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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挥了一下手︰“我不敢肯定,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本来如果寿至八十,若经过‘年轻十年’的调整,他的身体,可以在八十年之后,延长十年?”
第七部、设定
我说到这里,略停了一下,因为我还是思绪很乱,很难把我想到的怪异,一下子顺利地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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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了定神,才又道︰“可是,他的生命,还是在八十岁结束?”
亮声点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是怪︰“也就是说,一个身体接受过‘年轻十年’调整的人,到了原来该死的日子,还是会死亡,可是,他的死亡状态,只是‘脑死’,他的身体,还可以再活十年?”
亮声道︰“总的来说,情形正是如此!”
我听了他的话,更是一时之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他的话,令我骇然的原因,是因为其口吻和“总的来说,健康还是好的”何其相似!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这情形,不是……怪异之极了吗?”
亮声皱著眉︰“不算太怪,因为在生命的自然现象中,也有这样的情形,所谓‘植物人’,就是身体还活著,思想已不存在的一种状况。”
我苦笑了一下──真难为他把“植物人”这种可怕的情形,用那么有理性的句子来形容。
我想到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那么说,经过‘十年年轻’调整的……那位老人家,现在已成了植物人?”
亮声却又摇头。
他见我有大惑不解的神色,解释道︰“我没有那样说过,我的意思是,他的生命形态,会在最后的阶段,出现植物人的形态,其时期应该等于被调整的年数。”
我脑中思绪混乱,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所以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当时,和老人家谈判的时候,他曾提出“年轻二十年”的要求,是我对他说,二十年太明显突然了,不如年轻十年吧,他才接受的。
当时,我和他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以为年轻十年,等到十年过去了,可以再年轻十年,一直这样下去。
而事实却是,年轻十年,只是身体的事,并非生命的全部,不等于长命十年!
人到应该死的时候,还是“死”了,可是身体,却还活著!
那是甚么?说得好听点,是植物人;说得直接一点,那就是活死人。
我想到这里,脱口叫了出来︰“作过年轻若干年调整的人,不是……太痛苦了吗?至时,想死也死不了,死不死,活不活……那太可怕了!”
亮声轻拍我的肩头︰“卫君,你想差了,一个人只剩下了身体,没有了思想,自然也没有了任何感觉,又何来痛苦?”
我“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
确然,人家看著活死人难过,活死人本身,有甚么痛不痛苦,他根本甚么感觉也没有,只是一个身体!
现在,“老人家”是不是已处在这种状态之中呢?
朱槿只说是“神志不清”,“失去了控制能力”,若单凭这两句话,也不足以证明已到了这种情况。
我想到这里,就问︰“若是身体经过调整,到了后期,出现了活死人状态,是不是还有救?”
亮声反问︰“你所谓‘有救’,是甚么意思?”
我道︰“是指他还能不能恢复一个完全的生命。”
亮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神色很是凝重。
他这样的反应,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我的问题,不算太复杂,他只要回答“能”或“不能”就可以了。
但是,他却一直在踱步,我忍不住问︰“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亮声道︰“问题不难回答,可是却很难向你解释明白。我回答了,你一定会追问为甚么。”
我道︰“你先答了再说。”
亮声一字一顿︰“到了那种状况,就表示这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不能再恢复完全的生命。”
我脱口就说:“为甚么?”
说了之后,想起他刚才的话,我不禁苦笑。
亮声站著,侧头又想了一会,忽然转过身去,走向一幅墙,伸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墙上就现出了一个一公尺见方的萤幕来。
然后,他退到了我的身边,神情很是认真︰“这是我们研究了许多年,最近提出的一个对地球人生命的看法──地球上任何生命,都复杂无比,不单对来自外星的我们来说是如此,就算对地球人本身来说,也是如此,你是不是同意这个观点?”
我点头︰“绝对同意──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复杂无比,人不单至今未曾了解自己人类的生命,对其他生命,也可以说处于一无所知的阶段,连一只蚂蚁的生命,究竟是怎样的,人就说不上来。”
亮声见我同意了他的说法,这才又道︰“在众多的生命之中,人的生命,更是复杂,有著许多组成上的变数,所以,我们提出的研究结论,其中有许多部分,还是假设性质。”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也不禁感叹──别看地球人的生命又短促又脆弱,可是真的复杂无比,以这里的人才济济,又有超地球的能力和设备,经过那么多年的努力,早已能复制人体,转移思想组,可是对于生命的真正秘奥,还是只能根据假定来作前提。
我点头表示我理解,他取出了一根小小的黑棒来,伸手向前一指。那萤幕上,立即出现了一左一右,两幅看来错综复杂的图案,由许多点和线组成,看来凌乱,但是又像有规律。
我看了一会,道︰“这是人体细胞之中,脱氧脱酸核醣,DNA的排列?”
亮声大声答应了一声︰“是,左边是人,右边的是黑猩猩。”
人和黑猩猩的DNA,排列组合,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相似,这是人类已经研究出来的成果,我虽然不知道此际他提出这一点来,用意何在,我还是“嗯”了一声︰“看来差别甚少。”
亮声道︰“差别如此之少,但其中的生命密码,已经决定了一个是人,一个是黑猩猩。”
我闷哼了一声︰“有些人,虽然身上没有长毛,可是智力未必高过黑猩猩!”
我是由于想起了有些人的愚蠢行为,所以发了一句牢骚,谁知亮声听了,大是高兴︰“对了,这个说法很好,这表示,人和人之间DNA之中的密码,是有差别的。”
我望向他,有点责怪地道︰“你对我从那么浅白的道理开始说?”
对于人体内的生命密码决定这个人的生命,这一点,已经接近有定论了,我对之更超越了实际研究结果,一切深信不疑。
我深信人的智、愚、行为、健康,都依照早已设定的密码在进行,绝脱不出这个密码所编定的范围。
这情形,和土蜂一定会在土中掘洞生活,是由它体内的生命密码所设定一样──所有的昆虫,都不必受甚么教育指导,自然而然,会按照密码设定的规律来生活。
人也一样照设定的密码度过一生,只不过人的情形,复杂得多──所有的土蜂都拥有同一密码,但是人却拥有各自的密码,无一完全相同,所以每一个人都有他独一无二的生命历程。
而人类致力于探讨这个生命密码,也有许多年历史,可以说略有所成,但是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有人曾以数字的位数来举例子,以一个一千位的数字为例,只要尾数一二位不同,那就已经是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至于十位、百位数字不同,那更加截然不同。但是密码数字上的差异,比例还是极小。
爱因斯坦和新几内亚一个穴居人之间的密码,可能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相同,只差那么一点,就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生命历程了。
亮声听到了我的抗议,连忙道︰“好!好!你明白生命密码,在生命形成之初已经设定,那很好,我说起来就容易多了!”
在这里,扯开一会,说一件有关的事──中国人在“命数”这一门学问上,下了不少功夫,可以说是人类中对生命密码研究的先锋。
可是,所有有关命数的研究,都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误,导致走不到准确的目的地。
中国人早就知道,命有数,故称之曰命数。命数可以根据一连串的数字排列出来,而根据这一连串的数字,判断人的命运,预算将来,洞悉过去。
这是中国人对生命研究的成就,所谓“算命”是怎么一回事,那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事。
但是,人人也都知道,算命数,怎么也不可能百分之一百完全精确。明知一个人的命运,都在一连串的数字之中,可是却无法找出真正精确的答案来。
毛病出在甚么地方呢?
毛病是出在,一直以来,把命数的基础由来弄错了──所有命数的列算法,都以这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以至更进一步的分、秒作为基数来计算。
这种做法,是错误的。
人的生命密码,并不是在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刹间完成,而是在人的生命,最初形成的那一刹间完成的。当精子与卵子结合在那一刹间,一个新的生命形成,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密码,也就产生。
所以,可以利用这个生命密码,去推算这个人一生的生命历程,但这个生命密码的基数,不是出生的那一刹那,而是生命形成的那一刹那。
当然,明白了这个道理,要实行,很是困难(“知难行易”的说法大谬,应该是“知易行难”才对),因为人出生的时刻,可以被准确地记录下来,可是这个人生命形成的最初是在何分何秒,却难以有准确的记录。
到了有那么一天,可以极其确切地知道这一刹那的时间,生命历程的推算,就可以实现了。
这并不是不可能,如今的“人工授孕”方法,已可以把精子注射进卵子之中,可以掌握新生命形成的精确时间,再结合已有的计算方式,这个人的一生历程,应该可以排列出来──理论上如此。
应该有人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了。
勒曼医院中有没有人在进行这工作?
我在刹那之间,想到了有关“命数”的许多事,有点神思恍惚,心神不定,亮声望著我,我挥了挥手︰“对不起,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有机会,和你们研究,关于如何根据人的生命密码,推算其一生的生命历程。”
亮声大感兴趣,看著我,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正需要这方面的卓越意见。”
我道︰“请你继续解释下去。”
亮声道︰“生命密码既然已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过程,那么除非改变这个人的生命密码,否则,这个人一生,必然照码行事,不能有例外。”
我听到这里,刚想问一个问题,亮声已道︰“我知道你想问甚么;那么,‘年轻十年’的调整,又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
我正想问这个问题,就点了点头。
亮声挺了挺胸,神情很是自豪︰“这是我们的一大发现──我们还未能做到可以改变人的生命密码,可是,能够把人的生命密码……改动一下……不,不能说是‘改动’,改动是可以随心所欲,有目标地去做,我们所能做的是,把人的生命密码……”
他神情犹豫,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我倒可以理解他措词上的为难。
要使人“年轻十年”,自然非从生命密码上做手脚不可,他又说不是“改动”,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掌握到改动的窍门,那么,应该如何说呢?
我想了一想,提醒他︰“是不是可以说……把生命密码弄乱一下?”
亮声一扬手︰“可以说,轻轻踫一下,让它起一些细微的变化──在经过无数次实验之后,我们发现其中一种轻踫的方式,可以使生命密码起变化,变化的结果,是使人──”
我已迫不可待地道︰“使人年轻?”
亮声道︰“还不能一下子就那么说,我们最初的发现,是可以使人的呼吸次数增加。”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亮声“啊”地一声︰“你没有这个概念,人生命的长短,是由生命密码决定。生命的要素是甚么?你再也难以想像,生命密码对生命的设定,竟是如此精细!”
他这番话,听来很是混乱,更令我摸不著头脑了。
他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又分明是在对我说的,他向我问了一个问题︰生命的要素是甚么,但是却又自行感叹起来。
我怕他再说类似我不容易明白的话,忙道︰“等一等,你先等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再说,你的意思是︰维持生命的要素是甚么?”
他点了点头︰“请回答。”
我道︰“最根本的是︰空气、水、食物。”
他道︰“答得好,空气、食物和水。”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道︰“一个人一生之中,呼吸了多少空气,喝了多少水,吃了多少食物,这笔帐,有没有人计算过?”
我骇然道︰“那怎么算?”
亮声却道︰“真要算,还是可以的,可是地球人却自古以来,没有人算过这笔帐。”
我道︰“真要算,当然可以,但那多费功夫,多麻烦,要由许多人跟著一个人。吃食物和饮水,还容易记录,呼吸了多少空气,如何记录?”
亮声“嘿”地一声︰“自然是利用仪器,还用人来记录吗?”
我一摊手︰“好,就算把这笔帐算清楚了,那又有甚么用处?”
亮声看看我,眨了眨眼︰“你应该明白了!”
我大声道︰“我不明白,请你实说了吧!”
亮声吸了一口气︰“人的生命密码,早经设定,设定的内容,详尽之至。呼吸、水、食物既是生命的三大根本要素,所以──”
他说到这里,我明白了!
我失声道︰“呼吸多少空气,喝多少水,吃多少食物,都是早已设定了的?”
亮声点了点头︰“对了!”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别再说甚么,因为我需要消化一下他的话。
事实上,他的话,应该一点也不新鲜,类似的说法,中国民间的俗话之中极多,例如“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早已命定的”,“有你的总是有你的”,“命里无时,强求无用”等等,都是叫人乐天知命,不可强求,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种话。
可是亮声的话,还是引起了我的震惊,因为他把这种话,说得如此具体,如此实在,可以用数字来表达,而这种数字,又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命!
