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双  程

 

--------------------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自序

  这是一篇序言,是用电脑来写的。用电脑来写作,好像已经不是甚么新鲜的事情了,不过我使用的是最新的语言打字机。这对我来说,新鲜至于极点。

  用了三十年以上的笔,忽然可以不用,感觉之奇特,无以复加。而且,非但不用笔,更几乎不用手。其奇妙真是难以形容。

  我很贪心,心想,把声音化成文字的时代已经来到了,那么,把思想化成文字的时代还会远吗?要感谢叶李华、朱敏鹃夫妇,是他们教会我使用电脑的。

             倪匡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日  三藩市

第一部:救人质

  在上一个故事《活路》告一段落之后,还有一段对话,需要记述。

  这一段对话,和另一段对话,可以算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虽然在故事的情节上并无关联,可是在故事想要表达的观念上,倒是一以贯之的,所以,也不能算是赘言。

  第一段对话,发生在我和沈魂之间沈魂,是我对沈万三灵魂的简称;沈万三是历史上著名的明初豪富,拥有聚宝盆,富可敌国。

  那是在《活路》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之后的事,沈魂和我们告别,我问他:“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走活路了?”

  他迟疑了一下,作出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他道:“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叫了起来:“还要考虑?你还要考虑多久?你没有听说吗?只要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你还有甚么放不下的?你亿万家财,早化为乌有;你的聚宝盆也已被皇帝打碎,你已死了几百年,你现在甚么也没有,还有甚么放不下,要考虑的?你还要考虑多久?你已经考虑了几百年!”

  由于沈魂的回答,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连珠炮也似的问题,也愈问愈是激动。

  虽然他的去路如何,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是特别关心他,但是我性子急,对于他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很是不耐烦。二来,我实在好奇,不明白他在如今这种情形下,还有甚么放不下,还要考虑的。

  沈魂沉默了片刻,才道:“就算考虑再久,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对人来说,几百年已经是历史了,可以终结好几十代生命,但对我来说,那……时间不算甚么,这一点,你不会明白的。”

  我吸了一口气,确然,时间这个来无影去无迹抓不住摸不到看不见的东西,是一个极度怪异的存在,对于一切生命形式来说,重要无比,甚至是在主宰的地位一切生命,都受它的控制;一切生命,都在时间的过去中,逐渐消失,归于死亡。

  可是,“时间”究竟是甚么东西?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何以产生?如何产生?却没有人说得上来!

  只有我的朋友罗开,人称“亚洲之鹰”的,告诉过我,时间是一个大神,这时间大神主宰著一切生命的死亡。时间大神是一个看不见摸不著的巨轮,在它的转动过程中,一切生命,归于终结。

  罗开还坚称,他曾和时间大神展开过十分可怖的斗争我不是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对他所说的那些,无法深切了解。

  事实上,连罗开本身,也无法具体地说出,时间大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魂这时的反应,至少使我明白了一点,时间对生命有作用,但对存在形式如灵魂,就没有作用,或者作用不同了。

  在和灵魂的沟通经历之中,我颇有和积年老鬼打交道的经验,所有灵魂,似乎都可以摆脱时间的规范。所以,沈魂说,时间对他来说,不成问题。这一点,我虽然因为不是灵魂形式的存在,还有生命,无法完全理解,但至少还可以接受。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他还有甚么放不下,以致还要考虑的。

  我再次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沈魂叹息:“我当然有放不下的,在生前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现在,我是说,我的现状,可以给我……一种大乱之后安定的……感觉……”

  我大叫了起来:“天!你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还会有这种感觉!”

  沈魂恼怒:“你又不是我,怎么可以否定我的感觉!”

  我呆了半晌。

  我明白了!

  人,没有放得下的!或者说,要一个人做到“放下”,那太难了!

  旁观者清,看得出这个人实在没有甚么可以放不下的了,应该轻而易举,就可以放下了,放下了之后,他可以自在逍遥,走上活路。可是当局者迷,这个人总感到自己还有很多担子还是要挑著,哪里放得下。

  一般总以为,这个人死了,总可以放下了吧不放也得放了,人都死了,还有甚么。

  岂不知就算死了,一样放不下,放不下就是放下下,活著如此,死了也如此。

  死了之后,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那是“现状”。放不下的,就是“现状”,即使这个“现状”再坏,可是一样放不下。

  虽然那种“活路”,确实是虚无缥缈了一些,全然无法想像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先要人放下现有的,那就难于登天了!

  佛家的精义,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何等简单明瞭,可是“屠刀”,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放得下?

  沈魂的回答,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这“屠刀”,真是难放得下。新发于研,锋利无比的好刀,固然舍不得放下;就算是生了锈的烂铁片,也一样要紧握在手中,其实,是深埋在心中。

  等到大限一到,人死了,总以为一了百了,甚么也没有,不放也得放了吧,岂知也不然。

  以前,我只知道放下或不放下,是人的主观愿望,所以很难做到。但死亡却是客观上必然发生的事实,任你是三皇五帝,也终须一死,死了之后,不放也得放,所以,终须一放,何不早放?

  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放,明明甚么都没有了,可是还紧紧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觉”不放。

  相形之下,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世上有那么多七老八十的老人,走起路来已如风中残烛,还要营营役役,为名利奔波了。

  要叫人放下,明知可以走上活路,那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我当时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你就去慢慢考虑吧!”

  沈魂最后给我感到他的反应,是发出了一声长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么在叹息。

  这是第一段对话。

  第二段对话,也和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有关,那故事题为《算帐》,提出了一个说法:每个人的一生,所有的一切行动,都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个说法,我一个在义大利的朋友,表示不服,他特地来电话和我讨论。

  他道:“你提出的这个说法,很有问题。”

  我道:“请说得具体一些。”

  他道:“好。譬如说,一个人一生吃饭若干,是设定的,他可以每餐少吃一半,那么,他的寿命不是就可以延长一倍了么?”

  我叹了一声:“和你这种人讨论问题,很是无趣。既然一切都是早已设定的,那么,就是“一切”包括了他忽然会动念少吃一半饭这一点在内,所以没有用。他如果起了这个念头,并付诸实行,这一切也早在设定之中,不是他的创作,一切仍是照设定的行事。”

  那朋友闷哼了三声:“我不信。”

  我也哼了三声:“我有要求你相信么!”

  那几近不欢而散了。确然,有不少人和这朋友相似,老是把“你这么说,我不信”挂在口上。老兄,我甚么时候要你信过。

  你不信,是你的事,根本不必让我知道。

  这是第二段对话。

  好了,言归正传,这就开始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电话。

  当我书房那个极少人知道号码的,又有特殊响声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我在床上,老大不愿意地翻了一个身,看了看时间,是凌晨四时三十八分。

  我一跃而起这样的时间,有人打这个电话给我,那必然是有要紧的,或是很特别的事。

  戈壁沙漠曾几次要把我这个电话,接在一个如同手表大小的随身听电话上,可是我却一直没有答应,我甚至连普通的随身电话也拒绝使用。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像是一个怪物,可以使他人随时骚扰你的安宁,我不想做人做到这一地步,所以才不肯用。

  但这时,想想若是电话就在我的手腕之上,多少也有点好处,可以不必起床了。

  我急步走向书房,白素也醒了,发出了一下声音这声音,在别人听来,可能毫无意义,但是我却知道白素在向我表示:不论发生甚么事,她都会支持我!

  一进书房,在静寂之中,电话声听来更是惊天动地。我一伸手,拿起电话来,就大声道:“好了,是哪一位仁兄大人?”

  会打这个电话来的,一定是和我极熟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必掩饰在这个时候,被人吵醒的不满。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阵“咭咭”的笑声,一听这样轻松的笑声,我就不禁一怔,因为那绝不是有急事的人所能发出来的。

  随著笑声,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不是仁兄,是仁妹;不是一个,是两个。”

  我明知那是两个人在说话,可是我分不出哪一句是哪一个说的。

  事实上,不等她们开口,才听到她们的笑声,我已知道是甚么人了。

  除了良辰美景,还会是谁。

  这对奇特无比的双生女,自从在《爆炸》这个故事之中,和她们相遇过之后,一直没有联络,忽然有了电话,也很令人高兴。

  我打了一个呵欠,才道:“好呀,两位仁妹,夤夜来电,有何见教?”

  两人仍是不断笑著,一面笑一面说:“对不起,把你吵醒了,白姐在吗?”

  原来是找白素的,这时,白素已在书房门口,我向她做了一个手势,按下了一个掣钮,以便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白素接过了电话来,才“嗯”了一声,就听得良辰美景抢著道:“白姐,你可是精通手语的?”

  我呆了一呆,不错,白素精通手语,可是,就为了这个问题,她们值得在凌晨四时打电话来问?

  白素却没有回答我起初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问题,何以她还要想了才能回答,但立即就知道了,问题其实殊不简单,这证明在心思缜密方面,白素始终胜我一筹。

  她在想了一想之后,道:“普通的一些,我自问可以应付。”

  良辰美景立时叫了起来:“天!原来手语真有好几种!那专家倒不是胡说,冤枉他了。是啊,有可能连白姐也不懂那手语呢!”

  她们两人自顾自说话,乱七八糟,好在我和白素都习惯了她们的这种说话方式,但我仍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要是我在和她们对话,早就喝令她们快些切入正题了,可是白素的耐性好,并不发问,反倒是她们又问道:“手语还有特殊的么?”

  白素道:“有,有的只是少数人自创的,和江湖切口相类似。更有的是两个人之间才明白的,那多数是夫妻、双生子、兄弟姐妹之间才用的,别人自然无法明白他们自创的手语。”

  白素的这一番话,连我也长了见识,良辰美景突然又转换了话题,问:“白姐,你可曾听说过‘四巧堂’?”

  她们接著又解说了“四巧”这两个字。

  白素一扬眉:“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由聋哑人组成的帮会。你们怎么会知道的?这帮会会众极少,取人极严,要死一个会众,才能补充一个,会众之中,颇有能人,你们怎么知道的?”

  良辰美景又叫了起来:“原来真有四巧堂这名堂,这个怪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良辰美景的回答,却是我再也想不到的,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向行事镇定之极的白素,听了之后,也大是错愕。

  良辰美景的回答竟然是:“我们两个,成了一个四巧堂高人手中的人质!”

  这句话,虽然再简单也没有,可是一时之间,我真的难以理解。

  首先,“成为人质”这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就算没有枪口对准了太阳穴,也多半有利刃加颈。可是良辰美景却一直有说有笑,而且,笑得很是轻松,一点也不像是落到了他人手中。

  其次,她们两人是何等样的身手,就算打不过人家,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就那么容易叫人抓了去当了“人质”。

  其三,甚么四巧堂不四巧堂的,这种江湖帮会,大都是三五十年之前的事,早已风流云散,没有仅存者了,哪里还会有甚么活动。

  所以,我第一个反应是:两个小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了!

  可是,我一看白素的神情,严肃无比,我也就不敢贸然发表意见。

  因为我知道,白素对于江湖上各种古里古怪的帮会组织等等,知之甚详,她和她父亲白老大两人,简直是这方面的小百科全书。

  我听也没有听过“四巧堂”这个名词,她一听就解说出所以然来,可知其中必有古怪。

  只听得白素沉声责问:“你们曾欺侮残疾人来著?”

  良辰美景急道:“没有啊,我们怎么会做这种无聊之事。”

  白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事情就有商量。”

  我哼一声:“事情本就没有甚么大不了,这两个小丫头,不知在闹甚么鬼!”

  良辰美景叫了起来:“那四巧堂的高手说,若是不听他的话,要有几百人死于非命!”

  我愈听愈不像话,怒叱道:“叫那人向我说话!”

  良辰美景又笑了起来:“他又聋又哑,只会特种手语,怎么能在电话中和你讲话?”

  这时,白素狠瞪了我一眼:“你们把事情经过,好好说一遍。”

  良辰美景道:“只怕在电话中说不明白,你要来才行。”

  白素吸了一口气:“好,我来!”

  她一面说著,一面已回卧室去换衣服,我失声问:“你们在哪里?”

  良辰美景道:“机场。”

  我火冒三千丈:“哪里的机场?”

