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另类复制

 

楔子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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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中有一个新的假设来解释人类不可理解的行为。例如双手满是鲜血的凶手偶然扮小丑,就会有人努力颂扬天生奇才我主圣明之类。

  怎么会如此是非黑白不分呢?

  怎么会奴性如此强烈呢?

  总有原因的,于是开始幻想,做出假设。

  幻想没有限制,同一件事情,可以从无数角度去幻想去假设,这个幻想可以和下一个幻想不同,下一个幻想可以和上一个完全相反,这种现象完全是正常。如果对一件事情只有一个幻想,那不知道是不是还可以算是幻想。

  听得有人不以为然:卫斯理故事那一个这样说,这一个又那样说!

  其实正应该如此。

          倪匡

      一九九九 、五、十五     三藩市

      阳光极好,温度很低,清晨时分,

     不完全依照热胀冷缩规律的水有标准体积。

第一部:无意中参加了一个婚礼

  上一个故事以努力大师催眠了典希微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作为结局。

  我认为事情不算完全结束,白素却说典希微在接受催眠之后的表现,再加上想像力,就已经可以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算是有了结果。

  或许她的想像力比较丰富,所以感到这样的结果已经可以满足。而我却总感到还有一些事情可以做。

  既然在这方面和白素“话不投机”,所以那些事情我并没有和白素商量,而是自己独自进行。进行这些事情的经过,和现在我要叙述的这个新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本来可以不说。可是往往有一些朋友,和我类似,缺乏用想像力去完成故事结局的能力。所以很有必要交代一下。当然我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首先我对努力大师的催眠方法很有意见。

  这位努力大师是白素通过非人协会找回来的,白素一再强调他是地球上最好的催眠师。可是他的催眠方法却并不是使被催眠者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而是使被催眠者重新经历一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能看到被催眠者的动作和被催眠者一个人的说话。

  我实在看不出这样的催眠术比普通的催眠术高明在哪里。

  如果用普通的催眠术来“解放”典希微的记忆,我认为可以得到更多的资料。

  至少可以和典希微进行对话,向她很多问题。

  我确然有许多问题要问她,例如要问她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整个探险队被“摄”上去的,也要问她在空中的飞行器的大小和形状,以及那些“机器人”的模样。更希望能通过她而知道她究竟听到了一些什么话,而不是只根据她听到了话之后的反应来揣测她听到了什么。

  所以我认为要对典希微重新进行催眠。

  我开始联络我认为最好的催眠大师,当然不必通过非人协会, 世界各地有的是好催眠师!

  在接下来大约半年的时间中,我约到了九位顶尖催眠大师,也用不著痕迹的方法,在不同的地点,使典希微和催眠师会面,在典希微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对她进行催眠。

  每一次的经过,要详细叙述,也很有趣,可是当然不必如此做,只消说结果就可以。

  而结果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失败,彻底地失败!

  实在令人感到泄气之极,原来典希微抵抗催眠的力量十分强

  基本上来说,催眠术的进行过程,是催眠师和被催眠者两者之间脑电波的较量,强者胜。弱者败。

  典希微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被催眠,处于不利的地位,可是在这样情形下,有六个催眠大师完全不能对她进行催眠,还有两个所谓催眠大师,几乎被她进行反催眠,闹得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只有一位,总算成功把典希微催眠,可是无论如何引导,都无法打开典希微脑中对那段经历的记忆,其他的问题,倒都有答案,连她两岁那年从桌子上摔下来的情形,她都可以说出来,就是一问 到关于那段经历,除了摇头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我这才知道了两件事实。

  第一件是对典希微那段记忆的消除工作做得十分高明。

  第二件是努力大师的催眠术确然极其了不起,不能不承认他确然是地球上最好的催眠大师。

  在对典希微进行催眠彻底失败之后,我还不死心。因为有这段经历的不止典希微一个人,而是整个探险队的队员。典希微抵抗催眠的能力高强,其他人未必和她一样。

  于是我又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带著那位催眠大师,一个一个去找探险队员。

  结果每一个探险队员都很容易被催眠,可是没有一个对那段经历有任何反应。换句话说:我还是失败了!

  事情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对白素说,后来也没有说,可是不用多久,白素当然知道了我在干什么,也没有问,也绝不干涉我的行动。

  直到我最后失败,从巴拿马回来,垂头丧气,至少有两小时之久,没有开口说话,白素才充满了同情地望著我。我苦笑:“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白素微笑:“说来听听。”

  我道:“我在巴拿马,和费南度警官详细商量过,认为那种有可以逆转电波力量的飞行器,极可能还停留在巴拿马的上空。费南度同意我的说法。”

  白素点头:“我也同意。”

  我总算有了一点生气,继续道:“所以我们决定,费南度在巴拿马,要继续留意是不是还有`现眼报'事情发生,如果有的话,要进行详细的瞭解。”

  白素又表示同意:“当然,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值得研究的事情了!”

  我吸了一口气:“还有,我们决定,在探险队员遇事的山区。广泛的设立对天空的监视设备,长时间进行观察,并且摄影,希望能够看到那个飞行器当然那就是外星人的宇宙飞船!”

  白素考虑了一下:“那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巴拿马政府当然不肯出钱出力。”

  我点头:“当然,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准备找陶启泉资助,以研究当地气象为名,设立至少十个观察站需要的资金,也只有陶启泉这样的超级大豪富才能拿得出来。”

  白素笑:“告诉他如果观察有了结果,用他的名义发表,他可以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永远名垂千古!”

  我本来正在踌躇如何向陶启泉开口,我相信他绝不至于拒绝,可是只要他不是立刻答应,稍微犹豫一下,也就无趣得很了,而用白素的说法去打动他,再好不过。

  当下我十分高兴,握住了白素的手,摇了好一会。

  我立刻和陶启泉联络,在电话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我就开门见山:“有一件事情,要你资助。”

  陶启泉呵呵笑:“没有问题。”

  我道:“需要至少三亿美元……”

  陶启泉不等我说出花了这笔钱之后会有什么好处,就立刻又道:“没有问题。”

  当时我心中十分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豪富,金钱的数字对他来说,没有大大的意义,他绝不是不重视金钱,不会说什么不爱金钱这类的屁话,而是实实在在,自然而然感到三亿和三元差不多,总之他花得起,就完全不必考虑其他。

  我道:“我们要见面一次,我总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你说一说才是。”

  陶启泉道:“好极,请你立刻来,我在大厦门口等你我二十分钟之后下楼,要去教堂参加一个婚礼,我们正好趁这机会详细谈谈。”

  我怔了一怔,很快就明白陶启泉是要去参加什么样的一个婚礼。我对这个婚礼略有所知,因为它是近来一些报章杂志上的主要话题。我对于参加这个婚礼,当然不会有兴趣,想来陶启泉也和我一样。所以他很高兴有我和他作伴,可以解闷。

  我在开始叙述的时候,曾说过补充上一个故事的一些事情,和新的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如果我不参加这个婚礼的话,就不能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件事情。虽然我相信就算我没有参加这个婚礼,在婚礼上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会来到我的身上。可是情形多少会有些不同,在记述上没有那样直接生动。

  而事情和事情之间,竟然会有事先完全无法设想的联系,那是奇妙之极的现象,非任何人所能解释。

  却说当时我立刻出门,向白素道:“通知小宝陶启泉可能把事情派给他来办理。”

  温宝裕一直在陶启泉的集团里担任一个很古怪的职位,专门花钱,我要陶启泉出钱做的事情,正属于温宝裕所负责的部份。

  当我赶到陶启泉集团总部大厦门口时,正看到陶启泉在下属的拥簇下,走向停在门口广场上的一辆车。

  我曾经见识过这辆车子,实在很夸张,那是一辆大小如同旅游车一样的车子,其他设备不必一一介绍,车厢里面,就完全像是在建筑物之内的小客厅,舒适无比。

  我知道自从陶启泉和水荭在一起之后,两人几乎二十四小时不分开,其肉麻的程度,连小报的记者都不好意思报道,可是这时候却只看到陶启泉,而没有看到水荭。

  我下了车,向他挥手,他看到我,向那辆车指了一指,示意我上车,他接著上来,和我握手。我道:“江湖传说你成了暹逻连体人。怎么会少了那一半?”

  陶启泉听了我这样问,非但不见怪,而且神情立刻甜蜜无比,笑道,“她是伴娘,一早就去陪新娘子去了。”

  我很是讶异,当然在神情上显露了出来。陶启泉却会错了意,道,“她并没有和我结婚,不是已婚妇人,仍然是未嫁女郎的身份,当然可以做伴娘。”

  我解释道:“我讶异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感到新娘的面子何其之大,竟然请得动你片刻不见就如同伤筋动骨一样的水荭去做伴娘!”

  陶启泉有点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可知他真是不舍得水荭不在他身边。他道:“没有办法,看在大亨的份上,不能不答应,算是替大亨凑热闹。”

  我更是讶异莫名。

  在这里,必须花一些篇幅来简单他说一下这桩婚礼因为这个故事正是从婚礼开始的。

  婚礼当然是轰动的,不然也不会成为报上的花边新闻。婚礼的男女双方都是所谓上层社会中的人物,名头响亮,可是也还没有达到真正的最高层的地位当然在所谓上层社会之中,分地位的高下,完全以拥有财富的数字为标准,和其人对人类有多少贡献。在知识发展上有多少成就完全无关。

  从花边新闻上看到的资料是,女方家长是一家中小型银行的老板,新娘的父亲早已去世,银行一直由新娘的母亲出任董事长,这位女士非常能干,把一家小银行管理得不能再好,在金融界有相当好的人望。

  而男方的家长则是一个中型企业集团的董事长,双方可以说是门当户对,而且新郎和新娘都有著名的英国大学的博士学位,当然可以称得上是人上之人了。

  可是像他们这种等级的人,若是和陶启泉、大亨他们来比较。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还是差了好大一截。

  这一截的距离,要举例来说明的话,可以这样说:无论是男方家长还是女方家长,如果想见到陶启泉或大亨这样的人物,至少要在一星期之前预约,而且见面的时间也很难超过二十分钟。

  在花边新闻上,从来也没有提到过婚礼双方和大亨有关系如果和大亨有关,其轰动的程度至少要超过一百倍!

  而陶启泉却说让水荭去当伴娘、他去参加婚礼,全是为了卖大亨的面子,这其中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于是我问:“和大亨又有什么关系?和他有关,为什么不见报上有消息?”                   