这就不能不令人震惊。
我也立即想到,这早已设定数字,对人的生命是何等重要!譬如说,某一个人的生命密码,设定了他呼吸的空气量,那么,一到这个数量,他的呼吸就停止,也就是就说,这个人就死了!
这是生命的设定──种种细节的数字,汇合起来,就是总的生命的设定。
我神情骇然,半晌出不了声。
同时,我也明白他刚才所说,把密码踫乱了少许,可以“令人呼吸的空气量增加”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了!这个人若是不能饮水,不能进食──不是“不能”,而是他喝水、进食的数量都已达到了设定的数字,也就是说,满额了。他只剩下呼吸空气的数量,还有余额,于是,他就只能呼吸,他是一个不饮不食,只有呼吸的植物人!
所谓“年轻十年”的调整,其中之一的情形,就是这样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亮声轻松地问︰“你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把我所想到的说了出来。
他大声赞扬︰“对,就是那样!”
我立即想到︰“那你不再在他的生命密码上稍稍踫一下,使他设定的水和食物的数字也增加?”
亮声望著我︰“设定的数字,不单是空气、水和食物,而是精细无比。”
我一时之间,只感到脑中空洞洞,简直无法思想,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要将之具体化,却有一定的困难,因为太令人震惊。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精细……精细到人的──一举一动,都已设定?”
亮声点头︰“还可以再向更精细方面去想。”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生走多少步路,也早已有定额数字?”
亮声一挥手︰“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有一定的数字,你会皱多少次眉,会说多少句话,会大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会抓多少次痒,身体会受甚么样的伤害,会生甚么病,会不会谈恋爱,一次还是三、四次,失恋还是大团圆,看多少时间的东西,眨多少次眼……”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大喝一声︰“别说了,我明白了!”
亮声道︰“是,例子是无穷无尽的。”
确然,例子无穷无尽。
但是,有一个例子是最重要的!
我刚想到了这一点,亮声已然开了口︰“可是,有一个例子,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够想多少!也就是说,脑细胞活动的时间多长?活动的次数多少?活动的方式如何?”
我吸了一口气︰“这……也是有设定数字的?”
亮声点了点头。
我再吸了一口气,发音有点发颤︰“要是这一方面设定的配额用完了,那就──”
他接了下去︰“那么,这个人的脑部功能就消失了。”
我站了起来,无目的地走动了好一会,才问︰“你们的研究,已到了甚么程度?”
亮声叹了一下︰“说来很惭愧,我们全力以赴,可是研究的成果,少得可怜。”
我道︰“别太自谦,所谓‘少得可怜’,那是甚么意思?”
亮声道︰“真是少得可怜,不会比千余年来中国人所知道的多多少!”
我叫了起来︰“你在说甚么?你们已经可以随便把人的身体调整到‘年轻十年’,你却还说成就少得可怜?”
亮声一字一顿︰“首先,我们不是‘随便’就可以做到调整的,要经过相当繁复的过程。其次,中国人早就有许多方法,做到这一点。”
我“哈哈”一笑︰“早已能做到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掌握生命密码,然后,去改动它,增加密码中已设定的维持生命三要素的数量。你说中国人早已有方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第八部︰讨论
面对我的反问,亮声一点也不气馁,连连点头︰“是,古代的中国人,可能不明白生命密码的理论和设想,但是在实际上,却通过多种方法改变生命密码,你何以会对这一点表示怀疑?中国古代,连‘成仙’的人都有,那是彻底对生命形式的改动!”
我大声道︰“我不是说成了仙的异人,我是指普通人!”
亮声道︰“普通人也可以,通过一些物质的刺激,生命密码中设定的数字,会有极小量的改变,这小量改变,已可以使人的生命密码,出现重大的改变了。”
我冷笑︰“试举例以说明之。”
他说得玄之又玄,我根本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对生命密码的改动“古已有之”的说法。可是,当他一“举例说明”之后,我不禁发呆。
因为他所举的例子,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再浅显不过,一点也不深奥。
他道︰“当然可以,在中国的药物中,有许多补药,有的补脑,有的补骨,有的补血,有的补内脏,实际上,所谓‘补’,就是增加各种人体器官设定的活动次数。”
听到这里,我已不由自主“啊啊”连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道︰“你应该举出一个最具体的例子,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知道利用一种叫‘人参’的植物来‘吊命’,吊命,就是短暂地延长生命!”
亮声听得我这样说,大是高兴︰“对了,人参的功用很大,在改变生命密码方面,有不可思议的功效。其功效的成分,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我们达成了‘年轻’的调整方法,也是根据它的成份而来的。”
我心绪万端,大是感叹,人参对人体,确然有奇妙的功效,还有许多奇妙的药物,也各有或大或小的功效。但一直以来,却没有人把这些现象,和人的生命密码联系在一起作研究。
如今,勒曼医院中的外星人,显然是循这条路在作研究。值得奇怪的是,像人参这样的稀有植物,使用的又是它的根部,它生长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人最初是怎样会发现它有那么超卓的功能的?
亮声像是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道:“中国古代,有关‘神化’的记载极多,这一种现象,你也早有了解释,我想,人参的功能被发现,也与之有关──那是比我们早了许多年来到地球的宇宙中的朋友,留下来的知识。”
我同意他的话,又进一步道︰“除了药物,还有方法可以改变生命密码设定,例如‘练气’,或者类似的行为。”
亮声鼓掌︰“你完全明白了。”
我道︰“然则,这一切,包括你们的研究,都不能改变人脑部活动的设定?”
亮声道︰“至今为止,不能。但再研究下去,一定可以的。”
我道︰“何以见得?”
亮声道︰“我们留意了许多例子,一个人本来思路清楚,聪明睿智,可是,到了晚年,却变得愚昧疯狂,不知所云,这种例子,且多发生在大人物的身上。我们的假设是,这些大人物得到改变生命密码设定的机会,远较常人为多,说不定是其中有一些改变了脑部活动的设定,才有这种情形发生。”
我皱著眉︰“为甚么一定是由英明变成狂悖呢?”
亮声道︰“譬如说,他的脑部活动设定在七十岁就终止,他应该在七十岁就死了。可是由于不明的原因,延长了脑部活动的时间,设定的聪明睿智,早已用完,再产生出来的思想,自然倒行逆施,狂悖不堪,愚蠢无比──这种情形可怕之至,会造成很大的灾祸。改变脑部活动的密码会有这样的恶果,在这种情形未曾得到控制之前,我们绝不会进行脑部密码的调整。”
我暗暗心惊︰“你的意思是,如果对那位老人家进行脑部活动设定的调整,那就会多了一个狂悖无常的疯狂老人?”
亮声喃喃自语︰“是,不久之前,才出现过一个,不能再来一个了。”
我大是心惊肉跳,连声道︰“是的,不能再来一个了,不能了!”
亮声现出很是欣慰的神情︰“现在你完全明白了──对于你的要求,我们不是完全做不到,但是由于因之所引起的后果,实在太可怕了,所以我们只好拒绝。”
我又连声道︰“我完全同意,你解释得太清楚了,正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亮声一摊手︰“你太客气了,在你的谈话中,我们也得到了不少研究的灵感。”
对于我的要求,他们拒绝,理由已解释清楚,我此行虽然未曾达到目的,但是也真的获益匪浅。要救铁天音,这条路当然行不能了。
我已没有必要再逗留,但是我又觉得还有许多话未说完,亮声看出了我的神情犹豫︰“你还有甚么要提出来和我们讨论的?”
我冲口而出︰“以前的那位老人,到了晚年,行事忽然狂悖如魔鬼,是不是贵院替他的脑部设定作了调整?”
亮声摇头︰“没有,我们没有。是不是有其他的外星朋友做过同类的事,或是他自身的突变,还是受了甚么药物的影响,不得而知──人脑的组织结构,太复杂了,还要经过长时期的研究,才能有小小的成就。”
我吁了一口气︰“现在的情形之下,调整脑部活动的设定,肯定没有好处。”
亮声有点无可奈何︰“确实如此,所以,对于有些事,不必遗憾,像莫札特,只活到三十五岁;萧邦,三十八岁,世人都为之可惜不已,以为他们若多活二、三十年,一定可以留下更多的好作品。其实不然,他们脑部活动的设定,已经用完了,就算再活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的作品了。人活得久些,或活得少些,都无损于这个人的成就,也别企图去改变它。”
我吸了一口气︰“生命密码……是由甚么人……甚么力量设定的呢?”
亮声道︰“你真是问倒我了,我只好说︰不知道。这问题就像‘人是怎么来的’一样,或许等‘人是怎么来’有了答案,那就可以知道生命密码是由谁、甚么力量设定的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和我的那位朋友,在电话中讨论过的古代有关“尸虫”的记载,提了出来,道︰“人脑的活动,一直在接受某种力量的监察,这是不是外星朋友的作为?”
亮声想了一想,才道︰“若有这种行为,那肯定不是地球人能做得到的──倒是地球上历代独裁者,都想控制每一个人的思想,可是那是做梦。”
我道︰“贵院──”
他不等我说问,就道︰“敝院共有二十七个来自不同星体的朋友在努力,另外在地球上活动,和我们有联络的,也有六十几个,据我们所知,都没有这个行动──当然,在地球上活动的外星朋友,远不止此数,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若说其中有一个早已成功地在监察每一个人的思想活动,这对不是不可能的事,人脑部的活动,会放射出能量,人类自己也已经可以通过仪器,测出这种能量来了!”
我再问︰“若是有能力接受这种能量,加以分析,就可以知道人的思想活动?”
亮声道︰“理论上说是如此。至于派驻监察的工具,放在人的脑部,虽然要做到‘每一个人’很是困难,但是在理论上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道︰“从变更生命密码著手?”
亮声“呵呵”笑了起来︰“你想得不错,要人的脑部自己产生出一种东西来,那种东西,会泄漏人的思想。”
我更是骇然︰“会……有些一日?”
亮声道︰“至今还未曾发现──但即使已存在了,也未必能发现,人有思想,早已肯定,但是人把思想储存在何处,却一直未曾发现!”
我指著自己的头部︰“就在脑部啊!”
亮声居然改了唐诗来回答我︰“只在此脑中,深奥不知处──我们也未能把思想从人脑之中,具体地分析出来。”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有不少人经你们转换了身体,这些人的寿命──”
亮声道︰“还是和原来的设定一样。”
我叫了起来︰“可是如果不是你们替换了身体,他们早就死了!”
亮声道︰“你怎么又想不通了──他们能有换身体这种遇合,也是早经设定的啊!”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甚么都设定了的!
这实在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一种说法,但是用许多许多例子去印证,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形的存在。
我再吸了一口气︰“请把我和你的谈话记录交给我,我想这样我可以少费唇舌,我可以完全接受这个说法,旁人未必接受,可能以为我是胡说八道。”
亮声道︰“可以──”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也不必叮嘱你不必广为传播,其实无此必要,因为生命密码的这种‘设定’情形,人类其实知之已久,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我道︰“是基于甚么心理不肯承认呢?”
亮声笑了起来︰“基于逃避现实的心理──一承认了,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变成了一本帐,放在那里,任你是帝王豪富,活得正起劲的时候,忽然一算帐,只是剩下百来口气可呼吸,这多无趣;所以,没有人──很少人敢正视。”
我苦笑︰“这帐,是名副其实的‘阎王帐’,谁也不想结算,还是在浑浑噩噩中过日子算了,不知道帐上的数目甚么时候用完,还来得好些!”
亮声一摊手︰“可不!”
他说著,走向墙边,伸手按了一按,就取了一片电脑软件在手,交了给我。
他道︰“记录在这里了。”
我接了过来︰“很高兴认识你,请代我向我以前认识的朋友致意。”
亮声口唇掀动,欲语又止。我忙道︰“怎么了?”
他叹了声︰“只怕不能了,他们……都回去了,你已太久没和我们联络了!”
我怔了一怔︰“回去?”
亮声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我突然明白︰“不论是哪一个星体来的生命,一样有设定的限额?他们也已用完了限额,所以回家去了!”