  良辰美景却笑得欢畅:“当然是本市的机场,卫大哥,你也来,事情怪得很。”

  我没好气,用力放下电话。白素动作快,已换好了衣服,并且向我抛来了外套和长裤。我一面下楼,一面穿上,动作难看,狼狈不堪。

  看白素很是焦急的样子,我不以为然,上了车,就道:“别紧张,这两个小鬼头,花样多得很,我才不相信她们成了人质,身陷险境!”

  白素笑了一下:“看来确然不像,不过也难说得很,因为那四巧堂中的人,行事……乖张得很,不能以常理度之。”

  我道:“怎么一回事,听起来,有点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情节。”

  白素缓缓摇著头:“他们全是聋哑人、残疾人,在世上,自然难免受人欺负,所以行为偏激。他们第一代创始人,在清乾隆年间,得遇高人,听说那是一个女子,还是独臂神尼的再传弟子”

  我听得兴趣盎然:“好哇,那是明清八大侠之中,哪一位的徒弟?”

  所谓“独臂神尼”,是明朝亡国之君,崇祯皇帝的女儿长平公主,所收的八个徒弟,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称“明清八大侠”,倒也不尽是稗官之言,而是确有其人,大有其事的。

  白素道:“应该是吕四娘,但年代久远,已不可考查了。”

  我道:“好家伙,和雍正血滴子也扯上了关系!”

  白素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说道:“对不起,我并无轻视之意。”

  白素叹了一声:“这四巧堂中的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超过五十个,却是人人各有所长。他们最恨的是欺躏残疾人的行为,一教他们遇上,虽然犯事的是小孩子,也绝不肯放过”

  我听得悚然,也大是反感:“那他们会如何对付?”

  白素道:“爸告诉我,他们花长时间在对毒物研究过程中那是他们自卫的方式,因为他们毕竟不如正常人,所以要另辟途径,谋求发展。”

  我心知白素对各色江湖人物,都很尊重,所以一句话在口中打了一个滚,并没有说出来。

  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是:想不到和毒手药王,也大有关连。

  白素续道:“他们的独门毒药,很是古怪,能令人在短时间内变成残疾。譬如说,他们知道有人在欺侮聋哑人,就逼那人服毒,服了毒药之后,那人便有十天八天,或是一个月半载,耳不能听,口不能言。那意思是叫那人也尝尝做聋哑人的苦况滋味,看他以后还会不会再去欺侮又聋又哑的可怜人。”

  我听了之后,不禁默然,因为这样的行为,似乎很是公平。

  我只是问了一句:“过后呢?”

  白素道:“他们对药物的控制,得心应手,到时,那人就恢复了正常。”

  我摇头:“这只怕也是传说,若是有人欺侮失去了双腿之人,难道他们也能令那人断了双腿一个月,到时又再长出两条腿来?”

  白素道:“你倒真能夹缠不清他们能令那人下肢麻木,动弹不得,一如失了下肢。”

  我仍然摇头:“传说而已,岂可足信!”

  白素悠然道:“我还很小的时候,爸带我去见一个老朋友,那老朋友是一方大豪,爸去了之后,他家人却说他不见客。他和爸是极熟的,爸一路骂,一路闯了进去,谁也阻不住”

  我听白素说著,也不禁神往,想想白老大行事的作风,一定是惊天动地之至。

  白素续道:“等到闯进内堂,见到了那老朋友,不禁大吃一惊。本来那老朋友是昂藏七尺之躯,神威凛凛的一条汉子,这时却弯腰拱背,十足是一个驼子,模样怪之极矣,我爸一问之下”

  我挥言道:“莫非他因为欺侮了一个驼背人,所以被四巧堂的人处罚的?”

第二部:四巧堂

  白素道:“正是。”

  我仍然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要令人做一个短时期的驼子,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白素又道:“那大豪本身武功极高,可是他一说经过,更是骇人。”

  我扬了扬眉,静听分晓。

  白素道:“他那天带了几个伴当去打猎,回程时经过一处野店,进去歇脚。那野店的堂倌是一个驼子,有一个哑巴正和他比手画脚,也不知在说甚么,驼子一路后退,恰好撞向那江湖大豪。江湖大豪怎能容人撞上身子,伸手就是一推。事出仓卒,他下手的力道,使得大了一些,一下子将那驼子推跌在地。这时,他想起了一句俗语:驼子跌觔斗,两头不著。所以笑了出来,怎知这一来,就惹了祸了!”

  我听到这里,咋舌道:“无心之失,竟也要受如此重惩?”

  白素吸了一口气:“后来,我爸问明白了,那哑巴正是四巧堂中人,事情经过他全看到了。出手推倒驼子,是无心之失,可是笑就不该。笑,就是有心欺弄残疾人,就要受惩!”

  我叹了一声:“这是野蛮人‘替天行道’的理论。”

  白素道:“我倒觉得理应如此,欺人残疾,是卑污行径,要受惩罚。”

  我不争下去:“好了,后来怎样?”

  白素道:“那大豪正笑著,那哑巴就哇哇大叫,扑了上来,身法之快,如鬼似魅,竟然未容大豪省悟到发生甚么事,就已站到了身前,而且一伸手,已捏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这一惊,非同小可,百忙之中,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打法,一拳就打向哑巴的心口。”

  我道:“嗯,一下子叫人抓住了咽喉要害,还能立即如此应变,此人武功大是不弱。”

  白素道:“不弱也不中用。他这里一拳打出,哑巴咧嘴一笑,竟然也一拳迎上去,两拳相交,大豪只觉得手骨欲碎,奇痛彻骨”

  我听到此处,忙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这话不对头!”

  白素笑道:“是不对头,当年爸他老人家听到这里,也曾叫停。你且说,不对头在何处?”

  我道:“你说,那哑巴已抓住了大豪的咽喉,大豪这拳不是在极远的距离出击,那哑巴如何有回击的余地,发力出拳相迎?就算他能在近距发力,也必然先缩臂蓄力,大豪的一拳,早已打中他心口了!”

  白素道:“说得好,当年,爸也是这样问。大豪叹了一声,望了爸半晌,才道:‘老大,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可曾听说过通臂拳?那哑巴就会这一门怪异的拳法,手臂随时弯转,硬是我一发拳,他就挥拳相送,而且力大无比,我手臂立时软垂下来!’”

  我呆了片刻,“通臂拳”之名,在武侠小说“见得多”,但武侠小说中的武术,和现实生活的武术,全然是两回事,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原来,在现实武术之中,也真有“通臂拳”其事,当真是匪夷所思之至因为这种武术,几乎是全然违反人体结构的。

  不过想深一层,传说的中国武术,几乎全和人身体的自然结构的功能,反其道行之,这才成为了一种特殊的本领。这其中就存在著一个十分值得深思的问题:是不是人对于自己身体的结构和功能,了解得太少了?

  我这里所谓“人体的结构和功能”,指的是如今实用科学所提出来的那一套,全世界奉为圭臬。事实上,中国的许多有关人体结构功能的理论,就与这一套“科学化”了的,全不相同例如中医的理论,就是其中之一,更不必说道家的气功了。

  所以,有不少不可思议的有关人体的现象,实用科学的理论无法解释,这只能说明,如今的实用科学,对人体结构的功能,所知极少,才会有如此的情形出现。

  话说转头,且说白素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到那哑巴使出了通臂拳,一下子把江湖大豪的那一拳,顶了回去,且令得大豪手臂下垂,半边身子酥麻。

  那哑巴的动作,却快绝无伦,一抬手,已把一粒药丸塞进了大豪的口中。

  那时,大豪还被对方捏住了咽喉,口不得不张大。药丸一放进口中,那哑巴的手势,十分纯熟,手指略一使劲,那颗药丸已顺喉而下,吞进了肚中!

  那哑巴也在这时松手,身形一闪,到了驼子的身边,把驼子扶了起来,并且替驼子拍去沾在身上的尘土,颇是关切。

  这时,那大豪呆住了,冷汗直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被迫吞下肚中的是甚么东西,若是穿肠毒药,他不知是不是有救?又若是甚么蛊毒之类,那岂非一生要受对方的荼毒?

  一时之间,倏而万念俱灰,觉得一生就此了结;倏而又觉得悲愤无比,要和那哑巴拚命,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心中更不知是甚么滋味。

  可是他人却始终呆在当地,汗如雨下。就在这时,眼前金光一闪,那哑巴又到了他的身前,这一次,哑巴的手中,却持著一块五寸见方的金牌。

  那金牌,显然是纯金打就,金光夺目。哑巳把金牌直送到大豪的眼前,大豪的双眼,虽然已被汗水弄得视线模糊,但倒也还可以看到,那块金牌上镌著“四巧堂”三个篆字。

  大豪毕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十年的人,而且,这时,他的身子已开始渐渐收紧,不由自主,头向下低,身向前弯。江湖上种种有关四巧堂的传说,都一起涌了上来,他知道自己因推倒了那驼子,遇上了四巧堂的高手,要受惩罚了。

  他挣扎著,哑著声问:“要……我做多久驼子?”

  那哑巴不知是否凑巧,还是知道大豪有此一问,就在此时,向大豪伸出了三只手指来。

  三只手指在大豪面前一晃,那哑巴身影一闪,已经出了店堂。

  江湖大豪只觉得全身四肢百骸,无不在渐渐收紧,他几个伴当,直到此际,才定过神,围了上来,大豪忙道:“快护我回去!”

  还没有到家,半途上,大豪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变成了驼子。

  他起初还希望,那哑巴的三只手指,是代表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腰背依旧,他就希望是三天,三天过去,还是直不起身子。等到白老大父女见到他时,已经过了三十多天,一个多月了!

  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问道:“结果是多久?难道是三年?”

  白素道:“不,是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一觉醒来,身子已挺直如昔,药性已过去了从此之后,他见到了残疾人,尤其是驼子和哑巴,简直如老鼠见到了猫一样,再也不敢有丝毫得罪之意,并且逢年过节,还广施善财给残疾人。”

  我吁了一口气:“四巧堂的高手,武功如此之高,平时……都做甚么?”

  白素道:“劫富,济贫有残疾的贫人,得他们的好处者,不计其数。”

  我默然片刻,才道:“他们的堂口,名叫四巧堂,他们有哪四巧?”

  白素道:“你误会了,这‘四巧’二字,另有涵义。‘巧’是谐音,和窍同音。人有七窍,他们由于聋、哑,少了三窍的功能,只剩下了四窍,所以,才称自己的帮会叫四巧堂。”

  我道:“好心思,但不知为甚么不叫四巧帮,或是四巧会?”

  白素对答如流:“正如你所说,创堂人的心思好。他的意思是,虽然人人都有七窍,他们只有其四,但一样是堂堂正正的人,不容其他人欺侮,要自强不息,这才取了一个‘堂’字,是自勉自励之意。残疾人纵使有人同情,但终究不如自强重要。”

  我听到这里,对白素的所知之多,已大是叹服,但是我又不禁有疑问:“这么一个冷门的帮会,何以你对之识之甚详?”

  白素微笑,却并不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我明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古怪甚多,正想追问,忽然听到警车的呜呜声不绝于耳。

  其时,我们已将驶上通往机场的大道,面临一个三岔路口,只见三条路上,都有大队警车疾驶向前,分明是驶向机场而去的。

  路上的其他车辆,见了这种阵仗,都驶向一边,减慢速度,有的乾脆停了下来。

  我一见这等情形,失声道:“不好,机场中发生的事,远比我们想像的严重!”

  白素居然好整以暇,纠正了我一个字:“远比你想像的严重。”

  那意思是说,她早已想到事态严重,只是我后知后觉而已。

  我想起她在接到了良辰美景的电话之后,确然很是紧张焦急,可知她确然比我惊觉得早,所以我也无话可说。

  我非但没有减速,反倒加快了速度,这时,后面有两辆属于警方的中型吉普车追了上来,想是嫌我没有让路,大响喇叭,以示警告。

  本来,我的车经过戈壁沙漠改装,性能之佳,要高出追上来的车子许多倍,大可不加理会,加速前进,就可以把它们抛开去。

  可是,那两辆吉普车其中的一辆,却恶劣之至,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加快之前,竟然疯了一样,冲了上来,在我车尾,重重撞了一下!

  虽然我没有即时让道给执行任务的警车,有不是之处,可是警车的行为,也未免太猖狂了。要不是我在被撞之后,立时踏下油门,车子绝尘而去,再给他撞上两下,怕要车毁人亡!

