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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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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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所有人,在人前多是一个样子,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又是甚么呢?

  人人都有一个原形,只是有些迫不得已,原形现露了:有些一生不露而已。

  露,不露,其实都无关紧要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必去追求真、伪,所以倒不必向任何人追问他的原形是甚么。

  白素的处理方法,正确之至。

            倪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重阳与黄沾登高次日登高也者,乃爬上了屋顶补漏也

第一部:失恋的大发明家

  曾在记述的某一个故事之中,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在哪一个故事中提出的,不记得了,也懒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

  再附带说一句,对于必然会有结果,但是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有兴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个故事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的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来却繁琐得很。这是“死功夫”,做起来没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结果为何的事,每分每秒都有新的变数,那才引人入胜。

  那个问题是:一件东西,包括有生命或是无生命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是这样子的;若在完全没有人看到它时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视线之下,或不在任何监视的情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因为问题的前提是“绝对没有任何人或仪器看到它”。所以,在那种情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给人看到的样子(极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变成了甚么样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时候,样子不同了,那么,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它的原形和这个故事,也算是有关系,所以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来,也不算是空话了。

  说空话是人类的行为之一,甚至被归入“文学”类。有的空话,听来看去,伟大之至:可是听不来看不来,还是空话,人类亦乐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说回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其实极是复杂,不但东西在绝对无人看到时是甚么样子,没有确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时是甚么样子的,也一样有不同的答案。

  举例来说,一只白色的杯子,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一只杯子。但由于人能看到东西,是一连串极复杂的生物、物理作用运作的结果,在这一连串的运作之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结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过多酒精的刺激,视觉神经的正常运作,出了问题,这个人看出来的杯子形状,就有了歪曲,变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别的药物之后,人的视觉神经的运作,也会出问题,白色的杯子,看出来就会变成五色缤纷,绚丽莫名。

  哪一种才是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状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难确定,是不是?

  好了,该说故事了。

  故事开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男人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样,但是为了叙述故事的方便,还是先一人给他们一个名字好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这都是很普通的名字,而且笔划简单,合乎容易的原则。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说,一个人偶然地发生了一件事,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运程,像是早上出门,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

  我也常说,一个人一生的历程(命运),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这“偶然”也看作是一种预先的设定,就一点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时分,带著几分酒意,自酒吧中脚步蹒跚地走出来时,正下著大雨。

  他进酒吧时,也下著雨,所以他是带著雨伞进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点打了上来,他才发觉雨伞留在酒吧中,忘了带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决定,一是转身回去取伞;一是免麻烦,冲过马路去就是。他的车子,就在对面。

  这两个决定,不论他采取了哪一个,只怕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和何可人相识的机会了。

  可是,当时,他并不采取上述的两个决定,而是先仰起了头,让雨点打在脸上,贪圆那一时的凉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然而,已足够让事情发生了。

  在街角处,突然转出了一辆小货车来,那小货车虽然破旧,可是却驶得飞快,而且,驾驶者显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头上,会有一个傻瓜站在那里仰著脸淋雨,不看车辆。

  那小货车上,堆了满满的竹笼,每一只竹笼中,是二十只准备运到市场去的活鸡。何可人点过数,总共是五百六十只。

  对了,驾货车的司机,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个人;丁真也在大雨声中,听到了旧货车疾驶过来的吱吱咯咯声之际,何可人已响起了车号,踩下了煞车。

  可是,一切全都迟了,货车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后关头,扭转驾驶盘,她也无法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旧货车因为急速地转向一边而倾侧,在它翻倒之前,约有几十公尺是侧著车身,只靠左边的两只轮子著地冲向前的。

  这种情形,最好的汽车特技员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却于无意之中得之。

  车子撞向马路的一边,撞中了一家店铺的门面,幸而店铺上了铁门,否则,货车只怕会直冲进去。

  车子在发出隆然巨响之后翻侧,车上的竹笼一起翻滚下来,五百六十只鸡,有一大半破笼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飞,场面混乱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伤,昏在驾驶室中。

  丁真则躺在街上,显然也受了伤。

  过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报警,警车和消息灵通的记者几乎同时赶到。

  当记者来到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一桩大新闻,只当是普通的车祸。

  当然,那是一桩普通的车祸,但由于被撞倒的丁真,身分显赫,所以,就成了一桩大新闻。

  同样是撞倒了一个人,被撞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在报上所占的篇幅,自然不引人注意。但丁真做为一个出色的发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团聘请,为该集团主持研究室。报上前一阵子才连篇累牍地介绍过他的威名如何而来的成功史,和他得过国际上重要奖项之多,可破任何人纪录的事迹。那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闻了。

  各位想来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终于能成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陶氏集团,总裁就是陶启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寻常。

  所以,事情发展下去,和我也有了关连。

  丁真虽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纪不大,才三十岁出头。由于他发明了不少东西,单是享有专利权,已使他本身成为一个大富翁。这一点,本地报章也突出报导过,所以他撞了车,就更成为大新闻。

  到丁真被运鸡车撞倒那一晚为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陶启泉为了欢迎他而举行的盛大酒会,把他介绍给各界人士。

  这类盛大的酒会,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到了,陶启泉介绍了丁真,握了手,我看到陶启泉又把丁真带到别人面前,就走了。

  事后,温宝裕像是对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说了好几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间,只觉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气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有五六个博士衔头,有大发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额财富,也就很符合“气自华”的条件了。

  所以,当撞车事件发生第二天,报上的新闻,出现“大发明家因失恋而大醉,被货车撞倒”的标题时,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连丁真这样的人物,也会失恋,他爱的是甚么样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个甚么样的男人。”

  白素向报纸瞥了一眼:“爱情岂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说错了。”

  由于我感到像丁真这样条件的男人,不应该有“失恋”这回事,所以我很仔细地看了这段新闻。

  新闻记载了撞车的经过,说丁真在救伤车来到之前,已经可以站起身,只是轻伤。他承认全然是自己不对,不该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他辩称,由于失恋,喝了过多的酒,反应迟钝;货车司机亦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横尸街头了云云。

  新闻只提到了货车司机姓何,伤势较丁真重,两人一起被送入医院。

  记者的兴趣和我一样,想在丁真失恋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甚么来,只好又把丁真的威风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后,自然不满,咕哝了一句:“甚么消息都没有!”

  白素斜睨著我:“你想要甚么消息?”

  我道:“像丁真这样的人物,失恋,总有一个独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恋要有甚么独特的理由?任何人都会失恋。丁真有甚么特别?原振侠医生够特别了吧!他失恋还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医师,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叹。

  白素忽然笑了起来:“要是这位出色的大发明家,爱上的是一个外星女人,那么,他的失恋,倒也可以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卫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谈恋爱,多么老土,也没有甚么变化,曲折离奇,不够资格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补充了一句:“当然,任何一个恋爱故事都可以惊天动地。”

  白素仍然不说甚么。

  各位读友,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突兀惊人,就算丁真失恋的原因,真是爱上了外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个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间,又发展出一段新的恋情来,也是照例地老土。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成为卫斯理故事之一,当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处。

  突兀之处是在于,故事向另一个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开始叙述之际,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详细,只是再也难以想得到,故事竟会从这个方向发展开去而已。

  却说当时,我还想再对白素说甚么,楼梯上,便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却没有说甚么,但是都知道:温宝裕来了。

  果然,温宝裕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并不进来,神情犹豫,看来有点恍惚。这家伙,思想上天马行空,老作白日梦,也不知道他这时又在想甚么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扰他。

  过了一会,他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开口就道:“不对,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并不答腔。

  温宝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极。”

  他这样说的时候,抬头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实在忍不住,对著他,大喝了一声。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喘著气道:“干甚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闷哼:“看来你死不了,变白痴倒有可能。”

  温宝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陈长青上了身。”

  陈长青的灵魂,曾和我们有过几次接触:温宝裕这时的神情举止,以及他那种疑神疑鬼的样子,像极了陈长青,所以我才这样说他。

  温宝裕一听,竟然伤感起来:“要是他肯显灵,那倒好了。”

  接著他幽幽一声长叹:“唉!英魂何处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甚么事有古怪,可得一闻否?”

  温宝裕先点了点头,这才道:“我刚才到医院去,探望受了伤的丁真。”

  他指了指报纸:“我也是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从那次酒会之后,温宝裕和丁真有过几次交往,很谈得来。那么,在报上得知丁真受伤,去看看他,也是极寻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医院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问:“在医院中,遇著了甚么事?”

  温宝裕先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丁真的伤并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货车撞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对,货车司机并没有甚么不是之处。所以当他知道货车司机受了伤,而且伤势甚重之后,立即去看那个司机。”

  温宝裕已开始了叙述,我也就不去打岔,听他说下去,他喜欢凡事“从头说起”,并且在说的时候,不断加上他自己的意见和评语,我对于他的这种叙述故事方式,也早已习惯了。

  像丁真这样的情形,当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正常行为,使得一个货车司机不但翻了车,损失了货物,还受了伤之际,他想去向那个无辜的司机道歉陪罪,这正是君子所为

  若是小人,自然只想到逃避自己的责任,责备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时间就想到这样做,这也使我对他有了好的印象。

  却说丁真的伤不重,他只是被车子的一边擦撞倒地,倒地时扭伤了左脚,左脚踝肿起,但是并未曾伤及骨骼,那不算是甚么严重的伤痛。

  由于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所以记者围住了他,直到天明。医院方面,也对他另眼相看。他早就问起了那个货车司机,医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机在手术室。所以他只好等。

  等那司机从手术室出来,又由于麻醉药药性持续,不适宜见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对,急于向对方表示歉意,所以拐了拐杖,在护士的陪同下,到司机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还有几个记者。

  他在前去对方的病房之时,才知道那货车司机,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应,是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歉疚之意更甚。

  这时候,一个记者告诉他:“货车司机叫何可人,二十四岁。”

  护士则告诉他:“这司机右边腿骨断折,右胸两根肋骨断折,不算是重伤,无生命危险。”

  在医护人员的眼中,断了三根骨头,当然不算甚么,但丁真自己的足踝还在热辣辣地作痛,自然知道断骨虽不致命,却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声叹气,自责再三,在病房门口,不肯离去,一直到天亮。

  护士不断进出病房,向丁真说及何可人的情形,终于告诉他:“她已经醒过来了,不过神志还不是十分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从病房外的长凳上站了起来,也就在那一霎间,温宝裕狂奔了过来。

  温宝裕隔老远就叫:“丁博士,你怎么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这里来了。”

  丁真看到温宝裕,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温宝裕,握住了温宝裕的手,连声道:“你来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这一句话,颇令人摸不著头脑,但丁真立时解释了事故发生时的情形,温宝裕摇头:“你也真是,这不是道歉可以了结的事。”

  丁真道:“我愿意负责补偿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见记者的时候,已经说了不少,所以报上登载了事发经过,温宝裕也知道事情发生的情形。他听得丁真如此说,就伸手在丁真的肩头上,用力拍了几下,表示支持,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来,一个才施了手术,麻醉药药性方退的伤者,是不能有那么多人一涌而入病房内。但是丁真的身分异特,陶启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医院高层作了拜托,连警方也有支援人员到场。所以,连记者等人,至少有十来人涌进了病房去,医护人员虽然有不以为然的神情,但是却也没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温宝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伤者,也就是那位货车司机何可人,就是陡然一呆。

  当温宝格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哼了一声:“别告诉我,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个绝色美人。”

  我这样说,当然是基于大都市的一种生存规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绝色美女从事的工作,是驾驶运输家禽到市场去的货车,可能性太少了。

  温宝裕扬了扬眉,想了一想:“怎么说呢。”

  我道:“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温宝裕又想了一想,看起来,这位何可人女士是甚么样子的,竟然很难形容。

  他一开口,仍然没有直接说,反倒问我:“你说,红绫算不算美女?”

