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前  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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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其实应该正名为《前世遗传)。但由于以前已有一个故事叫《遗传》,所以就叫《前世》算了。

  前世、今生、来世,这样的轮回,可以化出无数不同的故事来,以后若有所想及,还会再选用这个题材。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三藩市

      清早极冷,中午很热,怪天气

第一部:不见客的主人

  这个故事,发生在若干年之前,请留意此点。

  许多年来,在我记述的故事之中,有不少涉及到人的前世。前世、今生、来世,自古以来,一直是人类在思索,而又未曾有确实证据可以详细说明的疑惑。牵涉的范围极广──灵魂、轮回、记忆在在都和生命的奥秘有关,堪称是人类的最大神秘。

  在我记述的故事之中,曾从不同的角度去探讨,又以各种各样的设想去假想,各位熟知我故事的朋友,自然可以知道,只怕在我之前,并无他人在文字上以如此多样化的形式去探索这个生命大奥秘的究竟。

  结果如何呢?

  结果,还是在想像和假设的阶段。

  在以往所作的努力之中,并没有一个故事正式以“前世”为名,如今的这个故事,既然名为“前世”,讲的自然是有关人前世之事。

  这个故事之所以打正旗号,是由于发生的事,和以前的种种假设,有些分别,独特而诡异,确然是人的前世和今生的纠缠。除了诡异之外,甚至还很恐怖,若说每一个人都有前世的话,更值得令人深思。

  好了,闲话表过,开始说故事。

  故事开始在一个寒夜,我又恰好在一个寒带地区,大雪纷飞──至于我何以会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地方,后文自当细表,那和本故事大有关连。

  我当时所在的环境,是一个山区,大雪自早上开始,下了整整一天,天地之间,除了白色之外,别无其他,而且,连声音也像是被盖住了,静得出奇。

  在山坳中,有一座规模中等的庄院,我就在那座庄院之内。那庄院所在的山坳,极其隐秘,要通过一道很窄的峡谷,才能到达。那峡谷有几条通道,宽度都不超过两公尺。庄院的主人,就在那几条通道,设置了坚固的钢闸,当真是一夫当关,万人莫入。

  除了这些通道之外,四面高山环绕。那山和中国的山水不同,全是巍峨的岩石,山势突兀崇峻,不是普通人所能翻越。

  庄院是很典型的古代欧洲式,四面是高墙,当中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就地取材,铺著青石板,显得冷漠无情。院子三面是房舍,两层高,据主人说,共有三十四间房间,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厅堂等等。

  我到了那座庄院之后,初安排住在东翼二楼的一间大套房之中,房间很大,陈设粗犷简单,一点也说不上豪华,但是设备齐全,暖气设备很好──并不现代化,是烧木取暖的那种。一进院子,就可以看到一角堆积如山的一段一段的木棍子,都是山区的杉木,烧起来,松油会发出“劈啪”的爆裂声,迸出火花,还会有一股伴随著暖洋洋感觉而来的香味,是取暖的上佳材料,看见有那么多的木段,给人安全感,不会再惧怕严寒。

  我比较详细地描写这些,目的是想说,这里,在感觉上如同世外桃源一样,一切生活上必需的物质,应有尽有。其平静宁谧,无以尚之,确然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庄院的主人,确然也称得上是一位隐士。

  这主人的真正身份,我不是很明白,本来,这不是我做事的作风,我不可能不明白一个人的身份,便到他的庄院作客。

  但如今的情形,确然如此,这其间自然有特别的原因在,我自会在后文说明。

  从庄院的规模和主人的谈吐举止看来,我可以凭推理能力估计他的身份,我估计他是欧洲某国的一个贵族,可能更是曾执掌实权的那种,随著王国的崩溃,而离开了权位的。

  欧洲有的是这样的贵族,有的穷途潦倒,生活不堪,有的却依然坐拥巨资,花天酒地。那庄主人显然是经济极度宽裕,但是他却避世隐居,也算是很特别的情形。

  好了,现在该说说我是何以会破例来到这里的。其实情形也很简单,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一听那口苍老的、标准的牛津口音英语,我就叫了起来:“爵士,我以为你已变成灵魂了。”

  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真是,每天我都以为自己会变灵魂,可是身体却还在。”

  在这样不寻常的对话,当然是由于对方是一个不寻常的人。对了,熟悉我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那“爵士”就是普索利爵士。

  普索利一生醉心于灵学研究,创办了灵学研究学会,广泛搜集各种有关灵魂存在的证据,成绩卓然。我和他相交多年,所以可以这样对话。

  我又问:“你今年贵庚──”

  普索利爵士轻叹:“九十三岁了,卫,是老得应该变灵魂了﹗”

  我安慰他:“不必性急,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我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给我的,所以就等他继续说下去,他乾咳了几声,才道:“卫,我向你作一个请求,希望你不要拒绝,我是一个快变成灵魂的老人了﹗”

  由于他最后这一句话,我一时之间想岔了,以为他要托我在他变成灵魂之后,做些甚么事,研究灵学正是我的一大兴趣,所以我一口答应:“行,绝无问题,你只管说。”

  普索利反倒顿了一顿,才道:“我请你到一处地方去,在那里,有一桩奇事在等著我们。”

  我怔了一怔,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普索利不等我再有反应,便说出了那庄院的所在,我一听是在如此之北的地方,更想设辞拒绝。

  普索利又道:“那庄院主人姓牛顿,我看是假姓,牛顿先生不但请了我,还请了另外一些人──”

  接著,他念出了五六个人名来,我一听,全是知名的灵学专家、降灵师、通灵者等等。这样的一批人聚集在一起,不必说,一定又是举行召灵行动了。

  召灵会之类的行动,属于“灵学初阶”,我对灵学的接触,早已超越了这个阶段,所以我更没有兴趣。而且,在普索利的话中,我找到了很好的推辞理由,我先打了一个呵欠,虽然不礼貌,但也很实在地表示了我的不感兴趣,胜过许多言语。

  我道:“爵士,你忽略了一件事,那位牛顿先生并没有请我。”

  普索利道:“他极想邀请你,可是不知道该如何著手,所以我自告奋勇出马代劳。”

  我支吾著,要想推辞。普索利已道:“我已在世不久了,你就当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吧,难道你忍心拒绝?”

  听得他这样说,我当然只有答应了。因为我和他虽然都相信有灵魂的存在,到大家都变成灵魂时,一定还有机会相聚,但那毕竟是另一种存在形式了,几乎一切全是不可知之数,自然趁如今大家还有身体,还是人的时候,相聚一次的好。

  普索利叮嘱我︰“请立即动身,要是迟了,遇上了大风雪,旅途不会那么愉快。”

  我答应了,转头和白素一说,白素笑道︰“真有人情味,连去做甚么都不知道。”

  我一摊手︰“就当是去看一个老朋友,有何不可?”

  白素自然没有异议,所以我就来到了这个庄院。

  却说我到了离庄院最近的一个小机场,已有一架小型直升机在等著我,驾驶者是一个金发小伙子,极高瘦,一见我就道︰“牛顿先生千万致意,他实在是足不出户,不然一定亲来迎接。普索利爵士是上午到的,他老人家精神极好,因为牛顿先生没来机场接他,骂了三句粗话。并且说,卫先生你至少要因此骂六句,要我千万不可回嘴。”

  我闷哼了一声︰“爵士错了,我一句也不骂。”

  小伙子忙道︰“牛顿先生一定感激莫名,他会在庄院恭候大驾。”

  我笑了一下,心想这个叫牛顿的家伙,若是没有特别的理由,而如此慢客的话,那么他必然会自食其果,我只当是来会见老朋友普索利好了。

  那小伙子驾著直升机,升空之后,不多久,向下望去,就全是延绵崎岖的山岭,偶然可以看到一些村落城镇,也是十分稀疏。

  大约飞行了四十分钟左右,就看到了那座庄院,我首先看到庄院中间的空地上,有几个人站著,其中一个人正双手向天空挥舞著。

  这个人的一只手,执著手杖,那手杖的一端,是一个迎著阳光会发亮的银球。一看到这手杖,自然知道这挥舞双手的人,就是普索利爵士了。

  直升机降落,普索利叫嚷著,步履有点艰难地急急走来,他毕竟已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了。我连忙奔过去,两人相拥了好一阵子,互相拍著对方的背部,很是感慨光阴如箭,自从上次和他相会,至今又过了许多年,在这许多年之中,又发生了太多事,都是在当时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最令人感慨的,自然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陈长青那块内有灵魂的木炭,首先是他发现了报上的怪广告来找我的,如今陈长青却不知魂归何处,自然令人伤感。

  我们急急地交换著彼此的伤感,倒把另外几个人冷落了。

  直到话旧告一段落,普索利才一一向我介绍另外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全是灵学专家,有一两位我也曾听说过,等他介绍完毕,我不觉愕然,因为主人牛顿先生竟然不在其内。

  虽然有陌生人在,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我不发话,却与我的脾性不合。

  我冲普索利一瞪眼,他倒知我脾气,不等我开口,就一叠连声道︰“稍安,稍安,毋躁,毋躁!”

  我哼了一声︰“是怎么一回事,总得有个交代!”

  本来,我还怕有陌生人在,我发作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谁知我话一出口,响应之声四起︰“是啊,总该有个交代,不然,算甚么!”

  从来自各人的反应,我可以肯定两件事。其一,这些人都是普索利约来的,情形和我一样。其二,他们也都未曾见过此屋主人牛顿先生,所以我的话,才能引起名人的共鸣。

  普索利叹了一声︰“各位,既来之,则安之!”

  我冷笑一声︰“主人躲起来不见人,客人哪能安得下来。”

  普索利一顿手中的手杖︰“我邀各位来的时候,已经说明有一件极其特别的事要各位参与,既然是特别的事,自然也要有与众不同的开始,不然,就变成普通的事了,对不对?”

  对于普索利这样的强词夺理,各人都又好气又好笑,我道︰“好,那主人为甚么躲起来不见人,你把原因说出来听听。”

  普索利道︰“真正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还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到了,自然会露面他千辛万苦的请了诸位前来,就是有难题要各位相助,若非真有苦衷,万无慢客之理。”

  正说著,一个穿著管家服装的人,走了进来,他手提著一只盒子,来到了跟前,道︰“请卫斯理先生接受牛顿先生的欢迎。”

  说著,他捧起了那只盒子来。我闷哼了一声:“原来牛顿先生在这盒子之中。”

  那盒子的大小如两包香烟,当然不可能有一个人在里面。管家还没有回答,那盒子竟传出了一个听来又是疲倦,又是苦涩的声音︰“可以这样说,卫斯理先生,可以这样说。”

  那盒子原来是一个通讯仪,我仍然表示我的不满︰“我听不懂你的话,牛顿先生!”

  盒子传来一下叹息声︰“再等一两天,等我要等的人到了,阁下自会明白,请原谅我……自闭太久了,要见……人,需要克服许多心理上的恐惧和障碍,请原谅,我实在需要帮助!”

  这一番话,说来恳切之至。而且,说那是一个自闭症患者最剖心的自白,也无不可。

  我又望向普索利,他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自闭症,但知道他至少有三十年未曾见过任何人,所以,要他和我们相见,确如他所言,需要有一个对他来说,很是困难的过程。”

  有两个人叫了起来︰“天!这是严重之至的症状!”

  这时,自那盒子中传来了一下幽幽的叹息,接著,牛顿先生又道︰“各位若能体谅一个身患重病者的苦衷,真是感谢不尽!”

  我没有说甚么,其他几个人都忙不迭道︰“当然,那不算甚么。”

  我之所以不出声,是因为我感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虽然不知道牛顿先生在玩甚么花样,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除了既来之则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于是,我就在这个庄院之中,一耽就是三天。

  这三天,倒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清静日子,庄院中的藏书颇丰,而且大多数都是灵学方面的书。普索利爵士道︰“这里可以说是收藏量最丰富的灵学图书馆了。”

  这英国老头又讨好我︰“当然,再丰富的书籍中所记载的,也及不上卫斯理的一次经历。”

  我呸了一声︰“别肉麻了!”

  当然,藏书之中,有我所未见的,所以单是看书,也不寂寞。而且,同来的几个人也不讨厌,围炉喝酒闲谈,也是人生一乐。

  牛顿先生一直没有露面,但是每天都有三次通过那盒子向我们问候,每次都语音恳切地道歉,并且说︰“我们等的那人应该到了,唉,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来啊!”