  连一向不动气的白素,也不禁扬了扬眉,我“哼”了一声:“赶路要紧,记得他的车号了?”

  白素点了点头,我的车已驶上了通往机场的大道,只见前面,四辆警车,一字排开,阻住去路,同时有一大块告示牌,上面写著怵目惊心的红色大字:“警方执行紧急任务,此路已封!”

  我只好停了下来,只有响著警号的警车,可以疾驶向机场。

  白素道:“大事情,听听收音机怎么说。”

  一言提醒了我,忙打开收音机,恰好听到特别报告:“本台最新消息,机场发生大规模劫持人质事件,约有超过三百名人质,被一男两女劫持,目的似是想阻止飞机起飞。警方特种部队正在紧急应付,赴机场的路,已被封锁,请驾车人士注意。”

  才听到这里,“蓬”地一声响,一阵震动,我的车尾又被撞了一下。这一下,由于我的车停著不动,所以更是剧烈,若非我和白素的身手,懂得在紧急中如何保护白己的身体,非受伤不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笑了一下:“不必教他怎么做人!”

  我被白素一说,也立时心平气和:“对,为甚么要使他变得聪明?”

  说话之间,一个身形高大的警官,已经自吉普车上跳了下来,面目颇为英俊,可是有一股戾气,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态,正证明他内心的浅薄和无知。

  他下了车之后,一伸手,一拳打在我的车顶之上,又立时一脚踢向车门。

  我刚想下车,调侃他几句,另一辆警车疾驶而来,在车中传出了一下呼喝声:“你又在生甚么事?”

  那警官一怔,一副愤怒之色,指著我的车:“我要拘捕这车的司机!”

  驶来的车中,一个穿便服的人下车,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一下:“有人替我们挡麻烦了!”

  那下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所熟悉的警方特别工作室主任黄堂。

  他显然早已认出了我的车子,也知道我在车中,所以急步向前走来。

  其时,那高个子警官已想拉开车门,拉之不开,对车子踢了几脚,竟然拉出了佩枪,就待射向门锁。

  黄堂抢过来,飞起一脚,踢向那警官的手腕。那警官看来高大威武,行动也如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却很是脓包,竟未能避开黄堂的这一脚,一下子被黄堂踢中,手中的枪,直飞向天。

  就在这时,白素倏地自另一边车门穿出,一下反弹,上了车顶,在车顶上略一借力,跃起两公尺高下,就在半空之中,把那柄枪接在手中,再轻轻巧巧,落下地来,当真是兔起鹘落,好看美妙之至。

  白素落地之后,把手中的枪倒转,还给黄堂,笑道:“幸亏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当家的不识趣,只怕要成枪下冤魂了!”

  黄堂的神情尴尬之至,想道歉,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想要责备那警官,但想必由于那警官实在太凶顽,朽木不可雕,骂了也是白骂,更不知如何开口。

  他胀红了脸,一顿足,连声道:“真是……真是……”

  这时,我也下了车,那警官在惊呆中定过神来,神色悻然,大声道:“黄主任,我和你并无统属关系。”

  黄堂冷冷地道:“上头已命我全权处理此案,这两位,是我请来相助的!”

  那警官傲然道:“哼,那我就带人撤退!”

  黄堂道:“不,你那一部分人,暂时归我指挥,这是命令!”

  黄堂说著,把枪向那警官递了过去,那警官伸手去接。我看到白素中指一弹,弹出了一颗极小的砂粒,那警官才接枪在手,砂粒便弹中了他手腕上的“尺关穴”。那么小的砂粒,白素用的力道又恰到好处,他可能连感觉都没有,可是穴道受了力,却令他五指,刹那之间,变得一点力道也没有。

  他才接枪在手,还没有握紧,五指力道消失,自然那枪也跌落地上。

  他呆了一呆,哼了一声,立即俯身去拾枪。白素的第二颗砂子,又已弹出,他身子还没有直起来,枪又失手跌落地上。

  我已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黄堂先是一怔,接著也哄然大笑。

  那警官虽然凶顽,但并不笨,自然也知道了有人在捉弄他,可是却绝无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当然也可以知道和我们有关。

  所以,他向我怒视了一眼,又伸手去抓枪。

  我看他这一瞪之时,目光之中,竟充满了怨羞,心中感叹,怎么会有这等暴戾之人,实在令人反感。所以我趁他身子还没有站直,疾伸脚在地上踢起了两枚小石子,激射而出,射在他的腿弯处。

  这时,他如果站直身子,这一下未必能令他怎么样,至多觉出腿弯上略略一麻而已。可是这时,他正俯著身,身子本就向前倾,自行有一股力道在那里,我这一击,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借他自身的力道,去对付他自己。中国传统武术之中,最懂得这种利用,所谓“四两拨千斤”者就是。

  那四两如何拨得动千斤?只是由于千斤本来有千斤力在,被四两因利就便,加以利用了而已。

  那警官一中了我的暗招,陡然之间,双腿一软,身子向前倾去。他还想稳住身子,不仆倒在地(这一点,也早在我计算之中),两股力道一错,全集中在腿弯上,所以双腿一曲,身不由主跪倒在地。

  黄堂对这人,想必也绝无好感,因为他竟然在此际落井下石,呵呵笑著:“知错就好,不必跪下行大礼了!”

  一句话,令那警官的面孔,胀得血红。他手在地上一撑,跳了起来,握枪在手。看来,若不是他还有一丝良知,知道开枪对他自己的严重后果,说不定就向我们三人,乱枪扫射了。

  黄堂也看出了情形不对,一个箭步,挡在他的面前,喝道:“收起枪!”

  那警官脸色由红而白,用力收起了枪,僵立著,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这类人的脾性,死要面子,一时之间,还弯不过弯来。最后的办法,是当他不存在,所以我向黄堂道:“机场的情形怎么了?”

  黄堂一挥手,突然冒出了一句令我和白素两人都愕然的话来。

  他道:“良辰美景这一对活宝贝,这次闯大祸了,谁也保不住她们!”

  我惊讶道:“她们怎么呢?”

  黄堂道:“她们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劫持了超过三百名人质,要胁机场停止运作二十四小时,甚么飞机都不准起飞。”

  我更是骇然:“你误会了吧!我们接到她们的电话,说是她们成了人质,要我们立即前去解救!”

  黄堂闷哼一声:“可是我接到的报告是,机场警卫的武装,全是被一双身穿红衣、来去如飞的美女解除的,难道会有错?”

  白素道:“别在这里争了,去到现场再说。”

  黄堂提议:“上我的车,随时可知最新的情况。”

  我和白素一跃而上,黄堂也跟了上来,一个年轻的警员驾著车。黄堂一上车就说:“报告最新的情况!”

  通讯仪中立时传出了报告:“没有大进展,被劫持者之中,有感到不适,需要就医者,都被释放。劫持者的目的,还未曾弄清,只是不让所有飞机起飞。”

  黄堂道:“那一双红衣女子,是怎么一回事?”

  报告道:“不清楚,她们动作快绝,和主要劫持犯是……一气的!”

  我喝道:“说话要负责,有甚么证明?”

  作报告的显然不知道插言的是谁,犹豫了一下,才道:“她们……缴了警卫的武器,一起放在劫持犯身前,由劫持犯使用。”

  黄堂吃了一惊:“有多少武器被……缴去了?”

  报告的声音苦涩:“单是自动步枪,就有三十二支之多,全上足了子弹。”

  我也吃了一惊一个人如果手头拥有三十多支上足子弹的自动步枪,那么,劫持上千人,也足够了!

  由此可知事态的严重,实是超乎想像之外。

  白素沉声问:“请问清楚,两个红衣女子,究竟是甚么角色?”

  黄堂照白素的话问了,报告有点迟疑:“不是很确定,她们自称也是被劫持的,可是却又一直在替劫持犯做事,不但帮他搜集武器,而且,还帮他发号施令”

  听到这里,白素打断了话头:“等一等,她们能和那个聋哑人沟通么?”

  报告又迟疑了一阵:“也不能肯定,那聋哑人能使用的手语,警方的手语专家一点也不懂。可是,不准所有飞机起飞的要求,却是两个女子提出来的,她们说,那正是聋哑人的要求,也不知她们何由得知。”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拍打一下,因为事情看来乱成了一团,简直是乱七八糟,到了难以弄得清的地步。

第三部:闹机场

  黄堂追问:“那为何一上来,说是有一男二女,三个人劫持人质?”

  报告道:“情况一上来,极其混乱现在也很混乱,所以才有这样报告。事实上,那两个女子的身分,很难确定,她们自称也是被劫持者,声称若不照那聋哑人的意思行事,聋哑人就要伤害其他的人质。但是也有可能,他们本是同党,作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事后可以置身事外,不被追究。”

  我再插了一句口:“那聋哑人没有进一步的要求?”

  我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只是不断发出十分惊人的吼叫声,可是根本不知道为了甚么,就算他有要求,也没有人懂。”

  我自言自语:“哼,事情可算麻烦之极。”

  黄堂也喃喃道:“之极的千次方。”

  白素却道:“等到了现场再说。”

  说话之间,车已驶抵机场大堂的门口,只见附近全被警方封锁,至少有数百名警员,配备各种武器在戒备。我们首先看到的,却是良辰美景。

  只见她们两人,照例是一身红衣,站在一辆车子的顶上,正在向警方发话。两人道:“怎么警方的最高负责人可没有来?再不来,人质可能受到伤害了!你们别乱来,我们已请了卫斯理、白素夫妇来,事情一定可以和平解决,一定可以!”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真是幸运,是我们先赶到。若是给那脾气暴戾的警官先赶来的话,看到她们这种说话的态度,只怕已经下令开火了。

  我首先跨出车去,忍不住叱道:“你们两个,在胡闹些甚么!”

  两人一见了我,大是高兴,可是我一开口就责备她们,又令得她们大是气馁,两人委屈道:“你总是不问情由就责怪我们!”

  黄堂和白素也出了车,立时有三个警官跑前过来,向黄堂行礼。

  白素已道:“我们先进去再说。”

  良辰美景也在叫:“我们先进去再说,可是不能有人带武器!”

  黄堂忍不住道:“两位是劫持犯的代言人?”

  良辰美景一翻眼:“听不听由你,可是我们认为,激怒那人,绝非好主意。”

  黄堂道:“当然,那人手上有许多武器,这些武器,都是你们为他夺来的!”

  黄堂对良辰美景的指责,可说严重之至,我立时想替她们说几句话虽然两人的行为很怪,但是我相信她们这样做,必有原因。

  不过我还没有开口,一看到她们两人的神情,就知道根本不必说甚么了。因为两人笑嘻嘻,一副不在乎的神色,丝毫也不觉得事态严重。

  她们道:“我们也没有办法,那人用杀害其他人质来要胁我们,我们只好依他的主意行事再说,要是这些武器的主人不合作,我们怎能顺利得手。对不对?”

  两人伶牙俐齿,说得黄堂哑口无言,神情尴尬,我忙打圆场:“好了,进去看情形再说。”

  正说著,只听得机场大厦之中,传出了一阵可怕的吼叫声。

  那声音洪亮之至,震得人耳际,嗡嗡直响,一听就知道,发出吼叫声之人,有著过人的肺活量一般武术深湛之人,都有这个能耐。这阵吼声,突如其来,确然也有风云变色之威。

  良辰美景忙道:“快进去吧,他又在生气了!”

