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没有异议,于是她离去,我进了书房。

  现代实用科学,在通讯方面的成就,相当出色,相隔数万里,随时可以通话。

  早两天戈壁沙漠来,要在我的电脑系统上添加传像装置,说是如果对方也有同样装置的话,在通话时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拒绝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到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在感觉上会很古怪,还是只听声音的好。

  找到了云四风,他一听我说起情形,就道:“我们已经化验过了。送化验样品来的人十分夸张,竟然运来了一千公升的水!我们经过超过五十道程序,做了彻底地化验--相信是地球上可以做到的第二好化验了,结果没有发现水中有任何不应该有的物质。”

  我对他的话感到兴趣的是,他说他们可以做到“第二好”,那么能够做到“第一好”的是甚么人?

  我立刻把问题提了出来,云四风笑道:“你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当然是勒曼医院!”

  真是一言提醒梦中人,我竟然没有想到勒曼医院,真是太糊涂了!勒曼医院有超越地球科学水准许多倍的设备和人才,当然只有他们才是第一,才能解决问题。

  自从上次我知道勒曼医院中的非地球人,受困扰于地球人的身体之后,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又深了一层,要和他们联络,并非难事。尤其是那位亮声先生,更曾经向我保证,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我都可以和他联络,以避免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误会。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发出了一声欢呼,因为我想只要把蓄水湖中的水交给勒曼医院去化验,很快事情就可以有结果。先解决了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再慢慢去查是谁做的事。

  从这个方向开始,当然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奇怪白素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感谢云四风提醒了我,然后立刻和勒曼医院的亮声联络。

  在等待亮声回音的时候,电话响起,是张泰丰打来的,他说找到了曾经在蓄水湖旁见鬼的那一男一女,请白素到它的办公室去。我告诉他白素到大蓄水湖去了,张泰丰听来像是很焦急:“这怎么办?那位男士……很不耐烦。”

  我没好气:“他有义务要协助警方,告诉他见过鬼的人,要走十年霉运,只有我们可以帮他解除,他要是不肯等,那就算了!”

  说完之后我就挂上电话,不多久亮声的回音来到,我和他先寒暄一番,然后我把发生在大蓄水湖的事情告诉他,表示要请勒曼医院化验湖水。

  亮声一口答应:“简单,你派人送化验样本到哥本哈根来,我们会有人和来人联络,样本不必太多,有半公升就足够了。”

  因为我向他说起了曾经运了一千公升的湖水到欧洲去,所以他才特别有这样的吩咐。

  我笑著答应,趁机问他:“事情很古怪,照你看来,做这事情的人目的是甚么?”

  亮声笑道:“真对不起,虽然我在地球上很久了,可是对于地球人的行为还是无法了解--地球人很喜欢做一些没有目的的事情,所以我无法猜度。”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追问了一句:“你感到这一定是地球人的行为?”

  亮声放肆地哈哈大笑:“照你所说,那些结晶体有十吨、八吨之多,难道是外星人用宇宙飞船运来的?”

  我嗔道:“就不许外星人在地球上制造?”

  亮声继续笑著:“请相信我,只要智慧稍在地球人之上,不论想达到甚么目的,都不必动用如此之多的材料!”

  虽然亮声对地球人的行为和智慧极尽挪揄,可是我也无话可说,还要多谢他肯帮忙。

  和亮声通了话,我正想把勒曼医院肯帮助化验的消息告诉张泰丰,要他去安排进行,门铃响起,我从书房门口向下望,看到老蔡开了门,张泰丰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门外。

  我叫了他一声,下楼去,准备先告诉他有关勒曼医院的事情。却不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子,一伸手推开了张泰丰,跨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不但动作粗鲁,而且神情举止无礼之极,瞪视著我,大声道:“见过鬼会走霉运,是你说的?”

  看他那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像是最好能把我一脚踩在他的脚底下才过瘾。

  我冷冷地打量他,只见此人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身形魁梧,满脸横肉,面目可憎。若是在以前,我早就不由分说,就向他兜胸一拳了,不过现在火气没有那么大,所以只是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第六部:高矮两鬼。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完成。准确地说,在那男子叫了两个字之后就完成。

  那男子兄我点头,就大喝一声:“你放……”

  他在呼喝的同时,伸手向我胸口就抓!此人可能学过一些功夫,又自恃身形高大,所以动不动就出手只怕已成习惯。

  我火气不如当年,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不会自卫,在他伸手向我抓来的时候,我出手比他更快,一下子就反抓住了他的手腕。人的手腕在武术上称为“脉门”,人的脉门一被扣住,会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力量完全消失,没有任何抵抗力。

  我就趁那一刹间,运力旋转手腕,把他整个人打了半个转,变成头下脚上,然后我不客气,一脚就踩住了他的下巴,令他那第三个字出不了口。

  这时候此人的样子简直滑稽之极,他双脚乱瞪,可是完全无法著力。

  张泰丰可能受过这人不少的气,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心至于极点!

  在张泰丰的笑声中,我突然想到那同来的女子,是此人的情侣,此人在情侣眼前出丑,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而使人过不去,所以我立刻松手后退。

  却不料那女子见了刚才的情形,原来一直在笑,而且笑得十分欢畅,起先她的笑声被张泰丰的大笑声盖住了,我没有留意,这时候才听到。

  我向她望去,这才发现那女郎相貌清秀,身形苗条,动作斯文,虽然忍不住在笑,可是半掩著口,绝无放肆之态,使人对她第一眼就有好印象。

  我不去理那男子,向这女郎点了点头,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女郎忍住了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笑,想起他平日的行为,今天算是又一次看清楚了他的为人。”

  我回过头去看那男子,只见他挣扎站了起来,刚才的凶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哼哼唧唧,闪闪缩缩,我很见过一些欺善怕恶的人,不过以这个男子为冠军。

  欺善怕恶是人类众多性格中的一项。后来我和白素提起这个男子那种欺善怕恶至于极点的性格,连带讨论到人的性格。我提出了一道问题:“都说人的性格决定行为、决定人的命运,由此可知性格对人重要之极,可以说决定一切。可是性格究竟由人的身体中哪一部份产生?”

  白素没有立刻回答,我继续问下去:“性格是无形的一种存在,是不是和人的灵魂有关系,而和人的身体无关?性格是怎么形成的?由先天还是后天决定?性格是不是由身体的某一部份控制?是不是可以改变?性格在单一的一个人身上可以出现多元化,又是甚么原因?性格和人的脑部活动是不是有联系……”

  我一口气问下来,发现有关人性格的问题,简直无穷无尽,几乎可以一直问下去,我也发现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

  人类对于如此重要的一点,所知只是一片空白,人不但难以彻底了解他人的性格,连对自己的性格如何,也不会有确切的认知!

  再想下去,更可以发现人类虽然知道有性格这回事,可是却不知道性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性格主宰了每一个人的行为,而许多人的行为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人类的历史。

  可以说人的性格是人的一切!

  然而人类对于性格的研究都还没有开始--常常夸说人类的科学已经怎样怎样进步,实在十分可笑。

  白素在想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我想人的性格应该是由脑部活动所产生。”

  我摇头:“看来更像是性格决定、指挥脑部活动,再出脑部发出命令,指挥身体行动。对任何人来说,性格是生命的总指挥,人的一生就完全在性格的控制之下。”

  白素皱著眉:“照你的想法,性格太神秘了,在性格和灵魂之间几乎可画上等号了!”

  我本来想说“根本就可以昼上等号”,可是立即想到,灵魂和性格,毕竟不同,然而相同在何处、不相同又在甚么地方,一时之间思绪十分混淆,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就没有出声。

  那一次和白素的讨论,没有任何结果。而那次讨论并非完全属于题外话,而是和这个故事有一定的关系--故事后来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而且和人的性格大大有关。

  不过对于人的性格,始终没有确切的结论--把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作最详细的解剖,也无法从中找出“性格”这样东西来。

  所以只好做种种设想,设想有一个好处,就是天马行空,可以随便你怎么想。

  这个故事发展到后来,就是设想的其中之一。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却说当时我听那女郎说得有趣,就问道:“再一次?上一次是甚么情形?”

  女郎笑道:“就是在蓄水湖旁见鬼的那件事,我可以肯定他根本看也没有看清楚那两只鬼是甚么样子,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而事先他说自己是空手道三段,甚么都不怕!”

  女郎说到这里,那男子嚅嚅分辨:“我说不怕,是不怕人,又没有说不怕鬼!”

  我对那女郎所说的话大感兴趣,问:“鬼出现的时候难道你不怕,还能够看清楚鬼是甚么样子?”

  要知道不论是不是相信有鬼,当身处荒郊,又是半夜,忽然有类似鬼的东西出现,惊慌害怕是正常的反应。如果在这样情形下居然能够打量鬼的样子,那么其人的胆量和镇定功夫,就超人一等,非同凡响。

  看那女郎斯斯文文,难道居然如此了得?

  那女郎听了我的问题,扬了扬眉,现出一个相当俏皮的神情,道:“是啊!不是常常有机会见到鬼的,难得看到了当然要看仔细一点,不看白不看啊!”

  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张泰丰在一旁道:“这位小姐真是了得,那位先生对当时的情形完全不记得了,可是这位小姐却可以清清楚楚叙述出来。”

  那女郎瞪了张泰丰一眼,佯嗔道:“甚么这位小姐、那位先生,难道没有名字?还是根本不记得了?”

  女郎神态大具风情,我看张泰丰在刹那之间有些晕晕乎乎,红了红脸,道:“记得,记得,是典希微小姐。”

  女郎嫣然:“叫我希微就好--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的反应和所说的话,有资格直接叫我名字。”

  这位典希微小姐在对张泰丰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更是巧笑倩兮,挑逗的意味甚浓,反倒是张泰丰有些没做手脚处,可是又显然心中十分高兴,连连叫了两声,样子十分甜蜜。

  我在一旁看到这一双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情景,感到十分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这一笑笑得张泰丰满脸通红,典希微却毫无忸怩之态,向我望来,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神情分明是在问我听了她的名字之后有甚么话要说。

  我根本不去想她的名字有甚么特别,就摇头道:“我还是称呼你为典小姐好了,不想享受直接称呼你名字的特权。”

  典希微笑得很动听,这时候最难受的当然就是那男子了,他走前几步,看来是想走到典希微的身前,可是典希微不等他接近,就现出一脸不屑之色,转过头去,反倒和张泰丰四目交投。

  那男子发出几下恨恨的声响,冲到门口,打开门就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张泰丰向与希微做了一个手势:“请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向卫先生说一遍。”

  典希微点了点头,开始叙述经过。原来别看她外表如此文静,她竟然是一家空手道学校的教练,那男子还是她的学生,一直在追求她。

  那天晚上,男子提出到蓄水湖边去散步,典希微就说治安不好,怕遇上匪徒,那男子拍胸口说有他在,甚么都不怕--这家伙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忘记了典希微空手道的段数比他高得多。

  在蓄水湖边,他们正在向最大的聚水道走去,准备在月色下观赏奔腾而下的水势。

  走了没有多久,他们就看到前面影影绰绰有两个人,也是向著聚水道的方向。

  本来蓄水湖边上另外有人也不足为奇,可是他们一看到前面那两个人,心中就怔了一怔。典希微说她接下来有足够的镇定,全是因为早看到了那两个人,就觉得心中有异,思想有了准备的缘故。

  在他们前面的两个人,一高一矮,看来不像是情侣,倒像是父子。诡异的是那两个人向前移动的情景,他们并非在走动,而是在飘向前,而且在飘动的时候,身子直挺挺地,没有任何摆动。

  这时候双方相距大约二十公尺,月色又好,所以看得很清楚,这情景自然令人心中发毛。

  典希微心中一凛,肯定事情有异,她身边的男伴连她的十分之一的镇定都没有,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随著惊呼,他又叫了一下,好像是叫了一个“鬼”字。然而因为过度惊恐,也不是很听得清楚。

  典希微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是“鬼”,而等到男子一叫,前面两个人陡然有了动作。

  他们的动作奇特无比,典希微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个人已经突然到了眼前,伸手可及。然而在那时候,那两个人还是背对著她的,两人竟然是倒退而来。

  典希微感到身边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格格”声,想来是身边的男子全身发抖引致骨头所发出的声响。

  典希微有足够的镇定在这时候心中鄙夷男子的反应,她左手横肘去撞身边的男子,同时右手伸向前,抵住了突然来到她身前,两个人中那个大人的背部--这是由于对方在一眨眼之间就来到了她的眼前,她恐怕对方收不住势子会撞在她的身上,所以自然而然有这样的行动。

  当她的手抵住了对方的背部时--当时的这种情形十分重要,她的手才碰上对方的背,那人就突然转过头来。

  当时典希微实际上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如何可以转过头来的,她一眼看到转过头来的那张脸,说她心中不害怕那是假的,因为那是一张可怕之极的鬼脸,脸上凹凹凸凸,不知道是甚么形状,没有鼻子,双眼闪著幽光,咧大了嘴,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准备咬人。

  在开始的一秒钟,典希微是吓呆了,然而她真的有非常的勇气,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她居然向那张鬼脸点了点头!