亮声道︰“只要是还有死亡这种现象的生命,就有。已超越了死亡这一现象的生命形式,自然也没有了。”
他等于已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再和他握手道别,他一直送到我那根“大冰柱”的外面,才由那个小伙子把我送离格陵兰。
在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生命密码中对人一生的设定,古代人懂得多,现代人反倒懂得少。有一个时期,人类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可是到了近两三百年,反而完全终止了,在计算生命密码的设定方面,毫无成就。
对这方面的研究,现在反而是外星朋友在进行,将来研究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一时之间,也难以设想。后来,我和各人讨论这个问题,温宝裕提出了一个设想,听来虽然令人觉得很怪,但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温宝裕的假设,以比喻的方式来说明︰“现在,我们的生命,就像是旧式的唱片在播放中,你不知道已放了多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剩余,只知道一点一滴在接近结束,而结束终于会到来。”
我当时“啊”地一声,问︰“以后呢?”
温宝裕道︰“以后,对生命密码的设定,有了研究结果,那就像是新型的雷射唱片一样,一放上去,立刻就有仪表显示,可以播放多少时间,在播放的过程中,也可以一目了然──已放了多少时间,还剩下多少时间,然后,到时,准时结束,一秒不差!”
我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人──”
温宝裕打断了我的话头︰“正是此意。人一出世,呱呱坠地,接生者第一件事,是把婴儿放在磅秤上,量一量他的体量。将来,就不是那样,而是把初生婴儿放进仪器之中,于是,一连串的数字就出来了!”
温宝裕越说越起劲,以致手舞足蹈︰“这个婴儿,可以有多少时间生存,一生吃的食物多少,心脏跳动次数若干,呼吸多少立方公升空气等等一切,也都可以显示出来。一生的生命活动,就是一连串的数字,那是生命的总帐!”
温宝裕说完之后,旁听的众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果真如此,那人生可说是乏味之至了!”
温宝裕道︰“有利有弊,有辣有不辣。一个人的一生,变成一本总帐,清清楚楚放在那里,随时可以查阅,当然没有甚么趣味。可是,好处是,人人知道自己生命之中,注定有甚么,没有甚么,也不会去强求,这就减少了不知多少纷争。而更重要的是,人若是知道生命何时是尽头,对于名利的追求,只怕也不会那么起劲,一个独裁者,如果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就不会穷凶极恶对付异己了!”
我苦笑︰“照你的说法,世界大同,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温宝裕道︰“然也!到时,人类的观念,必然起根本的改变,‘人生如朝露’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诗人的感叹。只有在观念上确实认识了人生的短促,才会真正知道,为许多争权夺利的事而浪费了有限的生命,是多么的可笑,自然就没有人再去做这种傻事。那么,地球上的生活,不是可爱得多了吗?”
他侃侃而谈,道理立论,都令人无可回驳,我首先鼓起掌来。
白素在一旁摇头︰“全是想当然的说法,或许到了那时候,知道时日无多,‘只争朝夕’,更加疯狂也未可知。”
我道︰“人真奇怪,就算是现在,人人也都可以自己算算帐,已过了多少日子,还剩下多少日子,七老八十的人,难道真可以一直活下去?也就不必那么起劲了吧!可是却不然,人在观念上,好像感到自己永远可以活下去一样,绝少人可以看得穿!”
我说到这里,大是感概︰“像陶启泉和大亨,绝不是青春年少了,他们那本帐上,也花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小半了,却还在一天到晚,为这个烦,为那个恼。像他们这种人上人,超级巨富,尚且如此,寻常人更不必说了!”
白素道︰“你这个例子,举得不当,他们是商人,自然一直要进行商业活动,在你看来又烦又恼的事,正是他们的乐趣所在。”
我道︰“那么我再举例,从古到今,手握大权的人,难道也不会自己算算帐,还剩下多少年,怎么还不肯积德做些好事,还要斗个你死我活?”
白素摇头:“这话更显得你不懂,你从来也未曾掌过权,自然难以明白他们的心态。”
我不服︰“你又几时掌过权了?”
白素道︰“我可以想见的情形是,一个人在权力的位置上,那是很可悲的一种情形,看来像是很风光,但是却每时每刻都要提防他人来争夺这个位置,不去斗人,就被人斗倒了。”
我叹息︰“总之,人在观念上,如果确知自己能有多少,已用去多少,还剩下多少,情形一定比现在好得多!”
白素无可无不可︰“谁知道呢。”
这一番对话,是后来的事,我把它挪前来记述,是因为我感到,人清楚自己生命设定的日子来也好,不来也好。事实上,早已有许多资料证明设定的存在,只是太多人不愿意去想它,所以才有必要提醒一下。
却说我在回家途中,胡思乱想,思绪颇是紊乱,到家之前,看到通向我屋子的斜路上,红绫正在缓缓地向前走著,那鹰在地上,跟著她亦步亦趋。
我看到的只是背影,但我绝对可以肯定,那是红绫,谁也不会像她那样腰粗膀圆,何况还有那头鹰在。
可是,我心中却立时又兴起一个疑问︰那真是红绫吗?
红绫行动,粗鲁之至,走起路来,脚跟向下点地,不是蹦就是跳,像一阵风那样,卷来卷去,从来也没有看到她像这样正经一步一步地走路过。
所以,我知道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立时扬声叫︰“女儿!”
红绫也立时转过身来,她一转身,我就立即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也放下了心来。
原来她身形粗大,遮住了她身前的物事,她一转身,我就看到她原来正推著一张轮椅,轮椅上有人,她当然不能连跑带跳了。
轮椅上那人也转过头来,我一看之下,意外之至,大声叫︰“铁蛋!”
在轮椅上的人,看来很乾瘦,不是别人,正是我少年时的好友,原名铁蛋,从军之后,改名铁旦,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的铁大将军!
一看到了他,我急步抢向前去,到了轮椅之前,握住了他的双手︰“你到了多久了?”
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为甚么而来的,所以根本不必问。他声音嘶哑︰“昨天,她──”
他指著红绫︰“她可爱极了!真可惜,没有甚么仗打,要不然,我看她是女元帅之才!”
我又好气又好笑,铁旦是职业军人,以为人生除了打仗之外,再无别事。
我当然不会和他争论,看到红绫懂得招待客人,心中也高兴。
我接手推轮椅,红绫一声长啸,那鹰也腾空而起,一起冲进了屋子。
我苦笑︰“你看到了,强盗扮书生,原形毕露了!”
铁旦大是感动︰“肯为老人家扮书生,难得!难得!太可爱了!”
进了屋子,我和他之间,全然不用客套,我立时问︰“你知道了天音的事?”
他点了点头。
他能够离开了他的隐居之地,老远地跑来找我,由此可知事态之严重。但是他毕竟是久历世面的人,在表面上看来,除了双眉略蹙之外,看不出他内心的忧虑。
我当然知道他的焦急,他曾对我说过,他这一生人,甚么样的大风大浪都经过了,早已看透人生,大彻大悟,若不是还有天音这孩子,他对尘世再无任何留恋。而今,偏偏就是他这个在世上的唯一牵挂出了事!
我想要安慰他几句,可是实在不知如何说才好,他反倒掉转头来安慰我︰“别乱,一件一件,慢慢说。”
说了之后,他不禁苦笑︰“这话,实在是我自己对自己说的──乱也没有用,不如定定地来考虑。这话,是领袖当年常说的。”
他口中的“领袖”,虽然是后来导致他双腿残废,死里逃生的大疯狂运动的策动人,可是他对领袖的崇拜,却始终不减。
我“嗯”了一声,他接过了红绫给他的酒,又道︰“红绫这孩子告诉我,你们商量了一个办法,要‘老人家’说一句话,这办法没有用,行不通。”
我呆了一呆,我刚好在这个办法前面踫了钉子,失败回来,他怎么就知道了?
第九部︰情妇
我没有再说甚么,他已经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老人家若是已有些日子未能发号施令,就算现在忽然龙精虎猛,会翻筋斗,讲话声若洪钟,也已来不及了,只怕除了他儿女之外,再也不会有人听他的了!”
我这才知道他说的“行不通”,原来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
他曾长久处于权力的最高中心,对于权力是如何运作的,自然了然于胸,所以我同意他的分析,我道︰“而且,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铁旦一扬眉︰“我和天音,有定期联络,我告诉过他,权力场是最危险的所在,处处陷阱,在在漩涡,不知道甚么时候没了顶,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要他一定要和我定期联络,只要有一次,他未能和我联络,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他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续道︰“我起先不知道他出了甚么事,向他的一些死党问,才知道了情形,我立刻和你联系,红绫才告诉我你们也知道了!”
本来,对于救铁天音一事,我也一筹莫展,如今铁旦来了,他对权力场的情形,比我熟悉得多,自然要以他为主,看有甚么办法可以营救。
铁旦吸了一口气,又道︰“这孩子,他不肯听我的话,唉,也难怪,那里的一切,实在太吸引人了!”
我道︰“是啊,听说,那‘死者’不但有过亿的财富,有二十多个情妇,还有好几亩大的花园别墅,又官居高位,这种情形──”
铁旦闷哼了一声︰“这个死人,算甚么官居高位?只不过是三四流的角色,真正官居高位的,比他弄到手的,不知多了多少倍,只要权在,人也在,势也在,财也在。权一旦出了问题,赫赫元帅,永远健康的接班人,也要连夜逃亡,何况是这种小虾毛!天音竟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真是气数,狠起来,就由他枪毙好了!”
我吃了一惊︰“不至于……枪毙吧?”
铁旦一扬眉︰“新掌权的要立威,就一定要杀鸡儆猴,这是千古以来不变的定律,谁撞到刀之上,谁就倒霉,天音正是最好的开刀对象──一来,他老子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二来,他老子现在下落不明,只是一个废老头子,杀了他,谁也不怕得罪!”
经铁旦这样一分析,我也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我失声道︰“这个怎么得了,得赶紧下手了!”
铁旦吸了一口气︰“我在等两个人,这上下,她们也应该到了!”
我正想问他在等甚么人,红绫直到这时才插了一句口︰“妈到瑞士去了。”
我不禁大是奇讶──白素答应和我分头去营救铁天音的,怎么忽然跑到瑞士去了。
我忙道︰“她有没有对你说,到瑞士去干甚么?”
红绫还没有回答,门铃响起,她跳过去开门,铁旦面对门口,先看到来人是谁,他沈声道︰“你们来了!”
我才转过头去,就看到两条人影,一大一小,疾掠了过来,来到铁旦面前,一起跪下,一跪下就叩头,一叩头就叫︰“义父!”
这一连串的行动,叫我看得呆了,尤其进来的那两个人,我是认识的,一个就是大美人朱槿,另一个是小美人水荭。两个人的身高,差了一个头有余,可是水荭娇小匀称,一样看来腰细腿长,娉婷动人。
朱槿和水荭都同一身份,我知道她们自小就受严格的训练,成为出色的特工人材,铁旦曾负责全盘的情报工作,那十二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正是由他作最初的训练的。
但是我也未曾料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之好,竟会以父女相称。
而且,铁旦如今只是一个无兵无勇的废人,朱槿和水荭身份特殊,本身有将军的头衔,不论是哪一派的势力当政,她们的地位不变,都可以说是叱吒风云的大人物,可是她们对铁旦的尊敬,却是一看就可以知道,出于至诚。
这时,看她们跪在地上,仰头望向铁旦,那神情就是女儿久别慈父,重逢之际的喜悦,多少亲情的思念,洋溢在她们的俏脸之上,再也不可能是假装。
我和她们这一组身份独特的美女,多有接触,只觉得她们又美丽又能干,又机伶又聪明,可是总觉得她们有点不类真人──被训练得成了“机器”或“工具”。
可是此际,看到她们竟然流露出这样真挚的感情来,我也不禁大是感动。
铁旦伸手,在她们的头上轻抚著,声音也有点发哑︰“起来!起来!”
两人跪著,向前移动了一下,靠在铁旦的膝前,又是高兴,又是流泪。
铁旦也大是感概︰“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们!”
水荭道︰“当然能见,一直能见!”
朱槿也道︰“真是太高兴了,义父,我虽然没见著天音哥,可是知道他暂时不会有危险。”
铁旦沈声道︰“连你也见不著──”
他只说了半句,就眉心打结,我也感到事态严重,因为朱槿的身份又高又特殊,连她也见不著,那铁天音的处境,当真不是很妙了。
铁旦显然比我更明白内里的情形,他并没有问何以朱槿见不到人,我则失声问道︰“何以你也见不著?”
