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看出他思绪紊乱,当然不会再打断他的话头──不然只有使他的叙述更加混乱。

  我点了点头,金维苦笑:“现在正需要大量好酒!”

  我也苦笑:“不必好酒,劣酒都好──现在我才明白何以古人在需要酒的时候而没有酒,连醋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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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他的经历。

  他一看到那个身形高大的女孩子,也立刻想到这女孩子就是卫斯理的女儿红绫。

  奇怪的是,当他看到红绫的时候,红绫距离他不会超过十公尺,而且他一直在大声叫唤,照说就在近距离的红绫没有听不到的道理,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而更令得他感到怪异莫名的是,他在看到了红绫之后,和红绫打了一个照面,他先向红绫挥手,发出了声音。可是红绫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那情形就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红绫虽然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可是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立刻转移。

  金维立即发觉红绫在东张西望,像是要找寻不知道甚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

  金维略停了一停,直向红绫走过去,一直来到红绫身前,他向红绫伸出手来,道:“我知道你是红绫,我叫金维,昨晚和你父亲喝了一晚上的酒,是一群麻鹰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讲那几句话,至少也花了十多秒的时间,他那么大的一个人就站在红绫的面前,可是红绫却看也没有向他看一眼,依然东张西望,而且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金维的说话,反倒自顾自发出了一阵很古怪的声音。

  这时候金维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他一生之中,颇有怪异的经历,可是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这样和人面对面却被当作不存在一样。

  他一方面感到奇怪,一方面也不免尴尬,伸出去的手也不知道是收回来还是不收回来。

  虽然在如此奇特的情况下,可是金维还是一听就听出红绫发出的那一阵声音,和他那套哨子发出的声音十分类似,由此可知红绫是在召唤她的神鹰。

  对于红绫随口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来,金维十分佩服。而且这时候他也听到了有飞禽飞过来的声响,所以他后退了几步,看会有甚么事情发生。

  接著他感到一阵劲风从身边掠过,一头鹰就在他身前飞过,翅膀几乎扫到他的脸上。

  那鹰飞过他身前,就停了下来,离他不过一公尺。

  只见那鹰并不是很大,可是神骏无匹,顾盼之间,气象万千,绝对不在身体庞大的大羊鹰之下,确然有非同凡响的气概。

  金维大是欣赏,他当然知道这头鹰就是红绫的神鹰──他闻名已久,此刻见了,果然堪称一个“神”字!

  那神鹰停在离红绫约有三公尺处,红绫急急忙忙向它走过去,可是神鹰却连连后退。

  金维在这时候只感到事情诡异之至,因为神鹰在后退的时候,并不是跳跃后退,而是一步一步走著后退的。

  一时之间金维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他发现自己虽然长时间和鹰群相处,可是这时候竟然不能肯定鹰是不是会走路。

  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鹰总是在天空之上盘旋翱翔,很少有在土地上行动的时候。

  可是无论如何,看到一头鹰倒退著行走,在感觉上又是诡异又是突兀。

  而且这时候神鹰的动作,分别是不想红绫接近。这一点对金维来说,也极度不可思议,因为他知道神鹰和红绫几乎两位一体,亲密无比,断不应该有神鹰不喜欢红绫接近的道理。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证明事实确是如此。

  红绫看到神鹰一直在后退,她走了几步,也就停了下来,发出了一连串的古怪声音。

  那神鹰也不再后退,也发出一大串声音来。

  一人一鹰所发出的声音,显然属于同一范畴,金维虽然一点都听不懂,可是却可以肯定那是鹰的语言。

  他花了十多年功夫希望和鹰沟通,结果制成了一套哨子,已经认为是了不起的成就。如今看到红绫竟然可以用鹰的语言和鹰沟通,他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找错人,找红绫来做他和大羊鹰之间的翻译,是地球上最恰当的人选。

  他在感到高兴的同时,也看出红绫和神鹰之间的情形很是不妙。

  眼前的情景,不论是双方发出声音时的腔调,还是双方在发出声音时身体的动作,都很清楚地说明双方正在发生激烈争吵!

  神鹰的脸上自然没有表情,可是它一面发出声音──高亢而刺耳,一面还不断拍打双翅,以表示它激动的情绪。而红绫的神情也越来越焦躁,看起来人和鹰之间的争执非比寻常,可惜金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些甚么。

  与金维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虽然遵守诺言,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可是神情之间显得颇不耐烦。

  不过金维皱著眉,一面像是努力在想当时的情形,一面叙述,并没有留意我的表情。

  我心中已经否定了金维所说的情况,同时不住地在心中暗暗说“胡说八道”。这还是由于我对金维十分敬重的缘故,不然一定会在心中骂他“放屁”了。

  因为我太清楚红绫和神鹰之间的感情了。

  虽然说就算是两个最亲爱的人之间,也不免会发生争执,可是红绫和神鹰之间却不会。

  因为两者之间发生争执,那只是人类的行为,而不属于鸟类的行为,鸟类如果认定了你是朋友,绝不会在行为上和你有任何冲突之处。

  普通的禽鸟尚且如此,何况那神鹰和红绫之间的关系早已确定,人和鹰之间会争吵,真是不可想像。

  我其实并不是真的以为金维是在胡说八道──金维没有理由编一个如此荒谬的故事来骗我。

  我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金维进入了幻境!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金维可能是一进入鸡场,脑部活动就被外来力量侵入,使他产生了幻觉,进入幻境。

  那情形和我上次在鸡场进入幻境的情形有点相似,可是又不尽相同。我发现进入幻境的情况,就算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也会大不相同──我上次和这一次进入幻境的情况就完全不同。

  我认为我上次进入幻境,见到了何老头,是真有其事!这种情形十分复杂,所谓真有其事,是说在以前的某一个时间,真的发生过何老头一个人在鸡场的事情。在这种情形的幻境中,我遇上了何老头,何老头也遇上了我,所以我和他互相看得到对方,也可以互相交谈。

  而金维的情形不同,在幻境中,他只是一种“单方面的存在”,他可以看到红绫,可是对红绫来说,并没有同时进入同样的幻境,所以红绫根本看不到他──这就是为甚么红绫对他的动作叫嚷完全没有反应的缘故。

  而且金维在幻境中看到的情形,也根本不是“真有其事”的,只是他的幻想,情况和做梦类似。

  至于他为甚么会在幻想中产生红绫和神鹰激烈争吵的画面,那就不得而知了──就像一个人做甚么样的梦,不但他人不知道,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想到了这些,再听金维的叙述,不管内容如何荒谬,也就心平气和,不会再在心中暗暗骂他了。

  (当时我对自己的想法毫不怀疑,因为这样的想法很合理。

  (我认为自己的想法合理,是由于金维的叙述太不合理的缘故。

  (相形之下,当然我相信合理的一边。

  (虽然后来事态的发展和我想的不同,但当时我实在无法知道以后的事情。)

  金维在继续说下去。

  他看到红绫和神鹰越吵越激烈,想去劝架。可是他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一来他下知道红绫和神鹰为甚么吵架,二来他可以劝得了红绫,可是如何去劝神鹰?

  所以他还是只好做个旁观者。

  只见红绫看来越来越生气,大声叫著,突然冲过去,举脚向神鹰就踢。

  她当然没有踢中,神鹰展翅起飞,避了开去,然后双方突然静了下来──这种情形就像是两个本来很亲的人忽然吵架,其中有一个在情急之下,说了不应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不应该做的动作,使双方都感到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在意料之外,所以吵架就停顿。

  这时候使吵架双方都感到意外的,当然是红绫居然用脚去踢神鹰。红绫的动作并不是要向神鹰发动攻击,而是在盛怒之下的行为。这种行为含有对对方相当轻视的程度在内──人绝对不会去踢一个自己很敬重的人。

  本来在红绫和神鹰之间,双方都很尊重双方,而且我也深知神鹰的自尊心很强,所以红绫的动作,恐怕连她自己都会感到意外。

  当金维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在想:金维虽然是在“做梦”,可是他的梦境居然对红绫和神鹰的性格相当了解。

  金维继续说著。

  红绫和神鹰互相望著,红绫突然口吐人言。

  (金维这样说实在很混蛋,因为红绫本来就是人,当然说的是人言。

  (可是又难怪金维,因为红绫一直都用鹰的语言在吵架,忽然说起人话来,自然而然使得本来思绪就很紊乱的金维在一时之间不能适应,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形容。

  (由于我了解当时的情景,因此我没有抗议金维如此说法。)

  红绫大声道:“你不要以为我会道歉,我,不,会!”

  听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红绫实在还是一个小孩子,所以有孩子气的行为。

  小孩子当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之后,虽然口中不肯认错,可是他口中的坚持,恰好和他内心所想的相反,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转弯而已。

  我在想,如果吵架的另一方是我,那事情就再容易解决不过,我只要笑著,再加上一些小动作,例如伸手指向她,或者看著她摇头等等,她就会知道自己不对,立刻道歉了。

  可是神鹰怎么会懂得这样做!

  我正在想著,金维接下来所说的却令我大大愕然。

  那神鹰显然听明白了红绫的话,只听得它一声怪叫,突然扑向红绫,向红绫的头上抓去,红绫连忙在地上打了个滚,才避了开去。

  神鹰一击不中,立刻后退,侧著头望向狼狈跳起来的红绫,发出了一下怪叫。

  金维虽然完全不懂鹰的语言,可是在这样情形下,他也可以知道神鹰的那一下怪叫,说的正是红绫刚才所讲的话──它同样表示它不会为刚才的攻击而道歉!

  这一人一鹰,像小孩子斗气一样,真令人好笑,在一旁看著的金维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红绫也随即哈哈大笑,神鹰则发出了一阵叫声,飞向红绫,停在红绫的肩头上。

  看来人鹰之间已经和好了。

  由于金维的叙述很是生动,虽然我一早就认定了他是在“做梦”,可是也不知不觉进入了他叙述的情景之中。我感到红绫和神鹰的行为实在是人和人之间的行为──而且神鹰的性格、智力程度,和红绫几乎相同!

  刚才我还在想神鹰不会知道红绫的小孩子脾气,可是神鹰对付红绫的办法,却比我想的更好。

  动物之中,据说黑猩猩和海豚都有四岁孩子的智力,如今神鹰的智力当然不止如此

  它甚至于可以和红陵斗气!

  我虽然旱知道那鹰很通灵,不然也不会叫它“神鹰”了。可是一头鹰竟然智力如此之高,总不是正常的情形。

  黑猩猩和海豚的智力高,是普遍的现象,而这头鹰的情形却是突出的现象,普通的鹰绝不可能有那么高的智力。

  这说明在这头鹰的身上,一定有一些事、一些变化在发生。

  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起了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产生了一种不愿意再想下去的情绪,而且我立刻找到了不想下去的理由:一切既然全是金维的幻觉,我何必多费脑筋去想它!

  我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金维叙述得很入神,已然不知道我曾经想到些甚么。

  红绫当时反手在神鹰身上轻轻地拍著,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叹了一口气。

  我听到这里,心中笑了起来,心想:幻觉毕竟只是幻觉,这一点就大大地不对头了──红绫心中没有“忧愁”这两个字,所以她从来也不会叹气!