  她的视线在接触到了那张鬼脸之后,就无法移动半分,所以身边发生了甚么事情,她无法知道,她只听到男子发出了一声惨叫,惨叫声在迅速远去,当然是男子在连滚带爬地逃命。

  在典希微向鬼脸点了点头之后,鬼脸抽搐变形,更是恐怖绝伦。然而在这种情形下,典希微依然有足够的镇定,感到对方是想通过脸部的表情来表达一些甚么,只不过由于他的脸根本不是人的脸,所以想要表达的信息,也就无法为人接受。

  典希微在这时候又自然而然摇了摇头。

  就在她摇头的动作还没有停止的时候,眼前一花,看到那两个人又已经到了二十公尺之外。令她这时候感到那两个……不是人,而是鬼的是,她看到他们都脸对著她,高的是一张鬼脸,矮的却是一张扭曲了的人脸--一般人在故意做鬼脸的时候就是这样子。而他们在脸对著她的同时,身子却还是背对著了她!

  她立刻想起,刚才她伸手抵住了对方的背部,而对方居然可以转过头来和她面对面!

  典希微的常识告诉她,在脊椎动物之中,除了猫头鹰之外,没有可以头部作一百八十度转动的。

  而对方居然可以有这样子的动作,典希微当然立刻想到了:鬼!

  这时候,那一高一矮两只鬼,像随风飘动的烟雾一样,隐隐约约溶进了灌木丛之中不见了。

  典希微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再追过去看个究竟。她听到身后有哭泣声传来,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平时不可一世、逢人就瞪眼、动不动就想打人的大男人,像兔子一样缩成一团,吓得正在哭泣。

  典希微本来就对这男人没有好感,这时候更是鄙视之极,冷笑著从他的身边走了开去。

  接下来的日子,男子看到了典希微就抬不起头来,可是他还是不死心,总想找机会和典希微说话。而这时候警方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呼吁曾经在大蓄水湖旁有过异样遭遇的人和警方联络。男子就趁机约典希微一起向警方报告他们遇鬼的经过。

  当时张泰丰听了他们的叙述之后,并没有重视--他要追查的是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对于鬼出现没有兴趣。直到他向我们提起了有这样的一件事,白素十分重视,这才重新联络他们。

  男子恼羞成怒离去,张泰丰根据他第一次的叙述,讲出了当时的情形。

  当时典希微面对的是那只高鬼,她应付那只高鬼已经竭尽所能,没有余瑕去留意那只矮鬼了。而面对矮鬼的是那男子,据男子说,那只矮鬼到了他的眼前,突然身子拔高,本来最多只到他胸口,忽然变成了面对面,而且容貌诡异之极,一下子就把他吓破了胆。再接下来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他们见鬼的全部经过。

  我听了之后,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典希微这位女郎十分爽朗有趣,想来白素红绫温宝裕他们都会喜欢她。

  我也竭力想把“遇鬼”和“蓄水湖事件”联系起来,可是作了几个设想都觉得两者之间好像很难发生关系。

  我只好摊了摊手:“我一定将这段经过,原装转告白素,看看她会有甚么新的见解。”

  典希微听得我这样说,笑得古怪,我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收起了笑容,我知道她心里在说:这样离奇诡异的事情,卫斯理居然没有兴趣,还要听妻子的意见,真是差劲,和传闻中的英明神武差之远矣!

  不过我虽然明知她在对我进行“腹诽”,也当然不会对她这种女孩子计较。我只是对她也古怪的笑了一下,她显然立刻知道她在想些甚么并瞒不过我,所以做了一个鬼脸。

  于是我就向张泰丰说起和勒曼医院联络好了的事情。典希微喜出望外,连连打自己的头:“怎么早没有想到!早就应该请你联络勒曼医院,请他们帮忙化验。”

  我这时候注意到典希微对我们的对话,像是深知内容,丝毫都没有摸不著头脑的神情。

  我感到讶异,向张泰丰望去,张泰丰立刻红了脸,这就使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当然是张泰丰对她讲的!

  大蓄水湖出了事,当局为了避免引起恐慌,严守秘密。虽然像张泰丰这样的小伙子,为了讨好典希微这样的女郎,会有出格的行为,但是讲了不应该讲的话,就有亏警务人员的职守。

  所以我望向张泰丰的眼光变得凌厉,张泰丰脸更红,分辨:“她是证人,有权知道自己是为甚么事情在作证,而且她发誓绝不泄露消息。”

  我冷冷地道:“你对那男子也说了吗?”

  张泰丰摇了摇头,我冷笑三声,张泰丰连忙又解释:“典小姐在警察学堂兼职教空手道,也可以说是警务人员。”

  张泰丰的解释牵强之极,这时候典希微扬声道:“是我向他逼问的--我坚决表示如果他不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情,我就拒绝说当晚的情形。”

  张泰丰向典希微投以十分感激的眼神,他向我道:“事实是我有失职之处--我没有向上级请示,就自行决定。在整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会把这个经过向上级报告。”

  我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张泰丰和典希微之间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谁都可以看出发生了甚么事或者将会发生甚么事,我当然不会去难为他们。

  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可惜典小姐的遭遇看来对整件事并没有任何帮助。”

  后来我把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转告白素,白素在听完叙述和我的意见之后大摇其头:“你大错特错了,他们见鬼的事件和整件事有极大的关系!我还要找这位典小姐再详细地询问当时的情形!”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在甚么地方,白素也不向我解释,忽然一笑:“你想不想可以叫她的名字?”

  我没好气:“我又不是张泰丰--那小子见了美丽女郎,只怕连自己姓甚么都忘记了!”

  白素笑:“可是张泰丰却有本事听到了这个名字,就说得出特别在何处。”

  我哼了一声:“姓典的人不多,三国演义中曹营有一员猛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独脚铜人,姓典名韦--不过很难和一个斯文的女郎联系在一起。如果让我来替她取名字,有一个名字再现成不过,叫……”

  我说到这里,白素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然后我们再一起叫道:“叫--典雅!”

  我和白素心意相同,大家都很高兴,白素忙著去联络张泰丰,那时候离张泰丰和与希微离开不过五小时左右。

  却说当时我向张泰丰道:“向勒曼医院送化验样本的人,要可靠才行。”

  张泰丰想了一想:“我自己去。”

  我点了点头,表示很好。在一旁的典希微现出很兴奋的神情,道:“久闻勒曼医院大名,能够和他们……”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止,而且故意不看我,我立刻知道,她一定是想和张泰丰一起去,我看张泰丰没有力量可以抗拒典希微的要求,而我深知勒曼医院方面,竭力保持行踪隐秘,不会喜欢有不相关的人和他们接触。所以我很认真地道:“我要向勒曼医院方面报告,是谁带化验样本去--我会向他们说,去的只是一个人。”

  这话当然是说给典希微听的,可是典希微却装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甚么,看来她的慧黠程度,远在我估计之上。

  他们告辞离去,然后是白素从大蓄水湖回来,看她的神情就知道此行甚么收获也没有。

  我就向白素转述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白素听得十分用心,而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好像很有所获,果然在我说完,并且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白素给了我“大错特错”的评语。

  等到白素和张泰丰联络时,张泰丰办公室回答说:“张主任到机场去了!”

  他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和白素的紧张反应,都很出乎意料之外。白素放下电话,向外就走。我叫道:“你要找的是典希微,不是张泰丰!”

  白素在门口转过头来:“根据你刚才的叙述,典希微必然跟著张泰丰一起去!”

  我望向她,白素的眼神大有挑战的意味。我也来不及多想,就道:“一起去!”

  在前赴机场途中,白素已经问准了一班飞往北欧的飞机会在三十分钟之后起飞,我们能够追上张泰丰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接下来简直就如同电影场面一样,一到机场,立刻找到了警方在机场的负责人--这样以后的行动就会顺利得多。

  我们直闯禁区,在飞机即将关上舱门之际,大声叫喊,然后进入机舱,很快就在机舱之中看到了正在笑语殷殷的张泰丰和典希微。

  他们两人看到了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典希微很快恢复镇定,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笑脸相迎。而张泰丰枉为高级警官,却是手足无措,想站起来,又忘了解安全带,以致狼狈不堪。

  这典希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她发誓说是真的),一和白素打了一个照面,神情之惊讶、欣赏,至于极点。后来我取笑道:想当年张先生见到了崔小姐,其表情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白素当然可以在对方的表情上,感觉到对方心中对她的印象,那比一千句一万句恭维话起的作用还要大。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接下来白素和典希微的相会,愉快之极。

  张泰丰终于摆脱了安全带,来到我的面前,想要解释甚么,却又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些甚么。

  我看到白素和典希微正在很专注地交谈,也没有心思去听张泰丰说些甚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很郑重地道:“你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接走你带去的样本,千万不要以为可以有机会和勒曼医院有任何接触!不然误了事情,你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我可以说是声色俱厉,所以张泰丰脸色通红,不住点头。

  本来我对张泰丰这个青年人印象很好,可是这时候我感到他一再无法拒绝典希微这位美丽女郎的过分要求,性格未免太软弱,不能够坚持原则。而典希微本来非常可爱,却一再向他人作非份的要求,这使我对她的印象由好变成反感。

  张泰丰和典希微的行为,当然都是由他们本身的性格决定的。我思绪天马行空的毛病又发作,在这样情形下,我竟然忽然想到:人的行为由思想决定,而思想则由本性产生。所以本身性格才是人的真正主宰!

  然而本性又是以甚么样的状态存在的?

  人类一直在研究灵魂,可是我现在发现人的本性的重要性不比灵魂差。因为人在活著的时候,一切行为都由本性主导!

  我还想再想下去,白素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拉我出机舱,同时道:“别妨碍他们的快乐旅程!”

  我被白素拉出了机舱,门立刻关上,我皱著眉,白素伸手在我眉心揉了两下,笑道:“他们两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你去理他们干甚么!”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要管他们的闲事,而是张泰丰有重要公务在身,如果勒曼医院方面不喜欢有闲杂人等出现,岂不是坏了大事?”

  白素自有她的看法,她道:“如果这次坏了大事,那是给张泰丰一个教训,使他以后可以改过。”

  我苦笑摇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怕这小子就算受十次八次教训,还是改不过来!”

  白素摊了摊手:“那就只好由得他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都有每个人的本性在主宰,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

  我和白素这一番对话,当时以为和事情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我心中有所不满而白素在安慰我而已,不料事情发展到后来,竟然颇有关联,这也真是始料不及--事实上这个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步发展,都难以预料,很是离奇古怪。

第七部:矮鬼真面目。

  离开了机场,在归途上我问白素:“你赶著去见典希微,问了她一些甚么?”

  白素先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你觉得典希微遇见的鬼和游救国见到的鬼有甚么相类之处?”

  她这样问,显见得她一直以为两者之间有关系,所以竭力想要求证。关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明白,因为我认为两者之间不会有关连,而且更重要的是,就算两者有关,对于解决问题,还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所以我用不经心的回答来表示我的想法,我笑著道:“我看两者之间的唯一关连是;他们都是鬼!”

  白素瞪了我一眼,却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道:“两个见鬼的人,都形容那鬼的脸上没有鼻子!”

  她说得很认真,好像那是一大发现。我扬了扬眉:“是又如何?”

  白素微笑:“是,就离我的设想近了一步。”

  我不知道白素的设想是甚么,所以也就没有反应。

  白素这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道:“我向典希微详细问了那个矮鬼的情形。”

  我还是不明白,所以道:“有这个必要吗?”