  他这一问,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来:“你可问对人了。问别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问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温宝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样,女性的美,有很多种。”

  白素也感到了兴趣:“这何可人是哪一种?”

  温宝裕道:“属于……属于……可以说,她是属于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满活力朝气,充满劲力动感的那一种。”

  温宝裕用了一连串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真叫人诧异,因为他见到何可人的时候,何可人才经过了手术,情形极差,尚且可以给他那样的印象。因此可知,这位何小姐的外型,是如何出众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运动员?”

  温宝裕道:“有点像,总之,我很难形容你总会见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断。”

  我问:“为什么我总会见到她?”

  温宝裕道:“因为事情有古怪,你听下去就知道。”

  不错,他一上来就说事情有古怪,只是说到现在,还未曾说到而已,我只好耐心听下去。

  温宝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何可人之时,何可人其实还未曾完全醒过来。半闭著双眼,一条腿打了石膏,胸口也扎了绷带,以致双臂裸露在外。这时,不但丁真和温宝裕见了一怔,其他人也是一样反应,以致一时之间,静到了极处。

  在病床上的何可人,确然大有吸引力之处。她肤色黑里透红,细致光滑,圆脸秀丽,五官爽朗动人,有一种叫人一看就心旷神怡的风致。

第二部:五百六十只母鸡

  在众人的寂静之中,何可人睁开眼来,她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明亮而热情,虽然这时眼神迷惘,但是看来更动人。

  这时,一个医生排众而前,在丁真和温宝裕之中,挤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觉得怎样?”

  何可人眨了眨眼,说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话,她道:“那人……怎么样了?”

  一个警官也挤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问题:“那人没事幸亏你及时扭转车子,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这里,可以说没有受甚么伤,倒是你”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问自己的伤势怎么样,在她可爱的脸庞上,现出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挣扎著坐起来,她的声音,听来也焦急莫名:“那些鸡……怎么样?”

  各人都呆了一呆事情发生之后,鸡只满街乱飞,确然乱了好一阵子,但是救人要紧,谁会去关怀那一车子鸡只。

  所以,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这一个问题。

  丁真首先有反应,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赔偿,一切损失我会加倍偿还。”

  丁真这么说,自然,所有人都以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几百只鸡,实在不算是甚么大事。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这一下叫声,突兀之至,令得人人为之一怔。接著,她已扬起手来,紧紧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极大,因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为用力,而牵动了断肋骨的伤口,以致现出痛楚的神情。脸上,在这时沁出了细小的汗珠来。

  她用力扯著丁真,以致令得丁真的脸向下,对准了她,两人鼻尖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十公分。所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还可以看到她鼻孔翕张,气息极粗。这一切,都证明她的心中,著急之极。

  丁真心中负疚,所以并不挣扎,只是急道:“你别著急,我赔,我加倍赔。”

  这时,温宝裕也开始帮腔,他道:“赔,一定赔,加三倍,加十倍,连车子一起赔。”

  丁真也道:“是,连车子一起赔。”

  由于事情发生得突然,连在一旁的医护人员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才好。

  只见何可人本来秀丽的脸庞上,这时不但布满了汗珠,而且额上青筋绽起。它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致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来,她叫著:“别理车子,鸡……鸡……那些鸡。”

  她简直叫得声色俱厉,而且声音听来,撕心裂肺。丁真急得无法可施,反握住了她的手,也叫了起来:“是的,那些鸡,你说怎么办,只要你说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百倍赔。”

  何可人的声音更可怕:“不要你赔。”

  她说了这四个字之后,是一阵急速的喘气,接著,她说的话,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复了一句:“不要你赔你……替我把那些鸡一起找回来,一起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说了“一只也不能少”之后,她又喘了一口气,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

  这时候,温宝裕的神志很清醒,一听何可人如此说,就是一怔,心想:好家伙,五百多只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要一只也不少的找回来,这可比甚么都难。

  他向医生看了一眼,想问医生,伤者是不是撞坏了脑子,才会不要“百倍赔偿”,却要把走散了的鸡找回来。

  但是他还没有问出口,已听得丁真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全找回来,五百六十只,一只也不能少,全部找回来。”

  据丁真后来说,他当时虽然思绪混乱之至,但是也不至于连要做到这一点,很是困难都想不到。他之所以满口答应,是由于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可怕到了使他认为,如果他不立刻答应的话,何可人就会昏死过去,或是口喷鲜血,立时身亡。

  丁真由于和何可人正面相对,且隔得极近,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据温宝裕所说,虽然不至于如此严重,可是当时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应不可。

  温宝裕说到这里,停了口,向我望来。

  我道:“这就是你说的‘古怪’?”

  温宝裕自然听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来:“那还不够古怪。”

  我道:“这位姑娘,一定以养鸡为业,她辛苦养大的鸡,送到市场去,却中途出了事,当然著急,那是她的生计,怎能不紧张?”

  温宝裕叫了起来:“可是已有人答应了十倍百倍地赔给她。”

  这一点倒是很难解释,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对自己养大的鸡有感情,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说甚么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这一说难以成立鸡送到市场,是要来出售宰杀的,哪有甚么感情可言。

  所以我改口道:“或许,她根本不相信你们这两个油头小光棍的话。”

  温宝裕“哼”地一声:“且听我说下去。”

  我做了一个手势,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来之后,先问被她撞倒的人,再问她的鸡,足可证明她的精神状况,十分正常。

  当时,丁真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也很感动,他的这种感动的情绪,自他紧握著何可人的双手之中,表达了出来。

  任何女性,对于异性的这种“身体语言”,都极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著气,一面想挣脱丁真的双手,但是她未能成功她毕竟身子虚弱,刚才一阵激动,已使她无力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著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这时,何可人已松开了丁真的衣襟,直视著他,目光焦急,充满了对丁真的付托、期望以及请求,她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你答应了的,把那些鸡全找回来,一只也不能少。”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热,一秒钟也不考虑,就道:“是,全找回来,一只也不少。”

  何可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彿她刚才付托给丁真的,是寻找她失散了的儿女一样,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诺。所以,虽然那时还一只都没有找回来,它的神态已安详了许多。

  这种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鸡不可。

  在场的医护人员,见扰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请出去吧!”

  何可人道:“这位先生”

  丁真忙报了姓名,何可人对丁真的名字,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丁先生,拜托你了。”

  温宝裕这时在一旁多了一句这小子,有时真是该死。

  他竟然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鸡来,我们有一个朋友,叫卫斯理,神通广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鸡全找回来。”

  这几句话,温宝裕在第一次向我叙述经过时,也心知不妥,所以隐瞒了没有说,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把事情揽到了我身上来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学校开幕剪彩,他保证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鸡,卫斯理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天下有情人,该同声一哭。

  何可人可能连谁是卫斯理也不知道,所以她对温宝裕的话,没有特别反应。

  倒是在一旁的一个警官,十分“识货”,一听之下,立时道:“有卫斯理出马,没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一干人等退出了病房,那警官首先道:“丁先生,五百六十只鸡,要每一只都找回来,不是易事。”

  丁真这时也想到了这一问题,问道:“已经找回了多少?”

  警官道:“我去问问。”

  丁真、温宝裕和一些记者,回到了丁真的病房。这时来探访丁真的人渐多,都是些大人物,警方的高层人员也来了。送花篮来的更多,房间放不下,放出了走廊,多到不可胜数。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见一斑。

  丁真吩咐,把好看的几个,换上字条,送到何可人的病房去。

  大约半小时后,那警察回来了,道:“一共是五百六十只吗?竹笼一共是二十八个,全在;有十七只竹笼并没有打开,鸡也全在;还有十一只竹笼在翻车时打开了,但也不是所有在笼中的鸡都走了出来”

  温宝裕转述那警方的报告,我听得不耐烦起来,刚想打岔,白素伸过手来,在我嘴边掩了一下,我这才忍住了没有出声。

  可是,我不耐烦的神色却是掩不住的,温宝裕立时觉察,忙道:“你且听下去。”

  那警官真是尽责,他续道:“走失的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只,到四十分钟前为止,已捉回来一百七十一只,还有十二只没找回来。”

  丁真著急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个高级警官也在,也忙道:“那得快点找,一只也不能少。”

  那警官面有难色:“只怕不好找了。只差十二只,有甚么大不了!”

  温宝裕在一旁,觉得好笑:“没有为了十二只鸡就浪费警力之理。”

  丁真道:“可是我答应了人家的啊!”

  温宝裕确是滑头,立时有了办法:“随便到哪个市场去买十二只来补上就是!”

  他还说了一句笑话:“记得,不要多买了一只,多了一只出来,会变成卫斯理故事。”

  我以前有一个故事叫“多了一个”,他自以为如此说,很是幽默,说了之后,还哈哈笑了起来。可是别人都没有跟著笑,他自觉无趣,这才住了声。

  温宝裕的办法,当然简单可行,但是那警官却摇头道:“不行,行不通。”

  温宝裕“哼”地一声:“我不相信那何姑娘能把五百六十只全认得出来!”

  那警官道:“不但她认得出,我也认得出。”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向那警官望去,不知他何以出此狂言。

  那警官道:“我随便抓了一只来,请丁先生过目。”

  他再这样一说,自然人人知道这五百六十只鸡,确然有不同之处了。

  那警官叫了一声:“警员,带那只鸡进来。”

  随著他的叫唤,一个年轻的警员提著一只鸡,走了进来。

  鸡是准备运往市场出售做食用的,这个地域的人,只吃母鸡,不吃公鸡,所以,那是一只母鸡。

  那实在是一只普通之极的母鸡。那警官接过来,母鸡在他手中挣扎著,看来他并不是很善于令一只母鸡安静下来,因此,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温宝裕首先冷笑一声:“你如何可以认出它来?”