  黄堂闷哼了一声,向他的手下摆了摆手:“你们仍守在外面。”

  几个警官答应著,良辰美景在前,我、黄堂、白素在后,一起走了进去。

  两扇阔大的自动门才一移开,就看到了机场大堂中的奇景。

  只见各色人等齐全正是一个大型机场中应有的各种各样人。

  但是在正常的情形下,这许多各色各样的人,都在忙碌地活动,各有各忙,凌乱一片的。而此时,所有人都如同泥塑木雕一样,静止不动,像是一切都停顿了一样,这就显得怪异莫名了。

  令得所有人(好几百人)一动也不动,而且鸦雀无声的原因,也一看就明白。

  在一个角落处,有一座颇高的柜台,就在那柜台上,堆著一堆自动步枪,在枪堆之后,站著一个人。这人,下半身被堆得很高的枪枝所阻,自腰以上,则露在枪堆之后。

  乍一见这个人,实在无法不令人吃惊何人难免,我和白素也不例外。

  只见其人肤色如铁,比黑人还黑,若不是他的脸形没有黑种人的特徵,一定把他当是黑人了。

  他肤色黑而亮,自腰以上,赤裸,肌肉盘虬,每一块凸出的肌肉,像是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可以看到它们在跳动活跃。

  他粗壮的手臂抬著,巨大的双手,一手捏著一柄威力强大的自动步枪。他又居高临下,再加上他那副神威凛凛的卖相,所以没有一个人怀疑自己的生命,正在此人的控制之下,所以才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出声。

  那人的姿态,威武之至,我们进来时,他正在仰天吼叫,看不清他的面目。

  他叫了一阵,良辰美景已飞掠到了他的身边,他这才止住了吼声,低下头来。

  一看他的长相,我又是一呆。

  只见他头上光秃,一样的漆黑铮亮,半根头发也无,五官甚小,挤在一起,那情形古怪之至,如鬼似妖,只有半分像人。

  这个怪人,自然就是良辰美景口中的“四巧堂高手”了,造形如此奇特,和他的古怪江湖身分,倒是相当配合。只不过这样的一个人物,应该是属于古代的,行动也应该是劫法场,大叫“刀下留人”甚么的,才合适一些。如今双手都提著自动步怆,在机场劫持了几百名人质,这未免太现代化了些,大是格格不入,也正由于如此,所以看来格外怪异。

  良辰美景一到了他的身边,倏然分开,一边一个,站到了那人的左右。那人看看左,又看看右,挤在一起的五官乱动,口中荷荷有声,神情又古怪又滑稽。

  看来,他对良辰美景一模一样的长相,极有兴趣这自然也能对他起情绪上的安抚作用。我立时把这一点向黄堂提了出来:“你看,那人一见到她们就安静了下来,由此可知,人质不受伤害,她们的作用甚大。”

  黄堂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也点了点头。

  白素在这时,沉声道:“你们谁也别动,黄主任,传令下去,谁也不准妄动,我去和那人交谈。”

  白素此言一出,我不禁大奇。

  因为这时,有两个警方的手语专家在,离那怪人不远,良辰美景正在和那怪人不断打手势,比画著,想要沟通甚么。

  可是那怪人只能懂简单的手势,无法作进一步的沟通。

  那两个警方的手语专家叫:“没有用的,他根本不懂手语!”

  良辰美景不服,反道:“他懂手语,只是你们不懂他的手语!”

  那怪人在比画之中,有时动作古怪之至,会连身子一起动作,而且,连五官也一起在动,分明这些动作之中,都包含著一定的讯息,只是无人能懂而已。

  白素却突然宣称,她能去和那怪人“交谈”,难道她竟懂得四巧堂特有的“语言”么?

  我正想著,白素已向前走去这时,大堂中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只有白素一人在向前走,虽然她走得并不快,但看起来,却碍眼之至。那怪人颇是机伶,也立时发觉,立时一声怪吼,手中的自动步枪,向白素挥动,那意思是叫白素别动。

  白素站定,双手高举过头,做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同时腰肢扭动,厥状甚怪。

  如果不是场面很是紧张,乍看到白素的这种怪模样,我真会大笑起来。

  白素做了这些怪动作,还没有再站直,就听得那怪人发出了一下巨吼声。

  那是一下真正的巨吼,声响之大,全然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我被震得整个人跳动了一下,几百人,人人失色,不少女性,不由自主,失声尖叫,有的甚至哭了起来。那实在是由于在实际生活之中,谁也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之故。

  那人一面吼叫,一面身形陡长,像是阿拉伯神话之中,忽然自瓶中冒出来的巨人一般。原来他刚才并不是站著,只是坐著或蹲著,由于下半身被枪枝所掩遮,所以看不真切。

  这时,他才真正站了起来。

  那人一站了起来,全场所有人,又一起静了下来。

  因为他身形极高,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约有两公尺半高下,我认识的人之中,曹金福这大个子,是最高最粗壮的了有一次到我家来,伸手敲门,竟然一下子把门打穿了。

  可是,眼前这个人,个头似乎比曹金福还要高,而且就著一站起来之势,赤裸的上身如盘虬般的肌肉,跳动不已,充满了强劲之极的动感,简直是人体美的极致,具有极强的震撼力,所以才使得适才惊惶无比的群众,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他站起来之后,五官挤动,神情高兴之极,也意外之极,立时举手投足,做出了一连串的怪动作来。

  白素也报以一连串更怪的动作,不但手舞足蹈,手指闪动不已,而且还有身体的大动作,包括了两次踢足过头,身子跃起,在半空之中,三百六十度转体,和三个原地后空翻在内。

  总之,怪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

  那怪人一面发出连连的怪吼声,一面也还以各种各样的怪动作。

  那些古怪的动作,有许多,一定要身经极艰难的武术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得到我是指真正的严格武术训练,绝非指戏班子的那种花拳绣腿。

  这时,我也可以知道,白素和那怪人的一连串怪动作,正是“四巧堂独有手语”,他们两人,正在通过这种特别之极的方法“交谈”。

  这种情形,把所有人看得目定口呆。

  由于那怪人早已把手中的自动步枪扔去,所以实际上,所有人都已不再受威胁了。

  可是,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奇特,一个美丽之至的妇人,和一个巨无霸,不断做出千姿百态的怪动作,又是诡异,又是怪诞,所以人人看得目不转睛,也没有人想离开去。

  良辰美景不知在甚么时候,闪到了我的身边,拍手欢笑,叫著:“白姐真行,真能和他交谈!”

  我已经揉了几次眼睛,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白素何以会“四巧堂手语”看起来,这种特别的“语言”,很是复杂,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学得会的。

  这时,白素和那怪人,身子的大动作已不再那么多,但是双手十指的动作,又快又繁复,看得人眼花撩乱。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自然没有人能懂得他们“交谈”的内容,只好眼睁睁地看著他们。

  只见白素渐渐现出惊讶的神情来,而且,惊讶的程度,愈来愈甚。

  这使人知道,两人“谈话”的内容,一定古怪之至,因为白素绝非大惊小怪的人。

  我性急,叫道:“先说一点来听听,究竟是甚么事?”

  白素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各位听了,这位一点恶意也没有,他不顾一切,是来搭救各位生命的。”

  白素不开口,事情已令人摸不著头脑的了,可是白素一开口,莫名其妙的感觉,顿时增加了十倍。

  这人在机场劫持人质,大闹一番,竟是为了搭救人命来了?

  这真是从何说起?

  黄堂首先问道:“这人”

  可是,他才说了两个字,事情突然之间有了变化,只听得有人一声大喝:“谁也别动,全部趴下!”

  一时之间,以为又来了一个劫持者,可是我却一听,就认出发出叫人趴下命令的,正是曾和我发生争执的那个暴戾之极的警官。

  循声看去,果然是他,只见他带著几个警员,手持武器,冲了进来。

  黄堂大喝道:“你干甚么?”

  那警官厉声道:“捉贼!你不采取行动,我会向上头报告!”

  他一面说,一面冲向那怪人,这时他的行动,看来英勇无比,只是无法肯定,若那人手上也有自动步枪时,他也会如此英勇?

  我、白素和良辰美景齐声叫:“别乱来!”

  呼喝声敢说在大堂之中,人人可闻,但是却止不住那警官的英勇行为,他一下子冲到了那怪人的面前,手中的自动步枪,已直抵住了那怪人的腰际由于那怪人的身形太高,而那警官却只是普通的小个子,所以带枪相对,及腰而已,无法再高。

  黄堂在这时,也大喝一声:“快后退,这是命令……”

  可是这时,事情已发生了,别说他这个特别工作室的主任,就算是大总统的命令,也不管用了!

  只见那巨人失是低头向抵在自己肚子的枪望了一眼,立即现出极厌恶的神情,一伸手,抓住了枪管,向上便举。

  这一下动作突兀之至,我相信那警官的位阶不低,一定受过极好的枪械使用训练。可是,再好的训练之中,也不会有这样的模拟情形出现用枪抵住了对方的肚子,已经是全然占优势的情形之下,会出现那样的变化!

  大个子的身形高,握住了枪管,向上一扬手臂,不但令得那警官手臂上扬,而且双脚也几乎离地。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有应变的急智,或是若干自知之明,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立刻松开握枪的手,连滚带爬逃开去。

  这样做,可能很难看,但实在是全身而退的最佳方法。不单是那警官当时的情形,应该当机立断,立刻放手;在许多人彻底失败之前,也大多数有这样一个及时放手的机会。

  只可惜能把握住这样最后一个机会的人不多,而这个机会,却是稍纵即逝,自此不通的。

  那警官既无应变的急智,也没有自知之明,而且更加愚蠢无比,迷信自己手中的力量,他竟然在那时候,扳动了枪机。

  一阵枪声,听来刺耳之至,子弹一起射向上,射得大堂之上的装饰,纷纷下坠。现场却并不见得混乱,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人目定口呆,就算有一些装饰的碎片跌下来,落在头上,也顾不得躲开了。

  那警官之所以会扳动枪机,可能他想:你伸手握住了枪管,我一发射,你能不放手么?枪管在子弹高速通过,发射而出之际,会产生高温,绝非普通的血肉之躯所能抵受,非放手不可。

  可是那巨人却不是普通人,他伸手之际,我已看到,他那一双大手,五只手指奇短,掌心粗糙无比,分明是练过铁砂掌之类的功夫。这种功夫在练的时候,手掌就要不断在极热的铁砂之中插上几千万下,再配合特殊的药物,把手掌的皮肤变得坚强无比,自然也不会怕枪管发出的高温了。

  在枪声之中,黄堂狠狠地骂:“猪!”

  我冷然道:“别侮辱猪。”

  枪声响著,那巨人左手一伸,却已抓住了那警官的头发。

  这一招,大失高手风范,可是却实用之至。他一抓住了对方的头发,手臂一振,便将对方直提了起来,双脚离了地。

  那巨人把对方提到了和自己面对面的地步,瞪大著眼,盯著对方,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超过二十公分。

  那警官一直手指扣在枪机之上,直到一梭子弹完全射完,巨人的手,始终握在枪管之上,没有松开过,所有的子弹,一起射向大堂的天花板上。

  子弹射完,那警官还有一手两脚,可以活动,他被人抓住了头发,悬空提著,滋味自然不好受,一面挣扎,一面一拳打出。

  那一拳的力道也不轻,“砰”地一声,打在巨人的头际。巨人咧嘴一笑,那警官却怪叫起来,只见他的手已捏不成拳,手指立时红肿了起来。

  黄堂又狠狠地骂:“王八的笨蛋!”

  他骂得颇是新鲜,似乎也没有特别侮辱了王八,所以我闷哼一声。

  这时,巨人向白素望去,白素做了几个手势事后,白素十分肯定地说:“我只是要他把人放下来,可是想不到他用这个方式来放。想是他心中极恨那人,但又不得不听我的话,所以才如此的。”

  白素这一番解释,确有必要,因为若引起误会,以为白素要借巨人之手,对付那警官,这就不好了。

  那巨人一看到白素的手势,发出了一下吼叫声,突然一个转手,已把那警官托了起来,变成头下脚上。这时,那警官再凶狠、凶酷也已抛到了爪哇国,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只见那巨人托著那警官,双臂向前一送,便将那警官送得向外,直飞跌出去。

  我一看这情形不对,这巨人一送之力极大,那警官落地之后,不死也得重伤,所以发一声喊,疾掠而出。

  一来,我也不想那警官受重伤;二来,我也想那巨人看看,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有能人,所以,这一掠而出,蓄足了势子,实是我毕生在武学上造诣的展示。

  那时,良辰美景也已发动,她们两人的身法,何等之快,但却也未赶过我。

  我疾掠而出,已赶过了被巨人抛出的警官。那警官在半空之中,扎手扎脚跌来,我一赶过了他,立时双手齐出,托向他的身子,一下子托住了。可是却不料那巨人的一抛之力,大得出乎我的想像之外,一股大力,如狂潮一般涌了过来。我眼看无法站稳,非跌倒在地不可,而且,不知在跌翻在地之后,还会出甚么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也就在此时,良辰美景刚好赶到,一边一个,伸手抓住了那警官。

  那一抓,把力道卸走了一部分,我一提气,这才算是站稳了脚跟,不至于摔一个觔斗。

  我吸了一口气,把那警官放了下来,向巨人看去,只见巨人面有讶异之色,彷彿有人能把他抛出去的人在半空之中接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一样。

  我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明知若不是良辰美景及时赶到,我非当场出丑不可。由此可知那巨人力道之大,不可思议。

  那警官被我放下来之后,木然而立,看来已吓得灵魂出窍了!