  听起来,他比我们还要焦急,我们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为难他了。

  而且,从第二天起,我们几个人就发展出一种新的趣味游戏,就是竟猜牛顿先生邀我们来是为了甚么事,和我们在等待的是甚么样的人。

  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假设,有的人提出的假设,匪夷所思,足以令人嘻哈绝倒。用这种游戏来消磨时间,倒也颇有趣。

  由于聚集在此的人,都和灵学有关,所以我们的假设,也都猜测事情一定和灵魂有关,但是具体的情形如何,却不得而知。

  至于我们在等的是甚么人,倒是意见一致,大家都认为在等的,一定是一个在灵学方面很有研究的大师,或是一个出色的灵媒这方面的人,数目有限,我们甚至列出了三五个人来,各自在不同的人身上下了赌注,看谁可以胜出。

  第三天晚上,大雪在停了一个下午之后,又纷纷扬扬的飘下来,雪夜围炉,喝著酒,天南地北,大家虽然都在情绪上有些不耐烦,但不至于到了不可忍耐的程度。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轧轧”的机器声,在静寂的雪夜中听来,格外刺耳。

  那是直升机的声音,各人都立时想到,我们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这时,我们都在二楼的一个小客厅中,可以望到庄院中间的空地,直升机将在那里降落。我一个箭步走过去,拉开了窗帘,雪花纷扬之中,已看到直升机正在下降,把地下的积雪,扫得盘旋飞舞,蔚为奇观。

  不一会,直升机停下,首先下机的是那个驾机的小伙子,接著,小伙子小心地扶著一个人下来。那人全身都被一件连头罩住的大黑袍罩著,只看出他的身形,很是矮小,却看不出他的面目。

  驾驶员扶著那人走了几步,我就已经肯定︰“是一位女性,上了年纪的女性。”

  有两个人面露怀疑的神色,就被普索利狠狠的瞪了一眼,彷彿在说︰“卫斯理的推理,你都有怀疑?”

  在大雪纷飞之中,驾驶员和来人进了建筑物,也就在这时,厅堂一角的扩音器有了声音牛顿先生每天就是通过它向我们问候的,这时,当然还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发抖,他道︰“各位,我们等的人来了。”

  各人都不约而同的闷哼了一声,牛顿先生又道︰“可是我暂时还不能和各位见面。”

  我冷冷地道︰“别考验我们的耐性。”

  牛顿先生忙道︰“千万别误会,我和来人之间,会有一段对话,请各位留意倾听,因为这是事情的起源,请各位再忍耐一会,事情一定能令各位感兴趣的。”

  普索利爵士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在扩音器中,可以隐约听到牛顿先生在喘气,像是他的心情紧张之至。

  过了一会,听到了开门声和一个年老女人的声音,很是不满和恐惧;“这……是甚么地方?”

  接著,便是牛顿先生的声音︰“放心,方琴女士,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会得到应有的丰厚报酬,只要你肯充分合作。”

  那被称为方琴女士的老妇人,答应了一声,接著,牛顿就问了一个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问题︰“方琴女士,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的回答,更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她道︰“不认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

  听到了这样的对话,我们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又全然无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们们只好用心地听下去牛顿先生既然恳请我们听他和方琴女士的对话,必然有他的道理。

  牛顿又问︰“在你的记忆之中,是不是对我有印象,或许你曾听甚么人说起过我这样的一个人?”

  在这个问题之后,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想来是老妇人正努力在记忆之中,搜索牛顿先生的印象。

  约莫一分钟之后,才听得她回答︰“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

  牛顿先生并不气馁,仍在追问︰“或许我现在太老了,跟你脑中的印象不同,这两张是我早年的相片,请你看了,再仔细想一想。”

  这时,不但我们好奇,连老妇人也忍不住问︰“牛顿先生,你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把我从那么远请了来,就是为问这样的问题?”

  牛顿先生的语调显得有点急躁︰“你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再说,我还有别的话要问你。”

  接下来,又是一阵子的沉默,方琴女士的回答仍然是︰“对不起,我没有印象我没有见过你。”

  牛顿叹了一声︰“那我只好说一些往事,来唤醒你的记忆了。”

  方琴讶然︰“往事?谁的往事?”

  牛顿道︰“你的你曾在一家医院的妇产部门服务多年,是不是?”

  方琴女士的声音中,充满了自豪︰“是的,圣十字医院,我从护士学校毕业之后,就在妇产科服务,一共三十七年,以最高荣誉退休。”

  牛顿道︰“真了不起,你在三十七年的工作之中,一定照顾过许多初生婴儿了。”

  方琴道︰“当然,太多了。”

  牛顿道︰“多到记不清?”

  方琴道:“自然记不清。”

第二部:产科护士的奇遇

  我们听到这里,更是奇讶莫名,牛顿请来的,原来是一家医院的妇产科护士。不管这个护士的工作多么出色,资格多老,但我们都看不出来跟我们有甚么关系牛顿的问题,甚至使人觉得无聊。

  可是牛顿还在继续问︰“可是,其中必然有一个极其特别的婴儿,是令你终生难忘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我们听来仍觉十分无聊,可是,方琴女士必然有极其激烈的反应,因为我们立即听到她发出了一下遏抑的、极其吃惊的、生自喉咙的怪声。

  接著,她便呻吟起来,声音甚至有点呜咽,喃喃地道︰“魔鬼,魔鬼,那是魔鬼!”

  老妇人用这种声音说话,听来令人极感可怖,我们都听到牛顿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方琴女士的声音更尖锐︰“我实在不愿再提起这件事,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一个噩梦!”

  牛顿吸了一口气︰“不,不是梦,那是你的真实经历,请你把这个经历告诉我,一切细节全部不要保留,全说出来。”

  方琴女士一等牛顿说完,便忽然尖叫起来,我们再也想不到一个老妇人竟然能发出这样尖锐的声音,所以都吓了一跳。

  她叫道︰“你你就是那个人,你不是甚么牛顿先生,你的名字是弗林埃蒙顿!”

  我们在倾听著的各人,立时互相望了一眼,但连普索利也是一脸茫然,显然我们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也无从猜测。

  牛顿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现在,你甚么都记起来了。”

  方琴女士却只是不断地喘气,显然,她“记起来”的事,对她来说很是恐怖,足以令得她一时之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过了一会,她才道︰“你真是……那个弗林?”

  牛顿道︰“是的。”

  方琴女士的声音有点发颤︰“那么,你收到过……多年之前……”

  牛顿道︰“正确地说,是三十年之前。”

  方琴女士的语声更加断续:“是……三十年前我寄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

  牛顿先生道︰“当然收到了,就是你寄给我的那些东西,彻底改变了我的后半生。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甚么人寄给我的,后来,我抽丝剥茧地去查,才查到你的身上来。”

  方琴女士连声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他要我这么做的,是他……他……”

  她说到后来,语音之中,更是充满了恐惧。

  我们一众在听著对话的人,听到这里,仍然莫名其妙,不知就里。

  普索利叫了起来︰“不!这家伙葫芦里又卖甚么药?”

  我反倒比较沉得住气︰“听下去,就会明白。”

  这时,牛顿先生反倒在安慰方琴女士︰“你镇定些,来,喝一小口酒,会对你有帮助。你把当年的事,详细说一遍,相信你一定记得每一个细节。”

  方琴女士道︰“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我记得,那是午夜,也像今天那样,大雪纷飞,我和另一个护士值夜班。到巡视初生婴儿房的时候,那护士年轻,耐不住疲倦,睡著了,我不忍心叫醒她,就独自去巡视,初生婴儿房中,一共有七个初生婴儿,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每一个婴儿都睡得很沉,所以我转了一转,就准备离开。就在我走到门口,还没有推开门时,就听到了……异声。”

  方琴女士说到这里时,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由于各人都屏气静息地在倾听,所以她的这下吸气声,竟有听来刺耳的效果。

  牛顿并没有追问,过了一会,方琴继续说下去︰“那是有一个人说话,可是……可是语气怪极了,我从来也未曾听过这样的……人声……”

  牛顿道︰“请你说得具体一些。”

  方琴女士又喘了几声,才道︰“那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可是……比小孩子的声音更小孩子,那是……那是……那是……”

  她连说了三声“那是”,仍然未能说出具体的情形来。普索利向我望来,我已约略设想到了当时的情形,我压低了声音说︰“她听到了婴儿的语声。”

  我此言一出,各人的反应不一,普索利大点其头,其他两人骇然,三人摇头。

  但是牛顿先生接下来的话,已证明了我的推测。他道︰“你觉得难以形容,因为那是婴儿发出的语声,是不是?”

  方琴女士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牛顿先生道︰“这个当然,谁也没有听过婴儿说话,自然不能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这时,那大摇其头的三个人,也变成了点头,神情之间,大是钦佩。

  方琴女士续道︰“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护士长,护士长’。我陡然站定,心中奇怪之至,伸手揉了揉耳朵,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我可以肯定,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人在。”

  牛顿先生道︰“你错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许多婴儿在。”

  方琴女士语带哭音:“可是,婴儿是不会说话的啊!”

  牛顿问了一句︰“在婴儿房中的婴儿,都只出生了几天?”

  方琴道︰“从一天到九天满十天的,就由产妇自己照顾,搬到产妇房去了。”

  牛顿停了片刻,才道︰“请继续。”

  方琴女士道︰“我转过身来,当时,我心中感到怪异之至,可是我看到的情形,更令我震惊。我看到有一个婴儿正在向我招手,而且他的口中正吐出声音,在叫我︰‘护士长,请你过来,我有话说。’我却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当时,我除了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声音之外,就只知道呼唤上帝了!可是那婴儿还在叫我,向我招手,而且我看得很清楚,他要是能够直起身来的话,一定会坐起来,他挣扎得如此努力,以致脸变得血红。我记得那是一个男婴,是八天前出世的,他竟然会说话,会叫我过去,真是……太可怕了!”

  当时的情形,对方琴女士来说,确然太可怕了!

  她僵立著,看著那男婴,由于婴儿才出生八天,颈骨还未能支撑起头部重量比起小马出生不到一小时,就能自己站立起来,人的初生生命,太柔弱了。

  但是那男婴却努力使他的目光投向方琴,而且,嘴唇掀动,一再自他口中发出语声来︰“护士长,请你过来,护士长,请你过来!”

  婴儿的话,声音极细,但是这种奇异之极的现象,却对方琴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力量。方琴虽然脚步浮动,但她仍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了婴儿的床前,和婴儿四目相对。

  方琴可以极强烈地感到,婴儿双眼之中那种殷切的期望。

  婴儿吁了一口气,道︰“我终于等到只是你一个人来了,我和你的对话,少一个人听到比较好。”

  方琴虽然仍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但是她竟然和婴儿对答起来,她道︰“当然,只怕别人经不起吓。”

  婴儿道︰“我也知道……我说话会令人害怕,但是你若是明白了其中原因,那就不算甚么了。”

  方琴苦笑︰“不算甚么?”

  婴儿道︰“是的,我才死了不久,我的意思是,我的前一世死了不久,现在是我的新一世。”

  方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你是甚么人?是……会转世的活佛?”

  婴儿答道︰“不,我不是甚么活佛,我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极普通的女孩子,我只不过十九岁,我死于很冷血卑鄙的谋杀!”

  当方琴女士叙述她的奇遇到这里时,我们都听到了一下很是古怪的声响,显然是牛顿先生发出来的。这种情形,又使我立即产生了联想,使我有理由相信,当年,牛顿先生和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之间,有著相当程度的纠葛在。

  我的料想,再听下去,便知是事实。

  方琴女士吃了一惊︰“那你……你……”

  婴儿续道︰“我在临死时,甚么也不想,只想报仇!我是一个弱质女子,我这一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我听说人有前世今生来生,所以我在想一点:若我有来生,我一定要是一个强有力的男子,到我满了三十岁那年,我就要找我的仇人报仇,要他的遭遇,比我被他害死时更惨!”

  婴儿说话时咬牙切齿,现出极度怨恨之情,这种神情,是绝不应该在婴儿脸上出现的,所以看起来,也格外怵目惊心。

  方琴近乎呻吟︰“你……把这一切告诉我干甚么?你是一个婴儿,如果给人知道了你会说话,你绝无法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成长,求求你,别再说话了……”

  方琴这时,思绪紊乱之至,她只觉得如今的情形,不正常之至,所以她只好求那婴儿别再说话,好让她把一切全当是幻觉。

  婴儿道︰“我把话对你说完,我就不再说话了,除了你之外,我不会再让别人知道这一切对了,可是我要你把这一切,全部写信告诉一个叫弗林埃蒙顿的人,这个人的地址是”

  婴儿甚至道︰“你别手足无措,请你把他的地址记下来,别记错了。我要他知道,他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杀了人,别以为没人知道,我这个被害人,没有忘记这一切。我要他知道,我已再世为人;我要他知道,我一定会找他报仇,我要他从现在起,就日夜提心吊胆,等待我十倍残酷的报仇!”

  婴儿一口气说下来,说得气促不已。作为育婴护士,方琴自然而然在他的胸口轻轻搓揉著,但接著又感到事情怪异莫名,赶紧缩回手来。

  婴儿居然知道方琴的好意(当然,主宰婴儿脑部的,是一个才冤死不久的十九岁女子),向方琴现出一个笑容来。方琴的喉间,不由自地发出古怪的声响,她吸了好几口气,才道︰“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只是……你……你千万不要再说话,不然,人人都会把你当作魔鬼,只怕连你的父母也不会例外!”

  方琴的劝告,当真是肺腑之言出生才八天的婴儿会说话,这无论如何,都是很妖异的事。

  婴儿很懂事地道︰“是,我不再说话。”

  说著,他就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和普通的婴孩,一点分别也没有。

  方琴仍然伫立了相当久,一直盯著那婴儿看,直到双眼生疼,她才揉了揉眼,肯定了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是幻觉,这才慢慢的退了出去。等她回到休息室时,她才发觉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湿透了!

