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算  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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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这个故事甚多隐喻,有些地方故作神秘,但其实也不过如此,窃钱者诛,窃国者侯,自古已然,于今犹乃。大权在手,成群结党,为所欲为,谁会说这个“不”字?一旦失势,鸡碎般小数,也就成了大罪名。

  不过,这种帐,总是要算的。

  中国流行的说法是“秋后算帐”,秋后,是表示一个一定的时间吧!

  历史会向任何人算帐的,逃不过,躲不了,等著吧!

             倪匡

            一九九五年八月九日三藩市

           花开又一年望月几回圆

第一部︰尸虫

  不久之前,记述了一个叫作《病毒》的故事,有一个朋友从极远的一处地方(还在地球上)打电话来问︰“怎么好像没有完?”

  是的,是没有完,那位公主,提出了她的设想,也一直在进行研究,在她的研究还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情形就像叙述的那样子,不可能另有进展。

  倒是我和这位朋友之间的一番对话,可以作为《病毒》这个故事的后记。

  那朋友对我的答覆,咕哝了一句,我不是很听得清,但是我估计那多半不是很满意的表示,所以我也没有追问──何必去追问人家对你的不满?听不见就算了,耳根清静为要。

  那朋友道︰“猜王大师把自己的头割了下来交给公主,你看是不是有他对皇室效忠的成份在?”

  我回答︰“不知道。”

  那朋友道︰“若然有,‘效忠’这种行为,你是不是认为是病态行为?”

  我很肯定︰“绝对是,要他人效忠,或对他人效忠,都是病态的行为,根据公主的假设,都是有病毒在作怪,令得人产生这种思想,进而有了这种行为。”

  那朋友长叹一声︰“这样说来,这个‘忠毒’害得人类惨极了。”

  我也感叹︰“可不是吗,‘忠毒’形成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极权统治。从奴隶社会开始,到君主制度,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法西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欧洲和亚洲乃至美洲的极权统治,都是‘忠毒’作祟的结果。虽然人类中有相当一部分,挣扎摆脱了这种病毒的毒害,可是还有许多人,正在它的蹂躏之下!”

  那朋友再叹︰“由这种病毒衍化出来,作各种危害的病毒,花样甚多。”

  我道︰“是,变化千万,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本质都一样。其中为害最烈的,自然是‘思想病毒’,或称‘主义病毒’。一为这种病毒侵入,其人的行为,就陷入了疯狂状态,如野兽,如鬼魅,再也没有人性,甚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最狂悖的是,硬要把他的思想或主义,强加在所有人的身上。为了达到这种狂悖的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做出人类最丑恶的行为──”

  那位朋友趁我略顿一顿之际,陡地叫了出来︰“三尸脑神丹!”

  一听这五个字,我不禁“啊”地一声。

  “三尸脑神丹”之为物,见于金庸小说《笑傲江湖》,时维西历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余年,当其时也,全人类四分之一,陷于史无前例的大疯狂之中,所以,也不能单以小说家言,等闲视之。

  那“三尸脑神丹”,是一种可在时间上作控制之毒药──用药物包裹著一种叫“尸虫”的毒虫。

  在特定的时间中,这种毒虫的毒性,就会发作。记述中这样形容虫毒发作之后的情形︰

  “……所藏尸虫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

  (请注意“狂妄颠倒,比疯狗不如”!)

  记述又进一步形容︰

  “……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

  这种情形,多么可怕!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情形,并非只是小说家言,而是真正在人类历史上发生过(不断地发生)的,最近的一次,其疯狂程度之甚,更是空前。

  挑起最近一次大疯狂的中毒者,倡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种狂悖,不是全符合尸虫入脑之后无理性如疯狗一样吗?而“父母妻子都咬来吃了”的情形,也同样在尸虫入脑之后,叠有发生!

  这“尸虫”,和我们正在讨论的种种病毒,尤其是“思想病毒”,又何其相似!

  所以这位朋友陡然叫出来的一句话,令得我暗暗心惊,须知小说,无非是描述人类各种行为之文学作品,人类形形色色的行为,全反映在各类小说之中,这如妖如鬼的行为,也早就被记述下来了!

  尸虫!

  这是不是就是那位公主想要在人脑中找出来的具体证明,以证明人的行为,不是由自己在控制,而是由一种可以称之为“尸虫”的病毒在作祟?

  我由于吃惊,把这个问题,喃喃自语,说了出来。

  那位朋友立即道︰“情形虽然可怕之至,但却大有可能是事实,我提议再和那位田教授联络,在你的记述中,他有些言辞,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是哪些?”

  那朋友道︰“他在演说中,曾提及有‘间谍’潜伏在人的身体之中。”

  我呆了一呆,不错,田活是曾如此说过,当时我不明白,后来也没有想明白。本来,我和田活曾很长时间共处,可以问他,但是那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如惊涛骇浪一般,应接不暇,所以我也没有问。

  自从会见了公主,知道了公主正在进行的是甚么事之后,我自然对公主的行为,表示支持,而且鼓励她继续进行下去,因为我也相信,人类的行为,本来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有那么多人的行为,变得如此丧心病狂,那一定是生了病,有病毒在作祟。

  我也答应了公主,会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公主则向我要求保守秘密,我也同意了。

  当我离开的时候,田活留在皇宫中,我也一直没有和他取得联络。

  这时,这位朋友如此说法,我反问︰“是不是你有甚么想法?”

  那朋友道︰“没有,所以才想你去问了他,再来告诉我,以释心中之疑。”

  我心中另有所思,所以只是唯唯以应。我想的是,猜王大师,竟是如此了不起的牺牲者,这是我从未料到过的事。我自信,我的脑子之中,大抵也没有甚么病毒侵入,至少,绝对没有奴性病毒,也不会有“人奸病毒”,但若是要我把自己的脑子献出来,供公主作研究,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猜王大师却这样做了,在公主拒绝他多次之后,他仍然这样做,要知道,他的牺牲,决不是立刻可以见功的事,公主的研究,虚无飘渺之至,穷她一生之力,可能一点结果也没有!

  这种牺牲精神,比较起丑恶行为来,又实在太伟大了。我想,这种行为,有无可能,也是受某种病毒的控制?

  如果是,那么,病毒和细菌一样,也有“好”、“坏”之分了?

  例如,葡萄球菌,当然有害,是“坏”的菌,但青霉素,却是“好”的,可以消灭“坏”的。

  如果能把“好”的病毒提炼出来……

  那就变成了药,可以医治人类各种乖戾丑恶狂暴行为的药!

  当时,在听了公主说明了情由之后,我、蓝丝和田活三人的反应不一。

  我想到了猜王大师的行为,太伟大了,固然,在人类历史上,不少同类伟大行为的例子,但是我以为,只怕那也不是人类的本来行为,所以我才想到了可能有两种病毒的存在。

  而蓝丝则只是木然站立,她并没有甚么特别悲痛的神情,可是却泪如泉涌,她也不去抹拭,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以致流到了她的脖子上,由此可知,她内心的哀伤之深,已不是脸上的肌肉所能表达的程度了。

  而田活,先是发怔,接著,便痛哭了起来,他开始时,还只是默默地哭,但到后来,就索性号啕大哭。他一面哭,一面捶胸顿足,显得伤心之至。

  他的这种反应,不但是我和蓝丝莫名其妙,连公主也大惑不解,连问︰“你怎么了?”

  可是田活却并不回答,只是越哭越伤心。

  公主追问了几声,没有反应,就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过了一会,田活仍不止哭,公主略现厌恶之情,走了开去,田活双手发著抖,像是想拉住公主,可是手才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看来他内心痛苦之至,亟需安慰,但公主并不解他的心意。

  公主走了开去之后,在一只柜子中,取出了一只方方整整的象牙盒子,招手令蓝丝过去,道︰“这是大师的首级,你设法连上去──不必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他出丧之日,我会到场!”

  蓝丝也不抹拭脸上的泪痕,把那盒子接了过来,紧抱在胸前。

  公主向我望来,我道︰“祝你成功!”

  公主长叹一声,显然她对自己能否成功,一点也不寄希望。

  田活在这时,因为哭得伤心,哭声虽止,但还在不断抽噎,公主望著他,又叹了一声︰“我们仍需要一起工作,你哭完了没有?”

  公主的口吻,像是在责备一个小孩子,田活在受责之后,居然也大是扭怩,勉力调匀气息,一字一顿︰“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心想,他们有长期的合作关系,田活明显又对公主有特殊感情,我和蓝丝,不宜久留。

  所以我提出告辞,公主也不挽留,却请田活代她送客。田活送我们出来,一直到这宫门之外,他才能顺气说话。

  他道︰“叫你见笑了,我是真的伤心!”

  我安慰他︰“伤心就哭,这很正常!”

  他长叹一声︰“我想,那猜王大师必然也和我一样,对公主有特殊的感情,所以才甘愿为研究而牺牲。我想到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也就没有机会蒙公主的青睐,这才悲从中来的。”

  我自然未曾想到他的心思,竟如此之曲折,只好道︰“如今公主邀你共作研究,你有的是机会,倒也不必一定要割了脑袋去讨公主的欢心。”

  我这样一说,他略为高兴了些。我本来,有些问题要问他,是关于他在生物学家聚会上的演说,我大有不明之处,可是给他这样一个打岔,也就忘了。

  一直到和那位朋友通电话,讨论到了这点,我在一呆之后,道︰“是啊,我也不明白他说‘有间谍在人的身体之中’是甚么意思?”

  那位朋友有点意外︰“你竟然没有深究他的话?”

  我苦笑︰“接下来又发生许多事,所以没有深究下去。”

  确然,接下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蓝丝捧著猜王大师的首级,她好几次想打开盒子来看,却又鼓不起勇气来。

  我在一旁看著这种情形,心想,这是她必须面对的难题,我应该给她适当的鼓励。

  所以我道︰“我来!”

  我一面说,一面向她伸出手去,向她要那只象牙盒。蓝丝犹豫了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无法逃避面对猜王大师的人头。因为猜王一死,蓝丝已是她那一派──天头派的掌门人了,而且,她也要把猜王的人头,连到猜王的尸身上去,若是怕见人头,如何能成事?

  经过我这一暗示,蓝丝深吸了一口气,把盒子打了开来,可是在盒子打开的那一刹间,她还是不由自主,先闭上了眼睛。

  我一生奇遇甚多,但是在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单一的人头,也还是第一次,所以心中也凛了一凛。而接下来的感觉,更是奇特之至。

  盒中衬著天蓝色的衬垫,猜王大师面目如生,半闭著双眼,连口唇都和生前的颜色相若,彷彿随时会开口和我们打招呼。若说他像是睡著了,那么他一定梦到了自己是在一个十分舒适的环境之中,因为他的神情,是如此宁谧安详,绝找不出丝毫的痛苦。

  这时,蓝丝也睁开了眼,我们两人过了好一会,才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蓝丝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她盖上了盒盖,我问︰“猜王大师的丧礼,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蓝丝叹了一声︰“不必了,公主刚才说她要来,其实,她也不必来,只有我们才要参加。”

  我当然明白,她口中的“我们”,是各式降头师,降头术的一切活动,都带有极度的神秘色彩,丧礼自然更不例外。

  我轻拍她的头──她虽然在降头术中地位极高,但是在我看来,始终是一个小女孩,我又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蓝丝也不以为忤,点了点头,她忽然又道︰“我们天头派的秘藏宝库,曾被人偷进去,盗走了宝物……这件事,对师父的打击,著实不轻。”

  我听了,不禁一怔。

  蓝丝所说的这件事的经过,我已全部记述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

  我呆了一呆,道︰“不会吧!盗宝者已找到,而且等于已终身成为宝藏的奴隶了!”

  蓝丝叹了一声︰“可是这总是他作为掌门人的一个缺失,只怕这也是他牺牲自己生命的原因之一──他觉得生无可恋了!”

  我摇了摇头,并不是想否定蓝丝的话,而是感到,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太多太多的促成因素,小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生死这样的大事了,别说旁人不会明白所有促成的因素,只怕猜王大师于地下,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明白!

  我又劝道︰“不致于如此严重吧?或许他真是对公主的研究具有信心,这才如此的!”