  我没有表示意见,让金维继续说下去。

  红绫在叹了两口气之后,向神鹰道:“我是为了你著想,如果你不领情,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你自己决定。”

  红绫这两句话是人的言语,所以金维听得懂,可是他却无法了解其内容。

  神鹰低著头,像是它自己也很难决定。

  红绫又道:“你要是真的难以决定,何不去问一问你的老朋友?”

  我听到这里,心中又不禁疑惑:神鹰哪里来的甚么老朋友?这一定又是金维的幻觉。

  可是再听下去,却又觉得这“老朋友”确有所指。

  只听得红绫又道:“这阿拉伯老头只有你才知道他在哪里,你真的需要去听听他的意见。我们来一个协议,他如果同意我,就照我的意思做;他如果同意你,就随你。你看怎么样?”

  神鹰听了,好一会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倒像停在红绫肩头的是一个木雕的鹰一样。

  金维在这时候忍不住插了一句口:“是甚么事情那样难以决定,能不能让我听听?”

  他说得很大声,可是不但神鹰没有反应,连红绫也彷若未闻,令得金维大是尴尬。

  我听到这里,很想告诉他,当时的情形只是他的幻觉,他在他的幻觉中见到了红绫,红绫却根本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幻觉,并没有出现在他的幻觉中。

  (在这个故事中,产生幻觉和进入幻境是主要的故事内容,所以我一种很古怪的情形,必须加以说明。

  (要说明这种古怪的情形,相当困难,我发现人类文字很难表达得完全清楚,我只好尽力而为,必要的时候我会多举例子──不过请注意,所有的例子都不会百分之百的恰当。

  (这种古怪的情形是:当人产生幻觉或进入幻境时,遇到别人的时候,有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别人也进入了他的幻境或幻觉之中,和他有接触。

  (另一种情况是:别人并没有进入他的幻境或幻觉之中,所以他不能和幻境中的其他人接触。

  (金维这时候的情况属于第二种。

  (难以表达的是第一种情况──人怎么能够进入他人的幻境之中呢?

  (不久之前,我记述过一个名为《传说》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就有这个说不清楚的问题,出现的情形是许多人,甚至是全世界人都有可能进入同一的幻境。在这种情形下,进入幻境的许多人,一方面在这个幻境中出现,同时他也有真实的生活,或者另外又出现在第三名甚至更多的人幻境之中。

  (是不是越说越不明白了?可以不加理会,只看故事。

  (因为这实在是难以彻底弄明白的事。

  (譬如说,我现在正在记述的这个故事,那是我身在幻境中的事,还是真实的?

  (老实说,我没有办法给你确切的回答。)

  当时我想提醒金维一切全是他的幻觉,可是我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我觉得事情和我最初想像的有点出入。

  我以为金维遇到了红绫是他“产生了幻觉”,可是现在我觉得他有可能是“进入了幻境”。

  这两种情况并不相同。

  产生幻觉,他看到的遇到的一切都只是他想像出来的,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进入幻境,他看到的遇到的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并不是他的想像。

  这其中差别甚大,使我改变了想法的原因是红绫对神鹰所说的那番话,那些话实在不是金维能够平空想得出来的。

  因为神鹰原来属于阿拉伯奇人伦三德所有,由于对神鹰的尊重,红绫才把伦三德称为神鹰的“老朋友”,而不说“旧主人”。

  这个习惯是红绫独有的,知道的人很少,金维肯定不会知道,而在他的叙述中居然讲出红绫说出了这样的话,由此可知,他见到的、遇到的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他进入了幻境!

  本来他是产生幻觉或是处于幻境,对我来说没有甚么关系。可是他在幻境中却遇到了红绫,而且经历了红绫和神鹰吵架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一直不知道红绫和白素在那个鸡场中做了些甚么事情,她们不说,我也没有问。

  如今我至少知道红绫曾和神鹰吵架,虽然根据金维的叙述,人鹰之间很快言归于好,可是我知道这人鹰之间会发生争吵,一定是曾经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过。

  既然有根严重的事情发生过,红绫为甚么不来和我商量?我甚至于可以肯定,她也没有和白素一起──因为白素若是知道我们的女儿有问题一定会告诉我的。

  这种情形,在女儿已经长大了之后,本来是一定会发生的──儿女必然不会每一件事都告诉父母。可是我知道红绫如果和神鹰发生了冲突,她必然会很难过。在女儿很难过的时候,父母不能帮助她,当然不是愉快的事情。

  所以当时我心情很不好,对金维道:“你终于没有使红绫感到你的存在,是不是?”

  金维对我的推断并不感到奇怪,他道:“你已经想到了?”

  我点头:“是,你进入了幻境,可是情况和我那次进入幻境有所不同──红绫并没有进入你的幻境,所以那时候对她来说,你是不存在的!”

第七部:幻境与现实

  金维皱著眉,在努力消化我的话──我说过这种情况不是很容易了解的。

  过了一会,金维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进入了幻境,看到了发生过的事情,看到的一切,并不是我的幻觉。”

  他能够这样说,表示他对于这种怪异的情况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理解,他的确有著极高的理解能力──非人协会的会员当然不是打猎好就可以当的。

  我立即道:“你见到的一切,都曾经发生──事情和红绫有关,请你说详细些。”

  金维感到很委屈:“我还说得不够详细?”

  我苦笑:“对不起,事情一和女儿有关,我就不由自主感到紧张。”

  金维吸了一口气,继续叙述。

  当时神鹰呆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突然腾空而起,直冲向天,快绝无伦,等到金维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抬头看去,神鹰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

  金维虽然从头到尾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可是这时候也当然知道神鹰是去找它的“老朋友”去了。

  他本来想凭自己对鹰的认识,来排解红绫和神鹰之间的争执,可是他出了声之后,红绫对他根本不加理睬,那使他感到无趣之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只见神鹰飞走之后,红绫抬著头,怔怔地望著天上,也不知道她在想些甚么。

  金维等了一会,红绫还在发楞,金维忍不住走向前去,在红绫面前摇了摇手,红绫仍然视而不见,忽然又叹了一口气,道:“做一头鹰有甚么不好?自由自在在空中翱翔,哪像人,双脚定在地上,想飞只有在做梦的时候!”

  她说著,身子向上跳了好几下,像是想证明她的话:人是飞不起来的。

  然后她又摇了摇头,神情很是不解,转身走了开去。

  这一切把金维看得目瞪口呆──倒不是红绫根本把他当作不存在,而是他在想红绫究竟为了甚么事情而烦恼?她和神鹰又为了甚么而吵架?

  金维说到这里,向我望来。

  我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虽然还没有答案,可是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因为我想到了红绫和神鹰吵架的原因!

  虽然我早已经想到过红绫对这个鸡场如此我兴趣的原因是为了神鹰──在鸡场中有公鸡几乎变成人的情形发生过,说明鸡场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生物的生命形式有可能发生极大的改变,从其他的生物变成人。

  成精!

  红绫想她的神鹰成精!

  想到过这一点,和这一点真的会变成事实,有很大的差别。

  单是想到这一点,只觉得很有趣──生命形式根本的改变,在想像中是一件古怪透顶、浪漫有趣的事。

  然而如果这样的事情真正变成了事实,那就有很多现实问题需要面对。

  如果神鹰真的变成了人,成为精,他当然是鹰精,他的外表是人,他的内在是不是也彻底成了人?他是一直以人的形态出现,还是忽然会现出鹰的原形?他还会不会飞?是不是吃生的肉类?他的长相如何,会有一个鹰钩鼻吗?

  …………

  太多的问题要面对,更主要的是这个成精了的鹰,性格如何?如果还保持了鹰的性格,他如何能够在人的社会中生活?

  实在太多问题,越想越令人感到难以想像,会发现这种事实其实并不有趣,而且非常难以面对!

  我相信红绫正是遇上了这一个问题。

  在开始的时候,她兴致勃勃,想使神鹰成精,到后来,神鹰成精真的成为可能的时候,她想到了许多现实问题,又想神鹰不要变成人,还是做她的鹰。

  可是到了这时候,神鹰却不肯回头,它要成精,要变成人!

  于是人鹰之间意见分歧,开始剧烈地争吵。

  我推测到了这里,更感到莫名的诡异──这个鸡场的特殊环境,竟然确然可以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根本的变化,生物在这里真的可以成精!

  虽然种种生物和非生物成精的记载,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等到真正知道生物在某种情形下会成精,感觉还是十分异样,使人思绪极端紊乱。

  尤其是知道将要成精的生物,和自己的关系十分密切,感觉就格外异样──我知道鸡场以前的主人是一种蛇成的精,并没有甚么太特别的感觉,因为这个蛇精和我没有关系。而这头神鹰几乎已经成了我家中的一份子,忽然成精,实在难以想像,其怪异程度,堪称绝顶。

  红绫和神鹰之间的意见分歧,是在于红绫感到神鹰不如继续做鹰,而神鹰却想成精。

  从这一点来看,神鹰并没有自己使自己成精的能力──如果它能够使自己成精,它就不必和红绫争吵,自顾自去成精便是。

  所以可以假定神鹰要成精,必须得到红绫的帮助。

  问题一个接一个而来:红绫又是从哪里来的能力可以帮助神鹰成精呢?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我觉得有必要再详细考虑金维刚才的叙述。

  刚才我在听金维叙述的时候,并不认真,只是把它当作是金维的幻想。而现在我知道那是金维进入幻境之后的遭遇,也就是说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一切当然要重新考虑。

  金维确然叙述得很详细,从神鹰出现时候的神态,一直到它和红绫吵架,以及和红绫针锋相对的行动,回想起来,简直不像是一头鹰,倒十足像是一个人!

  至少也有七分像人,因为那些行动,全都是人的行为,远远超出了鹰的行为的范畴──尽管它是“神鹰”,它应该始终是一头鹰,而不应该有人和行为。

  然而它居然有了人的行为。

  这说明了甚么?

  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向金维望去,金维神情异样(我想我也差不多),我们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个答案。

  那答案就是:这头神鹰已经开始成精了!它之所以会有人的行为,是因为它的生命形式正向人的生命形式在转变,生命形式的转变显然先从内部开始,然后再到外形。

  生物的行为由脑部活动来控制,也就是说神鹰现在的脑部已经有类似人类脑部的活动。

  人类的脑部和鹰的脑部当然大不相同,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大小不一样,人类的脑部大得多。所以神鹰如果要越来越向人的方向发展,它的脑部也必然越来越大,而它原来的头部就容纳不下,所以它的头部也要起变化──向人头的大小和形状发展。

  也就是说在成精的过程中,外形的变化是从头部开始,先有了人的头部,然后再渐渐有人的身体。

  在成精过程完全完成之后,倒并不十分可怕,可是想想一颗人头却长在一只鹰的身上,却使人难以接受。

  金维所想的和我完全一样,所以这时候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来:“红绫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到这种情形难以接受,所以才要神鹰放弃继续成精的过程。”

  我突然有很疲倦的感觉,摇了摇头:“已经迟了,神鹰的脑部既然已经踏上了成精的道路,它自己有了主见。想像之中,所有的生物一定非常倾向做人,所以神鹰不肯放弃。”

  金维道:“显然需要红绫的帮助,神鹰才能彻底完成成精过程,要是红绫不想继续,神鹰也无法可施──如果要中止,现在是最后机会,如果到了它的头变成了人头,那时候再来中止,可就太迟了!”