  方琴女士说到这里,牛顿先生就问︰“你就照他所说,寄了信给我?”

  牛顿先生的这一问,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却有几个人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因为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牛顿先生,就是那个“十九岁的女孩”所指控的卑鄙残酷的杀人凶手,也就是那个婴儿长大之后,要报仇的对象。

  这一问,令得整件事开始明朗化了,同时,也解答了牛顿何以要改换姓名,何以多年来一直要过著如此隐闭生活之谜。

  我多少也可以知道他邀请我们这些人前来之目的后来,牛顿把目的说了出来,果然和我所料想的并没有差别。

  当下,方琴道︰“是的,但是我没有立刻做我当晚就把一切写了下来,可是我一直在想,是寄还是不寄。到了第二天,婴儿该离开婴儿房了,我抱著他,把他放在他母亲床边的小床上时,他的小手紧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瞪著我,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我这就去寄,你放心。’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松开了手。”

  方琴略顿了一顿︰“当天,我就把写好的一切,照他所说的地址,寄出了。”

  牛顿声音苦涩︰“他算是托对了人不过有一点,你好像忘了。”

  方琴道︰“我忘了甚么?我隔了几天就辞了职,退休了,我好好地返乡间隐居,是你把我找出来的。”

  牛顿先生道︰“若不是我答应用最好的条件照顾你的亲人,你不会肯来吧!”

  方琴女士道︰“是的。”

  牛顿道︰“那你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忘了告诉我,当年那婴儿,如今己是三十岁的青年人了,他叫甚么名字?”

  方琴并没有立时回答,在沉寂之中,气氛变得很是紧张。虽然只是一番对话,可是内容骇人,听来有惊心动魄之感。

  这一番对话的内容,不但牵涉到了过去未来,前世今生,而且还有冤死的人命和即将出现的报仇,一切组成了一个大漩涡,不知在急速的旋转之中,会把事情卷到何处去。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方琴道︰“那婴孩当时还小,他父母没给他取名字。”

  牛顿闷哼一声,显然表示不信方琴的话,他又问︰“那么,他的父母叫甚么名字?”

  这一次,方琴乾脆回答︰“不记得了我老了,一些琐碎的事,都不记得了。”

  牛顿先生突然暴躁起来︰“琐碎的事?女士,事关人命,有人要找我报仇,杀我,那绝不是琐碎的事,你一定得记起来!”

  方琴的声音很平静︰“埃蒙顿先生,如果你曾在多年之前,害死了别人,你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了。”

  方琴的话很残酷,但也很合理,我们都自然而然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牛顿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他哽著嗓子叫︰“我没有害过人!”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出奇的沉默。

  过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才又听到了牛顿的喘气声,他再次叫︰“我没有杀过人!”

  方琴女士发出了一下用意不明的古怪声响,然后道︰“你有没杀过人?”

  牛顿道︰“没有!没有!没有!”

  他断然他说了三声“没有”,听来理直气壮之至。

  方琴女士又发出了一下那种古怪的声响听来有点像是冷笑,至少也是嗤之以鼻。她道︰“你没有杀人,那……那……么,一切全是我……我在说谎,根本没有……没有甚么婴儿说话的事。”

  牛顿先生厉声道︰“那你为甚么寄那封信给我?”

  方琴也提高了声音︰“算是我在幻觉的主使之下,做出了那种无意识的事,若你因此受了损失的话,你只管向我索偿好了!”

  事情在突然之间,又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令我们这几个旁听者面面相觑,不知道会有甚么发展。

  牛顿先生忽然软了下来︰“不!你不必故意那么说,当年你的经历,绝非幻觉,若不是真的有人告诉你,你不可能知道阿佳的死,也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死得如此之惨。”

  方琴道︰“我可不知道甚么人叫阿佳。”

  牛顿道︰“就是……那个男婴的前世。阿佳从十六岁起,就是出色的美人,她的肌肤如同百合花,容颜如同天上的云彩,整个人如同一大团浮动的香雾,她死的那年才十九岁,正如同朝霞一般……”

  牛顿先生说到后来,变成了喃喃自语,显然他正沉醉在往事之中。

  方琴女士却冷冷地道︰“是你杀死了她,使得朝霞幻灭了。”

  牛顿道︰“我没有!”

  方琴女士的声音更冷︰“她说的,她转了一世,可是由于死得太冤,所以完全记得前世的事,她告诉我,杀她的人是弗林埃蒙顿,除非你不是那个弗林埃蒙顿,不然,就是你杀了她!”

  牛顿几乎在哀呜︰“不是我,她确然被人害死的,可是不是我,她弄错了!”

  方琴再冷笑︰“笑话,别人会弄错,死者本人,怎么会弄错?”

  牛顿急速地喘著气︰“如果你现在忽然被人砍下了头,你临死之前,只看到我,而且,看到我手上挥著一柄刀,那刀上又有血,你会怎么想?”

  方琴没有回答,牛顿的假设问题,太荒谬,也太可怕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正常的反应。

  牛顿追问︰“你会以为是我杀了你的,对不对?”

  方琴的声音有点犹豫︰“有……有此可能。”

  牛顿声音苦涩︰“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阿佳以为我杀了她,要是真是我杀了她,我不怕她来报仇,杀人偿命,罪有应得。可是不是我杀人,她却要找我来报仇,那我岂不是冤枉之至。”

  方琴显然还是不相信牛顿的自辩,她道︰“那你等她来报仇的时候,对她说明白好了。”

  牛顿气急败坏的道︰“到她开始行动时,就来不及了,我可能连一点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做了枉死鬼。”

  他连喘了几口气︰“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她,对她说明这一切,我没有杀过她!”

  方琴女士反问︰“那么,凶手是谁?”

  牛顿的喘气声更急,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不知道,要命的是就是我不知道。”

  方琴并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了三下冷笑声,表示她对牛顿的不信任。

  普索利爵士在这时,轻轻用时踫了我一下,他是在徵求我的意见,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因为牛顿的话,存在著不可解释的矛盾。

  他刚才说,那个叫阿佳的女孩子,在临死之前,看到他手上拿著刀,而且刀上还沾著血,所以才认定他是杀人凶手。

  又照他的说法,阿佳死得极惨,似乎是被人用刀砍下了头而死的。

  人头被砍下,死亡自然随之而来,就算还能有一刹间的清醒,只怕至多也只有能叫出“好快刀”三个字的时间,不会有更久。

  (<好快刀>是《聊斋志异》中著名的故事。)

  (蒲松龄先生著述的《聊斋志异》一书,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短篇小说集,凡识字的,都应该至少看十遍。)

  那也就是说,凶手行凶时,牛顿应该在场,他应该看到行凶的过程,自然也应该知道凶手是谁。

  可是,他却说不知道。

  这真是没有理由之至更怪的是,他的这句话,应该是实话,他竭力否认自己是凶手,这只有指出真凶是谁才能证明,所以他没有理由说谎,他是真的不知凶手是谁。

  这其中的矛盾,又怎么解释呢?

  所以,普索利问我的意见时,我也一片惘然,我只是摇了摇头,作为回答。而且,我也不明白牛顿找我们来的目的,是要我们保护他么?

第三部:飞来横财

  听起来,婴儿当年那句“三十年之后报仇”的话,已快实现了,因为时间已过去了三十年。牛顿找方琴来,是想先找到这个如今已三十岁的青年,只是,就算方琴说出了名字,人海茫茫,牛顿怎样找人。

  这时,又听得牛顿在问︰“请告诉我,那婴儿叫甚么名字?”

  方琴叹了一声;“真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婴儿的母亲说,要等他的父亲来了,才取名字,可是一直到她抱著孩子出院,那位父亲也没有出现。”

  牛顿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那么,那位母亲……叫甚么名字?”

  方琴叹了一声︰“叫玫玲·森太太,她的丈夫姓森,我只知道那么多了!”

  牛顿叹著气︰“地址呢,应该有记录!”

  方琴冷冷地道︰“埃蒙顿先生,我想你当年收到了我的信之后,一定已经到医院查过了,怎么到今天还来问我这些问题?”

  看来,方琴年纪虽大,但是头脑很清醒,她对牛顿的责问也正是我心中的疑惑。

  牛顿发出了两下乾咳声,并没有回答这个责问。

  方琴女士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道︰“你有没有杀过人,只有你自己知道。如果你没有,你大可心安理得地做人,不必怕人来报仇。”

  牛顿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这些听众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这“我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方琴女士又道︰“谢谢你对我家人慷慨的资助,我能告诉你的,已经全都说了。”

  牛顿过了好一会才有反应︰“你发誓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话。”

  牛顿显然是为了要我们相信,才要求方琴发誓的,他实在多此一举,方琴绝不可能捏造出这个故事来,因为阿佳被杀的地点,一定离医院很远,她不可能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十九岁的少女被残酷地杀害后来,牛顿先生对往事的叙述,更证明了这一点。

  方琴依言起了誓,然后道︰“如果方便,我这就想告辞了。”

  牛顿道︰“何不住上几天?”

  方琴说得很是坦率:“我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和你住在同一间屋子之中。”

  说来说去,她还是以为牛顿是一个杀人凶手。

  牛顿苦笑道︰“无论如何,很谢谢你。”

  接著,便听到脚步声,过了一会,便看到那小伙子陪著方琴,走向直升机。等到直升机的声音渐渐远去时,才又听到了牛顿先生的声音︰“各位,令你们久等了。”

  声音自我们的身后发出,我们都正向著院子看,目送直升机的离去,竟没有发觉多了一个人。

  我首先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一个身形极瘦小的人,出乎意料之外,他的年纪并不老,只是五十岁左右,脸容憔悴愁苦之至,这已使他看来老了些,他的实际年龄,可能不到五十岁。

  他的衣著很是随便,和这样豪华的庄院主人身份,不是很相配。若不是他一开口,等于表明了他就是牛顿先生,而且我们也熟悉他的声音,否则我们一定把他当作是庄院中的仆人了。

  普索利第一个叫了起来︰“好哇,耽搁了我们那么多天,就叫我们听那番对话?”

  牛顿先向他一鞠躬,然后,来到每一个人的身前,都深深的一鞠躬,表示他的歉意。

  他道︰“我一定要这样做,若是由我一个人来说,你们不会相信我。”

  由于他的态度很是诚恳,再加上我们对这件怪事,都想有进一步的了解,所以我们都原谅了他,普索利道︰“你找我们来的目的是”

  牛顿坐了下来,他个子极瘦小,却偏选了一张很大的安乐椅,以致坐下去之后,像是整个人都埋进了椅子中,看不见了。

  他道︰“各位已在对话之中,知道事情的经过了。现在的情形是,有一个三十岁的青年,满怀著他前世被杀的仇恨,要来找我报仇,而我全然不知道他是甚么样子。”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又是恐惧,又是激愤,双手紧握著拳。

  我问︰“你这样隐名埋姓的躲藏著过日子,已经有多久了?”

  牛顿叹了一声这样的生活绝不好过,就在他这一声叹息之中,表露无遗,他道︰“三十年了!”

  我再问︰“自从你收到那封信之后,你就开始逃避?”

  牛顿却摇头︰“不,不是,自从阿佳死了之后,我就离开了伤心地,那封信寄到我原来的住处,转了很久,我才收到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没有杀人,但是我必须躲避。”

  各人都向他投以疑问的眼光,他又道︰“我埋了阿佳的尸体,独自远行,绝不为人知。世上除了我和那个凶手之外,没有人知道阿佳已死,她一直被当作是失踪。”

  我更是奇怪︰“你为何要这样做?”

  普索利也问︰“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牛顿再叹了一声︰“说来话长,三十多年前,我突然得了一笔数目大得不可思议的遗产,本来,我只是伦敦一家小商行的簿记员,忽然一下子竟成了拥有过亿英镑财产的富翁。”

  普索利闷哼一声︰“有这样的好事?留遗产给你的是甚么人?”

  牛顿反问︰“有关系么?”

  普索利一呆,不知道如何发作才好,我已道︰“有!你请我们来,显然是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就有权知道想知道的一切。当然,你也可以不说。”

  普索利大是高兴︰“对,雪就算不停,我们还是可以离开的。”

  牛顿先生的脸色,难看之至,但是他对于我们的抢白,却无可奈何。

  气氛很难堪,过了一会,牛顿才渐渐恢复了正常,他道︰“我原来的名字是弗林,我姓埃蒙顿。”

  我们都不出声,他继续道︰“绝未曾料到,埃蒙顿这个姓氏,在欧洲历史上有过赫赫的名声。”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瘦小的身躯挺得很直,大有不可一世的气派。

  我们之中的一个秃顶中年人,却泼他的冷水︰“也没有甚么名声,好像就是匈牙利有一个贵族姓这个姓,在奥匈帝国时期,有一个公爵出了一阵子风头,但很快就被历史淹没了。”

  这位秃顶先生显然知识渊博,他说的一切,我闻所未闻,也根本不知道欧洲历史上曾有埃蒙顿公爵其人。

  牛顿望了那秃顶中年人好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很快被历史淹没了的人,他有眼光,早就抽身退出政坛,带去了巨额财富,在瑞士的湖光山色之中,一直活到一百零七岁才去世,我便是他在世上的唯一亲人。算起来,他和我的祖父是堂兄弟,我的财产就是这样来的,各位可满意了?”