  那警官并不出声,只是伸手,把那母鸡的右翼拉长,这才道:“请看。”

  各人都向那母鸡的右翼看去,这才看到,翼尖上有很是异特之处。

  这“异特之处”,其实也不是太异特,可是一看之下,倒也人人可以知道那警员并没夸口那五百六十只鸡,它的确每一只都可以认得出来。

  说穿了很简单,在翼尖之上,有著编号的标志。那是一种塑胶制的标签,要用特殊的设备钉上去,一般只用在服装之类的货品上,可是这时,却钉在鸡的翼尖部分。

  而且,一定是在鸡还很小叫时候便钉上去的,因为这时,标志的一部分已被皮肉包没,只露了一大半在外。但在那圆形的小牌子上,还可以看得清楚刻在上面的号码,这一只鸡上的号码是:“一五九”。

  那也就是说,它是一五九号,一看便知,混淆不得。

  这一下,连温宝裕也无话可说了。

  因为,就算找来一模一样的塑胶标签,钉上鸡翼去,那也无法冒充,因为现钉上去的,和在它小时候钉上去的,大是不同。

  自然,也可以找些小鸡来,钉上同样的标签,等它长大,但是那至少需要三四个月,时间上配合不来了。

  所以,一时之间,人人都觉得这事情虽然滑稽,有点迹近儿戏,可是却也棘手之至,真的难以办得到。

  温宝裕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嘿,鸡在马路上乱走,说不定有叫车子辗死的,哪里又真能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我看这位姑娘是存心在为难人。”

  他总算对何可人的印象不坏,所以并没有说何可人是别有用心,出难题给人,目的是大敲一笔。

  丁真对温宝裕的话,考虑了一会,很是认真地道:“我去问问她。”

  温宝裕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时,这种特别的情形,已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各记者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大报导一番,所以也一起跟了去。但除了丁真之外,其他人,连温宝裕在内,都被医护人员挡在房门之外。

  丁真进了房,各人守在门外,不一会,就听到了何可人的尖叫声:“死了?活要见活鸡,死了,我也要见死鸡!”

  在这样叫了之后,丁真又说了一句甚么,听不清楚,何可人又失声叫:“你骗不了我,我这五百六十只鸡,每一只都有编号的。”

  在叫了之后,她的声音听来很是疲倦,但仍然透著异常的焦急。

  她道:“快……要快些把它们全捉回来,不能拖,一两天,最多……两天……”

  温宝裕料到何可人这时的样子,一定很是可怕,因为又听到了丁真一连串的答应声:“是……是……”

  接著,丁真便走了出来,满头是汗。神情狼狈之至,一如斗败公鸡。

  温宝裕说到此处,又停了一停,向我望来。

  我知道他想问甚么,事实上,我也觉得这位何可人小姐,她的行为也未免太偏执了。

  除非她另有理由,不然,她的这种要求,简直是不合情理之至。

  我反问:“丁真准备怎么样?”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他请求在场的两位高级警官帮忙,并且出赏格,每只一万元,把那十二只鸡找回来。”

  我闷哼了一声:“好家伙,这件事,至少可以成为一个月的城市话题。”

  白素却道:“真有趣,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主角竟然是那一车子鸡。”

  我道:“那可能只是何可人的故意为难。”

  白素摇头:“不,何可人不可能预知会有车祸,她早已把那些鸡用特殊的方法编了号,必然有一只也不能少的理由。”

  白素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温宝裕道:“是不是古怪之至?”

  我道:“在你离开医院的时候,事情发展的情形如何?”

  温宝裕道:“又找到了三只,还差九只。”

  我笑了起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怕真的可以全捉回来。”

  温宝裕忽然怔了一怔:“全捉了回来,那又会怎么样?”

  我道:“还会怎么样,事情就此结束了。”

  温宝裕大摇其头,神情大是不满,我感到好笑:“怎么,你以为在这件事中,可以发展出甚么样的故事来?”

  温宝裕想了一会,才道:“不知道,可以是任何故事,也可以没有故事。”

  我忽然童心大发:“要故事不就此结束,也很容易,有一个办法”

  我话还未说完,白素已知道我要说甚么了,抢著道:“不好!”

  我扬眉:“为甚么?只有这样,才可以知道何可人的目的,要是真的全部找回来,就没有戏唱了。”

  白素道:“人家已经受了伤,再去捉弄人家,太不应该了。而且,她那么紧张,必有理由,你何必非去探索不可?”

  我摊了摊手:“我不坚持。”

  温宝裕大声道:“你们在说甚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白素立时道:“听不懂就算了。”

  温宝裕也没有再问,转了一个身,当他转到了面向我之际,向我眨了眨眼,大是鬼头鬼脑。

  我一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心中就暗骂了一声“小滑头”。他显然已经想到了我的办法是甚么,可是怕白素阻止,所以才假装不明白。

  我的这个办法,实在很简单有那么多的赏格,把走散了的鸡全找回来,不是难事。要这“戏”继续“唱”下去,只消先设法找到一只鸡,藏起来,那么,便不是“一只不少”,那就可以看这个何可人,还有甚么花样可以玩出来了。

  在那时候,我对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那自然是由于她的要求,偏执到了不近人情之故。

  温宝裕显然对我的这种办法,心领神会,他没耽了多久,就道:“我再到医院去看看,有新消息,随时前来报告。”

  他扬长而去,白素闷哼了一声:“天下无是生非者,唯卫斯理而已。”

  我暗笑:“我可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

  白素冷笑:“自有人替你的馊主意奔走我会在适当时候揭穿之。”

  原来温宝裕鬼头鬼脑向我打眼色,并未能瞒得过白素的注意。

  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对此反应若斯,只好道:“那就叫小宝别那么做好了。”

  白素叹了一声:“只怕阻止不了。”

  我为自己开脱:“那就不能全怪我的主意,小宝自己也会想到。”

  白素蹙著眉,我问:“你想到了甚么?”

  白素道:“这事情是有点怪……我想到了湖南广州一带的排教和祝由科,他们在施法术之际,多有借鸡只来行事的。”

  我道:“是,我也想到了一下。但是那些法术,所用到的都是公鸡公鸡血,和法术有一定的关系。但这次五百六十只,全是母鸡。”

第三部:还差一只

  白素笑了起来:“或许是我们自己经历的怪事多了,所以疑神疑鬼,本来是没有甚么事的,也以为是甚么古怪大事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白素又支头想了一会,但是没有说甚么。

  当时,我以为这件事不会有甚么大不了的发展,却不料白素虽然口中那样说,实际上,她却感到这件事大有不寻常之处(她的直觉)。所以她比我还留意,她竟然并没有和我商量,就自行到医院去了。

  后来,白素对我解释:“我没有告诉你,自己一个人行动,一来,是为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目的是甚么。我或许是想去看丁真,又或许是想去看一下何可人,又或许是想了解一下事情进一步的发展,自己也没有确切目的,自然不敢约你一起去。二来,这事的趣味性不够惊天动地,涉及的不过是一男一女和一群鸡,似乎不值得惊动卫斯理的大驾,是不是?”

  当她对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又发生了许多事,所以我听了之后,没好气地道:“是啊!要天崩地裂了,才能令我注意。”

  这是后话。却说当时,过了一会,就不见白素的踪影,我试图和温宝裕联络,却见红绫带著她的那头神鹰,一阵风似,卷出门去。

  我只叫一声:“红绫,哪里去?”

  红绫人已出了门,答了我一句,说了等于没说:“有事!”

  我隐约感到红绫的行动有点古怪,可是一时之间,也难以将之和甚么事联系起来,所以也就算了。

  到了下午时分,陶启泉忽然来了电话,道:“卫,我机构中有一个人,遇上了一些麻烦事,想请你帮忙。”

  虽然我和陶启泉极熟,而且他在许多事情上帮了我不少忙,但是一听了这样的要求,我仍然提抗议,道:“贵机构有好几万人,此例一开,如何得了?”

  陶启泉笑骂:“你这人,一点也不肯吃亏!这个人不同,他的脑袋对人类进步,大有贡献,可以不令他为琐事烦恼,算是有价值。”

  我心中陡地一怔:“丁真,那个大发明家?”

  陶启泉道:“对了,你愿意帮助他?”

  我苦笑:“你可知道他遇上了甚么困难?”

  陶启泉笞得好:“不知道,但是甚么困难都难不倒你,是不是?”

  我想告诉他“不是”,可是我话还没有出口,他已经道:“我叫他立刻来见你,你可别拒他于门外。”

  我叹了一声,他已挂了电话。我皱著眉,走下楼去,不到三分钟,门铃声大作,我打开门,就看到了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前。

  这青年人还支著一根拐杖,面目英俊,而且,眉宇之间,有一股英气,整个人也气度不凡。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就有这种自然的光彩,绝无鬼头鬼脑的猥琐之状,令人一看就心旷神怡。

  我大声道:“丁真先生?欢迎欢迎。”

  丁真也叫了我一声,和我用力握手。我把他迎进了屋中,等他坐下之后,我指著他的足踝,道:“我有极好的治伤筋的药,你回去一周,三天包好。”

  丁真又站起来道了谢,道:“我有一件麻烦事,这事……不知从何说起才好……”

  他的神情,为难之至,我道:“很容易,就从还差十二只鸡没抓回来说起好了!”

  丁真睁大眼望著我,一时之间,错愕得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一言释疑:“以前的事,温宝裕已向我说了。”

  丁真“哦”的一声,伸手在头上拍打了一下,又想了一想,才道:“那位何可人小姐,一定要把所有小鸡全抓回来,到我离开医院的时候,还差一只。仅仅只有一只,还没有下落。”

  我道:“成绩很不错啊,真是不容易之极了!”

  丁真道:“是啊,所有的人都那么说。”

  我又道:“只差一只,那位何姑娘,不必如此认真了吧?”

  丁真苦笑:“我也以为如此。只差一只,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我是当作喜讯般去告诉她的,她的精神,看来好了许多”

  我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精神状态不好,是不是会使她在精神上产生一种偏执狂的倾向?”

  丁真呆了一呆:“我不是心理学家,不能肯定,但是她的……偏执……却……没有改善。”

  我道:“甚么,真是少一只也不行?”

  丁真苦笑,叹了一声:“事情是我不好,我应该补偿。我已把这最后一只鸡的赏格,提高到了十万元,真希望能找回来。”

  我感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要是找不回来,那会怎么样?”

  丁真一片惘然:“我不知道。”

  我笑道:“那么,何姑娘不会要你填命吧?”

  丁真陡然一震,我这样说,当然是开玩笑,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欣赏,反倒脸色煞白。

  我快道:“你把她的情形,详细对我说说。”

  丁真答应了一声,我看他的神情大是惶惑,就给了他一杯酒。

  丁真连喝了几口,才叹了一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又抬起头来,道:“她是不是故意在为难我?”

  我再道:“你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

  丁真又叹了一声,可以听得出,他的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丁真在知道了只剩下一只鸡没有被抓回来之后,认为那是天大的喜讯,所以迫不及待,就要去向何可人报喜,当他来到了何可人的病房门口时,连门也没敲,就推门而入。一进门,就看到何可人躺在床上,可是双眼却睁得很大,直视著天花板,神情惘然。

  何可人有一双极动人的大眼睛,这时,她的这种神情,更令得她那双大眼睛中,充满了迷惑。犹如一头迷了路的小鹿,更是动人,也更是惹人怜爱。

  所以,丁真进房之后,走了一步,便没有再向前走,只是恣意欣赏著何可人那种神情。

  何可人一动也不动,甚至隔好久才眨一下眼,她显然是在为甚么事出神;而且,那事,一定给她带来极度的困扰,这一点,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出来。

  过了好久,丁真忍不住了,先开口:“你……心中有甚么为难事?”