  我苦笑:“不知道红绫是怎么想?”

  金维立刻道:“红绫当然想现在就中止。”

  我也认为红绫不想把这个“游戏”再继续下去,因为结果会怎么样实在太不可测了。而且红绫如果不是想停止,也不会和神鹰发生争吵了。

  不过我很明白红绫的心思,她不想强迫神鹰放弃,而是想说服神鹰自愿放弃,她不想神鹰不高兴。

  她的说服工作显然不成功!

  金维摇了摇头,接下去道:“红绫是想神鹰自己停止成精的过程,可是神鹰不肯,红绫为此很伤脑筋。”

  虽然我和金维许多的想法都一致,可是我并不认为他对红绫有和我同样程度的了解,所以听了他这样说,我就知道他在幻境中还有所发现。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请说下去,神鹰走了之后,红绫又做了些甚么?”

  金维向我点了点头,表示我的推测正确。

  在红绫走开去的时候,金维又叫了红绫一声,但由于红绫根本没有进入他的幻境,对红绫来说,当时根本没有金维这个人存在,自然金维叫了也是白叫。

  她自顾自向前走,一面走,一面还不断向天上看,可知她对神鹰十分关心。

  金维见从头到尾红绫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头了。不过当时他却想不到是甚么原因。

  他看到红绫急急向前走,他就自然而然跟下去。

  只见红绫直向一栋房舍走去。

  鸡场中除了鸡舍之外,只有两栋房舍。一栋就是现在我和金维在说话的那栋,也就是何老头的住所。另一栋是何可人(那个蛇精)的住所,上次我来的时候进去过,这次还没有机会去到。

  两栋房舍相距并不是很远,在何老头的住所中完全没有红绫和白素活动过的迹象,由此可知红绫和白素在鸡场的时候,只用了以前何可人的住所。

  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白素知道何老头为人十分卑鄙,所以不想进入他的住所。一方面白素对何可人这个蛇精十分有好感,她在和何可人离去前进行谈话之后,曾经说过:“何可人这个由蛇变成人的例子,堪称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本来非常值得研究,可是何可人并没有正面承认自己是由蛇变成的蛇精,我看她不想暴露她真正的身分,想像之中,她一定竭力掩饰这种怪异莫名的身分,所以我不心忍心为难她。”

  当时我很想说她不应该就此放过了何可人──错过了这个机会,上哪里再去找一个精怪来做研究?就算真的有一个精怪站在面前,他人模人样,怎么知道他是甚么东西变的!

  不过我还是没有说甚么,因为我知道白素不会强迫旁人做不愿意做的事。

  那时候金维看到红绫走过去的房舍,就是原来何可人的住所。

  金维看到红绫到了房舍的门口,略停了一停,忽然重重顿足,大声说了一句:“真不听话!”

  那时金维跟在红绫的后面,越跟越近,已经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步。金维刚想伸手去拍红绫的肩头,心想:我叫你你装作听不到,我拍你的肩头,你总不能再装不知道了吧!

  而红绫就在这时候忽然大声说话,倒把金维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来。

  红绫在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后,又摇了摇头,再道:“也不能怪它,是我开的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竟然用力打自己的头。

  金维知道我疼爱女儿,连忙想要阻止,可是当他伸手想去拉住红绫的手,不让她自己打自己的时候,竟然抓了一个空。

  金维在那一刹间,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红绫明明在他的眼前,可是金维的手,碰到的只是空气。红绫整个人,只是一个虚影!

  金维的吃惊简直难以形容,一时之间无法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由自主向后连退了几步。

  他还没有站定身子,红绫已经推门走进了房舍,顺手把门关上。金维大叫一声──他那声大叫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只不过是在心烦意乱之余的一种发泄而已。

  他叫著,冲向门口,用力敲门。

  敲了几下,没有人应,金维承认他自己这时候由于遭遇实在太过怪异,所以虽然他经历丰富,精神状态也不免有点不正常,竟自然而然抬脚向门就踢。

  他才踢了一脚,就把门踢了开来,这时候他已经开始镇定,所以为他自己的行为怔了一怔,自然而然说了一声“对不起”。不过他立即发现自己并没有道歉的对象。

  因为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屋子里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当金维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站了起来,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用行动表示了对他的叙述有意见。

  我曾经到过何可人的房舍,还记得屋子里的情形,屋子分成外间和里间,里间是睡房,外间放了些桌椅,所以金维站在门口,最多只可以肯定外间没有人,就算通向里间的门开著,他也不能看到全部里间的情形,所以他不能肯定“屋里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金维看到了我的反应,苦笑道:“你不相信?”

  我摇了摇头:“你站在门口,看不到里间的情形,怎么能够肯定没有人?”

  金维呆了一呆:“甚么里间?”

  我也呆了一呆:“甚么‘甚么里间’?”

  金维挥了挥手:“我看这其间有误会。那房舍里面没有甚么里间和外间之分,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绝对不像是有暗室的样子。”

  我焦躁起来:“你当时处于幻境之中,看到的情形作不得准。”

  金维瞪了我一眼:“刚才你还说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都是实际上发生过的事!”

  我不禁无言以对──刚才我确然如此说过,而现在我还这样认为。不过这种怪异的现象非常容易引起思绪紊乱,一时之间,我又把他处于幻境当成是他的幻觉了。

  然而我还是摇头:“那房舍分外间和里间,并不是一眼可以看到全部。”

  金维张口,我不知道他原来想说甚么,但可以肯定他忽然改了口,他笑了笑,道:“何必在这个问题上争论?只有几步路,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得如此有把握,我怔了一怔,点头:“好,就过去看看──或许白素和红绫曾经改造过房舍内部的结构,从那次之后,我一直没有来过。”

  金维也点头:“是必须到那里去──我一些情形要在那里才说得明白。”

  我和他一起走出去,外面天色很黑。本来也没有甚么,可是由于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大有古怪,说不定在黑暗之中突然会冒出一个人头和不知道甚么样的身体的组合,我虽然胆大,想起来也不禁汗毛凛凛。

  何可人的住所大约在三十公尺之外,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房舍的轮廓,黑沉沉地,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妖异之感。

  我和金维两个人都算是曾经经过各种风浪的人了,可是这时候走那三十公尺的距离,竟像是遥不可及一样,而且我们两人自然而然肩并肩向前走──都是一样的心思,要是真有甚么怪物跳出来,好容易应付。

  我承认那时候我有莫名其妙的心怯,因为对于生命形式改变这件事,尽管在理论上说很有娱乐性,可是实际真的发生,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受才好。

  后来金维在向有关人等说起这段经过的时候,很不好意思,道:“我不知道卫斯理怎么样,我实在很害怕──后来想想真是窝囊,就算有甚么成了精的东西出现,又有何可怕?蛇精不过是一条蛇,鸡精不过是一只鸡而已,就算通过了生命形式的改变,也大不了是一个人,难道还真的会妖法?”

  我回应他的话:“当时那种气氛,诡异之至,实在叫人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人对于陌生的事物,总有天生的恐惧感,我们两人的反应其实很正常。”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等到来到房舍的门口,金维伸手轻轻一推,就把门推了开来,他同时解释:“门给我踢坏了,不能再关上。”

  这句话听来十分普通,我刚想顺口答应,却突然感到大大地不对头,忙道:“等一等,你说甚么?”

  金维见我神色严重,不敢怠慢,连忙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望著我。

  我其实早就把他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感到有点不有头,可是不对头在甚么地方,却又不能一下子说得出来。所以当金维望著我的时候,我只是皱著眉,没有立刻回应。

  这种情形在这件事件中已经屡次发生,之所以会发主这种情形,当然是由于思绪紊乱之故。

  而思绪紊乱的根源,就在于幻境和实在之间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

  譬如说,刚才金维讲,那房舍的门因为给他踢坏了,所以关不上,一推就可以推开。

  这话听来很正常,所说的事情也可以理解。

  可是想一想就会觉得不对──他踢坏门,是他身在幻境中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延续到现实环境中?

  也就是说,他在幻境中做的事情,不应该在现在环境中出现。

  除非我们现在根本就是身在幻境之中!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由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幻境中,还是在真实中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所以我的神情也自然而然变得十分古怪。

  金维显然也在我的表情上看出了问题在甚么地方。

  他用力挥了挥手,大声道:“难道我们现在都身在幻境之中?”

  我无法对这个问题有肯定的答覆,只好苦笑:“如果人在幻境之中,好像不应该知道自己是在幻境中。”

  这话在正常的情形下听来不是很容易明白,可是在我们当时的处境中倒是容易理解。

  用另一个方式来说,譬如说,人要梦境之中,都不会知道自己正在做梦,总要等到梦醒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

  金维皱著眉,对我那并不肯定的回答,认真想了一会,才道:“这门确然是坏了,那么事情就只有一个可能。”

  我正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听得他那样说,忙道:“甚么可能?”

  金维吸了一口气:“我进入鸡场之后,或者说从我见到红绫开始,我就进入了幻境。而等到我跟著红绫来到这里,红绫推门进去,我就已经离开了幻境,回到现实,所以我踢门的时候,已经不在幻境之中。”

  这解释非常合理,完全可以接受。

  不过问题在于他踢了门之后又发生甚么事情,如果他又看到了红绫,难道他忽然之间又进入了幻境?

  像这样幻境和现实完全没有规律地交替出现,真会使人神经错乱!

  金维再吸了一口气:“当时我踢开门之后,向内一看,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面说,一面向前跨出了两步,我跟在他的后面,屋子中很黑暗,甚么也看不到。

  金维在黑暗之中看东西的能力显然高强之至,他道:“你看,哪里分甚么外间和里间!”

  我还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伸手在门旁摸到了开关,著亮了灯,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我不禁怔了一怔。

  确如金维所说,根本没有外间和里间之分,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本来分隔的墙已被折去,所有的家具陈设也都不知去向,整个房舍里面竟然空空如也,甚么东西都没有,一眼看去,四面墙壁,清清楚楚,就算有一只老鼠,也可以看得见。

  所以金维的叙述是对的,他当时推开门来,确然一眼就可以肯定红绫不在里面。

  我于是向他点了点头,问:“后来又怎么样?”