第四部:今天、昨天、前天

  我伸手在他的后颈之上,用力拍了一下,他才发出了“哦”的一声,我道:“小朋友,你那鲁莽冲动的习惯,要改一改了,不然,死了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话来。黄堂大声下命令。过来两个警官,挟著他走了出去。

  白素这时已走向那巨人,她居然伸出手来,那巨人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白素向黄堂道:“黄主任,他没有恶意,一点恶意也没有。”

  这时,机场大堂中反倒乱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冒出了许多人来,围住了黄堂、白素和巨人,一个看来是机场主管,正大声吼叫:“快通知各部门,照常运作。”

  白素沉声道:“不行,机场在明日凌晨之前,要停止一切操作。”

  那主管和好几个人齐声反问:“为甚么?”

  我听得白素这样说,心中也讶异之极,还在心中问著“为甚么”,所以也急于听白素的回答。

  怎知白素却没有回答,神色为难,向我望来,分明是向我求助,要我来代她回答这些人。

  我不禁叫苦不迭如何知道为甚么?

  这时,那些人更是声势汹汹,那主管更是大声叱喝:“别理她,全是疯子。”

  他一骂白素是“疯子”,这已激怒了我,我向著他冷冷地道:“你不是疯子,你不肯听我们的忠告,是不是因此有了任何意外,你都负责?”

  我这样说,其实也只是虚惊一招,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会有甚么意外。但是我却知道这一类主管人员的习性,最怕的就是对甚么事负责。这一点,只要看看有甚么事发生之后,一切主管者都例必想尽方法推卸责任,就可以知道了。

  果然,我这样一说,那主管就一怔,但仍然声色俱厉:“会有甚么意外?”

  我连声冷笑,虚张声势:“先别问甚么意外,总之,你已接收警告,只是你一意孤行,这里许多人都可以证明。任何意外,你是不是负责?”

  这一次逼问,令得他脸色难看之至,声调也缓和了下来:“没有具体的事实,只是虚言恫吓,我不能因此停止机场的运作。”

  被我一轮毫没来由的进攻,对方分明已经退了一大步,我要是举不出具体的事实来,确然,他做为机场的主管,难以使机场运作停顿。

  可是,叫我举出具体的事实,我哪里举得出来,只好向白素望去。由于我刚才接过了她的“棒”,她已有机会思考如何应付的方法,所以这时,她的神态,看来很是从容,她向那巨人一指:“这位先生说,会有航机失事,自空而堕,爆炸,事故重大,举世震惊!”

  操作机场的人,自然忌听这样的话,所以自那主管以下,几个高层人员尽皆变色。

  那主管道:“他……这位先生,如何知道?”

  白素悠然道:“推想,或者是他放了炸弹或许不是,只是推想。”

  那主管又惊又急向黄堂大声问:“警方怎么说?”

  看黄堂的神情,一望而知,他的心中也是疑惑之至,不明白白素何以要如此。

  可是他却也从经验知道,我有时还会胡来一气,但白素决计不会,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有原因,只是一时说不明白而已。

  由于他对白素有信心,所以他吸了一口气:“警方同意,为了安全,机场全部运作停止二十四小时,等候警方作紧急调查。”

  在我们和主管交涉期间,我一直在留意那巨人的动静,只见他的神色,一直很是紧张,双手紧捏著拳,令得粗大的指骨不时发出“格格”声来。

  直到这时,黄堂这样说了,白素也立即向他作了说明,那巨人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陡然松弛了下来。

  看来,机场停止运作,对他来说,极其重要。

  我这时心中想,这巨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古代人”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和现代社会脱了节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和飞机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应该不发生甚么关系,他为甚么如此关切一个机场是否运作,还要如此大阵仗、大动作来达到目的?

  这自然只是我心中的疑问之一,事实上,我心中的疑问极多,不能一一列举。

  因为我把发生的事平铺直叙,看了我叙述的人,和我一样,都会产生同样的疑问。

  机场的几个主管,悻然离去,只有一个年纪较轻的,留了下来,自我介绍:“我叫鲁健,是机场控制室的副主任,我想留下来,和各位一起了解事情的进展,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我对他这种态度,很是欣赏,忙道:“可以,当然可以,而且必须!”

  要一个机场停止运作,而不让机场的管理人员参与其事,那自然说不过去。

  我又补充:“事情可能很怪,我的意思是,发生的事,可能不能以常理去理解。”

  鲁健摸了摸他留的平顶头:“我早有此心理准备有卫斯理参与的事,当然都不能以常理去理解。”

  我笑:“你且别忙捧场,究竟是甚么事,我到现在为止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鲁健很是机伶:“看来,卫夫人大有头绪?”

  白素道:“我也没有!”

  这时,在黄堂的带领之下,一众人向驻机场的警方办公室走去。

  那巨人紧随在白素的身边,别看他如此高大,而且,毫无疑间,武功绝顶,可是动作神情,对白素的那种依赖的眼神,十足像一个小孩子虽然我估计他的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

  像那巨人这一类型的人,最难从他的外型去估计他的年龄,但他是一个成年人,这一点,殆无疑问。

  到了警方的办公室,人人不约而同望定了那巨人,虽然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但是却又每一个人都不知如何发问才好。

  办公室并不大,人又颇多,很是挤迫,可是良辰美景偏有本事像蝴蝶一般,在陈设和人与人之间,穿来插去,令人眼花撩乱。

  好几次,她们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都伸手想把她们抓住,可是总差那么一点,她们的身法,实在太快,难以如愿。

  还是鲁健先开口:“是不是可以让我先知道,这位先生,为甚么要机场停止运作?”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望著白素,显然是他知道,白素是唯一能和那巨人沟通的人。

  白素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各位,事情有些不可理喻,我只是照实说。”

  大家都没有异议,良辰美景也停了下来。

  白素道:“这位大哥说,因这个机场起飞的飞机之中,有一架会在空中爆炸,导致好几百人丧生,所以他要机场停止运作,以防止惨剧发生。”

  白素不说明原因,人人莫名其妙,可是她一说明了原因,大家更是莫名其妙,至少我是如此。

  在办公室中,不超过十个人,但一听了白素的话,个个反应相同,都发出了表示不明白、不满意,和觉得很怪诞莫名的声音。而且接下来,几乎人人都张口发问,一时之间,甚么也听不到。

  白素高举双手:“一个个发问,我会代问这位大哥。”

  她一面说,一面又用那古怪之极的手语,向那巨人“说话”,想来是在徵询巨人的意见,是不是肯回答她转达的问题。

  在这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先爆出了一个问题:“你怎么会这种古怪手语的?”

  白素立即回答:“这问题,可以迟一步再说。”

  那巨人也立时有了回应,白素又叹了一口气:“谁先问?”

  鲁健和良辰美景齐声道:“我。”

  说了之后,他们互相又让了起来,“你先说”,“你们先说”,我大喝一声:“都不说,我先说!”

  我立刻把问题提了出来:“这人有预知能力?”

  这个问题,自然也是别人想提,而没有提出来的。所以,我的话一出口,立时有一片响应之声。

  而且,我也相信,其他人和我一样,都预期白素会有肯定的答案在我的经历之中,曾经有过遇到有预知能力的人的经过,就算眼前这个巨人有预知能力,对我来说,也不是甚么新鲜的事。

  可是,白素摇头:“不,不能说他有预知能力,不能。”

  她强调了“不能”,也就是说,那巨人并不是有预知的能力。

  这样的回答,对我来说,虽是意外,但也不是极其不解,因为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但对鲁健来说,却是惊讶之至,当我提及“预知能力”时,他已瞪大了眼。及至白素否定了我的问题,他的神情更是怪不可言,立即问:“他没有预知能力,怎知飞机会有失事?”

  他在急忙之中,把“会有飞机失事”说成了“飞机会有失事”,听来有点像是洋人在说中国话。不过在那样的情形下,并没有人理会他。

  白素并没有理会鲁健的这一问,只是向我望来,她自然知道,我会有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这巨人,他有在时间中旅行的本领?”

  “在时间中旅行”这样的事,连听起来都觉得很是拗耳,但在我的经历中,也曾遇到过有此能力的人,王居风和我的表妹高彩虹,就有这个本领。他们两人,志同道合,一直在时间中旅行,颇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虽然我已很久没有他们的讯息了,但是我深知他们必然在不知何年何月之中,享受人生最后一次,他们向我提供了骇人之极的录影带,发展成一个在中国金沙江上游发生的传奇,我已把它记述在《黄金故事》之中,那是卫斯理故事之中很突出的一个,印象深刻。

  鲁健听到了“在时间中旅行”,更是神情怪异莫名。

  白素想了一想,仍然摇头:“也不能说他有在时间中旅行的本领!”

  白素竟然又一次否定了我的问题,那确然令我意外,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良辰美景也嚷了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鲁健忽然也叫了起来:“我知道了!”

  他的呼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素的眼神之中,更充满了鼓励之意,请他说出来。

  可是他一开口,却令人大失所望,引起了一片嘘声。

  他竟然道:“各位,这是‘三条毛虫的故事’”

  看他的神情,像是接下来还想问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三条毛虫的故事”,但未等他开口,嘘声已然四起。

  良辰美景更是大声道:“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卫大哥的故事里,就提到过好多次。”

  黄堂却道:“他的意思是,这位巨人先生在胡说八道,我倒也有此感。”

  白素道:“他是不是胡说八道,我也不能肯定,我早已声明过,他说的一些事,不可理喻之至。”

  究竟如何“不可理喻”,白素始终没有说出来,我们自然不知道。

  良辰美景道:“不猜了,白姐你说。”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再肯定一下。”

  她说著,面对著那巨人,又“交谈”起来。

  两人的动作都怪异之至,有的动作,四肢身体的摆动幅度相当大,以致黄堂、鲁健、良辰美景和我,要不断搬开桌子椅子文具柜甚么的,以给他们可以有发挥的余地。

  在这过程之中,我们甚么也看不懂,只看到白素的神情,充满了疑惑。那巨人则有好几次咬牙切齿,表示他说的是实话。

  由此可知,那巨人所说的话,一定古怪之至,那更令人焦急。

  好不容易,白素和那巨人的“交谈”告一段落,白素最后向那巨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那巨人在坐下之前,走到放蒸馏水的架子之前,一伸手,抓起那一大瓶蒸馏水来,举瓶便喝,只听得“咕嘟咕嘟”一阵响,一大瓶水已去了一半。

  白素双手按在一张桌子上,开始叙述那巨人的话,她在转述之前,声明:“这巨人两次的说法一样,我也找不出甚么破绽来,可是信与不信,只好全凭己意了!”

  她说著,略一停顿,才转入正题,可是第一句话,就听得人莫名其妙。

  她道:“他在十岁那年,有一个奇遇,从此,他的生命就与众不同,变成了双程生命。”

  不但我不明,看来大家都不明,因为各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白素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我的发问,继续道:“人的生命,是单程生命,自出生到死亡,就那么一程,走完了,也就完了。就算再生,也是另一次单程,而不是双程。”

  我仍然不明白甚么是“双程生命”那不是由于我的想像力不够丰富,而是这个词、这种说法,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自然难于理解。

  白素又道:“双程生命,就是有回程的生命!”

  我忽然感到极度滑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有回程,那是甚么意思,像是买了来回票一样,到了目的地之后,还能回来?”

  白素竟然回答:“可以说是如此!”

  我扬起手来:“生命的单程,是出生死亡。回程是甚么?是死亡出生?”

  若说有双程生命,自然就是这样子。

  这也是我哄笑的原因,试想,一个人若是有回程的生命,也就是说,他会愈活愈年轻,最后,回到他母亲的子宫中去,成为一颗受精卵子。这不是黑色的滑稽么?