  他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床上的何可人才如梦初醒一样,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向他望来,双眼之中的迷惘更甚。丁真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想去轻抚她,可是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就感到自己要是这样做,太过冒失,所以手便在半空,不知如何才好。

  这时,何可人看来比他更镇定,不如他那样失魂落魄,她现出焦急的神情来,间:“那些鸡……怎么样了?”

  丁真脱口道:“全找回来了。”

  他这时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倒绝不是存心想骗人。而是在他的意识之中,只差一只未曾找回来,也等于和全找回来一样,所以才会这样说的。

  何可人一听得他那样说,立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俏险之上,也立时现出很是安详的神情。

  她先是闭上了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道:“求你一件事。”

  丁真这时也知道自己“全找回来了”这句话,可能造成了某种误会,应该修正一下,可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如何改口才好。

  他听得何可人那样说,只好点了点头。

  何可人道:“那些鸡,全有编号,你把它们顺号放在竹笼中,每笼二十只……”

  说到这里,她像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甜甜地笑了一下,才道:“然后,拿来让我过目。”

  丁真当然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一些把二十八只大竹笼,每只竹笼都装满了鸡,抬进医院来,这只怕是人类的医院史上,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

  丁真略微迟疑了一下,就道:“没有问题,只不过,只不过……”

  他犹豫著未曾说下去,何可人睁大了眼,带点天真地问:“只不过甚么啊?”

  丁真抱歉地一笑:“只不过……不能算是全捉回来了,还有一只”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就徒然住了口,因为刹那之间,何可人的神情,变得可怕之至。一个人的神情,竟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情景,十分骇人。

  只见何可人的脸上,一下子变成了毫无血色。她肤色黝黑,本来黑里透红,健康悦目,所以这突然的转变,那一片死灰色的脸容,更是骇人。

  而且,她的身子,也剧烈地发起抖来。

  她抖得如此厉害,以致用来吊起她打了石膏的腿的金属架子,也随之抖动,发出了铮铮的声响,宛若一场八级地震。

  同时,她企图伸手指向丁真,可是她的手却抬不起来,臂骨咯咯有声;自她的喉际,更加发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怪声。

  一时之间,丁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双手无目的地挥动,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

  过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叫声之中都充满了惊恐。

  何可人先说出话来:“你……这……你……骗我?”

  丁真则急于分辩:“只差一只,我不是骗你,只差一只,一定会找回来的。”

  何可人尖叫:“一只也不行,少了的那一只,一定就是那一只。”

  当时的情形,丁真来找我的时候,详细叙述给我听。当他说到何可人尖叫时,他也逼尖了喉咙,以求真实。我一听到这里,就立刻觉得这句话大有问题,忙道:“且慢,你再说一遍。”

  丁真呆了一呆,把当时何可人尖叫著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道:“这句话很难理解,你懂它的意思?”

  丁真又呆了一呆:“我没有仔细想……没有想过,她的意思是……少了那一只……有特别的意义?”

  我也很是疑惑,也没有甚么确定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特别,若不是另有含意,就是何可人在情急之下的语无伦次。

  我问:“你如何回应她?”

  丁真又喝了一口酒。

  丁真当时的反应,很是直接:“就是差了一只,不管是哪一只,总要把它找回来。”

  何可人双手震动,这一次,丁真双手伸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何可人陡然吸了一口气,却已渐渐镇定了下来,她也用力反握著丁真的手,道:“丁先生,要快,已过另一天了,在一天之内,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丁真也自慌乱之中,定过神来,柔声道:“应该可以找得回来的,何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可人已急速地道:“别问为甚么,总之,一定要找它回来。”

  她说了之后,松开双手,转过脸去,表示这个问题再无讨论的余地。

  丁真本来想问她,何以对一只鸡,如此紧张,但这时,他已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

  何可人又道:“请你告诉我……还没有找回来的那只,编号是几号?”

  丁真道:“我不知道这很容易,我这就去查。”

  丁真出了病房,才连叹了几口大气。

  他立刻要求警方做这件事,一小时之后,有了结果,他再去看何可人。

  他进了病房,就道:“是三六五号。”

  何可人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凝思,像是想起那只编号三六五的母鸡是甚么样子的,这自然是徒劳无功的事,所以她只是道:“原来是它。”

  接著,她又道:“得快点找它回来。”

  丁真答应著,离开了病房,就见到了温宝裕。

  温宝裕向他做一个询问的神色,丁真苦笑,把何可人听到只少了一只鸡之后的反应,告诉了温宝裕。

  温宝裕听了,也呆了半晌,这才道:“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你得去找一次卫斯理了!”

  就是这样,丁真前来找我的。

  却说当时,丁真是在出了病房之后,才见到温宝裕匆匆走来的。若是温宝裕早来半分钟,丁真还没有出病房,那么,温宝裕一定直闯进病房去如果是这样,那么,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可能有改变。

  因为,病房之中,另有一个人在,这个人丁真不认识,也根本未曾留意,所以当他和何可人有那么一段对话之际,他根本未曾觉察还有人在。何可人也未曾对那人留意。

  可是,若果温宝裕进了病房,却一下子就可以认出那个人来。那么,以后事态的发展,当然会有所不同了。

  这个在病房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素。

  白素穿了一件医生的白袍,早丁真一步,进了病房。在医院和病房之中,有医护人员进出,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了,所以丁真进来时,根本没有留意,只是一心喜冲冲地向何可人报告“喜讯”。

  所以,丁真和何可人之间的这一幕,白素亲身目击。

  当然,在丁真走了之后,白素和何可人之间,也发生了一些事。发生的事,对这个故事来说,相当重要,下面会尽快叙述。

  且说丁真对我说了经过,望著我,等我的指点。我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想,问题其实很简单,这位何小姐,一定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偏执狂,只消告诉丁真别再去理睬她就可以了。

  可是,我却不能如此说。因为看丁真的情形,这位大发明家,对这位养鸡何小姐,绝不是只为了心中的歉疚那么简单,他当然是对何可人已有了感情,这才如此出口答应替她找回失鸡的。

  要是我直接说了,他非但不会接受,而且,还会大大责怪我。

  同时,我心中也很不以为然这位大发明家,不是才因为失恋而借酒浇愁,这才出事的吗?怎么一下子又那么快对另一个异性产生感情了呢?

  在这没出声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中,丁真已迫不及待地问了三次:“卫先生,你看怎么办?”

  我冷冷地道:“怎么办?全在你自己了。”

  丁真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忙道:“一定,我一定会把那最后一只找回来。”

  我再冷笑:“那样最好,就大团圆结局了可是,找不回来呢?”

  丁真著急:“卫先生,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才来找你的啊!”

  我摇头:“我不能解决,你自己才能。”

  丁真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神情颇为迷惘地望著我,我委婉地道:“你不觉得,何姑娘坚持要把所有的鸡一只不少地找回来,是小题大做,无理要求吗?”

  丁真回答得很是认真:“起先我也以为是,可是她的神情,每次都这样骇人,这……证明她一定有理由,只是我不知道。”

  我道:“那你就该去问她。”

  丁真的神情大是犹豫这使我颇为冒火,又不是叫他去上刀山下油锅,只是叫他去问一问,他就现出这种样子来,真是窝囊之至。

  我闷哼一声:“如果问一问也那么困难,那么,没有人可以帮你了!”

  丁真支吾了一会,才道:“卫先生,你不能设想一下她的理由?”

  我立刻回绝:“对不起,我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就算有,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丁真听我口气不善,一时无语,我索性又道:“要是你想找精神医生或是类似人士,我倒可以介绍几个给你去见他们。”

  丁真苦笑,叹了一声,他总算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又摇了摇头,倒是说了一句心里话。他道:“不知怎的,明知她的要求是无理取闹,可是看到她那焦切害怕的样子,总觉得自己要尽一切心力,让她安心,这才能令我自己也安心。”

  我挥了挥手,也懒得开口了。

  这时,我想到,这最后一只鸡,要是真落到了温宝裕手中,扣了起来,以观察会有甚么事发生,还是劝温宝裕赶快罢手的好。不然,丁真知道了,只怕会找他拚命。

  丁真坐立不安,自言自语:“要是出了十万元奖金,还找不回来,那是真的找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温宝裕有没有得手,就问他:“你见到温宝裕的时候,他有说甚么没有?”

  丁真摇了摇头,看他这失魂落魂的样子,我心想,就算温宝裕对他说了些甚么,他也是听而不闻的了。

  我道:“你现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去问何小姐,那一只编号三六五的鸡,要是找不回来,会怎么样。”

  我连说了三遍,丁真才听明白了我在说甚么,他又是叹几声,依然答不出一个“好”字来。这等不爽利的人,确然罕见,我想,他以前的女朋友,只要稍微性子急一些,他确然非失恋不可。

  我想到这里,就转换了话题:“丁君,你以前的那位恋人,令你失恋的那位,性子很急?”

  丁真愕然:“你怎么知道?在研究所中,她有一个外号,叫‘霹雳火’。”

  一个女子,外号如此,性子之急,可想而知。我见自己料中了,不禁呵呵而笑,丁真显然不知道我笑甚么。我又道:“那只鸡,要是警方找不到,重赏之下也找不到,那么我也一样找不到,我能给你的意见,已经再三说过了,你照著办吧!”

  丁真苦笑,起身告辞,我在他走了之后,长长吁了一口气和这样的人相处,如同全身黏满了浆糊一样,不自在至于极点。

  我那时,并不知道在医院里发生了甚么事。在医院里,确然有事发生了。

  温宝裕在支使了丁真去找我之后,也匆匆离去,并没有进病房去,他始终未曾见到在病房中的白素。

  白素听到了丁真和温宝裕在门外的对话,她的判断是,温宝裕尚未得手,只是想要丁真来见我。

  白素这才开口叫了何可人一声。

  她刚才目击何可人和丁真的对话,对于何可人的言行,也感到疑惑之至。

  因为她看出,何可人是真的极其急切地想把“所有的鸡一只不少”地找回来。

  她那时的想法和我一样,这个看来健康美丽的女子,心理状态极不正常,因为一个正常人,绝不会如此偏执一只鸡的得失。所以,她要从心理上去攻破这一点,使何可人放弃坚持。

第四部:能屈能伸

  白素叫了何可人一声,何可人向她望去,略现出惊讶的神情来,白素直截地道:“那一只鸡,找不回来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的也好,我要看到它。”

  白素摇摇头:“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处,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动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可是她显然智慧甚高,当即反问白素:“你怎么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识判断警方尽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万元的赏格,要是仍找不到,那么,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摇头:“不,丁先生说一定可以找回来的。”

  她对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颇令白素意外,白素只好道:“要是找不回来了,会怎么样?”