  他虽然把他得到遗产的过程,说了出来,但悻然之色溢于词表,以示他心中的不满。我想了一想,道︰“牛顿先生,我预期我们之间会有相当时间的合作,如果双方之间存在著敌意,那不是一件好事,你能不能对我们开诚布公,一起共事?”

  牛顿先生忙道︰“太好了我刚才态度不好,我郑重道歉。”

  各人都说了几句客气的话,这样一来,气氛自然好了许多,牛顿又叹了一声︰“飞来的横财,并不能带来幸福的生活,我自是最能体会这一点了,要不是有了这笔横财,我至今一定仍在当簿记员,过著平平稳稳的生活,不会有怪异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有横财,当然比没有好,看你如何运用而已。”

  牛顿忽然激动起来︰“可是,如果不是我得了遗产,我绝无可能认识阿佳,那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跳进入恶运的深渊之中。”

  我们都没有反应,静等他把话说下去,因为阿佳这个女孩子,在他的故事之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他是得了遗产之后,才有机会认识阿佳的,难怪他要从得到遗产说起了。

  牛顿又道︰“公爵的遗产极多,有一部分是不动产,位于欧洲各地的古堡庄院,陷入铁幕的,产权自然已不再拥有,但还有很多产业。我一处一处的去巡视,想想那些财产全是我的,在那段时间之中,我的确很快乐,等到阿佳出现,我更以为幸福的生活,达到了顶峰。”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大的吁了一口气:“我本来生活平淡,个子矮小,有强烈的自卑感,见了异性,连头也抬不起来。除了在电影电视之外,也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美女。当阿佳第一次站在离我不到一公尺,我伸手就可以踫到她,美女对我来说,不再是梦,而是事实的时候,我几乎窒息了!”

  他一口气说下来,仍然有著当年惊艳的神情。

  我和普索利异口同声︰“请长话短说。”

  那秃顶中年人更道︰“我们要听残酷谋杀、厉鬼报仇之类的故事,对爱情故事,没有兴趣。”

  那秃顶中年人出言尖刻,而且对牛顿极不留情,未知他是否和牛顿有甚么过节,普索利在介绍他的时候,只说他是灵学专家,名字我也没有记住。

  果然,秃顶中年人的话,令得牛顿的脸,发了好一阵子青。

  他终于再开口︰“好了,详细过程我不说了。我在德国的一个农庄中遇到阿佳,当时,她是一间农科大学派到农庄来实习的七个大学生之一,我身为农庄主人,自然和她有很多接触的机会我不认为她爱上了我,但是我一见她就著了迷,在爱念之余,也想得到她的身体。”

  他说到这里时,直视著那秃顶中年人,等候著他的讥讽。

  却不料这次秃顶中年人并没有非议牛顿,还点头道︰“这很正常,所谓恋爱,本来就是男女双方为了达到性交之目的而诸多的作态。”

  他把文人骚客千古歌颂的爱情,用那么直接的观点去看,颇令人吃惊。

  牛顿闷哼一声:“本来,我在农庄中,只准备逗留三天,可是由于见了阿佳,我就多留了很多天,而且,一开始,就表明了我的愿望我个人的条件差,可是我有大量可供运用的金钱,对出身并不富裕的女孩子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

  牛顿再望向秃顶中年人,得到的反应是︰“那也不算不道德,各人是自愿的,合乎社会的需求规律。”

  牛顿吸了一口气︰“第五天,当我和阿佳在我调来的私人直升机上,相拥接吻之后,阿佳叹了几声,对我道︰“好,我卖给你!”她说得如此直接,叫我吃了一惊,我竭力辩称我爱她,愿意娶她为妻,她笑得很甜,说︰‘别难过,我是自愿的,真正的心甘情愿,我相信要是错过了你,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牛顿再吸了一口气︰“听得她这样说,我一口气对她作了许多承诺,全是财产上的,阿佳只提出了一个要求︰把我的承诺先兑现。”

  秃顶中年人问︰“那是你财产的几分之几?”

  牛顿道︰“大约三分之一,或许更多,很多珠宝是无法估价的。”

  我闷哼一声,牛顿用这样惊人的金钱,来表示他的“爱”,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想要抗拒,确实很难,金钱毕竟太诱人了。

  牛顿续道︰“我们约定,二十天之后在法国见,我会在这二十天之内,把一切财产转移的手续办妥当。她答应,当天就可以得到她,这……看来是一桩交易,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只不过用了一种直接的、有效的方法来表达而已。”

  秃顶中年人道︰“没有必要辩护,且说下去。”

  牛顿道︰“二十天之后我们见面的所在,是在科西嘉岛上,她在看了所有财产的转移证明,和一大批要她双臂环抱才能捧起来的珠宝后,高兴得如同在梦境中一样,抱住我吻了又吻,亲了又亲。那地方是岛上的一个小庄院,我事先支开了所有人,她在高兴过后,告诉我︰‘我到这里来,世上无人知道,我要忽然之间,摇身一变,变成富有的人,使人人吃惊、羡慕。’我完全看得出,她是真的感到快乐。”

  说到这里,牛顿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们在岛上与世隔绝的情形下,过了三天……不,只有两天,第三天晚上,事情就发生了。”

  他终于说到正题了,我们都不出声,以免打断他的叙述,他舔了舔嘴唇,普索利递了一杯酒给他。

  牛顿道︰“那一天晚饭后,她忽然兴致勃勃地道︰‘明天,我要调一百万法郎到我的巴黎银行户口去,我要到巴黎购物去。’我道︰‘那太容易了,你只要按照我给你的程序去做,一千万法郎也没有问题,’她跳了起来,先拥抱我,那时,我们和一般的新婚夫妇并无不同,亲热无间,然后她道︰‘现在就做。’我就把电话递给她。”

  说此到处,牛顿才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

  牛顿抹了抹嘴唇︰“总要让我把事情发生时的环境,介绍一下吧!”

  我道︰“好,如果你认为那是必要的话。”

  牛顿道︰“那是在一个书房之中”

  他说著,走近一个柜子,打开柜门,按下了几个掣钮,对面墙上,立时有了投影,那是一具录影投射机产生的作用,可见他早有准备。

  他道︰“请看,就是这个书房。”

  我们定眼看去,投射的画面,很是清晰,看到的是一问宽大的书房,纯欧洲古典式,靠墙的都是很高的书架,放满了书,左首是窗连门,都下著厚重的窗帘,我们看到,窗帘多半是电动的。当拉开时,门窗外是一个花园,可以看到花园里栽满了玫瑰花,还有一个喷泉。

  书房的门,是两扇合拢的雕花像木门,很有气派。

  书房中间有一组沙发,还有两张安乐椅,在壁灯之旁,灯火熊熊,炉前有厚厚的长毛地毯。

  在录影的时候,镜头转来转去,所以整个书房都可以看得很详细。

  一切看来都很正常。

  牛顿缓缓地道︰“这就是事情发生时的情形,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秃顶中年人很是挑剔,立时道︰“甚么叫‘应该是’?”

  牛顿道︰“那是凭我的记忆,有一些细节,不是有特别的事发生,是不会特别留心的,例如窗帘是否全部拉起、门是半开著还是全关著等等,这些细节,可能和当时有所不同。”

  牛顿的解释很合理,他又道︰“当时,我们在说这番话阿佳说她要调钱进她在巴黎银行的户口时,我坐在这张安乐椅上,她则坐在地毯上,双臂靠在我的腿上,她是仰著头和我说话的,俏丽的脸上,流转著满溢幸福的光彩,连我也感到无比的甜密,我道︰‘好,你还没有试过如何调动你在瑞士银行中的巨额存款,照我教给你的方法试一试,或许我骗你呢!’我一边说,一面把电话递给她,电话就在那张小几上,只要我略欠一欠身,便触手可及。”

  牛顿向安乐椅之旁的一张小几,指了一指,那上面确然有一具电话在。

  牛顿又道︰“阿佳在接过电话的时候,也笑道︰‘你要是骗我,我杀了你。’我笑道︰‘我要是骗你,还轮到你来杀我么?当然是我先杀了你’。阿佳腻声道︰‘你舍得杀我吗?’我当时由于赢得了美人,心中实在太高兴了,所以说出来的话,也就狂妄得很。”

  几个人一起问︰“你说了甚么?”

  牛顿道︰“我顺手抽起一柄刀来,你们看,就是……这一柄。”

  他向投射的画面指了一指不是他指出来,我们都没有留意到那里有一柄刀。那刀可能是古董,属于中亚一带的人所佩带的新月形弯刀,连著精美的皮鞘和乌木架子,放在安乐椅旁,作为装饰之用的。

  我知道这种刀,若不是纯装饰品,而真是一柄刀的话,是锋利无比的,一刀斜砍,臂力若是够强,把一株酒碗粗细的树,砍成两截,不是难事。

  这时,画面上也可以看到,牛顿的一只手抽出了那柄弯刀来,果然,寒光闪闪,很是锋利。

  普索利问︰“你竟然执刀在手,天,你究竟说了甚么?”

  牛顿面肉抽搐︰“我说……我这样说︰‘有甚么叫作不舍得,我已经得到你了,为了不被你发觉我是把你骗上手的,我就先杀了你。’阿佳哈哈地笑,神情诱人,她道︰‘好,那我就先弄清楚,你是不是骗我。’”

  牛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迅速地转念,牛顿所述的这种情形,在一双热恋的男女之间,颇为寻常,所谓“打情骂俏”者是。

  我看见各人的反应,知道大家所想的,并无出入。所以,仍然不明白惨案是如何发生的。

  牛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喝了一杯酒,才续道︰“我替阿佳安排了一笔巨款在瑞士银行,她可以随意调动,调动的方法之一是通过电话。银行方面有一个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人接听的电话,打这个电话,说出密码,银行方面就会依据你的吩咐行事。”

  各人之中,有两个大概不知道有这种专为大量存款,银行非但不付利息,还要向存款人收取一定费用的服务方法,所以很是奇讶。其中一个道︰“要是密码被他人知悉,岂非危险之至?”

  牛顿道︰“一来,密码的组成,相当复杂先是六个字母、六个数字,再来六个字母、六个数字,组合随意,并没有乱说一个就撞中的可能。其次,声音有音波波场记录,若不相同,银行不会受理。”

  那两位先生仍然很是好奇,牛顿道︰“这一切,我都对阿佳说了,阿佳记性好,把密码念得极熟,她声音的音波波场记录,也在银行存了案。我估计这第一次她利用电话调款成功,必然会雀跃三丈,而且,一定会给我更好的回报。再加,我也真喜欢看见她高兴的样子,所以,一时之间,忘了收刀入鞘,只是盯著她看,期待著她欢呼著投进我的怀中。”

  牛顿舔了舔嘴唇,声音变得沙哑︰“阿佳拨了号码,一有人接听,我也隐约听到电话那边是一个男声,回应是︰‘瑞士银行,密码户口专责处理员等候阁下的指示,请说出阁下的密码。’阿佳喜孜孜地把二十四个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密码,说了出来。电话那边,并没有立即回应,阿佳等了一会,用奇讶的眼光向我望来,我向她示意略等一等,别心急。她就一直望著我,等著,等了几十秒,她的神情越来越疑惑,我也觉出事情有点不对头了。电话那边传来了声音,声音大得我也听得见,那银行职员以极不客气的口吻责斥︰‘小姐,根本没有你所称的密码,如果你想用这种拙劣的伎俩来骗取金钱,劝你别做梦了!如果你再打电话来骚扰,我们会通过国际刑警缉拿你归案!’阿佳还未听完,俏脸已然通红。”

  牛顿略停了一停,在他的喉际,发出一阵“咕咕”的声响来。

第四部:惨死的过程

  牛顿说得很是详细,我们也听得很用心。牛顿续道︰“我也大怒,这银行职员太混账了,我叫道︰‘等我来教训他!’我一面叫,一面挥著手,伸手过去接电话。”

  我道︰“你一只手挥著,另一只手去接电话,而挥著的那只手上还握著刀。”

  牛顿︰“是的。”

  我示意他再说下去快到事情的中心了,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才打断他的话头的。

  牛顿道︰“那才,我已留意到阿佳望著我的眼神有异,她一定觉得受了欺骗,所以感到了一种被侮辱和被欺骗了之后的愤怒,这种愤怒,很快就会爆发出来。我知道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弄清楚的话,可能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所以我几乎是扑向前去的,阿佳的愤怒已开始发作,她把手中的电话,用力向我摔了过来。我本能地闪避,由于事情来得太急,我在闪避的时候,失去了重心,我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牛顿说到这里,已是满面大汗,汗珠甚至顺著他瘦削的脸,一直流了下来,落在地毯上。

  他的流汗,当然不是由于热,而是由于他的心情。

  大家都没有催他,由得他大口的喘著气,普索利又给了他一杯酒,他一口吞下,却呛得咳了好一会。

  他总算又可以开始说话了,一边说,他的脸色一边在变,直变到了死灰色。

  他说的是︰“我跌倒在地上,当然立刻想撑起身子来,可是也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一盆热水泼向我,泼得我一头一脸。我还以为是阿佳的怒意大发,所以伸手向脸上抹,一面还在叫︰‘阿佳,你听我说……’才叫了一句,就看到阿佳在我的眼前,双目圆睁,目光之中所显露出来的仇恨和怨毒,令我刹那之间,整个人如浸入了冰水之中,剧烈发抖。我以为阿佳也跌倒了,就想去扶她起来,怎知双手伸出去,才看到自己手上、臂上全是血,连手上的那柄刀上也沾满了血,而且,我想去扶阿佳起来,却扶了一个空,阿佳……阿佳……她的身子……不见了,只有她的头在……地上……”

  牛顿挣扎著说到这里,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双眼睁得极大,望著我们,样子可怕之极。

  我看各人的神情也都骇然,我也感到了一股寒意牛顿所述的这种情景,确实太可怕了。

  大家都不出声,牛顿的身子,抖得剧烈,也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牛顿才道︰“我不知我呆了多久,我想避开阿佳的那种目光,可是我全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然后,我觉得有重物压到了我的身上,我全身震动,那……压在我身上的,竟是阿佳……的……身子,她的双手还能动,像是想抓住甚么,终于双手紧紧地捏住了拳,捏得指节骨……格格作响……”

  他说到这里,面肉抽搐,指著自己的耳朵︰“从那时起,这种……可怕的声响,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身边,白天黑夜,清醒或睡眠,一直在……一直在……就是现在,它也一直在我的耳际格格格地响,格格格地响……”

  他声嘶力竭的说著,双手突然掩住了耳朵,霍然站了起来,先是团团乱转,接著,奔到墙前,把头一下又一下地向墙上撞去,情状骇人之至。

  普索利叫道︰“卫!”