  陶启泉笑道:“究竟大亨和这桩婚事有什么关联,我也不清楚。他只是向我要水荭做伴娘,说是其实目的是要我参加婚礼他知道只要水荭在婚礼上,我就一定会出现,不然就算我答应了,到时也会爽约。”

  我感到好笑,大亨要陶启泉参加婚礼增光,可是他又为什么不正式出面,把婚礼弄得更热闹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陶启泉笑了笑:“大亨如果出面,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参加,到时候一定是想要他参加的人望而却步,来的全是根本不想他出现的人!”

  我对于这种事情一点经验都没有,听了只觉得好笑。我顺口说了一句:“现在我去参加,当然也属于`根本不想他出现'这一类的人物了。”

  陶启泉大摇其头:“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大亨曾经两次要我代邀你参加,我说你不会来的,所以根本没有转达他的邀请。”

  我更感到好笑:“他又不是不认识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陶启泉冷笑:“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架子有多大,他是怕给你一口回绝,下不了台!”

  我想了一想,情形确然如此,我一定不会参加这种不相干的婚礼,陶启泉说得很对,大亨怕没有面子,所以才不请我。现在我突然出现,他当然不会不欢迎。

  这时候我感到有点奇怪:大亨为什么对这桩婚礼这样有兴趣?他想陶启泉参加,有道理可说,因为陶启泉是和他一样的超级大豪富。可是为什么又想我参加呢?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中的究竟来,也没有继续去想,因为我有事情要对陶启泉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我不再提有关婚礼的事情,向陶启泉说我们的发现。

  陶启泉听得很入神而且越听越有兴趣。等我说完,他拍手道:“太有趣了可以将人的思想逆转!是不是如果有人想来偷窃我集团的商业秘密,结果却反而把他的商业秘密全部告诉了我?”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样的一个例子,真不愧是商业钜子。我点了点头:“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

  陶启泉道:“好极,我立刻拨款,要温宝裕和你联络。”

  事情果然落在温宝裕身上,当然再好不过。我向外看,看到快到教堂,心想我的事情已经办好,这婚礼自然可以不必参加了。我刚想提出来,还没有开口,陶启泉已经知道我想干什么,一把拽住了我,大声道:“休想开溜!要请你难,难得你自投罗网,说什么也要去参加。”

  我无可奈何,只好把刚才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陶启泉笑道:“我完全不知道大亨为什么要你参加等一会你见到了他,自己去问。至于他对这桩婚礼为什么有兴趣,这是至少一万人的共同问题,不过谁也不敢去问他,怕其中有他不便启齿的苦衷,恐怕这个问题也只有你去问他了只有你不怕得罪他!”

  我也笑:“就算我怕得罪他,也非问不可!”

  陶启泉望著我:“通常人家希望见到卫斯理,总是因为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想告诉他,难道大亨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摊了摊手:“这桩婚礼,有何古怪之处?”

  我一面问,一面心中迅速地在转念,心想婚礼应该没有什么古怪,古怪的应该是大亨这个人!

  我和大亨之间的关系,始终有点格格不入,一方面是由于大亨实在太霸道,而且和一些强权统治者关系密切,行为很不高尚。另一方面是由于大亨身边的女人朱槿。

  朱谨的身份十分特殊,她和水红、海棠、黄蝉、柳絮……一样,而在这些特殊身份的女人之中,我觉得朱槿是最深不可测的一个。抱著“敬鬼神而远之”的心理,我就不是很愿意和他们接近。

  关于大亨和朱槿这两个人奇异之极的来历,我曾经在《遗传》这个故事中详细叙述过,此处不赘。

  大亨很工心计,如果他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就有可能借要我参加婚礼的机会,向我提出。这一点,只怕陶启泉也想不到。

  我想到了这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朱槿虽然可怕,可是也不至于会害我!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教堂门口,门口闹哄哄地全是人,陶启泉的车子还没有停下,至少已经有十组以上的摄影队著亮了灯光,照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下了车,一大批人拥上来,忽然之间,那些人都有点站不稳。只见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女,排众而前,在她经过之处,人群都自动闪开。

  那美女穿著一身绯色的绣花旗袍,更显得窈窕之极,只见她眉花眼笑,不是水荭是谁?一下于就扑到了陶启泉的身上,百忙之中。居然还向我点了点头。陶启泉立刻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竟然把所有人都当成了透明一样。

  人到了最高超的地位,就可以完全不必顾及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如何话又说回来,两情相悦的男女,当众热烈拥抱,也没有什么不好。

  陶启泉就乾脆把水荭抱了起来,走上教堂的石阶,一直走进了教堂,这样的场面当然轰动之极,所以我跟著走进教堂,根本没有人注意我。

  进了教堂,陶启泉放下水荭,自然被许多人包围,而我立刻看到朱槿向我丈来,满脸笑容,大声道:“知道卫先生会来,我们全都高兴极了!”

  她知道我会出现,我并不感到意外这正是大亨和她的神通广大之处,也正是我感到她和大亨可怕的原因。不过这时候她如此热烈欢迎,我当然要客气几句。

  于是接下来的两分钟之内,我和朱槿的对话,完全是毫无内容的客套话。

  在说完了这些话之后,朱槿道:“大亨在等卫先生,卫先生请跟我来。”

  这时候我已经有九成可以肯定,大亨真的是有事情要找我,绝不是只想我参加婚礼那样简单。我笑了一下,道:“大亨如果有事找我,其实完全不必借婚礼过桥!”

  虽然我笑著说,可是话中的不满之意,像朱槿那样七窍玲珑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要是听不出来才是天下第一怪事!

  朱槿立刻笑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卫先生,可是这件事却还真非要借婚礼过桥不可!”

  她笑得极甜,可是却又不住下说,我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道理,只好闷在心里。

  她带著我向前走,在经过水荭身边的时候,向水荭笑道:“你这个伴娘,不去陪新娘,在这里干什么!”

  水荭先向我行礼:“卫先生好!”

  这小狐狸看起来像是中学生,可是我绝对不敢小觑她半分,立刻回答:“水荭小姐好!”

  水荭这才回应朱槿刚才的话:“新娘有人陪,把我赶出来了!”

  听得她这样说,我完全没有在意,却见朱槿扬了扬眉,向人丛中望了一眼,道:“新郎在这里啊,谁在陪新娘?”

  本来一直充满了笑容的水荭,听了朱槿这样问,陡然怔了一怔。我看了只觉得好笑,感到她们所受的训练,使她们的警觉性比野兽还要敏锐,好好的婚礼,伴娘离开一会,管他是谁在陪伴新娘,有什么关系,何必紧张!

  可是水荭不但怔了一怔,而且立刻神色狐疑,失声道:“不对,这个人……不对!”

  一时之间不但是我,连朱槿看来也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而水荭在说了之后,立刻急急忙忙向教堂里面走去,像是事情十分紧急,可是她在走出了几步之后,却又转头向陶启泉飞了一个飞吻,又不像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不知道她在捣什么鬼!

  我隐隐约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从大亨想我参加这个婚礼开始,事情就有些不对头,可是我却又在一时之间想不出所以然来。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第六感有点道理,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又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当时我向朱槿望了一眼,只见朱槿也神色疑惑,摇了摇头:“这丫头疯起来,谁也不知道她闹什么鬼。”

  我心中苦笑,心想要是朱槿和水荭两个人联合起来搞鬼,只怕我也难以应付。

  本来我还想问一问大亨找我究竟为了什么,后来一转念间,想到问了她也未必说,反而显得我要在她那里打探消息,倒叫她小看了我,所以就忍住了没有出声。

  教堂相当大,后面有许多房间,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可是走廊或是空间总显得很阴沉,和欢喜开朗的婚礼不是很配合。

  朱槿把我带到了一间房间前,先敲门,里面有人把门打开,我向房间中看去,看到里面大约有七八个人在,首先看到的当然就是大亨。

  只见大亨穿得十分正式,全套的礼服,还有老大的襟花,花下面是丝带,上面红底金字,赫然是“主婚人”。

  我一直在怀疑大亨对这个婚礼为什么如此起劲,看到了他原来是主婚人的身份,非但疑团没有揭开,而且更感到奇怪,大亨算起来不可能和男家或者女家有任何亲戚关系,怎么就当起主婚人来了?当真是莫名其妙之至。

  大亨立刻看到了我,大叫著向我走来,张开双臂,和我拥抱,显得非常热情。

  我第一句话就问:“你是男家的家长,还是女家的家长?”

  一般来说,当主婚人的,总是家长,我这样问,虽然不是很合乎礼貌,可是也不应该算是突兀。

  大亨哈哈大笑:“等一会婚礼进行的时候,我会带著新娘走过红地毡,把新娘带到新郎的身边。”

  大亨这样说,等于十分清楚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可是我更加糊涂了。

  把新娘带到新郎的身边,这是新娘父亲的任务,难道说新娘是大亨的女儿?

  当然不可能是若是大亨嫁女儿,绝对不止是现在这样的场面。大家都知道,新娘在幼年的时候,她父亲就去世,她母亲管理银行,是出名的女银行家。在那种情况下,大亨代替她父亲的地位,算是什么名堂?

  一时之间我实在无法弄明白其间的巧妙,只好随口道:“恭喜、恭喜。”

  大亨又进一步回答我的问题:“新娘是我的义女。”

  照说这已经可以解决我心中的全部疑惑了,可是我立刻又想到,新娘的家世,虽然很不错,可是和显赫无比的大亨来比较,应该无论如何扯不上关系,这义父义女的关系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总之很是尴尴尬尬,好像有说不出来的别扭。

  后来我和白素说起当时的那种感觉,白素道:“奇怪,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一你想到的一切,都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我的回答是:“或许是我在一开始就有了不对头的感觉,所以就连带什么事情都变得不对头了。”

  当时我只好点了点头,大亨握住了我的手,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了一个中年妇女的面前。

第二部:新娘被人拐走了

  看情形,他是想介绍我和这个中年妇女。我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只见她大约五十上下年纪,衣著虽然华丽,可是样貌极其普通到菜市场去,就可以见到无数这样的中年妇女。

  可是大亨却急不及待地要介绍我,而且一开口,说的话也奇特无比,他道:“这位就是卫斯理!”

  这句话本来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在这样情形下,分明有很多潜台词在。大亨所没有说出来的话,可以想像这位中年妇女一直想见我,直到现在才有了机会,所以大亨才会这样说。

  换句话说,要见我的不是大亨,而是这位中年妇女了?