  白素却一点也不感到好笑,她神情严肃:“最后会怎样,还不知道。如今,他的回程生命,最特别的一点是,时间的转移,与我们完全不同。”

  白素的话,愈来愈玄妙了,不过我可以明白。鲁健问:“甚么叫‘时间的转移’?”

  我哼了一声:“就是过了一天又一天。”

  鲁健又问:“他怎么不同?”

  白素道:“他也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可是和我们正好相反。”

  我陡然明白白素想说甚么了,但却一时之间,由于过度的惊讶,竟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白素也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她只向我点了点头,才道:“我们,过了今天是明天,过了明天是后天。他在走回程,所以和我们不同”

  白素说到这里,我已叫了起来:“天!他过了今天是昨天,过了昨天是前天!”

  白素点了点头,良辰美景听了,跳起老高,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觔斗,落在一张桌子上。黄堂瞪大了眼睛,鲁健身子像陀螺一样,团团乱转,而且,不断用力拍打著头顶,显得有点不正常事实上,那是正常的,任何人听了我刚才所说的话,都应该有些不正常的反应,那才正常。因为我的话,太不正常了!

  黄堂先叫了起来:“卫斯理,你在说甚么啊?甚么过了今天是昨天,过了昨天是后天?”

  我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气:“那就是说,他过的日子,是倒过回去的……不对,也不是倒过,是走回头的,就像你从甲地到乙地,再走回头,由乙地回到甲地一样,回头路”

  黄堂不等我说完,就大叫一声:“更不明白,你愈说我愈糊涂了。”

  我苦笑:“事实上,确然,我也糊涂了。”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苦笑:“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解释,而且,我的思绪也很紊乱。还不能了解整个情形是怎样,不过,他说到一点,倒是有助于了解他的生命历程,与我们的不同之处。”

  这时,各人都已大致定下神来,等白素作进一步的说明。

  白素道:“他告诉我,能遇见我们,实在太高兴了。他想不到能有这样的巧台,遇到了一个可以倾诉他的遭遇的人,这机会太难得了。”

  我扬眉:“确然,在这世上,要找懂得四巧堂手语的人,太少太难了。”

  白素知道我因为弄不明白她如何会懂四巧堂手语,所以心中疑惑。她仍不解释,只是一笑:“不是指这一点,而是说,他和我们相遇的机缘,太难得了。”

  我摊了摊手:“人与人之间相遇,尤其是偶遇,本来就是难得的事,算起或然率来,几乎等于零。”

  白素摇头:“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他和我们相遇,就只限于今天,这十二个时辰”

  我不满:“请说二十四个小时。”

  白素改口:“就只有这二十四个小时,我们正好相遇,过后,就永远没有机会见面了。”

  良辰美景早已自桌上跳了下来,停在白素的身边,她们问:“为甚么,他要死了?”

  白素道:“不是,过了今天,我们去到明天,他走向昨天,就再也没有机会相遇了。”

  白素这句话一出口,各人又静了片刻,我要求:“能不能说具体一些?”

  白素点头:“好,今天是乙亥年”

  我忙道:“请用公元纪年!”

  白素叹了一声:“因为事情很怪,我用了他的说法,听起来反倒顺耳一些。”

  我只好说:“那就随便吧!”

  白素道:“今天,是乙亥年七月初四。过了今天,我们进入明天,是乙亥年七月初五。而他,则走回到七月初三。”

  白素说得再具体也没有了,可是听了她的话,各人仍是面面相觑。

  白素又道:“我们向一个方向走,他向相反的方向走。今天,七月初四,恰好是一个交会点,就像两条直线,只可能有一个交点一样,过了今天,我们和他愈离愈远,再也没有机会相遇了。”

  白素这一次,说得更明白了。

  但是办公室中也更静了,只有那巨人的大口呼吸声。我们都向他望去,他也望著我们。

  良辰美景先开口:“可是……过了今天,他到了昨天,总还能遇到别人的!”

  白素道:“那当然,不过,那是另一批人,除非,他也遇到一个也在走回程生命的人,那才能有机会天天在一起。”

  我忽然问:“他遇到过没有?”

  白素道:“我也问过,他说没有。”

第五部:时空紊乱

  我望向那巨人那有“双程生命之路”的人,一时之间,脑中乱成一片,别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连想,都不知道该想甚么才好!

  过了一会,我才问:“怎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在他身上的?”

  白素摇头:“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我再追问:“这种事,在他身上发生多久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他说,他活了七十二岁,而今天,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一面挥著手,一面道:“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

  白素道:“是的,如果这种情形继续下去,他还要再走四十七年,才能走完生命的历程!”

  我吞了一口口水,想到的是:一个人,如果有了双程生命,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人都恋生怕死,双程生命,可以说是活两次,打破了人只能活一次的规律。可是,其中的一程,却是回程。回程的生命,过了今天是昨天,身处其间,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真是难以想像。

  良辰美景定著眼盯著那巨人,声音也变得有点异样:“白姐,你说他已走了二十五年的……回程路,那就是说,往后去二十五年的事,他都经历过了?”

  白素道:“是,这正是他今天大闹机场,要机场停止运作的原因。”

  白素忽然这样说,当真是奇峰突出之至,鲁健大声道:“这有何关联?”

  白素道:“今天,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每一个人对自己生日那天,周遭发生过甚么事,总记得很清楚。而且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发生过两次,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大家(至少我是)都很乱,所以对白素的话,要花一番精神去消化,一时之间,无人出声。

  白素也看出了我们的情形,她道:“情形极怪,要花一点心思才能理解。我尽量把事情简单化。”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今大是七月初四,请用心听著,明天是七月初五。我们的明天,是他的昨天这一点,先要弄明白,别理会是不是有可能,或是否太荒诞,先确定了这一点再说。”

  我们都点头,鲁健像小学生听了老师的讲解之后一样,重复了一遍:“是,先确定一点,我们的明天,就是他的昨天,他已经经过了我们的明天。”

  白素道:“而且是两次。”

  我有点混淆:“两次?”

  白素道:“是,两次。一次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程,他在七月初四过了四十七岁生日之后,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五,这一程的生命,和我们一样。第二次是在生命的回程上,经过了七月初六,到七月初五,再到今天,他的生日。”

  这样的解说,够明白了,大家都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事情的要点所在了:“他知道,在七月初五会有事发生,会有一架飞机失事!”

  白素吁了一口气,因为她总算把一件几乎不可能用人类语言说得明白的事,大体上说明白了。

  她道:“在他的双程生命之中,两次经历了七月初五。两次,他都知道在这一天会有一架飞机失事,机上数百人,无一生还,所以,他才有今天的行动。”

  白素虽然把事情大体说明白了,可是我的脑中,却更加混乱了,我道:“他的目的,是想不要有飞机起飞,那也就可以不发生飞机失事了?”

  白素道:“正是如此。”

  不单是我,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不对……不对,这不对头!”

  白素道:“是,这一部分,是有点混乱。”

  我大声回应:“岂止‘有点混乱’而已,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无法接受!”

  白素道:“在提出问题之前,我想先强调一点,事情本来就不可理喻我已一再声明过,所以,请不要以常理去理解。只要接受这个事实,那也不至于太不能接受。因为事情本身,完全超出了我们自小所受的逻辑训练,是会感到混乱的。”

  我苦笑:“好,提倡‘理解的要接受,不理解的也要接受’者,可以大叹吾道不孤了。”

  白素一摊手:“没办法,如果坚持要用常理去理解,根本无法进行。”

  我道:“虽然如此,可是有一些事,还是非弄清楚不可的。”

  白素道:“请说。”

  我道:“七月初五,明天会有一架飞机失事?”

  白素道:“是,他知道。”

  我不厌其烦,重复道:“乙亥年七月初五,这个日子,他已经过了两次?”

  白素点头:“是,而且是同一个乙亥年。”

  我吸了一口气:“那是说,飞机失事,一共发生了两次?”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时,大家都跟著点头,显然这也正是他们想问的。

  白素道:“这一点,很具体地说明了事情不能以常理去理解,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弄清楚了,可以避免在其他问题上引起混乱。”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虽然他经历了知道飞机失事两次,可是实际上,飞机失事只有一次,那一个乙亥年的七月初五,他去的时候遇过,回来的时候也经过。别忘了他的生命是双程的!”

  一时之间,良辰美景、黄堂、鲁健,纷纷发言,乱成一团。我大喝一声:“别乱,由我来统一发问!”

  各人静了下来,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道:“大家冷静一点,现在虽然许多问题纠缠在一起,显得乱麻一般,但只要细心清理,还是可以理出一个头绪来的。”

  这时,白素要做的事,可真不少,她不但要和我们对答,而且还要和那巨人交谈。和那巨人的“交谈”,相当辛苦,很多时候需要有大动作。

  我道:“好,慢慢来,先从双程生命说起。现在,他的生命是在回程途中?”

  白素道:“是。”

  我问道:“他的第一程生命,曾活到七十二岁。那也就是说,他到过二十五年之后?”

  白素点头,表示肯定。

  鲁健叫了一声:“天!他到过未来!”

  白素的神情,略有疑惑:“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可是,由于人类对于‘时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并未能有真正的了解,所以对过去、未来等等,都存在著难以理解的问题。”

  鲁健道:“时间就是时间,有甚么不了解的?”

  我“哼”了一声,白素耐心解说:“如果问:时间是甚么?相信没有人回答得出,只好如阁下刚才所说:时间就是时间。但这样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时间抽象之极,根本没有具体的事物可以拿得出来。”

  良辰美景道:“一次日出日落,就是一天的时间,这应该是具体的。”

  白素道:“不是,日出日落这种现象,持续了许多亿年;而时间的观念,却是在人类发展之后才产生的。而且,每一次日出日落都相同,可是为甚么要分别成为今天明天后天?又为甚么随著时间的过去,人的生命会步向结束?时间本来是根本不存在的,只不过有了人,才产生了时间这样的一个观念,而这个观念,却又决定了人的生死。人类岂不是自己建立了一个观念,规范了自己的生命?”

  白素一口气说下来,我听到一半,已忍不住轻拍自己的脑袋,因为这一番话,引起思绪上的混乱更甚。

  我趁白素的话告一段落,忙道:“先别讨论这些,更乱了。就照你刚才所说,我们不用常理去理解就是。”

  白素叹了一声:“也只能这样。”

  我又重复道:“他到过未来?”

  白素再次肯定:“应该是如此,不然,他如何回来?”

  我试探著:“可以假设成为,时间是每个人独有的,也就是说,每个人有他自己的时间。”

  白素又叹了一声:“其实,不必假设甚么,先接受事实,再作探讨。事实是,这巨人经历过两次七月初五,两次他都知道有飞机失事。”

  我高举双手,表示不再支持己见。别人虽然面有难色,但是也实在难有更好的说法,所以神色尴尬。

  白素继续道:“所以,他要机场停止运作没有飞机起飞,自然不会有飞机失事。”

  我也学她叹了一声:“你的话,陷入了时间问题的一个最不可解决的矛盾之中既然两次在七月初五都有飞机失事,他如何能改变这个事实,要知道,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并不是未曾发生,可能发生的事。”

  良辰美景也道:“还是不对。这样说来,竟有三个七月初五了。一架飞机,怎么可能失事三次?”

  白素也不由自主,轻轻敲打头部:“我也不明白,可是他坚持如此,我问过他,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说不想明知有惨剧,却任由惨剧发生。”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问问他,他在四十七岁到七十二岁这二十五年之中,每一日都经过了两次,这两次都是一模一样的么?”

  良辰美景反应极快,不等白素回答,就抢著道:“当然不一样,上一次七月初四,是二十五年前,我们根本没有出世!”

  说了之后,她们立即更正:“不是二十五年,一去一回,是五十年,连飞机也没有!”我摇头:“你们又用常理去看这事了并没有五十年前或二十五年前,都是今天。”

  白素道:“是,都是今天。”

  良辰美景不服:“我们只遇到他一次,他却已有了两个今天,那上一个今天,他也大闹机场来著?”

  白素道:“没有,我详细问过他。他说,上一个今天,他在太湖边上抓龟……去程和回程中,虽然都经过今天,可是一切却可以大不相同。”

  我低呼了一声:“发生的事,可以改变的!”