  白素道:“在他们的叙述中,提到那个矮鬼一直在五官扭曲地扮鬼脸--你想想,哪有鬼扮了鬼脸来吓人的事?”

  我一想,果然如此,就问:“你想说明甚么?”

  白素给了很肯定的回答:“那矮鬼不是鬼,是人!由于矮鬼不是鬼,所以也可以推论那高鬼也不是鬼!”

  白素的推论很有理,完全可以成立,可是也不是没有疑点。

  白素早就想到了我会提出甚么疑点来,不等我开口,她就道:“那男子说矮鬼会忽然变高,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当时他已经吓昏了,根本失去了判断力;另一个是矮鬼向上跳跃,看起来就像忽然变高了一样。”

  我想了一想,白素的两个解释,其实可以合而为一,向上跳跃,和忽然变高,在他人眼中看来,必然有明显的不同,除非当时那男子确然失去了判断力,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这种解释实在相当勉强,因为人跳了起来,立刻会落下,而“变高”则是至少有一段时间维持高度,其间很有不同。

  我还是没有说甚么,只不过神情充满疑惑。白素微笑:“别把问题想得太玄妙、太深奥,一副可以伸缩的拐杖,就可以达到变高的效果。”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的确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达到如此目的,而我竟然会没有想到,真是莫名其妙!

  而给白素说出了这一点之后,我忽然联想到有一类人最擅于玩这种把戏,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无法确切的说得出来。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她笑了笑,却放开了这个问题,道:“那个高鬼,头部竟然可以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动,就比较难以解释。我想如果他在前进、后退的时候,根本就是侧行,那就容易解释了。”

  我在那一刹间,不是很明白白素的意思--人用正常方式前进后退,和打侧行走,很容易分辨出来,典希微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

  白素笑道:“凡是迷惑他人判断力的行动,多少都有一些道具帮助,或者是久经训练的动作,使人产生错觉。我推测那个高鬼经过侧行的训练,而他穿衣服的方法与众不同,把应该向前面的部份转向侧面,你想想那会起甚么样的效果?”

  我不必想,就可以知道,这样一来,如果他在侧行的时候,再把头转向九十度的一侧,就可以造成和正常的前进、后退一样的效果。

  也就是说当他突然来到典希微面前,典希微伸手抵住了他的时候,典希微以为是抵住了他的背部,而实际上却是抵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头部确然是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动,只不过不是从向前转到向后,而是从一侧转到另一侧而已!

  这确然巧妙无比,在视觉上绝对可以做到使人感到“那是鬼”的目的!

  而且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如果训练有素,更是可以有绝对的好效果。

  我又立即想到:甚么样的人会接受这样的训练?

  不会有人因为要扮鬼而这样做。魔术师或者有此需要,然而应该更有一类人,专门用各种方法形成他人的错觉、幻觉,他们最善于利用别人心理上和视觉、感觉上的盲点,来达到他们的行动不被人发觉和使人完全朝相反的方向去想,从而使他们的行动神出鬼没、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使他们容易达到目的。

  这一类人……

  我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大叫一声。这时候车子已经驶到家门口,我由于突然想到了答案,兴奋莫名,竟然忘了减低车速,若不是白素在一旁,及时替我踩下了刹车,车子只怕会直撞进屋子去了!

  而这时车子停下,车头灯还是免不了撞在门上,发出了碎裂声,随著这碎裂声的是我的大叫声:“忍术!东瀛忍术!”

  白素吁了一口气,很少有的讽刺我:“你想到这一点的代价,还真不少!”

  我不理会白素的讥嘲,因为我的思绪立刻将“忍术”和“矮鬼”联系了起来。

  我哈哈大笑,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廉正风!”

  白素笑了笑:“应该正是此看。”

  我把“忍术”和“矮鬼”一结合,就想到的廉正风,当然就是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个忍术高手。他曾经运用忍术中的招数,贴身跟踪一个进入了地球人身体的外星人,而这个智慧超群,连我也被他利用得团团转的外星人居然没有发现,由此可知他的忍术段数是如何之高,也由此可知,忍术确然有它的奇妙、独特之处。

  这时候,连为甚么“矮鬼”一直要扭曲五官来扮鬼脸,也真相大白了--他知道在蓄水湖旁有人见鬼的事情,警方一定会知道,而且也迟早会交到我的手上。

  如果他以真面目示人,见鬼的人只要一形容,绘图专家画出来,我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他了。

  从这一点发现联想开去,又可以知道廉正风在蓄水湖旁出现,绝非只是为了扮鬼吓人,而应该是他有重大的图谋,这图谋必然需要秘密进行,所以有人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扮鬼把人吓走。

  分析推论到了这里,自然而然的结果是:廉正风和蓄水湖发生的神秘事件有关!

  我越想越是高兴,也忘了下车,一把抱住了白素,表示我心中对她的倾佩,因为不是她的提示,我恐怕没有可能想到这些。

  而白素显然是早就有了一定的概念,在听小郭讲游救国见鬼的时候,她就已经可能想到忍术高手了!

  然则蓄水湖旁的那个高鬼,就是游救国所见的那张鬼脸了?

  那个高鬼当然也是忍术高手,两大忍术高手究竟在蓄水湖中搞了甚么鬼?和游救国又有甚么关系?

  原有的问题可能有了答案,新的问题又产生。不过新问题容易解决,只要把廉正风揪出来,就可以水落石出。

  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我早就怀疑廉正风有若干助手在帮他办事,现在更可以肯定,因为把好几吨化学品放进蓄水湖去,只怕也不是高矮两只鬼可以做得成功的事。

  廉正风上次离去的方法很特别,他是突然上了楼,跳窗而走的。当时我想叫“随时联络”,还没有叫出口,他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都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他。

  不过由于想到了事件和廉正风有关,我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廉正风的为人,倒不是为了他取名字叫“正风”,而是我和他共过事,知道他绝不会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于连小坏事也不会做。

  我把车子后退,同时向白素提出了这一点。

  白素好像不同意,她眉心打结,等到下了车,进了屋子,她才道:“对廉正风本人,我的看法和你一样。可是廉正周是忍者,忍者都有组织,而且对组织的服从是绝对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啊”地一声,明白了白素的忧虑所在。廉正风所属的组织如果有一个胡作非为的领袖,那么廉正风也就只好听命令行事,不能由他自己作主!

  我道:“那个没有鼻子的高鬼,难道就是领袖?”

  白素摇头:“无法断定--不过照情形来看,他应该是整件事的主谋,廉正风只不过是帮他办事而已。”

  白素的分析当然合理,因为廉正风一直在,并没有甚么古怪的事情发生,这高鬼一出现,就使得几百万人有断水之苦,只怕真的恶鬼为祸都没有如此之甚!

  进了屋子,我和白素讨论了片刻,一起到书房,已经有了行动方针。由我设法找廉正风,而白素去和温宝裕、红绫、小郭会合,一起去对付那只高鬼--白素认为那只高鬼在忍街上的造诣还在廉正风之上,红绫等三人一心想去捉鬼,只怕反而会给鬼捉弄,所以她要去助阵。

  白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找廉正风的方法,想来想去,还是从最古老的方法开始--用传播媒介来传递我的信息。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全城的电视、电台都有如下的紧急寻人广告:“独立调查员廉先生请注意,你的作为,我已知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请立刻来见我!卫斯理启。”

  这段广告在相当一段日子里引起谈论,提起的人都在问:“卫斯理不知道又在搞甚么鬼了!”

  当晚,我这里就有事情发生。

  白素在到了游救国那里不久之后,和我联络过,她说大家都接受我们的推测,认为游救国看到的“那张鬼脸”是忍术高手在作怪的可能性极高。

  而且白素也和游救国交谈过,游救国说他看到那张恐怖之极的脸,视线都无法离开,所以并没有注意是不是有身体。

  关于这一点,我立刻想到那更可以说明是忍术高手,我和白素都相信即使游救国留意,他也极有可能看不到鬼脸有身体--使人的视线产生错觉是忍术最基本的课程。事实上很多魔术师也擅长这种把戏,不足为奇。

  白素还告诉我,他们想到那儿可能根本就躲藏在游救国的屋子里,所以才能随时出现。所以他们决定不被动地等鬼出现,而要采取行动,主动地把鬼找出来。

  可以想像有红绫和温宝裕在,他们那里是如何热闹。我提醒白素:“忍术的另一门专长是用毒,手法之多匪夷所思,防不胜防,千万小心。”

  其实白素当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她还是很认真地答应。

  然后我就在书房等廉正风的消息,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接收到我发出的信息。

  果然在午夜时分,听到楼下有声响,我立刻下去,同时大声喝:“你干的好事!”

  一面叫,一面我已经看到一个人站在客厅正中,背对著我,身子很矮,不是廉正风是谁!

  我在楼梯的中间一跃而下,同时伸手抓向他,一把就抓个正著。本来他既然来了,我就不必怕他逃走,可是他这种忍者,行为和常人不同,还是先把他抓住了比较安全。

  我本来没有料到一出手就能把他抓住,所以在出手的同时还准备了两下厉害的招数,预料他一定会反抗或者躲避,我立刻使出来,使他防不胜防。

  如今一出手就抓住了他,后著却收不住势子,一脚扫向他的下盘,又踢个正著。

  两下都得手,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刹那之间我心中懊悔之极,因为在一手一脚的感觉上,立刻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不知道甚么物体套上了衣服、数了帽子而已。

  我在一跃而下之际,已经迅速地想过廉正风不知道是如何进屋子来的,我竟然没有觉察。

  这时候我一觉出那并不是人,双手用力一扯,把衣服扯开,看到里面是一只和廉正风差不多高下的透明塑胶水囊,盛满著水,在水囊上写有两行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囊中水半小时前汲自大蓄水湖,且放心饮用。”

  我又是吃惊,又是生气,大喝三声:“廉正风,你这矮鬼,替我滚出来!”

  本来我就算骂人,也不作兴做人身攻击。可是这时候一来实在太生气--城市供水已经到了紧急关头,这罪魁祸首还耍这种花样,不肯老老实实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真是太可恨了。二来廉正风最忌讳人家说他矮,我才会故意这样骂他,好把他激怒,使他现身。

  可是我连喝了七八声,枉作了小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忍术高手最善于隐藏,所以开始满屋子搜寻,甚至于连椅垫都拿起来拍打,以防那是廉正风的伪装。我这样的行动确然太夸张,可是我知道曾经有一个忍术高手伪装成一盏座地灯,在一家人家的客厅中耽了一个月之久,而没有给人发觉。

  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我不敢肯定廉正周是不是在屋子里,只好说我没有任何发现。

  回到客厅,盯著那水囊看了一会,心中苦笑。

  单是廉正风人进来,我竟然没有觉察,已经令人佩服。而他居然还带了那么大的一样东西进来,那水襄盛满了水,少说也有一百公斤,真是难以想像他如何可以做到这一点--这矮鬼虽然可恶,但是本领之大,却也匪夷所思。

  廉正风这样做,目的很容易明白,他是在告诉我,蓄水湖中的水没有问题,可以食用,也就是说,有关方面可恢复供水。

  我可以相信廉正风的话,可是问题是在于没有弄清楚被放进去的化学品究竟是甚么东西之前,必然有人反对恢复供水,廉正风可恶在不肯做一个简单的解释!

  我越想越生气,提了水囊,到了门外,同水囊拳打脚踢,直到把水囊踢得滚下了山坡才算是略出了一口气。

  我这才想到,在我这里发生的事情,必须告诉白素他们。

  我回到屋子里,和白素取得了联络,等我把事情说完,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样:廉正风说没有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

  至于放进蓄水湖的化学品究竟是甚么东西,白素的意见是:“他不肯说,就让他去故作神秘好了--相信勒曼医院方面,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等张泰丰回来再说,由他去通知应变小组,蓄水湖中的水,虽然被溶入了大量化学品,可是没有问题。至于应变小组如何决定,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了。

  白素又道:“那张鬼脸没有出现,我们准备继续等。游救国一直在向我们讲述他和妻子如何恩爱的种种情形,很是感人。世界上奇妙的姻缘很多,可是再也没有一桩比他们更奇妙的了!”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思去感叹人家姻缘的奇妙,真是好整以暇至于极点!