  我感到事情很莫名其妙,神情当然也现出了相当程度的不愉快,可是那中年妇女却一无所觉,一听了大亨的话,表情立刻变得丰富无比,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双手伸出来,想来握我的手,然而大概又感到初次见面,不好太熟落,所以又改为向我鞠躬,手忙脚乱之极。

  同时她大声自我介绍:“我姓金,叫金翡翠这名字俗气得很,卫先生别见笑。”

  我那时候只在想这中年妇女究竟是什么身份,准会去理会她的名字是俗还是雅!这名字好像曾经听到过,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身边有女人大声道:“李义山诗有`蜡照半笼金翡翠'之句,这名字也就不算俗气了。”

  声音很熟,回头一看,正是万何集团的主席何艳容女土,她减肥成功,是人间奇迹,没有再发胖,高大丰满,十分可观。我向她笑了一下:“说得好。”

  她显然知道我笑得不怀好意,立刻自嘲:“我的名字才俗不可耐!”

  她身边一个男人,若是不开口,面目模糊,看到了也不会留下印象,他一开口,我倒也认出他正是冒认了地球人万良生身体的那个被勒曼医院赶出来的外星人。

  勒曼医院在把他赶出来的时候,曾经“调整”他的智力程度,看起来很成功,这人一副白痴模样,他居然懂得讨好自己的妻子,大声道:“不,你的名字,名副其实,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娱乐性真是丰富,什么样乱七八糟的人都来了,所以什么样乱七八糟的话都听得到。

  这时候大亨才有机会介绍第二句,他指著金翡翠:“她是新娘的母亲。”

  我已经有点料到,所以对她的身份并不觉得意外,感到意外的是这位金翡翠女士和大亨立刻异口同声道:“有一桩疑难之事要请教!”

  这简直突兀之极,而更令人错愕的是,金女士又道:“请卫先生借一步说话。”

  我算是擅于应付各种场面的了,可是这时候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所谓“借一步说话”,是很老派的一种死语言,现在早已很少人使用,其意思是离开这里,另外找一个隐秘的场所去说话,当然是因为要说的话十分机密,不能给别人知道的缘故。

  这句话就算出自大亨之口,我也会感到讶异,不过总还可以接受,而现在却出自金女士之口,当真令我不知所措!

  我和这位女土两分钟之前才第一次见面,我和她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她竟然就要我和她一起去商议机密,这真是莫名其妙至于极点!

  当时我的神情当然很古怪而且犹豫,金女士也看出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才好,她又急急地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突兀,可是……可是我想见你、和你说这件事很久了……实在不能够再等!”

  这时候不但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连在这房间中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神情都又是震惊,又是讶异,显然都被金女士的话所困扰,不知道她这种异常的话为何而发。

  我环顾了一下,发现只有大亨和朱槿两人,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到意外显然他们知道金女士究竟有什么疑难之事要迫不及待地对我说。我也立刻意识到,大亨要我参加婚礼,并不是他自己想见到我,目的其实就是想把我介绍给金女士。

  我不知道大亨和这位金女士之间有什么牵丝攀藤的关系,也根本不想知道,刹那之间我已经有了应付的方法。

  我冷冷地道:“金女士如果有什么疑难的事情,何必找我,有大亨先生和朱槿女士在,只怕天下没有不能解决的事情。”

  我一面说,一面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因为金女士大有出手来拉我之势。

  朱槿转过头去,用她的这个动作表示事情与她无关,而大亨则有点尴尬,向金女士道:“你也太心急了,既然已经见到了卫先生,等一会再说也不迟!”

  金女士神情焦急,没有说什么,可是频频舔口唇,又搓著双手,那种焦急的样子,使看到的人都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又因为实在摸不著头脑,所以连伶牙俐齿到刚才曾引用李义山诗句来恭维金女士芳名的何主席,也张大了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场面又是怪异,又是尴尬,我想最好的方法,是我立刻离开,别人怕得罪大亨,我却不怕。

  而且这种事先不说明,却临场硬要抬人上轿的作法,一向最惹我反感。

  所以我已经决定不管这些闲事,转身准备离去。

  我才转过身,就看到陶启泉走了进来,大声道,“看到水荭没有?有没有人看到水荭?”

  他问了两次,都没有人回答,这种情形对于平时惯于一呼百诺的大豪富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他怔了一怔,也立刻发觉了房间中的气氛很不对劲。

  他也看出了我是问题的中心,所以立刻冲著我心:“卫斯理,来参加婚礼,表情能不能多少表示一些欢乐?”

  他自以为这样说很幽默,我却没好气,沉声道:“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少起哄!”

  说著,我继续向外走,大亨在我身后大叫,“卫斯理,你好不近人情!

  大亨果然有一套当时我也中了他的计,他知道这句话一定引起我反唇相讥,那么他也就达到了要我留下的目的。

  我果然忍不住不回口,我转回身,冷笑了一声:“想不到阁下的词汇之中,`还有`人情'这两个字!”

  大亨行事一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这样说,对他的讽刺很不留余地,所以一时之间很多人脸色大变,不知道大亨在发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激烈反应。

  我也准备了大亨发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大亨竟然不怒反笑:“听金女士说她的疑难,一定不会后悔。在阁下的词汇之中,占最重要地位的`探索求知',为何消失了?”

  他的态度如此之好,再加上他不说我“好奇”而说“探索求知”来恭维我,使我明白我中了他的留人之计。而且同时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很特别,至少他和朱槿都无法解决。

  一件事情如果连大亨和朱槿都无法解决,可以肯定必然不寻常之极,我确然应该感到兴趣。

  一转念之间,我也变得心平气和,笑了一下:“好,婚礼之后,我听金女士说,以免后悔。”

  事情有了这样的结果,应该说是再好也没有了,可是看金女士的神情,还像是不满意,要立刻就向我诉说她心中的疑难,不过她还没有开口,朱槿就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多半是劝她不要太心急。

  就在这时候,忽然在外面传来了一阵很怪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吹口哨,声音响亮急促,音节很丰富,我一听就感到那是有人在用这种声音在传递信息

  一般来说,只有以前帮会中的人物,才会用这种方法代替语言,忽然在教堂之中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当真是怪异之极。

  而接下来我看到的情形,却令我暗暗心凉当时我视线正对著在向金女士耳语的朱槿,所以恰好看到她在一听到那种怪异的声音之后的反应。

  只见她陡然一怔,刹那之间,神情竟然大是紧张!

  她这种紧张的神情一闪即逝,可知是自然的反应,这就更令人吃惊。朱槿是何等样的人物,真难以想像有什么事情会令她感到吃惊,

  在我们听来,那阵口哨声只是怪异而已,可是朱槿显然一听就明白了声音中所传递的信息,所以她才吃惊。

  我刚想发问,已经看到朱槿匆匆忙忙向大亨做了一个手势,立刻向外走,在我身边掠过的时候,甚至于带起了一阵风,可知她的去势是如何急促。

  一件又一件莫名其妙而又怪异的事情发生,使我感到这个婚礼有太多我不明白也无法设想的隐秘事情存在,相信教堂中所有的来宾,包括陶启泉在内,都不明白真正的究竟。而知道究竟的,看来只有大亨、朱槿和金女士而已。

  看朱槿刚才的行动,事情分明十分严重,所以在众人错愕的时候,我向大亨道:“事情会不会危害来宾的安全?有没有需要疏散人群?”

  我问了之后,才发现大亨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他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得我问得严重,他才紧张起来,反问我:“会有什么危害?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时之间房间之中,人人面面相觑,神情惊疑不定,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疾声道:“刚才那阵声响,朱槿一听就急忙赶了出去,是为了什么?”

  大亨毕竟不是涵养很好的人,再加上这时候他自己可能也很焦急,所以在我的逼问之下,他终于忍无可忍,发作道:“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要赶出去,你卫斯理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一看到大亨和我恶言相向,最著急的是金女土,她伸手拉大亨的衣袖,大亨一甩手,撩臂握拳,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绽,看来想和我打架。

  这时候在房间中的人个个都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其中最可以说话的当然是陶启泉,他还真恐怕我们两人打将起来,所以一闪身,先站到了我们两人的中间,然后才对大亨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怎么带新娘出场!

  他一面说,一面在背后不断向我打手势,要我不要再火上加油。

  大亨喘了几口气,算是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时候有人为了缓和气氛,就大声道:“新娘怎么还不来,时间快到了啊!

  陶启泉立即问:“吉时是几点钟?”

  好几个人回答:“正午十二点。”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分。也就是说,十分钟之后新娘就要在大亨的带领下,在结婚进行曲中,缓缓走过教堂中间,经过所有来宾,直走到早已在神坛前等待的新郎面前,由牧师举行仪式。

  只有十分钟时间,新郎只怕早已在等待,而我们还在这里为和婚礼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争执,真是荒唐至于极点。

  给新娘就快要出场的时间提醒,大家都静了下来,人人脸上疑惑,心中都在问:新娘到哪里去了?

  新娘是应该在这间房间里等待行礼的,为什么现在并不在房间中?

  我首先提出来:“我进来的时候,就没有看到新娘。”

  有人道:“在卫先生来之前不多久,新娘还在,和我们说话。”

  又有几个人道:“新娘是和伴娘一起离开的,就在卫先生来之前不多久。”

  大亨焦躁起来:“不多久,究竟是多久!”

  却又没人说得上来在热热闹闹的婚礼中,谁会去注意这些小节。

  这时候陶启泉也焦急起来:“伴娘在哪里?怎么连伴娘都不见了!

  两个大人物一紧张,其余人更是乱成一团,立刻有超过一半人奔出去,去寻找新娘和伴娘。我看到这种混乱的情形,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觉得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叹为观止,不虚此行。

  这是当时的想法,等到七八分钟之后,就算让我笑,我也笑不出来了,因为新娘还是没有出现,伴娘也一样,我更留意到,朱槿离开之后,也没有再出现过!

  陶启泉和大享自然而然来到了我的面前,望定了我,好像有什么怪事发生,就一定要靠我来说明一样。我摊开双手:“别望我,我连来到这里也是偶然发生的,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两人也知道我说的是实在情形,大亨忍不住要向外冲去,在房间门口,有好几人站著,都是分批来催新娘出场的。

  大亨快到门口时,只见朱槿在前、水荭在后,急急走来,两人的神色都凝重之极,尤其是水荭,简直脸色惨白,令人不忍卒睹。

  刚才朱槿只不过略为显露了一下紧张的神色,我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如今看到她们两人这样的情形,我实在无法想像事情严重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陶启泉看到水荭这等模样,心痛之极,冲过去一把将水荭拉了过来,想安慰她,可是话还没有出口,水荭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叫:“新娘不见了!”

  陶启泉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大亨怒道:“这是什么话!你做伴娘,应该一直在新娘身边,怎么会让新娘不见了?”

  水荭神色苍白,口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可知她心中也焦急到了极处。

  大亨这样责备水荭,当然没有道理,除非伴娘早知道新娘会不见,不然哪里有看牢新娘的道理!