  白素道:“是,过了今天,他会回到昨天,这昨天是七月初三,可是那是他回程的七月初三,和去程的七月初三可以完全不同,他见到的、遇到的,全是另一批人,发生的是另一些事。”

  我又“啊”了一声:“这是否说明事情是可以改变的呢?”

  白素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肯定,我又盯著那巨人:“这么说来,他也知道七月初三发生过甚么事了?”

  白素点头:“当然,他去程时经历过,我们也都知道昨天发生过甚么事,可是回程的七月初三会有甚么不同,他却也不能知道。”

  这种情形,是真正的怪异莫名,不知道该用甚么语言文字来形容,正合上了我最经常说的一句话:人类的语言文字,只能表达人类生活之中正常发生的事。至于像那巨人这样的“双程生命”,绝非人类的正常生活,所以也就无法用语言或文字来作精确的表达。

  一时之间,人人的脑中都乱成了一片,鲁健向黄堂道:“黄主任,我看……我和你,肯定要大受谴责了。”

  黄堂苦笑了一下,向我望了一眼:“我想,卫斯理先生也同意我的决定既然有警告,总是小心为上。”

  黄堂的神情和语气,简直像是一个临溺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放一样。

  我知道,一个国际化的大机场,停止运作二十四小时,那是世界性的大新闻,刚才机场主管竭力反对,鲁健却倾向要接受警告;而黄堂则拍板决定,所应负的责任更大。各方面的谴责,必然纷至沓来,因为事情可以改变,没有飞机起飞,就没有飞机失事,也就没有方法证明那巨人的警告,是否真实。

  那巨人又聋又哑,行为怪异,最能相信他所“说”的人,只有白素一人,我们之所以也相信了真有“双程生命”这样的事,全是由于白素的缘故。

  黄堂刚才说我也必然同意关闭机场,那是想我也负上一份责任,而我又不是公职人员,无可受谴责之处。我很同意黄堂的处境,所以道:“是,我完全同意关闭机场的损失虽然大,但是总比飞机失事,死好几百人,来得好些。”

  我的话才出口,“砰”的一声,门便被打开,一群人冲了进来,冲进来的人,其气势汹汹之至。虽然他们手中并无武器,但是那股气势,只怕当年冲进巴士底监狱的革命者,也不过如此。

  当先一人,正是机场主管,后面跟著的一人,全市人都认识他,是最高警察总监。再后两个人,气势非凡,其中一个一进来就叫:“我是民航局长,警方无权封闭机场,绝对无权!”

  另外一个则尖声尖气道:“我是市府秘书长,哪一位是下令封闭机场的?”

  警务总监也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显然是明知故问,因为他在厉声发问时,直视著黄堂。

  黄堂脸色了白,但是神情坚决,他挺了挺胸:“是我,我下令关闭机场的!”

  几个人一起怒吼:“为甚么?”

  黄堂也豁出去了:“如果你们一个一个发问,而且,稍微留意一下君子的仪态,我会回答。”

  民航局长和警务总监还争著说话,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一队武装誓员抄了过来。

  机场主管大声吼叫:“把这些人全抓起来!”

  过来的警员却望向他们的总监,总监吸了一口气,问黄堂:“为甚么?”

  黄堂也叹了一口气:“因为接到了报告,会有大型客机失事!”

  一听得黄堂这样说,我就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声,知道事情要糟。

  因为世上没有人,能够把这样的一件事,向各级官员解释得明白的。

  不论是甚么地方,甚么样的官员,都有一套处世的准则,那准则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不论发生甚么事,别想叫他们负责,他们有九千八百多种方法和说词,推卸责任,说明一切都不关他们的事!

  果然,总监立即问:“甚么报告?来自甚么人?可有说服力?能不能向遭到损失的各方面提出合理的解释?是不是有绝对的必要采取全面的封闭?”

  黄堂也知道自己对于总监这一连串问题,没有一个可以令对方满意的回答,他更知道自己的处境很是不妙,所以也懒得为自己多辩护了。

  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向那巨人指了一指:“报告来自这位聋哑人士。”

  总监向那巨人望去,“哼”了一声:“他是一个劫持许多人质的现行犯,你非但不拘捕他,而且听他的胡说八道!”

  他说著,还一顿足:“太可恶了!”

  他又向机场主管道:“机场可以立即恢复运作!”

  主管大声答应,白素忙道:“且慢,若是恢复运作,有意外发生了,谁负责?”

  总监很是可恶,他明明认识白素,却昂著头问:“你是甚么人?怎么可以干涉警方执行任务?”

  白素冷冷地道:“我是一介平民,但做为唯一能和提出报告者沟通的人,我有必要提醒你,虽然事情很怪异,但不照他的警告行事,一定会有重大事故发生,到时,全世界都有兴趣知道,谁负责?!”

  总监又惊又怒:“全世界?”

  白素向良辰美景使一个眼色,两人立时道:“是,我们是记者,替瑞士和西欧的七家通讯社工作,而且受亚洲一个国家通讯社的委任,全权代表该国处理任何有关新闻事宜。”

  两人说著,早已到了总监面前,各自取出放证件的夹子来,拉开,里面足有十来张证件,证明她们的身分。

  她们的这些身分,倒不是胡扯的,而是确有其事。做为欧洲通讯社的自由记者,倒也罢了,那亚洲某国国家通讯社高级记者的身分,却是不简单,那是她们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一双双生子兄弟有非比寻常交往的结果。不光是这个身分,她们还拥有联合国发出的记者身分证明。一项消息,若是通过她们的发表,确然可以举世皆知。

  总监看著这些证件,神色难看之至,乾著声音问:“甚么飞机会失事?是不是报案者放了爆炸品,还是他主持的阴谋?叫他说出来!”

  白素沉声道:“不是,他经历过,他是一个有双程生命的人,他”

  接著,白素竟把那巨人的特异的“双程生命”事,说了出来。

  当白素一开口说时,我就知道要糟这种情形,绝不会有人相信的!

  白素一路往下说,那些官员的神情,一路变得古怪。我的苦笑,也愈来愈甚。

  事后,我对白素道:“你明知那些人绝不会相信这种事的,为甚么还要说?”

  白素无奈:“我不照实说,还能说甚么呢!说甚么他们都不会相信,还不如说实在的。”

  我道:“你可以一味恐吓他们,他们怕万一出了事要负责,也就不敢反对!”

  白素摇头:“你没注意到?办公室有四具摄录机同时开动,我们在办公室中的言行,都一一被记录了下来。就算真出了事故,把纪录一公开,他们只要说:当时谁都不会相信没有根据的报告,就可以把责任归于意外。他们有恃无恐,不会受威吓的!”

  我呆了半晌白素说的确是实情,我也无可反驳。

  等到白素说完,警务总监忽然又认得白素了,他哈哈大笑道:“卫夫人,你编故事的本领,显然已经超过了卫先生了!”

  白素认真地道:“这故事不是我编的,是这位聋哑先生说的,要我,相信他所说。”

  总监继续笑:“要是我说,我不信呢?”

  白素真不容易,在这样的调侃下,她居然还能保持诚恳的态度,她道:“希望你是对的,我也希望你能一直笑下去。”

  可是总监却全然失去了风度和幽默感,他陡然提高了声音:“由这样的一个人,提供了如此荒谬的一个报告,那使我有理由完全不接受,就算真有甚么事发生,我也不必自责。”

  白素安静地道:“是的,在行政或法律上,你不必负任何责任。但如果真的有事发生,你这一生,必然会受你自己良心的谴责。”

  总监傲然:“我的良心告诉我,我的决定,应向公众利益负责!”

  他向那巨人伸手一指,喝道:“拘捕这人!”

  我、白素和黄堂同时喝阻:“不可!”

  但那队警员已向那巨人冲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混乱之极,我实在无法一一看得清楚。

  事后,我问白素:“你有没有在警员动手拘人之前,做了甚么手脚?”

  白素反问:“甚么手脚?”

第六部:大展神威

  我道:“例如在总监一下命令之后,甚至在下命令之前,你已经告诉了那巨人,要他采取行动?”

  白素薄怒:“当然没有,你别忘了,那巨人不但天生力大无穷,而且武术造诣极高,在你我之上不知多少,他虽然不通世务,可是保护自己的本领,比谁都多。再而且,这已是他的第二程生命,会有甚么意外应付不了的,还需要我做手脚?”

  我连连抱拳:“是,是我的不对,你别见怪!”

  当时的情形,是那一队警员之中,只有两个人向那巨人走去,其中一个已取出了手铐来。他们来到巨人之前,我已料到会有事情发生,可是也想不出甚么方法去阻止。

  一开始,那巨人却很是贴服,一个警员抓起了他的手来,另一个警员,手法熟练地替他上手铐。

  可是连铐了几下,都未能扣得上,因为那巨人骨骼粗大,手腕比常人粗了三倍有余,那手铐根本不够大。

  那警员回头望向总监,意思是在问:手铐不够大,应该怎么办?

  就在那一刹那间,事情就发生了。事情一发生,当真如同一连串的惊雷一样,令人不及掩身,眼花撩乱,耳际充满了各种声响。

  先是在那巨人身前的两个警员,在常人之中,也可以说是大个子了,两个人突然飞了起来。由于事变太过突然,所以两人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以致当两人飞起来时,竟是一片寂静,诡异之至。

  接著,两人还未曾跌落下来,那巨人发出了一声怒吼,已经向前冲了过来。

  他向前冲来之势,猛恶之至,真正、实在地带起了一股劲风。我、白素和良辰美景事后讨论过,都认为即使我们早知他有此一著,四人要合力阻止,也阻挡不住他那一冲之势。

  良辰美景道:“加上白老爷子或许差不多!”

  我道:“我们人再多也没用,要同等级的人才行,我看只有红绫和曹金福合力,才成!”

  各人都为之咋舌,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之至。

  那巨人直冲过来,办公室中颇多办公桌,而且全是钢桌,桌面上有玻璃。那巨人一下子摔出了两个警员那两个警员当然是被他摔出来的,虽然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但也绝不会以为他们是自己飞起来的。

  他摔出了两个警员之后,就直冲向前,第一张拦在他面前的桌子,被他一步跨过,而第二张桌子,则被他一脚踏在中间。

  那一踏之力,竟令得那张钢桌整个凹了下去,不再成形!

  这期间,再加上那两个警员下坠的声音,当真是惊天动地!

  看那巨人的去势,简直如同一辆锐不可当、摧枯拉朽的坦克车一样,他左脚踏扁了那张钢制的写字抬,右脚伸处,已到了总监的面前。

  更出人意表的是,他一出手,先对付的,竟然不是总监,而是在他一边,看来还隔得相当远的机场主管。

  当然,这时,人人都被他那种挟著雷霆万钧之势的行动吓呆了(连我在内),所以机场主管也呆若木鸡,被他打横手臂一伸,已经手到擒来,被他蒲扇也似的大手,叉住了脖子。

  同时,在巨人身前的总监,自然也不能幸免,巨人的另一只手再伸出,照著葫芦画瓢,也叉住了总监的脖子。

  这一连串的行动,快疾无伦,估计不会超过五秒钟因为他发动时的那一下大喝声,彷彿仍然在耳际,嗡嗡作响。

  他一抓住了两人之后,又是一声大喝,双臂一振,竟将两人硬生生地提了起来。

  在这时候,我看到白素的身子,急速扭动了几下,双手也随之扬动,我一时情急,也忘了那巨人又聋又哑,大叫道:“不可伤人!”

  我虽然不懂四巧堂的特种手语,可是也可以料想得到,白素是在向那巨人发出同样的警告。

  因为,事情虽然闹得天翻地覆,但总还可以有个收场。但,如果伤了人,或是杀死了总监和机场主管这样的重要人物,那这巨人一定会成为世界通缉的罪犯了。

  我也不知道那巨人是否接到了白素的警告,不过,一看到他的手法,我倒先放下了心。

  因为我看到,巨人的双手,看起来虽然像是叉住了两人的脖子,但仔细一看,可以看到他的手法,很是巧妙。他手大,手指长,手指的著力点,在双颊和后项处,并不是叉在喉咙上。

  这样,就算他把两人提了起来,力道的重点,也落在头骨部分。

  所以,两人也就不至于窒息,而且,也不会因为本身的体重,而导致颈骨断裂,不然有生命危险。

  当然,身处这样的情况之下,甚么舒服愉快,那是绝对谈不上的了。

  两人一被提了起来,还在手舞足蹈,挣扎不已,我又大喝一声:“别动,不会没命!”