朱槿道︰“系统不同,指挥不动。”
铁旦吸了一口气︰“她们是军方的,拘禁天音的,是另一个机构。”
朱槿又道︰“若是我一定要见,自然也可以做得到,可是这一来,太著痕迹,反倒打草惊蛇。好在我有人知道天音如今虽然被拘禁,但是他对各方面来说,都重要之至,所以没受甚么委曲。”
铁旦闷哼了一声︰“你们别说空话安慰我了,他现在的情形,我再清楚不过,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一方面要他供出众多的人来,一方面要他守口如瓶。他供了,是死;不说,是死,我想不出还有甚么活路来!”
铁旦一口气说完那番话,面色铁青,身子也不由自主在颤动。
他毕竟是在那种权力场中翻过筋斗的人,所以很明白其中的情形。
经他一说,我也明白铁天音的处境,确是大大地不妙了。
在派系斗争中,不论有多少派──最高领袖曾说︰党内无派,稀奇古怪。不管多少派,最先起正面冲突的,必然是势力最大的两派。
待这势力最大的两派,经过一番剧斗,分出了胜负,其他势力较小的派宗,或曾替胜方出力,自然水涨船高。不幸押错了宝,曾替败的一方摇旗呐喊,那自然也倒转下来,呜呼哀哉。
而今,铁天音是夹在两大派之间,那个“死者”是首先被开刀的,死了之后,铁天音作为他的主要助手,目标自然集中在他的身上。
逼死了死者的一派(不论死者是怎么死的),必然要趁胜追击,宜将剩勇追余寇,要在铁天音身上把打击面扩大,“除恶务尽”,以求把对方彻底击败,打倒在地,并且踏上一脚,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
而已经输了一仗的那一方,处境不妙,落在下风,自然要力求自保,那么,铁天音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危险人物。若是铁天音把所知的一切全说出来,那么,这一方就要面临大打击了!
我想到这里,失声道︰“不好,天音坏在他自己人的手里,可能性更大!”
铁旦、朱槿和水荭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望定了我,彷彿是在讥嘲我︰“你怎么到现在才弄明白这一点啊!”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以确认自己的后知后觉,要置铁天音于死地的,当然是他的“自己人”!
他的自己人,最怕他说出甚么来,所以要灭口──那个死者,也大有可能,正是被自己人灭了口的!
我越想越乱,一面摇头,一面道︰“真对不起,对这种情形,你们是司空见惯的闲事,我却一点经验也没有,连现在,天音究竟落在哪一方面的人手里,我也无法可以确定!”
铁旦沈声道︰“当然是落在敌人的手里,要是落在自己人的手里,早已一命归西,‘自杀身亡’了!”
正由于他说得如此肯定,所以我更感到了一股寒意,自顶至踵而生。
铁旦的话,确实是可怕之极,试想想,一个人落在敌人手中,尚可以有活路,落在自己人的手里,却是死路一条。这“自己人”三字,竟然有这样的涵意在,人性在这方面所暴露出来的丑恶,实在令人无法不全身发冷。
而朱槿和水荭立时点头表示同意。
铁旦咬牙切齿,向朱槿道︰“你和他,还可以传递信息?”
朱槿神情紧张,点了点头──这表示她虽然可以做得到,但也一定极其困难。
铁旦一字一顿︰“带信进去,叫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能说!”
朱槿道︰“我们得到的报告,天音哥确然甚么也没有说!”
铁旦道︰“这就是他还能活著的原因,再去提醒他一遍,一个字也不能说。”
朱槿答应了一声,水荭道︰“现在,要找出一个女人来,对天音哥大有帮助。”
我还没问是谁,铁旦已经道︰“卫夫人已经到瑞士去找了。”
铁旦这句话,奇峰突起之至。
看来,在我到勒曼医院去那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真还不少。
我想向他们提及我在勒曼医院的经历,可是事情接著发生,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而且,我叙述经过,最后自然要有陶启泉和大亨在场。
所以,这时我只是问︰“甚么女人?”
朱槿道︰“那‘死者’死前,最后和他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女人名字叫浮莲,是死者的情妇……之一,死者有大量的赃款,在这个女人的名下,还有许多机密文件是由这个女人保管。”
我一听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浮莲”,就怔了一怔,因为这名字,正如朱槿、水荭她们同类,难道这个女人也正是她们的同型人物?
我挥了挥手,向朱槿望去,朱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那是她已知我想到了甚么,而且已回答了我。
我又向水荭道︰“和你一样,她的名字,也是水上的花朵!”
水荭撇了撇嘴︰“别把我和她扯在一起,我一向和她合不来。”
水荭说了一句︰“她要是念旧情,明知她一走了之,天音哥就会出事,她根本不应该走。就算不知道,现在天音哥出了事,她也应该立即现身!”
我正想问︰这个女人现身,铁天音就可以无事了吗?
但是我还没有问出口,朱槿已然道︰“她虽然和我们一起长大,但是性格不同,她一直野心勃勃,想要出人头地,作一个非同凡响的人物!”
我不是感叹:“以你们的身分而言,已经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啊!”
朱槿道︰“她可不那么想,所以她和当权的一些人物,关系很密切,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反倒疏远。”
铁旦喃喃地道︰“我当时,千小心,万小心,也会挑错了人。”
水荭又道︰“现在要她出来,只怕难得很了,落在她名下的赃款,有好几亿美元,她怎肯再自投罗网?”
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恩怨,我也不能全部明白。
我急急问︰“找到她,为甚么就能保铁天音的安全?”
朱槿吸了一口气︰“她是聪明人──那死者,也不是蠢人,他们两人,一起上下其手,以权敛财,大贪特贪之际,也知道总有一在,权位一起变化,几千百件事中,随便拿一件出来,都是死罪。所以他们都铺定了后路,准备了一批资料,把重要的活动,甚么人甚么人得了甚么好处,甚么人甚么人在海外有多少存款,这些存款是怎么得来的,都记录在内。现在当权的那些人,有哪一个是乾净的?他们掌握了这些资料,足可得保安全。”
我一面听,一面大摇其头︰“非但不聪明,而且蠢笨无比,他们难道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有这份资料在手,就成为每一个人的敌人!”
朱槿道︰“但也能使人人忌惮,怕他们会把资料向外公开。”
我道︰“没有用,那‘死者’不是死了吗?”
朱槿一字一顿︰“若那死者之死是浮莲下的手,就很易理解了!”
我陡然一震,站了起来︰“你不是说,浮莲是死者的情妇之一吗?”
朱槿道︰“那是一种纯利害关系的男女结合,到了紧要关头,还有甚么干不出来的──当然,那只是推测。”
水荭一扁嘴︰“我看推测也就是事实,何以她能逃走,死者却非‘自杀’不可?”
我越听越乱,大口喝了两口酒,才勉力定下神来。
然后我问︰“那份资料,在浮莲手里?”
水荭道︰“自然,没有这救命灵符,她怎敢逃走?”
我又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那是由于我想起,那些女孩子,她们想改变身分,极其困难。那个浮莲,以为掌握了一大批人贪赃枉法的资料,就可以远走高飞,令得所有的人投鼠忌器,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这样做,最大的可能是,替她惹来杀身之祸!
除非她有非常的办法,不然,凭普通办法的逃亡,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而所谓“非常办法”,当然是不寻常之极,我所知的两个,一个海棠,她放弃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转化为外星人,过程痛苦之极,而且从一个美女,变成了紫酱面色的章鱼类物体,也不知道她心理上是如何承受得住的。她以无比的坚毅和勇气,才创造了自己的新命运,摆脱了“人形工具”的身份。
另一个是柳絮,她比较幸运,这个本来在体内藏有小型核武器的美女,随时可以以意念发动爆炸,毁灭一个中型城市,她有幸遇到了新生命形式,活了的机械人康维十七世,这才得获新生,那“老人家”年轻十年的安排,也是她重获自由的条件。
这两人的经历,何等艰难复杂,曲折之至,这个浮莲,只想凭一份资料,就逃出生天,岂不是太天真了么?
我一面想,一面喃喃自语︰“她所掌握的,只怕不是救命灵符,而是催命符咒!”
水荭又道︰“现在可以救命,等到局势明朗之后,就是催命。”
我明白她的意思︰现在,各派正在争斗,任何一方的污点,要是叫对方抓住了,那就是致命伤,会成为对方手中有利的武器,所以,人人都怕这份资料内容暴露,浮莲的安全,当然也有保障。
等到大局已定,其余各派纷纷被拉下台来,失了权势,只有一派独尊,那么这份资料,也就一钱不值了。因为垮了的一方,罪名早已成立,再多点罪也无足轻重。至于胜的一方,大权在握,朕即国家,贪赃枉法,小事一桩,谁敢追究?
到那时候,浮莲的护身符不再存在,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对这种情形,一直心生厌恶,所以一时之间,默然无语,同时心中暗念,白素到瑞士去,最好找不到浮莲,因为就算找到她,像她这种人,怎肯把资料拿出来救铁天音?白令我们去蹚这浑水!
我在沈默了一会之后,把我所想的一半,说了出来,我道︰“就算白素找到了浮莲,她怎肯把资料交出来?”
铁旦沉声道︰“不必她交全部,只要她交出一点点就可以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是哪一方面扣留了铁天音,只要有这一方面的罪行记录,也可以要胁他就范了。
我没有再说甚么,朱槿这才问我︰“勒曼医院对老人家的事怎么说?”
铁旦愤然︰“怎么说也没有用,老人家现在就算可以下命令,也不会有人听了!”
这种情形,铁旦对我说过,但是朱槿却有不同的看法,她道︰“有用,现在还有用,等到大局定了,那才没有用了。”
铁旦望了朱槿片刻,在想朱槿的话,想了一会,他点了点头,同意了朱槿的说法。
而我,在朱槿一说的时候,我就同意了她的说法──老人家的话,现在还是有力量的。现在,正是各派势力争斗之际,谁都想挟老人家以自重,老人家的话,就还能起到作用。
若是等到大局已定,胜负已分,大权在握,老人家纵使曾经叱吒风云,到那时,也是烂泥一团,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已,谁还会听他的?
我叹了一声︰“我和勒曼医院的交谈结果,全有记录,是不是请大亨和陶启泉一起来看?”
朱槿道︰“我们来的时候,已和他们联络过──”
才说到此处,门铃又响,红绫一拉水荭的手︰“我们去开门。”
水荭身型娇小玲珑,水荭以外型取人,把她当作了小孩子。
我看到这种情形,暗暗摇头,水荭却很高兴,一面和水荭走向门口,一面还道︰“你那鹰真有趣,甚么时候借我玩玩!”
水荭却正色道︰“神鹰是我的朋友,不是玩物!”
水荭忙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红绫当然不会见怪,仍然拉住了水荭的手,把门打开,大亨首先一步跨了进来,立时来到朱槿面前,握住了朱槿的双手,目光一直停在朱槿的脸上,充满了思念和关切之情。
他和朱槿分手才多久,就有这样子的表现,我看了也不禁自叹弗如。
陶启泉跟著走进来,看到水荭,大是怔呆,一时之间,竟像是入了定一样。
水荭大方地伸出手来︰“你是陶先生是吧,我叫水荭。”
陶启泉忙道︰“是!是!”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水荭小巧之极的手,双眼仍是定定地望住了水荭,失态之至。
我把这种情景,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叹!陶启泉这是怎么啦,是男性更年期的甚么毛病犯了。上次带来了一个妖精似的小女孩,把她当宝贝,这些日子,又不听他提起,想必是新鲜感已过,用钱打发走了,如今看到了水荭,又失魂落魄起来。
自然,比起那个在风尘中打过滚的小妖精来,水荭高出了不知多少倍,无论美貌和气质,都不是小妖精能及于万一的。
可是,水荭是甚么身份的人,如果陶启泉把她当作是有金钱就可以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那他非踫个头破血流不可,比中亚的油田不能开发,严重多了!