  所以陶启泉立刻冲大亨瞪眼,大亨也知道自己不对,立刻向水荭拱手,表示道歉。

  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以致我在叙述的时候,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所以在记述方面也无可避免的有些混乱。

  水荭在这样情形下,一面向大亨勉强笑了一下,我认识她以来,每次看到她,都是笑容满面,神情可爱,和现在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人。而同时她却又向我望来,倒像是事情和我有关系,样。

  我一直到那时候为止,对于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点概念也没有。

  当然事情绝对不会和我有关系。

  而且在有朱槿、水荭和大亨这样人物在场,应该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发生。我看现在的情形,大家都乱成一团,可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还是我这个最没有关系的人,最旁观者清,能够冷静地去想问题。

  所以我先向各人做了一个手势,请他们先不要乱,也就是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位金女士、也就是新娘的母亲,瘫坐在沙发上,脸如死灰,旁边有一个妇女不断地在她的头部擦药油。

  我不去理会她,问水荭:“新娘可能只不过是暂时离开一阵,你怎么就肯定她不见了?”

  要知道“不见了”的意思并不是暂时看不到新娘,而是等于说新娘失踪了。

  这暂时看不到和失踪,两者之间严重性有天渊之别,水荭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新娘是失踪而不是暂时看不到她的?

  水荭语带哭音,说了一句更令人吃惊而且无法相信的话,她道:“我知道,她叫那个人拐走了!

  这句话简直没头没脑至于极点,而且完全不可思议。听水荭这样说,倒像是新娘叫人拐走的时候,她在场看到的一样,然而她既然在场,又为什么允许人将新娘拐走,而不阻止?

  以水荭的能力来说,当时如果在场,就算有一连军队要将新娘带走,也不会顺利得一点阻碍都没有,而只要一闹起来,大亨至少有一百个精锐部下在,新娘也就无论如何不会被人拐走了。

  所以一时之间大家都说不出话来,陶启泉最先问:“你怎么知道?”

  水荭乾脆哭了出来,抽噎著道:“当时我就在新娘旁边,看著她跟那人走的。”

  这句话更令人难以理解,不过倒可以知道新娘不见,水荭确然有责任,大亨并没有错怪她。

  这时候连陶启泉也用责备的眼光,望向水荭,水荭更是泪下如雨,我道:“其中必有缘故,不要还没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先责怪人。”

  水荭用充满了委屈的声音道:“我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就不见,都是卫斯理,不然也不会……这样子……”

  我一句“见你妈的大头鬼”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因为对方是女性的缘故

  我帮她说好话,她反而怪起我来,而且事实上事情绝对不可能和我有任何关系。

  我虽然没有出口骂人,可是免不了生气,冷冷地道:“或许你受训练要以让人同情的小女孩的面貌出现,所以久而久之,自己骗信了自己,真当自己是小女孩了,才会说出这种幼稚的话来!”

  我这番话触及了水荭出身的根本,可以说说得严重之极,陶启泉立刻道:“卫斯理,看我份上!”

  陶启泉这样说,显然也认为水荭说新娘被人拐走和我有关是胡说八道。

  水荭发急:“听我说,听我说!

  这时候,满头大汗的新郎和男方的家长三个人也赶了来,新郎望著大亨,已经急得说不出话来。

  大亨这时候样子也很可怜,我完全相信大亨在国际上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可以随时制造战争和动乱,可是此刻他交不出新娘来,却也兔不了汗流满面。

  同时陆续有大亨的手下来报告找寻新娘的结果,部是“没有发现”。

  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我也丝毫没有办法。大亨向水荭吼叫:“那拐走新娘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水荭立刻道:“一个男人,三十上下,一七五公分左右,样子很普通,声音……相当悦耳,穿著很整齐斯文”

  她还要继续形容,我已经大声道:“立刻通知警方,把新娘的照片和这个人的画像传送出去,要警方协助寻找,越快越好,迟了更夜长梦多!”

  在极度的混乱之中,我总算出了一个主意,大亨立刻向他的一个手下挥了挥手,那手下取出无线电话,我留意到他很快地就和警方重高层人物在通话。

  通话之后,他向大亨报告:“警方立刻会派人来!”

  我心想,这种疑难杂症,警方一定会派张泰丰这小子来。我又出主意:“看情形一时三刻新娘子不会出现,还是先请来宾离开,以免人多更加混杂。”

  我的意思是要大亨这个主婚人去处理这件事,可是这时候大亨却在金女士的身边,和金女士低声急促的在说话,两人神情都很复杂,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看起来更加鬼头鬼脑。

  我忍不住大喝一声:“出了这样严重的事情,不应该再有什么秘密,有话要大声说,大家听!”

  我显得很焦躁,因为事情乱成一团,根本莫名其妙毫无头绪,大亨和金女士还要鬼鬼祟祟,太令人讨厌。

  大亨给我一喝,像是火药被点著了一样,立刻炸了起来,向我大吼大叫:“全是你!全是因为你喜欢摆臭架子,事情才会糟糕到这样子!”

  我倒抽了一口气,心中的窝囊真是难以形容,不知道自己是倒了什么霉,竟然会被搅和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中。

  本来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实实在在确实没有关系,可是不但水荭怪我,连大亨也说出这种话来了,我卫斯理是好欺侮还是怎么了?

  对大亨我完全不必顾忌,所以我立刻回骂:“放你的春秋大屁!”

  我虽然感到事情很古怪,可是实在不想再和这干人纠缠下去,所以骂了一句,立刻转身,向陶启泉挥了挥手,就直走了出去,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金女士用很悲惨的声间在说:“找不回来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也就不会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金女士的这两句话,简直是古怪透顶,不知所云,当时我正在气头上,只是略怔了一怔,并没有停步,也没有细想,就走出了房间,还听到陶启泉和朱槿一起叫我,我一路冷笑,心想我若是再留下来让你们胡说八道,也未免大犯贱了。

  我走出教堂,看到在教堂中参加婚礼的那些人,都在议论纷纷。出了教堂的大门,看到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当前一辆停下,跳下车来的果然是张泰丰。

  我侧了侧身,不让张泰丰看到我,大步走了开去。

  大约半小时之后,我回到家里,还是越想越感到没有来由,无缘无故受了一场气,真是岂有此理!我在这样想,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所以才一进门,白素看到了我,就吃一惊白素处事极其镇定,要她吃惊很不容易。

  而这时候我知道她为什么吃惊,她知道我去向陶启泉要求他出钱,白素一定以为我遭到了拒绝,所以才脸色那样难看,她心疼我难堪,所以才会不知道如何才好。

  我挥了挥手:“不关陶启泉的事情,只是无缘无故受了一场闹气!”

  白素放了心,笑了起来:“谁敢给卫斯理受气啊?”

  想起在教堂中发生的事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吁了一口气:“真是说来话长,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会想到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

  白素推过酒车来:“来,喝点酒,慢慢说来听。”

  我喝了几口酒,才道:“事情很乱,我说的时候你别打岔,不然更说不明白了。”

  白素点头答应,于是我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从陶启泉拉我去参加婚礼开始说,一直说到我离开的时候看到张泰丰为止,把我这一段经历,完完全全全对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非但没有打岔,连听完之后,也还没有说话,只是一面沉思,一面缓缓喝酒。

  我耐著性子,等她发表意见。

第三部: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颜色

  过了五分钟之久,白素才算是开了口,她道:“你说得虽然详细,可是其中包含的资料却非常不完全!”

  我摊了摊手:“实在无法再停留下去,现在定下神来想,感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白素扬了扬眉,我继续道:“看来像是新娘不喜欢这桩婚事,所以临阵脱逃,水荭所说那个男人,九成是新娘的旧相好!”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道:“太戏剧化了吧。”

  我道:“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比任何戏剧更戏剧化。”

  白素还是不说什么,我问她:“你想到了些什么?”

  白素道:“由于资料太少,很难说想到了什么,可是我却感到事情很复杂复杂到了必须好好整理,才会有头绪出来。”

  我道:“好,我们就来整理。”

  白素又想了一会,才道:“首先,并不是大亨要见你,而是那位金女士要向你诉说疑难,而这件疑难之事,对她来说一定极其重要,所以她才不管在什么场合,一见到了你,就要向你诉说。”

  对于白素这样的分析,我完全同意。

  白素顿了一顿,问:“对于金女士会对你说些什么,你有没有起码的概念?”

  我摇头:“一点概念都没有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

  白素不以为然:“就算她什么也没有说,还是可以有一点概念,我认为她要说的事情和她的女儿新娘有关。”

  我望了白素片刻,还是想不出白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所以我道:“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显然早知道我会有此一问,立刻道:“从大亨埋怨你臭架子大的话中领悟出来。”

  提起大亨的胡说八道,我心里还不免有气,哼了一声,白素笑道:“你仔细想一想,大亨说如果不是你架子大,事情就不会发生吗?他这样说当然是表示如果你早肯听金女士的诉说,新娘可能不会不见,由此可知,金女士的诉说和新娘有关。”

  像求证复杂的几何题一样,白素从毫无关系的情形下,找到了可以连接的因素。

  我吸了一口气,用力点斗不但一发示同意,而且表示佩服。

  白素又道:“由此推论下去,可以知道新娘很有些古怪,尤其是你临出门时听到的金女士所说的那两句话,更有关键性。”

  我很疑惑:“这两句话没头没脑,不知所云,你也能听出道理来?”

  白素道:“这两句话很高深,她说:`找不回来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也就不会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是不是这样说的?”

  我把听到这两句话时候的情形又回想了一次,点头:“她确然如此说,我可以保证一字不差。”

  我话才出口,也陡然发觉这两句话很有问题!

  金女士话中的“她”当然是指新娘,而新娘是她的女儿,那么什么叫作“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女儿当然是母亲生出来的,金女士身为母亲,却说出这种话来,岂非不伦不类、莫名其妙之极?

  然而她竟然这样说了,这意味著什么呢?

  我一面自己问自己,一面已经有了答案:金女士的话,意味著新娘的来历有问题新娘可能根本不是金女士的亲生女儿!

  只有这个可能,才能解释金女士这句古怪透顶的话!

  (当时我确然认为“只有这个可能”,至于后来事情的发展,并不是这个可能,学温宝裕的话:就算把我的头砍成八八六十四瓣,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我一想到这一点,脱口道:“新娘的身世有问题

  来历很隐秘……可能……可能……”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说,白素却接了下去:“可能来历很不简单大有来历,而且来历十分隐秘!”

  这正是我想说的话,我直跳了起来,叫:“我明白了!”

  本来我心中一直有疑问:一个小银行老板的女儿,怎么会和大亨这样的超级大人物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现在我认为已经找到了答案新娘的真正身份并不是小银行老板的女儿,而另有极大的来头!

  白素微笑:“你猜是什么来头?”