  他知道,牛顿的身形虽然瘦削,但是如今处在这样的疯狂状态之中,也会力大无比,那就只有我才可以制服得了他。

  我应声而起,一个箭步走到了他的身后,伸手一掌就向他头顶之上,拍了下去。

  人体的头顶之上,有一个人身穴道的总汇,称作“百会穴”,这种穴道是人身的一大要害,是致命的所在。但凡事都有一正一反,致命的穴道,也可以救命,失心疯到了严重的地步时,也只有刺激这致命的穴道,才可以令情形有所改善。

  自然,这一击的力道,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然,一掌下去,人没有救转,反到一命鸣呼了。

  只听得“拍”地一声响,牛顿的身子,本来在逐渐蜷缩这是人在极度痛苦的情形下的自然反应。经我一拍之后,他的身子陡然向上一挺,双眼仍然睁得极大,可是,神情渐渐由痛苦变为不可置信,接著,他眨著眼,放下掩耳的双手,喉核上下急速移动,说不出话来。

  我向他微笑︰“可是那纠缠了你三十年之久的格格声,已不再存在了?”

  牛顿喜极而位,泪如泉涌,连连点头,口中发出鸣咽之声,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了一个“是”字来。

  普索利冷笑︰“谁叫你请我们来,却躲起来不见人,不然,可以少受几天罪。”

  牛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再吸气,这才道︰“我绝未曾想到卫先生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唉,要是方琴不来,我说了我的事,你们也不会相信!”

  他一面说,一面侧著头,作仔细倾听之状,看他的情形,是生怕那格格声又回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放心,你因为刺激过度,才会一直产生这种幻觉,那是神经错乱的一种,现在霍然而愈,不会再有了。”

  牛顿又向我鞠躬,又向我拱手,口中连连称谢,普索利道︰“你说下去啊!”

  牛顿道︰“当时的情形,真是可怕之极,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可是阿佳却在刹那之间,身首异处,人头落地了,她的双眼仍然睁得极大,眼中的怨恨仍未消失。我知道她一定误会是我杀了她,一切和刚才的戏言又相配合,我想分辩,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全身僵硬,一直到天亮,才稍稍能移动一下身子,挣扎著站了起来。”

  我又问了一句︰“那时,你手中还是握住了那柄刀?”

  牛顿道︰“是的,我的手指也僵硬了,要用另一只手扳开握住刀的手指,刀才落地。”

  我道︰“那柄刀呢?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牛顿道︰“不在了,甚么都不在了!”

  几个人一起追问︰“甚么意思?”

  牛顿喘了几下︰“等到我神智渐渐恢复之后,我才意识到可怕之极的事已发生了。阿佳竟然就这样死于非命,而我的处境,大是不妙,庄院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人家一定会以为我是杀了她的。根本上,我也可以感到,连阿佳也以为把她的头砍下来的人是我,我固然对阿佳的死伤心,但也要为自己设想一下。”

  他这样说,当时他会怎样做,便再也明白不过了。

  其中一个人怒道︰“你若是毁尸灭迹,就会让真凶永远逍遥法外。”

  秃顶中年人更不客气︰“如果真有真凶的话。”

  那是直指杀人的根本就是牛顿了!

  牛顿张大了口,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过了一会,才总算听清楚了他说的话︰“我……连我也没有看清是谁杀人,旁人……会怎么想?我没有别的路可走,阿佳说她到这里来,并没有任何人知晓,所以我……等到了天黑,就放了一把火……那火……烧了两天两夜,甚么也没有剩下,阿佳的尸体也化为灰烬了。那柄刀……那柄刀自然也没有了。”

  大家都不出声,显然是一时之间,难以判断牛顿的行为是对是错,若照正确的方法,他自然应该报警调查,但正如他所顾虑的,报了警之后,他的嫌疑最大,被判罪名成立的可能,超过九成。

  普索利先开口︰“就是因为你心中有鬼,所以你一收到方琴的信,立刻就躲起来了。”

  牛顿大声道︰“不是,就是因为我心中没有鬼,所以我在收到了方琴的信之后,另外有想法。”

  普索利“哦”地一声︰“倒要洗耳恭听。”

  牛顿道︰“阿佳死得极惨这件事,由于那把火一烧,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杀手。”

  各人都“啊”地一声如果事情真如牛顿所述,阿佳不是他杀的,那么,他在收到了方琴的信之后,有这样的反应,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的想法是︰凶手杀了人,还不甘休,又编了这样的一个故事,目的是想令他恐惧、害怕,说不定还要向他勒索。

  普索利立即道︰“你以为这封信是……那个……凶手写的?”

  牛顿点了点头︰“是,我是那样想的,我又惊又怒,展开了调查,很快就查到了方琴护士长。而且,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派人暗中监视她的一切行动,希望可以从她那里找出凶手来。”

  秃顶中年人叫了起来︰“三十年不断?”

  牛顿道︰“三十年不断,监视者水准很高,方琴女士一直不知道她的生活,受著严密的监视。”

  秃顶中年人又叫︰“太可怕了!”

  牛顿道︰“若是经历过阿佳惨死的情状,世上已没有甚么更可怕的事了。”

  各人都不出声,监视他人达三十年之久,当然不是甚么高尚的行为,但如果目的是想找出凶手来,那似乎也无可厚非。

  牛顿又道︰“我分析每一个和她有交往的人,她的生活很简单,接触的人也不多,但没有一个有嫌疑。我想,那凶手一定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我要和他比耐性,于是,我一年一年地等待著凶手的出现,但到了今年,三十年过去了,我终于放弃,我相信了她信中所说的一切。我请普索利爵士特邀各位前来,是因为我……需要帮助。”

  秃顶中年人道︰“你是怕三十年时间一到,报仇者就会出现吧!”

  牛顿并不讳言︰“是的,既然相信了方琴信中所写的是事实,就要相信报仇的事会发生。我是冤枉的,不应被当作报仇的对象。”

  一时之间,各人都不出声,普索利道︰“你似乎弄错了一点,我们都是灵学家,我们可以从灵学的观点上,肯定生命形式之中,真有灵魂转世这回事,也有记得前世事的例子。至于婴儿一出世,就会说话的记载,也不是绝无仅有。但我们不是护卫员,无法保护你不被人伤害。”

  另一个接著道︰“我们也不是大侦探,无法帮你找出当年的真凶来。”

  牛顿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向我望来,目光且停在我的身上︰“各位或许不是,但卫斯理先生是,他一定能帮助我找出凶手,我……不止一遍的详读他记述的经历。”

  我皱著眉我一直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一种偶然,但如今牛顿这样说,证明那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必然结果。

  我立时向普索利望去,普索利已叫了起来︰“好哇!你向我提起卫君的名字时,好像是随便提起的,原来你早有预谋。”

  牛顿苦笑︰“我知道极难请到他,只有通过你和他的交情才能成事……我想,卫君,这是你兴趣范围内的事,你不会见怪吧!”

  我冷冷地道︰“我有没有兴趣,也不能改变你那种老谋深算的事实。”

  牛顿语带哭音︰“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啊!”

  我用力挥了挥手,表示我既然来了,也就不必再追究这个问题了。

  我问︰“那么多年了,阿佳难道没有亲人关心她的去向下落?”

  牛顿道︰“有的,我曾去了解过,阿佳的家在德国的莱比锡,她父母在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才觉察到她的失踪,因为阿佳十分好动,经常离开家很久也不通音讯。但这次太久了,于是他们报警,却全然无法调查出她的行踪来,她没有骗我,她到科西嘉来,全无人知。”

  我再问︰“你刚才的叙述十分详尽,你肯定没有遗漏之处?”

  牛顿道︰“没有要是照卫君你的推理,可以找出真凶来,那实在太好了。”

  我不理会他的奢望,向各人看了一眼︰“我知道有一个关于利刃的故事,先向大家说一说。”

  由于刚才牛顿的叙述,很是引人入胜,而且迷离诡异,令人震慑,所以大家都很希望听我的推测,以解谜团,我却忽然要说故事,各人都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补充道︰“这个故事,可能有可能对发生的神秘事件有帮助。”

  普索利最支持我,他连声道︰“请说,请说。”

  我道︰“在一间古董店内,有一位顾客坚持要购买一柄古剑,那剑极锋利,是店主人自己的珍藏,店主人不愿出让,遂告诉顾客,剑太锋利了,是不祥之物。顾客不信,夺过剑来,想看看究竟有多锋利,拔剑出鞘,店主人过来阻拦,剑锋过处,就把店主人的头切了下来。”

  我用最简单的方法,说了这件事,说完之后,大家都不出声。

  我又道︰“在那件事发生时,牛顿先生手中一直握著一柄锋利的阿拉伯刀。”

  牛顿颤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在不经意的情形下,切下了……阿佳的头?”

  我正是这个意思,所以点了点头。

  牛顿嘶叫了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可能,你这……算是甚么推理!”

  我道︰“推理的过程,就是确认各种可能性的过程,你说不可能的理由是甚么?”

  牛顿叫道︰“何必要有理由?我不可能切下了一个人头来而不知道的!”

  我望向各人,普索利皱著眉;“这个说法,我也认为不能成立。”

  我道︰“好,不成立。那么,人头是不会自己掉下来的,一定另外有一个人握著一柄极锋利的刀,何以牛顿却没有看到?”

  那秃顶中年人忽然道︰“或许是一个隐形人,用的是一柄隐形刀。”

  牛顿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要是有人早躲著,我也觉察不到。事后,我身子僵呆了许久,他要离去,也容易之至。”

  我道︰“你的说法若成立,那就是凶手预谋杀人,动机何在?”

  牛顿沮丧之至︰“我不知道……我事后调查过……我认为年轻的阿佳,唯一被杀的可能,是她以前的恋人,由于阿佳和我在一起而发狂行凶。”

  几个人一起问︰“结果怎样?”

  这的确是阿佳被杀的最大原因了。

  牛顿道︰“调查的结果是,阿佳的确有一个很亲密的男友,但是事发之际,那男子没有离开德国,而是在莱比锡一间神学院中求学,除非他买凶杀人……这男子,后来不知所终了。”

  秃顶中年人冷笑︰“你没有一直监视他?”

  牛顿倒坦白︰“我一直监视了他五年,觉得他实在不像凶手,所以就放弃了。”

  秃顶中年人再冷笑︰“何以你会良心发现?”

  各人都觉得秃顶中年人的言词,有点过分了,所以一起向他望去,普索利想说话,但被我一挥手制止了。因为我早就觉得这秃顶中年人,对牛顿大有敌意,说不定其间有甚么纠葛在,还是让它发展下去的好。

  牛顿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他叹了一声︰“这男子并不知阿佳死了,只当她是失了踪。他一定极爱阿佳,所以在半年之后,就开始到全世界范围内寻找阿佳,他的经济情况并不好,在印度和香港时,他甚至要做苦力来维持生活,一直找了五年,他才在意大利失去了踪迹。我也没有再追查下去,因为他若是知道阿佳死了,一定不能忍受那样大的痛苦。他足足找了五年!”

  我问︰“从此你不知他到了何处?”

  牛顿道︰“不知道。”

  我陡然伸手向秃顶中年人一指︰“你知道!”