  蓝丝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我和蓝丝分了手,知道蓝丝此去,便是天头派掌门人的身份,可是她满面悲切,并无喜容,我也根本想不出话去安慰她,只好吩咐她,事情告一段落,就来和我们相会,她也答应了。

  蓝丝后来,没多久就来和我们相会,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时,由于情形特殊,我确然未对田活的演词之中,我所不了解的话深究下去。这时那个朋友提起,我自然也答不上来。

  我那位朋友,在这个故事中,有一定的地位,也有必要介绍一下,可是我想了好一会,竟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才好。这位朋友,我甚至无法分类──事实上,我对他可以说不是十分熟悉,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他第一次就给我以极深刻的印象,是由于他的学问极好,几乎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天讨论的是中国古代的数学上的成就,他随口说来,几部古代的数学研究书籍,何等深奥难明,他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可是他是甚么来历,却也无人知道,大家都称他为博士,那也只是一个泛称而已。

  接下来,通过好几次电话,都是讨论各种问题的,他对我的记述,很是在意,一有疑问,立时提出,而且,每次他来电话,所在的地方,都不相同,天南地北,彷彿居无定所。

  正因为他风解独特,我也很乐意和他交谈,人家自己不说自己的事,我也不去问他,两人之间,也没有再深一层的交情。

  这时,我们在说“尸虫”这种可怕的东西,说了一会,他忽然笑了起来︰“卫君,你对‘尸虫’,还有甚么印象没有?”

  我知道他这样问,必有道理,略想了一想,就道︰“好像在道家的典籍之中提及过。”

  那位朋友“啊哈”一声︰“岂止提及过,而且有名有姓!”

  给他那样一说,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记忆库中,找出了有关“尸虫”的资料来──那是一看了之后,就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记载记载,略有提示,也就容易想得起来。

  记载还不少,以下是我想起来的资料:

  “道家说,人身体中,有尸虫三,在腹中,名称叫‘三彭’。”

  这“三彭”的称谓,是一个简称,有一部道书,叫《诸真之奥》,其中<黄经>一章,专论尸虫,这样说︰一者上虫居脑中,二者中虫居明堂,三者下虫居腹胃,曰︰彭琚,彭质,彭矫也。

  这一则记载,虽然简单,但也够骇人听闻的了!它指明了人体的三个部分,分成上、中、下,都有尸虫“居住”著,且有名的,名姓还很雅,作为人名,也很正常。

  这简短的记载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上虫彭琚,潜伏在人的脑部,下虫彭矫,则在胃部,可是中虫彭质,却古怪之至,它潜伏在“明堂”──明堂就是人的穴道,人身穴道逾百,难道它也可以化身为许多,在每一个穴道上,都伏上一个?还是它的体形很是特别,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踫到触及人体内的所有穴道?

  穴道是人的身体之中,最奇妙神秘的部分,实用科学中的医学,有精密的解剖术,可是,再精细的解剖术,也无法在人体内,发现穴道的实质存在,所以,就现代西方医学的观点来看,穴道是根本不存在的。

  但是,穴道又确然是存在的,刺激穴道,可以治病,这在中国,行之逾千年,中国人对穴道的研究,专著极多,深奥之至。

  穴道不但存在,且是人的身体结构中,奇妙而重要的一部分。

  在人体的重要部分,如脑,如穴道,竟然都有怪里怪气的尸虫潜伏著,这就算叫人想起来不害怕,也真的叫人不舒服之极了。

  古籍的记载,还不止此。

  有一部《大上三尸中经》也提及︰“上尸名彭琚,在人头中,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下尸名彭矫,在人足中。”三尸的姓名一样,在人体的位置,略有不同──若是它们竟然可以在人的身体内自由行走的话,那更是叫人寝食不安了。

  在《玉抠经注》这部道书中,尸虫的名称,略有不同︰“上尸名青姑,中尸名白姑,下尸名血姑。”──变成了女性化的名字了,如今的女权份子,可能要提抗议。同样的记载,见诸《西阳杂俎》这部书。

  问题是,这三位有名有姓的生物,长驻在人的身体之中,所为何为呢?不见得只是贪人身体内舒服吧?它们是有目的,而且目的很是可怕。

  《西阳杂俎》中的记载,比较含糊,只说︰“上尸伐人眼,中尸伐人五脏,下尸伐人胃命。”

  用到了一个“伐”字,那绝不是甚么好现象了。可以推而广之,说人体的上中下三部分,若有甚么不妥当,全是这上中下三尸的作怪了。

  鼎鼎大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大文豪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骂尸虫文》,其中提到的事,更是骇人听闻至于极点。

第二部︰找人

  柳宗元先生这样骂尸虫,指出尸虫的“小人”行为︰“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日庚申,出谗于帝。”

  乖乖不得了!

  照柳大文豪所说的,真是值得研究之至。他对这三位尸虫先生的指控,也相当严重。“伺人隐微失误”,就是说专俟人有甚么行差踏错之处,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庚申日,尸虫就到“帝”的面前去进谗言──说坏话。这是典型的出卖行为,尸虫在人体内潜伏目的,原来是向“帝”说人的坏话!

  总目的弄清楚了之后,还有两个细节问题,颇值得研究一番。

  其一︰尸虫所留意的“失误”,是指甚么呢?可以是指人的行为失误,也可以是指人的思想失误,不论是哪一方面,这“失误”与否,又是以甚么为标准呢?那套标准又是怎样的呢?

  其二,“帝”又是甚么?尸虫为甚么要把人的失误,向这个“帝”汇报?这个“帝”在知道了人有失误之后,会如何处理?他又会运用甚么力量来处理?

  这些问题,逐一深究下去,趣味昂然,而且很是重要,因为每一个人的身体之中,都有三个尸虫在做“鬼头仔”,任何人,都绝无隐私可言,因为尸虫在人的身体之中,人不论做甚么,甚至想甚么,都有这个“鬼头仔”定期向“帝”报告。

  这些问题,柳大文豪也无法有答案,因为他这样骂尸虫,也是从道家的典籍中得来的资料。

  (柳宗元为甚么要作《骂尸虫文》,也很容易明白,他骂的是尸虫的这种打小报告的小人行径。)

  古人记述道家的学说时这样说︰“三尸,或谓之三彭。人身中皆有是三虫,能记人过失,至庚申日,乘人睡去,而谗之于上帝。故学道者至庚申日,辄不睡,谓之‘守庚申’,或服药以杀三虫。”

  以上的说法,见于《避毒录话》一书的第四卷。

  这段话的奇妙之处,在于点明了尸虫是替“上帝”服务的。

  这个“上帝”,自然是一位天神,但不知是何方神圣,道教中的各种神仙极多,可以假定就是俗称“玉皇大帝”的那位,那是至高无上的尊神,看来不但掌管天上的一切,连人间的一切,也在他的掌管之中,而“三彭”尸虫,就是他情报网的最末梢,是潜伏在人身体之中的。

  不过,这段话,却也暴露出了这位“上帝”很是无能,因为他派出去的探子,没有甚么大本领,乘人睡觉,才能活动,人只要在庚申日不睡,它就没有办法。而且,还可以“以药杀之”──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反过来者,卒子这样弱,主将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再者,这上帝知道了人的过失后又如何呢?古往今来,多少大奸大恶之人,再有的过失,何止万千,若那上帝全知道了,何以又不作处理?还是积在一起,等其人死了,才算总帐?

  作为上帝,而不能及时制止人的恶行,这神通自然也有限得很了。

  这一切,虽然古籍中记载很多,但一直以来,都被人当“神话”看待,从来也没有人,想在人的身体中,把那三个有名有姓的尸虫捉出来看一看,究竟是甚么样子的,究竟是甚么人派来的。

  也没有人进一步想从实际出发,去证实它们的存在。

  这时,被那位朋友一提,我想起了这一切来,思绪大是紊乱。

  那位朋友也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看这种记载,和田活所说,有间谍潜伏在人体之内,是不是接得上榫头?”

  我吸了一口气︰“岂止接得上,简直合拍之至!”

  那位朋友道︰“不知道田教授只是根据资料而生的想法,还是他在实际上已有所发现?”

  我无法回答,只好道︰“不知道!”

  那位朋友话题一转︰“卫斯理,根据你的理论,诸神都是外星人,那么,记载中的那个‘帝’,自然也不会例外了!”

  我也知道他想说甚么,就应了一声︰“是!”

  那位朋友忽然激动起来︰“你看,人是多么糊涂,多么麻木!”

  我又好一会没出声,这位朋友虽然没有明言,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说,有某一类外星人,派了许多潜伏者,潜伏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之内,人有甚么行动,甚至思想,这些潜伏者会定期作出报告!

  道家典籍中的一些记载,竟然可以作出这样的解释,这很是令人惊诧。但仔细一想,这解释岂非很是合情合理?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设想很好,不知道田活是不是也作同样的设想,又或者他已经有所发现,有机会,我会去问他。”

  那位朋友却道︰“不要等有机会了,他还和那位公主在一起?我去找他。”

  我呆了一呆︰“你也在研究这方面的课题?”

  他答道︰“不是。”

  我吸了一口气︰“那,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去,因为他们的研究工作,不见得会欢迎外人去打扰!”

  我的话,说得委婉之至,那位朋友叹了一声︰“我知道,可是我另有目的。”

  我好奇,问了一句︰“甚么目的?”

  他的回答,令我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他道︰“我要找一个人!”

  我呆了一呆,无法在“找一个人”和“尸虫”之间,取得任何联系。

  他又叹了一声︰“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我仍在想︰要找一个人,可以有几百种办法,仍然不明白那和我们刚才的话题,有甚么关系。

  那位朋友想是知道我不明白,他道︰“若是田活已研究到了尸虫的存在和活动,那么,尸虫定期报告人的行为,自然也知道这个人在何处,尸虫知道,那么‘帝’也知道,通过他们,我就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

  听了他这一番话,我不禁呆了。

  这算是甚么办法?哪有人做事,这样绕弯子的?而且,一切全是那么虚无缥渺!

  我呆了好一会,才道︰“若是有人,要从伦敦到巴黎去,他采用的路线是,先从伦敦飞到美国的佛罗里达,然后乘坐太空穿梭机,到太空和俄国的太空船会合,再经由俄国太空船返回地球,到达俄国的太空基地,然后再由基地到莫斯科,从莫斯科搭火车,转赴巴黎,你认为如何?”

  我以为,我这样一问,一定会令得那位朋友哑口无言了!

  谁知道他一分钟也没有考虑,就道︰“若是其它的路线,尽皆不能,也只好这样。”

  我不由处摇著头,这位朋友要进行如此曲折的路线去找一个人,在我看来,大可不必,因为找一个人,毕竟只是找一个人而已。

  于是,我道︰“只不过是要找一个人,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那位朋友呆了片刻,长叹一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我自告奋勇︰“我有一个朋友,找人是他的专长,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那位朋友闷哼了一声︰“你说的是那位郭大侦探?哼,他找了足足三年了,屁也没找到!”

  我呆了一呆︰“你没有找错人?”

  那位朋友把小郭的全名,他侦探事务所的地址、联络电话,一口气背了出来,一点也不差,果然就是在我故事之中,经常出现的小郭,郭大侦探。

  我大是奇讶︰“这太怪了,我和他经常见面,怎么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他有找不到的人,而且,找了三年之久,真不可思议。”

  那朋友叹了一声︰“是我要求他严守秘密,不得和任何人说起的。”

  我闷哼了一声︰“那也不成理由!”

  我和小郭之间,实在不应该有任何秘密,更何况,找一个人,三年找不到,那对小郭来说,是一桩严重的大事,他早就应该来和我商量了。

  那朋友道︰“遵守顾客的秘密,他是一个好侦探!”

  我冷笑︰“三年时间,找一个人也找不到,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好侦探。”

  那位朋友立即冷笑一声︰“我给你三年时间,你要是能把这人找出来,我算你本事!”

  我听了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应道︰“我甚么时候挂了招牌出来专门找人了?我有没有本事,也不必你来算!”

  本来好好的对话,说著说著,变成了这个样子,眼看要不欢而散了。

  那位朋友还在道︰“我知道你也找不到!”

  我冷笑︰“对,我找不到,你循田活的那条路去找好了,祝你成功!”

  那朋友又长叹了一声,忽然又道︰“如果我求你帮助呢?”

  我立即回头︰“不接受,我不替人找人,小郭才是专家,他三年找不到的人,我三年也不会找到!”

  那位朋友第三度长叹,我忍不住道︰“你要找的,是甚么人?”

  那位朋友对我的问题,倒是立即有了回答──我敢说,没有甚么人,可以料到他的回答是这样的︰

  他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甚么人!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而那位朋友,还生怕我没有听懂,又道︰“我不知道,卫斯理,我真的不知道!”

  我把要冲口而出的一句话,硬生生吞了下去,发出了“咽咽”地一声响,然后我道︰“嗯,你不知道自己要找甚么人?”

  他大声答应︰“是!”

  我道︰“那真是困难得很,我──”

  他不等我说完,就道︰“是,太困难了,就像一个拳头,跟空气搏斗一样。”

  我居然笑出声来︰“很好的比喻,是太困难了,我更不能帮你了!”