  白素他们等那张鬼脸出现,一等就是三天,也没有结果。

  在这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需要约略说一下。张泰丰第二天就回来,从机场直接来见我,说是一下飞机,立刻有人接头,取走了他带去的化验样本,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立刻搭机回来。

  他没有提到典希微,我也没有问,只是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张泰丰立刻去参加应变小组的会议。

  不出我的所料,廉正风的保证,有人接受,更多的人却不接受,小组决定是不是恢复供水,等勒曼医院方面有了结果再作决定。

  勒曼医院方面的结果,来得出乎意料之外的迟--三天之后我才有了亮声的电话。

  亮声第一句话就问:“那四个蓄水湖管理员的话,确定可靠吗?”

  我怔了一怔,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大蓄水湖停止供水已经五十天,工业生产濒临停顿,民怨沸腾,随时可以引起暴动,希望就在勒曼医院化验的结果上,可是亮声却这样问我!

  他这样问,表示他的化验没有结果!

  我一时之间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亮声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我心火上升,回答道:“你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化验不出结果,可以直接说!”

  亮声听出了我语气不善,连忙道:“化验的结果是,没有发现任何对地球人身体有害的物质。”

  我不由自主摇头--单是有这样的结论并不足够,廉正风早就这样说过,需要的是知道溶进了蓄水湖中的究竟是甚么!

  我立刻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却不料亮声叹了一口气,这样回答我:“卫君,你科学一点好不好?”

  我气往上冲,一句粗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不过亮声立刻有了解释:“理论上来说,只要有物质溶进了水中,就一定验得出来,可是在这件事件上,问题是不知道溶进了水中的物质是甚么……”

  他竟然还在说这种废话,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就是不知道是甚么,才要劳烦你们找出来!”

  亮声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因为我说不通而感到烦恼,不过他还是很耐心地道:“实际上是找不出来的!”

  我冷笑:“这说得过去吗?”

  亮声道:“需要知道,水中含有的物质超过一千种,有的含量极微,当然含量再微,也可以化验出来。可是就算把一千多种物质全都找出来,也没有意义,因为还是无法知道那次行动中溶进了水中的是甚么,它可以是含量最多的盐,也可以是含量最少的炉!”

  我吸了一口气,这才知道亮声所谓科学是怎么一回事。确如他所说,就算把水中所有的物质都找出来,也还是不能知道那次行动,溶进了水中的究竟是甚么。

  亮声又道:“所以最重要的是肯定现在的水是不是还能食、用,我们的结论是完全可以。”

  我为刚才的坏态度感到惭愧,因为勒曼医院实在已经做得很好,而且有了结论。至于应变小组中的官僚是不是接受这个结论,当然和勒曼医院无关。

  我先向亮声道歉,然后再向他道谢。

  在通话之后,我知道要真正弄清楚溶进了蓄水湖中的是甚么,还是要在那两只鬼身上找答案。

  可是上哪里去找那两只鬼去,我感到要找两只真鬼可能还容易得多。

  我立刻把勒曼医院的结论通知张泰丰,不出我的所料,张泰丰在小组会议上和一些成员发生了激烈的辩论,结果那些官僚对张泰丰说:“恢复供水如果发生任何问题,你敢负全责吗?”

  说来说去,那些官僚还是为了不肯负责,而不负责,遇事就推卸责任,正是官僚的本性--或者说,正因为有这样的本性,所以才会在一定条件下成为官僚。

  张泰丰本来也可以不负责任,他只要说一句“关我甚么事”,就可以把责任推得一乾二净,可是他却拍胸口答应了下来:“我负责--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负责。”

  当张泰丰来向我报告事情经过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仍然很激动。我也很感动,他对典希微有点神魂颠倒,本来我颇不以为然,实在料不到他竟然是这样有担当的好汉!

  我望著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张泰丰吸了一口气:“我对你有信心,对勒曼医院有信心,对那位廉正风先生有信心!”

  张泰丰话才出口,就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下响雷也似的喝采声:“好!”

  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疾声道:“廉正风!你再藏头露尾,以后别想见我!”

  廉正风这个人行事作风处处出人意料之外,这一次,我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他从楼上,也不知道他突然之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摇摇摆摆走下楼梯,道:“好稀罕能见到你吗?我是想好好的看一看这位好汉!”

  廉正风这时候称张泰丰为好汉,当然有向我示威的意味在。不过张泰丰确然可以当此称号,他甚至于并不标榜自己,到后来我才知道,应变小组在他作了保证之后,还在犹豫,张泰丰把他们带到蓄水湖,跳进湖中,当著众人把湖水喝了一个饱。

  饶是如此,应变小组还是观察了他三天,贝他依然健康活泼,并没有任何不妥,这才恢复了供水,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时廉正风在楼梯上走到一半,就一个筋斗翻了下来,恰好落在张泰丰面前,同张泰丰一揖到地,大声道:“多谢阁下信任,在下这厢有礼了!”

  张泰丰显然不是很习惯这种场面,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连连鞠躬,算是回礼。

  我冷冷地道:“戏做完了吗?该说实话了吧!”

  廉正风翻著白多黑少的一双怪眼,像是不明白我在说甚么。

  我大声道:“你们放进蓄水湖中的是甚么东西?”

  廉正风冷笑一声:“为甚么要告诉你?告诉你你懂吗?你不是一有事情就找你的外星鬼朋友帮你吗?为甚么还要来问我?”

  廉正风一口气说下来,不但说的话难听,而且腔调恶劣,态度嚣张,简直超过所能忍受的极限,看得在一旁的张泰丰目瞪口呆,我几次想要发作,结果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这时候我想到,廉正风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我,当然是由于我前后为了他不少次“矮鬼”,所以他怀恨在心。正由于想到了这一点,我心中无法不吃惊,因为这证明廉正风一直在我屋子之中,所以才听到我对他不敬的称呼。

  而我在看到了水囊之后,知道他有可能躲藏在屋里,曾上上下下仔细找过,结果还是给他瞒了过去,可见其人伪装、隐藏的能力之高,实在无法想像,值得令人佩服。

  而且是我骂他在先,不能怪他现在态度恶劣。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同他拱了拱手:“佩服!佩服!”

  廉正风自然知道我是佩服他甚么,想来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得意,所以立刻就有不可一世的表情,抬头挺胸,还在装成一副不理我的样子。我欲知道他是在等我发问,问他究竟是用甚么方法在屋子中而不让我发觉。

  等我问了,他必然还要造作一番,不肯回答,要我再三追问,他方可以大大发挥,表现他非凡的本领。

第八部:关键人物。

  我既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不给他炫耀自己本领的机会,微笑道:“多谢阁下造访,既然话不投机,阁下请吧!”

  说著,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离去。

  这一著,大大出乎廉正风意料之外,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有一只青蛙卡在喉咙一样,在喉咙中发出了一阵“咕咕”的怪声。这时候轮到我抬头向天,不去看他。

  他别了片刻,哼了一声,重重顿足,转身就走。

  我冷笑道:“我想白素他们,转错了念头,以为那张鬼脸会出现,我看他们白等了,应该在游救国屋子里把鬼脸找出来,我会提议他们先看看马桶--物以类聚,那是最可能的……”

  我故意把话说得难堪之极,就是为了要激怒他,他果然不如我那样忍得住,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大叫一声,突然倒翻过来,一下子就站在我的面前,距离不超过十公分。

  由于他个子矮,两人距离近,他非抬高头看我不可,样子十分滑稽。我竭力忍住笑--这时候如果哈哈大笑,非真的和他翻脸成仇不可,必须掌握分寸,不能太过分。

  只是廉正风怒容满面,厉声道:“甚么叫做游救国的屋子?”

  一时之间我确然难以明白此时此地他何以要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只是看出他的心情大是不好,所以想气氛变得轻松些,我笑著答道:“游救国的屋子就是属于游救国先生的屋子。”

  这样的回答,说了等于没有说,属于胡调性质。

  却不料廉正风认真之极,倏然伸手,指住了我的鼻尖,声音更是严厉:“那个游救国是冒充的,他冒充了游救国几十年,他根本不是游救国!”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心中的讶异真是至于极点!

  我立刻想到的是:廉正风他是怎么知道现在的游救国是假冒的呢?难道他这个独立调查员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连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查得出来?

  而廉正风说完了那一番话之后,顿了一顿,神情很是复杂,像是自己说错了话,甚至还伸手掩了一下口,当然已经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去,于是他很生气足,竟然像小孩子撒赖一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他说游救国是冒充的这几句话,我听得懂,可是在一旁的张泰丰却莫名其妙,他显然知道游救国是本地的一位银行家,而“冒充”又是犯罪行为,他警务人员的本能,对这几句话就感到了兴趣,张口想问。而我可以肯定廉正风的话大有机关,事关游救国的秘密,不能传开去。

  所以我立刻连推带拉,把他送出了门外,向他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也不等他有反应,就关上了门,然后转过身来。

  只见廉正风神情充满了惊讶,望定了我,我也望向他。我们两人互相瞪视,心中各怀鬼胎。

  廉正风心中一定在想:卫斯理这家伙为甚么听到了我无意中冲口而出的几句话之后,反应如此古怪,难道他早就知道这个游救国是假冒的?

  而我想得更多,心念电转,首先肯定秘密不会由小郭夫妇或游救国自己泄露,廉正风似乎也没有理由无端去调查游救国的身份,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我立刻又想到当白素听到蓄水湖旁见鬼,就联系到了游救国见鬼,当时我以为绝无可能,完全是两回事。可是现在想想,看来是两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很可能有关连。

  这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

  在我想来,两件事唯一勉强可以说有关系的是:当小郭在说游救国见鬼的故事时,老蔡过来吵说没有水煮饭而已!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甚么关连之处。

  然而现在我的想法却起了变化。

  我和廉正风对峙了好一会,看来廉正风不准备开口,我就先道:“说下去啊!怎么开了一个头,就没有了下文?”

  廉正风还是瞪著我不出声,我估计他对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知不多,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说出冒充者的名字是陈名富。我想多半他是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开始调查(人家都说我喜欢管闲事,可是比起此君来,真是望尘莫及),他之所以会调查,当然是以为其间有犯罪行为在内,他这种有“以天下为己任”性格的人,自然要“替天行道”了。

  我又推测他为了想假冒者害怕,所以派了他的同伴去扮鬼吓人。

  这时候我以为我的推测很可以成立,到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时我道:“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知道多少?”

  廉正风这才道:“你又知道多少?”

  我早已经想好,他既然知道冒充的事情,我就算把一切都说出来,也不算是泄漏了秘密。所以我立刻道:“我知道全部--即使不是全部,也有九成。”

  廉正风大感兴趣的神情,使我知道他所知不多确是事实,他大声道:“你先说。”

  我十分爽快,就点了点头:“好,我说了你再说!”

  我估计廉正风知道的事情有一些是我还不知道的,我怕我说完之后他撒赖不肯告诉我,所以先拿话套住他。

  廉正风这时候显然心急想要听我说,所以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道:“好!”

  于是我就开始说陈名富如何冒充游救国的故事。

  当我一开始说到当年由于要逃难,游救国和陈名富在火车顶上相遇时,廉正风就耸然动容,失声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我怔了一怔,想找出他有这样反应的原因,我才想到他原来也知道火车顶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再往下想,他已经一叠连声地催我说下去,我就没有再留意。

  后来白素听我讲述经过,听到这个,缓缓摇头,我不等她对我发出评语,就自己打头:“我真是后知后觉!”

  当时我把陈名富如何开始只是想把游救国的死讯告诉卢振中,后来,当他看到了卢喜鹊,那是五百年前的风流债,无可解释、也无可抗拒,注定了他非冒充游救国不可。

  我把我所知的原原本本说出来,并且加上了很多我的看法,例如开始我很鄙视陈名富的为人,可是后来知道卢喜鹊因此得到了毕生幸福的婚姻,也就只好感叹那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廉正风的反应。廉正风这个人有一个好处,他脾气虽然怪异,可是却绝不阴沉,不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呈现在外表,叫人一看就明白,广东人打话,称这类性格的人为“七情上面”。我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因为可以不必费心思去猜他们在想些甚么,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在他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他有很意外的神情,显然他事先绝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等我说完,廉正风张大了口合不拢,也不知道是由于惊愕,还是由于感叹。

  我摊了摊手:“轮到你说了。”

  廉正风果然撒赖,他也摊了摊手:“全叫你说完了,我还有甚么好说的?”