  我想了一想:“是……落难的公主?是某一个超级大人物的私生女……会不会像穆秀珍那样,身世和什么国家的元首有关?

  白素道:“都有可能不过有一点我还想不通,照说这样的身世隐秘,是极大的秘密,如果暴露,一定会引起很大的风波,可是为什么金女士和大亨都急于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白素说的时候,眉心打结,可知这个问题的确使她感到相当程度的困扰。

  我想了一想:“秘密大多数有时间性,原来是极度的隐秘,在到了某一时间,就会变成根本不是秘密。或许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机是秘密公开的时候了。”

  白素对我的说法不是很满意,她摇了摇头,向我望来,我连忙摇手:“我才不会倒过头去求他们告诉我!”

  白素笑:“那我们就只好暂时推理到这里,很难继续下去,”

  我听出白素话中有因,立刻问:“暂时?”

  白素道:“是的,暂时。事情总会有发展,不是你忍不住好奇心,去求他们告诉你,就是他们实在没有办法,还是要来求神通广大的卫斯理出手相助。”

  我苦笑:“还是让他们来求我的好,要我去找他们,这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白素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我道:“我们多少已经理出了一些头绪:假设新娘大有来历,所以她的失踪,是一桩有目的的的阴谋,胁持了新娘,就可以达到某种目的。”

  白素点头:“可以这样说,可是如果不知道新娘的真正来历,其他也都只是未知数。”

  我皱著眉:“这样说来,婚礼会有变故,大亨应该早已心里有数,所以才找水荭来当伴娘,以保护新娘。”

  白素不同意:“不会,如果水荭有保护新娘的责任,新娘绝对不会让人拐走……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事情会和你有关!”

  我没好气:“那是她想推卸责任,在胡说八道。”

  白素想了一会,没有再说什么事实上在那么少的已知资料上分析出不少事情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很难再有进一步的设想。

  白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了电视,转了几个台,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画像,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事情和大亨有关,警方当然不敢怠慢,必然全力以赴,尽快地把拐走新娘的人找出来,自然会利用各种传媒。

  果然电视上说,警方正急切地要会晤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可能和一位新娘打扮的女子在一起,任何人如果有这男人的消息,请立刻通知警方,有私人发出的花红三千万元,给任何提供消息导致可以找到这男人的人。

  从画像上看来,这男人确然和水荭所形容的一样,几乎完全没有特徵,只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我看到白素皱著眉,显然她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不明白何以这样的一个人可以把新娘拐走,尤其当时还有水荭这样的厉害脚色在!

  过了一会,白素才闲闲地道:“是张泰丰在处理这件事?”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张泰丰那里间接瞭解事情的真相,这当然比掉头去求大亨好得多了。所以我点了点头,不过我心想,还是等张泰丰无法解决时来找我好得多,所以我也没有主动和张泰丰联络。

  照说像这样的婚礼,新娘突然不见了,应该是很轰动的大新闻才对。可是却在所有的传媒上完全没有报道,这当然是大亨不想事情外传而对新闻进行了封锁,他的封锁竟然如此全面,使人感到他的可怕,也由此可知他的势力范围是如何之广,所谓“只手遮天”还真有其事。

  只有电视上每隔半小时,就出现一次那男人的画像,而且花红不断提高,到了午夜时分,奖金已经提高到了一亿元。

  这说明一件事,其一,大亨越来越心急:其二,还是没有那个男人和新娘的踪影。

  是在午夜过后不多久,门铃响起,白素去开门,我只看到门一打开,就有一条娇小的身影直扑了进来,一下子就紧紧地搂住了白素,同时听得娇声叫“白姐”,其人竟然缠住白素的身上不肯下来,是白素带她进来的。

  然后才是陶启泉,神情尴尬,也走了进来。

  那个像小女孩一样缠在白素身上的当然就是水荭,她神情委曲,在白素耳边,叽叽咕咕不断地在说话,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看样子是在向白素投诉,白素又摸她的头发,又拍她的背脊,在安慰她。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又是好笑,又是骇然。

  好笑的是水荭演小女孩的角色演得久了,真的把人生投入了角色之中,而把双重性格合而为一了这种情形本来是很严重的精神病。可是看来水荭自己很享受,陶启泉又出奇地欣赏,那就算一直病下去,也无所谓。

  使我骇然的是水荭事先不可能知道去开门的是白素,如果开门的是我或是老蔡,难道她也这样扑上身来不成?由此可知她是在开门的一刹那,看到了白素才行动的,而这种决定行动的速度之快,当真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反应快到了这种程度,和她白痴一样的行为,完全无法配合,真是人间奇观。

  陶启泉一进来就道:“对不起,所有的约会都是早已定下来的,所以直到现在,才能来看你,本来水荭可以早就来,可是她又不敢一个人来,这才闹得这样晚。”

  我听了陶启泉的这番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我和你并没有约定,有什么迟、早的问题。而且我也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水荭小姐不敢做的!”

  陶启泉深知水荭的来历,所以自己知道说不过去,就只好连连向我拱手。

  白素总算摆脱了水荭的纠缠,可是水荭仍然双手握住了白素的手臂不放。

  白素笑道:“陶先生请坐,白天卫斯理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我还以为他在你那里碰了钉子哩!”

  陶启泉骇然:“谁敢给卫斯理碰钉子啊!”

  我大声道:“喂,话说清楚些,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收回去。”

  陶启泉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愿意,愿意!百分之百愿意!”

  白素道:“两位一定是为教堂中的事情而来的了?”

  陶启泉脸色立刻表得很凝重,点了点头:“由于新娘跟那男人走的时候,水荭在场,所以大亨很不原谅,事情就变得相当令人心烦。”

  陶启泉这样说,当然是希望维持和大亨之间良好的关系。而大亨如果责怪水荭,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可能出现裂痕了。

  我对于他们两人之问的关系完全没有兴趣,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所以我问:“是不是早已预料婚礼会有意外发生,所以才请了水荭做伴娘,负责保护新娘?”

  陶启泉和水荭听得我这样问,那怔了一怔,异口同声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陶启果更反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道;“既然水荭没有保护新娘的责任,出了事,大亨有什么道理责怪她?”

  陶启泉苦笑:“大亨这个人,做事情讲什么理由!不过当时水荭确然在场,她要是能有一些行动,事情或许就不一样,可是就在那时候,偏偏你”

  说来说去,又怪到我的头上来了,在教堂的时候,还只是水荭一个人说这种混蛋活,现在连陶启泉也这样说,真是岂有此理至于极点。

  我冷笑一声:“真想不到白痴也会传染!

  白素提高了声音道:“我认为应该听水荭详细说当时的经过,然后再讨论别的。”

  我还是没好气,应声道:“对,讨论白痴病的传染问题。”

  陶启泉神情无可奈何之极,白素不理会我,拍著水荭的手:“把当时的情形详详细细说来。”

  水荭向我望了一眼,作出很害怕我骂她的样子,我才不吃她那一套,道:“等一等,先弄清楚一件事再说这新娘,金女士的女儿,大亨的义女,究竟是什么来头?”

  我是根据早先我和白素的分析推理,才问这个问题的。

  陶启泉和水荭听了,都现出完全不可能是假装的莫名其妙的神情来。陶启泉道:“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水荭也道:“新娘是什么来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盯著她看,水荭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在三天之前被请求做伴娘的,这才认识新娘的,只知道她是金女士的女儿,是大亨的义女,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想问,水荭又自动补充:“是朱槿来要我做伴娘的。”

  我想了一想,感到她不像在假装。新娘来历有秘密,大亨知道,朱槿也可能知道,不过并没有告诉陶启泉和水荭。

  这时候陶启泉和水荭的神情都充满了疑惑,看来他们有许多问题想问。白素忙道:“先请水荭说了经过,我们再慢慢解释。”

  陶启泉和水荭互望了一眼,水荭道:“好,事情很偶然,也是我多事,不然也不关我的事情了。”

  她开始叙述在教堂中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我和陶启泉正在前往教堂的途中,水荭在那间房间里,正在照顾新娘换礼服,其他还有许多人在,除了水荭和新娘之外,其他人正是我进入这房间时看到的那些人。

  一切看来都很正常,新娘忽然向水荭低声道:“我要去一去洗手间。”

  这也平常之极,水荭随口应道:“我和你一起去。”

  水荭所说“也是我多事”,就是指她陪新娘一起到洗手间去这件事。因为事情就在从房间到洗手间的过程中发生。

  如果水荭不“多事”,是新娘一个人去洗手间的话,那么在新娘不见了之后,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她是如何失踪的了。当然如果新娘独自离开的话,大亨也就完全没有责备水荭的根据。

  从水荭这句话听来,她在乎大亨的责备似乎比新娘失踪更多,这说明她虽然是伴娘,然而却属于临时拉扶的性质,和一般新娘和伴娘大都是好朋友不同。水荭认识新娘只不过三天,就算很说得来,也不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她有这样的感觉,倒也不能怪她。

  于是水荭和新娘就一起离开了房间。

  我在水荭说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举手,打断了水荭的话头,问道:“你在说要陪她一起去的时候,新娘有没有任何想拒绝或者不愿意的表现?”