  他第四度长叹,这一次,我没有理睬他,因为我已认定他头脑多少有点毛病。

  他声音听来沮丧:“和你对话,总是愉快的,对不起,占据了你的时间。”

  我忙道︰“千万别那么说,与君对话,得益良多。”

  他又叹气︰“若你有兴趣……对我要找人的事有兴趣,一切资料,全在小郭那里,我给你一个密码,你对他说出密码,他会把一切告诉你。”

  我道︰“我会考虑。”

  他道了谢,这次通话,算是结束了,我看了看时间,讲了七十四分钟之久。

  虽然通话的内容颇有意思,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几天之后,我和白素正在闲谈,红绫带著她的鹰,也来参加,说著说著,就说到了这件事上。

  我是将之当成笑话来说的︰“有人委托小郭,找一个人,可是委托者不知道那是甚么人!”

  红绫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轰笑了起来,我也跟著笑,白素却不笑,反倒瞪著我们。

  我立时问︰“不好笑?”

  白素微笑了一下︰“找一个‘不知道是甚么人的人’,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红绫学著我的口吻︰“说得过去么?”

  白素点头,我和红绫齐声道︰“试举例以说明之。”

  白素略扬眉︰“例如美国联邦调查局,十多年来,就一直在找一个不知道是甚么人的人。”

  我一听就知道她是指甚么人而言,我道︰“你是说,那个专寄邮包炸弹的人?”

  美国有一个狂人,专寄邮包炸弹给人,十多年来,炸死了三个人,也炸伤了十多个人,可是全无线索,连他是何等样人,也不知道。

  白素点头,表示我说对了。我道︰“这个例子不好,对这个人,不能说不知道,因为至少知道他的行为之一,是专寄邮包炸弹,而不是完全不知道。是有资料的。”

  白素仍然微笑︰“你怎知你那位朋友要找的人,一点资料也没有。”

  我道︰“他没有说。”

  白素道︰“你也没有问,是不是?事实上,他也说了,他说,一切的资料,全在小郭那里。”

  我无话可说,确然,那位朋友如此说过,过了一会,我才道︰“他这样说,是想引起我的好奇,向小郭询问详情,我才不会上当。”

  白素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她忽然道︰“我曾听你提及过那位朋友,他可算是一个奇人。”

  我道︰“不是普通之奇,而是特别之奇──我至今为止,没弄清他究竟是干甚么的!”

  白素笑︰“你自己是干甚么的,也没人弄得清,理会他人作甚!”

  我伸了一个懒腰︰“说得也是。”

  这类家常闲谈,随时可以结束,在闲谈中,我知道我误解了那朋友“不知道”的意思──照白素的理解,不是完全的不知道,那就很寻常了。

  既然属于寻常的事,自然更不会引起我的兴趣。

  世事就是那么奇怪,有许多事,就算你没有兴趣,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兜兜转转,还是会找到你头上来的。

  在那次闲谈之后,我既没有去找小郭,那位先生也没有再打电话给我。

  过不了几天,陶启泉忽然“御驾亲征”来找我。由于陶启泉的财富,越来越多,地位也越来越高,和他来往的,几乎都已达到了国家元首级的人物,所以有一次,他邀我一起到南美洲去,我就答以‘你御驾亲征,我就不当开路行锋了。’,陶启泉有点啼笑皆非,我倒觉得这样形容,颇是恰当,所以就一直这样说他。

  这次,陶启泉和温宝裕一起来的,温宝裕一直在他的集团之中,负责一项很特别的工作,替陶氏集团负责搜集各种奇珍异宝,包括艺术品在内。

  他们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还没有坐定,陶启泉就说明来意──一秒钟也不浪费,那是他做人的宗旨,这种做人方式,确然很有道理,因为,浪费了一秒钟,就是永远的损失,不论用甚么力量,也不论用多少金钱,都找不回来了。

  陶启泉开门见山︰“我们的工程人员,在中亚地区,找到了一个大油田,初步估计,优质石油的蕴藏量,是阿拉伯半岛的七倍。”

  我已经略有耳闻这个消息,这种能源的新发现,是人类的喜讯,所以我由衷地道︰“恭喜你。”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可是,开采之后的利润分配,却谈不拢,我提供的条件,已经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对方总觉得我拿了大份,他们吃了亏。”

  我当然知道他的“对方”是哪一方面,我摊了摊手︰“不错,他们又土又贪心,甚么都不懂又想多捞油水,确然是最难缠的对手!”

  陶启泉盯著我︰“我把情形大致向你说说!”

  我一听,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摇手︰“不必了!不必了,那种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不必对我说。”

  陶启泉道︰“我有事要你帮忙啊!”

  我忙道︰“对不起,我想不出我有甚么可以帮你之处,不如另请高明。”

  陶启泉恼怒︰“你还没听清是甚么事,就一口拒绝,这太不够意思了!”

  在我和陶启泉对话期间,温宝裕东张西望,忽然又全神贯注,去看墙上的一幅画,像是画上会有宝石掉下来一样。

  我想,陶启泉的指责,也有道理,

  就点了点头,他道︰“勘察、探测的经过不说了,那算是小投资,对方也肯定我出的力多,问题是开采,一切资金,全由我出,并且养他们的技术人员,估计投资要超过五百亿美元!”

  我又点了点头──即使是陶启泉这样的大豪富,这也是一项大投资了。

  陶启泉又道︰“我的分配办法是六四,我六他四,初步的计算,我们要第十六年头上,才有利润,而对方却在一有油田出来的时候,就有利益。而且,五十年之后,估计开采到了二分之一时,还是六四分,却掉转来,变成他六我四──这样优厚的条件,对方居然有异议!”

  陶启泉越说越激动,我却暗中打一个呵欠,而且在他的话中,却到了大大开玩笑的资料,我道︰“我明白了,他们是不喜欢‘六四’,要是你改成‘七三’,说不定对方反倒同意了。”

  陶启泉先是一怔,接著,自然知道了我是在开玩笑,他大是气恼,重重顿了一下脚︰“你这人,我来找你商量正经事,你却──”

  我看他急成这样,也觉得该适可而止,所以我道︰“你可以让步,就再让一步吧,这毕竟是对方的‘国家资源’啊!”

  陶启泉闷哼一声︰“不懂得在最有利的条件之下开发利用国家资源,这就是对国家的犯罪!”

  我不以为然︰“你这话我就不懂了,对方要为自己争取多一点利益,这不是对国家更好吗?争取得来的利益,他们又不是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还是归公的!”

  陶启泉连连冷笑︰“不是他们不懂得,我提供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任何商业行为,都有一定的成本,利润计算标准,不合乎这个标准的,商业行为就不成立,也就是说,没有人会做这个生意。”

  我又想开一句玩笑︰“那就让那些石油再躺在地下好了,反正已躺了几千万年,不在乎多躺一会。”但是我却怕陶启泉大发脾气,因为这时看起来,他的恼怒程度已经有八九分了,我没有必要去火上加油。

  所以我改了口︰“或许,再谈判下来,会有结果。”

  陶启泉霍然站了起来,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我正想问他,究竟他想我帮他甚么,他已经站定了身子,道︰“你要帮我!”

  我摊了摊手,神情很是无奈,因为对于石油开采,我真正一窍不通,看到他那么为难的情形,我反倒劝他︰“你的事业已经够大了,早一阵子,你想去开发成吉思汗墓,现在又要开大油田,那是何苦!”

  陶启泉道︰“这不是我个人的事业,这是全人类的事业!这大油田开发之后,人类在百年之内,再无能源之忧,也不必肥了阿拉伯的那些酋长王族,连最偏僻的山区里的人,都能享受到好处。”

  我才不信一个商人会有这样伟大的胸怀,所以我有点讽刺地道︰“既然如此,你就依对方的条件,少收一点利润,事情就成了!”

  陶启泉用力一挥手︰“你根本不懂得!”

  我道︰“对了,我根本不懂,你说了那么多,全白说了!”

  陶启泉大声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我呆了一呆︰“找谁?”

  他道︰“我不知道!”

  这一下子,轮到我霍然起立了。

第三部︰胃口

  他要我找一个人,可是又不知道要找谁!

  这话听来,何其熟悉!

  那不是和早些日子,有一位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情形相仿么?

  当下,我呆了一会,才道︰“请你说明白一些!”

  我一面说,一面向温宝裕望去,只见他也现出了一脸迷惘之色,显然也不知道陶启泉这话是甚么意思。

  陶启泉的样子很是焦躁︰“就是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我当然依旧不明,所以反问他︰“你的意思是,要把一个不知道是甚么人的一个人找出来?”

  我的话中,已经颇有责问之意,因为陶启泉这话,不合理之至。可是陶启泉反倒向我一瞪眼︰“当然是──就是不知道那是甚么人,所以才要把他找出来,要是知道了是甚么人,可以直接去找他了。”

  我给他的话,弄得一阵混乱,可是却也真的不知如何反驳他才好。

  我只好不出声,他和我互望了一眼,转向温宝裕,温宝裕忙道︰“我也不明白──还是你作详细的介绍好。”

  我也忙道︰“事情好像很复杂,你要细说从头,省略了,我怕我资质愚鲁,无法明白。”

  我这样说,并没有别的含意,全是实情。因为我知道他要说的事,多半和商业行为有关,而我对商业行为的知识,连小学生也不如,兼且先天有抗拒,说愚鲁,那是不折不古的事实。

  陶启泉又望了我一会,我道︰“不必急,慢慢说,你也先镇定一下。”

  我向温宝裕略一示意,他过去斟了三杯酒──一杯在手,说任何话题,总容易沟通些。

  陶启泉呷了几口酒,才道︰“方今世上,财力最雄厚的集团,是哪一个?”

  他突如其来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我不禁呆了一呆,才道︰“我不知道,每年都有好事者作排名统计,可是我看都靠不住,真正财力雄厚的,钱多到自己算不清,怎会给别人知道?”

  我这个回答,不料令得陶启泉大是欣赏,他用力一拍大腿︰“说得对!太对了!财力真正雄厚的,根本自己都算不清。”

  我道︰“是,听说中国有一个财阀,猝死之后,他的一个三等管家,也突然成了一方的富豪了。”

  陶启泉又大力鼓掌︰“太好了!”

  我反倒愕然,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这个例子,为何如此欣赏。

  他道︰“你说的那个财阀,是一个独裁政权的核心分子,对不对?”

  我点头︰“对,谁都知道,他的财富,来自民脂民膏,在全国百姓头上刮来的。”

  陶启泉喟叹︰“这就是了,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财力再雄厚,也有个限度。有一句成语,叫‘富可敌国’,可知真正富有的是‘国’──那不是普通的商业王国,而是真正的‘国’,当这个国度的制度,是一个统治者或一个统治集团独占的局面时,统治者才是真正的富,无可估计的富有!”

  陶启泉所说的这番话,我自然同意,掌握了一国度,普通的商人,如何比拟?

  可是我不知道陶启泉忽然提出了这一点来,目的何在,所以我一时之间,没有出声。

  陶启泉又道︰“这个国家就算再穷,但是拥有这个国家的,还是可以极有钱。中非共和国够穷了吧,几乎可以说是赤贫了吧,但是它的独裁者想过皇帝瘾,单是一个登基典礼,也可以花费以千万计美元。菲律宾这国家够穷了,甚至国家收入的一个来源,是靠女性国民到别的国家去帮佣。可是,它的独裁者夫妇,在外国银行的存款,就超过一百亿美元──究竟有多少,谁也无法估计。”

  我吸了一口气︰“我对你所说的,完全同意,可是,你为甚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陶启泉却不理会我这个问题,自顾自道︰“如果,只是明显地一个统治者,情形就比较单纯,但如果是一个统治集团,情况就复杂多了。”

  我索性不再问,由得他发挥下去。

  陶启泉果然大大发挥︰“在这个统治集团之下,必然有权的人就敛财,而敛财的多少,也和谁手中的权力大小成正比。因为有权就有财,所以权越大越好,因此也就在一个大统治集团之下,形成了许多小集团,许多小集团相互之间,会有利益冲突,但久而久之,他们就会明白,冲突对敛财行动有害无益,而天下财富之多,敛之不尽,所以渐渐也就各行其是,可是,若是总权力丧失了,所有小集团也就失去了敛财的能力,故还是有一个总的中心。”

  陶启泉是在分析一个庞大的统治集团中的各小集团,如何各凭神通,利用自己所能掌握到的权力在积聚财富的行为,我对他的分析,很是同意。

  我补充道︰“你的分析有理。历史上,手中有权的人,聚财的本领,无非是贪污而已。贪污能贪得了多少?现代有权的聪明人多了,会利用权力,直接参与商业行为,因为他们有特权,所以商业行为对他们来说,比你们商人,容易多了!”

  陶启泉苦笑︰“这个自然,商业政策由他们来订,他们的消息,比谁都灵通,翻云覆雨之间,财富就成倍地增长。那是官商的特点,我们做生意,要靠冒险,要靠自己的眼光。而官商有特权,是有赚无亏的,财神爷站在他们那一边,他妈的,真不公平!”