  秃顶中年人双手掩住了脸,我这一问,虽然突兀,但一看秃顶中年人的反应,人人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所以也都等著他的回答。

  那秃顶中年人先是双手掩著脸,一动不动,几乎叫人以为他已经僵硬了。可是过了不多久,他陡然狂呼一声,一跃而起,扑向牛顿,而且,十指如钩,紧紧掐住了牛顿先生的脖子。

  那秃顶中年人的来势如此凶猛,谁都没有提防。牛顿的脖子,一被掐中,双眼鼓出,可知秃顶中年人用力之重。各人都纷纷叫了起来,我一步向前,用手指在秃顶中年人的左右手肘上,轻轻一弹,他的双手,就松了开来,而且双臂软软下垂,再也抬不起来。

  牛顿发出一阵怪声,连跌带爬的避了开去,他一直滚到了墙角,才叫了起来︰“你……你……是阿佳!你是阿佳!”

  看来,牛顿一脑子都是阿佳会来找他报仇的想法,所以陡然遇袭,便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阿佳报仇来了。

  我当然知道不是,因为那秃顶中年人怎么看,也不会是三十岁的人。

  我倒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我道︰“他当然不是阿佳,他是阿佳当年的恋人,也就是曾被你跟踪了五年,后来不知所终的那位。”

  牛顿瞪大了眼,以极恐怖的神情,望向秃顶中年人。秃顶中年人又发出了一声狂吼,又待向前扑去,但另外两个人死死的将他抱住,他一面泪如泉涌,一面破口大骂︰“你这个下地狱一千次的贼,你用金钱引诱阿佳,又把她杀害,不必等她前来,我就要杀你为她报仇!”

  牛顿也嘶叫︰“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

  普索利叹道︰“可是你用金钱引诱她!”

  牛顿哀叫︰“这世上,谁不用金钱引诱他人,她是完全自愿的,我丝毫未曾强迫过她。”

  一时之间,混乱到了极点,我来到秃顶中年人身前,冷冷地道︰“你在修道院中多年,怎么行事还如此鲁莽。”

  秃顶中年人怒道︰“你怎知道我的过去?”

  我道︰“除非你栖身在修道院之中,不然,牛顿的人怎会找不到你。”

  秃顶中年人喘著气︰“我不鲁莽,我要杀了他,替阿佳杀了他!”

  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他刚才的行动,确然是杀人行径,这就更令人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普索利一声大喝︰“约克,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直到普索利叫出他的名字,才想起在介绍之时,普索利确然如此叫他的,只不过这名字太普通,所以听过几次,没有印象。

  一听得这个普通的名字,牛顿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他自然知道,阿佳当年的恋人,确实就是这个名字。在这时候,他当然也想到,如果没有他的出现,那么,阿佳自然也不会惨死,过著平凡的生活。

  约克(那秃顶中年人)厉声道︰“我当然知道,阿佳如今是是三十岁的大好青年,不能因为杀他这个贼子而偿命,但阿佳又一定要报仇,所以由我来下手好了,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阿佳突然音讯全无的那一年,我……已经死了!”

  他说得悲惨莫名,可见他对阿佳确然一片深情,那是绝对假不了的。

  牛顿有气无力地道︰“当阿佳知道我不是凶手之后,她不会杀我的。”

第五部:打到银行去的电话

  约克厉声道︰“你这种故事,骗不了我,更骗不了她!她怎会不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中!别忘了,她虽转世,但她仍有前生的记忆!”

  我道︰“你的说法太武断了,要是她的前世不知道是谁杀她的,那么转了世之后,一定也不知道。”

  约克双眼瞪得极大,望定了我︰“别忘了在她前世死后,今生生前,有一段时间,她是以灵魂的形式存在的!”

  我知道约克提出这一点来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我反间︰“那又如何?”

  约克闷哼︰“那又如何?当她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之际,她还有甚么是不知道的。”

  我叹了一声一般人确实如此认为生命的形式,由人转成灵魂之后,生前不知道的,就一下子甚么都知道了。

  这种想法,自然想当然之至,灵魂是人的记忆组,无形无迹。当生命以“活著”的方式存在之时,记忆组通过身体的活动,不断增加。一旦离开了身体,灵魂并没有再增加记忆的能力。

  说一个浅白一点的例子,一个人若生前是一个糊涂的人,那么死后,也必然是只糊涂鬼。

  若是再世为人,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又有了身体,自然记忆增强。但由于不可知的情形,绝大多数人在再度有了身体之后,会把前世的记忆,抹得一乾二净。

  这一切,全是我多年来和灵魂接触沟通,一点一滴聚积得来的心得,得来匪易,非同小可,连普索利爵士这样的大权威,也佩服无比。

  约克在资格方面,显然这不够,所以才会有这种肤浅的想法。

  我摇头道︰“事情不如你所想如果她生前以为是牛顿杀她的,她就会一直以为如此。”

  约克还想争辩,普索利已然喝道︰“别和卫斯理争,他见过的灵魂,比你见过的人还多!”

  普索利此语,倒不算夸张,我曾几度进入不同的“阴间”,见到在阴间中的灵魂之多,不可胜数。

  约克还是不服气,可是,他显然对普索利十分忌惮,所以连秃顶也涨红了,却不敢再出声。

  我望著他︰“我们讨论一个比较实际的问题你可知道如今是一个三十岁有为青年的呵佳身在何处?情形如何?”

  我这一问,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

  因为这是一个最关键性的问题了!

  约克苦笑︰“我不知道,我在来此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已转世,也不知道她已惨死。”

  我道︰“没有人知道阿佳现在的情形,而牛顿又隐名埋姓,匿居在此,普通人绝对找不到。一时之间,倒亦不怕阿佳忽然出现来报仇。”

  约克盯著牛顿,彷彿在说︰“报仇者就在这里!”

  我道︰“让我们探索三十年前惨事发生当晚的情况,有一个极关键性的问题要深入研究的,不知大家可曾留意到?”

  一个高个子应声道︰“是,那个阿佳打到瑞士银行去的电话,是怎么一回事?”

  “不错,我指的就是这个问题那是一切不幸事件的关键,如果不是那个电话,就算以后的情形不变,阿佳仍然人头落地,她也不会以为牛顿欺骗了她,自然也不会以为牛顿是凶手了。

  “据牛顿说,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照说,银行方面,一接到电话,就应该立刻照阿佳的意思办事,怎么会让阿佳踫了一个大钉子呢?

  “阿佳踫了钉子,而且挨了银行的骂,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牛顿在骗她。而她则在这个念头最盛的时候,突然死亡!

  “所以,不论她是处于灵魂状态也好,处于转世之后的情形也好,始终最盛的都是这个念头;牛顿骗了她!从这个念头开始,她自然也就认定是牛顿杀了她!

  “所以,这个电话重要之至。”

  一时之间,人人都向牛顿望去,牛顿现出的神情,复杂之至,在愤怒之中,又带著茫然,他无助地挥著手,喘了好一会,才道︰“我当时被阿佳的惨死,打击得魂不守舍,脑中一片空白,耳际只听到阿佳捏手指的格格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约克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你还知道为了保护自己而放火毁尸?”

  牛顿苦笑︰“我想,那只好算是下意识的行为。”

  普索利道︰“别打扰他。”

  牛顿道︰“一直到我离开了科西嘉,我才想起来,那电话是怎么一回事?若不是电话出了错,阿佳就不会对我怀疑。我亲自到瑞士见银行的主管,主管一听到我的投诉,立时彻查”

  他说到这里,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查下来的结果是,阿佳打电话去的那晚,值夜班的一个女职员,主管立即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并且翻查了当晚的电脑记录那是绝对的秘密,那女职员道︰‘当晚,我只接到了杜拜王子的一个指示,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电话来过。’我道︰‘不,有人打过来,接听的是一个男人。’主管摇头︰‘只有一个人值班,不可能是男人,要三天之前和三天之后,才有男职员当值。’”

  牛顿吁了一口气︰“我一听到就傻了,我道︰‘那是怎么的一回事?’主管道︰‘银行方面并无差错,出现错误的情况,只可能有两种︰一是你拨错了号码,二是电话在接驳之中,弄错了号码。’我道︰‘这……怎么可能?我听到……电话一接通,就有男人的声音,说是银行。’主管道︰‘是你打的电话?这个户口,应该由一个女子的声音来下指令的。’主管用很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我唯恐事情败露,就匆匆走了!”

  普索利道︰“你没有再查下去?”

  牛顿道︰“有!”

  他说了一个字之后,停了片刻,才道︰“由于我在银行的存款不少,所以再查,银行也很客气,但是结果和上次一样,银行方面,并无出错……但是我又不信阿佳会拨错号码,电话公司说电话的接驳,全是自动化的,出错的机会是零,那……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想了几千几万遍,可就是想不通。”

  我举起手来︰“如果有人预谋要杀阿佳,早就伺伏在庄院中的话,有无可能?”

  牛顿道︰“太有可能了,十个人也有可能。”

  我道︰“那就可以作出简单的假设,那人在电话线路上做了手脚,不论你拨的是甚么号码,都会接到他那里去。”

  这本来是技术上极简单的事,我一提出来,各人都有同意之色。

  我的这个假设,对于牛顿来说,也是有利的。因为若是早已有人藏匿在庄院之中,那自然意谋不轨,大有可能是凶手,对牛顿洗脱嫌疑,大有帮助。

  可是,在各人都有同感时,牛顿却摇头︰“不,我认为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记得很清楚,电话一接通,那边的男声就先说是银行。”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牛顿先生,即使在三十年之前,窃听设备也已十分先进。若是有人能在电话线路上做了手脚,那么他自然也能布下窃听装置。”

  牛顿陡然一震,双手无目的地挥动了多次︰“你的意思是……我和阿佳的对话……全被人偷听去了?”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这个可能,在这个可能之下,那人就知道你们会打电话到哪里去。”

  虽然我只是作了一个假设,但牛顿却已然像遭到了雷殛一样,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强调了一下︰“那只不过是我的假设。”

  牛顿喃喃地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这……这个人……是谁?他为甚么要那样做?他为甚么要我过著悲惨的生活?”

  大家都不出声,因为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别人可以回答。

  牛顿面肉抽搐︰“我没有仇人,我本来是一个再平凡不过……又瘦小的弱者,不会有也不敢有敌人,后来我变成了富翁,我从来不吝啬,总是尽力去帮助别人,更加没有敌人,要说……有的话……那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可能,只有一个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说到这里,陡然抬起头,向约克望去,他面肉扭曲,神情可怖,目光更是凌厉之至。被他这样望著的人,都不免吃惊,约克也不例外,疾声道︰“你心中在想些甚么?”

  牛顿直言不讳︰“我在想,只有一个人会是我的敌人,因为我抢走了他的恋人,他也恨阿佳,因为阿佳变心了。”

  那是直指约克了,约克居然并不否认︰“是的,我恨极了你,也恨阿佳,但那全是知道你干了这样的脏事之后的事,在今夜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曾有甚么事发生过。”

  牛顿刚才还像是绷紧了弦的弓,这时一下子泄了气︰“对,你不会是凶手,你根本不知在阿佳的身上,发生了甚么变化。”

  普索利忽然问了一句︰“约克,在阿佳遇害之后她的灵魂有没有和你接触过?”

  普索利这一问,很有道理阿佳到惨死之前,仍认定是牛顿杀了她,那么,一缕冤魂,如果要找人倾诉的话,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以前的恋人了。

  约克吸了一口气︰“没有……或许……她觉得愧对我,不敢见我。”

  那高个子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这个等她来了,问她好了。”

  本来气氛就已经够怪的了,一听到这句话,更令人感到怪异莫名。

  一来,“她”已经变成了“他”,这其间,前世今生,阴阳阻隔,人鬼殊途,都已发生了难以明白究竟的变化,是生命的大奥秘,没有甚么比这种变化更令人感到悚然的了。

  二来,“她”若是来了,那就是找牛顿报仇来了,会发生甚么事,虽难预料,但决不会是愉快的,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牛顿先叫了起来︰“她……她……”

  他只叫了一个“她”字,便难以为继,看来,他本来是想叫“她不会来”的,但又矛盾复杂人来了,会找他报仇,可是事情又不能不了断;他又自认清白,那更没有不让她来之理,所以就说不下去了。

  我感到那高个子的这句话,很是突兀事实上,这几个由普索利邀来的灵学家,个个都很古怪(人家看我,自然也是一个怪人),于是我问他︰“你以为她一定会来?”

  那高个子答得认真︰“应该说,她一定会找到牛顿先生。”

  我喜欢他这种认真的态度,所以我愿意和他继续讨论下去,我再问︰“何以见得?”

  高个子道︰“她在惨死的那一刻起,就认定了牛顿是仇人,一转世为人,就念念不忘要报仇。”

  我道︰“这并不构成她一定可以找到牛顿的理由。”

  高个子道︰“如果只要凭报仇的意念,当然不容易找,但是,当她成为灵魂的那一刹间,牛顿先生就在她的身边。”

  不单是我,另外几个人也曾齐声问︰“那又如何?”