  我笑了笑:“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就把这情形昭告天下,叫天下人认识你这个江湖好汉的真面目!”

  这样说果然有效,廉正风直跳了起来,大声道:“卫斯理!你这个人可恶之极!”

  我“嘿嘿”冷笑:“不及阁下十分之一。”

  廉正风旋风一样在客厅中打转,他在动作快的时候,简直看不清楚他的身形。

  他转了至少三分钟,才停了下来,道:“事情说不说,我实在不能作主,要和一个与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商量一下--我用人格担保,尽快给你回音。”

  虽然我和他针锋相对,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人格,所以我立刻点头答应。

  廉正风很感激我答应得如此痛快,向我拱了拱手,道:“尊夫人他们可以请回,在那边等下去不会有结果--他们要弄清楚的事情,我会一并有交代。”

  他说完之后,立刻离去。等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他刚才说甚么“一个和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那会是甚么人?

  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答案,可是又感到这答案简直没有可能,所以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我心急想和白素商量,而且廉正风也说白素他们等下去不会有结果。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白素他们在等的“鬼脸”,正是那只“高鬼”,也就是廉正风的同伴。

  他们既然是自己人,当然知道行踪,我可以通知白素他们撤回来了。

  同时我也想到,那只高鬼是不是就是廉正风要去和他商量的人?他又是甚么身份?为甚么他会是“和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

  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想下来,离答案实在是越来越近了,可是答案实在又太荒唐,所以我必须等白素他们回来,听了他们的意见之后再作正式的结论。

  我通知白素,告诉她廉正风曾经来过,详细情形请她立刻回来再说。

  在白素还没有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又把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想了一遍,觉得那没有可能的答案实在是唯一的答案--这样说法听起来很矛盾,我会在后面解释。

  大约半小时之后,门口人声嘈杂,门打开,许多人一拥而入。我仔细看了看,除了白素、红绫回家之外,温宝裕理所当然在场,还有小郭夫妇--郭夫人十分文静,极少说话,挽住了小郭,靠在小郭身边,像是她这个人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

  而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身量甚高,腰板挺直,虽然年已古稀,可是看来仍然精神奕奕的老者。

  老者脸上皱纹虽然不少,可是当年那股英气勃勃的样子还依稀可寻。

  我对于整个故事已经很了解,可是却始终没有想到陈名富的外形如此出众,所这老者当然就是故事的主角,当年冒充了游救国的陈名富了。

  以这时候很是意外。

  后来白素笑我:“你也不想一想,当年卢喜鹊看到了陈名富,立刻就喜欢,就可以知道这陈名富一定是一个美男子!”

  我承认自己失察,笑道:“这位喜鹊小姐也真是冒险得很,怎么可以单凭外表就立刻喜欢对方?”

  白素也笑:“你太迂腐了!除非你不以为有一见钟情的存在,否则所有的一见钟情事件,都是由于被对方外表所吸引的,何冒险之有?”

  我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立刻浮起当年第一次见到白素时那种如同遭到雷殛一样的感觉,到现在还余波荡漾,未曾止息,想来其时陈名富和卢喜鹊也是一样。

  白素显然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双颊微红,两人都有如饮醇谬的感觉,自然而然握住了对方的手,温馨无限。

  却说那老者进来,就向我拱了拱手:“我是不速之客,请卫先生原谅。”

  我一时之间确然不明白陈名富(游救国)为甚么要来,我向白素望去,投以询问的眼色。

  白素回答得很郑重:“我们知道不但廉正风会来,而且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会出现,所以一起来恭候。”

  我知道白素所谓“关键人物”就是廉正风所说的“主要人物”,我估计就是那只高鬼,也就是白素他们一直在等候他出现的“鬼脸”。

  可是白素为甚么称他为“关键人物”呢?

  难道白素他们对这个神秘人的推测和我一样?

  本来我绝无把握相信自己的推测可以成立,但如果白素他们有了同样的推测,事情就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我一面想,一面道:“廉正风只是说会尽快来,并没有确定的时间,我们等他,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素扬眉:“等多久都不要紧--人多的谜团要靠他们来解答,尤其是那位关键人物。”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位关键人物……游先生曾经见过两次……”

  游救国却道:“请称呼我的本名--我叫陈名富。”

  我暂时没有理会他,望向白素:“对于这个人,我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一个推论。”

  话一出口,温宝裕和红绫一起笑了起来:“我们也有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推论。”

  我更感到他们的推论可能和我一样,红绫已经指著陈名当道:“由他来说--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我立刻向陈名富望去。

  (这个故事在人的名字上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现在他又变回了陈名富,这已经够复杂的了。故事再往下发展,又出现一个新的名字,纠缠在一起,更加复杂,所以要加以留意,不然会出现不知道谁打谁的混乱局面,特此声明。)陈名富的表情很古怪,他一字一顿:“我想,这位……戴了可怕面具,在我面前两次出现的人,是真正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他再开口时,我和他一起叫了出来:“--游救国!”

  这就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推测!

  得出这种推论的原因是:廉正风和那只高鬼显然有重大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把数以吨计的化学品溶进蓄水湖。不管他们的目的是甚么,这总是关系重大的大事。

  就算还有其他的忍术高手帮助(我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就曾指出过廉正风有许多助手),这项工作也需要他们全神贯注,那只高鬼不可能在从事如此重大、艰难的任务时,还无聊到去扮鬼吓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高鬼和被吓的人之间,有十分重大的关系,使得高鬼非去见一见那人不可。

  被吓者是陈名富(假冒的游救国),高鬼为甚么在本地几百万人中看中了他,当然有一定的原因。

  我的想像力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想到陈名富来到本地之后,就变成了游救国,以后就和他自己本身的家人,以及游救国的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在本地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而高鬼不会一直在本地,是由外地来的。假设当年游救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并没有死亡,侥幸活了下来,一直到几十年之后,由于完全不相千的事情来到本地,却发现在这里有一个银行家叫游救国--这是一个很少机会相同的名字,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如果不是有了那件意外,他就是要到这个城市来的,他就对这个游救国加以留意。

  而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这个游救国去世的妻子名字是卢喜鹊。

  真正的游救国当然应该知道当年他的父亲要他到这个城市来的目的是甚么,而卢喜鹊的名字又是那么特别,他当然立刻就可以想到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冒充了自己的名字--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去看一看那冒充者是甚么样子,而且必然也有一个惩处冒充者的计划。

  这就是陈名富见鬼的原因!

  而这个鬼,就是真正的游救国。

  我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却又感到它太荒唐,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原因是:当年游救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而还能保住性命的机会应该等于零!

  然而“应该等于零”并不等于“真正等于零”,其间可能还有千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机会,他居然没有死,所以才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出现的原因。

  虽然这是我自己作出的推论,可是在感到这样的推论居然可以成立的时候,我也难免感到吃惊。

  各人都和我有同感,所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还是陈名富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第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到他的眼神似曾相识,第二次恐惧感减弱,更感到我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神,可是却怎样也想不到会是他。”

  我好奇,因为我还只不过是推论,可是陈名富说来却十分肯定,我问:“那么后来是甚么使你想到是他呢?”

  陈名富这时候反倒现出犹豫的神情,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好说--是一种直觉,他那种眼神告诉我;你的事情犯了!你的秘密守不住了!他的眼神像是有一种审判的力量……所以我知道那是我冒充他名字的那个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从阴间来向我索债,向我讨命的鬼魂。”

  他说到这里,向我们各人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当年的行为不当,可是我实在不认为我欠了他甚么,所以我一直想等他再出现,向他说个明白。”

  白素笑道:“不,你有欠他,欠他两百块大洋!”

  白素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向门口道:“贵客既然已经光临,为何不进来,只在门外徘徊,岂不有失身份?”

  随著白素的话,大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先在门口站了一站,然后一起走了进来。矮的那个是廉正风,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高的那个人身上。

  只见那高个子身形和陈名富差不多高下(当年陈名富穿上网篮中的衣服十分合身),脸上却戴了一个面具,那并不是甚么鬼面具,而只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张人脸,只有双眼露在面具后面,目光灼灼,很是有神。

  经过刚才的分析、推论,我们都很自然的感到他必然就是真正的游救国了。

  而这时候廉正风先开口,向高个子指了一指,大声道:“我向各位介绍,这位是平地青雄先生。”

  他接著又把“平地青雄”这个名字,用日语说了一遍,然后望著我们,分明是在等我们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讶异实在难以形容,我们都等待著廉正风说出“这位是真正的游救国先生”这样的话来,可是他一介绍,说出来的却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

  而且看他的那种挑战的神情,像是我们应该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个日本人是甚么身份一样。

  我确然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印象,可是这时候我的思绪十分紊乱,我只想到:怎么会呢?怎么会不是游救国,而是甚么平地青雄呢?根本无法去想平地青雄应该是甚么人。

  而被廉正风介绍为平地青雄的人,进来之后和陈名富相距大约三公尺,互相对望著,两人的视线都未曾分开过。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平静,道:“平地先生--是平地院长吧?”

  给自素这样一说,我徒然想了起来,是,我是应该知道这位平地青雄先生的。

  这位平地先生,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在医学界地位十分崇高的医院院长。平地医院的名字,在我和勒曼医院打交道的过程中,不只一次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口中听到过,而且被称许、推崇,即使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心目中,也有很高的评价。

  平地医院最被推崇的人物,自然是平地青雄院长,从医院的名称来看,可以知道那是一家私人创办的医院。而平地青雄院长的研究,集中在人体内分泌系统,尤其是内分泌对脑部活动的作用,也就是说,研究内分泌对人类行为所起的作用。

  平地青雄院长好几篇关于内分泌对人的情绪起重大影响作用的论文,受到全世界医学界普遍的认同。

  内分泌系统是人体组织中最神秘的一部份,现代医学对这一部份所知不多,而且有一个现象: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发觉有太多的不明白之处,简直如同汪洋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只知道人体内有许多分泌物不经过导管而直接进入血液循环,在人的身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决定生命的完整与否,更影响人的行为。

  已经被发现和分析出来的内分泌物,有许多种,对人体、对生命的作用也已经被确定。可是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种没有被发现,当然也不知道这些还没有被发现的内分泌物对人体和对生命对人类行为有甚么影响。

  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主持的平地医院,集中了许多优秀人才专门研究内分泌。平地青雄更提出了必然有几种内分泌强烈地影响人类的行为,有许多传统的、普遍的人类行为,和人类某些本性,由其几种内分泌和遗传因素相互结合、相互影响而形成。

  他的理论是,要使人类的行为发生变化,改变遗传因素很困难,改变内分泌比较容易,因为通过改变内分泌的状况来医疗疾病的方法早已经被普遍使用,只要找出哪一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就可以对症下药。

  这个理论得到了相当普遍的承认,当然也有很多人取笑说: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发现哪一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所以这种理论说了等于白说。

  而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也不理会外界的反应,很少和外界接触,我在一些专门的医学杂志上看到过对他和他的理论的介绍,很认同他的见解,所以对他的名字很有印象。

  在和勒曼医院中人的交谈中,我们也部曾经提到过平地青雄和他的理论,连勒曼医院方面也认为人体内分泌系统十分神秘,他们掌握了不少,可是地无法测知已掌握的占全部的百分之几。

  有两次到日本,恰好和医学界有联络,我曾经提出想和平地青雄院长见见面,可是听到的人都摇头,说是这位医学怪杰从来不肯见人,连他们都没有见过,当然无法替我介绍。

  久而久之,对他的印象也就渐渐淡薄了,会在这样情形下和他会面,是再也料不到的事情,何况我们一门心思在等真正的游救国出现,怎么忽然跑出了一个平地青雄来了呢?