  我心想,陶启泉如此激动,当然是在和官商的打交道过程中,受了不少气之故。

  我道︰“话题扯远了吧?”

  陶启泉苦笑︰“还是有关系的,官商各凭恶势力,成为许多小集团,其中也不断有互相吞并倾轧,一旦在政治上失势,自然也会垮台,所以权力至上。在表面上,以权谋财,是不正当的行为,所以表面看来,光明正大得很,可是暗中肮脏的勾当,不知有多少!”

  我叹了一声︰“此所以民主政治,令人向往──当然也有以权谋利的,但总不敢于如此猖狂。”

  陶启泉道︰“正由于他们大部分的行为,还都在黑暗中进行,所以也需要有一个力量,成为中心,来作平衡调度,互相之间,不致于发生太大冲突,这个中心人物,作用极大。”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渐渐听出一点头绪来了,我道︰“这个中心人物,可以协调各小集团之间的冲突?”

  他道︰“是,而且,应该也有力量,使各小集团在某种程度上听他的话。”

  我皱起了眉,陶启泉吸了一口气︰“如今,我要面对的一方,大约有七个,或十个已形成的小集团,每个小集团都有强大的背景,上至主席总理,至不济,也是退休司令,已故元帅,小集团的负责人,有的是亲信,更多的是子女──”

  我缓缓地道︰“你的油田开发,是一块大肥肉,这些小集团都想分肥,是不是?”

  陶启泉愤然道︰“这群饿狗──”

  我忙道︰“不是饿狗,他们早已吃饱了,只是想吃更多而已。”

  陶启泉改口道︰“这群……这群……”

  他一时之间,想不出甚么形容词来,愤然顿足︰“这群东西的胃口,大得难以想像,真难相信,人心的贪婪,竟可以到这个地步!”

  对陶启泉的这个指责,我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我道︰“人心的贪婪,本来就是无止境的!”

  陶启泉叹︰“贪得无厌,就算是人的本性,可是也要取之以道才是啊!”

  我笑︰“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了,你说将本就利,这是正常的谋利方法,他们说以权谋利,来得更直截了当,各有各的法道。”

  陶启泉恨恨地道︰“那不如去抢?”

  我道︰“这些官商的行为,比抢更不堪,那是公然的,大规模的掠夺,钱不会从天下掉下来,他们在外国银行中数以亿计的存款,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民脂民膏,都是在蛀虫国家的财富,是国家的蟊贼!”

  温宝裕突然插言︰“真有趣,凡是这一类人,都习惯把钱存在外国银行之中!”

  陶启泉道︰“当然,因为在本国,他们这种行为,是靠权位支持的,一旦权位略有动摇,立刻就甚么也没有了。他们的行为进行得虽然公然,但终究还是见不得光的。对他们来说,如何维持权位,是第一要务!”

  我长叹︰“是啊,为了维持权位,他们已到了神经严重衰弱的地步,有甚么人略为批评一下他们的权位,就会出动坦克车!”

  陶启泉用力挥了挥手︰“不说这些了,据我所知,如今在积极活动的官商集团,其中也有一个力量,作为总的主持人。”

  我道︰“那自然,看谁的职位最高,谁就是了!”

  陶启泉狠狠瞪了我一眼︰“你真的不懂,太天真了!职位最高的人,是要摆上台面的,是要作为清廉公正的形象面对全世界的,也要以反对以权谋利的面目出现,可以使全国面姓敢怒不敢言,这种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的反戏,他仍玩得纯熟无比,全世界无人能及。这个主要指使人,另有其人!”

  我被他一顿排揎,只好苦笑︰“我和官商,一无接触,确然甚么都不懂!”

  我言下之意是︰我甚么都不懂,你来找我作甚?

  陶启泉伸手在脸上抚摸著︰“像我现在要进行的事,各集团都想啃大口一些,互相牵制,以致无法进行,若是找到了这个主要的人物──”

  听到此处,我当然也听出些名堂来了,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了这个牵线人,由他来安排利益的分配,事情就可以顺利进行了!”

  陶启泉吁了一口气︰“正是!”

  说到这里,我当然更明白他的“找一个人”是甚么意思了。他确然要寻一个人,而且,要寻的是甚么人,他不知道!

  我看到陶启泉用一种期盼的眼光望著我,我忙双手连摇︰“你把那么深奥的问题来问我,那是问道于盲,我肯定,我不能给你任何帮助!”

  陶启泉并不出声,我又道︰“以你的经商经验,关系网之广,你应该知道,该找甚么人下手的!”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起先,我也认为是这样,以往,我也有许多次‘利益输送’的经验,渠道都很畅通,可是,这次,需要走通的是总渠!”

  我道︰“以你的能力和地位,若然还找不到这个‘总渠’的话,那就证明根本不存在这个总渠!”

  陶启泉大摇其头︰“不,存在的,只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正通过各方面的力量在找──”

  我实在不想和他多讨论下去,所以我忙道︰“那太好了,你总可以找到的!”

  陶启泉望了我半晌,很是恼怒︰“你把门封得那么死,一点也不肯帮我!”

  我苦笑︰“老兄,我怎么能知道这个庞大的统治集团,纳贿之门何在,你这不是在开我玩笑吗?”

  陶启泉盯著我,似是一脸不谅解之色,我叹了一声︰“好,我可以帮你分析一下,既然所有集团,都是以权谋利,那么,当然是权位最高的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陶启泉瞪了我一眼︰“是啊,我去找他,对他说︰‘主席先生,你通知各部门别为难这计划了,就照我的条件批准,我额外拿十亿元出来,其中两亿归你个人,其余八亿,给你上下打点,你看如何?’你看,我有没有把这番话说完的机会?”

  我也感到可笑,只好道︰“你当然要对他私下说!”

  陶启泉怒道︰“我派你去说如何?”

  我也没好气︰“说来说去,根本不关我的事!”

  陶启泉气呼呼,我的脸色也不好看。

  温宝裕对我道︰“我明白陶先生的意思,你认识一些地位非常特殊的人,可以去说。”

  我呆了一呆︰“你是说黄蝉、朱槿她们?”

  陶启泉大声道︰“真是!”

  我心中暗叹,我真算是领教商人的生意手段了,真是甚么方法都想得出来,只要有利可图,削尖了头,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连这样的方法,陶启泉都想得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本来想一口拒绝,但是一转念之间,我道︰“其实,你太心急了些。”

  陶启泉道︰“甚么意思?”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镇定一些,我道︰“你打算用十亿元来打通关节?”

  陶启泉道︰“二十亿也可以──时间就是金钱。”

  我笑了起来︰“你真是聪敏一世,糊涂一时了,你准备了那么多钱,还怕没有人来拿吗?何必要你去找人,只要放点风声出去,自然有人会主动来找你了A其余八亿,给你上下打点,你看如何?’你看,我有没有把这番话说完的机会?”

  我也感到可笑,只好道︰“你当然要对他私下说!”

  陶启泉怒道︰“我派你去说如何?”

  我也没好气︰“说来说去,根本不关我的事!”

  陶启泉气呼呼,我的脸色也不好看。

  温宝裕对我道︰“我明白陶先生的意思,你认识一些地位非常特殊的人,可以去说。”

  我呆了一呆︰“你是说黄蝉、朱槿她们?”

  陶启泉大声道︰“真是!”

  我心中暗叹,我真算是领教商人的生意手段了,真是甚么方法都想得出来,只要有利可图,削尖了头,哪里有缝,就往哪里钻!

  连这样的方法,陶启泉都想得出来。

  我吸了一口气,本来想一口拒绝,但是一转念之间,我道︰“其实,你太心急了些。”

  陶启泉道︰“甚么意思?”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镇定一些,我道︰“你打算用十亿元来打通关节?”

  陶启泉道︰“二十亿也可以──时间就是金钱。”

  我笑了起来︰“你真是聪敏一世,糊涂一时了,你准备了那么多钱,还怕没有人来拿吗?何必要你去找人,只要放点风声出去,自然有人会主动来找你了!”

  我的这番话,实在是无可反驳的,那些陶启泉口中的“饿狗”,既然见肉就咬,见骨就争,有了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只怕连掩掩遮遮的行动都不再造作,飞扑上前,张口就咬了,哪里还用自己去找人送钱!

  说了这番话之后,我等著陶启泉的反应。

  陶启泉只是定定地望著我,我立即在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他对我的讥嘲,接著,他摇头︰“你还是一点都不懂!”

  我不服气︰“我哪一点说错了?”

  陶启泉道︰“你每一点都说错了!”

  我反倒笑了起来︰“请逐点指教。”

  他居然毫不客气︰“好!第一,二十亿,或更多,对这个我要找的人来说,根本不算甚么,他们的胃口,大到你难以想像的程度,别说是国家一级领导人了,就算是一群虾毛,只要手中有权,也就无不狮子大开口。第二点,别说他不会来找我,就算我找到了他,也要好话说尽,他还要诸多推搪,你给他钱,还几乎要跪在地上,求他笑纳,这规律,和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行事规律,大不相同。第三点,整件事,如果无限期搁置,对他本人,或是他所代表的集团来说,一点损失也没有,反倒可以得到‘坚持原则,不损害国家利益’的美誉。第四──”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高举双手︰“够了,我服了!”

  我真的服了,他所说的这种情形,并非难以理解,尤其,我相信陶启泉有不少亲身经历,所以经他咬牙切齿说来,也格外传神。

  我又道︰“不过,平心而论,这群人渣的胃口,也是给你们这些商人弄大的。”

  陶启泉苦笑︰“可不是吗,开始的时候,为了行事方便,送些小礼,烟酒甚么的,已经令他们喜出望外了,接著,要彩色电冰箱,再下来,要到国外游玩观光,然后,就想到了把子女弄到外国去,他们并不笨,很快就发现,既然你非我不行,为甚么不‘合作’做生意,名正言顺,占上一份,总比在你手中打发出来好得多了,于是,能和权位拉得上关系的,纷纷跳出来,可以创造资本主义社会之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一个一无所有的,在几天之内,可以变成拥资亿万的大集团主持人。到了这个时候,胃口已经通了天,再也压制不住了!”

  我冷冷地道︰“这就像教小孩子玩火一样,等小孩子玩出味道来了,就后悔莫及了!”

  陶启泉道︰“我可没有时间后悔,我非要尽快地把这个油田计划付诸实行,不然……不然……”

  他说到这里,面肉抽搐,神情紧张之至。

  我不禁大吃一惊︰“不然会怎样?”

  陶启泉已不知是第几次长叹了︰“要是被别人抢先一步,我就会有极大的损失!”

  我大是骇然︰“以你现在的地位,应该可以说,损失得起?”

  陶启泉大声道︰“不,损失不起!我和他们不同,我的行为,要对所有股东负责,在商业行为中有了损失,我要负责,他妈的,这是资本主义的讨厌处。像他们,就根本不必负责,亏损再多,也是公家的,自己的收入,是自己的,不但官照做,而且还能升官,赔死了也可以拍拍屁股,在一旁乐呵呵!”

  陶启泉在说到他自己的部分时,双拳紧握,最后下了一句结论︰“和官商,没有公平竞争这回事,一定要走小路,敲后门!”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先要找到那个可以替你联络搭线的人,才能和可以拍板下决定的人,谈判条件。”

  陶启泉吁了一口气︰“你总算懂了!先有了妥善的台底交易,然后,再把交易放到台面上来。”

  我诧异︰“所有的交易,全是这样子的?”

  陶启泉没有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我大是愤然︰“这世上还有公道没有?”

  陶启泉道︰“如果你问我,我的回答是︰谁最能找到门路,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算起来,还是很公道的。”

  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你说的这种情形,令我想起晚清的一部小说《官场现形记》。”

  陶启泉笑了起来,起先是嘿嘿冷笑,随即变成了哈哈大笑︰“清末的官场之贪,和如今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了,时代毕竟在进步中,如今的富商,哼,那种贪婪,直追……直追……”

  他连说了两个“直追”,才又摇了摇头︰“史无前例,无可比拟。”

  我道︰“在《官场现形记》里,有一段,说一个商人要讨好太后,花了二十万两银子置了礼物,可是没有送礼的门路,结果,另外又花了三十万两,才算是找到了门路,把礼物送进了官中!”

  陶启泉感慨︰“我就是要找这个门路。”

  我道︰“《官场现形记》之中,门路是太后面前,得势的太监──手段方法再变,原则是不变的,这个人,一定是总指挥身边最亲信的人!”

  陶启泉“嘿”地一声︰“谁不知道这一点,问题是,现在,谁才是总指挥?”

  我呆了一呆,也感到惊讶︰“自从那场大乱之后,近十几年来,这个问题不是很明朗化了吗?”