  高个子神情严肃︰“据我的研究心得,灵魂是一种能量形式的存在,这种形式,当人还有身体的时候,也可以测度出来就是仪器所能记录的脑电波,只不过现在只能记录到它的存在,却无法译出内容。”

  虽然高个子的话,听来和我们的问题无关,但是也大有意思。

  我也很同意他的说法,知道他是试图在解释甚么,所以并没有催他。

  他又道︰“既然有脑电波的存在,那就自然可以被接收到只要有一定的过程,就一定可以接收到。”

  他的语气虽然很是肯定,可是词意却有点模糊,我道︰“你的意思是,由于阿佳惨死之际,牛顿就在旁边,所以,阿佳在变成灵魂状态的那一刹间,可以捕捉到牛顿脑电波的……频率。”

  高个子吁了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意思在那一刻,在特定的情形下,他们两人的脑电波,一定曾互相之间发生作用。这就是为甚么牛顿一直会听到阿佳捏手指的声响的缘故。对阿佳来说,她一定捕捉到了牛顿脑电波的特徵。”

  他选用了“特徵”,而没有用“频率”,其实是一样的,每一个人的脑电波频率,就像人的指纹一样,绝少雷同,那也就是每一个人的特徵了。

  我们这样地在讨论问题,牛顿听了,自然感受强烈之至,他又发起抖来。

  高个子接下来的话,给了他更大的刺激︰“人可以改名换姓,甚至可以变更容貌牛顿先生,我相信你经过高明的整容手术。”

  牛顿脸容灰败,点了点头。我不禁佩服高个子的观察力和推断力,我就未曾想到这一点,这个牛顿,为了避仇,竟然企图改变一切!

  高个子陡然提高了声音︰“可是,无论如何改变,甚至整个身体都换掉,但有一样是改变不了的!”

  约克叫了起来︰“脑电波的特徵!”

  高个子点头︰“是,只要有法子捕捉到这个特徵,哪怕变成了煤中的细菌,躲在一千公尺深的地方,一样可以找得到。”

  高个于举的这个例子,可怕之至,牛顿发出了几下呻吟声,身子摇晃著,断断续续地道︰“那么……她一定会……找到我……”

  高个于道︰“这是我根据历年来的研究心得作出的预测,还未经证实,要等她来了,才能证实。”

  这高个子说话,真有点意思,我看到牛顿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形,就安慰他︰“你也不是她一出现就必死无疑,你可以解释的。”

  牛顿捶胸︰“我不是怕死,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约克凛然问︰“那你为甚么要改变自己?”

  牛顿叫︰“世事是有冤枉的啊!”

  我想了一想,向高个子道︰“阁下的研究心得,很是独特,总的来说,你认为根据一个人的脑电波频率,就可以找出这个人来?”

  高个子道︰“原则上或理论上是这样的,但具体的情形如何,我也一无所知我想,只要阿佳找到了牛顿,就可以证明我的理论了。”

  牛顿在听了之后,又发出了一下呜咽声这也难怪,对他来说,阿佳找到了他,那是生死相关的大事,高个子却认为那是可以证明他理论的喜事,这当然令他啼笑皆非。

  高个子这样的说法,相当客观,可是,也就不肯定甚么时候阿佳会找上门来。

  我又问他︰“你其实并不能确定这种情形一定会发生,是不是?”

  高个子却大摇其头︰“不是,只要阿佳报仇的意愿够强烈,我相信一定找得到。”

  这时,约克反倒紧张了起来︰“大约会在何时?”

  看他的样子,像是虽然过去了三十年多时间,但是他对阿佳的爱恋,似乎并未减退。

  刹那之间,我忽然有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的思想方法,一向是忽东忽西,天马行空,想到哪里是哪里,会突然之间,想到全然和原来题目无关的那一方面去,这时的情形,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到的是,约克对阿佳的爱恋未变,阿佳又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如果今生阿佳还是女身,那么,他们相恋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可是,如今阿佳已成了男儿身,那么他们重逢,会是甚么样的情形呢?

  难道仍相恋?

  虽然有点古怪,但也绝不罕有,这种情形,就是男性同性恋了!

  科学家一直从内分泌、从遗传方面寻求出现同性恋的原因,到如今为止,只确定了同性恋是一种先天性的现象,也就是说,同性恋的倾向,是与生俱来的。

  一直没有人从灵学的观点去探索,“与生俱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前世的残存记忆?

  我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自然在那样的情形下,没有深入地想下去,只是把这种想法放在心里,准备有机会的时候,向专门研究同性恋的学者提出来,大家参考一下,或许可以有大突破。

  却说当时约克问“大约会在何时”,高个子道︰“不知道!”

  他说了之后,略顿了一顿,又道︰“但,不论多久,我一定要目睹这个现象的发生,因为这对我来说,大重要了。我的理论一旦证实,便开辟了广阔无比的灵学研究天地。”

  我同意他的说法︰“那你准备”

  高个子道︰“不是准备,是行动从现在开始,我不会离开牛顿先生,直到事情发生。”

  牛顿又惊又怒︰“你有甚么权利那样做?”

  高个子道︰“是你要我们来帮助你的,我那么做,对你大有好处。”

  牛顿哼了一声,高个子又道︰“你怕她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报仇,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有,若是有我常在你的身边,你至少可以有这个机会。”

  高个子的话,大有道理,牛顿自然也立即明白了这一点。他点头︰“好,到时希望你多出一点力。”

  高个子连声应道︰“当然!当然!”

  看来,他对灵学的沉醉,在这里的所有人之上,为了有这样一个证明他理论的机会,他喜不自胜。

  普索利爵士道︰“阿佳能找到你,只是一个未经证实的理论而已,你为了等她来,要长年累月的绷紧了神经,只怕等不到她来到,你就支持不住了。”

  这话说中了牛顿的心事,他哭丧著脸︰“我现在已经支持不住了。”

  我的意思和普索利一样,所以我立即接下了口︰“那你就不应该等。”

  牛顿倒也立刻明白了我们的言下之意︰“我也心急想找到她,可是多年来,一点音讯也没有!”

  我道︰“有两个方法,可以同时进行。其一,在全世界范围内,毫无头绪地找一个人,那是专业行为,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所以必须委托专业人士进行。”

  牛顿真的对我记述的经历,知之甚详,他立时道︰“郭大侦探?”

  我道︰“是,委托他进行,我不敢说他一定可以把人找出来,但可以肯定,要是他也找不到,这就不会有别人可以找得到。”

  牛顿咬著牙︰“好,卫君,托你代邀。”

  我点头答应︰“第二个办法,是你要设法让她容易找到你。”

  牛顿抿著嘴,不出声。显然,对于阿佳的出现,他又是惊怕,又是期待。

第六部:寻人启事

  我道︰“这件事,越早了断越好。怨毒藏在心中,已经三十年了,越下去,怨毒只有越深,你有没有想到这一点?绝不能再回避了。”

  牛顿嗫嚅道︰“我不是回避,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我沉声道︰“很简单,把当年发生的事张扬出来,然后,你公开出现,等她来找你!”

  牛顿一听,身子就发起抖来︰“那……那……要是那样,人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人。”

  普索利道︰“当年的事,确然只有你们两人知道”

  牛顿连忙纠正︰“那凶手也知道。”

  普索利道︰“既然只有三个人知道,那你不妨说得隐晦一点当事人看了明白,别人看到莫名其妙的那种,不但可以引阿佳出来,要是连带能把凶手也引出来,那就更好了。”

  约克始终不肯放过牛顿,阴森森道︰“如果真有所谓凶手。”

  牛顿一挥手︰“好,我这就进行。”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们几个人互望了一眼,除了高个子是下定决心,自此要寸步不离跟著牛顿,以证实他对灵学研究的理论之外,其他的人已经无事可为了。

  我们全知道了当年惨事发生的经过,照牛顿的叙述,事情确然怪异,怪异到就算阿佳出现,也未必能真相大白。

  但是在阿佳出现之前,实在没有甚么事可做,我定下的两个办法,一个要靠小郭,另一个要靠牛顿自己。

  普索利也感到了这一点,他道︰“把各位老远的约了来,总算不虚此行吧!”

  大家的反应不一,最高兴的自然是那个高个子,我则瞪了普索利一眼,而且哼了一声。普索利知道,对我来说,是太虚此行了。因为除了确定了有一个前世冤死的女子转世今生之外,我一无所得。这种事,在我的经历之中,可以说微不足道之至。

  普索利吐了吐舌头,不敢说甚么,其余几个人都各自告别离去。我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来,盘算著雪要是不停,明天也照样可以离去,反正是卖普索利交情来的,良友相叙几天,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

  就在此时,牛顿忽然趋前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卫君,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和普索利爵士到我书房可好?”

  我向普索利望去,只见他也大有请求之色。这时,还在一旁的那高个子,脸色难看之至,因为牛顿的邀请,并未包括他在内。

  他尴尴尬尬地乾咳了几声,反倒是我不好意思,向牛顿道︰“这位先生”

  牛顿道︰“我们要商量的事,和他无关。”

  主人这样说,我也自然不好再说甚么了。在牛顿的带领下,通过了好几道门,才进入牛顿的书房,那就是不久之前,牛顿和方琴会面之处了。

  一路经过的时候,普索利并无所觉,但是我却已经看出,每一道门都有极严密的保安装置。在通过这些门的时候,牛顿每次都用手在门上按一下,才把门打开,可知那些门都要凭他的掌印,才能打开。也就是说,除了他本人之外,别无他法可以正常开们,由此可知保安之严密。

  进入了书房之后,书房约有两平方公尺,很是宽敞,四面全是书架,表面看来,并无异样,但是我敢说,其中一定机关重重。

  而且,除了进出的门之外,一扇窗子也没有。四面墙中,可能有暗道,但墙壁必然坚固无比,不是随便就可凿得穿的。

  他长年匿居在这样坚固稳当之处,自然是为了防备阿佳来报仇,这一点,和他一直坚称自己无辜,似乎不是很吻合。

  我装著不经意地问︰“这里的墙有多厚?”

  牛顿道︰“一公尺”

  他才说了厚度,就停了下来,苦笑︰“卫君,瞒不过你的法眼。”

  我直截地问︰“你不是无辜的吗,何以是这样防备?”

  牛顿叹道︰“我实在害怕,你们没有经历过……没见到阿佳临死时的那种恨意,她把这股恨意带到了今生,甚至还是婴儿时,就已经如此强烈地表达出来。她要找我报仇,一定是有备而来,一见了我……必然会发动猛烈之至的攻击……我虽然躲在这样稳固的地方,可是没有一夜睡得安稳,睡著了,也必被恶梦惊醒。”

  我不知是同情他好,还是鄙视他好︰“人家说:为人不作亏心事”

  牛顿叫道︰“可是阿佳认定了是我杀死她的!”

  我叹了一声,无意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就道︰“你有甚么事和我商量?”

  牛顿望了望普索利,又望了望我,支支吾吾,令我大是不耐。

  我喝道︰“有话直说!”

  牛顿忙道︰“是!是!好……请郭大侦探找人的事,要拜托你了。”

  我怒道︰“这我不是早已答应了么?”

  牛顿道︰“是!是!”

  普索利也不耐烦了︰“你有话就快点说,卫君最恨人说话吞吐!”

  尽管普索利这样说了,牛顿还是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卫先生,我想……我想……你引她出来的办法……是很好……”

  我道︰“你不知该如何进行?你可以利用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媒介,拟定一则启事,只要阿佳一看到,就知道是你在找她,那就行了。”

  牛顿道︰“这我知道。”

  我没好气地望著他︰“那你还有甚么求我?”

  牛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挥拳︰“我想……阿佳先去找你。”

  我先是呆了一呆,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家伙还是害怕,不敢一下子面对充满了报仇意念的阿佳,所以要我去做挡箭牌。

  他的这种想法,当然绝不高尚,可是我转念一想,对我也没有损失阿佳要找的是他,冤有头,债有主,阿佳再凶,心中的仇恨再毒,也不会对我下手,就算会,我也自信可以应付。

  我道︰“你的意思,先让阿佳来找我?”

  牛顿连连点头,我道︰“可以,你可把我的联络电话公开出来。”

  牛顿也没想到我会一口答应,霎时之间,那幅感激涕零的样子,难以描绘。

  当宿无话,第二天,我和普索利先离开,在途中,普索利问我︰“你为甚么答应牛顿的要求?”

  我把我当时所想的说了,又补充︰“能够第一时间和一个再世人会晤,这总不是一件坏事。”

  普索利拍了拍我的肩头,表示他对老朋友的关怀︰“你要小心,如今的阿佳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这个青年,受著仇恨的折磨和煎熬,怀著前世惨死的怨毒,我相信他的心理状态,一定大大异于常人,十分可怕,你要小心这一点。”

  我点头︰“我会的。甚么样的人我都见过了,请不必为我担心。”

  和普索利分手之后,回家,我便把小郭找了来,恰好温宝裕也在,再加上白素、红绫,我把此行的一切,向他们说了一遍。

  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谁是凶手”这一点上。小郭咬著烟斗(以表示他大侦探的派头)摇头摆脑地道︰“太奇怪了,必然有凶手,但却又没有凶手。”

  温宝裕道︰“我看就是那个牛顿!”

  大家讨论了一阵子,自然没有结果,一致的结论是︰先把阿佳找出来再说。

  小郭一拍心口︰“包在我身上!”