  总监和主管二人,毕竟是做大事的人,虽然身处危境,倒也肯听忠告,立时手脚下垂,不再乱动。

  那巨人回头,向白素望了一眼,双目之中,流露出极度的依恋之色,看了令人感动。

  白素又急速地向他“说”了几句话,那巨人神情黯然之至,几乎泫然欲泪,一扭头,不再看白素,就提著两人,大踏步向外走去。

  我急问:“他想怎样?”

  白素也发急(多少年未见她如此惶急过):“他说他不能被捕,绝不能,所以要挟著两人离去,逃走!”

  这时,巨人已跨出了办公室,在办公室中的人,都被他和他手中所提的两个人,堵住了门口,出不去。只有良辰美景两人,也不知道她们用的是甚么方法。只见红影一闪,两人已出了办公室。

  我又大叫:“他能逃到哪里去?”

  白素声音苦涩:“或许逃到‘昨天’去!”

  这一句话,陡然提醒了我,我大叫一声:“有了!”

  白素同时也想到了,她大叫一声:“拦住他!”

  这时,那巨人向外冲出去的势子,何等猛烈,再加上他两只手中,各抓住了一个重要人物,外面的警员再多,武器再精良,也无奈他何,可以说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拦得住他了。

  但是,良辰美景才闪出去,她们却可以拦住那巨人的,她们若是不顾一切,加以阻拦,那巨人必然不至于伤害她们。白素在刹那之间就想到了这一点,真可以说是机敏之至。

  她一面叫,一面也已向外掠去。这时,在场的所有人之中,除了良辰美景之外,行动最快的,自然是我和白素了,我也立刻展动身形,可是,我们两人却无法超越那巨人。从巨人的身侧看过去,只见良辰美景显然已听到了白素的叫唤,两人们在那巨人的面前,手拉著手,又张开了另一手,阻拦之势,一看就明。

  想来她们也知道,这时要拦阻那巨人,等于是要拦阻一头发了疯的大象一样,所以她们的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坚决,看来甚是有趣。

  那巨人脚步略慢,可是一慢之后,又发出了一下大吼声,向前硬逼了过去,离良辰美景已不过一公尺了,而且并没有收势之意。

  两人叫了起来:“我们拦不住了!”

  也就在这时,白素找到了一个空隙,身形一闪,在那巨人的身边掠过。

  她一个转身,竟硬生生横在良辰美景和那巨人之间,双手齐用,手指在那巨人的胸口,迅疾无比地点戳了好几十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快疾无伦,等我也掠到那巨人的身边时,白素已经快收手了。

  我看到白素这样的动作,心中更是大讶,实在不明白白素在干甚么照这动作来看,白素像是在施展中国武术之中的“点穴”法,可是,点穴法是武术中最高深的一部分,早已失传,现在只存在于武侠小说之中,白素再能干,也不会这种武术。

  虽然白素有很多本事,我还不知道她会例如才展示的“四巧堂手语”,我就不知道她是在甚么时候学会的,多半是很久之前的事,难得是她居然没有忘记。

  随著白素的动作,那巨人的神情,起著急剧的变化。本来,他又是愤怒气愤,又是惊惶紧张,这时,却明显地松了下来。

  我一看这种情形,就立刻知道,白素的动作,也是四巧堂手语的一种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正确。这种用手指触及对方身体的“语言”,是四巧堂手语之中,最重要深奥的部分,只有在传达最重要的讯息时才用,出手的轻重,点戳的部位,分得极其精细,一点也错不得,一错,等于传达了错误的讯息。

  而这种手语,不到最紧急关头,双方之间,又不是有过命的交情,或是非比寻常的关系,绝不使用。一经使用,接受了讯息的人,一定会遵照讯息所指示的行事。

  白素事后道:“当时事情紧急,我顾不得了,若是给我有一秒钟的时间考虑,我就不会用这个方法,因为毕竟多年未用,生疏得很,一个错失,就不得了!”

  我不知轻重,问:“怎样不得了?”

  白素道:“譬如说,我想对他说:‘你去试’,却弄错了一点,变成了‘你去死’,他会立刻自断经脉而死!”

  我骇然:“他会那么听话?”

  白素道:“这种触及身体的手语,是绝对要对方服从的命令式,下达讯息的,大多数地位极高,收到讯息者,不能不从!”

  我咋舌:“你竟敢冒充四巧堂的长老?”

  白素笑而不答。

  我更咋舌:“你真是四巧堂的长老?”

  白素道:“这事,说来话长”

  我大声道:“再话长,也要说!”

  白素当然说了,我当然也不会拖在这当口补叙,且放在后面再说。

  却说当时,白素一放手,我看到她鼻尖有汗珠冒出,心知事情非同小可。

  不过我也知道,她必然是在向那人传递讯息把我们几乎同时想到的告诉那巨人,看那巨人的神情,分明也已经接到了讯息,而且也明白了。

  我和白素想到的,其实极简单,那巨人怕上手铐、被捕,可能是人之常情,也可能是他另有惨痛经历,所以才会大失常态。

  我们想到的是,他和我们这些人相遇,是两个直线相交的一点,只有这一点:今天。

  一过了今天,他到他的昨天,我们到我们的明天,正所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从此再无相逢之日。那么,他受被捕之罪,也不过是这一天(今天)剩余的十来小时而已,又怕甚么?

  我们的想法,怪诞之至,完全不合逻辑,而且,也不知道过了“今天”之后的情形怎样。只是在“过了今天,再难相遇”这一点上联想出来的,勉强可以说,在理论上可以说得通而已。

  白素在向那巨人说话的时候,当然是怕那巨人不肯接受,所以才心情焦急。

  等到看到了那巨人的神情,她也定下神来。良辰美景飘了开去,她又向巨人“说”了一句甚么,那巨人手一松,把总监和主管放了下来。

  两人吓得连站也站不住,自然立刻有人冲过来,把他们拉住。

  等他们定过神来,已有许多警员,把我、白素、良辰美景和那巨人围在中心。

  总监喘著气,像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决定才好。

  白素道:“趁事情没闹大,容易收篷,总监先生,是不是停止运作,你作决定。”

  总监这才定过神来,大声道:“我不会听疯子的胡说八道,当然要恢复操作!”

  白素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道:“那是你的权利,可是你既然说这位是疯子,那你在拘捕他时,我要求有医生在场。”

  总监瞪大了眼:“拘捕他?是,当然要拘捕他,来人!来人!”

  他连叫了七八声“来人”,非但没有一呼百诺,而且人人都像是和那巨人一样,变成了聋哑人见过刚才的阵仗,谁还敢上来?

  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你坚持要拘捕他,我可以负责把他送到拘留所去。”

  总监当警务人员的资历,当然不浅,可是在这样情形下,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白素笑著,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耳际,低声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虽然我和白素心灵相通,可是也无法知道她向总监说了一些甚么。

  只见总监连连点头,面有喜色,等白素说完,他已向黄堂下令,一脸严肃,不愧是一个警务总监的本色,他大声道:“黄主任,这名……疑人,先交给你看管,等我向上级请示了该如何处理再说。”

  他忽然之间下了这样的命令,自然是白素在他耳边所教的了,黄堂在听了总监的命令之后,神情犹豫:“这个人……十分奇特,我怕看不住他!”

  总监走过来,压低了声音:“看不住他,就让他走好了,也不会有人追究你的责任,现在,你难道还要我公开作这样的宣布吗?”

  黄堂心知事情还是不妥,可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如何可以拒绝总监的命令,而且这时,在办公室外的机场大堂上,不但警察多,看热闹的人多,而且还有大量记者,单是电视台的记者,就有七八名之多,各台的摄录机,都对准了事件的主要人物。

  在这样的情形下,黄堂其势不能全然拒绝总监的命令,所以他尽管神情迟疑,还是答应了一声:“是!”

  总监像是放下了一副重担一样,松了一口气,大声道:“我们走!”

  也不知道他在招呼甚么人和他一起走,总之,他自己在话一说完之后,就即大跃步向外走出去,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大群记者向他围了过去,自有大批警官替他开路阻挡,那不在话下。

  这时,围住那巨人的人更多,白素沉声道:“拿紧,扯手!”

  她竟连这样的江湖暗语都用上了,我和良辰美景都不禁失笑。黄堂瞪著眼,看来是想向白素责问甚么,可是这时兵荒马乱,也容不得他发问,白素已道:“先离开这里再说,黄主任,请你叫人开路,等离开这里之后,有甚么事再说。”

  白素一面向黄堂说话,一面又向那巨人“说”了一些“话”,那巨人跨出一步,站到了白素的身边。黄堂显是没有了主意,向我望来。

  他的意思是,徵询我的意见。

  我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白素的主意,黄堂这才照著白素的意思,找人开路,杀出重围,说了无数声“无可奉告”,这才上了一辆警车。

  那警车是来运载犯人的大卡车,那巨人上了车之后,坐在白素和我之间,我要看他的时候,仍然要抬高头,可见他身形之高大。

  而且,离他近了,可以感到他全身的肌肉,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跳动。看上去虽然没有动静,但是那种充满了动感的精力弥漫,却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出来。

  我一生的经历之中,遇到过的奇人,不知凡几,眼前这个巨人之奇,可以排名在前五名之列。

  黄堂也上了车,问了一声:“到哪里去?”

  白素想了一想:“我提议到小宝的那大屋子去,那里有的是地方。”

  黄堂这时,显然已感到事情对他来说,愈来愈不对头,所以反对:“那么多记者跟著,我又是当众受命,看管疑人,现在到一个私人住宅去,怎么向公众交代?”

  白素的回答很直接:“摆脱所有的跟随者!”

  黄堂没好气:“司机只怕没有这种本领,我看要卫斯理出马才行!”

  黄堂这样说,以为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岂不知我是正有此意,立刻站起身来:“就我来!”

  黄堂也无话可说,点头同意。

  我下了车,请司机下来,坐上了驾驶位。

  我先观察了一下情形,看到至少有二十辆以上大大小小的采访车,蓄势待发,准备和这辆警车打追逐战。

  当然,我也占有很大的优势,因为有更多的警方车辆,可供我调动。

  我通过车上的通讯设备,借黄堂的名义,要警车以二对一,阻止各采访车的行驶,只要有五分钟的时间就够了。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难。

  命令下达之后不久,我就看到,大量的警车、警方的摩托车,纷纷驶到了各采访车之前,把我们隔了开来。我觑准时机,发动了车子,疾驶而出。

  几乎没有费甚么力,就把各采访车完全抛开去了,到了陈长青的大宅之前,天还没有亮,静无一人,只怕再也没有人会料得到,大闹机场的可疑人物,会被警方带到了这里来了。

  我下了车,看到黄堂先下车来,脸色大是不好,瞪了我一眼,我道:“手段如何?”

  他来到我身前,神色凝重:“我感到不对头,我被你们摆上了神台!”

  被摆上了神台,那就是被当作祭品的意思,我吸了一口气:“何出此言?”

  这时,白素、良辰美景和那巨人也已下车,良辰美景一跃而过高墙,在里面开了门(温宝裕看来不在),让各人进去。黄堂向那巨人一指:“这人……这人……这人……”

  他连说了三次“这人”,却难以为继,我心中暗叹了一声:他想到了!

  我立时向白素望去,只见白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根本不理会我和黄堂,已和那巨人向大宅走去。

  我也只好装糊涂:“这人这么啦?”

  黄堂道:“这人的日子是倒著过的,一过了今天的子夜,他就进入昨天,我们就到了明天,是不是?”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先进屋子去,一面顺口道:“是啊,他是这样说,这种事古怪透顶,无法想像。”

  黄堂发急,大声道:“先别进去,我愈想愈不对头我负责看管此人总监把这人交给了我,而过了今天,我们和这人再无相见可能,不管情形怎样,明天我就交不出这个人来,是不是?”

  他说了之后,又大叫:“卫夫人,是不是?”

  白素在大门口站定了身子,转过身来:“理论上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