  陶启泉摇头︰“你那知道官场上的黑暗。以前,有专门一份报纸,报上全是好消息,给老先生看的情形,如今更甚,总指挥说甚么,在他面前的人自然‘好好好’,可是一转身,谁有权,谁做谁的,总指挥的命令,只怕连他的几个子女都未必听,遑论别人了,把他高高顶在头上,可以掩遮各集团这间的争斗,这就是他的存在价值,何况,权力这种无形的力量,下面不听命,上面也就没有了办法!”

  我知道这其中的情形,复杂无比,我也根本没有兴趣去深入研究,我道︰“有一个人,你可以再去找一找他!”

  陶启泉立刻知道我说的是甚么人了,他道︰“大亨?”

  我点头,陶启泉却摇头。

  上次,陶启泉想和大亨合作去发掘成吉思汗墓,结果不欢而散。但一次不成,不代表第二次也不成。

  我把这一点提出来,陶启泉道︰“大亨自己,也泥菩萨过河,他有一个大的计划,已开始进行了,忽然叫停,竟连该向哪一方面去申诉,也找不到门路!”

  我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我们都读过历史──在历史上,凡是有这种情形出现,就是一种特殊情况。”

第四部︰核心

  陶启泉极机灵︰“甚么特殊情况,一个新的权力中心正在形成?”

  我道︰“不是正在形成,而是已经形成了,它要立威,这叫下马威,好叫你们这些人知道,谁才是有权决定一切的!”

  陶启泉苦笑︰“他有实权就可以了,要我知道干甚么?”

  我道︰“你也不必太妄自菲薄,你是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商人,大资本家,虽然在理论上,你是他们的敌人,可以说是死对头,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把你们这种人,在地球上完全消灭!但你们这些人却还要送上门去,和他们去打交道,他们自然要先大加利用,再徐图开刀之法!”

  陶启泉涨红了脸,也不知道他是恼怒还是老羞︰“卫斯理,你说话就是喜欢夸张,一贯的夸张!”

  我冷笑道︰“或许是,但是我刚才的一番话,再雄辩的人,也无法反驳,除非你对他们的基本理论,一无所知。”

  陶启泉仍然不服︰“可是在全世界范围内,他们都对资本家极优待客气,越大的资本家,越是礼遇!”

  我竖起了两个手指︰“两个可能,其一是他们表面上笑语殷殷,背地里却磨刀霍霍。其二,是他们根本背弃了他们的理想──只拿这种理想来欺瞒老百姓,自身早已滚进了贪财的泥淖之中!”

  陶启泉呵呵笑了起来︰“我看完全是第二种情形,只有贪财的人,才会看到有钱人就谄媚。”

  我瞪了他一眼︰“有甚么好笑!”

  陶启泉笑得更大声︰“这你又不懂了,对我们做生意的人来说,贪官比清官好得多了,贪官多么好说话,钱送上去,这官就不是人做,而是钱做的了!”

  我冷笑道︰“可是你别忘记了,现在的贪官,自己下海,亲自动手,那是官商!”

  陶启泉用力拍我的肩头︰“老实告诉你吧,那些官商,拿著国家的钱财,也想学人做生意,他们懂得甚么,在商场上,给人玩得像灰孩子一样,他们还在扬扬自得,反正大家都是吞国家的钱财,吞了一万,还给他一千,他还以为是自己本事赚来的呢!”

  陶启泉越说越得意,我却越听越是冒火,冷冷地道︰“你刚才还说甚么开发那个大油田,可以为人民谋福祉,现在,又一副奸商的嘴脸,原形毕露了!”

  我已把话说得很重了,陶启泉又涨红了脸,但过了一会,他便自泰然︰“说真的,钱到了我们手里,还会捐点出来做点有意义的事,兴学办校甚么的,可是到了官商手中,全到外国银行去了,一文也不会拿出来──倒不是他们不舍得,而是他们的钱财,见不得光。他们表面上,还是要扮清廉,扮为国为民的。”

  温宝裕半晌未出声,这时才叹了一句︰“人类行为之中,竟然有这样一种,那真正是人渣了!”

  陶启泉苦笑︰“可是我们要做生意,还是非得和这些人渣打交道不可,过程绝不愉快,赚他们的钱,也要付出代价的啊!”

  我听得陶启泉这样的喟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挥了挥手︰“你来找我,我一点也帮不上忙,只有一个提议,去找大亨!如果大亨和你同样的烦恼,那就更好了,我想,大亨身边的朱槿,身份如此特殊,应该在最高层方面,可以有走得通的路!”

  陶启泉听了之后,想了一想,才道︰“若是此路不通,我还是要找你!”

  我想告诉他,再来找我也没有用,他已摆著手,一阵风也似走了。

  我对温宝裕苦笑︰“来找我解决疑难的人极多,多少年来,甚么种类的疑难都有,可是刚才那样难题,我倒是第一次踫到,而且,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温宝裕道︰“你是没有兴趣!”

  我斩钉截铁地道︰“我是没有办法!哼,如今这一批人渣……当年,他们的前辈抛头颅,洒热血,总还有崇高的理想,要是知道结果造就了这批人渣,在阴间都得吐血!”

  温宝裕笑道︰“才不会,这批人渣,十之八九,全是他们的后代,他们在阴间,高兴还来不及哩,你看看暂时还未到阴间去,老得已不成人形的那些老头子的表现,就可以知道了!”

  我不禁默然无语,深觉人类历史上的丑恶,无过于此。

  我好一会没说话,温宝裕才道︰“这一次,陶大富豪真的很烦恼,急于想找到门路,因为除了那个油田计划之外,他还有别的计划!”

  我不禁有点恼怒︰“在这种事上,我全然无能为力,你不是不知道。”

  温宝裕并没有反驳我的话,只是道︰“等他去找大亨的结果再说吧!”

  我更是恼怒︰“甚么叫‘再说吧’,根本就绝无商量的余地!”

  温宝裕望著我,不出声,我喝道︰“有屁请放!”

  温宝裕大声道︰“是,我这是奉命放屁,你可不能骂我──以你和铁大将军的交情,这里就有可走的路子!”

  我哼地一声︰“若说乾净,我看整个大集团,也就只有铁大将军是乾净的,可是,他早已退出了权力圈,甚么都看穿了!”

  温宝裕居然掉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铁大将军在位之日,受过他恩惠的人,不知凡几,这些人之中,如今有影响力的也还不少!”

  我狠狠地瞪著他︰“你才真的不懂事,如今的权力班子是新的,新权力班子最重要的事,是竖立自己的威信,铲除旧权力的影响,铁大将军如今能起的作用,只怕比你还不如!”

  温宝裕笑︰“我算甚么啊!”

  我道︰“你是青年才俊,而且是豪富身边的人,只要你愿意表示好感,立刻就会有甚么公子公主,成为你的知心好友,一起赚钱!”

  温宝裕叹了一声︰“真可惜,爹娘生我,没有给我这种肉麻当有趣的本领。”

  我乾笑了几声,本来还想说温宝裕“不合时宜”,但转念一想,如今“合时宜”的人太多了,有他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也不为多。

  温宝裕识趣,也看出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下去,所以他向我一拱手,就此告辞。

  我之所以把这一段经过,记述得很是详细,是因为后来事情的发展,和这段经过,有很大的关连之故。

  当下,我一个人连喝了好几口酒,把心中的那种不快驱走。那批人渣,固然令人类蒙污,但是阳光普照,天气和暖,地球上还是另有可爱之处。

  我没有再把这事放在心上,甚至未曾和白素谈起,因为我根本没有准备和这种事,扯上任何关系。

  过不了几天,我正在书房,仔细观察几只非洲蜘蛛的标本,这蜘蛛的大腹,花纹一如人面,而且每一只都是不同的人面,奇特无比,是我的一个朋友饲养的珍品,其中的几只,在那几只蜘蛛腹部的花纹,其人面,和世界上几个名人,相似的程度,竟在八九之间,不能不说是自然界的大奇迹。

  这种蜘蛛的圆腹,约有大拇指大小,它有剧毒,所以要观察它腹部的花纹,就要先把它放在一只玻璃盒中,把盒举高,这才能看到它腹际的花纹。

  我在看的一只腹际人面花纹,一看就知道是甚么人,尤其那两道倒排的丑角式八字眉,更维妙维肖。尤其蛛腹贴在玻璃上,“人面”看来更像才被掴了一掌一样,一副糟相,引人发噱。

  我看得入神,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啧啧称奇,自言自语︰“太奇妙了!”

  这期间,我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我也知道是白素。果然,我听到白素的声音︰“你在看甚么啊?”

  我忙道︰“你快来看!真有趣!”

  白素走了近来,我的视线,离开了蜘蛛,却见到白素的身后,还跟著一个美人。

  这美人,美得耀眼生花,花团锦簇,热闹之极,叫人透不过气来。

  我呆了一呆,我自然认识她,她是和“大亨”有特殊交情的朱槿。

  我也当然不会忘记朱槿的特殊身分,正因为如此,她的出现,令我突兀之至,一时之间,竟至于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白素笑著推了我一下︰“怎么啦,惊艳?”

  我并没有否认──这种事,否认是越描越黑的,我只是道︰“真想不到,今天刮甚么风?”

  朱槿笑道︰“我来了,当然是北风,卫先生要不要加一件寒衣?”

  我闷哼一声︰“我还不至于那么怕冷!”

  白素向我一指︰“你们别冷言冷语了,你,闯了祸,知道吗?”

  我更是莫名其妙︰“闯祸?”

  朱槿却接上了口︰“是害了我──你曾对陶启泉说甚么来?”

  我“啊”地一声,想起我曾提议,陶启泉的问题,可以找朱槿去解决,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何以她会来向我兴问罪之师。

  同时,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会和朱槿在一起,而且还显得如此熟络,莫非美丽的女人,相互之间,也有难以形容的吸引力?

  我问︰“怎么了?”

  朱槿秀眉紧蹙︰“现在,两大豪富,都日夜逼我,要想出办法来,尤其是我那位,闹得连半点人生的情趣,都不复存在了!”

  朱槿说来虽然认真,可是我听来只觉得好笑,我道︰“那你就替他们想办法啊!”

  朱槿苦笑︰“我要是能想得出办法来,那就好了!”

  我表示不信︰“你不能?这又不是挟泰山而超北海,只怕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朱槿幽幽地一声长叹︰“我没有理由在两位面前说假话。我的地位固然特殊,可是真正的权力中心里面,在闹甚么玄虚,我们也沾不上边,只有等局势定了之后,才能认清谁是新的主子,再来替他卖命!”

  我听了这番话,不禁怔了半晌──这可以说是她这种身份的人肺腑之言了。和她有同样身份的人,如海棠,和原振侠医生的关系,何等不寻常,也未曾听她说过这样的话。如黄蝉,和她找交道多次,也没有听得她如此说过。这番话之中,有一股淡淡的悲哀,可是悲哀却又是如此之深切!

  我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所以反问︰“现在的局势混乱?”

  朱槿并不望我,只是望著窗外,一字一顿︰“老人家毕竟太老了,老到了连他的儿女,也不得不承认他情形不好,早两年,还硬把行将就木,举止上行尸的老人家推出来亮相,明明目光呆滞散乱,还要加上‘精神奕奕’的旁白,全世界看了,都说残忍,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你说,乱不乱?”

  我缓缓摇头︰“不是后来,正式的发言人否定了他儿女的说法,说老人家的健康情形,‘总的来说很好’吗?”

  朱槿笑︰“这是典型的外交词令,笨拙而虚空,甚么叫‘总的来说’?拆开来,件件都有毛病,拼在一起,却总的甚好,这不是滑稽吗?”

  我道︰“老人家,总要走上死亡之路,但一天没死,一天就还是他当家,下面就算要争,也只能暗争,不能公然明斗吧!”

  朱槿抿著嘴,不出声。

  我吃了一惊︰“怎么,莫非老人家已经──”

  朱槿摇头︰“不,他老人家还活著。”

  她说了这一句之后,顿了一顿︰“问题也就在这里。”

  我没有问是甚么问题,因为我看出,朱槿此来,不单是为了她怨我对陶启泉的建议,而是另有目的──她既然有目的,自然也会说出来,不必我问。

  过了一会,朱槿望向我,缓慢地道︰“你曾经穿针引线,为老人家做过一件事。”

  我心中陡然一凛,第一个念头,是想否认,可是立即想到,既然我曾做过,又何必否认?

  同时,我心中也疑惑之至,这件事,做得秘密之至,知道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朱槿并不在内,她是如何知道的?

  莫非她指的,并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件事?

  我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懒懒地问︰“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朱槿想轻笑,可是神情却很凝重︰“还有甚么事,老人家曾接受勒曼医院的手术,使他年轻了十年。”

  果然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的经过情况,复杂曲折之至,我曾详细叙述过,由于我一直努力想把这件事忘掉,以致想也不愿意去想它,所以也不愿再提是哪一个故事──熟悉我记述的朋友,当然一下子就可以说出来。

  事情的经过,简单来说,是有求于人,提出了可以使老人年轻十年的条件,老人家接受了!