  我一面说一面走进去,我们站在空屋子中间,继续听金维叙述。

  金维犹豫了一下,才道:“当时我绝没有想到自己进入幻境又脱离幻境,只当红绫进了屋子后忽然消失,心中惊异莫名,叫了几声,又找了一会,仍然一无所获……”

  金维当时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只知道红绫忽然不见了,他也感到事情不但处处透著古怪,而且事关卫斯理的女儿,实在非同小可。

  他又在鸡场转了一个圈,没有发现,就离开鸡场,在附近找到了电话,和我联络,偏偏我又不在,他只好留言。

  在这一点上,我和金维都相同──我们都不喜欢用随身可以携带的行动电话。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很多时候都造成联络上的不方便。

  戈壁沙漠曾经制造了超小型的行动电话给我使用,可是我还是不肯带在身上。主要的原因是感到身边有了这样的一个东西,人就变得完全没有了隐秘──不论身在何处,别人随时都可以找到你,这种感觉令人极不愉快。

  看来应该克服这种感觉,行动电话毕竟是人类近年来伟大的发明,应该加以利用。

  却说金维打了电话之后,又回到了鸡场。

  他完全无法想像刚才在鸡场中是怎么一回事,心中疑惑之极。进了鸡场,他先大叫了几声,他在大叫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给以回应,可是他的叫声还在空中回荡,就听得不远处有人在质问:“谁在嚎叫?”

  金维讲到这里,我忙道:“等一等!”

  金维停了下来,我吸了一口气:“你说有人听到了你的叫声?”

  金维点了点头:“是。当时我也没有感到甚么特别,现在我知道我又进入了幻境,而这一次进入幻境的情况,是你分析过的另一种──有人也进入了同一幻境,所以他听到了我的声音。”

  他运用我的说法来解释他的遭遇,我当然一听就明白。

第八部:思想抗拒

  金维很能接受我的分析,所以现在他回想刚才的事情,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那是甚么人?”

  金维现出很古怪的神情,像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金维当时听到有人质问,而且语气不是很客气,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从鸡舍的墙角那边传过来的。

  金维立刻回答:“我是金维,卫斯理的朋友,刚才我还看到红绫在这里和她的神鹰吵架,忽然间就不见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面说著,一面循声向前走去。

  在他向前走去的时候,他听得那男人的声音在说话,不过听起来不像是在对他说,而是对另一个人说。

  那男人说的是:“你听听,这家伙乱七八糟在放甚么屁!甚么红绫白绫,是不是神经病?”

  金维没有留意那男人的话是不是有回应,因为那两句话不但令他十分恼怒,而且也惊讶无比。

  令他恼怒的是那人的话,简直无礼到了极点!

  而令他惊讶的是,他已经报了姓名,说明是卫斯理的朋友,可是对方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甚至于连红绫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金维说到这里,我用力挥了挥手:“你又开始进入另一个幻境之中了!”

  金维点了点头:“毫无疑问正是如此,可是当时我却怎么样都想不到这一点。”

  金维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一面加快脚步,想转过墙角去,看看说话如此无礼的是何方神圣,同时他也大声喝道:“你是甚么人?”

  在这时候,金维彷彿听到墙角那边传来了一阵低语声,可是却听不真切,像是一男一女在交谈。

  金维心知有异,加快脚步,来到墙角处,只见在他前面十来步之前,一个女子正贴著鸡舍的墙向前走著。除了那女子之外,却不见他人。刚才那口出恶言的男人不见踪影。

  金维怔了一怔,大声叫:“等一等,你是谁?”

  那女子的背影看来十分苗条,向前不快不但地走著,姿态很是动人,肯定不是红绫。金维只觉得事情越来越怪,他一面追问,一面奔过去,想追上那女子。

  那女子像是知道后面有人追了上来,也加快脚步,很快又转过了墙角,金维又大叫一声:“站住!”

  那女子并不听话,一摆纤腰,已经转过墙角,等到金维追过去,那女子不见了。

  金维说到这里,向我望来,神情疑惑:“我见到的这个女子是甚么人?”

  我吸了一口气,反问:“你有没有见到一只鸡,一只公鸡?”

  金维苦笑:“你这样问,等于是问一个正在航海的人有没有看到水,我是在鸡场,到处全是鸡,谁会去留意有没有看到鸡!”

  金维的话,使我心中一亮,又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可以先搁一下再说,还是我刚才想到的那人问题比较严重。

  我挥了挥手:“那只公鸡特别高大,几乎可以到人胸口,它应该跟著那个女子,就在那女子的身边。”

  金维知道何可人的故事,所以我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刹那之间在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的脸色变得相当怪异,在他喉咙之中先发出了一阵怪声,然后他才道:“你的意思是那女子是何可人?”

  我点了点头。

  那女子是何可人,这一点绝不足以令得金维神情如此怪异,而是我同时提到了那只公鸡。

  在何可人还在鸡场的时候,有一只公鸡正在成精的过程之中,何可人离去之后,那只公鸡当然被她带走。

  而在金维的叙述中,我特意提起了那只公鸡,用意十分明显──金维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可是只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所以我的意思是:那口出恶言的男人声音,并不是真正出自一个人之口,而是那只成了一半精的公鸡所发出来的!

  公鸡能够说人的语言,这是会令任何人吃惊的现象,金维明白了我的意思之后脸有异色,是很正常的反应。

  红绫的神鹰在成精的过程中,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人类行为,可是它还不能口吐人言。根据我们刚才的分析,成精这种生命形式起变化过程,从脑部开始。

  那么在成精过程中比神鹰又进了一步的那只公鸡来说,它的形体虽然还没有改变,可是内在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会说人话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金维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连连吸了几口气:“好家伙!我没有特别留意那女子身边是不是有鸡──到处全是鸡,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他说了之后,四面张望:“这里真的有力量可以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变化,那就极有可能有已经成了精的东西在!”

  我不否定他的说法,我道:“这一段经历是你在幻境中的事情应该没有疑问──因为现在鸡场中一只鸡都没有,而你却看到很多鸡,由此可知并非现实。”

  金维略想了一想,点头称是。

  他接著又进一步说明:“当时我奇怪之极,在鸡场到处奔走,又不断大叫,可是再也没有发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回到了这间房舍里,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只好在角落里坐下来发楞,好像是忽然之间静了下来……我想那应该是我离开了幻境,接著我就听到了你的叫声。”

  金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在听到了我的叫声之后发生的事,已经叙述过,不必再重复了。

  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都有奇怪的遭遇,而发生这种事情的主要原因是有一种力量侵入了我们的脑部!

  我和金维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过了一会,金维才神情古怪的,指著自己的头,语音乾涩:“它,它……走了没有?”

  我知道金维说的“它”是指那种侵入我们脑部的力量。

  要是“它”还在,就表示我们现在根本还处于幻境之中。

  只有“它”离开了我们的脑部,我们才在真实的生活中。

  如何分辨这两种情形,我实在不知道!

  而且这个问题,在金维没有提出之前,我已经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一样没有答案。

  所以我只好苦笑著摇了摇头。

  金维双手抱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突然停了下来,大声道:“这里如此古怪,她们在这里一定大有发现,难道完全没有向你提起过?”

  金维所说的“她们”当然是指红绫和白素。他这句话提醒了我,要进一步弄清楚这里面的情形,非问她们二人不可!

  她们一直没有向我说起过任何有关她们在鸡场中的情形,我也一直没有问。

  我没有问的原因是我以为她们并没有任何发现。

  可是现在从种种迹象来看,她们显然并不是没有发现,而是大有发现!那只神鹰明显地处于生命形式的转变过程中──也就是成精的过程中。

  这是怪事中的怪事,而红绫和白素居然一点消息都不向我透露,真是难以想像!

  虽然我知道她们这样做,必然有充分的理由,可是我既然想不出她们的理由是甚么,我心中的感受也就不愉快至于极点!

  我哼了一声:“真的完全没有提起过──简直岂有此理!连她们改装了这间屋子,我都不知道!”

  金维扬了扬眉:“或许是因为你没有问她们。”

  我苦笑:“或许是──我一定会问。”

  金维想了一会:“在这里,我们还有甚么事情可做?”

  和金维在一起,我觉得和他心意相同,沟通特别容易,这时候听得他这样问,我就反问:“你说呢?”

  金维吸了一口气:“如果我现在处于真实,我倒想再进入幻境之中去!”

  金维的回答正是我心中所想!

  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所得到的资料、所知道的情况,都是来自我们身在幻境时的见闻。所以我们如果要知道更多的情况,只有再进入幻境。

  尽管我们知道进入幻境是由于脑部活动受了外来力量控制的结果,自己的脑部活动被不明来历的力量侵入,实在是绝不愉快而且恐怖异常的事情,但是为了能知道更多情况,只好这样做。

  我立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然而金维接下来一个问题,却令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问道:“要怎么样才能使我们身在幻境?”

  我无法回答。

  我和他都不止一次进入幻境,可是全部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所发生的事情。

  如今我们主动的想进入幻境,应该怎么做?

  我想了一会,觉得首先应该和那种力量取得联络,邀请它侵入我们的脑部。

  这实在是一个相当荒唐的念头──不久之前,我们才想到这股力量是悬在人类头上的一柄钢刀,现在却要请这柄钢刀落下来,对付我们!

  然而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甚么方法可以进入幻境。

  我想了又想,还是只有这个办法,所以我道:“我们要主动和这种力量联系。”

  金维双手紧握,很坚决地点头,表示这种力量虽然可怕,他已经豁出去了。

  他问道:“这种力量来无影去无踪,如何与它联系?”

  我已经有了打算:“这种力量既然能够和脑部活动发生关系,它就必然能够接受我们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所以我们应该集中精神,想著和它联系,把我们要和它联系的愿望,通过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传送出去,也可以把我们邀请它使我们进入幻境的愿望传送出去,它如果能够接收,就应该有回应。”

  金维一说就明白:“这和密宗喇嘛修练‘他心通’的功夫相类似。”

  他能够以密宗喇嘛的“他心通”功夫来作比喻,再恰当不过──都是通过思想向对方传递消息的一种方法。

  我一面点头,一面忽然想起,这房舍之中甚么陈设都没有,极有可能正是白素和红绫集中精神和那种力量联系之所需──屋子中有别的东西,多少会分散注意力。

  如果她们正是采用这个方法,倒可以证明这个方法有效。因为她们显然已经和这种力量取得了联系,要不然神鹰的生命形式如何会起改变?

  我相信使人进入幻境和使生物成精的是同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如果广泛的发挥起来,地球上会形成甚么样的混乱,实在难以想像。

  一直到这时候,我还是不明白何以白素和红绫不把这一切对我说。我又想到,神鹰一直和红绫在一起,我并没有发现它有甚么异样,虽然我没有加以特别注意,可是如果说它有了人的行为而我完全没有发觉,也很不可思议。

  除非红绫、白素和神鹰串通好了存心瞒我。

  然而我不明白的是:她们为甚么要对我隐瞒?