  这句话,正是我要去问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致,认为这问题具关键性。

  何可人睁大了眼,盯著白素,刹那之间,她的神情充满了疚意。

  这一点,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来,何可人所说的话,却又令得白素莫名其妙。

  白素在医院的这番经历,是她在离开了医院,见到了我之后,立即对我说的,一面说,一面也曾进行过讨论。所以我在转述的时候,也可以把我们当时的讨论夹在一起说。

  当时,何可人冷笑一声:“找回来了!我把它斩成八块,也不会给它跑掉。”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更是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为在何可人俏丽的脸庞上,这时所现出来的恨意,很是骇人,绝对出自内心,不是造作。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脸容,变得带有八分狰狞,可怕得很。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她绝无法设想为何走失了一只鸡,心中便会那么恨。

  她只是道:“你要有心理准备才好,只少了一只,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何可人盯著白素,语音冰冷:“为甚么你一再说找不回来?”

  白素道:“我只是想知道,找不回来,究竟会怎么样?”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白素向病床走去,她才一来到床边,床上的何可人,陡然撑起身子,右手疾伸,五指就向白素的脸上抓来。

  何可人的这一下子行动,突兀之极,白素当然不会给她抓著。可是据白素说,若是换了常人,非给她抓得脸上皮破肉绽不可。

  当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极了白素,手腕被抓,五指仍然在伸屈,看来可怖之至。

  这何可人的性子,当真强悍之至,她正在伤中,一发不中,由于出力太大,她自己的伤处,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际,她咬牙切齿,另一只手又来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敌无数,可是明明对方和她强弱悬殊,却还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样,这样的对手,她倒也没有遇到过。

  是以,一时之间,她大是骇然,一松手,身子向后退出,同时疾声道:“你干甚么,我决不是你的敌人,你快躺下来!”

  何可人竟欲挣扎著来追袭白素,所以白素才会叫她快些躺下来。

  这时,何可人显然不是为了听从白素的劝告,而是她实在没有能力起身,所以离不开床,但是她仍然将一张床摇得咯咯直响,神情更是可怖。

  当白素讲到这一处,说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时,我原谅了丁真能令白素也感到恐惧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当下白素又极诚恳地道:“何姑娘,你别误会,我想帮你,不想与你为敌。”

  何可人这才急速喘著气,失声道:“你能帮我甚么?帮我把那只鸡找回来?”

  白素听她来来去去都是为了那一只鸡,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问:“那一只鸡,究竟有甚么重要?”

  她一问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阵发抖,然后,她紧闭了眼睛,可是眼皮却在不住地跳动,显示她的心情极其激动。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声道:“告诉我,你心中有甚么秘密?”

  白素不再问何可人那只鸡有甚么重要,直接问她心中有甚么秘密。何可人紧抿著嘴,一言不发。

  白素又道:“或许,你把秘密说了出来,有助于把那只鸡找回来。”

  这句话,令得何可人有了强烈的反应,她睁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会,但是她却又哼了一声:“我不会上你当,我甚么也不说。”

  她只说了一句话,又闭上了眼睛。接著,不论白素说甚么,她都不再开口,也不睁开眼。

  本来,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应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发狂,所以有些话也不可以说。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当成是友非敌,唯一的办法,看来就是把那只鸡找回来她对丁真的信任,也基于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说甚么都不会有用,不如先离去再说。

  她先轻叹了一声,然后道:“要人家帮助你,你总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人家,不然,人家如何能帮助你?”

  何可人的反应是几声冷笑,白素又等了一会,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医院门口,遇见了愁眉苦脸,在门口打转的丁真丁真不但不敢走进何可人的病房,连进入医院,也视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绍了自己,又问他见了我有甚么结果。

  丁真苦著脸:“卫先生叫我去问何姑娘”

  他把经过说了,白素忙道:“这问题……不适宜去问她。”

  丁真如释重负:“是……是……我也是这样想。”

  白素把刚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说了,丁真当然听温宝裕讲过我们夫妇两人的事,所以他问白素:“卫夫人,你看她心中有甚么秘密?”

  白素摇头:“我不知道,她对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问她。”

  丁真惨叫了起来:“甚么慢慢问她,还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只鸡来,谁知道会发生甚么事。”

  白素道:“总可以有点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天,你不妨把赏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万元。”

  用一百万元的奖金,目的是为了捉一只鸡回来,那实在是一种不正常的行为。可是,才经历过何可人那种疯狂行为的白素,却觉得很应该,她连连点头:“好,你立刻去宣布!”

  丁真对我的意见,也不敢太轻视,他又问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问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点头:“是……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适宜接受这个问题。”

  丁真叹了一声,恰好有一位高级警官走过来,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于与我会面,就赶了回来。

  所以,在丁真离开之后不多久,还不到一小时,白素就出现了,把她在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了我。

  她自然要问我的意见,我的回答,直截了当之至:“她是一个神经病人!”

  白素侧著头:“从表面上看,她确是如此。”

  我笑:“从本质看,她是一个动物的保护者。”

  白素不理会我的讥讽:“应该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鸡运到市场上去卖,这似乎又说不通。”

  若是换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讨论了,因为我认为何可人这个人,简直无聊透顶,不知所谓,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让她为了一只鸡去发神经好了。

  不过看在白素却很有兴趣的份上,我也只好略微发表一些意见。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并不在乎那只鸡的生死,只是在乎……那鸡是不是找得回来即使找回来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这种心态,说明了甚么?”

  我随口敷衍:“这倒有点像缉捕大盗的赏格:不论生死,只要捉回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她绝对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对我的话,却又考虑了一会,甚至点了点头:“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把那只鸡抓回来,这又是为了甚么?”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无法作出推测。

  白素又自言自语:“她的行为,如此激动,一般来说,女性只有在面临执著的感情时,才会有这样激烈的表现。”

  我怔了一怔,一则是惊于白素的认真,二则也感到白素的话太过诡异。

  我道:“这是甚么话,难道她爱上了一只鸡而且还是母鸡?”

  白素却不理会我的责问,仍在自言自语:“她为甚么肯定是三六五号那一只呢?她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说出来。”

  我笑道:“那有两个办法,一是把她捉了来,严刑拷打,令她吐实。二是我们自己去调查。”

  白素对我的调侃,并不生气,反倒睁大了眼望著我:“是‘我们去调查’,不是我一个人去调查。”

  我一时失口,说了一个“我们”,白素这样追问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从何开始啊?”

  白素笑:“看来你有点不情不愿,这样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岂止“有点”不情不愿而已,简直是大大的不情不愿!

  我叹了一声:“好,请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只鸡,不会是普通家庭养出来的,一定是养鸡场的出品。你先找到那个养鸡场,从而在那里了解一下何可人这个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当悲苦,因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务;所以,我那一声“得令”,也说得有气无力之至。

  白素却不肯放松:“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没好气,拖长了声音:“喳老佛爷。”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门口。在门口,一声长叹,那自然也是叹给白素听的。

  也就在那一声长叹之中,我有了偷懒的办法,我直赴警察总部,去找特别工作室主任黄堂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许多。

  到了黄堂的办公室外,只见进出的人很多,而黄堂的咆哮声,自办公室中传了出来,他在骂人:“他奶奶的,甚么玩意儿,有钱人吃饱了没事做,爱怎么就怎么,可是不能拿警队开玩笑,全撤回来,我的命令,全撤回来,一个也不能留。”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粗话。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时,只见几个警官狼狈而出。我趁办公室门打开之际,向内挥了挥手,只见黄堂满面怒容,见了我,有点意外,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去,轻松地道:“惹黄主任生气的,一定是头等大事了。”

  黄堂“呸”地一声:“屁,气死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瓶酒,两只杯子来:“你来得正好,看到你,心肠也开朗一些。”

  我接过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谁还能给你气受?”

  黄堂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你且听听,世上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然有人出十万元的花红,找一只鸡。”

  我怔了一怔,心想这倒好,事情都凑到一块来了。

  黄堂又愤然道:“而且,要动员警务人员去找;这下可好,连休假的警员,也全找鸡去了。”

  他说著,瞪著我道:“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灵通,花红已经提高到一百万了。”

  黄堂呆了一呆,恰好一个警官进来,喘著气报告:“主任,那……家伙把赏格提高到了一百万,很多人不顾命令,我们……都劝不住。”

  黄堂脸色了白,青筋暴胀,我忙道:“由得他们去找,找到了,叫先来报告,有可能得到比一百万更多。”

  黄堂盯著我,我又忙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

  黄堂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鸡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黄堂吸了一口气,就照我所说的发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离开。我敢说,他也必然会去参加那找鸡的行列。

  黄堂一叠声道:“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说了一遍,黄堂听了之后,闷哼了一声:“我看,不单那个何可人是神经病,那个发明家也是神经病,你”

  我不等他批评,说道:“我的意见和你一样。可是白素十分重视这件事,其中自有道理。”

  黄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来:“鸡送到市场去贾,不过几十元的事,有甚么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动:“是啊鸡送到市场,一定脱不了被斩杀的命运,何可人不在乎那只鸡死了,只是不要它活著不见了。”

  黄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为了甚么,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到养鸡场去了解,请你给我一些资料,我直接进行。”

  黄堂先答应了,接著苦笑:“卫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干过多少惊天动地的事,如今只为了一个养鸡女子,这是从何说起?”

  我也感到别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紧。”

  黄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说,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发掘出一桩古怪之至的事来,这件事,也有这个机会?”

  我吸了一口气:“这件事,一开始已经够古怪的了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状况正常的话,那么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在。”

  经我如此一说,黄堂总算松了一口气。由于不少警务人员纷纷去找那只悬有重赏的鸡,黄堂大发雷霆,他早已把一切资料调了来,也有何可人的个人资料,他把一份文件给我,道:“你看。”

  我这才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来,确然是一位美丽可爱,青春热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间,有一股英爽之气,很具巾帼英雄的气概,颇惹人喜爱。

  至于她的个人资料,很是简单。

  她是孤儿,自小在一间教会主持下的孤儿院中长大,也在教会主持下的中学求学。不过在这一部分,从孤儿院到学校,对她的评语,都不怎么样。除说她活泼好动之外,都说她好生事,太活跃,与人相处不是很融洽,常制造事端等等。

  总之,这样行为的人,可以统称为“麻烦份子”。

  我对这些评语,很不以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视为“麻烦份子”。其实,青少年并没有做错甚么,只不过是行为未能尽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归入“难以管教”这一类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这一类人,尤其教会的管教加倍严格,所以何可人在“无心向学”之下,中学没有毕业,就进入了一个养鸡场工作。直到如今,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在养鸡场工作了八年。

  这一段时间中,何可人的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想来绝不会有“九时熄灯,不得讲话”等规章制度拘束她了。因为那养鸡场只有一个老年场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一个人身上。

  可以想像,一个女子单独管理一个养鸡场,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显然很满意辛劳的工作,她把养鸡场管理得很好,所生产的鸡只,很受市场欢迎,那老场主也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样。

  若不是有了丁真这样的冒失鬼,因为失恋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令得她运鸡的车子出了车祸,那么,何可人就和许多普通人一样,绝对不会引起甚么特别的注意。

  当时,我一面看资料,一面确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后来,白素却不同意,她道:“你没想到她很美丽吗?在大城市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不论处在甚么样的环境之中,都会冒出头来,各自精采的。”

  白素说的话,我无法不同意,因为太多这样的例子了。可惜我没有生花妙笔,不然,效法曹雪芹,为这些由于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传,倒也是可以流传千古。

  却说我看完了资料,黄堂问我:“你准备如何著手?”