我作为他的朋友,当然有必要使他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
第十部︰入迷
这时,我看得分明,水荭轻轻挣了几下,未能挣脱陶启泉的手,她一双妙目,带著疑问的神采,驻定了陶启泉。小美人有这种神情,更是令人心醉。
我忙走过去,一拉陶启泉︰“来,给你看我在勒曼医院交涉的结果。”
我一拉,倒是把陶启泉拉出了一步,可是他仍然紧抓住水荭的手不放,以致连水荭也被拉出了一步。
我当然知道水荭身负绝顶武功,她要是稳住身子的话,我用力也未必拉得动她,而她居然跟著陶启泉走出了这一步,可见这小鬼头心中,也大有意思。
既然他们两人,郎有情妾有意,那么,我似乎也不必多事了!
我放开了手,陶启泉经我一拉,也如梦初醒,放开了水荭的手,满面通红,向我望来。
我道︰“水荭姑娘,是朱槿的小师妹!”
陶启泉一听,先是一怔,他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水荭的身份,可是他立时道︰“很好!好极!”
一时之间,我也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然而,水荭的身体语言,却告诉了我,她听懂了陶启泉的话。
只见她娇躯半侧,桃腮绯红,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望向陶启泉。陶启泉更是色授魂予,竟张开了双臂来,看这情势,竟然是想就此把水荭拥入怀中!
水荭更是眉梢眼角,满是风情。我大声道︰“好了,唱完‘惊艳’,该说正事了!”
陶启泉像是梦游病患者一样,但是他居然可以听到我的话,他视线仍然盯在水荭身上,道︰“正事?自然,那是天下第一正事,除此之外,再无大事!”
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听得古人说‘除死无大事’的,你如今是甚么意思?”
陶启泉竟然道︰“死算甚么!”
这时,他虽然是在和我一问一答,可是事实上,他和水荭之间,已不知交换了多少眼神,也不知已传递、交换了多少讯息。
这种情状,真是叹为观止,陶启泉此时的情景,倒叫人想起《鹿鼎记》之中,韦小宝乍见阿珂时,心中大叫“我要死了”的情景。可知无论是成功人士,还是无赖流氓,只要是男性,忽然遇见了自己的梦中异性,反应都是一样的。
这时,其余人也全看出陶启泉和水荭之间那种如同触电一样的情景来了,大亨是朱槿本是“夙世情缘”,自然感同身受,他们两人,自然而然,轻拥在一起。
我向红绫看去,只见她睁大了眼,望著水荭,神情略有所思。
男女之情,乃人之天性,红绫虽然当了那么多年野人,但天性犹存,我也不知她此时正在想些甚么。
我看到这种情形,索性不再理会,看陶启泉还有甚么恶形恶状做出来。
陶启泉向水荭走去,到了水荭面前,他忽然正常了起来,竟然彬彬有礼道︰“水荭小姐,幸会!幸会!”
水荭抿嘴一笑,红绫大笑了起来︰“陶叔叔,刚才已经幸会过了,怎么又来了?”
陶启泉也不觉得窘,笑道︰“一万次也不嫌多!”
他说了之后,望向水荭,并不出声,只是口唇掀动,我看出他在问水荭︰“是不是?”
水荭也不出声,同时红唇掀动,我也看出她在回答︰“一亿次!”
两人各自会心微笑,其乐无穷,春意融融。
我再也想不到这件事会忽然之间,生出这样的一个妙趣横生的枝节来。不过这也是好事──出色的美人,本就该配出色的男人,陶启泉和水荭,看来也正和大亨和朱槿一样,是正配之至的一对。
只是在一旁的铁大将军,却神色颇是不耐,我知道事情以后如何发展,与他人无涉,如今却要适可而止了,我又大声道︰“替两位介绍,这位是铁大将军,是眼前两位美女的义父!”
我特意点出铁旦和朱槿、水荭的关系,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在陶启泉的心目中,就算是铁大天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水荭的义父,这就非同小可了!
果然,他总算肯把视线离开水荭的俏脸,转向铁旦,一开口就道︰“义──”
他这个“义”字,才说了一小半,我便大喝道︰“铁将军!”
陶启泉竟然情不自禁,也跟著想叫“义父”,我怕铁旦要不高兴,所以才大喝。
陶启泉这才感到自己失态,忙改口道︰“铁将军,幸会!幸会。”
铁旦虽然心情不好,却也不失幽默︰“一次够了!”
陶启泉笑了一下,又回头去看水荭,水荭满面含笑,眼波横溢。我道︰“请各位看我和勒曼医院交涉的经过!”
我向红绫一示意,水荭推著轮椅上楼,她力大无穷,在上楼梯的时候,是抬起了轮椅上去的。
陶启泉和水荭走在最后,没听到他们说话,但那短短的时间之中,他们之间,自然交换了更多的讯息。
到了书房,我把自勒曼医院中带回来的电脑软件,交给红绫去处理,大家都聚在电脑的萤幕之前。陶启泉如今轻搂著水荭的纤腰,水荭这时的情形,用“依人小鸟”来形容,实是再恰当也没有。
那位亮声先生说得没错,自我一进勒曼医院起,所有的一切,都如实记录在案,我和亮声之间的对答,当然更是一字不漏。我站在较远处,其余人都聚精会神看著。
我和亮声的交谈,当时精神很是集中,不知时间之既过,这时,才知道竟谈了超过两个小时。
我没有必要把自己做过的事再看一遍,所以,趁其余人在看的时候,我悄悄走出了书房,下了楼,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著,一面在想︰白素到瑞士去找浮莲,不知道结果如何?
我的思绪很乱,总觉得事情有甚么地方不对头,可是却又说不上来──每逢有这样感觉的时候,最是恼人,我起先想到的疑问是︰白素是何以知道有浮莲其人其事的?是谁告诉她的?
其次想到的是,何以朱槿、水荭她们不去找浮莲,而要白素出马?这其间是不是有甚么问题在?
虽然我眼见朱槿和水荭对铁旦的情义,无话可说,但是我总对她们的特殊身份,有点耿耿于怀,尤其是水荭,上次在柳絮以“年轻十年”的条件,而彻底脱离组织之际,水荭只要愿意,也可以同时自由。可是她却说难以适应外面的世界,所以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虽然说人各有志,她有权选择留在组织之中,但这个组织如此可怕,她竟然可以安之若素,是不是说明她对组织很是死心塌地呢?
我对这个“组织”,始终抗拒,所以白素如今的行动,和这个组织发生了相当直接的关系,这就很令我为她担心。
那个浮莲手上的资料,是一个定时炸弹,人人都想毁灭它,而且是连人毁灭。那么,白素若是马到功成,把资料弄到了手,本来应该发生在浮莲身上的危险,岂不是会转嫁到白素身上?
而且,我更进一步想到,连白素也知道了有这样的资料在浮莲手中,而浮莲人又在瑞士,如今强权势力之中,虽然已拉开了内争的帷幕,对这份可以决定各派生死的资料去向,更无不知之理!
那也就是说,一定已有不少人被派出去,去追寻浮莲的下落了。
所以,白素在瑞士,要面对的,不单是浮莲,还有许多隐藏著的敌人,而且这些人都是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可怕人物!
我假设,朱槿和水荭,都没有理由不知道这情形,但何以她们绝口不提?
我越想越是疑惑,那种“不对头”的感觉,已经有了一头头绪。
我一口喝乾了酒,重又上楼,记录也到了尾声。各人一言不发,显然是亮声和我的对话,给各人都带来了相当的震撼。
我沈声道︰“每个人都有一本帐,两位大豪富,不知道是否同意?”
大亨闷了一声︰“这种说法,古已有之──照这种说法,人不必努力了!”
铁旦缓缓道︰“不是,帐上写著你要努力的程度,你一定会照著去做,想偷懒也不行。”
大亨没有再出声,铁旦低头,看著自己的双腿︰“若是我早知道自己该走多少步路,帐面上已经所余无几了,我一定会珍惜每一步,不致于现在想想浪费了许多,以致如今寸步难行,后悔莫及。”
陶启泉叫了起来︰“这帐,不到结算的时候,谁也不知帐面的情形如何,人人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也没有甚么好后悔的!”
红绫拍手道︰“说得对!”
铁旦和红绫很是投缘,看来这是性格使然,他们两个都是大开大阖之人,自然想法一致。
陶启泉闷闷地道︰“看来,老人家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是说救人还是生意?”
陶启泉道︰“两者是连在一起的!”
我道︰“救人,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做生意,只怕要贵客自理了!”
陶启泉和大亨来得晚,应该并不知道白素到瑞士去,以及浮莲挟资料而逃亡的事。
所以,我预料他们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会急急地问,救铁天音还有哪一条路可走。
可是,他们的反应,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大亨和陶启泉并没有互望一眼,陶启泉就极自然地道︰“两者还是连在一起,哪条路能救铁天音,哪条路也就可以叫我们畅通无阻!”
陶启泉这样说,那是表示他已知道一切了。大亨也没有惊讶的神情,那他也知道的了,两人得知一切,可以推断,讯息来自朱槿。
那么,我刚才在楼下想到的疑问──白素是怎么知道的,也有了答案︰也是朱槿告诉她的。
我吸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白素正在走这另一条路──”
我说到一半,向朱槿望去︰“讯息是你给她的吧!”
这是一种“突袭”,在突袭中,观察对方刹那之间的反应,从中可以得到疑问的答案。朱槿不是普通人,而我的“突袭”,也非常突出。
朱槿有极短暂时间的震动──这种反应,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逃不过我的眼睛。然后,她就是一副坦然的神情︰“对,是我告诉白姐的。”
我又道︰“组织上派了谁去执行任务?”
朱槿一副茫然的神情︰“甚么任务?”
我声色俱厉︰“把浮莲和那份资料找出来的任务!组织不见得会让浮莲逍遥自在吧?”
我声色俱厉起来,样子多半相当吓人,所以刹那之间,人人愕然,朱槿更不由自主向后缩了一下,大亨忙向她靠近。
朱槿道︰“组织当然不会放过浮莲,可是不知道派了谁去对付她。”
大亨提高了声音︰“卫君,你那么凶干嘛?”
我冷笑一声︰“当然有道理,白素因人通风报信去涉险,但是她得到的讯息却不完整,她只知道要对付浮莲,不知道还要对付组织派出去的人!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我这番话一出口,铁旦立时沉下脸来,以极严厉的目光,望向朱槿。
朱槿急得几乎哭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自从我和大亨在一起,组织对我的信任,大不如前,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
她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们也都明白──她的任务,就是留在大亨身边,把大亨作为她的工作对象。
大亨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点了点头。
朱槿又道︰“白姐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她知道对手……是多方面的。”
我沈住气不出声,铁旦闷哼一声,又向水荭望去,水荭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天音哥是关键人物,所以……我们真的不知道。”
水荭的这个理由,显然为铁旦所接受──他对各种关系所起的大作用,知之甚详,事情既和铁天音有关,那么,有关一切的处理行动,自然也不能落在和铁旦有密切关系的人之手。
这也可以说明何以朱槿接到了铁天音求救信之后,一点也出不到力的原因。
铁旦的神色,略转为缓和,陶启泉道︰“既然事情两者一致,我们再设法启动一切关系网,一面救人,一面疏通。”
铁旦在我的身边,用我们的家乡话说了一句︰“等你们进行,我宁愿等卫嫂的消息。”
他的这句话,自然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说著,转过轮椅去,不再理会各人,陶启泉和大亨两人,大是不自在,我道︰“两位请回吧,我们随时联络。”
陶启泉道︰“好,有一消息,立刻告诉我们!”
他一面说,一面望向水荭,水荭看来千情万愿要跟陶启泉走,可是又怕铁旦生气,所以神情犹豫。铁旦像是背后长著眼睛一样,沈声道︰“你们都走吧,我和卫斯理要叙旧!”
水荭跳过去,在铁旦的背后,伸臂抱了他一会,朱槿也过去照样做了,铁旦反转手来,拍了拍她们的头,两人就和大亨、陶启泉一起走了。
屋子中只剩下了我、红绫和铁旦三人。铁旦立时转身对我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我点头,可是却道︰“先等我问红绫一些话。”
红绫忙道︰“得令!”
我道︰“孩子,你妈还和你说甚么了?”