  而且根据金维的叙述,神鹰和红绫吵架以后,接受了红绫的提议,去徵询它的旧主人伦三德的意见。

  想那伦三德是天下第一奇人,自从发现了大山是一个生命之后,不知道藏在哪一座高山的山腹之中,就算神鹰找得到他,也要花上一个半月。

  可是在我的记忆之中,神鹰好像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思想相当不集中,想著一件事,会岔开到另一件事去,这种情形对我们想主动和那种力量联系十分不利。

  所以我不再去想那些问题,向金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现在就开始行动。

  金维点了点头,在墙角坐了下来,他自然而然使用了密宗喇嘛打坐的姿势。

  看来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十分高强,想来是由于他长期和密宗喇嘛相处的缘故。道行高深的喇嘛毕生所专研的就是如何集中精神,金维当然也学到了一些窍门。

  我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才靠著墙站定,开始集中精神。

  虽然把精神集中在一点上并不是我的专长,可是我也可以做到,刚才那种力量侵入我的脑部,我就运用我的精神力量与之对抗,做得也很好。

  照说那种力量既然喜欢侵入人类的脑部,遭到抗拒,力量仍然很强,现在我邀请它来,应该一请就到才是。

  可是过了一会,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看金维时,只见他仍然一动不动,也看不出他的脑部发生了变化没有。

  我又努力邀请那种力量进入我的脑部,可是过了没有多久,我思想到处乱窜的老毛病又开始发作──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我变成去想何以白素和红绫会对我隐瞒在鸡场中发生的事。

  在这个鸡场中肯定已经发生了怪异莫名的事情──神鹰开始成精,这是何等样的大事,她们实在没有不对我说的理由。

  唯一的可能是红绫怕我反对──因为事情太怪异了。

  可是那也和红绫的性格不符,红绫就算怕我反对,也不会对我隐瞒,而必然把事情公开和我争论,甚至于话不投机、不欢而散都会产生,唯有鬼头鬼脑把事情隐瞒起来,才不可思议。

  而且我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问过她们。

  我常常问她们,尤其是知道她们在鸡场呆了几天又回来之后,总会问她们:“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虽然我问得不是很正式,只是随口问问,然而在鸡场既然有那么怪异的情况发生,白素也就应该告诉我。

  可是每次当我这样问的时候,白素的回答总是“没有甚么”。

  “没有甚么”!真是岂有此理,难道要等到神鹰成了精变了人才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

  想到这里,心中那股愤然之意又油然而生。

  我自己对心中我这样的感觉感到十分吃惊,因为我和白素之间向来一点隔膜都没有,白素绝没有理由对我隐瞒任何事情,如果我在没有向她问清楚之前,就先在心中埋怨她,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顿时心平气和了许多,也想到我认为白素对我隐瞒了神鹰处于成精过程,完全是基于金维的叙述。

  金维当然没有理由会编一个故事来骗我,可是问题是他所叙述的一切全是他身在幻境中的见闻。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他的幻觉──如果真是他的幻觉,那就甚么问题都没有了,因为实际上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白素当然也就没有向我隐瞒甚么。

  可是仔细研究他的叙述,却又不像是幻觉──我许多细节,不是完全不知情由的他所能平空想得出来的!

  不是幻觉,那当然就是真实,也就是白素对我有隐瞒。

  然而我还是肯定白素不可以对我有隐瞒。

  这其间的矛盾,似乎无法解决。

  当我的思绪走向这一点的时候,别说集中精神去和那种力量联络,根本把原来的意图抛到不知哪里去了。

  一时之间我无法解决这个矛盾,心知必然有甚么关键性的事情是我未曾想到的,于是我又把金维的叙述想了一遍,也没有甚么新的发现。

  由于事情牵涉到了白素和我之间,是不是存在著我所不知道的隔膜问题,所以我觉得事情很严重,却又一点头绪都没有,那令得我的情绪很是焦躁。

  我向金维望去,想问他几个问题,看到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著,这才想起我应该和他一样,集中精神,设法和那种力量沟通。可是这时候我的思路已经转不过弯来,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把金维从他现在那种状况中叫回来,先和我讨论问题。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停在金维身上,我发现金维的神情很是特别。

  他和才坐下来开始集中精神的时候神情有所不同,那时看得出他正在用心地集中精神,可是现在看来他的神情却很松散,似是正在沉睡,而且正在做好梦。

  一想到他在做梦,我就陡然一怔,知道他可能已经成功了!

  在我胡思乱想,思想大开小差的时候,金维可以已经和那种力量取得了联络,而那种力量已经侵入他的脑部,又把他带进了幻境之中!

  我望了他一会,只见他脸上神情有很轻微的、不容易觉察的变化,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在幻境中的遭遇似乎不坏,至少完全没有身在凶险之中的表现。

  我自然无法知道他进入了甚么样的幻境,无法知道他在幻境中又有了甚么样的见闻──那完全是他脑部活动的结果。这时候就算我的视线有透视的能力,可以看到他每个脑细胞的活动,也无法知道他究竟进入了甚么样的幻境之中!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进入幻境时都是这个样子──即使是做梦,每人情形也都不同,有的人甚至还会梦游!

  我只知道在这时候不应该“叫醒”他──他脑部正在进行的活动如果忽然受到了阻碍,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后果,要是令到他在幻境中不能回来了,这可是糟糕之极了。

  我退到另一个墙角,对金维那么容易就进入了状况感到很羡慕,又想他这次在幻境中不知道会有甚么发现,是不是又会发现白素和红绫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这件事竟然令得我的思绪进入了牛角尖,想要摆脱都做不到,自然而然又想到这方面去,确是恼人。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轻轻敲打,心想:要等金维从幻境中回来,听他叙述,不如自己也设法进入幻境,说不定可以和他进入同一幻境,那么在幻境之中就可以和他相会,可以有同一的见闻了。

  于是我又开始集中精神。

  然而没有多久,找就发现自己无法成功。

  并不是我没有集中精神的能力,而是我的潜意识对于邀请那种力量进入我的脑部这件事有强烈地抗拒,所以我才无法做到这一点。这个办法虽然是我提出来的,可是这种“引狼入室”、“开门缉盗”的方法,和我一贯最反对自己的脑部活动不能由自自己主宰的主张相违背,所以潜意识就作出了强烈地抗拒。

  金维因为没有同样的思想情结,他不在乎有外来力量参与他的脑部活动,所以才容易成功。

  我既然放弃了和那种力量联络的企图,就自然而然又想到了白素和红绫在鸡场究竟取得了甚么成果?神鹰又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开始它的成精过程?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觉得确然不对头──如果神鹰真的开始成精,以红绫的性格和她的一贯行为来说,她应该第一时间对我大叫大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

  对红绫来说,要她把这样的大事放在心里不说,只怕比甚么都要难过,她实在难以做到。

  那么,是不是根本没有神鹰成精这件事?

  想到这里,我又想到在印象中实在没有神鹰长时间离开这种事发生过。

  就算神鹰只离开两三天,我也一定可以觉察,除非是红绫和神鹰一起不在眼前,然而虽然有这种情况,也没有超过三天的,而神鹰去找伦三德,只怕三天不能够来回。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合理,也就是说,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金维在幻境中见到的不是事实!

  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结论,我像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瞪了金维一眼,心想:你在幻境中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几乎连累我和白素、红绫之间产生了隔膜!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金维的神情又起了变化,他五官都在牵动,非常诡异。

  这种神情一看就知道他这时候一定看到了非常奇怪的情景。

  要令金维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现出这样的神情来,那奇怪的情景必然非比寻常。

  不过我并不感到特别,因为上次在幻境中他居然看到了红绫和神鹰吵架,又感到神鹰成精,只怕不会有甚么情景比这个更怪异的了!

  我留意著金维,只怕他那种诡异的神情越来越甚,甚至于五官都到了扭曲的地步。

  他的双眼仍然紧紧闭著,看来也就格外古怪。

  我可以肯定,他在幻境之中一定处境大大不妙,又大有可能他引狼入室,那种力量侵入他的脑部之后,正在令他感到极大的痛苦,和我遭遇过的一样。

  一想到这一点,我仍然心有余悸,想起那时候我身受的痛苦,实在已经到了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金维如果也在这样受苦,实在没有必要,所以我走过去想把他推醒──他那时候的情形,就像是人在做噩梦一样。

  我才跨出了一步,金维的情形又起了变化,只见他身子忽然发起抖来。

  他一面抖,一面喉咙中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是他想叫嚷甚么,可是却又叫不出来。

  那种声音和情形都十分可怕,我大声叫著金维的名字,出乎意料之外,金维居然有反应!

  他像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迅速地转动头部,看来是在找声音的来源。

  我看到这种情形,更提高了声音:“金维!金维!你睁开眼来!睁开眼来!”

  我想只要他睁开眼,看到了我,无论是甚么样的幻觉,就会立刻消失。

  可是他仍然紧闭双眼,从喉咙中发出的声音,依稀像是在叫我的名字,然而听出来却十分恐怖。

  这时候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正准备要把他拉起来,他自己忽然就站了起来,由于太突然,我被他吓得后退了一步。

第九部:神游

  他才一站起来,双手就突然向前一推。

  我不知道他在幻境中遭遇到了甚么,像是有甚么东西要接近他,而使他感到了极度的厌恶和恐惧,所以他要用力把那个东西推开。他那一推,对我来说,突兀之至,虽然在事先我已经被他吓退了一步,他的双手还是推到了我的胸口。

  这一推,竟然力大无穷,若不是我先退了一步,非叫他推得直摔出去不可。饶是如此,我也站立不稳,就要跌倒。

  我连忙一翻手,抓往了他的手腕。

  那时候我和他相隔极近,只见他的神情怪异莫名,我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可是仍然被他推得向后跌了下去,他被我抓住,所以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我立刻松手,一跃而起,金维在地上似乎不知道如何起来,双手乱挥,双脚乱踢,好像那个要接近他的东西还不肯放过他。

  我连忙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立刻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把这些经过说得十分详细,是我相信这时候每个动作都对以后发生的情事,有极大的影响。

  我们两人的手握得很紧,手心自然也紧贴在一起。

  一切全是在事后我和金维说起当时的经过时,金维所作的分析。他说密宗喇嘛在修练“他心通”功夫的时候,常有动作是两个修练者手心紧贴,他们相信这样子就可以容易达到心灵相通的目的。

  或许两个人手心紧贴的这个动作,可以使两个人的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容易互相交流,那就是所谓心灵相通了。

  我特地提出这一点,是因为当时我和金维紧握著手,我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是金维却也用力在拉我,变成了和我在较力。

  我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理会他是不是听得到,大声道:“起来!你想把我拉到哪里去?”

  我又笑又说话,一个不留神,给他拉得向下跌倒。

  怪事也就在这时候发生。

  我给他拉得向下跌,应该和他一起倒在地上才是。可是我向下一跌,在刹那之间,全身有一种飘飘荡荡、像是不知道跌向何处去的感觉。

  那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情。

  接著我就感到强烈的光线,刺激视觉,反而变得甚么也看不见,耳际却听得金维的叫声,金维在叫:“卫斯理你也来了,真好,快追!”

  我虽然被强光刺激得不能看到东西,可是听觉却很正常,金维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竟然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

  我明明和他在一起很久了,他却说甚么“你来了真好”,而且我们一起在屋子里面,有甚么东西好“追”的?

  他这样胡言乱语,会不会是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甚么错乱的现象?

  而且那样强烈的光线又是怎么一回事?

  屋子里的灯光半明不暗,外面又是黑夜,哪来的强光?