  而令人年轻十年这种异行,是靠了勒曼医院的帮助成事的──这个勒曼医院,在我的故事之中出现过很多次,不必再介绍了。

  如今,朱槿忽然提出了这件事来,目的何在呢?

  首先,我要弄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件绝对秘密的。

  我并没有发问,只是盯著她看,她也望著我,显然她是早已明白了我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考虑是不是要对我说而已。

  而我的目光,则显示了坚持──一个连老人家的儿女都不会知道的秘密,朱槿怎么会知道?

  过了一会,朱槿才叹了一声:“是老人家亲口告诉我的。”

  我还在考虑她的话是否真实之际,她又补充︰“老人家自知情形不好,趁自己神志还清醒时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时候,虽然神志还清楚,可是身体情形极差,连言语的能力都有问题,花了好大的气力,我才算明白了这个大秘密,真令人难以相信。”

  我闷哼了一声,这个问题弄清楚了,第二个要弄清楚的问题,是老人家把这个秘密告诉朱槿,目的何在?

  我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朱槿立即道︰“他要我来找你,告诉他如今的情形──”

  我不等她说完,立时举起手来,郑重地道︰“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弄清楚。”

  为了表示更郑重,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朱槿道︰“请说。”

  我一字一顿,缓慢地道︰“他所接受的,是‘年轻十年’,并不等于‘寿命延长十年’,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

  朱槿皱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何在。

  我于是进一步解释︰“两者之间,大不相同。就是说,他本来该享寿九十岁的,还是到九十岁就寿终正寝,只是他在九十岁时,健康状况一如八十岁。”

  朱槿点了点头,仍是默然。

  我又道︰“这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在九十岁那年,神智开始不清,那么,他原来应该在八十岁那年,神智就不清了。”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她说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也就是说,他如今就算再接受‘年轻十年’的手术,他该是甚么时候死,还是甚么时候死?”

  我道︰“对,就是这样──即使替他换上一个年轻的身体──属于他自己的复制身体,到了该死的时候,他还是会死的!”

  朱槿侧著头,在想著甚么。

  说到“换身体”,听来很骇人听闻,但是勒曼医院,早已做到了这一点。我认识的人之中,有的已经换过了身体,奥丽卡黑纱公主和年轻人就是,那并不表示他们不会死,死亡还是会依时来到的!

  朱槿想了片刻,忽然问︰“你是何由肯定这一点的?”

  我哼了一声︰“稍用脑想想就可以知道了,如果不是那样,这不是人可以永远活下去?”

  朱槿仍然在想,我又道︰“人是一定要死的,等到人可以不死时,他已不是人,他的生命形式,已起了根本的变化,只要生命形式还是人,那就一定会死,会在一定的时间之内死!”

  朱槿还是不出声,我再补充︰“一个人在甚么时候会死,这是早由他身体内的生命密码决定了的,没有谁能解得开这密码,也没有甚么人可以更改它!”

  白素悠然道︰“决定这生死密码的是阎王──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朱槿这才说了一句︰“原来只是你的想像!”

  她的语气中有著明显地不以为然的意思,我冷冷地道︰“不错,是我的想像,但也一定是事实!”

  朱槿并不说话,我又冷笑︰“怎么样,老人家想永远不死?”

  朱槿摇了摇头︰“不──我相信,人到了接近死亡的时刻,就算是以前再不想死,再怕死,到那时候,脑中也会产生一种变化,这种变化使人的思想改变,想法会改变的!”

  我本来想冲口而出︰“这也是你的想像?”但是话还未曾说出口,她的话已在我脑中打了一个转,使我觉得,她所说的大有道理!

  人到了面临死亡之际,是不是会不再怕死,安然接受死亡呢?

  看来,就算是想像,这个想像,也大是有理,可以接受──很多人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都特别平静,那就是思想上已有准备接受,这无可避免的结局的表现了!

  所以,我由衷地点了点头︰“说得是,你的这个设想,可以解释许多生死之谜的现象──老人家已接受死亡了吗?”

  朱槿道︰“不知道,可是如今,他活著……也和死亡没有甚么不同,他太老了,老到了虽然还在呼吸,可是已经无法表示自己的意愿了!”

  我失声道︰“植物人?”

  朱槿道︰“也不能说是植物人,总之,是太老了。”

  我哼了一声︰“太老了,可是总的来说,健康还是可以的?”

  朱槿没有直接的回应,只是道︰“这样的情形,勒曼医院有没有办法改善?”

  我疾声问︰“既然老人家自己已无法表达意愿了,那么,这是谁的意愿?”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白素在一旁,像是怪我在为难朱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老人家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早就作了安排,安置了一个核心,如今,自然是那个核心的要求!”

  我冷笑︰“在‘正大光明’的匾后,放上继位人的名字,到时一念,顺利接位,这种情形,只怕盛况不再了,会没有人想夺位?”

  仍然是白素回答︰“当然是核心感到地位不稳,有人要争夺,所以才希望老人家健康永存了!”

  我明白了,核心既然是老人家安排的,一朝有老人家这个靠山在,他的地位自然稳固。

第五部︰求救

  而一旦老人家归天,靠山消失,得靠自己的实力来找拼,那就要面对强敌,他就没有把握了!

  我望向朱槿,她不置可否,可是相等于默认。我吸了一口气︰“即使勒曼医院有办法,对核心来说,也未必一定是好事!”

  朱槿现出疑惑的神情。

  我道︰“老人家喜恕无常,他曾亲自把自己的‘左手’砍了,再砍‘右手’,这是没有多久的事,又怎能保他不再把核心换掉?”

  朱槿低下头去,又缓缓摇著头︰“老实说,这其中的复杂情形,我也摸不到边。”

  我直接了当地问︰“那么,你来见我,是谁叫你来的?”

  我的问话,声色俱厉,因为我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她既然提出了老人家是否可以“再一次年轻”,那么,当然是想我促成这件事,那么,是谁想这件事实现,就是派她来的人了!

  朱槿被我一问,呆了一呆,才叹了一声︰“卫先生,你想得太多了,派我来见你的人,自然是大亨,是你说我有办法的,事实上我却没有办法,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

  她这样的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当然不相信,反问她︰“那么,你何以提及想老人家恢复神志?”

  朱槿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如果老人家还能像十年前那样清醒,能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就有能力控制局面,使陶启泉和大亨面临的问题,迎刃而解!”

  她这样说,又似乎可以自圆其说,我想,难道我真是想得太复杂了?

  我道︰“现在情形是──”

  朱槿道︰“不必局内人,只要留意近来的事态发展,并且有分析能力的人,也可以知道,核心虽然是核心,可是在核心之外的一切物质,都游离独行其事,并不转著核心打转。一言以蔽之曰︰群龙无首!这也是陶启泉和大亨无从著手的原因!”

  我耸了耸肩︰“那就让他们各门各派去鬼打鬼好了,乱上一阵,争权总会有结果,等著看热闹好了!”

  朱槿道︰“你可以等,可是陶启泉和大亨,却等不下去了!”

  我怔了一怔,想起陶启泉来见我时那焦急的情况,他确然是等不下去了,再等下去,不等有结果分晓,他就会有巨大的损失!

  也就在这时,我陡地明白了,和朱槿讲了那么久的话,我一直被她在牵引著,向著她要说的话在前进,而且,终于她达到了她此来的目的!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直跳了起来,白素“啊哈”一笑︰“知道厉害了吧!”

  白素那样说,自然是她也知道我想到了朱槿的来意。

  朱槿却悠然︰“卫夫人太过奖了,我只不过把卫先生踢过来的球,又交回给他而已,何厉害之有?”

  白素有点“幸灾乐祸”︰“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对陶启泉说,朱槿有办法找出如今是谁在掌握著全局,可是朱槿说如今是群龙无首,除非是老人家他恢复神智,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依靠勒曼医院,而我是和勒曼医院唯一的联络人。

  她把我踢出去的球又踢了回来。

  这也就是她来见我的目的。

  我直视著她,道出了一个字来︰“不!”

  朱槿的神态,一点也不紧张,一摊手︰“你不肯帮他们,那就算了!”

  我呆了一呆,立即想到了一件事,疾声道︰“你不可以把这种情形对他们说!”

  朱槿要是把这情形,对陶启泉和大亨说了,这两个家伙,一定会不断来烦我求我,到时,我再想拒绝,就千难万难了。

  朱槿道︰“我已经把当前的局势分析给大亨听,同时也表示我无能为力,我想,大亨也一定可以想到,谁才能真正帮到他们!”

  听得朱槿这样说,我简直目定口呆,但那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我向白素道︰“我要出去一阵!”

  白素缓缓摇头,像是在告诉我︰没有用的。她自然知道我是托词,我说“出去一阵子”,那是要避开两人的纠缠,说不定一年半载,不再露面。而白素却暗示我是躲不过去的!

  我不理会她怎么想,已经向外走去。

  当时,我已经感到,迟走一步,可能就会有麻烦,可是,还是迟了!

  当我来到门前,才一打开门,还未曾有机会回头,再向白素使一个眼色,表示容后联络,就看到门口,并肩站著一高一矮两个人,堵住了出路。

  那两个人,高的一个,是陶启泉,矮的那个,身子壮实无比,正是大亨,他们也不说话,只是望定了我,在那一刹间,我心念电转,第一个念头是,我只要用力一撞,一定可以把两人撞开,冲出去,逃之杳杳。

  但是,这样一来,自然我这一生,就此失去了这两个朋友──就算他们不怪我,我也没有面目再他们了!而且,就算在场目睹的人都守口如瓶,这天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卫斯理临阵脱逃一事,必然传了开去,一世英名,就此扫地了!

  所以,我不能那么做!

  而不能冲出去,自然只好留下来随机应变了!

  这一切转念,都只不过是一秒半秒间的事,我已有了决定,“啊哈”一笑︰“两位来了,正要按铃?”

  我在百忙之中,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心中陡然一动,这两人站在门口,并没有一个有扬手的动作,可见他们并不想按铃。

  那也就是说,他们站在门口,有一会了,最可能,是朱槿和白素一进来时,就在门外了!

  他们一直等在门外不进来,为的就是防我出去!

  由此可知,我会夺门而逃,这一著,早在他们的算中。

  他们先派朱槿进来做说客,用话把我套住,料我必然会逃避,就预先在门口堵我!

  一想到这一点,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表面不动声色,连声道︰“请进!请进!两位真是好朋友,能和两位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幸事!”

  陶启泉和大亨是何等样人,岂会听不出我话中有讥讽之意?一时之间,陶启泉略有尴尬之色,但大亨却声色不动,看来比陶启泉更厉害。

  在他们两人走进来之际,我又道︰“两位甚么时候如此精诚合作起来了。若是上一次,也肯这样合作的话,只怕成吉思汗墓已经出土了吧?”

  陶启泉想要开口,被大亨伸手阻了一阻,同时,大亨也和朱槿更换了一个眼色。

  我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有气,冷冷地道︰“不必眉来眼去了,朱姓娘子不辱使命,可是一样没有用!”

  我走开几步,拿起一瓶酒来,就著瓶口,大口喝了一口酒。

  当酒的暖流,自喉流到心口时,我陡地又想起了一些事,以致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一般!

  我想起的是︰从陶启泉来找我开始,一切就是一个布好了的局!

  这个局,是专为我而设的!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出马,去找勒曼医院,再为老人家创造奇迹。

  而他们想老人家再有控制能力,目的也很明显,那是由于在群龙无首的局面之下,利益分配失去了原来的运行规律,变成了一片混乱,使他们无从著手!

  何况,就算局面定了,换了一个新主儿,也摸不清这新主儿的脾性,大有可能,胃口更大,更难喂得饱,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是维持原状。

  而如果要维持原状的话,那么,当然是要老人家还有控制能力!

  我在刹那之间,洞察了他们的阴谋,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

  大亨是新相识,他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我怪他并不深。而陶启泉和我,是甚么交情,他居然也向我玩这种把戏。

  我转向他,自然面色难看,再加上“嘿嘿嘿”三声冷笑,陶启泉做贼心虚,已自慌了手脚。

  我道︰“两位请慢慢坐,自己斟酒喝,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著,我看也不看他们,就上楼去。

  陶启泉叫了起来︰“卫斯理,别太绝情!”

  我不回头,冷笑道︰“只怪你手段太高明!”

  大亨毕竟和我不熟,叫道︰“你要甚么条件?”

  我立时道︰“要你去死!”

  他们两人,一面叫嚷著,一面追了上楼来,我霍然转身,真想一脚一个,把他们踢下楼梯去,陶启泉急道︰“别动粗!这事,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且,是你叫我们去找朱小姐的!”