  我吸了一口气:“你密切注意那只鸡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别给丁真和何可人知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鸡场去走一趟。”

  黄堂现出很是同情的神色,点了点头。

  不但黄堂同情我,连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甚么事没做过的卫斯理,到一个小小的养鸡场去,会有甚么发现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于白素的态度很是执著,而我对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这件事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养鸡场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条勉强可以行车的路通过去。到了门口一看,却很令人意外,不见破败,大是整齐,有一道拱门通进去,拱门之上有招牌,写著“何氏鸡场”四个字。

  那四个字,居然苍劲有力。我在门口停了车,推门而入,一面大声叫“有人吗”,一面向内走去,打量四周围的环境。

  只见鸡舍整齐,反倒是要来住人的几间房子,相当残旧。我才一走近鸡舍,便听得鸡声嘈杂,极之震耳,且令人有心惊之感。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鸡只也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声响,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试著推开一间鸡舍的门,只见鸡舍中上千只鸡,个个发出怪声,简直如同一群妖魔一般。

  而且,在笼中的鸡,一见了我,动作也大是异常,竟然一面发出怪声,一面争先恐后,向前扑来!

第五部:鸡场老人

  看那情势,若不是有铁线笼子阻挡著,只怕上千只躁动的鸡,会把我活埋了。

  那种情景,说不上恐怖,可是却诡异之至。

  我只在门口站了一站,立时退了开去,又大声叫:“有人吗?”

  我的叫声被鸡群的嘈杂声,完全遮掩了,所以我来到那一列房子前,又叫了几声。

  这才听到,自一间屋子中,传出了一个苍老而又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反问:“甚么人?”

  我循声走过去,推开门,只见在陈设简单的屋子中,有一个老人正吃力地挣扎著,想藉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张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著,不碍事。”

  那老人在问“甚么人”时,我已听出他的话中带有浓重的胶东口音(山东省东部,胶州湾一带的方言),所以我也用同样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听,一松劲,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抬头向我望来。

  只见他眼眶深陷,双眼混浊,颧骨高耸,皱纹满面,双手之上,更是青筋盘虬。一望而知,是已临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他望著我,喘了一口气,才道:“你是”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老人的身子,陡然发起抖来:“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行动不便,也一天多没水没米进口,那些鸡已饿了……”

  他愈说愈是有气无力,我这才明白何以鸡一见人就如此躁动的原因,原来是由于饥饿。看来,这里除了何可人一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打理;要是我不来,非但鸡群会饿死,连这个老人,只怕也难以幸免。

  我知道现在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忙道:“你先甚么也别说,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却道:“你……劳你驾……也喂喂……鸡……可人这孩子怎么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车翻了,受了伤,在医院,没大碍。”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杂粮去喂那些鸡。

  我估计,鸡场之中,至少有五千只鸡以上。我一生中古怪经历颇多,甚至曾接近过上万只小蝙蝠的尸体,走向通往阴间之路,可是也未曾面对过几千只饥饿的鸡只。

  等我把近二十大包鸡粮倒进食槽,退了出来之后,一头一脸,都沾满了鸡毛,几乎使我疑心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鸡。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手指在耳中转动,好把鸡群的聒噪声驱走。

  我要把接下来和那老人的谈话,简化一下,因为那老人的话十分噜苏这是一般老人的通病。

  那老人姓何,照他说来,他本身也可以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是军人,且官拜中将军长,打内战,打日本鬼子,再打内战,大时代的风云变幻之后,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还幸他有远见,早准备了一个鸡场,这才得以有生活的依靠。

  何可人由社会福利机构介绍来,一直在鸡场工作,照老人的说法,何可人能干之至,鸡场的大小事务,全是她一人负责。近几年来,老人行动不便,便由何可人负责照顾。

  所以,老人在这一天多时间内,焦急无比,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老人一再强调,他和何可人可以说情如祖孙,所以很关心何可人的伤势。当然他在谈话之中,也说了许多他往年的辉煌大事。

  我听了之后,觉得很不是味道。

  因为何可人在出事之后,只记挂著那五百六十只鸡,发了疯一样,要把它们一只也不少地追回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鸡场之中,还有一个饮食起居都无法自力完成的老人。

  要不是我来,饿死了几千只鸡事小,活活饿死了一个老人,却是人间惨事了。

  这何可人不知是甚么心肠,若说她忘记了有老人的存在,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当下,我没有把这个不满的情绪说出来,在老人殷殷询问何可人的伤势之际,心中暗叹。

  鸡场没有电话,我又问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发现老人对何可人根本不是怎么了解,只说她工作十分勤力,一个人打理一个鸡场,何可人几乎没有甚么休息时间,更别说娱乐了。

  老人一再说何可人十分爱鸡,天生是管理鸡场的,每次运鸡到市场去,她都会难过好一阵子,舍不得鸡给卖到市场去宰杀。

  老人又说,何可人在鸡群之中,挑了几只出来特别饲养,当宠物一样,爱惜无比。那几只鸡,不必被困在鸡舍之中,可以在鸡场之中,自由来往,所以,特别肥壮可爱。

  那几只鸡,何可人宝爱之至。有一次,老人说这样的鸡好吃,想杀一只来吃,才提出来,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场。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间唯一的一次冲突,所以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问我,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几只自由自在在走动的鸡,我却并没有注意就算看到了,在一个鸡场中见到几只鸡,也不会放在心的。

  我答应老人,我一离去,立即设法找人来照顾他和鸡场,临走时,我问了一个问题:“鸡场中所有的鸡,是从小就在翼尖上钉上号码的?”

  老人对我这个问题,瞠目不知所对,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在离去时,经过鸡舍,随便抓起几只鸡来看看,翼尖上都没有号码标志。由此可知,那一车子五百六十只鸡,是鸡场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个老人和几千只鸡外,对事情进展一无帮助。

  在我离开之前,我又到何可人的住所看了一下,倒是很有点值得记述之处。

  何可人住在老人后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观,也很是残旧,推门进去,屋子里收拾得乾净之极,陈设也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共是两间房间,外的一间,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别无他物,椅是一张泛著光的竹椅,看来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只杯子,还有三大叠书,书也堆放得很是整齐。

  我走近去看了看,书的种类很难,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说笔记,还有一些也大都是记述一些奇异事件的杂书。

  想不到一个养鸡场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还保持著阅读的习惯。

  进了里间,陈设也简单之至,一床一几而已。床上的被铺,摺得齐整,有一顶发了黄的蚊帐;在床头之旁,也堆著好几叠书。

  我走近去,顺手拿起一本来看,却是《白蛇传评话》,是把《白蛇传》这个故事,说书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这何姑娘的兴趣,可真广泛。

  见没有甚么发现,我转身出了屋子。

  离开了鸡场,一面驾车,一面和黄堂联络,告诉他鸡场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门联络,立即派人来。

  黄堂苦笑:“派人照顾老人,没有问题;派人去养鸡,那只怕全世界都没有如此的福利。”

  我也觉得黄堂所说有理,就道:“说得对,我去找大发明家。”

  黄堂这时也想到了,他道:“这位何姑娘,确实古怪,难道她忘记了鸡场中有一个不能照顾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来,黄堂又道:“说来,这老人和她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我闷哼了一声:“当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会流落何处。”

  黄堂皱著眉,好一会不说话,我问:“你在想甚么?”

  黄堂道:“我在想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有甚么不对头之处。”

  我没好气:“我全是照实说的,会有甚么不对头之处?”

  黄堂道:“就是奇怪,我……觉得很不对头,可是却又说不出原因来。”

  我知道黄堂并非无中生有之徒,所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黄堂伸手在额角上轻轻敲著:“好像是和我记忆中的一件甚么事有关连,可是却又想不起来了。”

  我只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请立刻告诉我,嗯!”

  黄堂点头答应这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到那鸡场去,经历平凡之至,在卫斯理故事之中,简直不值一提,连记述出来也属多余,竟会有意外之至的发展。世事之奇,真有无法预料者。

  黄堂问:“你去找大发明家?”

  我道:“是,我看这大发明家,对那位何姑娘颇是迷恋,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他找人去鸡场,那再好不过了。”

  黄堂也没有异议,于是我又到医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费时间干甚么,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来去去,真是无聊之至。我已决定,就此一次,再不理会了。

  到了医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护士抿著嘴笑:“丁先生在何姑娘处。”

  我闷哼了一声,走向何可人的病房。推门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个妙人儿,那当然就是何可人了。虽在受伤之后,可是俏脸英爽之气迫人,一看就会叫人暗叫:好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而且,这种美,不是艳,也不是媚,另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尽管这时她的浓眉微蹙,大眼茫然无神,但仍不掩其秀丽。

  她双眼睁得很大,望著天花板,一眨也不眨,也不知道她在出甚么神,她的这种神态,看来很是动人。难怪坐在病床边的丁真,目不转睛地望著她,和她一样,都一动也不动。

  我曾听白素和丁真描述过何可人的样子,此刻一见,才知道这位何姑娘,可以说“别有系人心处”,另有一股与别的美女不同的韵味,就算丁真对她迷恋,也不算是情理之外的事。

  但是她弃一个老人于不顾,这种行为,无论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称。

  我一想到这一点,就用力咳嗽了几声,破坏了静默的气氛。

  可是我发出的声音,对这一男一女来说,却一点作用也不起,他们仍然一动不动。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头上,推了一下,丁真这才陡然震动,向我望来。他一见是我,口唇掀动了几下,欲语又止,我提高了声音,喝道:“别向我提那只鸡,有一件事,你立刻去办。”

  我这一说话,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过来。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我,眼神依然茫然,我冲她瞪了一眼,发出了“哼”地一声冷笑。

  我的行动,可算突兀,我估计她多少会有一点反应。可是她却视若无睹,只是望了我一眼,重又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去了,倒像是在那天花板上,有甚么世界可以令她久久欣赏。

  这时,丁真总算认出我来了,他语音乾涩,问我:“我该去做甚么事?”

  看他这种沮丧的神情,我倒可以知道,那“最后的一只鸡”还没有找回来。这时,我当然不会去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疾声道:“那位老人,你立刻派人去,照顾他。不然,他就要死了!”

  丁真现出极其迷惘的神色来,反问道:“甚么老人?”