  虽然经白素一提,我想起了他是甚么人,可是惊讶更甚。而陈名富、红绫、温宝裕却还是不知道平地青雄是何等样人,神情当然也惊愕无比,不知道这个戴著面具的人,为甚么会出现。其间陈名富的反应很特别,他还是盯著平地青雄看,口唇颤动,想要说话,却又没有声音发出来。

  廉正风在一旁看了我们的这种反应,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大有得色。

  由于是白素第一个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反应,所以我们都等她作进一步的应对。

  这时候我只觉得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平地青雄,充满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不但来自那个面具,而且是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叫人很不舒服。

第九部:深思。

  白素在问了他是不是平地院长之后,他也没有回应,仍然盯著了陈名富,在他身边的廉正风代答:“正是平地院长。”

  白素皱著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甚么才好,显然她也想不到何以会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来。

  这时候廉正风的神情更是洋洋自得,他的这种神情给了我灵感,使我可以肯定他必然弄了甚么玄虚,捉弄了我们,所以才有这种神情。

  他进来之后,只是介绍了平地青雄,要有古怪的话,当然就出在介绍上。

  突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便道:“平地院长戴了面具,不单是为了遮掩脸面,而且也是为了遮掩真正的身份吧!”

  此话一出,不但廉正风得意的神情消失,平地青雄也把视线离开了陈名富,转到我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瞪视著我,我也回望著他,他忽然一伸手,取下了面具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英俊小生不会戴著面具见人,戴面具的人脸上总有些不寻常之处。然而当他取下面具,同时又很快的将头伸向前,直来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明白何以陈名富两次都说是看到了“鬼脸”的原因。

  因为一看到了这张脸,视线实在无法离开,也就不会去留意脸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我并没有后退,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盯著那张脸,在想: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人的脸才会变成这样子?

  如今我看到的那张严重变了形的脸,显然不是天生,而是经过了可怕的变故而造成的。

  确知陈名富和典希微所说那样,这张脸没有鼻子,在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洞,看来很深,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物体在掀动。而在鼻子的四周,全是重重叠叠的疤痕,有的很厚,坟起一大块,有的凹进去,形成一个深坑,完全没有人脸原来的样子。

  我甚至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而一开口说的话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得体至于极点。

  我说的是:“你双眼居然可以保持完整,真是奇迹。”

  那张鬼脸牵动了一下,口部(是另一个洞)变大,露出了一口牙齿,同时发出声音:“还有牙齿,也是奇迹。”

  白素在一旁柔声道:“生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存,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陈名富一面深呼吸,一面走了过来。他和除下了面具的平地青雄又互相盯视了一会,才道:“火车顶上一别,不觉超过了半个世纪,别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本来当然是应该说照例的问候话“别来无恙否”,可是对著这样的一张脸,这句话也就无法问得出口了。

  陈名富只好苦笑,而在平地青雄那张受过严重伤害的脸上,也完全无法看出有甚么表情,但是还是可以感到他在听了陈名富的话后,很是激动。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可以明白:平地青雄就是当年的游救国!

  廉正风一上来不介绍说他就是游救国,当然是故弄玄虚。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的疑问是:游救国怎么会变成了平地青雄的呢?

  故事在人的名字土,变得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游救国又变成了平地青雄,那么应该还有原来的平地青雄,又去了甚么地方?

  陈名富变成游救国,有一个梦幻一般的美丽故事。游救国变成了平地青雄,当然也有故事,然而可以想像,这故事的经过一定不会愉快,也不会美丽--这一站当然是从他那受严重伤害的脸联想出来的结论。

  然而不管故事是多么的不愉快,平地青雄总应该告诉我们才是。我性子急,张口想问,却被白素拉了拉手制止。

  这时候平地青雄(游救国)在回答陈名富的话,他道:“超过半个世纪……阁下又如何?”

  他一开口,声音转来虽然古怪,可是语调却平和之极,像是这半个世纪来,陈名富生活如何,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而已。

  陈名富本来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他既然认出了眼前的平地青雄就是游救国,他冒充了人家的名字、身份,不知道人家准备如何找他算帐,心情自然紧张。而平地青雄说了那句话之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根本没有算帐的意思,所以陈名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走向前来,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来,假冒了你的名字和身份,过得很好……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陈名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已经没有了的,也没有办法了,还在的、有的,都可以还给你。”

  平地青雄抬头看看天花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虽然难听,可是也可以听出并无恶意,他道:“你欠我甚么?甚么也不欠!名字,身份算甚么!我又拿甚么去还平地青雄?”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名富的胸口:“你是你,我是我,不管你我叫甚么名字,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的这两番话,听来像是很深奥,可是实在很简单。也就只有大彻大悟、看透了世情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从这些话中,当然可以肯定他不再计较陈名富冒充他身份的事情了。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何以游救国一下子就原谅了陈名富,白素的推论相当骇人。

  她道:“那几天我们在等鬼脸出现,没有等到,我想实际上他就在我们的身边,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而已,所以陈名富讲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在明白了一切经过之后,当然没有理由再责怪陈名富,因为陈名富除了冒充他的名字之外,实在没有做过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十分感慨:“陈名富不但没有做甚么坏事,而且对某些人来说,还做了很好的好事。卢振中在临死之前得到了满足,而就算真正的游救国完整无损地来到,他和卢喜鹊是不是能够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很难说--世界上由始至终都恩爱不渝的夫妻不是很多!”

  我非常同意白素的说法,而且事实上游救国经过了可怕的变故之后,如果他出现在卢振中和卢喜鹊的面前,不把他们两父女吓死才怪!

  却说当时陈名富听得平地青雄(游救国)这样说,一时之间神情激动无比,以致于说不出话来,他走前一步,向游救国跪下叩头,游救国并没有让开,由得陈名富叩了三个头,才伸手把陈名富拉了起来,道:“受了你这三个头,任何事情,一笔勾销!”

  陈名富站起来,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无比轻松,显然几十年来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已经放下。

  由此可知这半个世纪来,虽然他顶著游救国的名字,好像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可是心中实在不很好过,直到这时候,他的心灵才真正得到了解放。

  陈名富欢欣莫名,随即又很伤感:“要是喜鹊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就好了!唉!她在去世之前,还放心不下--我心头的大石,就是她心头的大石啊!”

  小郭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廉正风的身上。

  这时候只剩下两个问题了:一,游救国何以会变成了日本人平地青雄?二,他们两人究竟在大蓄水湖搞了甚么鬼?

  本来第一个问题应该问游救国,可是看到游救国这种模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过十分惨痛的经历,不便直接问他。我们都以为廉正风一定知道其中经过,所以希望由他来说。

  却不料廉正风双手乱摇:“别问我,我也甚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只知道他是平地青雄,不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还居然叫游救国!”

  我们听得廉正风这样说,就缓缓地转移视线,转向游救国。

  游救国抬头向天,并不和我们的视线接触。

  我想开口催他,白素已经道:“我想我们想知道的经过,一定不愉快之极,如果当事人不想说的话,应该有这个权利。”

  白素这以退为进的方法十分有效。游救国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不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卫先生和卫夫人,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当然从火车顶上发生意外说起。”

  游救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人形,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那一刹问他心头感到的痛苦,由此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是如何可怕。

  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相当平静,他道:“后来查明白,是隧道顶部有一部份由于建筑时期偷工减料,所以有一大块水泥松了下来。火车向前疾驶,在火车顶上的人撞在那块水泥上,开始的一些都成了碎块,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上来,人就向下摔,当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也无法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人就昏了过去……”

  游救国开始叙述他遇事的经过,他叙述的方法十分特别,显然在事后他做过详细的调查,所以他在说的时候,很多处都用了事后知道究竟之后的解释。

  他当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是由于他从火车顶上被撞下来的时候,身子打了一个转,脸向隧道壁,而由于惯性定律,他的身子还保持看相当快疾的速度向前移动,在他的脸撞上了隧道壁的情形下,等于他的脸在粗糙之极的水泥壁上摩擦,凸出的鼻子首先不知去向,而脸上当然也立刻血肉模糊。他估计自己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当时他的头部可能略向后仰,所以脑壳得以没有受损,而且连一双眼睛也保存了下来。

  当他昏过去之后,当然掉了下来,人还在隧道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他摸到自己脸上是烂糟糟的一片,而身边全是尸体,他整个人也像腌进了血浆和肉浆混合的大缸中一样。

  游救国在说到这一段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太详细说他当时身体上感到的痛苦--其实不必说也可以想像那种痛苦的程度。

  他倒是加以解释,道:“地狱其实就在人间。往后的日子里,随便我怎样设想,也想不出地狱和我的遭遇比较,有甚么可怕之处。而再后来,我又在很多人身上证明了这一点;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而且是人自己建造的。”

  当时他的这番话,后面的一半还不是很容易明白,要听他说下去才了解。

  游救国用尽了气力,才能使自己抬起头来,努力挣扎,抹去了眼睛上已经乾了的厚厚的血块--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鼻子,奇怪的是居然可以透气。

  他看到了亮光,那是隧道出口处传来的光,他先是向前爬,等到不知道爬过了多少残缺不全的身体之后,才能够慢慢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身体都没有受伤,他奔出隧道之后,张口大叫,随著他的叫声,喷出了大股鲜血,他一吃惊,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同时再度昏厥。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黑夜。他受创极重的脸上阵阵剧痛,他好不容易生了一堆火,烧了草灰,和著泥土,涂在脸上。

  后来他经过长时期的思索,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样痛苦的情形下,为何不乾脆选择死亡,而要忍受那样的苦楚,挣扎求生。

  他最初思考的结果,认为那是人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才会如此。可是世界上偏偏又有不少人,所受的痛苦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根本没有痛苦,却踊跃用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从那种情形来看,“人有求生的本能”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至少有太多的例外。

  从这一点开始,他深入研究、探索人的本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人的本性虚无飘渺、难以捉摸至于极点。由本性决定的人类行为,有的有强烈的共通点,有的却又截然不同。

  他归纳了一些共通点--这比较容易,而不同的本性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无法归纳、计算、举例。

  他也发现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组织,别说研究全人类的本性了,就算研究单一的一个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游救国在叙述他的遭遇时,忽然就人类本性大发议论,听得我们莫名其妙。当时由于看他说得十分认真,所以不好打断他的话头,心中实在相当不耐烦。后来才知道他的这种思考,十分重要--至少是这个故事重要情节的有关部份,所以我顺序记述。

  人的生命很奇怪,有时候受尽折磨和苦难,一样可以活下来;有时候莫名其妙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却突然死亡。

  游救国在当时,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却偏偏没有死。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不辨方向,只要不处于昏迷状态,就一直挣扎移动身体,毫无目的地移动,有的时候爬、滚,有的时候脚高脚低向前走。

  他经过的地方,都没有人,有的村庄,显然才经过战火,房屋毁坏不堪,到处都是尸体。游救国身上的衣服早已发出难闻之极的臭味,所以在看到有一具尸体,衣服还很完整,他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扒下尸体的衣服换上,继续前进。

  事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忆在那段日子里他究竟想过些甚么。他怀疑那时候他的脑部是不是还有活动,他最后认为当时脑部完全停止活动,只有身体还有动作。而脑部自动停止活动,是为了保护生命的延续--在这样情形下,只要稍为有一些思想,人就会活不下去!唯有甚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这情形就像人的身体在遭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人就会昏过去一样。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来到了一条河边,他趴在河边,把整个头浸在水里,喝了很多水,才抬起头来,脸上的泥土被水浸得脱落,在河水的倒映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团烂肉,接著他发现如此可怕的东西是一张人脸,再接著才知道这是自己的脸。

  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昏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等到再醒过来的候,还没有睁开眼,他就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十分不同,绝对不是在河边。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且四周围有人在,那些人在低声说话,游救国定了定神,听出那些人说的是日本话。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游救国忽然之间变成了平地青雄,虽然是极度的偶然,可是也有其一定的必然。如果游救国不是精通日本文字和语言,他也无法成为平地青雄。

  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是日本留学生,游救国从小就受日文训练,所以当时陈名富不会说日本话,卢振中感到十分奇怪。

  游救国当时听得在身边的人说的是有关医药方面的话,他立刻知道自己在医院中。

  直到这时候,他的脑部活动才渐渐开始,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挣扎著发出了一些声音,然后抬起手向脸上摸去,碰到的是包扎在脸上的纱布。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好几个人在叫:“少佐醒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在床边的不但有医护人员,而且还有军阶很高的将官。

  所有人望向他的神情,使他知道他们是在望著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而且都为这个重要人物醒过来而高兴。