  我狠狠瞪著他,他高举双手︰“我第一次来找你时,绝无他意,是见了朱小姐之后,才商量出这个办法来的──这个办法还是要靠你帮忙,所以才又来找你的!”

  听了他急急的分辩,我气平了许多,因为那比我以为他第一次来找我,就已是在设局,好得多了!

  大亨踏前一步︰“我是一直主张开门见山,和你直说的。”

  我忽然觉得大是疲倦,挥了挥手︰“你们真不能找到新门路?”

  陶启泉道︰“现在情形是这样,各集团之间,谁都想吞大份,可是谁也不敢先开口先行动──在表面上,这种行动是非法的,其他人虎视眈眈在找岔子,要是不小心被当作运动整肃的对象,揪了出来,那就甚么都完了!”

  朱槿在这时,接了一句︰“不久之前,就死了一个大官,说是自杀的。”

  我心中一凛,我知道朱槿口中的这个“大官”,冷笑道︰“那不能算大官,至多是中官。”

  朱槿道︰“是,但,支持这中官的大官,也下台了,而且,牵连面还要扩大,这就是各集团之间你要我死,我要你亡的结果。”

  我只对那“中官”之死有点兴趣︰“公布说这家伙是自杀的?”

  朱槿笑了一下︰“你相信?”

  我本来就不相信,一个贪官,贪污的钱财,已多到他一辈子用不完,而且又有权在手,甚么路不好走,怎么会走自杀之路?

  而且,这种贪官污吏,狗官瘟官,最是贪生怕死,为了活命,甚么都肯干,他的死亡,自然是有更高层怕被他供出来而下的手。

  我道︰“好啊,鬼打鬼开始,又有热闹可看,这是何等好事──最高指示︰越乱越好!”

  我一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就差点拍手呵呵大笑了。

  朱槿长叹一声,大亨沉声道︰“你再不给他看这封信,我们快要给他赶出去了!”

  朱槿苦笑︰“非到绝路,不必出示,这是写信人的指示。”

  大亨道︰“现在还不是绝路吗?”

  事情在忽然之间,又起了这样的变化,我大是愕然,喝道︰“你们在说甚么?甚么信?”

  朱槿道︰“也不能说是信──”

  大亨极不耐︰“别转弯抹角了──是一封求救信,求你卫大老爷救命的!”

  我又是一怔,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必须保持冷静。我早就感到他们是布了一个局,等我钻进去,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白素在身边的话,我习惯寻求她的支持,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只见她也是一脸迷惑之色,不知道所谓“求救信”是怎么一回事。

  我沉住气︰“请把这求救信,拿出来看看!”

  朱槿点头,取出了一支小小的夹子,打开夹子,我看到里面夹著一只拆开来的香烟纸包,朱槿就拈起这纸包来,递了给我。

  我们一直在说“求救信”,她给了我一个烟包,我当然知道,信是写在烟包反面的,一封求救信而写在烟包的反面,由此可知,当时情景确然很是危急。

  但看如今的情形,这烟包摺得十分好,可知谁写信求救起到现在,已不知过了多久了,那么,当时就在危急状况中的求救者,现在恐怕早已遭到不幸了!

  我心中实是疑惑之至,一接过那烟包,我就打了开来,去看烟包的反面。

  果然,烟包的反面,有著淡淡的字迹,要用心看才能辨认。

  我一看,就看出那是利用烧过的火柴支上的炭末写出来的,可知求救者是在无纸无笔的环境之中。但也说明了他不论处境如何,总还有香烟可抽,那也未必至于是生死关头。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心已定了许多,我向白素一扬手,她走过来,我把纸包向著光,这就看清了写在纸上的字。

  一共只有六个字,写得潦草之极。

  那六个字是︰

  “卫叔,救我,天音。”

  我一看到具名,就呆了一呆。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叫“天音”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童年时的好友,后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战功的铁大将军的儿子。铁大将军后来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得保性命,已是心灰意冷,深觉权力圈中的凶残和丑恶,避世隐居。他儿子铁天音,也受了许多苦,以致精神状态异常,后来靠了深湛的中国武术,才回复正常的。

  这一切,在我以前记述的几个故事之中,都已写过。

  如今,忽然看到了那样一张字条(那当然可以说是求救信),我也不禁大是愕然。

  我对铁天音的近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凭他铁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做起事情来,也都很顺利,何以竟然又会身陷困境!

  而且,我和铁天音的关系非比寻常,故人之子,若是求救我义不容辞,非加援手不可。但是,我和他又不算太熟,至少,未曾到了一看到这六个字,就断定了那就是他的笔迹的地步。

  我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抬起头来。

  朱槿明知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所以她立时用最直接的方法加以说明︰“他被隔离审查了!”

  我疾声问︰“所犯何事?”

  朱槿道︰“他是那个死者的得力助手,而且,是由死者的后台指派去的。”

  我听了之后,感到了一股凉意,直透心头。

  朱槿口中的“死者”,我知道那就是指我们刚才在说话中提到的那个被公布是“自杀”的中级官员。为了记述的方便,就称他为“死者”──这个故事发展下去,如果还有和他身份相同者,忽然死去的话,那就就称为“死者之二”……余此类推。

  其所以使我有遍体生凉之感的,倒不是由于铁天音是死者的得力助手,而在于铁天音的这个位置,是由死者的后台安排的。

  也就是说,如果死者根本不是自杀,而是被杀了灭口的话,那么下手的是谁,不言而喻。那后台为了保护自己,铁天音自然也在灭口之列!

  这样看来,铁天音的处境,可说是危险之至!

  但虽然如此,他竟然会想到向我求救,这也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之极了,我有甚么能力可以救他?那是我边也踫不到的一个范围!

  他向我求救,简直就是等于将要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

  由于我和铁大将军的关系非比寻常,固之铁天音也等于是自家子侄一般,忽然知道他竟然卷进了这样可怕的一个漩涡之中,当真是心惊肉跳之至。

  须知权力斗争,在历史上,一直是最血肉横飞的惨烈事情,最近一场大权力斗争,甚至祸及无辜,家破人亡,数以千万计,骇人听闻之极!

  我毫无意义地挥著手,一面道︰“不对!不对!不对!”

  我连说了三声“不对”,朱槿问︰“甚么不对?”

  我勉力定了定神︰“你是说,天音他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朱槿道︰“他已经被绑上了祭台,问题只在于何时开刀而已──敌对集团不会放过他,他自己的老板,也要杀他灭口。他如今还能活著,只是敌对集团想进一步对付他的老板,所以把他置于严密看守之下。”

  我又道︰“不对!不对!”

  大亨焦躁起来︰“你别总是说‘不对’,不对在甚么地方?你不信这六个字是那个人写的?”

  我当时向朱槿看去,等于是向她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求救信是怎么得来的?

  朱槿道︰“铁大将军的人缘不错,在掌权的时候,救过不少自己人,铁天音的人缘也不错,所以有人肯甘犯奇险,替他把字条带出来,先是落在你认识的水荭小妹妹之手,由她转给我的!”

  我当然还记得这“水荭小妹妹”,看来求救信不会假,因为没有假的必要。

  我道︰“这就是了,如今各集团,各个山头的头头,全是和铁天音身份相同的人,都是高级官员的后代,他们和铁天音之间,都有交情,都是讲义气的‘哥儿们’,怎么会整他?也不会见死不救!”

  我大声说了那一番话,一时之间,除了朱槿转过头去不看我之外,白素、陶启泉和大亨,都以异样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

  我心中一凛,也明白我是大错特错了,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地打了一下,白素走了过来,爱怜地捉住了我的手,怕我再打第二下。

  而我真是再想打第二下的,因为刚才我的那番话,实在太笨了!

  须知铁天音和这些“哥儿们”的关系再好,交情再深,也比不上他们那些人的上一代,在枪林弹雨,浴血争斗之中结成的交情,那是真正生死与共的交情,可是结果怎么样?一到了为权而争时,还不是相互之间,自相残杀,一点也没有了同志之情?

  如今铁天音有难,这些人的下一代,又怎会和他讲甚么情义?

  大亨见我面青唇白,没有说话,他道︰“你见过饥饿的狼群自相残杀么?狼群在找不到食物,极度饥饿之时,会自相残杀,那时,只要有一头狼,不小心受了伤,其余的狼,就会一拥而上,把它吃了,噬咬之际,也就不顾得是不是同类了!”

  我苦笑︰“他们并不是那样饥饿啊,这些年来,都已经贪渎够多了!”

  陶启泉道︰“这‘够多’一词,是没有标准的,这些人渣,如今都处在疯狂状态之中,对他们来说,永远不言足,疯狂的精神,使他们处于极度的饥饿之中。”

  我喃喃地说了一句,大亨也说了一句。

  我说的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大亨说的是“上帝要令他灭亡,必先令他疯狂。”

第六部︰脑死

  我再望向朱槿︰“然则,你认为我能力,把他救出来?”

  陶启泉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大约是他觉得有点愧对我,这时,他才叹了一声︰“卫斯理,你真有点悖时了,难道时至今日,还能去劫法场不行?”

  我呆了一呆,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摇头︰“里面权力斗争的事,我更加无能为力了!”

  我明白是,如今加在铁天音身和那个死者身上的罪名,无非是贪污腐败,想扩张巩固自己权力的一方,也高举著反贪污反腐败的大旗。是,根本全部都是贪腐的狗官,哪有甚么清白的?无非是权大的要整死权小的而已,只要有权,哪怕真烂到近天下都知,依然在高位之上,失了权的,自然被打到在地,再踏上一脚。

  这种丑恶的权力斗争,可以在任何的名义之下进行,反贪反腐,算是堂皇的了,一场历史上最大的争权,甚至被冠以“文化”之名,开人类历史之大奇!

  陶启泉的意思我明白,不必劫法场、闹公堂,只消让他再有权,自然所有的罪名,都可以一笔勾销,不但无罪,甚至还可以大大地风光──这是有许多现成的例子,放在那里的!

  然而,我当然也没有能力使铁天音可以恢复权力。我正想表示这一点,白素突然低叹了一声。

  在白素的低叹声中,我陡然心中一亮,更进一步地明白了!

  说来说去,祭起了铁天音求救信的这个法宝,他们的目的,仍然是想我去找勒曼医院,以改善老人家的状况!

  老人家的状况一有改善,又可以控制局面,老人家和铁大将军的关系极好──铁天音能在他父亲早已不在其位的情形下,还混得那么好,靠的自然也是这一点!

  只要有老人家这个后台,铁天音一样可以风风光光,甚么事也没有!

  这是打救铁天音的“釜底抽薪”之计,只有如此,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自然,老人家又有了控制力,陶启泉和大亨他们,也得其所哉,可以在一个统一的网络之中,官商勾结,大捞其油水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的神情复杂之至。

  我当然不愿意为陶启泉、大亨,以及更多的财团去开山辟路,但是,铁天音却非救不可。

  这两个办法,确然又是打救铁天音的最佳方法!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她在我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表示支持我。

  其余的人,都一言不发地望著我。

  我想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问朱槿︰“老人家现在的情形怎么样?”

  朱槿的回答,言简意骇︰“只差一口气。”

  只差一口气,那就是和死人相比,只差一口气,那是死亡的边缘!

  人总是要死的,那是人这种生命形式的铁律,除非能根本改变人的生命形式,否则无法避免这一规律──历史上,许多人,尤其是帝王,都一心想改变生命形式,以求达到避开这个规律之目的,但是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

  我知道有几个现代的例子,但是都和勒曼医院无关,勒曼医院是否有能力避开死亡,我也不知道。

  陶启泉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必要他永生不死,只要再有两三年时间,就够了!”

  我怒道︰“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为你们打算。”

  大亨道︰“一样的,反正你做了这件事,一举两便,大家有好处。”

  我道︰“两年之后又如何?”

  陶启泉扬眉︰“估计到时,贪污已可以成为制度了──一位经济学家说过︰当官僚的贪污上了轨道,形成制度之后,一切就好办了!”

  大亨由衷地道︰“旨哉斯言!”

  我来回踱著步,因为,我想,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总还应该另有办法的。

  朱槿哼了一声︰“铁天音被当著重要之极的人物,希望能在他的身上,串连出一大堆人来,现在他的处境,能维持多久,只有天知道!”

  我沈声道:“我要出手救他,总得先见一见他!”

  朱槿老实不客气地道︰“你太天真了,要是有人能见得到他,不必你卫斯理出马,旁人也可以救他了吧!”

  我厉声道︰“他被隔离审查,是谁下的命令?”

  朱槿一字一顿︰“就是摸不著头脑,要不然,怎么叫‘群龙无首’呢?”