红绫道︰“没有说甚么,只是说她要到瑞士去找一个人,说在你回来了之后,自然会知道详情。”
我想了一想,白素这样说,是料到我回来之后,会见到朱槿,所以才这样说的。
铁旦是何等样的人物,当然看出了我在疑惑甚么,他道︰“你怀疑有人在捣鬼?”
我先不回答这个问题,又向红绫道︰“孩子,我和铁伯伯要讨论一些问题,只是我的假设涉及人心险诈,你可能不是很明白,要是你不想听──”
红绫天真烂漫,和水荭又一见如故,一心认定了水荭小小的个子,是个弱者。我的假设,说了出来,可能令她伤感,所以言明在先,因为红绫对于人心险诈这一方面,是一片空白的。
红绫皱著眉︰“不要紧,若我不明白,不出声就是。”
她说了之后,略停了一下,又道︰“以后再问。”
我心想,让她多一点这方面的历练也好,不然,被人骗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我点了点头,铁旦见我们父女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就直截地问︰“你怀疑谁在捣鬼?”
我道︰“朱槿长期做大亨的工作,有新任务加在她身上的可能性比较小。”
我这样回答,等于说水荭的行迹可疑了!
果然,红绫一听,就张大了口,但是她遵守诺言,忍住了没出声。
铁旦先是木然,接著,双手掩住了脸,好一会,才放下手来,声音极是疲倦︰“一个浮莲,不理天音的死活,拿著资料跑了,要是水荭……她……”
我忙解释︰“我不是怀疑她会害天音,而是说她另有任务,未曾对我们说。”
铁旦抬头向天︰“你是指她也负有寻找浮莲的任务?”
我点头︰“我推测,有此可能,要缉拿浮莲,消灭资料,组织必须派出最干练的特工人员,要特级的超优秀人员出马。我看,除了你训练出来的那些女孩子之外,不可能再在她们之外选择。”
铁旦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要对付的浮莲,本身就是这样的人物,当然要派更优秀的去对付她──”
我道︰“要是给你派,你派谁?”
铁旦迟疑了一阵︰“她们每一个人都那么优秀,要我派人去找浮莲的话,我会派两个,只有以二对一,才能有必胜的把握。”
我悚然而惊︰“她们两个!”
铁旦摇头︰“不对啊,你是指朱槿和水荭?若是她们两个,她们应该到瑞士去,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她们来这里,也是我召来的。”
我在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了一个主要的关键来,我疾声问︰“你只召了她们两人?你用甚么方法召她们来?”
铁旦一听得我这样问,陡然一震,整个人几乎从轮椅中跌了出来。
我看到他面肉抽搐,刹那之间,神情甚是可怖,就伸手按住了他,这才发觉他的身子也在发抖。
铁旦望著我,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这一问的意思。
铁旦吸了一口气︰“我召唤……所有还在岗位上的……来见我,因为我需要帮助,可是……只有朱槿和水荭来了。我以为那是只有她们两人接到了我的召唤……”
他越说,神情越是迟疑,我再问︰“你召唤她们的方法是──”
铁旦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个以前的部下,如今也还颇有势力,通过他进行。”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伸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
铁旦颤声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背叛了我?我以前的部下,朱槿、水荭,他们都背叛了我?”
我没有回答,心中中感到一股深切无比的悲哀,铁旦竟然还多此一问,根本问题是放在那里的了。铁旦如今,根本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人向他“效忠”的任何条件,也根本无所谓“背叛”,只是他的话,再也不会有人听而已。
可是,铁旦却还不止此,他不但不了解这种情形,而且还沈在梦中,他又颤声问我︰“我那部下,我曾在战场上救了他三次……朱槿她们,我都是……她们的义父,他们……不会背叛我的!”
我想把我所归纳的说给他听,可是,看到他那种情形,我实在不忍说出口。
这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如今看来是那么地软弱,他实在再也禁不起任何打击了。
所以,当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时,我忙道︰“或许是我多心了,我太关切白素了,多心想到别的事,也很正常!”
铁旦听得我这样说,才吁了一口气,我忙道︰“我要设法和白素联络,我看你也疲倦了,不如休息一会。”
铁旦长叹一声,点了点头,红绫就推著铁旦,走了出去。
我双手轻敲自己的额角。我确然是由于关心白素,而联想到了许多事的。
我认为我的推测,接近事实,只是要铁旦接受这事实,他会受不了,硬要他接受,太残忍,所以我才没有说出来而已。
第十一部︰将计就计
我的推断是,首先背叛了铁旦的,就是他曾在战场上救了他三次的那个老部下。
铁旦说得很明白,这部下,“现在还有点势力”。
那也就是说,其人必然卷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不会置身事外。
那么,他在铁旦的求助之下,他会怎么做?
他会想到铁天音的安全,铁旦的利益,还是先顾及自己的利益?
假设他人格高尚,品德仁义,或者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有著寻常的道德观,那么,他就会对曾经救过他的恩人,作出报答。
可惜他不是,他只是强权统治集团中的一份子,正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他如今的地位“有点势力”,那正是他不断斗争的结果。这种人连起码的道德观都没有,非但如此,而且,在残酷的斗争之中,早已明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道理,他连人性都已经被磨炼改造得荡然无存了!
这一类人,正是形成强权统治集团的骨干,也是一种典型。
可以说,只要是强权集团中的一分子,就绝无例外。因为如果竟然还保留了一分半分人性的话,那么早就在大大小小不断的斗争中被淘汰了,眼前的铁大将军,就是一个例子。早几年,同情平民百姓,不肯以坦克去对付赤手空拳的一些人物,也是例子。
铁旦竟以为他的这个如今仍具势力的部下,不会背叛他,岂不是太天真了?幸而他早已退出了权力场,不然,以他的这种想法,在权力场之中,迟早被别人连骨头都嚼吃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
这些,我自然不会对铁旦说,我只是迅速地想到,那个部下会采取甚么行动?
不论他属于哪一派系,他都知道铁天音的重要性,这时候,去救铁天音,等于去捧烧红了的铁球。
他自然也知道,在浮莲手中的那份资料的重要性,他会提议派人去找浮莲。
假设他派出的人是朱槿和水荭,她们知道铁旦一定会落脚在我处。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
我想到这里,已经觉得事情渐渐接得了榫头了!
即便派出了朱槿和水荭,他们也知道,并没有找到浮莲的把握。
而由于我和铁旦的关系,他们知道,若是能把我和白素拖下水去,找到浮莲的机会,就必然大大增加。
这就是朱槿把浮莲的所作所为和她人在瑞士,透露给白素知道的原因。
他们知道,白素古道热肠,一定会毫不犹豫,出马去找浮莲。而白素一出动,我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于是,他们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当我确定了这些之后,我又不自由主,打了一个冷战,因为我又想深了一层,我想到,铁天音的那张求救字条,只怕也是朱槿故意接触了铁天音,叫他写了,以便令我参与其事的。
一切,早有预谋,甚么想令老人家清醒等等,全是虚招。我的勒曼医院之行,根本白费,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浮莲和那份资料!
因为,如今白素已经去找浮莲了──这正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而我,也非去不可,这也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事。
这计算之精确,颇令人佩服,至于陶启泉和大亨的生意,只不过是这出精心编排的戏中的过场而已。
明白了这一切,我也有了主意︰你们不是要找浮莲去?我就将计就计,就在这一点上,打出救铁天音的主意来!
本来,我感到自己无法不依照他人安排下的计划行事,心中窝囊之至,但这时有了这样的主意,心中畅快,伸了一个懒腰,详细部署。
首先,我要到瑞士去,和白素联络,白素临走时,没有向红绫交代甚么,她必然另有留言。我和她有约定,若有重要留言,会留在电脑资料库之中,必需一个密码,才能使用资料库。
我启动了电脑,输入密码,很快就看到了一行字︰“瑞士伯尼尔──”在这个地名下,是一个电话号码。
除此之外,别无他言──白素自然知道我一回来之后,必然可以知道经过,所以不必赘言。
我立刻拿起电话来,电话响了几下,就有了回音,可是却是录音,录音使用的语言,竟然是道地的中国上海话──这电话,若是有人无意中打去,除非这人会讲上海话,不然,根本不知道留言说些甚么。
而那声音,我自然一听,就知道是白素的声音,留言道︰“侬快眼来,事件蛮难弄格,讲好辰光,我来飞机场等侬。”
连白素也说“事体难弄”(事情棘手),由此可知,颇不寻常。
我出了书房,看到红绫,从睡房出来,我扬了扬眉,红绫道︰“铁伯伯睡了。”
我道︰“我要和你妈会合,你好好照顾铁伯伯──”
她不等我讲完,就接了下去︰“──不要闯祸!”
我瞪了她一眼,她吐一吐舌头,情状可爱(纯父亲观点)。
一到了机场,确定了机位,再打那个电话,留言给白素,然后就上了机。
我推断,我的推测如果符合事实,那我现在正按照他们的计划在行动,他们在暗中,必然洋洋得意,我也相信,一定有人在跟踪监视我。
上了机之后,我略作观察,并未发现甚么特别可疑的人物,我也不去深究,因为现阶段,有人跟踪与否,我都不能改变我的行动,有人跟踪,也只好听之任之。
我想到的是,到了目的地之后,我和白素的行动,不能再给人跟踪,是不是要一下机就开始摆脱呢?我想,白素比我更细心,一定会想到这一点的。
想起我和白素,已好久没有“并肩作战”了,心情自然兴奋。
一路无话,飞机到达,我在步入机场大堂前,更曾仔细观察过,仍无发现有人跟踪。
同时,我也留意白素,我自然不会东张西望,因为要是有人监视我,这就等于告诉人家,我会和白素在机场会面。
一直到我走出机场大厦,仍然没有人来和我联络,我向出租车的停泊处走去,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体态龙钟的老妇人,手放在背后,先向我伸出了三只手指,然后,又向那一行计程车指了一指,然后又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看来看去,那老妇的背影,无可能是白素的化装,但是我倒看懂了她手势的意思,是叫我搭乘车列中的第三辆车了。
我看到有人正在搭车,我认定了第三辆车,等前面两辆驶走了,便快步上前,上了那辆车。
方一上车,我就知道自己做对了,因为我还未开口,司机已经开了车,我看到司机是一个胖子,也没有可能是白素的化装。
那司机不出声,我也不出声,车子一直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先是在市区兜了两个圈子,在兜到第二个圈子之际,我已肯定没有车子跟踪了──本来,有两三辆可疑的车子,但那胖司机分明是摆脱跟踪的专家,十分巧妙地把它们抛下了。
我在车子开始向郊区驶去时,赞了他一句︰“好手段!”
那胖子仍不出声,只是望著倒后镜,向我笑了笑,一副莫测高深之状。
我也就不再言语,过了大半小时,车子驶进了一条岔路,在一间路边的小食店门前,停了下来。胖子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一看,那种售卖小食咖啡的路边店,也没有甚么风格可言,只见一个女侍懒洋洋地倚柱而立,店中一个顾客也没有。
看那女侍的样子,也不像是白素化装的。我坐下之后,女侍向我走来,将一份餐单抛在我的身前,我打开菜单一看,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写著︰“是我”两个字。
我一看到这两个字,不禁呆了,再抬头看那女侍时,她向我眨了眨眼,我也用力眨了眨眼,实在叫人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看来只有二十来岁的白种女人,竟然会是白素的化装,简直太出神入化了!
白素(那当然是白素)看到我发呆的神情,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了店门,又把门上的一块牌子,翻了过来,表示店子休息了。
然后,她来到我面前坐下,一直等她坐下,我还在目定口呆,这才迸出两个字来︰“是你!”
白素笑︰“可不是我!”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你在这里干甚么?”