  可以寻找阿佳的线索,少之又少,只知道他在三十年前,出生于当时西德南部一个小镇的圣十字医院,他的父亲姓森,连名字也没有,他的母亲叫玫玲,原本姓甚么也不知道。

  不过,对擅于找人的郭大侦探来说,或许这些资料已足够了。

  郭大侦探甚至取笑我︰“你要牛顿在全世界的传播媒介上刊登寻人启事,其实大可不必,在德国长大的人,一定懂德文,只要用德文就可以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没叫牛顿用西藏文在全世界的传媒上用德文刊登启事,行不行?”

  不到三天,就在当地的传播媒介上,有了德文的寻人启事,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启事竟然有两份。

  一份显然是牛顿的所为,因为那上头有著我的一个联络电话。

  另一份我看了一遍,也明白是甚么人的所为了,是约克,阿佳生前的恋人。

  两份启事的内容分别如下。

  牛顿的︰“阿佳,三十年前的事,你一直误会了我,我是无辜的,我极爱你,在收到了护士长的信之后,一直生活在不安之中,现极盼你和我联络,电话是阿佳,我一定会向你说明一切,你的冤枉,也是我的冤枉。打电话时,请说出当年你记得很熟的密码。”

  另一个是约克的︰“小阿佳,我亲爱的,自从你三十年前失去了音讯后,我伤心欲绝,如今方知你的悲惨遭遇。无论如何,让我知道你的下落,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达成你的愿望,让该得报应者得到应有之报应,不会让奸人永远得志,爱你的约克。又,别的人或许也在找你,但我们曾有山盟海誓,一定请先和我联络。”

  约克也留下了电话,甚至地址,地址是位于德国慕尼黑的一家“灵学研究所”。

  几乎在我看到两则启事的同时,我接到了牛顿气急败坏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嘶叫︰“你看到了吗?约克,那个约克,他竟然……竟然……”

  由于他实在太激动了,竟至于说不下去。

  我道︰“你别激动,他没有道明当年阿佳惨死的情景和转世为人的事实,已经证明他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你不能再要求甚么了。”

  牛顿喘著气︰“可是他认定了我是凶手,要是阿佳先去找他,两个人合谋对付我,那怎么办?”

  我道︰“阿佳先去找谁,这事只好由她决定,要是她去找了约克,我相信,以约克的为人,必然会把你的说法转告阿佳。”

  牛顿急道︰“那不成,他们……他们……”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十划还未有一撇,只要阿佳肯出现,甚么人找到她出来,都是好事。”

  牛顿又发出了一连串的呻吟声,我不去理会他︰“你在启事中要阿佳说出密码,你还未曾告诉我密码是甚么,叫我如何核对来电。”

  牛顿苦笑︰“我这就说。”

  他把那极其复杂的密码,告诉了我。我想,当年一心以为自己已拥有了大量财富的阿佳,忽然在电话中遭到了否定,美梦幻灭,对她的打击,自然极大。

  这个十九岁的少女,空有一副美貌,其实为人并不足取。首先,她贪婪,在巨额的财富而前,出卖了自己。虽然说这种情形,在现代社会中,无可厚非,但也绝不能视之为人格高尚。

  其次,她很愚蠢,她死得如此之惨,人头落地,可是连自己是怎样死的都不知道(我很相信牛顿是清白的,因为事情太离奇,伪造者不可能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捏造情节来,捏造情节者,都会把事情说得合情合理,极少破绽)。

  而且,她又固执地把前世的经历,带到今生来每一个人都有前世,若是人人都要算前世的账的话,这世上的混乱,至少增加一百倍以上。

  所以,我对于今生的阿佳,虽然还不知道人在何方,何时可以见到,但已心有成见,没甚么好感。

  牛顿还在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些甚么,我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一有消息,我立刻和你联络。”

  牛顿长叹了一声,我道︰“你身边的灵学家,不同凡响,你可以多点向他讨教,一定会有好处。”

  牛顿再叹了一声,这才没有了话说。

  白素指著启事︰“看来这两个男人对这个阿佳,都还大有情意。”

  我想起我想到过的问题,正好听听白素的意见,我道︰“可是今生,那是一个男青年。”

  白素斜睨我︰“你没有设想过,同性恋的由来,就有可能是这种情形?”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白素对我,实在太了解了,她竟可以知道我必然从这件事上,联想到了这个问题。她自然也知道我为甚么要笑,她道︰“这个课题,还可以进一步发挥,现在都在说‘遗传因子’,我认为遗传可以分两种,一种是上代的遗传,一种是前世的遗传。”

  我鼓掌称好;“一有机会,必然联络这方面的专家,好好研究。”

  白素道︰“这个阿佳,就是极好的研究对象,我敢说,她前世的记忆不灭,必然大大影响她今生的生活。”

  我道︰“就算前世的记忆不在,也能影响一个人今生的生活。很多‘天才’,我看全是潜意识之中,前世的记忆在起作用,尤其在艺术方面的才能,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天才,都可以循这方面去找才能的由来。”

  白素同意了我的话,又道︰“我们不妨来推断一下,如今那男青年会是甚么样的。”

  我笑了起来︰“十九岁大姑娘的记忆一直存在,这男青年自然娘娘腔之极,人们常讥笑娘娘腔的男人‘前世是女人’,看来不是随口说,而是真有此事的。”

  白素半侧著头,想了好一会,才道︰“这个有前世全部记忆的人,很是特别,一般来说,已确定是转世的人,例如喇嘛教的活佛,也不能有如此强烈的,在婴儿时期就有的记忆。”

  我点头︰“确然是,转世的活佛,在孩提时期,如同鸿蒙未辟,要等到被确认之后,这才把前世的记忆慢慢恢复。”

  白素道︰“所以这个例子奇特之极,要是掌握了记忆不灭的规律,那么,人的生命形式,就会起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我叫了起来︰“那岂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恒生命?”

  白素点了点头,我忽然又大摇其头;“不妙,大大地不妙,这样的永恒生命形式,不是很妙。试想想,叫我带著今生的记忆,再世为人,一开始还要经过好几年的婴儿时期,那怎受得了。”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的确,人的生命形式,一定要经过婴儿时期,在这个时期中,人不能控制身体,身体要在脱离婴儿时期后,才能随心运作。在婴儿时期就有成人的记忆,那是一种难以想像的景况。

  我叹了一声︰“或许,到时人的身体结构,也会起变化。”

  白素道︰“或许,根本没有‘到时’,像阿佳那样的情形,是极度的例外。”

  我喃喃地道︰“或许……”

  讨论自然没有甚么结果,后来,我真的把人类的同性恋倾向和前世经历的关系,向一些专门研究人类异常性倾向的专家提了出来。自然,有人听了哈哈大笑,斥为荒谬,有人觉得有点道理任何领域中的人,都分成有想像力和没有想像力两种,何者可以在本行上有突破性的成果,自然再也明白不过。

  自那次讨论之后,传播媒介上的启事,连续登了一个月约克的只持续了十天,想来是由于经济问题,牛顿有钱,可以继续花下去。

  小郭的行动早已展开,且包括了监视约克在内,为的是如果阿佳找约克,他也可以知道。

  一个月过去,我这里音讯全无,约克也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牛顿焦急地和我通了二三十次话,最令我意外的是,郭大侦探方面,竟然也一点著落都没有。

  当他来见我的时候,神情颇是沮丧,一言不发,我也不问他经过他必然是尽了力而没有结果,又何必多问。我只是道︰“以情理而论,一个人若是记得前世的一切,他一定会到前世生活过的所在去凭吊一番,阿佳的家乡附近,可有甚么神秘青年出没过?有没有甚么人去找过阿佳的父母?”

  小郭叹了一声︰“我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作了详细的调查,然而并无其事。”

  我道︰“在这种小地方的医院中待产的,一定不会是从老远路赶来的,必定是附近的居民,我看,以医院为中心,六十到一百公里为半径,作为调查的范围,也已经足够了。”

  小郭苦笑︰“我调查的范围,半径是两百公里。”

  他略顿了一顿︰“在这范围内,有七百三十九家姓森的,又不是三百年前的事,只是三十年前的事而已,可是逐家调查,并不有一家在三十年前有男婴诞生,所以这个假定不成立了。”

  我同意小郭的看法︰“那就是外地来的了,这就困难多了。而且,根据当时婴儿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的情形看来,婴儿的父母之间,可能出了问题,那么,产妇就有再婚的可能,‘森’这个姓,也没有意义了。”

  小郭道︰“对,但是‘玫玲’这个名字,虽然普通,加上曾经姓森,总是一个大线索,于是,我在欧洲大部分的传媒上,刊登启事,寻找‘三十年前曾在圣十字医院诞下男婴的玫玲·森女士’,我讹称有一笔遗产,属于该名男婴的,若是玫玲女士已不在人间,那么请当年的婴儿出面来见我。”

  我皱著眉,不出声。

  小郭立时道︰“这个办法不好?”

  我叹了一声︰“如果只是玫玲女士看到了启事,那就很好。若是阿佳同时见到,配合约克和牛顿的启事,阿佳会立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小郭道︰“是,我也料到这一点,所以我还加了一点花样。”

  我微笑,等他把“花样”说出来,小郭道︰“我还说明,若是任何知道玫玲·森女士下落者,通风报信属实,就可以得到一笔奖金用金钱来使人做事,总是最有效的。”

  我道︰“不错,有多少人来通风报信?”

  小郭伸出了手指︰“三个。”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可恶,原来他并不是一无所获的,他并不是一上来就告诉我,而要一点一点的挤出来。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他道︰“是要这样向你报告,听起来才有趣一些。”

  我道︰“别再玩花样了,直说吧!”

  小郭吸了一口气︰“三个都是中年妇女,三人之中,有两个相识,她们都声称是玫玲·森的朋友,都知道玫玲·森确然在三十年前生下一名男婴,其中有一个,还曾见过那名男婴,这三个都来自柏林。”

  他顿了一顿︰“由此可以推断,玫玲女士是住在柏林的,要在大都市中找一个人,最困难了,因为都市人人情冷漠,谁也不知谁的来龙去脉。”

第七部:王子

  我道︰“这也是好处,人可以在大都市之中,彻底的隐没。”

  小郭用力一挥手︰“这三个人都说玫玲为人孤僻之至,绝不爱说话,她们虽然是她的朋友,可是对她的一切,全无所知,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孩子的父亲。但见过男婴的那个女人说,孩子的父亲,可能是亚洲人。”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女人见过婴儿的父亲。但立即又想到,在婴儿的身上,也可以看出人种的特徵来。小郭当然已请那女人说出了婴儿的样子,有了人像专家的描绘画了,所以我直截地道︰“拿出来看看,亚洲人也有几等人样,尼泊尔人和阿拉伯人就大不相同。”

  小郭笑了一下︰“果然瞒不过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报他说话藏头露尾之仇。他取出了一个文件夹来,打开,是几张描绘图,绘的是一个大约几个月大的婴儿。

  我一看之下,就呆了一呆,脱口先问︰“那位玫玲女士是何等样像的人?”

  小郭道︰“金发碧眼,标准的白种美人。”

  小郭自然也有了玫玲女士的画像,我先不急著要来看,只是仔细端详著那婴儿的画像。

  我之所以一看就吃惊,是因为画中的婴儿,那亚洲人的特徵,太突出鲜明了,而且,一看就可以确定他是哪一部分的亚洲人。

  小郭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气:“这婴儿要是长大了,只怕十分之中,没有一分像欧洲人,父系的遗传,竟然如此之强。”

  小郭道︰“是,这种情形,很是罕见,我问过人了,不是没有,但极少见。你看,这婴儿是哪里人?肯定是东南亚洲?”

  我道︰“范围还可以缩窄一些,我看是印支半岛,你看他有宽额厚唇。”

  小郭道︰“还有肤色,那女人特别强调说,婴儿的肤色和中国人日本人不同,是一种接近泥土的色调,她当时就曾惊呼,连礼貌也顾不得了,脱口就问︰‘这孩子的父亲是甚么?’”

  我心中一动,忙道︰“玫玲女士如何回答?”

  因为母亲都钟爱自己的子女,那女人的这一问,明显有侮辱的意味,那么,作为母亲的,一定会为孩子辩护,那就有可能在她的话中,得到一些有关婴儿父亲的线索。

  小郭摊了摊手︰“那女人说,玫玲显然由于她的不礼貌而生气了,她大声的回答说︰‘孩子的父亲是皇帝!’那女人自知踫了钉子,也就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听了之后,皱著眉不出声。

  小郭扬眉︰“怎么啦,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婴儿的父亲是皇帝吧?”

  我无目的地挥著手,思绪很乱,盯著婴儿的画像看,我又道︰“玫玲女士的画像呢?”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一直在“藏奸”,但这时,他总算看出我一定想到了甚么,所以极快地又取出了几幅画像来。

  我一看,画中人长发披肩,美艳无比,是一个标准的西方美人。

  小郭补充道︰“那三个女人都说,玫玲女士的真人比这画像美多了,她们都说画家画不出一个真正的美女来。”

  我看了一会,道︰“小郭,你不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