  不用多久,游救国就知道自己确然是一个重要人物--当然他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而是在这家战地医院经过了三个月的治疗之后,一点一滴,渐渐地掌握资料,才弄清楚日本皇军把他当成了甚么人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平地青雄,军阶是少佐。而他之所以被误认,是由于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衣服属于平地青雄,而且在裤子的皮带暗格之中,还藏有平地青雄的身份证明文件。

  游救国知道自己第二次绝处逢生--在那个尸横遍野的村庄里,他换了一具尸体的衣服,那具尸体才是平地青雄。

  开始游救国觉得奇怪,因为衣服并不是军装,而是平民的服装,后来他渐渐在人家对他的谈话中,知道平地青雄少佐隶属于特种情报部队,平时以便服进行特务活动。

  (不过游救国始终没有弄明白平地青雄是如何死在那个村庄的,他只好假设是平地青雄的特务身份被发现,被当地的民众或者是游击队打死的。)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受军部的重视,是因为平地青雄的父亲,原来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奉召加入军队之后,是中将医官,在部队地位很高。

  再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之所以能够成为特种情报部队的军官的原因之一,是他曾经受过严格的忍术训练。

  后来游救国假装自己对过去的一切都因为受伤而没有了记忆,最高忍术高手因为他是“为国受伤”,又重新训练他,把忍术中有些绝不轻易传授的绝技倾囊相授,游救国因此还承受了最高高手的衣钵。在忍术中地位极高,远在廉正风之上,所以他来有所行动,廉正风才倾力帮忙。

  游救国能够使所有人并不怀疑他的身份,当然是基于两个原因。

  第一,他脸上所受的伤极之严重,使人一看到之后先是感到恐怖,然后就是同情,认为受了这样的重伤之后还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所以没有人会对有一张如此可怕的脸的人,再深究甚么。既然他被送进医院来的时候,身份已经被定为平地青雄,所有的人就都不怀疑。

  这“所有的人”包括了平地青雄的父亲、同袍和忍术方面的高手在内,都从来没有怀疑过。

  而游救国又利用了面部受伤的机会,假装失去了记忆,使得所有的人,都争著向他说平地青雄以前的事情,以帮助他“恢复记忆”,所以不需要多久,他就了解平地青雄过往的一切,用平地青雄的身份生活,更加没有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巧合中的巧合--游道圣当年留学,是在日本的四国,所以学的日语带有特殊的四国口音,所以游救国的日本话也是如此。而平地青雄父亲的医院,设在四国,平地青雄在四国长大,当然学会了当地语言的腔调,所以游救国一开口说话,凡是原来熟悉平地青雄的人,都毫无保留地相信眼前的人,是毁容之后的平地青雄。

  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曲折。

  在医院经过了初步治疗之后,游救国被送回日本去,先是在东京的大医院,后来在平地青雄父亲和忍术高手的坚持下,回到四国的平地医院休养。

  这段日子,不但他的身份起了不可思议的改变,他的思想观念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在战地医院中,他的伤造成的后果十分可怕,可是实际上伤势并不是很严重,获救之后不几天,他就可以离开病床,甚至可以帮手照顾其他的伤者。

  战地医院中的伤者,当然全是战争中受伤的军官和士兵,第一天接触这些受伤的官兵,游救国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在受伤之后,认为自己的遭遇悲惨之极,进入了人间地狱。而在接触到了其他的伤者之后,他才知道,地狱虽然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而且就在人间,可是真的像传说一样,分成十八层!

  他的情形,只不过是在第一层、或者是第二层而已,遭遇比他悲惨、可怕的还有十六七层之多!

  游救国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一些例子,说的全是受重伤官兵的惨状,有些严重的根本整个人都已经支离破碎,可是偏偏还活著,无分日夜发出痛苦的号叫。

  游救国所举的例子,恕我不一一重述,因为那是令人绝不愉快的画面,和陈名富、卢喜鹊相见的欢畅情形截然不同。令人高兴的事情不妨详细说,令人恶心的事情,可以简略就简略,想来大家都会同意。

  而这种人间地狱的景象,给游救国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使他开始深思。

  当时他想到的还只是为甚么会有那么多悲惨的情景出现,人为甚么不能好好的、平安的活著,而要受到那么多人为的、可以避免的苦难。

  这种苦难完全是人类本身制造出来的,并非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亡。

  如果自然的生老病死就足以使当时身为王子的释迦牟尼感到生命的无奈,而进行深思,那么人为的苦难就应该更能发人深思,从而找出避免的方法,使人类的生活之中,不再有活生生的地狱存在,就算活得不快乐,至少也要不痛苦。

  他没有多久,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由许多原因造成,而其中占很大部份的苦难是来自战争。

  至少他就切身体验到战争带来的悲惨和痛苦是如何之甚,不单是在战地医院,当他到了四国的平地医院之后,平地医院也接纳了许多伤兵,在伤员的呻吟中,他的这种体会,一天比一天深切。

  游救国在叙述的过程中,详细的举了很多受伤官兵如何痛苦、可怕的例子,我和温宝裕红绫都总算耐著性子听他形容,他可以花上半小时来说一个头部受伤的军官,炮弹把他的头部下半部整个炸去了的情形,听得人不寒而栗。

  他举这些例子还可以忍受,可是他忽然之间长篇大论说起这种情形如何引发他深思的因由来,而且看来准备把他的思路历程详细道来,这就有些难以忍受。

  或许他会通过这种切身体验,发为深思,结果可能创造出一门宗教来,但是他的思路历程,听起来难免沉闷。

  所以我一连两次有了不耐烦的动作。

  游救国像是并没有发觉,仍然自顾自在说著。廉正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素呎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要耐心听游救国说下去。

  白素这时候的神情十分严肃。游救国已经毁容,无法看到他表情如何,可是从他的眼神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十分重要。

  所以我总算没有第三次动作,耐著性子听下去。

  游救国感到战争是许多苦难的罪魁祸首,由战争衍生出来的悲剧不可胜数,岂止是受伤的官兵而已。

  战争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照常理来说,人类应该对战争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才是。

第十部:合作移性。

  然而反常的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竟然没有中断过战争!

  说全部人类历史都走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所组成,也可以成立。

  这种现象,似乎说明了战争是人类的本性。

  然而战争带来苦难,人类却又有逃避苦难的本性。

  这岂非矛盾之极?

  游救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曾经有相当时间的困扰,然后才豁然开朗,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他是从人类本性出发,开始去想,然后有了结论。

  他先肯定人类本性之中,绝没有追求苦难的愿望。

  而人却有贪婪、占有、掠夺、追求权利……等等的本性。某些(极少数)人把这类本性扩大,就会引起战争。

  然而战争却又不是少数人可以完成的行为,必须由许多人对许多人共同进行,这许多参与战争行为的人,不想经受苦难,却又参与制造苦难的行为,又是甚么原因?

  游救国说到这里,我开始感到游救国的深思有点道理。

  我现在记述游救国说的话,已经尽量简化,大约只有当时他说的十分之一。因为虽然有点意思,可是毕竟很闷。如果不是他的想法后来发展成行动,变成故事情节的一部份,我会把它全部删去,以免影响故事的趣味性。

  游救国还是从人类本性上著手去想,他想到了人类普遍的在本性中存有一种奴性,奴性最具体的表现是:许多人会莫名其妙,不如分析地听从极少数人,甚至于是单一一个人的命令!

  在游救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明白他想说明些甚么了。所以我补充了他的说法。

  我道:“人性非常复杂,许多人听从单一一个人的命令,完全随著单一一个人的意旨行事,不单是由于奴性,也由于无知、盲目和所谓羊群心理,更有的是畏惧权力或者想讨好权力……原因太多了!”

  游救国对于我加入他的思想,感到很兴奋,双手挥动:“我说的奴性,是广义的,就包括你所说的种种原因在内,总之单一一人,或一个由少数人的组织,能够控制许多人的行为,是基于许多人的奴性。”

  他要替“奴性”这个名词加上广义的解释,我倒也并不反对。

  游救国继续他的想法:战争是许多人对许多人的行为,可是参与战争的许多人,实际上并不想战争,要战争的只是最上层的少数人。如果许多人的本性之中没有奴性,根本不听从少数人的命令,那就根本不会有战争--少数人想战争,就他们自己去打好了,那只是打架,最多是打群架,绝不会形成战争。

  所以要使人类生活中最大的祸害消失,必须先使人的本性之中的奴性消失。

  当人类没有了奴性之后,战争狂人还如何能发动战争?

  游救国说到这里,双眼放光,可知他心中由于有了这个发现市兴奋之极。

  我听了,却有啼笑皆非之感。道理确然如此,可是如何使人类本性中的奴性消失呢?

  大家都知道本性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来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在哪里、由人体哪一部份产生、受甚么力量的控制……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游救国并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当游救国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把自己想到的、他认为是真理的想法深深藏在心底,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因为当时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处于战争的狂热中,他那种要彻底消弭战争的想法如果暴露了,尽管他是“英雄”,也难免不会有好下场。

  而他在到达平地医院之后,就开始利用医院中的设备进行研究,同时自己进修医学。这种过程十分艰苦,他一直坚持下去,等到大战结束,平地青雄的父亲去世,他承受了平地医院,就把研究范围尽量扩大,而且招揽专家。然而他却发现世界上研究甚么东西的人都有,却偏偏没有人研究人类本性,就算有,也全是空泛的理论或哲学,绝没有从实际的、医学的角度来研究,所以根本找不出人类本性的由来和存在。

  游救国的目的是要改变人类本性,在根本找不到本性在哪里、以甚么方式存在的情形下,他如何能够著手改变?

  他根据本性决定行为这一现象,假设本性是由于脑部活动所产生,和脑部活动有密切的关系。本性的形成,他假设是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相结合而成。

  他又假设,脑部活动受内分泌影响,那么可以联想到本性也受内分泌的影响。

  他替自己找到了方向,就锲而不舍从研究内分泌开始,去实现他的理想。

  年复一年,他确然成为内分泌研究的权威。

  听到这里,我们都苦笑--没有人怀疑平地青雄在人体内分泌研究上的权威地位,可是那和要把人性作改变,还是天文数字的距离!

  游救国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很沉著地继续说下去:“在我的研究有一定成绩的时候,我开始实验。”

  大家都集中精神,听他如何开始实验。

  游救国分析出了一些物质,由内分泌系统产生,他认为可以影响人的行为。而他选择了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

  当游救国说到“鸭子”的时候,我们都有讶异的反应。游救国道:“在医院附近有一条河、一些港湾和湖泊,有许多养鸭人家,我在散步的时候,观察到鸭群的行为。一群鸭子,不论是几百只还是几千只,都一定有一只鸭子带头,另一只鸭子押尾。其他所有鸭子都根据带头鸭子行进,带头鸭子走到哪里,大群鸭子就跟到哪里,不会做其他的考虑。鸭子的这种服从带头鸭子的本性,和人类盲目认同领袖的本性,在本质上完全一致。”

  听游救国解释为甚么选择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我不禁苦笑。不单是鸭子,有许多动物,都有服从领袖的本性,人是动物之一,自然也难免如此。然而承认了人有这种本性,也就等于承认人和其他动物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差别--这无论如何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游救国从鸭子的行为著手,开始研究改变动物本性的可能性。他的假设,还是从脑部的内分泌组织开始,经过不断地试验,他发现切除某一种内分泌之后,鸭子就在行为上不服从带头鸭子,而且离开鸭群,有独立的行为。

  他替上千只鸭子动了这样的手术,除了有三分之一死亡之外,其余经过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成为独立的个体,而不受群体影响,带头鸭子更对这些鸭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影响作用。

  取得了这样成绩的时候,离大战结束已经有二十多年。

  游救国望著那群经过他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不受本性指挥,带头鸭子尝试去约束它们,它们会反抗,会勇敢地攻击带头鸭子。

  每当游救国看到带头鸭子反而被攻击得狼狈而逃的时候,他就开怀大笑,想像著当年纳粹领袖一声号令,如果根本没有人听从,或者更群起而攻之,那么希特勒、戈培尔之流,也就只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绝对无法发动战争,祸害人类。

  而当时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声嘶力竭地高叫“希特勒万岁”,完全是由于人类本性之中奴性在起作用--所有高叫“某某人万岁”者,都是受本性中奴性的推动而做出的行为。

  游救国知道自己的发现,如果施在人的身上,同样可以改变人类这方面的本性,从而达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发动战争、再也没有人可以以自己的疯狂带领亿万人进入疯狂境地的事情发生。这对人类来说,是从低等生物进入高等生物的重要程序。

  他知道这个发现,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然而他的研究到这时候却停滞了下来。

  因为他无法拿人来做实验--就算他可以对人进行那种改变本性的手术,他也绝对无法对全人类进行那种手术。

  于是游救国就改变方向,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人类这种本性的由来,用手术改变当然最直接,然而要使许多人、最好是全人类,都在本性上起变化,用药物来达到目的,当然比手术有效得多!