白素道︰“我找到这里来的时候,浮莲才得了风声离开,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识破了我的,她在这小店中扮成了女侍躲避追踪,她留下了一封信给我──”
说著,白素取出了一张纸来,上面用极其娟秀的字迹写著︰
“卫夫人,竟然劳动了你的大驾来找我,真是叫人惶恐。要躲过你的追寻,不是易事,但是我必当尽力而为。因为若叫你找到了,我会死,而你找不到我,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挫败,所以,你虽然能力远在我之上,我还是一定要不让你找到。还有,在你的背后,必然有许多人在等收成,所以我的生死,可以说决定在你。最后,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实,根本没有那份‘资料’,我并无如此神通去搜集这样的资料,如今所有人,做过些甚么事,侵蚀了多少民脂民膏,都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有数,外人只是估计而已。至于对那份‘资料’,言之凿凿,都以为实有其事的原因,只是由于所有的人,都做贼心虚,怕被别人抓住了辫子的缘故。我和已死了的人,关系也并非如外人所设想的那样,只是,如今再来分辩,也没有意思了。”
信末,并没有署名,只是画著一棵浮莲,很是传神。
我看完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信写得很是诚恳,但是浮莲为了逃命,可以做出任何姿态来。
不过,信中提到,白素的身后,必然还有许多人等著在坐享其成,这一点,倒是和我推断一样的。
白素问︰“怎么样?”
我先把我在勒曼医院的经过,以及回去之后,见到了铁旦等事情,说了一遍,以及我的推测,也原原本本,告诉了白素。
白素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你准备如何将计就计法?”
我道︰“本来,准备在找到浮莲,得到那份资料之后,倒过头来,引他们来对付我们,而我们虽然会因之而面临强敌,身陷险境,但是也可以因之要胁他们放人!可是现在──”
我想说“可是现在,若是根本没有这份资料”的,但是话未出口,心中陡然一动。
白素也在这时,一扬眉︰“现在,一样可以依计行事,在原来的计划上再加一个空城记!”
我一字一顿︰“半空城计!”
白素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此计大妙,浮莲在这里藏匿,里面有完整的电脑设备,制造些假资料,易如反掌!”
白素明白我所谓“半空城计”的意思,是伪造假的电脑原件资料,使有关方面认为真的有“资料”,而且已落入我们手中。
做贼的人,必然心虚,有一部电影,说的是几个顽童,打电话给一些名人,恶作剧地说︰“我知道你做过甚么事!”
结果,接到电话的人,由于都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个个大起恐慌,追寻“恐吓电话”的来源,那几个顽童,几乎惹下了杀身大祸。
如今,我和白素计上加计,当然也一样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但只要此计有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白素说著,将我领进了小食店的厨房,她在一个炉灶的旁边,伸手按了一下,一具不锈钢的冰箱,竟然由中分开,向两旁各移了三十公分,现出了后面窄窄的一道门来。
这暗门的设计,堪称巧妙,门上有数字按钮,白素走过去,迅速地按了七个号码,暗门移开,我们走了进去,是一道通向楼下的楼梯。
小食店的建筑物在路边,四周没有别的屋子,我刚在想,就算有暗室,也不可能太大,一见那道楼梯,我就知道,所有暗室都在地下,在地面上是觉察不到的,这安排自然也隐蔽之至。
到了楼梯尽头,看来是一个地窖杂物室,并不特别,等到白素推开了几个木箱,再现了暗门,走过去才豁然开朗,是一间设备齐全的电脑室。
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头好久了,直到这时,才问了出来︰“这浮莲,躲得如此巧妙,你是如何能找到这里来的?”
我看到白素皱了皱眉︰“事情很怪,所以我要你来一起研究一下。”
我轻轻拥了她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坐了下来︰“反正不急,可以慢慢说。”
白素笑道︰“说起来也很简单,只是怪异而已,很快就可以说完。知道浮莲的事,是朱槿告诉我的,我一知道,就立刻动程了。”
这一点,和我的推断符合,我点头道︰“朱槿,还有水荭,都不是东西,她们是在利用我们!”
白素叹了一声︰“她们自有苦衷──”
我感叹︰“你真会原谅她们。”
白素又道︰“我来到瑞士,正不知如何著手,第二天,就接到了一个无头电话──”
她说著,按下了一个掣钮,立时有声音传出来︰“卫夫人?白素女士?”
那电话录音,是一个很动听,软绵绵的女人声音,接著,就是白素的声音,她对于突然有人打电话来找她,竟然在声音上听不出任何惊讶来。
她道︰“是,有何指教?”
那女声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来找一个叫浮莲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到哪里去找她!”
接著,那女声就说出了食店的地址。
也不等白素再问,电话就中断了。
白素道︰“我来到这里,没见到有人,只见到浮莲留下的信──暗门和暗室,是我自己发现的。”
我笑道︰“事情并不难分析,你是怎么想的?”
白素笑︰“那电话,是浮莲打给我的。”
我道︰“正是,她要利用你,要你把‘根本没有资料’的讯息传出去,她知道由她自己来传播这个消息,无人相信,而只有人人相信了这个讯息,她才安全!”
白素道︰“由我传出去,人家就相信了?”
我道︰“至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不过现在,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索性大张旗鼓,说资料已在我们手中!”
白素微笑︰“这叫甚么?互相利用?”
我一扬眉︰“想利用我们,他们打错算盘了──对了,机场指点我的那个老妇人和胖子司机是甚么人?”
白素道︰“是爸的旧相识,不过,也未必一定靠得住!”
我吓了一跳︰“明知靠不住,你还──”
白素道︰“你知道他们为了要找这份资料,出了多少赏格?一亿瑞士法郎,而且还有暗盘!”
她略顿了一顿︰“在这样的赏格之下,我真不知道有甚么人是‘靠得住’的,不过也不要紧,反正我们唯恐消息传播不快,就算被人出卖,也是求之不得!”
我不禁苦笑︰“这真是一个反常的世界!”
白素道︰“也不算甚么反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已。嗳,这假资料怎么造?”
我道︰“容易之至,一分真,九分假。真的那部分,是那些官商公开的部份,甚么集团哩,甚么公司啦,负责人,都是大官或他们的子女,这是他们公开活动的一面,他们打著为国经商的旗子,就利用这一些公开的资料。那假的,捕风捉影也好,想当然也好,凭空捏造也好,都可以。”
我说了之后,见白素颇有不以为然之色,我就道︰“你放心,我保证,以你我二人的想像力来说,所作的假资料,一定不如真情形的十分之一,你我根本无法想像这些人的胃口有多大,贪婪之心有多盛,那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一个权力最庞大,贪欲最狠毒的集团,历代的一切贪官污吏和帝皇,瞠乎其后!”
白素吁了一口气︰“资料要含糊其词──”
我道︰“还有,把甲的资料给乙,把乙的给丙,把丙的给丁,再把丁的给甲,总之叫他们不能掌握自己的资料,而有他人的,也要他们知道,自己的资料,也同样地落在他人之手。”
白素点头︰“制造混乱和恐慌,叫他们相信,若是资料进一步曝光,他们就会成为被斗争的目标。”
我也点头︰“到了这一地步,我们就可以提出条件了!”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一生稀奇古怪的经历再多,可是也没有比这次更怪的了。
那是说不出画不出的怪,怪得令人腻烦,令人不快,令人感到在一个污水潭中打滚。而且,也明知无论如何,都无法制止这群蝥贼继续穷凶极恶地以权谋利。
我感叹︰“看来,我过去的那种冒险生活,应该收山了!”
白素并没有甚么表示,我道︰“冒险生活之所以令人乐此不疲,是因为可以带来刺激,带来乐趣,现在我们在进行的事──”
白素笑道︰“能逗得一群恶狼心生慌乱,互相猜忌,甚至互相吞噬,不也是一场好戏吗!”
我不知道是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
我一搓手︰“事不宜迟,这就动手吧!”
有了完善的电脑设备,要制造一些假资料,并非困难,白素打发了胖司机,小食店继续营业,反正生意清淡,而我只化了大半天时间,便已制成了十件软件,每件上都有资料若干。
这些资料,若是甲的落在甲的手里,当然起不了甚么作用,但落在乙的手里,就大有作用,因为乙必然向甲表示,有了他的资料,但又不会把内容告诉甲。
他们在进行的事,本来就见不得光,不能公开讨论。这一来,自然人人以为机密已泄,大起恐慌了。
而我,自然也留有后著,在每份资料上,我都加上了“三之一”、“五之二”等注脚,表示这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资料在!
这样,才能达到混乱的目的。
我一面做,一面心中暗暗好笑,一生怪事不少,怪到如这次那样,尚属初遭。
白素在店堂中无人之时,和我通直线电话。我问︰“有没有人来‘探盘’,应该有鱼来上钩了!”
白素道︰“刚才有一男一女来过,我看那男的是由女的所扮。”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来了?”
白素道︰“你做好了没有,不能叫人家白来!”
第十二部︰尸居余气
我笑道︰“保证有货。”
过了不到一小时,白素又和我联络︰“快上来扮食客,有人来了!把‘货’带上来,一点点就行。”
我把制造好的软件,放在身边,出了地下室,来到店堂之中,把软件交给白素,白素顺手放在一叠碟子下面,我坐了下来,才喝了两口咖啡,就看到门外,一辆车子停下,赫然就是载我前来的那辆,驾车的,自然也就是那个胖司机!
而从车中下来的,是一男一女,白素立时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这就是她刚才说过的那“一男一女”了。而那个胖司机,果然出卖了我们──本来,被人出卖,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此际,我却愉快之至,若没有胖子的出卖,我的假货,如何能有出路?
那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我偷觑了几眼,不禁佩服白素的眼力,若不是她的提醒,我真还看不出,那男的是女人所扮,我几乎可以立即肯定,那两个来人,应该是朱槿她们的一伙。
两人显然都经过精心化装,男的看来是中年人,女的看来面目普通,可是两人的目光,都很是闪亮精灵,在门口向店内一扫,那女的就冷笑︰“卫夫人,竟然效胡姬当炉,这不是太委曲你了么?”
白素也不掩扮,笑道︰“行迳可入唐诗,也不算甚么委曲了!”
那“男”的更是开门见山︰“卫夫人在此日久,必有所获了?”
白素一笑︰“当然,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我们两人出马,还能空手而回吗?”
那“男”的又踏前一步,向我望来,沈声道︰“拿来!”
他的言行竟然如此直接,令我好气又好笑,我先喝了一口咖啡,才问︰“凭甚么?”
那“男”的一直向我走过来,来到了我的座前,我抬头看看,冷笑道︰“扮得真像!”
这人答了我一句话,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他道︰“我是双性人,俗称雌半雄,男装女装都可以,不能算是扮。在两位面前,也不必扮!”
这话,连白素也感到意外,她道︰“化了装,也是扮了,像我现在那样,能不是扮么?”
那人闷哼一声︰“空话少说,拿来!”
我还是那三个字︰“凭甚么?”
那人道︰“你开条件。”
我笑︰“爽快,你们先拿一点‘样品’去看看,觉得还值得,我们再来谈条件。”
那人道︰“好!”
我和白素,并没有行动,只是一起向那叠碟子望去,那女的身法快绝──绝不在良辰美景之下,一闪就到,一伸手,已把我的制成品,取在手中。
这女子反应之灵敏,判断之准确,动作之迅捷,当真是令人目定口呆。一流高手,我见过不知多少,然而一见就令人予“此人本领在我之上”之叹者,这女子无疑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她动作快如似魅,但白素也不慢,白素离得她近,她一取了软件在手,白素突然一反手,拍开了一个水龙头,那是滚水桶的一个出水口,白素手略沈,令出水口平向,一股滚烫的热水,夹著嗤嗤作声的蒸汽,没头没脑,就向那女人射了过去。
而那女人的动作也真快,白素的攻击,可说是突兀之至,但那女子还是身子急速后退,只是她也不免退得狼狈,以致撞翻了一副屋头,身子略慢了一慢。
若是没有这一慢,她一定一下子就倒射出门口去,我再也阻不住她了!