  白素向我点了点头,表示她很欣赏我这样问。

  这个问题确然很重要,我们曾分析,这个婚礼中会出现意外,大亨、朱槿、金女士他们,可能早就预知,新娘也可能知道。

  意外在去洗手间途中发生,如果新娘早知道会有意外,就不会愿意有水荭陪她,在荭缸提出之后,她多少会有些反应。

  水荭皱著眉,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她立刻说好,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样子。”

  我点了点头,请她继续说下去这种情形,表示新娘确然不知道会有意外发生,这意外至少对新娘来说,确然是意外。

  水荭继续叙述。

  从房间到洗手间,要经过一条相当长的走廊。出房间,先向右,大约走二十公尺,然后向左转,转入一条窄走廊,再走十公尺,就到洗手间。

  水荭把这些说得如此详细,也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条十公尺长的走廊,只通向男女洗手间。如果不是有人要上洗手间去,是不会经过那里的。教堂中人很多,到处都是人,就是这条走廊,少人经过,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其余目击者。

  她们去了洗手间,又一起出来,还没有走到转弯回房间处,就看到一个人拿著一大束玫瑰花在前面经过。

  那时候她们还身在窄走廊里,那人在前面宽走廊经过,新娘一看到就叫道:“那位先生,请等一等!”她又向水荭道:“那是我的花球,你看看,这是今年最新的品种,花名就叫`幸福婚姻',才从罗马尼亚运到。”

  新娘一叫,拿花的人就停了下来,新娘走过去把花球接过来,那人是花店的伙计,送花来的,他取出单据,要求签收。

  新娘顺手把花球递给了水荭,签了字,送花的人,转身就走了。

  水荭说到这里,我再次举手发问:“那条宽走廊通向哪里?就是送花者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水荭道:“送花者转身向前走,大约二十公尺,就是教堂的边门,他从那门进来,又从那门离去,门是关著的,可是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可以推开。”

  回答了问题之后,她又补充:“已经经过调查,这送花的人,没有可疑之处。”

  我没有再问什么,水荭也就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新娘刚想从水荭的手中取回花球,她们正站在窄走廊口,新娘才伸出手,水荭就感到身后有人走过来。

  走廊相当窄,她们站在走廊口,后面的人就不能通过了,所以水荭自然而然向一旁闪了一闪,新娘显然同时也感到有人要经过,所以和水荭,也让出路来。

  一个男人,就在她们让出的空间中走过。

  这男人显然是从男洗手间出来的,他衣著整齐,和许多来宾一样,完全不惹人特别注意。这男人很有礼貌,在新娘和水荭之间经过的时候,向让路的她们点头表示感谢。

  事情到这时候为止,还一点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男人在向水荭点头的时候,向水荭手中的花球看了一眼,忽然摇头道:“这花的颜色,和你不相衬。

  这话在事后想来,很是突兀,可是当时水荭并没有在意,她笑道:“花不是我的,这是新娘花球,这位才是新娘。

  那男人转向新娘,他直视新娘的眼光,当时使水荭感到他失去了社交上应有的礼貌也说不上是唐突,只是在感觉上,他的眼光太直接了。

  水荭在当时虽然有这样的感觉,当然也没有理由去责斥那个男人,她心想新娘很是艳丽,男人看到了她,目光有些异样,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而接下来令水荭又有异样的感觉是,她看到新娘望向那男人的眼光在他们眼光接触的时候,新娘的眼光也很特别……特别在何处,水荭也说不上来,只觉得那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当然这也没有引起水荭的任何疑惑……参加婚礼的都是亲友,新娘和那男人认识,也很正常。

  接下来那男人仍然直视著新娘,道:“这花的颜色,和你不相衬。

  我听水荭的叙述,听到这里,第三度举手发问:“请把男人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水荭就再说了一次。

  我进一步问:“你确定?”

  水荭感到很奇怪,不过还是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确定为什么如此注意这句话?”

  我吸了一口气,白素已经先回答:“因为那男人先对你说过这样的话,然后再对新娘说,应该加一个`也',他应该说:`这花的颜色,和你也不相衬。'才是。”

  水荭又想了一想:“没有。他对我怎么说,对新娘也怎么说,一字不加,一字不灭。”

  陶启泉对我们追究这个问题,显得很不耐烦:“那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总之觉得那男人第二次说同样的话,不加“也”字,显得很古怪。

  在整件古怪的大事情中,不应该忽略任何的小古怪,虽然当时完全不知道小古怪有什么古怪。

  我没有向陶启泉解说这些,只是挥了挥手。

  当时新娘反应很快,立刻回答:“那么什么样的颜色,才和我相衬?”

  男人回答道:“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颜色。”

  水荭本来已经不耐烦,一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更是反感,使眼色示意新娘赶快离去,可是新娘的样子却令水荭惊讶,因为新娘和那男人始终视线接触,这在水荭看来,完全不明所以。那男人的模样普通之极,又不是像原振侠医生那样对女性有惊人吸引力的美男子!

  (当水红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发出会心的微笑水荭曾经向原振侠医生示爱,可是没有结果,看来她还是未能忘情,所以这时候自然而然举原振侠医生来做例子。)

  新娘不理会水荭的眼色,又问:“哪里可以看到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颜色?”

  水荭不耐烦之极,见使眼色也没有用,就伸手去拉新娘,谁知道新娘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甩开去。

  水荭怔了一怔,只见新娘还是望著那男人,在等男人的答覆。在水荭听来,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颜色”这类莫名其妙的话,简直只有白痴才说得出来。

  可是新娘此刻的神情却认真之极,而那男人也回答得一本正经:“在有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颜色的地方。”

  水荭觉得忍无可忍,把花球向新娘手中一塞,准备向新娘大喝一声,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房间那边的走廊上,有人在叫:“快报告大亨,那个叫卫斯理的人来了!

  水荭说到这里,停了口,向我望来,道:“我一听,想我很久没有见到卫先生了,要赶快去见卫先生,所以就不再理会新娘和那男人的胡说八道,跑著到教堂的门口去了!

  听了这几句话,我才知道,第一次她说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没有照看好新娘,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情形!

  这当真使人啼笑皆非之极陶启泉当然是因为听了水荭的话,所以也怪起我来。

  我想起当时水荭向我和陶启泉奔过来的情形,冷笑道:“你恐怕不是心急想看到我,而是想看到他”

  我向陶启泉指了一指:“当时你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眼见哪里有我!”

第四部:金女士要诉说的隐秘

  水荭急急争辩:“当时我听到卫先生来了,的确是想来见卫先生的,后来……后来一看到了他,就……就……”

  我讽刺道:“就情不自禁了,是不是?”

  上海人打话,叫做“触霉头当补药吃”,我是在讥笑她,她却脸泛红云,斜瞟了陶启泉一眼,神情娇羞,把我所说的“情不自禁”照单全收。

  而陶启泉也立刻现出十分领情的模样,口部作要吻水荭之状。

  两人这种情状之肉麻,真令人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死!

  后来很久之后,白素说我不瞭解在热爱中的男女,应该是这样的。我没有和白素分辨,可是心中却始终不以为水荭真的会爱陶启泉,只不过是陶启泉对她著迷而已。我这样想,可能是对水荭有成见,然而水荭的出身如此特殊,想要对她没有特别的看法也不可能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明白了水荭说事情和我有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真是好笑。

  水荭和陶启泉眉来眼去了一阵子,才道:“在我跑开去的时候,还听到新娘和那男人的对话。

  我大是没好气:“请你把事情说完了再打情骂俏!”

  水荭苦笑了一下,道:“当时”

  当时水荭急急走开去,照她的说法是想来见我,当然只好“姑妄听之”,但无论如何她总是离开了新娘和那男人。

  在那时候她还是可以听到新娘和那男人在继续对话,新娘在听了那男人的话之后,再问:“那地方……在哪里?”

  那里人道:“说不明白,去到了就知道。”

  接下来新娘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水荭已经走远了,就没有听清楚。

  她当时也没有把那男人出现以及男人和新娘之间那种不知所云的对话放在心上,就奔进了大堂。

  接著她奔过大堂,到了教堂门口,和陶启泉亲热,倒是真的在百忙之中还向我点了点头。

  而等到我和朱槿寒喧完毕,和水荭说了两句话,那时候水荭才感到那突然出现的男人很古怪,所以她十自言自语,说:“不对,这个人不对”

  当时我听得她这样说,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而水荭一想到那男人“不对”,就立刻转身奔回去,去到走廊,不见新娘和那男人,心中更是一凛。

  她先到那间房间去看,因为最可能新娘是回房间去了,她推开房间的门,一下子就看到新娘不在房间里。

  她更感到事情有不对头的地方她所受的训练和多年特殊工作的经验使她有极高的警觉性。当时她一看到新娘不在房间,就立刻把门关上。

  在房间中的人,自顾自说话,也没有留意到门的一开一关。水荭奔向洗手问,新娘也不在。

  她迅速地回想新娘和那男人的对话,她还是完全不明白对话的内容,可是却感到像是那男人说了“在有你没看到过的颜色的地方”之后,新娘很感兴趣,那男人也好像早已准备了要带新娘到“那地方”去。

  水荭对于“地方”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更感到如果新娘在快要行婚礼的时候,居然会跟人别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事情就古怪之极了。

  而且她又想到,新娘在和那男人说话的时候,她在一旁完全不知道那男人在说些什么,可是这些话则新娘好像有无比的吸引力,更是古怪透顶。

  她越想越感到不对,就从走廊那头的边门走了出去,当时她感到那男人如果要和新娘一起离去,就应该从这边门走出去。

  她推开了门,就知道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可是同时她人也凉了半截!

  因为她一推开门,就看到那束花球,被抛弃在门外的灌木丛旁边。

  那是新娘的花球!是在整个婚礼进行中新娘都应该拿在手里的东西!而且水荭也知道新娘对花球的选择十分严格,这才会到婚礼举行这前不久,花店才把花球送来。

  这样重要的在婚礼中不可缺少的东酉,竟然会被随便抛弃在地上,这种情形,白痴也可以知道是有意外发生了!

  水荭第一个念头是:不好,新娘被绑架了!

  可是她随即想到,世界上不会有人自找麻烦,把绑架的念头动到大亨的义女身上自杀的方法有上千种,何必用那样复杂的方法来自寻死路!

  而且从新娘和那男人对话的情形看来,若是两人一起离去,新娘应该是自愿的才是。

  所以水荭立刻放弃了绑架的想法,而改为新娘是被人拐走,认为这样比较接近事实。

  水荭定下神来,在附近转了一个圈,她所受的特殊工作训练之中包括如何追踪,只要有任何细微的线索,她就可以知道人的去向。可是除了那束花球之外,她没有任何发现。

  水荭这时候越来越感到事情不妙,她再次回到教堂,又在教堂中找了一遍,她知道时间越长,对寻找新娘越是不利,她必须将新娘不见了的事实向大家宣布。

  然而即使她绝顶聪明,那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家开口说是她陪新娘去了一次洗手间,出来之后新娘就不见了!

  这种话说出来,就算有人相信,也被人笑死!

  当时水荭倒并没有考虑到大亨会责怪她对新娘保护不力,因为她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保护新娘的责任,不然她岂会允许那男人对新娘胡说八道!

  她觉得首先应该告诉朱槿,这时候她还在教堂中寻找,情急之下,她发比了尖锐的口哨声那是她们之间特殊的联络方法,这种口哨声可以传出一公里之外,在教堂建筑物之中,听来也就格外刺耳。

  当时在房间中我们听到的,就是水荭所发出的口哨声。

  由于这种联络方法,只是在十二万分紧急的时候才使用,朱槿一听到,也不免为之色变,立刻离开房间,和水荭会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槿虽然感到事情荒诞之极,可是她比水荭沉著,和水荭一起,又在教堂内外找了一遍,这才回到房间,宣布:新娘不见了!被人拐走了!

