历,一个人站著,横著进入水中去。

  到了水中之后,他定了定神,只闭住了气,再把那半球体罩在自己的头上,双手紧抓住那半球体的边缘。

  我听他说到这里,自然而然现出了怀疑的神情,我不望别人,单望向冷若水,她是医生,应该知道我在怀疑的是甚么。

  她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我的怀疑合理。

  于是我问:“阿水,你知不知道海水有多深?”

  阿水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又问:“那你说,那片‘直立的水’有多高?”

  阿水用手比了一比:“好高,至少有四五十层楼那么高,很高。”

  我吸了一口气:“冷医生,那是说,海水的深度,至少超过了两百公尺。”

  冷若水道:“只有更深。”

  我道:“从深海中向上升,如果没有减压的步骤,结果会怎样?”

  冷若水道:“可怕之至,几乎立时死亡。”

  我没有再说甚么,向阿水望去,阿水没有开口,却是冷若水回答我:“事情极奇妙,那半球形的物体,可能是经过特殊设计,专为在海水中升降之用的,几乎七八百年之前,就已经有那么精妙的设计,真有点不可思议。”

  我不明白:“此话怎讲?”

  冷若水道:“你听阿水说下去,就会明白。”

  陶启泉插口:“卫斯理,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

  我怒道:“放屁,有疑不问,那还叫卫斯理吗?”

  看到我真像动气了,陶启泉作了一个鬼脸,不再说甚么。

  阿水忙道:“我不知海水有多深,只知道我上升得很慢很慢,不论我多么努力蹬水,都只是一寸一寸地浮上去。我心中急极了,因为要是叫人发现了,真不知怎么才好,我不知道何以会如此之慢,真急死人了。”

  我吁了一口气:“就是那慢救了你──究竟多久?”

  阿水摇头:“我不知道,因为在还没有浮出水面之前,我已经昏了过去,在我昏过去之前的一刹那,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又向冷若水望去,冷若水道:“虽然缓慢的上升,起到舒缓的作用,但还是对人的适应力的大考验,自然昏迷,是正常的现象。”

  我对冷若水的分析,自然没有异议,但是对她说来如此轻描淡写,却也觉得奇怪。虽然阿水如今好好地在我们面前,可知他必然逢凶化吉,但是当时他人还在海水之中,就昏迷了过去。其凶险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冷若水知道我的心意:“一般来说,都要以将近水面之时,人才昏迷。”

  我道:“那生存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冷若水向阿水作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阿水了吸一口气:“等我醒来的时候,已身在沙漠之中,身边滴水全无。”

  我呆了一呆,想听他进一步的阐说,但是他摊了摊手,表示一切就是那样。

  我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我沉声道:“会移动的湖泊。”

  冷若水补充道:“或是会移动的海子。”

  我皱著眉:“阿水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情形一样,都是通过一个会移动的湖泊来去的,在那个湖泊或海子中,有一个通道,可以通向海底去。”

  阿水神情茫然,陶启泉沉声道:“看来,情形正是如此。”

  我呆了片刻,不由自主摇著头,陶启泉说得轻松,事情正是如此。若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话,那简单超乎想像之外,难怪阿水要被人当成疯子了。

  陶启泉有点挑战的意味:“你不能接受?”

  我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单是接受这个故事,并无不可接受的理由,但是说到头,还是未曾说明白,你何以肯定那是成吉思汗墓──是那个壮妇对你说的?”

  我最后一句话,是望定了阿水说的。阿水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他道:“没有人对我说过,我也不知道甚么成吉思汗墓,是陶老板说的。”

  我立时又向陶启泉望去,陶启泉向阿水道:“把那幅你画下来的战争图给卫先生看。”

  我没有再问甚么,阿水又找出了一幅画来,这幅画比较大,陶启泉在我看画的时候,负责旁白:“这是那水底宏伟建筑物前,广场上那幅大墙上的浮雕,阿水曾说过,上面的浮雕是一场战争,他凭记忆,把其中的一些场面画了下来,请留意中间部份。”

  我看著那幅画──即使阿水颇有绘画的天分,这画也画得极其潦草,不过,也还可以看出,那是一场攻城战。在中间部份,有很奇特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