我和白素的攻击,同时发动,身形一闪,阻向门口,恰好那女子由于慢了一慢,被我占了半步的先机,所以她变成了背向我疾撞了过来。
我准备“哈哈”一笑,将她牢牢抓住,可是一开口,还未曾发出笑声来,那雌半雄已经打侧,向我撞了过来,“砰”地一声,撞个正著。
那家伙竟然力大无比,这一撞,撞得我左肩奇痛无比,身子也不由自主向侧踢出了半步,那女子就在这一刹间,在我身边擦过,人已到了门外。
我一见情形不妙,虽然我乐见我制造的软件,落入他们手中,可是给他们到手太容易了,就会起疑。
所以,我就看那一跌之势,著地便滚,伸手一捞,及时抓住了那女子的足踝。
这一下变招,虽然是中国武术之中,地趟拳的精华,再加上极其巧妙的擒拿手功夫,但是在地上连滚带跌,姿态却是难看之至。
而且,伸手去抓人脚踝,也有点迹近无赖的打法。
不过在这种紧急关头,打架讲的是制敌取胜,又不是在演出,耍花拳绣拳地好看。
这一下,那女子被我抓住了足踝,我手腕一扭,她再也站立不稳,也翻身跌倒。她吃亏在一只手抓住了软件,不舍得就放,所以才一跌倒,我右肘起处,已经压住了她的咽喉。
不过同时,我背上一沉,那雌半雄一脚已经踏到了我的背上。
同时,我听得白素一声清叱,我略一抬头,在玻璃门上的倒影之中,看到白素手中,一支冰插,正抵住了那雌半雄颈际的大动脉。
我抓住了那女子,雌半雄制住了我,白素又制住了雌半雄,前后绝不超过四十秒的时间,变化之下,四个人都凝止了不动。
那雌半雄很镇定︰“不是说了先看样品,再提条件的么?为甚么要动手?”
白素冷冷地道︰“谁先动手的?”
那女人想说甚么,可是咽喉被制,发不出声,我手肘略松,她才叫︰“样品总是要给我的,我先下手取了,有何不可?”
我冷笑道︰“若由得你予取予携,岂非显得我们也太无能?”
雌半雄道︰“岂敢,卫氏夫妇,能力高超,举世钦佩!”
白素和我齐声道︰“彼此彼此,两位也大是强者,世所罕见!”
我更道︰“自我出道以来,被人用脚踩在地上,这也可以说是破题儿第一遭,能否请阁下这就高抬贵脚?”
雌半雄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情非得已。”
他说著,缩脚后退,白素也身形向旁一闪,我一挥手,自那女子手中,抢过软件来,这才一弹而起,那女子几乎和我同时起身,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望定了我。
我这才把软件递向她︰“好了,这是样品,我在家恭候两位来谈条件!”
那女子一扬眉︰“好!”
她接过了软件,想是怕再生枝节,身子立时像箭一样,倒射出去,我和白素都忍不住喝采。
那雌半雄向我们拱了拱手,也大踏前走了出去。
等两人走了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回想刚才,只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可是惊涛骇浪,此起彼伏,却著实令人心惊!
白素已有同感︰“这才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我叹了一声︰“这两人身手如此之高……我看另有来路,不属于朱槿水荭那一类!”
白素道︰“朱槿那一类人,你曾见过的,也不过一半,怎知不另有能人厕身其中?”
我无话可说,连吸了几口气,才道︰“我们该回去等他们的消息了。”
白素道︰“有一点──我们的计划,是不是要向铁旦说明?”
我点头︰“要,虽然这会令他增加担忧,但有他一起参详,要好得多,毕竟他是从那个肮脏的环境中出来的,对那里的情形,要比我们了解。”
白素道︰“好,我们走──”
我道︰“这小食店──”
白素道︰“我发现浮莲设计了一个爆炸装置,可以将之彻底毁灭。”
白素说著,把墙上一个手掣,扳了来,就拉著我离开了小店。
当我们走出了大约半公里,正在路边时,就看到小食店冒起了一蓬浓烟,几下闷响。
那爆炸声并不是很响,可是爆炸的破坏力却极强,转眼之间,不但小食店消失无迹,地下还出现了一个很深的大坑,老远看去,深不可测。
我失声道︰“那是甚么炸药?”
白素摇了摇头。
我的这个问题︰那是甚么炸药,后来,我问过许多人,包括顶尖的爆炸专家在内,都没有答案。我后来更有机会接触到瑞士政府调查这次神秘爆炸的档案资料,也未能肯定那是甚么类型的炸药。
我想,那一定是浮莲的独家发明,看来只有问她,才能有答案。
但是,自此之后,浮莲这个人,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至少,在相当时日之后,还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却说我和白素回家之后,看到红绫和铁旦,相处极好,铁旦向红绫说了不少他打仗的故事。
后来红绫对我们说︰“铁伯伯说的故事如果只有前一半就好了!”
我们都不明白︰“甚么意思?”
红绫道︰“前一半多么感人,一群人为理想而战,相互之间有鲜血凝成的友谊,在战场上,生死与共。可是到了下半部,自己人却斗起自己人来,血肉横飞,甚么丑陋残忍的场面都出现,真叫人恶心!”
我和白素互望,却也不知如何回应红绫的感叹才好,只好轻描淡写的道︰“这种事,在历史上,重复又重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或许是,不论是甚么英雄好汉,人都摆脱不了历史的规律!”
红绫只是默然,饶是她知识丰富,对于人性的卑劣,只怕也难以料得透彻!
当时,我把在瑞士发生的事,向铁旦说了,铁旦果然大是担心。
他一个人默然地想了很久,才道︰“这……半空城计,要是靠不住呢?”
我道︰“我谅他们也识不穿,倒是那两个人,是不是也曾是你的手下?”
我问的是那女子和“雌半雄”,铁旦的答案令人骇然,他道︰“不是,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我皱了皱眉,他又道︰“所以,你千万别小觑了他们,能人异士,还有的是!”
我知道他为了关心儿子,难免神经过敏,患得患失,所以也不去怪他,我只是道︰“放心,我估计三天之内,必有人来谈条件!”
铁旦虽然焦急,但也别无他法。
我们等了三天,不但铁旦越等越心焦,连我也沈不住气,只有白素,还很镇定。她道︰“对方精明,这是做买卖的方式之一,你急他不急,他就占优势了!”
铁旦真是发了急︰“我不能不急啊,天音在他们手里,拖一天,则增一分险!”
我道︰“要不要联络一下朱槿?”
也真是的,我多年来,处事也未曾如此被动过。
白素道︰“我去试一下,但是,我认为我们不应有任何心急的表示,要稳坐钓鱼船!”
铁旦对白素有信心︰“好,听阿嫂的!”
这一等,又等了两天,我看铁旦自早上起,已不断在抹汗,我也觉得等不下去了。
那一天,等到上午十时许,没有等到人,却来了一个电话,而且电话,也不是我们要等的人打来的,打的是我的一个极少人知的号码,来电的是亮声先生。
勒曼医院的亮声先生!
在电话里寒暄了几句,这个亮声先生就道︰“我们根据老人家的资料,详细覆核了一下──替他算了一下总帐,算起来,他还有机会,可以说三句话。”
我呆了一呆,大是一明︰“甚么意思?”
他道︰“意思是,他生命中设定的说话次数,尚有少量的结余,所以,他还有机会,在头脑清醒的情形下,说到三句话!”
我,一旁在听的白素和铁旦,都不禁呆了!
他们,竟然已把一个人一生的帐,算到了如此精确的地步!
他又道︰“一般来说,由于他曾作年轻十年的调整,他只有呼吸心跳的情形,比他正常生命延长十年,这说话的结余,可以在任何时候发生,也可以使用特殊的方法,使之在特定的时间发生!”
铁旦大是紧张︰“不必三句,一句就够了,只要他说一句‘放人’,这就行了。”
我忙问︰“是不是用了特殊的方法之后,要他说甚么,他就说甚么?”
亮声道︰“当然不是,要说的话,还是由他思想控制的。”
我望向铁旦,意思很明白,你有甚么方法,使老人家说出你想他说的话来?
铁旦涨红了脸。
情形很容易设想,即使克服了所有困难,但怎样才使得老人家可以使用帐上三句话的话来呢?
话由思想控制,也就是说,他思想只有说三句话的时间是清醒的,时间一过,三句话说完,他的帐目已经平衡,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就算铁旦亲自向他说明一切经过,也来不及,老人家口齿一清,一连串“这个这个这个……”下来,三句话就过去了!
可是我看到铁旦的情形,心知了对我的“半空城计”,一直不是很有信心,尤其是等了那么多天,依然音讯全无之后,亮声所说的情形,无疑是给了他另一个希望。
所以,他虽然也同时想到了困难的程度,但是他也绝不肯放弃。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镇定一些,然后我问︰“你所谓‘特殊的方法’,是甚么意思?”
亮声道︰“本来,无法确定他这三句话会在甚么情形下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三句一起说,还是分两次或三次说。特殊方法,就是令他在一定的时间内,把这三句话,一下子说出来。”
我又问︰“那特殊的方法,很复杂?”
亮声道︰“解释起来很复杂,但是实行起来,却比较简单。”
我“嗯”了一声──世上任何事情,几乎都是如此,我又问︰“简单到甚么程度?”
亮声道︰“注射一种激素,刺激他的生命密码的运作速度,也就是要他的生命密码起作用,立刻算总帐,别再拖延。”
我愕然︰“这和人临死之前,注射强心针的情形差不多!”
亮声道︰“对,类似。”
这时,铁旦双手掩住了脸,垂下头去,因为他也听出,在这方面的希望,等于零。
我忙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是不是可以随时和你联络?”
亮声道︰“当然可以!”
通话至此结束,我转过头来,对铁旦道︰“老大哥,我们要正视现实,第一,我们无法接近老人家,替他注射激素。第二,就算有办法接近他,进行了注射,他极有可能随便说了三句话,就此结了帐。”
铁旦长叹一声,抬头向天。
我刚想告诉他,其实不必太悲观,我们的等待,不会白等,他是事关切肤之痛,所以特别紧张而已。可是我也觉得这样说,太过空泛,难以使他安心。
正在这时,白素向窗外一看,沈声道︰“来了!”
我立时向穿外望去,心头一阵狂跳,只见有一行人,正在斜路上走上来,当前一人,正是那雌半雄。
我大是兴奋,也失声道︰“来了!”
铁旦也看见了,他身子一震,竟冲动得想跳起来,不过他无法做到这一点,只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我忙推著他,和白素一起下楼,我一下楼,就打开了大门,在门口,张开双臂,忍不住心中的高兴,大声道︰“欢迎!欢迎!”
这一行人,这时也走到了近前,我一看到雌半雄身边的那个人,就呆住了!
那赫然就是铁天音!
我们正想尽了方法要去救他,他竟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而他却十分自然地叫了我一声︰“卫叔,我老爸呢?他可好?”
我侧身一让──好在让得快,不然,铁旦的轮椅,非撞在我身上不可。
铁旦的轮椅直冲向前,铁天音也奔向前来,父子相会,铁天音双腿一屈,跪倒在地,两人立时相拥在一起,此情此景,极其感人,所有人,都不出声。
是那雌半雄最先打破沈默,他道︰“看来我们这见面礼,是送对了!”
我和白素都一呆,齐声道︰“见面礼?”
雌半雄道︰“是啊,我们知道铁老在府上,心想把他孩子带来,令他们父子相会,卫先生作为铁老的好朋友,必然大是高兴,这可说是我们表示诚意的见面礼!”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不使自己哈哈大笑──释放铁天音就是我的条件,可是对方却由于不知我会提出甚么苛刻的条件来,却把释放铁天音当了“见面礼”,天下的赏心乐事,可说莫此为甚了!
我忍住了笑,连连点头,向这一行人看去,只见除了雌半雄和那女子之外,其余全是生面孔,我把他们请进屋中,雌半雄一个个介绍,我一听来者的头衔,就知道代表了各派的势力。
雌半雄开门见山︰“你要甚么条件?”
我连想也不想,就道︰“陶启泉和大亨,各有大项目要进行,希望你们能协调一下,以便尽快进行!”
那些人都是一呆,接著,人人大喜过望,连雌半雄也不禁大笑︰“容易,一言为定,太容易了!”
我转身上楼,取下一叠软件夹,交给了雌半雄,道︰“看过之后,最好立即销毁,这种东西,留在世上,总会生出祸事来!”
我其实是在为自己──假资料长存,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但那一行人如奉纶音,连声称是,立即离去了。
铁旦来到了我面前,伸出大拇指︰“你妙计大功告成,天音,向卫叔叩头!”
我忙扶住了铁天音,大家心中都很高兴,一阵闲谈之后,说起了老人家的情形──到算总帐了,还有三句话可说,但是,“生命”却还在。
铁天音笑道:“这种情形,有一句成语,去形容它,再恰当不过。”
我也想到了,和他一起说了出来!
“尸居余气”!
铁旦又叹气又是笑︰“这帐,怎么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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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