  刹那之间,不知道有多少疑问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只感到我还是紧紧地握著他的手,我用力摇了摇,再大声问:“究竟你在说些甚么?你是──”

  说到这里,我的眼睛已经渐渐可以适应强光,可以看到东西了。人的眼睛对光线的强弱十分敏感,一开始适应,很快就恢复了视线,我首先就发觉那强光并不是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阳光而已。

  换句话说,也就是我处在阳光照耀之下──只要是晴天,又是白天的话,任何地球人都可以和我现在的处境一样,简直普通至于极点。

  可是我在一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脑中“轰”的一声,乱成一团,一时之间完全无法作任何思想,那样的混乱简直难以形容,根本无法比喻。

  接著我就看到了金维的脸。

  他的脸离我很近,他瞪著我,神情古怪,和刚才跌倒在地时有些不同,在惊恐之中又多了几分疑惑。

  我们在近距离有望著,我脑中仍然极乱,根本无法思想,虽然已经睁大了眼,又在阳光下,可是和身处极度黑暗之中没有两样。金维在这时候开口说话。

  他说的话,我一入耳,就像在黑暗之中有了光亮,脑中灵光一闪,突然之间,甚么都明白了!

  这时候,我的情绪简直到了难以自我控制的地步,我竟突然张口大叫起来。

  令我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的话,是金维所说的,他道:“刚才我实在太无助了……我……自然而然叫了你的名字,谁知道你真的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还长长地舒一口气,像是我“来了”,就可以帮他解决困难。

  在他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我也看清楚了我身在鸡场,在鸡舍和房舍之间的空地上,时当正午,所以阳光强烈。

  看清楚了身处的环境,再听到了金维那样说,使我刹那之间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我进入了幻境之中!

  金维是早就进入了幻境中的,当他在幻境中不知道遇到甚么可怕的情景时,他就叫我的名字,而这时候我去拉他,和他的手紧紧相握,就在那一刹间,我没有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反而倒被他拉进了幻境之中!

  一明白了这一点,立刻联想到了有关真实和幻境的许多许多事情,心中的惊异实在是难以形容,所以不由自主张口大叫。

  那时候我思绪还是十分紊乱,可是那和刚才不同,刚才是紊乱得一片黑暗,甚至都不能想。而现在却是紊乱得七彩缤纷,各种各样的想法一起涌了上来,令人几乎无法承受。

  我首先想到的是:现在我进入了幻境,我清楚之极,和以前身在幻境中不同。

  以前人在幻境中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在幻境之中。

  看金维现在的情形,他就不知道自己身在幻境。

  为甚么我会和他的情形不同,我也立刻有了设想。

  金维是被那种力量侵入了脑部而进入幻境的。而我却是由于和金维紧紧握手,在紧紧握手的情况下,我们两人的脑部活动可能起了某种程度的交流,所以我才被他带到幻境中来的。

  自己清楚知道自己身在幻境,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刺激至于极点,完全超越了日常生活的范围。

  其次我又想到,这次金维和我进入幻境,其实不能说是“身在幻境”,因为我们的身体还在屋子中,如果有人这时候看到我们,一定以为我们是在做噩梦,就像我刚才看金维一样。

  进入幻境竟然可以有那么多种不同的形式,也属于匪夷所思。

  现在我和金维的情形,是我们的思想进入了幻境。可是这情形又应该和幻觉不同──情况真是复杂无比,要好好想一想,才不会引起混乱。

  我们现在的情形用恰当的说法来说,可以说成:神游幻境──我们的精神(思想)进入了幻境。

  “神游”是人类自古以来所追求的境界,据说只有神仙才可以做得到。

  而我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处于神游状态之中,而且我神游所到之处还不是寻常的所在,而是幻境。

  这是双重的极端意外!

  这种意外能够使人进入极端兴奋的状态。

  所以我才会不受控制的大叫起来。

  我花了不少功夫来解释这种情形,事实上从金维说了那几句话,我明白了一切,发出大叫声,都是紧接著发生的事情,时间不会超过半秒钟。

  当下金维看到我忽然疯了一样大叫,顿时不知所措,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一面叫,一面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同时不断问他:“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金维给我摇晃得讲话都不能连贯,他道:“我当然……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他变了一半……可怕极了。”

  他最后四个字倒是一口气讲出来的,因为我已经停止摇晃他的身子。

  他的话令我莫名其妙,我知道我和他对于“发生了甚么事”有不同的理解──我们各说各的,说的是两回不同的事情。

  我说的是我们现在处于神游幻境的境界之中。

  他说的又是甚么呢?

  我正在想著,金维又指著何可人的住所,叫道:“听见红绫叫,他就奔向那屋子去了。”

  我失声道:“红绫也在这里?”

  金维连连点头:“我听到她的叫声,她应该在。”

  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向金维说我们已经进入了幻境──情况很是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只怕花时间说明白了,事情又起变化,还是先见到了红绫再说。

  我向那屋子指了一指:“红绫在屋子里?”

  金维已急不及待向前奔去,一面叫:“要不是你忽然出现,我已经定过神来,说甚么也要抓住那妖精!”

  我连忙跟了上去,我们跑得十分快,大约一百公尺的距离,十来秒就到。

  屋子的门关著,我人还没有停下来,就大叫:“红绫!红绫!你在里面?”

  屋子里没有回音,金维先一步奔到门前,由于他去势太急,一时收不住脚,以致整个人重重撞在门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把门撞了开来,余势未尽,他人向屋子里直跌了进去。

  我随即赶到,看到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一跃而起,而这时候我已经看清楚屋子中空荡荡的,除了金维之外,别无他人。

  照说这时候发生的事情又是奇特又是紧急,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找到红绫再说。可是我一看到屋子中的情形,忽然想到我和金维的身体应该在这间屋子之中,怎么也不见了?

  我们的身体如果不见了,等我们离开幻境的时候又怎么办?

  刹那之间思潮翻涌,想起了古代许多记载关于神游在外的思想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身体的故事,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有这种恐惧感,只不过是极短时间的事情,我立刻想到现在我神游在幻境,空间虽然一样(同样是这间屋子),可是时间必然不一样。

  我和金维的身体当然是留在“那个时间”的屋子,而不会出现在现在的屋子中,我算是虚惊一场。

  也就在这时候,我又忽然大为好奇,想: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是在“那个时间”之前还是之后?

  不同的时间,必然有“之前”、“之后”的分别。

  如果是“之前”,那么现在我们的遭遇是遇到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如果是“之后”,那么现在我们遇到的是未来发生的事情。

  当时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何以忽然会想到了这一点,只是隐隐感到这一点很是有要,而且我立刻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使我知道现在神游幻境的我,是在“之前”还是“之后”。

  我正想照我想到的方法去做──我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我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幻境之中,而通常人身在幻境是不知道自己真正处境的,现在的金维就是如此。

  正因为我神智十分清醒,所以我可以弄清楚幻境中的时间。

  可是我还没有开始行动,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的金维突然向我大喝一声。

  他的神情很是焦急,喝道:“你在发甚么呆?你女儿不见了,大有可能被妖精带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你还站著不动!”

  他对我这样大声呼喝,甚是不客气,不过我当然不会怪他,他是为了红绫可能会发生意外而著急。

  而从他的那两句话中,我又发现了一些新的情况。

  他曾两次提到了“妖精”,当时我一时之间还理解不到他是在说甚么。

  我只是想到金维在幻境中,不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幻境,而且对于幻境以外的事情,彷彿也没有甚么记忆,只是专心一致进行他在幻境中的行为──这种情形和人在梦境时十分类似。

  人在梦境中的时候,其一切行为都只在梦中进行,不会牵涉到他的现实生活。

  我其实也不能例外──如今我之所以例外,是由于我来到幻境并不是由于那种力量侵入了我的脑部,而是在某种情形下给金维带进来的。所以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幻境,而金维却不知道。

  这种情形又复杂又奇妙:我们两人同是“梦中人”,只不过我知道这一点,而他却不知道。

  他一面叫嚷,一面走过来,拽住了我,可是看他的样子,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心中急速地转念,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我们是在幻境中?

  可是就算要告诉他,这话应该怎么开口?

  如何可以使一个正在做梦的人明白他正在做梦呢?

  一时之间我也糊涂了,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金维很是著急,重重顿足,挥手道:“那……那东西可怕……极了……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这时候情形奇妙在他完全投入于幻境,而我却很清醒,所以虽然我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却可以做一个旁观者。

  后来我向白老大叙述那时候的情形,白老大十分感叹,他道:

  “能够在梦境之中做一个旁观者,谈何容易啊!当所有的人都起劲的在梦境中做梦的时候,至少要有极端清醒的思想,才能超出物外,做旁观者,看世人在梦中浮沉!”

  白老大自己也做了大半个世纪的梦,忽然有这样的感慨,是不是表示他的梦已经醒了,我也不敢问。

  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所以当时金维著急,我却并不著急,我道:“你先定一定神,慢慢说。”

  金维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我和他虽然相识不久,可是我的性子急,他是知道的。而现在事情和红绫有关,我反而好整以暇,一点都不著急,他自然觉得十分不正常。

  他张大了口想问,可是想了一想就改了口,问道:“是不是有一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本来这是最好的机会告诉他,我们进入了幻境。可是我又不知道如果在这样情形下,把他“弄醒”是不是使他的脑部活动次序错乱?

  人类对于自己脑部所知实在太少,而脑部又似乎十分脆弱,其活动的程序一点都不能发生差错,稍为有一点不对,整个人也就完全不对了。

  金维是招来了那种力量才进入幻境的,而由我来弄醒他,程序上就不对,会不会形成严重的后果呢?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敢轻举妄动。

  (更严重的是在同时,我也想到我是被金维带进幻境的,是不是在程序上也应该由金维带出去?

  (而金维是无意中把我带进来的,他是不是有能力把我带出去?

  (想到这些,实在使人心寒──只好不去想它,到时候再说。)

  我有了顾忌,就不敢弄醒他,所以摇了摇头道:“没有甚么,你一再提到妖精,又是怎么一回事?”

  金维一听得我这样问,就吸了一口气,神情大是吃惊:“实在恐怖,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头,是在一只鹰的身上?”

  这一句话就令得我大吃一惊!

  我倒不是为了人头鹰身的怪物而吃惊──形状再怪的生物我都见过,我曾经被一种鲜红色的外星人吓得几乎昏迷不醒,相形之下,人头鹰身实在不算是甚么。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一听金维的话就知道那个人头鹰身的怪物,一定是红绫那只神鹰所变。

  在上一次的幻境中,金维看到神鹰有人的行为,已经很是惊讶,知道神鹰开始了成精的过程。

  现在神鹰变成了人头鹰身,这说明在时间方面,现在是在上次幻境之后,神鹰在成精过程中大大地向前进了一步。

  也就是说,红绫想中止神鹰成精的行动没有成功。

  是不是神鹰找到了伦三德,而伦三德又同意它成精,所以红绫才把这种情形继续下去?

  而神鹰已经变成了人头鹰身的怪物,这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红绫和白素要是连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那实在太岂有此理了!

  我不认为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金维在幻境中的见闻,全是“以后的事”,而不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刚才我已经想到了鉴定幻境中的时间是“以前”还是“以后”的方法,正要付诸行动,被金维大叫一声阻止。

  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我更想要弄清楚是以前还是以后。

  金维还想说甚么,我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他说话,一面转过身,一面道:“等一等,几秒钟就行!”