  当时我也在房间中,经历了各人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的混乱,直到我发怒离去。

  在我离去之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陶启泉去向来宾宣布婚礼暂时取消,来宾议论纷纷离去。

  水荭被大亨责备,感到无趣之极,只是向朱槿打了一个招呼,向外就走。

  水荭一走,陶启泉向大亨做了一个表示无可奈何的手势,立刻跟了出去。

  大亨对水荭有责备之意,也令得陶启泉感到不愉快,他临走的时候,还向大亨做了一个手势,已经算是很给大亨面子了,他也没有理会大亨的反应,出了教堂,追上了水荭。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陶启泉虽然很忙,有各种各样的约会,但是他感到水荭受了委屈,所以一直将水荭带在身边,直到将近午夜时分,他们才得以单独相处。

  两人商量了一下,觉得事情很怪异,而且陶启泉也不想因此和大亨闹僵,事情是越快解决越好,陶启泉想到了我和白素解决怪异事件的能力,所以自然而然找上门来。

  他们上门来的经过,就是如此。

  而我和白素在听了水荭叙述新娘在失踪之前和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交谈的经过之后,都一直在摸索那男人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素神情茫然,我想来也是一样。

  因为一再重复思考,都无法明白,什么叫作“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颜色”?

  而更奇怪的是一个在不到半小时之后就要行婚礼的新娘,会对这种梦话一样的话感到兴趣,而和那男人一直对话下去。

  我想了好一会,不得要领,就问水荭:“你离开之后,没有再和朱槿联络过?”

  水荭摇头,神情充满了疑惑。

  我知道水荭、朱槿她们之间有著生死与共的情谊,而我想说的话却有破坏她们之间情谊的可能,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说出来。

  白素在一旁完全瞭解我的心意,知道我觉得男人不好意思做这种事,所以她不等我开口,就道:“金女士、大亨,有可能连朱槿在内,知道一些事,是你不知道的。我推测,这一些事,和新娘有关。”

  白素已经说得十分委婉,可是水荭还是半信半疑:“如果新娘有什么古怪的秘密,朱槿既然找我当伴娘,就一定会告诉我。”

  她不说“应该会告诉我”,而说“一定会告诉我”,由此可知她对朱槿的信任。

  白素并没有直接回应小红的话,她只是把我和她的分析推理,详细说了一遍。

  我们的推理十分缤密,很有说服力,使水荭也不得不相信朱槿确然是有事情瞒著她,可是她还是为朱槿辩护:“或许事情有关新娘的隐私,她当然不方便告诉我。”

  在这里,因为一些事情在同一时间发生,所以我在叙述的时候,比较困难,要一件一件来说,而这时候发生的另一件事,却有必要插进来。

  就在白素开始说我们推测的结果时,没有多久,楼上书房中就响起了声响,告诉我我的一具只有很少数人知道的电话,有人正要和我通话。

  会用这具电话和我通话的人,都很重要,而且不是有重大的事情,他们也不会找我。

  所以我立刻上书房去接听电话。

  当我听完电话下来,白素恰好说完,水荭也有了反应。

  我不理会水荭和陶启泉,向白素道:“我要出门,到哥本哈根去。”

  白素扬眉,“勒曼医院那边有事情?”

  她一听到哥本哈根,就知道事情和勒曼医院有关,我点了点头,已经拿起电话来和航空公司联络。

  陶启泉在这时候怪叫了起来:“不行,卫斯理,这里的事情没有完,你不能走!

  这人居然倚熟卖熟到了这种程度,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里有我的什么事情?”

  陶启泉更大声:“和我一起,去找大亨和朱槿,问他们为什么有事情不对水荭说,等到出了事,却怪水荭!”

  我刚想说这不关我的事,只听得门外响起了大亨洪亮的声音:“不用找,我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实在忍不住,大叫一声,“我的天!”

  他们一拨又一拨地为了和我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找上门来,实在莫名其妙,连赶都赶不走,而我自己又有重要的事情办,确实没有空去应酬他们,所以非叫老天不可。

  陶启泉一听到门外大亨的声音,就霍然起立,看样子像是准备和大亨单挑,像他那样的大人物,为了维护身边的女人,行为竟然和小流氓一样,由此可知他对水荭的著迷程度。

  我大踏步走过去,打开门,就道:“有什么事情你们慢慢说,我恕不奉陪。”

  我在背后向白素做了一个手势,告诉她我准备就此离去,然后再和她联络。

  却不料当我向外跨出去的时候,大亨粗壮的身体,一下子就拦在我前面,阻止了我的去路。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正待发话,大亨倒先开了口,大声道:“卫斯理,这次你非把事情听了不可!”

  我怒极反笑:“事情若是和我有关,我就听,若是和我无关,你就哪儿凉快哪儿呆著去吧!”

  这话已经说得不客气到了极点,对方脾气不好,立刻就可以大打出手。

  大亨却并不生气,反而像是我的话十分滑稽一样,瞪大了眼,道,“我是你的朋友不是?陶启泉是你的朋友不是?水荭和朱槿是你的朋友不是?”

  他一连串问下来,我也不禁愕然,觉得很难回答。陶启泉当然是我的老朋友了,至于他和水荭朱槿,似乎也不能说不是朋友。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亨更是理直气壮:“朋友有疑难,你坐视不理,以后还怎样在江湖上混!”

  我啼笑皆非,指著朱槿道:“大亨,你真是近朱者赤,学会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我这是双关语,朱槿姓朱,而更重要的是朱槿来自强权政权,而颠倒黑白正是强权政权的拿手好戏!

  大亨索性撒赖:“总之你要听完金女士的事情之后才能走,不然我就和你没完没了!”

  他提起了金女土,我才注意到在朱槿的身后,有人闪闪缩缩,正是失踪新娘的母亲金女士。

  从我在白天一到教堂起,大亨就要我听金女士的诉说,我相信金女士的疑难一定十分曲折,更可能和新娘的失踪有关,我确然也有意听一听。

  可是刚才我在电话中,得到了一个通知,要尽快到达勒曼医院,所以我又必须拒绝这个要求。

  我尽量心平气和:“对不起,我才得到勒曼医院的通知,有一件我等了好多年的事情,有了结果,而且发生了意外,所以我必须赶到勒曼医院去,其他的事情,都要押后。”

  大亨一瞪眼:“到勒曼医院你怎么去,跑步去吗?”

  我已经可以说是一再相让,大亨却还在仗势欺人,我冷笑道:“先跑步,后游水,总之我不想在这时候听任何人说什么!”

  大亨忽然向朱槿做了一个手势,我正在考虑是应该把他撞开去,还是后返几步然后跃起在他的头上掠过去,只见朱槿取出了掌型电脑,迅速地按了几下,向我道:“到丹麦的飞机,最快的一班,是中午十二时起飞。”

  我没好气:“这又如何?”

  白素忽然插口:“我想大亨有可能在中午十二时之前就把你送别目的地。”

  白素这句话一出口,我不禁苦笑刚才只顾生气,没有想到大亨有极好的私人飞机,随时可以起飞,何必等中午才起飞的航班!

  大亨向白素笑了笑,又望向我:“如何?”

  我没好气:“还等什么,立刻走。”

  刚才还在剑拔晋张,一下子问题解决,我可以提早到丹麦,而金女士可以在飞行途中向我诉说疑难,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三分钟之后,我们七个人一起上了陶启泉那辆大车,直赴机场。在车上,我们自然而然把目光全都集中在金女士的身上,等她开口,同时尽量设想究竟她想说些什么。

  在她还没有开口之前,实在无法想像,只可以推测到事情可能和新娘有关而已。

  金女士在我们的注视之下,显得很局促不安,好几次欲言又止,像是对她要说的话很难启齿。

  大亨在鼓励她:“说啊!好不容易卫斯理肯听你说,不要错过了这个机会。”

  大亨的态度虽然恶劣,可是他还真瞧得起我,仿佛只要我肯听金女士说,不管什么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白素道:“别催她,让她好好想一想才说不迟。”

  金女土这一想,想到上了飞机还没有开口,神情却越来越苦涩,使我们不忍心再催她。

  大亨好几次说:“让我来说!”

  金女士却都摇头不同意这情形肯定了我们的推测:大亨和朱槿知道金女士要说的是什么。

  大亨焦躁起来:“我只说和我有关的这一部份,总可以了吧!”

  这句话大大地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因为我们没有想到过大亨会直接牵涉在金女士的隐秘之中。

  一时之间我和白素都望住了他。

  大亨哼了一声:“别用这样的眼光望我,我实在是无缘无故被扯进去的!”

  金女士在这时候双手掩住了脸,声音悲惨,喃喃自语:“真是无缘无故,祸从天降!”

  难得她开了口,我和白素连忙向大亨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别出声。

  白素柔声道:“是不是和你女儿有关?”

  金女士放下手,咬牙切齿地道:“就是和小翠有关。”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新娘的名字是小翠。

  白素又道:“小翠怎样了?”

  金女士吸了一口气:“小翠没有怎样,活泼可爱,身体健康,又听话又聪明,人见人爱,有了她,我的生活充实、快乐,实在不能再好了。”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估计她要说的事情一定是古怪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谁知道她一开始说的竟然如此平凡这种情形,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第一次有孩子的家庭中。

  本来我想打岔,后来一想,飞行要十二小时,有的是时间,不妨由得她去慢慢说。

  金女士苦笑:“在这种快乐的日子里,我竟然从来没有留意到中望的态度,有时候会很奇怪,他不是不喜欢小翠,可是对小翠的态度,后来回想起来,早就不对头,他一直把心事藏在心里,直到小翠三岁那年,他检查出来,得了肺癌,他还是不想说,只是在医生宣布他最多只有半年命的时候,他才抓住了我的手,要我答应他一件事。”

  金女士的声音十分伤感,我们都静静地听她说。她口中的“中望”,当然就是她丈夫的名字,她丈夫姓储,以前在银行界也相当出名。

  金女士这时候说到她丈夫得了绝症之后,要她答应一件事,语调更是悲惨。

  她道:“听到自己的丈夫这样说,当时我心如刀割,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中望看了我好一会,才开口说话。”

  照金女士的叙述,当时的情形固然悲惨,可是也很奇特得了绝症的储中望,并不是直接向妻子提出要她答应的是什么事,而用了间接的方法。

  当时他用只有得了绝症的人的那种绝望的眼光,定定地望定了妻子,道:“医生说我最多只有半年命……在接下来的半年,不但我要受尽痛苦的折磨,你也要陪我受苦……我真想在巨大的痛苦还没有来临之前,请医生帮忙,让我在无痛苦的情形下死亡。”

  金女士听到丈夫用这一番话来做开场白,只当丈夫在明知道没有希望的情形下,想早些结束生命。

  关于绝症病人在生命毫无希望、遭受巨大痛苦的情形下,寻求无痛苦的死亡,本来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人类长久以来在虚伪的道德观念和错误的生命观念的影响下,形成一种反智的行为,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使病人受痛苦的煎熬,而不肯提前一些时间结束生命,使病人免受痛苦。

  这些反智的观念根深蒂固,即使病人百分之百自愿,即使病人的家属百分之百支持,还是不能够这样做。

  在号称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美利坚合众国,有一位伟大的医生,基伏金医生。这位伟大的医生多年来一直应绝症病人的请求,协助他们无痛苦结束生命。结果被法庭判决“有罪”而要人狱。

  由此可知地球人是如何愚昧!