  我呆了半晌,情形混乱到这种地步,虽然意外,但倒也不是超乎想像之外,这种情形,历史上曾出现过,最近的一次,是太平天国的末年,各个“王”之间,你打我,我杀你的,也曾有过大混乱,也曾出现过重要的官员失了踪,竟不知是那一方面下了手的情形。

  我又来回走了几步,长叹一声,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救铁天音,就只有向这条路走了!

  我沈声道︰“好,我先进行,但我的能力范围,只能达到和勒曼医院联络。”

  陶启泉道︰“你可以求他们进行。”

  我道︰“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的话。”

  这方面,倒还是大亨为了乾脆︰“老陶,放心,为了这姓铁的小子,卫斯理必然会尽全力!”

  我大声道︰“正是,各位请吧!”

  朱槿、陶启泉、大亨三人离去,我心中烦躁得很,连礼貌也不顾了,自管自笑著喝酒,白素送了他们离去,回来坐在我的身边,柔声道︰“去找一找勒曼医院,又不是甚么困难的事!”

  我重重顿足︰“一来,我不喜欢被人摆弄;二来,我也不喜欢去求人!勒曼医院表面上对我很客气,可是那种冷淡淡的态度,却也叫人受不了──老实说,就算我要死了,我也不愿去求他们!”

  白素道︰“天音是铁旦的儿子!”

  我道︰“我又不是直接去救他,这种方法,类似‘曲线救国’,若是无效,更是冤枉之至!”

  白素道︰“目前,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我不等她说完,就道︰“我看,事情也不是那么急,暂缓三天──”

  白素也不等我说完,抢著道︰“要是就在这三天之内,有了变化,天音也像那死者一样,你愧对好友,就得抱恨终生了!”

  白素的话,不由得让我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一时之间,僵住了作声不得。

  白素道︰“我知道你想用三天的时间,去调查一下,这样吧,你立刻去联络勒曼医院,我去做调查。”

  我大喜过望,向白素一揖到地︰“有劳夫人大驾,本人在此谢过了!”

  白素“呸”地一声︰“油腔滑调!”

  我道︰“说正经的,这种事很是难查,你准备如何著手?”

  白素一扬眉︰“既然交给我去查,你就别管了!”

  我连声道“是”──事情交给白素,只有比我自己去做更好,我管来作甚?

  我有一个勒曼医院的联络电话,曾经使用过几次。我自从知道了勒曼医院的真正性质之后,实在很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我对勒曼医院的认识,是逐步加深的。开始,我只当那是几个地球上的医学怪杰创立的,致力于研究人体的无性繁殖法,可以产生每一个人的复制人,从而消除人体某些本来无可挽救的疾病。

  后来,知道他们的神通,更是广大,可以令人的“思想组”(灵魂),转移到别一个身体去,传奇人物年轻人和原振侠医生,就经过这样的转换过程。

  再后来,我又知道了勒曼医院之中,有来自多个星体的外星人在工作,虽然看不出他们对地球有甚么恶意,只有好处,但是整个目的,都已十分明显──那是一个规模庞大之极,由各个星体组成,联合研究地球人的一个组织!

  我不知道各个星体的外星人,在成立这个组织时,曾有甚么协议。而作为被研究的对象的同类,就必然会产生不自在的感觉。

  当然他们对我很客气,但是,当研究人员小心翼翼地把一头白老鼠捧在手中的时候,白老鼠如果有人的感觉,你想它会高兴吗?

  所以,当我拿起电话来的时候,我还是有点不情不愿。不过,我想到我和勒曼医院中的几个人,私人交情还不错,要开口求他们点事,也不致于太难堪就是了。

  这正合了一句古语︰“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电话一通,这一次,换了一个很动听的女声,我只是提出了要求︰“我有事需要帮助,要见一见我的几个朋友,请安排!”

  我故意并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果然,那边并不需要这一点,那自然是根据声波的频率,他们立即可以知道我是甚么人,这时,我的一切资料,一定全都显示了出来。果然,那动听的女声回答︰“好的,卫斯理先生,请略等──”

  真是“略等”──只不过是三五秒,就有了回答︰“竭诚欢迎阁下,请你到哥本哈根,会有人和你联络。抱歉的是,卫先生你的几个熟人都不在,有的回去了,有的难以分身,但保证阁下仍然会得到我院的最佳接待。”

  我倒不在乎这一点︰“谢谢,能多认识一些新朋友,那才是赏心乐事,我会立即启程。”

  那女声(我相信那是甚么仪器发出来的)居然懂得说︰“祝你旅途愉快。”

  我放下电话,回头想对白素说话,发现她不在身边,走出书房,叫了几声,也没有回音,看来她已经离去,去进行她那一部分的工作了。

  一直到我上机,我都没有再见到她,红绫送我出门,问︰“妈到哪里去了?”

  我道︰“我也不知道,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

  红绫道︰“我知道,你担心我。”

  我望著她,红绫举起手来︰“放心,我绝不闯祸,你放心出门便是!”

  我暗中摇了摇头,心想,红绫若是真要闯起祸来,这也还真的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拦阻她,她既然能在苗疆的蛮荒之地,做野人做了那么多年,一切也就唯有顺其自然罢了。

  可是,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几次──这是天下父母的通病,我也不能例外。

  一路无话,到了哥本哈根,才一下机,就有一个相貌很和善的小伙子迎了上来。

  我也懒得去仔细打量他的面目,因为我知道,那是勒曼医院根据甚么样外貌的人最不令人讨厌而生产出来的,如果这小伙子是外星人,谁知道他的“原形”是甚么样子的,说不定一见就能把人吓个灵魂出窍!

  小伙子一见面就道︰“我们立刻启程?”

  我也想快点把事情了结,所以道︰“好极。”

  小伙子望了我几眼,看他的神情,像是在等我提问题,但是我却甚么也没有说,只是向他摊了摊手,他也就不说甚么。

  我相信他们研究地球人的行为,一定已相当透彻,所以小伙子不单外表讨人喜欢,神情举止,更是合人心意,他见我不喜欢说话,也就沈默寡言。

  我们使用的交通工具特别,先是驾车到了码头,再搭乘一艘游艇出海,到了海面辽阔,左右并无其它船只之际,那游艇两侧,忽然伸展出三角形的翼来,接著,在一阵轰然巨响之中,已经冲上天空,向北飞去。

  我看到艇底,有类似水上飞机的滑水装置,说了一声︰“好极!”

  勒曼医院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这“飞机”著际之后,在冰原上滑行,想来也是快捷无比。

  小伙子微笑,并不卖弄──幸好他如此,不然,我会给他踫一个钉子︰多年以前,云家兄弟就已造出了海陆空三用的“兄弟姐妹号”,如今的这个交通工具,也就没有甚么好炫耀的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令我大为“顺气”,心中的不快,大是减少。

  勒曼医院的存在,始终是一个秘密,当年在欧洲,给我偶然发现之后,他们不知我是敌是友,为了小心,把一切搬到了格陵兰的茫茫冰原上来。可是这一次,当我们在冰原上降落,又滑行了将近一百公里,停了下来,才一停下,就看到有一根巨大的冰柱状物体,闪闪生光,自冰层中缓缓升起。

  那小伙子并不要求我蒙上眼,也没有把我带进封闭舱中,一见大冰柱升起,他就道︰“到了!”

  他们对我毫不避忌,等于把医院的所在地告诉了我,我若再生存芥蒂,未免太“小人”了!

  车子直驶进那“冰柱”去──我到过勒曼医院不少次,每次都有新花样,可知他们对于保密,是何等重视。

  车子驶进“冰柱”之后,眼前一片朦胧,像真是身在冰中一样,车子在向下沈,沈下了约有几十公尺,才又驶向前,那是一个在冰层中通出来的通道,却是方形,所以两面的冰壁,看来格外晶莹,有时,有各色的灯光,有厚厚的冰壁之后透出来,散发异彩,又幻成层层光晕,蔚为奇观,壮观之至。

  不一会,车子停下,再下降,离开了冰层,已进入了冰层下的建筑物,一时之间,也难以形容不下规模有多大,我虽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从那样的角度来看勒曼医院,还是第一次,我想,我至少发出了上百下由衷的赞叹声。如果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样的规模,那我一定立刻就可以知道,那决不是地球人如今的能力,所能建造的。

  看来,这次勒曼医院方面,是有意使我看到这一切的,他们的目的,当然不会是炫耀,我很知道,那是他们向我作友善的表示。

  所以,本来我还有点疑虑──我熟悉的人都不在了,行事是不是会不方便呢?

  现在,既然知道了他们仍对我如此开诚布公,我的疑惑自然也消散了。

  而我的心情,在见到了接待我的人,一番寒暄之后,更是愉快。

  在一间陈设简单,但很是舒服的小客厅之中,我才坐下不久,那小伙子退出,一个秃头中年人,戴著一副黑边眼镜,一手中提著一瓶酒,一手夹著两只酒杯,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把酒和杯子放下,和我握手,道︰“随便叫我甚么名字,反正那只是一个代号。”

  我虽然一时之间,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地球人,但也试探著问︰“你原来总有一个名字的吧!”

  他笑了起来︰“是,意思是很响亮的声音。”

  我道︰“你好,亮声先生!”

  他也道︰“你好,卫斯理先生!”

  他一面说,一面斟了酒,递给我,自己却迫不可待地先喝了一大口,长长吸气,享受之至。我心中暗暗称奇,这外星异类,难道也有成了酒徒的吗?

  不等我发问,他已然道︰“地球上有些东西真不错,酒是其中之一,我想,我们原来一定也有同样的东西,后来,生活越来越简单化,种种精致的东西,全被淘汰了,所以也没有了酒!”

  我有点心惊肉跳︰“地球人生活也正趋向简单化,你的意思──”

  他道︰“那是必然的轨迹,无可避免。在你的记述中,你曾不止一次提到过,外星生物不知爱情为何物,那爱情么,也是在简单的生活方式中被淘汰了的。”

  我很是茫然,他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别那么快就难过,地球要到这程度,还有很久很久,而且,就算──”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他想说的是,就算到了那时候,也还可以找一个发展没那么进步的星体,去享受昔日的精致生活,这情形,一如在地球上,有先进和落后地区之分,但论生活之精致,落后地区又往往远在先进地区之上。

  我耸了耸肩︰“既然起这样的变化,那必然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不然,不会变成必然的趋势。”

  他道︰“是!是!卫君此来,是为了──”

  他既然开门见山,我也不拖泥带水,把我的要求,说了出来。

  我一面说,他已一面取出一具小电脑来,不断操作,我略看了一下,看到在萤幕上,曾有老人家的相片,一闪而过,知道他正在阅读有关老人家的一切资料。

  等我说完,他讲了一句话,令我大乐。

  他道︰“你要知道,我们曾令他年轻十年,但那绝不等于令他长命十年!”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位亮声先生大奇︰“何事发笑?”

  我道︰“适才你说的话,不久之前,我几乎一字不易地对人说过,可是听的人却轻视,以为那只是我个人的一种设想。”

  亮声“啊”说︰“了不起的设想!”

  我也很感自豪︰“真希望那人现在也在,可以听听你对我设想的评价。”

  亮声笑︰“可以的,阁下自进来起,就有记录,可以把记录给他看。”

  我“哦”地一声,自然而然,上下四周,看了一下,亮声笑了起来︰“很先进的一种设备,在这里,任何行动都自动记录下来,可以复印许多份,作为研究参考之用,你不习惯,可以通知暂时停止。”

  我忙道︰“没有甚么──别坏了你们的规矩。”

  我又试探著问︰“记录──会送出去?”

  亮声道︰“是,对我来说,是送回去!”

  事情很明白了,在这里所作的一切研究,一切行动,都有记录,这记录还会被送往有关的各个星体去,作进一步的分析。

  亮声又道︰“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很是复杂,也极……奇怪,有些情形之下,记忆组还完好无损,可是身体的其他部分出了毛病,也能造成死亡,形成生命的结束。而有的时候,记忆组已消失了,可是人的身体却还活著,生命在这种情形下,还不算结束。”

  我道︰“你说的第二种情形,叫作‘脑死’。”

  亮声当然知道这种情形叫“脑死”,我的话,并不是在提醒他,只是表示,在地球现行的医学观念上,“脑死”,也就被判定是死亡了。

  亮声叹了一声︰“脑死这种现象,可以说是死亡,因为他身体是活的,但没有了思想能力。”

  我骇然道︰“植物人……的生命,可以延续?”

  亮声很坦白︰“老实说,各有各的看法,没有定论──言归正传,说我们的事,如今老人家的情形,是接近脑死的边缘了,他的情形更特别,因为他曾‘年轻十年’,也就是说,他身体的机能,曾作过调整,缓慢了十年──”

  我越听越是骇然,忙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停一停,我需要适应。

  我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才道︰“请说下去!”

  他笑道︰“看你的反应,应该已想到了!”

  我确然已想到了甚么,但实在很是骇然,所以觉得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