  当游救国说到他开始研究用药物来改变人类本性的时候,原来所有坐著听他叙述的人,都霍然起立。

  我们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事情:那些大量被溶进了蓄水湖中的化学品!

  游救国和廉正风自然都很明白我们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廉正风十分骄傲地向游救国指了一指:“他研究影响内分泌的药物,很有成绩--在鸭群的实验中,起到和手术同样的作用,近十多年来,他大量制造这种药物,而且肯定了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所以决定使用……”

  廉正风话还没有说完,我首先叫了起来:“为甚么选中本市?”

  我相信游救国立刻给我的回答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道:“因为本市使用蓄水湖的水,容易下药--容易使最多人接受药物。”

  我完全不相信他的回答,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追究下去,因为我们感到,追究下去,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会无趣之极--这样说,好像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原因。确然如此,然而我们也不会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理由很简单:说出来了,会无趣之极。我劝大家不必去想这个问题。

  故事到这里,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

  不过,还有一些余波,必须交代。

  余波之一,是游救国急著要离开,所以他委托我观察他发明的药物,起了甚么样的作用。

  接受这样的委托,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不但这是用人来做实验,而且是数以百万计的人,更而且我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我给游救国的报告是:在大蓄水湖恢复供水,也就是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接受了药物之后,若干时日,本市民众有历史上从来未曾发生过的异常行为。

  这行为完全自发、独立、醒悟、不受操纵、敢于反抗、和强权对立、不甘被宰割、用行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形成空前的热潮。

  谁都知道,这种行为如果持续,就必然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命运,而不会随人摆布。这似乎就是游救国发明的药物在起作用,改变了本市民众的本性。

  然而,就算那是药物的作用,药物显然不是很成功,因为作用的时间非常短暂,如同昙花一现,慷慨激昂的反抗情绪消失,顺从听命的本性恢复,向强权的抗议,恢复成向强权的叩头,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强权的手里,而且还不断地进行自我催眠,相信这样会更好--把人类的本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至的地步。

  如果那一个短暂时期的异常行为,确然是由于药物改变了本性的结果,那么游救国的研究可以说是成功了,只不过由于人的本性太难改变,所以才会只有一下子的转变。

  这一点,我无法下结论,要让游救国去判断。

  余波之二,是游救国、廉正风他们和忍术组织之间的关系。我好几次想询问其中的详细情形,都被白素制止。

  白素阻止我发问的理由是:忍术组织极其隐秘,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半点消息,问了也是白问,何必自讨没趣。

  我接受了白素的理由。可是温宝裕却不服气,而且他实在想一窥忍术的奥秘,所以后来还是偷偷地去问了廉正风。

  廉正风倒对他很实在,据实告诉他,忍术的一切,都不会告诉外人,外人如果要不识趣地追问,就会被视为敌对行为。

  温宝裕一听这样的警告,当然不敢再问下去。而廉正风又告诉温宝裕,说他如果真正有兴趣,可以收他为徒,接著就给了温宝裕一本小册子,上载忍术弟子必须严格遵守的戒条九十九条,要温宝裕背熟。

  温宝裕一看那九十九条戒条,虽然不至于魂飞魄散,却也出了一身冷汗,拜师之说,自然作罢,把小册子恭恭敬敬还给了廉正风,老老实实告诉廉正风:“这九十九条戒条,我一条地做不到,我们没有可能成为师徒!”

  廉正风收回了小册子,一笑置之。温宝裕从此也就死了心。

  余波之三是故事中有一个人,十分神秘。这个人就是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后来我和游救国的交谈中,问起他的父亲,竟然连游救国也不知道游道圣究竟是做甚么的。

  游救国只知道家里很富裕,在乡间有规模很大的庄园,父亲的行动很神秘,有时候外出经月,有时候又有许多访客。最奇怪的是后来他也曾派人去打听,可是整个庄园都不再存在,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形自然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和小郭就一起努力去发掘真相,游救国本身当然更有兴趣。

  我们努力的结果,相当惊人--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表过不提。

  余波之四是我把游救国介绍给了勒曼医院。

  原来勒曼医院方面也一直在研究人类行为中由本性所主宰的部份,也就是说,他们也一直在研究人类本性,可是却也一直捕捉不到中心,没有成就。

  所以他们也早就注意到平地青雄的研究工作,他们曾经派过几个人到平地医院,想知道平地青雄研究的成绩,可是平地青雄(游救国)并不接受他们,并没有收获。

  因此他们一听到我把游救国介绍给他们,就热烈欢迎。

  在影像电话中,我和游救国都可以看到亮声和他的几个同伴的兴奋神情。当我们可以看到亮声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看到我和游救国。

  后来游救国对我说,最令他高兴、愿意倾力和勒曼医院合作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勒曼医院的那些人看到了他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容貌而有任何怪异的反应--而其他人,即使是我们,就算努力不表现心中的讶异,他都可以感觉得出人家对他可怕的面貌所产生的愕然,只有勒曼医院那些人,完全不感到意外。

  我听了游救国这样说,心中暗暗好笑--勒曼医院那些人,包括亮声在内,根本不是地球人,他们原来的样子,比起毁容之后的游救国,不知道恐怖了多少倍,自然不会对游救国的脸容大惊小怪!

  当时游救国就把他多年来研究的结果,通过电脑把资料传送过去,我看到对方在电脑显示屏前那种雀跃的情形,可是对于显示出来的资料,我却完全看不懂。

  他们和游救国热烈地讨论,我在一旁也是十句话之中,最多听明白一两句而已。

  可是我却坚持听下去,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讨论的事情,和人类有极大的关系,实实在在接触到了人类的本性,甚至于有可能将人类本性进行改变,那就等于可以改变人类行为,等于可以决定人类命运!

  这样的大事,我是人类之一,当然要尽可能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解。同时我也想到,如果人类本性确然可以通过手术、药物来改变的话,固然可以消除本性中的奴性,却同样也可以大大增强本性中的奴性!也就是说可以使人类变成彻头彻尾的奴隶!

  虽然我对勒曼医院很有信心,相信他们不会做危害地球人的事情,可是想到如果外星人掌握了改变人类本性的能力,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所以我就更加特别注意他们的讨论。

  我发现勒曼医院方面不断地在向游救国提出问题,开始游救国还可以有问必答,渐渐地就很犹豫,后来就答不出来了。

  从这种情形可以看出游救国的研究结果,其实还是很初步,看来鸭子和人有很大的不同,游救国能够成功的改变鸭子的本性,可是距离能够成功改变人类本性,还有不知道多少路要走。

  这时候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们的研究可以成功,正如游救国所设想的那样,如果人类本性之中没有了盲目服从的奴性,不但不可能有大规模的战争,就是小规模的械斗也无法成事--谁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就让他和对手单对单地决斗好了!

  而且更有意义的是,甚么主义等等,也必然失去了号召力,人人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谁还会被口号迷惑?

  只有消灭了本性中奴性部份的人,才是真正独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高级生物,不然只是一群随著极少数人的指挥棒行动的低级生物而已--和鸭子甚至于昆虫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可是如果他们研究成功,正像我刚才担心的那样,有可能反而令人类本性中的反抗、独立部份消失,那样人类就彻头彻尾变得和昆虫一样了!

  我感到无奈之极,因为想来想去,不管结果是怎么样,似乎人类的命运始终只是操纵在少数人的手中!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无法解决,后来和白素讨论多次,都没有结果,很希望有高人能够给我指导。

  勒曼医院方面和游救国初步接触的结果很好,勒曼医院邀请游救国参加,游救国却拒绝,而最后达成了双方各自研究,但是每天交换意见的协议。

  游救国对我介绍他和勒曼医院达成了合作协议,十分感激。我却心中苦笑,因为结果如何,难以预料,我无法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只可以肯定,游救国和勒曼医院合作,必然会使研究工作,加快步伐,走向成功。

  而如果取得成功之后,会造成甚么样的局面,实在无法想像。

  我推测当时我心中的矛盾想法,一定不由自主反应在表情上。我留意到亮声有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其他几个勒曼医院的人员,都很兴奋,显然他们在对人类本性的研究,并没有甚么成绩,所以很高兴可以和游救国合作,因为游救国至少在这方面的研究有“零的突破”,发现了本性和内分泌系统的关系。

  相信以勒曼医院的人才鼎盛,很快就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得到发展。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亮声更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向我暗暗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暗示些甚么,可是我却不能明白他究竟在暗示甚么。

  当游救国和勒曼医院达成协议之后,游救国和廉正风告别,他们在离去的时候,一直在客厅等候的陈名富向游救国深深鞠躬。

  陈名富并没有说甚么,不过谁都知道,陈名富的行动,一方面是对游救国表示歉意,因为几十年来冒充了游救国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表示感激,因为他以游救国的身份,几十年来生活可以说是毫无缺陷,接近完美,可以说世界上六十亿人口之中,能够有这样幸福人生的人不会超过六十个!

  而陈名富能够有这样的幸福人生,全是由于在那桩意外之中,他得到了游救国的那只网篮。

  陈名富在深深鞠躬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游救国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鸾了一口气:“其实你的命运,还是由你的本性来决定的。如果当时你不是好意到卢家去报告我遭到了不幸的消息,而只是将网篮据为己有,自然也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了!”

  游救国的话很有道理,陈名富的本性决定了他的命运,可是也绝对不能否认那桩意外所起的作用--所以人的命运,形成的过程十分复杂,有内在的原因,又有外在的原因。

  别说外在的原因无法控制,就算内在的原因,也同样无法了解,在两方面都是未知数的情形下,排列组合的可能也就成为无穷大的未知数--代表了命运的不可测。

  当时我们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单是陈名富和游救国两个当事人感叹命运之不可测,大家都有同样的感叹。

  游救国也向陈名富回礼,同时道:“那两次,吓倒你了!我在听说本地有一位银行家的名字是游救国之后,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一看他是甚么样人!”

  这一点正和我们以前假设的情况相同,所以不必再多说甚么了。

  而余波之五则相当重要,在游救国和廉正风离去之后的第二天,亮声主动连络我,第一句话就道:“卫君,你心中很担心对改变人类本性的研究成功以后会出现相反的效果?”

  我苦笑承认,反问:“你能够提供甚么保证?”

  亮声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道:“你其实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那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人类本性早已又经历了巨大的改变--像奴隶社会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一样,人类本性在不断改变之中。”

  我很犹豫:“以你们的力量,也需要很久?”

  亮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早就对人类本性进行广泛的研究,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甚至于无法知道人类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它看不见、摸不著、听不到、形象无从究诘、不知道它是光亮还是黑暗、它广大无边不可名状、说它有它又没有、说它没有它又存在、迎著它看不到它的前面、随著它却又看不到它的后面、把握著它久的可以一切、甚至于了解一切的原始……”

  亮声一口气说下来,一开始我有点莫名其妙,可是越听越觉得他的说法十分熟悉,等他说到一半,我已经完全知道他是在说甚么了,所以不等他说完,我就接了上去:“……这就是‘道’、是‘道的规律’!”

  虽然我接上了他的话,可是我心中却疑惑之极!

  因为亮声所说的那番话,并不是他的创作,而是“老子”对于“道”所作的解释的其中一部份,在他所著的《道德经》中的第十四章。

  (在这里我不引用原文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即使手头没有《老子),在普通书店里也可以找得到。)我疑惑的是,几千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把老子所说的“道”和人类本性联系在一起。可是这时候经亮声一说,我却有豁然开朗之感,感到“老子”不嫌其烦、不断作出解释的“道”,确然可以视之为人类本性--完全无从捉摸,可是却存在而且是人类一切行为的主宰!

  亮声又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地球人研究自己的本性研究了几千年,还究全没有结果,我们这些外来者想要有结果,谈何容易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除了接受他的说法之外,我还能做些甚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