  丁真的反应,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他本来就不知道有一个老人在何氏鸡场之中。可是何可人听了我的话之后,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在看她的天花板,这就令人气愤了除非她撞车撞昏了头,不然,如今这种情形,她可说是冷血了!

  所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问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问道:“卫先生说要我去照顾一个老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留意何可人的反应,只见她在听到了“卫先生”之后,除再向我望来之外,并没有甚么别的行动,等丁真问完,她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卫先生。”

  丁真又向我望来,我已气往上冲,若不是对方是女性,我才不理会是不是受了伤,早就一把提起来了。

  我盯著何可人,冷冷地道:“我才从鸡场来,你的鸡场。”

  我特地在“你的鸡场”上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何可人果然震动了一下,可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摸不著头脑。

  她失声道:“啊!它回去了?”

  我一怔:“谁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只鸡,那只还没有找回来的鸡,它回家去了?”

  听得自它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至少使我肯定一点:何可人的精神,绝非处于正常的状态之中!

  因为她只是牵挂著那只鸡,而不理会那个老人!

  我盯著她,可是却发现她的神情之中,一点也没有作伪或掩饰的成分,反倒是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电转,心想:在遭到了翻车的意外之后,她的精神状态有异,倒也可以理解,甚至暂时性的失忆,也大有可能。

  所以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只鸡有没回去,我不知道鸡场中有上千只鸡,我也无法在其中认出特定的一只来。”

  听得我这样说,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著,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医院里,那么多鸡没有人喂,饿得发慌,我去喂它们的时候,它们几乎想冲出来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扬眉,有讶然之色:“怎么会呢?”

  我大是恼怒:“你以为那些鸡可以多少天不必进食?”

  何可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责备,居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没有忘了我那些宝贝,不过,自动喂饲器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会不断把饲料喂给它们,我离开还不到四十八小时。我正准备一等那只鸡找到了,我就回去你为甚么要去喂它们?”

  她倒反而责问起我来了,我真是啼笑皆非,这种情形,我始料未及,所以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丁真这时也道:“可人对我说了鸡场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工人,在她未能操作之前,去鸡场帮忙。”

  听丁真的话,竟也有点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许不必请工人,那老人就可以负责工作。”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努力在想,鸡场中有“自动喂饲设备”吗?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鸡场残旧,虽然管理不错,但是绝不现代化,若是有这类设备,我一定可以知道。而且,事实是,那几千只鸡在我去的时候,由于饥饿,几乎暴动了,哪里有甚么自动喂饲设备: 何可人这样说,真不知是甚么意思。

  这时,当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问道:“甚么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没向你提及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时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问道:“甚么老人?”

  我倒抽了一口气:“鸡场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鸡场工作的,你忘记他了?他无法照顾自己,七十二小时,他要饿死了,或许,你也为他准备了自动喂食设备?”

  我一口气说下来,只见何可人的神色变得怪异之至,她几次想要撑起身子来,又几次想要开口,但却未曾出声。等我说完,她才尖著声问丁真:“这人……就是卫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声道:“正是区区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异之极,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只手,丁真忙把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推开,一个警官喘著气,闯了进来,大呼小叫:“卫斯理!卫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黄主任有电话来,十万火急,请你立刻去听!”

  我没好气:“甚么事?”

  那警官道:“黄主任说,半秒也不能延误,请你快去通话,请!”

  我虽然等著何可人的回话,但是黄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甚么事。

  所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满意的答覆”,何可人陡然叫了起来:“你说老人,何伯……是甚么意思?”

  我道:“你该知道是甚么意思,你出来多久,他就饿了多久。”

  那警官见我还在说话,竟急到来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几步,才听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发出了一下怪异之至的叫声。

  我跟著警官到了一辆警车旁,只见黄堂自警车之中探出头来,叫我:“卫斯理!”

  我一看是黄堂自己来了,并不是他有电话来,就怔了一怔:“你在搞甚么名堂,鬼头鬼脑的!”

  黄堂又叫了我一声:“卫斯理!”

  他连叫我两声,却又不说别的甚么,这已经奇怪之至了。我正想发作,却见他望定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难以言宣,像是我的脸上有著甚么五色缤纷的图案一样。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怎么啦?”

  黄堂再叫了我一声,这才问:“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没有?”

  他不但神情紧张,而且说到后来,声音竟然在微微发颤,此情此景,真是怪异之至。

  我没好气:“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来了。”

  黄堂竟然“啯”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她……听了之后,反应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气,哼了一声:“她竟然反问我甚么老人。”

  黄堂第三度叫我:“卫斯理!”

  我忍无可忍,气往上冲:“有话请说,有屁请放,别像招魂一样,不断地叫我。”

  黄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应该在鸡场中见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真的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瞪著他,他摇著头,神情更是怪得难以形容:“该如何说才好呢?”

第六部:见鬼

  我认识黄堂很久了,知道他不是行事颠三倒四的人,如今情状如此古怪,那使我可以肯定,必然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定下神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黄堂吸了一口气:“你来向我说在鸡场中的情形,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甚么事。等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想起,三年之前,有一件案子曾到过我的部门”

  他讲到这里,我心中已是疑惑之极,黄堂的部门是“特别工作室”,专处理“疑难杂症”,那和我的鸡场之行,又有甚么关系呢?

  我望著他,他续道:“三年之前,何氏鸡场出了命案,鸡场主人,何正汉,七十二岁,原本是军人,死得离奇。我的部门,曾插手调查。”

  他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鸡场中见到的何姓老人,就是三年前离奇死亡的何正汉?”

  我的问题,可以说够古怪的了由于黄堂的神情如此异特,我才这样问的,其中也多少有点开玩笑的成分在内。

  可是黄堂听了,居然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是,就是他!”

  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黄堂大是骇然,说起话来也有点结巴,他道:“我,我可……不敢那么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我看他紧张成那样,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不会是那样!天下有的是曾当过军人的老汉,总不成死了一个就不会有第二个了。”

  我这样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年前的命案是一回事,我在鸡场之中,见到了一个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黄堂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的神态,仍然怪异之至,他岔开话题,又问:“那……何姑娘,她怎么说?”

  我有点恼怒:“我也告诉你了,她竟然反问我‘甚么老人?’”

  黄堂“啯”地一声,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你是不是要看看当年命案的……档案?”

  我没好气:“有必要么?”

  黄堂坚持:“应该有点帮助。”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黄堂这样说有甚么用意,就道:“好,拿来!”

  黄堂立时向我递过一只厚重的文件夹来,我打开,就先看到了一叠照片,只看了一眼,我就陡然一呆。

  那是一张死人上半身的照片,黄堂说曾有过命案,那当然是命案发生之后拍的了。令我发呆的原因是,这死者,赫然就是我在鸡场中见过的那老人!

  虽然一活一死,容貌多少有点差异,但是两者同是一人,殆无可疑。

  在那一霎间,我的脸色一定变得难看之至,所以黄堂在间我的时候,声音大是有异,他颤声道:“就……是他?你说的老人……就是他?”

  我勉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年前命案的死者?”

  黄堂点了点头。

  我再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刚才在鸡场见到的,就是他。”

  黄堂道:“不可能,除非你是”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骇然地望著我。

  我知道他想说甚么,他想说我“活见鬼”!

  我刚才自己也说过这三个字,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的。同样是一句话,在开玩笑的情形下说,和真正认真的说,感觉大不相同。因为这句话并不普通,它是“活见鬼”!

  我摇头:“这不必争,只要再到农场去,就可以明白究竟。”

  黄堂道:“若要快一点知道,可以去问何可人。”

  我有点恼怒:“我正在问她,是你硬把我拉出来的,为甚么你不进来找我?”

  黄堂的回答,又是一个意外,他道:“因为当年命案发生之后,何可人曾被当作主要的嫌疑来调查,但终于因证据不足,无法起诉。”

  我呆了好一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但我还是很快有了决定:“问她去。”

  黄堂道:“怎么问?”

  我又呆了一呆,一面向内走去,一面道:“该怎么问,就怎么问。”

  黄堂跟在我的后面,两人一起推开病房门,只见房中情形,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仍是何可人望著天花板,丁真望著何可人。

  我重重关上门,大声叫:“何姑娘!”

  何可人淡然向我望来,倒是丁真吓了一大跳。

  我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才从何氏鸡场来。”

  何可人的反应很冷淡:“你刚才说过了。”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转移,望向我身后的黄堂。当她一看到黄堂的时候,刹那之间,现出了怪异之至的神情,可是一闪即过。

  我忙向黄堂看去,只见黄堂望著何可人的眼神,也颇为奇特只有有经验的警务人员,望著一个明知是犯了罪,可是却又无法证明的人时,才会有这种眼光。

  一般来说,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之下,有罪者会因为心虚而避开去。

  可是这时,何可人却和黄堂对视著,绝无规避之意。而且,还是她先开口,“黄主任,我们又见面了。”

  黄堂也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他们虽然只讲了两句话,但是我也可以知道,三年前,在鸡场命案发生之后,何正汉老人被杀的案件,黄堂作过调查,并且和何可人见过面。

  那就说明,三年之前,真的有一个叫何正汉的老人,在鸡场死亡。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禁在心中暗暗自责:怎么啦,当然曾有过这件凶案,那个叫何王汉的老人,也早已死亡。我在鸡场中遇见的那个姓何的老人,我并不知他的名字,虽然三年前的死者,照片看来和我遇到过的那个老人很相似,但人有相似,也算是一个巧合,并不说明别的甚么。

  我那时的思绪,相当紊乱,由于事情有我难以估计的怪异,所以想甚么都不是很抓得住中心。

  何可人说了一句之后,又道:“那只鸡……还没有找回来,我想不到这事竟会劳主任的大驾。”

  何可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很是冷静镇定,也可以看出,她和黄堂这次见面,并不是愉快的回忆。

  我心中的反感,又增了一分,因为她来来去去,都是提那只没找回来的鸡,仍然不提到在鸡场之中,那行动不便的老人。

  黄堂冷冷地道:“卫斯理是我的朋友,我是陪他来证明一些事的。”

  何可人竟像是对黄堂所说的话,全然无动于衷,又转回头去望天花板。

  我哼了一声:“何姑娘,有些事是要你来证实的。”

  何可人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也“哼”了一声。

  丁真在一旁道:“她受了伤,有甚么事非要问她不可?”

  我大喝一声:“闭上你的鸟嘴!没有你这蠢人的事。”

  给我一喝,丁真满面通红,何可人大是爱怜地望向他,又冷冷向我望来:“我根本不认识你,有甚么可以给你证明的?”