  说话之间,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去察看门锁的情形。

  各位聪明的朋友一定知道我为甚么要这样做了!

  是的,因为这门锁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大家一定还记得,上次在幻境中,金维跟著红绫,看到红绫和神鹰进了屋子,他叫门没有人应,就一脚把门踹了开来。

  关键在于他踹门的时候,已经从幻境中出来了。

  所以现在去察看门锁,看有没有损坏的痕迹,就可以知道现在是“以前”还是“以后”。

  如果是“以前”,门锁不会有损坏的痕迹。

  如果是“以后”,门锁就曾经损坏,有痕迹可寻。

  我一到门口,立刻俯身去看,只见刚才被金维整个人撞开的门,门锁相当新,显然是装上去不久,不会超过两年,和整个鸡场的陈旧不符。

  由此可知,门锁曾经严重损坏过,所以才换了一个新的。

  门锁是被金维踹坏的!

  所以两次幻境,都是“以后”的事情!

  这个发现,令得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证明我的肯定是对的:我肯定白素和红绫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至今为止,她们在鸡场真的没有任何发现,神鹰开始成精是以后的事情。对于还没有发生的事,她们自己都不知道会发生,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对我说的。

  这一点对我来说重要之至,因为那证明了我们一家人之间,并没有隔膜!

  到那之间,我心情轻松无比,摆脱了困扰,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

  金维用莫名其妙的眼光望著我,我想向他解释,可是不知如何说才好,想了一想,只好道:“等到环境转变,我自然会向你说明白的。”

  金维摇了摇头:“卫斯理,你没有甚么不对吧──你的行为很是古怪!”

  我也摇了摇头,却没有说甚么,我只是在心中想:你当然认为我行为古怪,因为我清楚知道自己现在是神游幻境,而你却不知道,只当是真实。一个醒,一个梦,自然互相都感到对方古怪。

  我不作解释,只是问:“继续说那个人头鹰身的……东西。”

  金维又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道:“人头鹰身倒还罢了,可怕在……或者说令人恶心的是,那……那身子上一根羽毛都没有,光脱脱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情状!”

  根据金维所说的去想像,脑中出现的画面确然令人恶心,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同时我也想到,全身羽毛脱尽,对于在成精过程中的神鹰来说是一件好事,头部已经变成了人的形式,身体迟早也会变成人,当然第一个步骤就是先要把羽毛脱去。

  由此看来,神鹰的成精过程相当顺利,看来很快就可以成功!

  现在我知道这些全是“以后”的事情,可是不知道要在多久以后,也不知道白素和红绫终于找到了甚么窍门,才使得神鹰有了成精的开始。

  我更想到,神鹰的成精过程完成之后,会变成一个人,而这个“人”必然和我们家庭有极密切关系。这实在是古怪透顶的一件事,即使是公认为古怪的卫斯理,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的神情当然同样古怪,金维以为我是想到了那人头鹰身的怪物,所以才如此。他道:“那当然是红绫那只神鹰在成精,照说生物在成精过程中很怕被人看到,可是他不但不怕我,而且还向我靠近,做种种鬼脸……”

  金维说到这里,又打了一个冷颤,连声音都变了。

  我勉力镇定心神:“这是贵会的天然会员,你不应该感到可怕,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金维呆了一呆,我一个短时间的神情茫然,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实在是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的缘故。”

  金维定了定神,继续道:“我被他逼得连连后退,情急之下,就大叫你的名字。”

  当他在那种幻境中,我出现在他的身体之前的时候,知道他在幻境中必然有了不寻常的遭遇。

  金维又道:“接著我就听到红绫的叫声,红绫是在叫那……怪物,怪物听得红绫的叫唤,这才放过了我,转身就跑──他身上没有了羽毛,飞不起来,可是在弃跑的时候,仍然展开双翅,真是怪异之极。”

  金维的叙述很是详细,那种情形之怪异,实在可想而知。

  他往下说:“我正不知道如何才好,你就来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来的?”

  听得他这样说,我一时忍不住,反问道:“别问我,你自己是怎么来的?”

  一问出口,我就很紧张,因为金维立刻神色大变,充满了疑惑,显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他四面张望,神情更变成十分惶恐,接著身子就发起抖来,用力摇头,喉咙里又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我只不过随便问了一句,他的反应就如此强烈,我心中一动,想到这种情形极可能是他脑部自己本身的力量和外来力量正在争执,我也不知道他的胜败会引起甚么样的结果,只是看到他像是很痛苦,我就自然而然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第十部:人在幻境

  后来我详细想想当时的情形,感到我那时候鬼使神差地握往了金维的手,实在太重要了──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手心才会贴在一起,金维从幻境出来,才能同时把我带出来,使我和他一起回到了现实。

  如果当时不是如此,金维一个人离开了幻境,把我留了在幻境之中,我就无法离开了!

  由于每次进入幻境,在幻境中的时间都不相同,所以金维想要再在幻境中找到我的机会等于零,我的神游就会永远继续下去!

  这种情形可怕之极,事后想起仍然不免发栗!

  却说当时我握住了金维的手,立刻感到天旋地转,不但我在转,金维也在转,我们像是卷进了一股龙卷风的中间,金维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叫声,没有多久,我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其实应该并没有过了多久,可是在感觉上处于一片混沌的时间好像天长地久一样。

  然后是突然的静止和黑暗,再然后是昏黄的灯光。

  由于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如何进入幻境,所以这时候我也很容易就知道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又从幻境中出来了。

  我向金维看去,只见他仍然一片茫然,过了一会,他才吸了一口气,眼光总算有了焦点,和我对望著。

  既然已经回到了现实,我就再也没有顾忌。

  (刚才在幻境中,我的顾忌实在大有理由──我只不过忍不住反问了一句,情形立刻就起变化,由此可知,当人在幻境中的时候,不可以提醒他是在幻境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能够在幻境中而知道自己是在幻境的?古今中外能够在幻境中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幻境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我伸手拍著金维的肩头:“不必紧张,我们刚才神游了一遭幻境,现在回来了。”

  我一说金维就明白,他“啊”了一声,把进入幻境之前的事和幻境中的见闻一起想了起来,还是有骇然之色,道:“你来迟了一步,没有看到那……怪物,真是好运气。红绫的神鹰已经成精,这……该怎么办?”

  在他说话期间,我向门锁看去。

  只见门锁很残旧,而且才损坏──不久之前才被金维踹坏的。

  这时候再无疑问,幻境中的情景是以后的事,也就是说是现在还没有发生,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我定了定神,先把一切在脑中又整理了一遍,然后才告诉金维。

  金维听得目瞪口呆,等我讲完了之后好一会,他才从那复杂无比的情况之中回过神来,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第一句话就说:“如此说来,还可以阻止神鹰成精!”

  我早已想到过这一点,所以立刻有了回答:“既然已经给你见到了未来的事情,那就说明这事情必然会发生,是阻止不了的!”

  金维也立刻同意了我的说法,他用一种很古怪的神情望著我,我居然笑得出来:“你不必同情我将会和一个鹰精打交道,我看你要在你那只大羊鹰身上了解生命奥秘,唯一的方法就是使它成精,让他直接告诉你!”

  金维张大了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一点也不假,我提出来的是极好的办法,生命奥秘何等复杂,岂是通过翻译所能理解的。大羊鹰要是变成了人,自然就不存在沟通的问题了。

  说起来很简单,可是金维还是过了好一会,才吸了一口气,看来他已经消化了我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因为他问:“如何才能使大羊鹰成精?”

  我道:“那要问红绫──将来她既然可以使神鹰成精,当然也可以使大羊鹰成精。不要问我要等多久,问你自己就有答案。”

  金维对我这句话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望著我眨眼。我笑道:“你在幻境中见到的红绫有多大岁数?算一算就可以大约知道那是多久以后会发生的事了。”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可是金维考虑了很久,居然答不上来。我感到奇怪:“她看起来是二十出头,还是三十、四十……”

  金维笑得很尴尬:“真的,很难从令嫒的外表看出她的年龄,她……和平常人……好像不一样。”

  我先是怔了一怔,接著就哈哈大笑起来──是我的不对,红绫从小就在苗疆做野人,身形高大壮健,皮肤粗糙黝黑,脸上还有许多疤痕,要从外表判断她的年龄,确然非常困难。

  我道:“那就只好和她约定,一等神鹰成精有了眉目,就第一时间告诉你。由于她也没有预知能力,所以她也不知道何时才是神鹰开始成精的时候。”

  金维道:“办法之二,是再到幻境中去找答案──只要让我在幻境中遇上红绫,就立刻可以知道那是将会在甚么时候发生的事,刚才我并没有花了多久,那种力量就把我送进了幻境,再来一次,应该不是难事。”

  我想了一想,觉得有理:“你容易成功,可是我却不行,还是你来试。”

  金维立刻又坐了下来。

  可是这一次一直到天亮,他并没有进入幻境。

  他一点都不气馁,又试了整整一天,然后又是一天,我索性准备了大量食物食水。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未能进入幻境,那种能把人带入幻境的力量,像是已不再存在了!

  这种情形倒还不算奇怪,因为这种力量本来就来无影去无踪,无从捉摸,我甚至怀疑过它是不是受控制,金维无法进入幻境,不算意外。

  意外的是,在这一个月之中,白素和红绫居然音讯全无,半分消息都没有!

  从半个月之前开始我有非常担心,到了后来简直坐立不安,发动了所有的关系去找她们,仍然没有结果。

  虽然我知道以她们的能力而论,不应该会有甚么凶险,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她们去了何处,这才真正恼人。

  金维看我情形不对,他表示放弃,我们一起离开了鸡场。

  从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全力以赴,又找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结果。金维一直和我在一起,那天晚上在书房,他忽然道:“有一个可能,我想到很久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心情不好,所以说话很冲:“你爱说不说,最讨厌人说话吞吞吐吐!”

  金维并不生气,他望著我:“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他准备胡说八道些甚么,瞪著他,他这才缓缓地道:“他们可能身在幻境!”

  说了这一句之后,顿了一顿,在我还没有反应之前,他又补充:“是属于人真正进入幻境的那种,而不是神游的那一种。”

  他说完之后,但是怕我打他,连退了几步。

  我曾经对白素和红绫的下落做过种种设想,可是确然没有想到过金维所说的这种情况。

  她们可能到幻境去了!

  这个假设可以接受的程度很高,因为不是如此,在两个月的时间中,她们没有理由不和我联络。

  刹那之间,我由此而连带想起了许多可能,思绪极端紊乱,由于我努力想理出一个头绪来,所以我看起来一动不动地发呆。金维伸手在我眼前摇了摇:“别太紧张,就算她们在幻境,也可以回来,你我就曾进出幻境许多次。”

  我还是在想著,没有反应,金维又道:“或许她们在幻境中有重要的事情,所以暂时不离开。”

  金维可能只是随便说说,可是他的话却使我陡然想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我用力一挥手:“她们当然有事情要做──她们要使神鹰成精!”