  丁真给何可人这一望,立时如沐春风,神采大是不同。我又道:“我才从你的鸡场来。”

  何可人冷笑:“这蠢人一直在夸说卫先生你的神通如何广大,可是这句话,你已说了三遍了。”

  我心中暗自恼怒,可是除了用这句话作开始之外,我想不到还有甚么话好说。

  何可人讽刺我,我只好忍下来,道:“在鸡场,我帮你喂了鸡”

  何可人道:“你也说过了,我也答过了。”

  我提高了声音:“我还弄了食物给一个饿了两天,行动不便的老人,那老人姓何,是鸡场的主人,你当年去鸡场工作,是他收留你的。”

  我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瞪著她,何可人向黄堂道:“黄主任,这人……”

  她没有说出我怎么样,可是不说出来,也摆明了她在说我是神经病。

  黄堂叹了一声,我又道:“那何老人,我见过的,是三年前的死者的甚么人?”

  我这样问,基于两点:一、我确实在鸡场见了一个何姓老人,与之谈话,并煮食给他吃。二、又同何可人表明,我知道三年之前何正汉的死亡事件。

  何可人对我的态度,一直是冷漠和不屑,直到听得我如此问,她才惊讶之极,反问道:“你说甚么?”

  我道:“是你要我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的:那个何姓老人是甚么人?”

  何可人皱著眉:“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一个姓何的老人。”

  我沉声道:“在鸡场的那个”

  我接著把那何姓老人所住房子的方向位置,说了出来。

  我一路说,何可人的脸色一路变,等我说完,她脸色死灰,又惊又怒,不问我,却向黄堂道:“黄主任,这是甚么意思?你至今还认为我是杀人凶手,所以才约了人编一个无聊的故事来吓我?”

  黄堂高举双手:“不关我事,几个小时之前,卫先生确曾到过鸡场,见过一个行动不方便的何姓老人,并且和他谈话”

  我道:“至少谈了大半小时。”

  丁真则在一旁紧张地叫了起来:“杀人凶手?甚么杀人凶手?”

  不过没有人理会这位大发明家,何可人喘了几口气:“没有,我的鸡场没有这个人”

  她指著我:“你说的那屋子,以前是何老伯住的,何老伯死了之后,一直空著,你……你……”

  看样子,她也想说“你见鬼了”,但是她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我还想说甚么,但黄堂在我的身后,拉了拉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这里和何可人争,是没有意义的事。鸡场又不是南极,去看一次,很是容易。

  所以我只是闷哼了一声,转身向外就走,丁真叫:“卫先生”

  我觉得这个大发明家的行为,类同白痴,所以也懒得理会他。

  一出了病房,我沉声道:“她为甚么耍赖得一乾二净,甚么都不承认?”

  黄堂道:“我看她也不是抵赖”

  我火向上冲,厉声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是我活见鬼了!”

  黄堂却道:“我们立刻去,一到就可有分晓。”

  他话中竟大有不相信我在鸡场这段经历之意,我扬起手来,想给他一拳,但他和我熟了,颇能知我心意,我还没有出手,他就一个箭步,跳了开去。

  我一直用凌厉的眼光瞪著他,一直到他讨饶:“你再这样望著我,我无法驾车了。”

  我这才闷哼一声,把责备他的目光收了回来车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由他驾车,在上车前,他甚至曾暗示我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可能不适宜驾车,这才令我火上添油的。

  不一会,车子就到了何氏鸡场的门口,和我刚才来的时候一样,那块招牌

  那块招牌!

  那块招牌上写的还是“何氏鸡场”四字,可是刚才来时,招牌上油漆剥落,很是残旧;但现在看来,却相当新净,一点也不旧。

  各位看倌,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很多小说中出现过,就算在卫斯理故事之中,也不新鲜,在有关气体人的那个故事之中,就有过类似的刹那之间,环境起了根本性变化的情形。

  但听人叙述这种情节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这种情形,又是一回事。

  我一看到招牌变了样,打开车门,跳了出去,奔向门口,门也变得不同了,而且上著很坚固的锁。

  我大叫一声:“不是这里,你来错地方了。”

  黄堂来到了我的身边,才道:“就是这个地址。”

  我摇头:“那就是我上次找错了地方,恰好另有一个何氏鸡场”

  我说了一半,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那只不过是我在极度惊诧之时,没有话找话说的想法。

  要弄开那锁,自然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其时却思绪紊乱,哪有心思。我耸身攀越围栏,跳了进去。黄堂也学著我,追了上来,他大声道:“卫斯理,镇定一点,你经历过那么多怪事,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闷哼了一声,真的,是小事一桩,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认为要我参与这样的小事,真是一种侮辱;却再也料不到,会有这种异峰突起的变化出现。

  我向内冲,两排房舍依旧,鸡舍却新了许多,且不闻鸡只的骚动声,取而代之是一种“轧轧”的声响。我先奔到鸡舍之前,推门一看,只见鸡舍之内,整洁得很,食槽之中,有管子缓缓泻下食物来自动喂饲设备!

  我上次来的时候,若是有这样设备,我断无看不到之理。

  而且,我根本曾拖下每包重五十公斤的饲料,倾倒入食槽之中,这一切都不可能是我在作梦。

  我陡然转过身来,由于黄堂一直紧跟在我的后面,所以我一转身,几乎和他鼻尖对鼻尖相碰。

  他又想开口说甚么,我一挥手:“你别开口,我要好好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黄堂点了点头,我又道:“我的意思是,把这件事的性质,分一分类。”

  黄堂又点了点头,我向他说了我上次来到鸡舍的情形,黄堂的神情,也怪异之至。

  我向外面那排房舍指了一指:“那何姓老人的屋子,就在那里。”

  我们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推开门,陈设一模一样,可是床上无人。而且,也不像是才有人住过的样子。不过虽是空屋,却又打扫得甚是乾净,显然空屋也有人不时打扫之故。

  我吸了一口气,在屋中呆立了一会,又向黄堂讲了我在这里和何姓老人谈话的经过。

  黄堂神情更是怪异,又不住点著头。

  我又向外走去,进了何可人的住所。

  何可人的屋子之中,变化相当大,有了电视机等音响设备,书也多了许多。

  我走近去,看到有两盒“白蛇传”的录影带,一盒是长篇电视剧,一盒是京剧。

  我一面摇头一面道:“这位何姑娘,对《白蛇传》像是特别有兴趣。上次我来的时候,一本《白蛇传评话》正放在床头。”

  黄堂指著书架:“这一本?”

  他已在书架上找到了那本书,取了出来,向我扬了一扬。我道:“就是这本。”

  接著,我就道:“我没有来错地方。但是两次前来的时间,只隔了几小时,一切的变化,却像是已隔了好几年。”

  黄堂沉声道:“两个可能。”

  我示意他说下去,他道:“一个可能是,上次当你来到这里时,有一股力量影响你的脑部活动,使你的脑部受了误导,看到了,听到了,或自以为做了根本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黄堂的分析很有理。人的一切感觉,皆由脑部活动决定,若是脑部活动受了误导,就会产生各种不同的感觉我之所以不用“不真实的感觉”这个词,是因为我认为,感觉没有甚么“真实”或“不真实”之分,一切全是脑部活动的结果。脑部有这样的活动,就有这样的感觉,有那样的活动,就有那样的感觉。感觉就是感觉,无分真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

  这种想法,自生以来就有,也被不少哲人大大发挥过,但却未曾和脑部的生理活动联系在一起。

  脑部的活动,确然可以被外来力量所影响,而产生种种感觉。一些药物可以达到这种情形,还有更多来历不明的力量,也可以造成这种情形。

  关于脑部活动受外来力量的影响,而衍生出来的故事,我过去有一个故事“茫点”,曾经十分详细地记述过。

  所以,我可以接受黄堂的这一个分析。

  我不由自主抬头四面看了一下自然,即使有这种力量存在,我也是看不见的,那只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我道:“第二个可能呢?”

  黄堂道:“第二个可能是,你上次来的时候,无意之中,通过了时光隧道,回到了三年多之前,那也会产生了这种情形。”

  我也正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由衷地鼓掌:“还有第三个可能吗?”

  黄堂摇头道:“有是有,可是……不想说。”

  我一摊手:“无非是想说我活见鬼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见鬼,但说无妨。”

  黄堂吸了一口气:“但人鬼殊途,你要是见鬼见得如此实在,这……著实骇人听闻。”

  我踱了几个圈,除了这三个可能之外,我也想不出再有甚么可能来。

  黄堂又叽咕了一句:“那何正汉死得怪……死了之后,也有可能作怪。”

  冤死的人,鬼魂特别容易作怪,这本是鬼传说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听了之后,心中不禁一动。黄堂曾把当年的凶案资料交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一看到了资料中的照片,就和黄堂发生了争执,对于凶案的经过并不知道。

  黄堂如此说,可知凶案大有蹊跷,而且,何可人又会被当作疑凶当我说在鸡场见到何姓老人时,她还以为我是和黄堂串通了,编了个故事去吓她的。可知其中必然还有许多曲折在。

  我就问:“三年前的凶案,有甚么怪异之处?”

  黄堂道:“怪在凶手使用的凶器,和死者致死的原因。”

  我道:“肯定是被杀?”

  黄堂有点骇然:“你以为凶案和如今的事有关连?”

  我苦笑:“谁知道最初,不过是要找一只走失了的鸡,已经由此而发生了怪事,我自然要尽一切可能去追查真相。”

第七部:死得离奇

  黄堂道:“说得是我也很想能找出凶手来,资料全在,你可以仔细看,我一时也说不明白。”

  我点了点头:“我们分工,你去留意何可人,我看她大有古怪那只走失的三六五号的鸡,要是找不回来,看她会怎么样。”

  黄堂一直表示极喜欢和我合作,所以闻言,大是兴奋,大声答应。

  我们走出去,看到有几只母鸡跟在一只大公鸡之后,那大公鸡大得异乎寻常,几乎高到人的腰际。顾盼之间,神气活现。

  黄堂指著那公鸡道:“考一考你,知道这公鸡是甚么名堂?”

  经黄堂这一问,我再仔细打量那头公鸡,觉得它确然有不同凡响之处。当我向它走近去的时候,它非但不避开,反而额上羽毛起伏,大有战斗的格局,看来更加神气得很,雄骏异常。

  我道:“我对鸡的品种没有研究,这公鸡是甚么名堂?”

  黄堂道:“这鸡的名称是‘九斤黄’,原产地是中国江苏省的一个叫浦东的地方,听说是在上海附近。”

  我笑道:“多承指教。想不到你对鸡的品种,如此有研究,只不过你的地理常识差了点,那浦东不是小地方,和上海隔江相对,有好几道大桥连通,大大有名。”

  黄堂挥了挥手:“我也是三年前调查凶案,才知道这公鸡是异种。”

  我大奇:“查凶杀案,和了解鸡的品种,会有甚么关系?”

  黄堂苦笑:“万事皆有牵连你回去看资料,就会明白了。”

  我们一直在谈论那公鸡,那鸡也像是知道我们在谈论它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一群十来只母鸡,围著它咯咯乱叫。

  而且,它还侧著头,用它那亮如点漆的眼睛,看著我们,顶上的鸡冠高耸,其红若血。

  我看得有趣,伸手,想去它的额上摸一下,手才伸出去,黄堂就叫:“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