  这下子轮到金维发呆了──事情本来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我又提出了这一点,复杂程度又加了一倍。

  金维很快就想明白了,他道:“神鹰成精是在幻境中发生的事!我两次在幻境中看到神鹰,一次看到红绫,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在幻境之中!”

  我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我运气不好,神游幻境没能够见到她们。”

  金维好一会不出声,然后问:“那就是说当她们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神鹰成精已经成功了?”

  我又点了点头,金维这才问了最重要的一点:“她们甚么时候会从幻境中出来?”

  我半晌不语──实在是无法回答这一个问题。

  如果我们可以随意进入幻境,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到幻境中去找她们,虽然由于每次进入幻境,幻境中的时间都不同,而且无法掌握,要遇上她们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但总算是一个办法,可是自从那次之后,金维又上鸡场去了很多次,都完全无法进入幻境。

  我们曾经害怕那种能够侵人脑部控制脑部活动的力量,像是是在人类头上的钢刀,现在我们希望那种力量侵入,却无法实现,真是极大的讽刺!

  然而如今我们既然想到了白素和红绫可能进入幻境,而那个鸡场又似乎是进出幻境的唯一“通道”,所以我们要到那个鸡场去,是必然的行动。

  这次不但我和金维去,温宝裕也自告奋勇:“我曾经有和灵魂沟通的经验,或许比较容易和那种力量接触。”

  温宝裕想做甚么事情,总可以找到适当的理由,我当然希望成功的机会越多越好,所以并不拒绝。

  我们三人到了鸡场──在进入鸡场的时候,最容易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幻境,可是这次甚么也没有发生。

  事情有温宝裕参加,有好处也有坏处。

  坏处是他会提出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的问题可以使得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变成复杂。像现在那样本来就已经复杂无比的事情,再给他杂七杂八的问题纠缠不清,简直会令人头昏脑胀,连原来已经想清楚的事情又变得糊涂起来。

  所以在三天之后,我和金维就禁止他再提出任何问题,叫他自己去想,我们不负责解答。

  而好处是,温宝裕有很多古怪透顶、天马行空式的想法,大多数听了叫人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也有一些是我们原来没有想到的,对于推测事物的经过,很有帮助。

  他首先提出的是,所有成精的过程,都在幻境中进行。所以等到神鹰成精的过程完成之后,白素、红绫和已经变成了人的神鹰会回来。

  他说白素不是没有和我联络,不过使用的联络方法十分特别,而且不是很有效,毕竟幻境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如何分隔,人类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一定非常困难。他说白素或红绫和我联络的方法是通过神鹰发出信息,神鹰发出的信息人接收不到,只有它的同类可以收到,所以山头上的鹰群会把金维带到鸡场来──原来白素一定是想鹰群把我带到鸡场去的,只不过那些鹰只是普通的鹰,所以认错了人,把金维带到了鸡场。

  温宝裕更进一步说,把我引到鸡场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她们正在进行的事情和鸡场有关,而鸡场是进入幻境的通道,所以等于告诉我她们在幻境中办事。

  温宝裕并且嘲笑我:“这个显而易见的事,真不明白你如何会想不到,白担心了那么久!”

  我哼了一声:“知道她们在幻境就不用担心了吗?她们是怎么进入幻境的?是自愿去还是给那种力量操纵去的?她们能够想离开就离开吗?她们要甚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能不担心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温宝裕不断眨眼,他当然答不上来,不过他很有信心:“这些问题迟早会有答案,或者我们能够进入幻境,那就一切都可以解决!”

  不过我们三人,不论是金维静坐,还是温宝裕满鸡场乱走,又过了很多天,还是没有结果。

  温宝裕又发表意见──他发表的意见极多,我当然不能一一尽录,我只是拣对事情作可以接受的解释部分介绍出来,表示我也同意他的这些想法。

  他说,那种力量现在已经失去了主宰,意思是以前有主宰在运用这种力量,而现在没有。所以这种力量变成了一种游离状态的存在,不受控制,只有偶然的机会才能和人的脑部接触,把人带进幻境。而且看来如果人没有思想准备,反而容易有接触,越是想有接触,就越是不能,无法强求,这就是我们一直没有收获的原因。他甚至于大有禅意地道:“不能著相,要随缘偶得!”

  他进一步发挥:“这种力量当然是很久很久之前,由地球以外来的。”

  金维听得入神:“是某种外星人带来的?在多久之前?”

  温宝裕洋洋得意,手舞足蹈:“极久之前,我认为在人类出现之前。那时候地球上有各种各样生物,就是没有人,于是某种外星人就运用力量,使各种生物变成人──成精。而人的的形状就是那种外星人的形状,基督教《圣经》说上帝照他的样子造人,就是这个意思!”

  金维听得目瞪口呆,我则十分习惯。

  温宝裕继续:“所以人根本就是各种各样生物成了精之后变的,各种精的后代,都维持人的形状──《白蛇传》中白蛇所生的儿子就是人,而且还中了状元!”

  金维道:“这……我……很难接受。”

  温宝裕一瞪眼:“为甚么不能接受?你看其他的生物每一类都几乎完全一样,只有人,明明都是人类,却五花八门,甚么样的人都有。从外形来说,有的人虎背熊腰,有的有獐头鼠目,有的人水蛇腰,有的人鹰钩鼻……简直不胜枚举。从性格上来说,有的人行为如豺狼,有的人怀有枭獍之心,我的人勇敢,有的人软弱……也同样不胜枚举!”

  金维已经想投降了,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你列举这些事实,想说明甚么?”

  这一问,对温宝裕来说,正中下怀,他哈哈大笑:“那还用说!我想说明所有人,全人类都是各种生物的‘精’的后代,各种生物的遗传,或多或少都还保留在每个人身上,这才形成人的性格行为那么多样化!”

  金维这时候对温宝裕的想像力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一面点头,一面道:“小朋友,你看你自己又是得到了甚么生物的遗传呢?”

  温宝裕居然十分认真,叹了一口气,摇头:“经过了那么多代,各种生物的遗传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楚是谁了──每一人都有极其复杂的性格,也就是这个缘故!”

  金维连连点头,表示赞赏。

  温宝裕一发不可收拾:“也有一些生物的遗传性十分强烈,例如狗性。有些人看起来好眉好貌,明明是人,却比狗还要狗,往往使人不明白他们为甚么要做得这样难看,却原来他们全是狗的后代啊!”

  金维索性鼓起掌来:“小朋友,这种遗传性在遗传学上,称之为‘显性遗传’,不论经过多少代,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原因,是不会消失,甚至不会减弱的。”

  温宝裕得到了认同,更是兴高采烈,向我望来,眼神之中大有挑战的神色。

  我并不是不能接受温宝裕的说法,只是感到他的态度太过于肯定而已。

  这时候看他这种高兴的样子,我乾脆凑趣:“我知道这种把地球上各种生物的生命形式改变成为人的外星人,留下了一种仪器。那种仪器可以检视一个人是由于甚么样的生物变成的,这种仪器的正式名称我不能肯定,多半是‘原始形态鉴定仪’或‘形式改变前纪录仪’之类。如果有这种仪器,你就算遗传的情形再复杂,也可以检查出来──”

  我才说到这里,温宝裕已经极感兴趣,大声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我笑道:“对于这种仪器,民间不理会它正式的名称,自己有一个称呼,叫做──”

  我故意停了下来,温宝裕和金维同时大叫:“照妖镜!”

  我鼓掌:“有了,这种仪器民间就叫做照妖镜。用照妖镜一照之下,看起来再人模人样,其实是甚么东西变的,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温宝裕大是向往,连连吞口水,像是恨不得立刻要我一面照妖镜在手,好让他到处乱照。

  话说回来,如果真有照妖镜在手,倒确然是很过瘾的事情。

  这时候金维的神情悠然:“何必要照妖镜,只要稍具智慧,不是同类,冷眼旁观,看那些兴高采烈、大锣大鼓、袍笏登场、戮力演出的那一堆,谁是狗类、谁是猪类、谁是爬虫类、谁是蛞蝓(民间俗称鼻涕虫)类,也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就会显出原形,流露本性!”

  温宝裕挥著手:“我现在才知道,所谓流露本性并不是说流露人的本性,而是露出了原来生物的本性啊!”

  我想了一想,我们刚才在说的那些,主要是温宝裕发表的议论,属于可以接受的假设,当然不能就此肯定,同时也不能完全否定,视乎接受程度如何而定。

  所以我道:“两位,我们现在毕竟是在真实中,不是在幻境里,太过天马行空的想像,多少应该存疑才是。”

  温宝裕瞪了我一眼,一副话不投机的样子,转向金维道:“我知道你对密宗佛经很有研究。”

  我实在没有法子捕捉温宝裕的思路,怎么忽然之间他又提起密宗佛经来了呢?

  连金维也十分疑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搭腔。

  温宝裕不等回答,就已经自顾自说下去:“佛经太深奥,我还完全没有接触,倒是基督教的《圣经》我看了几遍,其中关于‘造人’这一部分,《圣经》一开始就提到,而且说得十分简单明了,小孩子都看得懂。”

  我和金维不出声,由得他说下去。

  温宝裕也不客气,滔舀不绝:“上帝先造万物,在生物方面,从植物开始,然后才是各种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走的动物,到最后,才是人,而且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圣经》上用词很特别,它说:‘我们要照著我们的形象,按著我们的样式造人’,一连用了三个‘我们’,而上帝没有理由是众数,这说明当时有其他的神和上帝在一起──可能是和上帝同类的外星人,也可能是若干不同种类的外星人,上帝也在其中,以同类的比较合理,因为人的形象没有太大的差别。这一段‘创世纪’是说上帝把其他生物的生命形式改变,创造了人。”

  他长篇大论一口气说下来,还好只有两个听众,要是他去布道,只怕会引起暴动!

  他还在继续:“于是人成了地球上最高级的生命形式。相信当初改变生命形式的力量,有一部分留在地球上,而又没有人主宰,所以只是在偶然的情形下发生作用,使极少数的生物有机会发生生命形式的改变──成精。成精的情形,自从人类文明开始以来就一直在发生,所以何可人、那只公鸡、神鹰的生命形式产生改变,不是太奇怪的事情,而这种没有人主宰的力量,还能侵入人的脑部,操纵人的感觉,更不可思议的是,可以使人以两种不同的方式进入幻境。”

  自从我认识温宝裕以来,还是第一次听他把一件事说得如此有条理,我正想拍手叫好,他却晚节不保,忽然冒出了一句粗话:“就是这幻境,不知道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连设想都很难想!”

  我和金维其实都有同感,都为这个问题困扰。

  而我所受的困扰最严重,因为白素和红绫还在幻境之中。

  我要和她们相会,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她们离开幻境,回到真实。

  另一个可能是我进入幻境,我们在幻境中相会。

  我对于我们一家人能够相会,充满了信心,我会一直在鸡场等待相会的机会。

  想当年我被A、B、C、D他们,使我的灵魂通过头发离开地球,白素整整等了我六年之久,现在我也很应该在这里等待那两个可能的出现。

  而使我极度困扰的是:真实和幻境的界限是如此模糊,到了我、白素和红绫又在一起的时候,我如何才能精确的知道我是处于真实还是进入幻境?

  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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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