  由此可知地球人从判决哥白尼有罪以来,并没有多大的进步。

  但只要人类在智慧上有进步,只要人类对生命的意义有真正的认识,只要人类不再背负虚伪的道德观念,这位基伏金医生必然会成为被人类尊敬的人物,在人类的进步史上占重要的地位!

  忽然就和故事完全无关的事情大发议论,实在是感到深切地难过之故,请各位原谅。

  说回故事,当时金女士当然也和普遍的观念一样,心中伤心,泪如雨下,可是她还要安慰丈夫,说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而希望病人相信。

  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你的病会慢慢好起来。”

  储中望反而笑,当然他的笑容难看之极,他知道妻子误会了,就道:“我不是现在就想寻死。”

  金女士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只是哭泣,储中望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金女士抽噎:“你问什么,只管问!”

  储中望却道:“我现在……不问……因为这问题……”他说别这里,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呛住了说不下去。

  金女士在他的背上轻轻拍著,储中望才能继续说下去。

  本来当时金女士对于这些细节并不是根留意,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太特别了,金女士回想当时的情形,才发现储中望所说的“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储中望继续道:“这个问题……我要到最后才问,我现在要你答应的是:当我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你一定要立刻回答我,一定要据实回答!”

  储中望说到后来,简直有点声色俱厉,青筋暴绽,情状十分可怕,金女士根本不知道丈夫要问的是什么问题,看到丈夫这种情形,她忙道:“回答!回答!只要你问,我一定回答。”

  储中望又用一种异样之极的眼光,盯住了妻子。当时金女士只觉得储中望目光奇特,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她知道了储中望想问的是什么问题,当然也明白了这种眼光表示了什么。

  储中望最后松了一口气,道:“到时候你可要记得,你答应过的!”

  金女士连连点头,储中望才慢慢地躺了下来。

  现代医学虽然不算是很进步连导致感冒的过滤性病毒都对付不了,可是对一些绝症患者的生命期限,却判断得很准。

  在过去了五个多月之后,虽然的确请了许多最好的医生,也尝试了许多号称可以有神效的方法,储中望的病情,还是一天严重过一天。

第五部:临死时发出的问题

  由于储中望一直坚持要知道自己生命的期限,所以当医生判断他最多还有三天的时候,是在他的面前宜布的。

  储中望听到了之后,在妻子的痛哭失声中,闭上眼睛,好一会,他才礼貌地请医生和护士离开病房,说他有话要对妻子说。

  这时候他显得相当平静,在病房中只剩下他和金女士的时候,他招手要金女士坐到床边来,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金女士知道了丈夫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想起女儿才三岁,就没有了父亲,当真是肝肠寸断,紧紧地抓住了丈夫的手,泪流满面。

  储中望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别哭,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据实回答我的问题。”

  金女士脑中一片紊乱,也根本没有能力去留意储中望的语气,只是连连点头。

  储中望再吸了一口气,把妻子的手抓得更紧,声音发颤,气息急促,道:“小翠……小翠……”

  他连叫了两次女儿的名字,在紊乱中,金女士自然而然以为他在临死之前,想见女儿,这真是人间惨事,她一面哭,一面道:“我去,我去叫小翠来。”

  储中望突然厉声道:“不是要叫她来,我是要问你,小翠的父亲是什么人?”

  金女士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停了好一会。

  除了早已知道储中望垂死会问的问题是什么的大亨和朱槿之外,我和白素,陶启泉和水荭,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才好。

  当金女士说到储中望会在垂死前问她一个问题,要她一定据实回答的时候,我们也全都想到这个问题一定十分重要,也十分特别,我也曾去揣测储中望究竟要向妻子问什么问题。

  可是无论我们四个人怎样想,就算叫十万个人来想,也不会想到快死的储中望会向妻子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

  丈夫问妻子女儿的父亲是什么人,这样的问题,确然重要之极,也特别之极。

  乍一听到这样的问题,人人都不免意外和惊诧,可是如果静下来想一想,这个问题也不是不能成立。

  这个问题要成立,当然要有条件。

  唯一的条件就是金女士有婚外的奸情。储中望因为知道金女士有奸情,所以才会怀疑女儿不是自己亲生,他还可能进行过求证,确实知道女儿另有父亲,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而他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中,一定已经有许久了,一直想问妻子而又没有问。

  他没有问的原因也不难揣测:对一个男人来说,这问题是一种噬心之痛!尤其如果储中望还很爱他的妻子,那么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更是剧烈。

  他当然是由于有了确实的证据,才产生这样的问题。如果他问了,妻子说出了女儿的父亲另有其人,虽然解决了心中的疑问,可是也就确实了妻子有奸情

  任何男人都不会希望这稳事情降临在身上,宁可不断怀疑,反而可以达到自己欺骗自己的目的。

  可是问题是心头的一把不断在刺激的利刃,总要把它拔去,他不甘心带著问题死去,所以他选择了在生命到最后关头的时候,才向妻子提出来,而且还在事先作了准备功夫,要妻子先答应一定会据实回答他的问题。

  储中望这样做,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在知道了问题的内容之后,再想金女士叙述储中望的一些行动,当然也更容易瞭解储中望何以言行会很怪异了。

  而我,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我却想到了在教堂我拂袖而去的时候,听到金女士所说的那两句不可理解的话。

  照说在知道储中望问题的内容之后,应该可以理解金女士的话了,然而并不。金女士说女儿“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意思,还是浑不可解!

  我们曾经分析过,确实曾揣测新娘不是金女士的亲身女儿,而是另有来历,可能是她领养的,现在看来这个猜测并不可靠。储是望的问题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在我思绪上引起的紊乱却是无与伦比。

  就在这时候,白素在我身边低声道:“也不一定。”

  本来白素无论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我一定明白,可是那时实在太乱,我竟然不明白白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一脸茫然地望向白素,白素刚想向我解释,就听到金女士发出一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听在耳中,恐怖之极,若不是身在机舱之中,真想远远地逃了开去。

  向金女士望去,配合她发出这种可怕的声音,她脸上肌肉抽搐,再好的恐怖电影演员,也演不出她那种吓人的表情来。

  她这种情形,当然是为了想到当年丈夫向她问这个问题而产生的。事情至少隔了二十年,她的反应尚且如此强烈,可想而知当时她听到丈夫的问题之后,是什么样的情状。

  金女士接著双手紧紧握著拳,又发了一阵抖,才算是渐渐恢复了正常。

  她道:“对不起……我一想起当年他向我这样问,我就……不由自主会全身抽搐。”

  我发出了一下声音很低的冷笑,心想你的奸情在丈夫临死之前被揭穿,当然会感到巨大的震动。

  而白素在我冷笑的同时,又第二次道:“也不一定。”

  我怔了一怔,这一次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捉摸到了我的思路,知道我先后想了些什么,而她表示不同意,所以才说“也不一定”。

  然而储中望会在垂死之际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除了金女士有奸情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可能?

  我想要白素作进一步的说明,白素却向金女士指了一指,示意我先听金女士说下去再说。

  金女士神情苦涩,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并不是立刻就受到震动,因为他问的话完全在我意料之外,而且当时我正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脑中轰轰作响,痛得像是要爆炸一样,所以第一次我完全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我想缩回被他抓住的手来按摩头部,却被他死死地抓住不放”

  储中望当时在问出了妻子这个问题之后,看到妻子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而且想抽回手,在储中望来说,当然以为妻子是想回避这个问题,所以他用尽了气力不放。

  事情很邪门垂死的人,力气往往大得惊人,若是这一刻间储中望死亡,他抓住金女士的手只怕几个人都不容易扳得开。

  而储中望用力,指甲都掐进了金女士的手背,金女士这才觉察到丈夫正在等她回答,而她根本不知道丈夫问了些什么,所以只好道:“你再说一次,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对储中望来说,那么严重的一个问题,他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问出来,而妻子居然说没有听清楚,这就使他极度激动。

  在极度激动的情绪下,他的声立刻变得凄厉无比:“我问你,小翠,你的女儿,她父亲是谁?”

  这次金女士当然听清楚了储中望的问题。

  本来她就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忽然又听到了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只是整个人像僵凝了一样,直勾勾地望定了她的丈夫,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储中望在这时候反倒放软了声音,不过不论他的声调如何,在金女士听来都像是冰冷的刀在割她的肉,而接下来储中望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炸弹,而这炸弹又在她脑部爆发。

  储中望说道:“小翠一出生,我就知道了!我就知道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可能是我的女儿,我一直忍住了不问,是想你自己感到惭愧的时候向我坦白,我会原谅你的不忠,可是我不会原谅你在我临死前都不将真相告诉我。”

  说到这里他已经不断地喘气,可是他还是挣扎著又问了一遍:“小翠的父亲是谁?”

  当金女士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白素所说“不一定”很有道理。

  因为现在金女士在说的一切,显然就是她一看到我就想对我说的事情。

  而如果事情像我想像的那样,金女士有奸情,那无论如何不是光彩的事,焉有急不及待想告诉陌生人之理?

  由此可知其间必然另有曲折离奇之处,所以我向白素点了点头,表示确然除了奸情之外,有另外的可能。

  我也可以想出一些另外的可能是什么。

  金女士说到储中望不断喘气的时候,她也不由自主呼吸急促,不过她还能继续叙述。

  当时她所受的打击,实在不是任何语言文字所能形容,像是天和地完全颠倒了过来,而天地之间的空气都变成了滚油!

  她在几乎无法思想的情况下,脑子还保持了千分之一的清醒,想到了丈夫是一个垂死的病人,一定是病得太深了,所以才说出这种糊涂话来。

  她于是开口说话,在她想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口中像是被火烧焦了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挣扎了一会,才总算可以发声,声音干涩,难听之极。

  她说的是:“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储中望大喝一声:“我生的是肺癌,不是脑癌!头脑清醒得很,一点也没有胡思乱想!”

  金女士大哭:“那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话来侮辱我,我是你的妻子,小翠当然是你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储中望又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吼叫:“住口!你住口!”

  听金女士叙述到这里,我和白素心中都疑惑之极。

  因为从储中望的态度来看,他不是怀疑,而是肯定小翠不是他的女儿,所以才选择垂死时来发问,希望妻子可以念在他是快死的人份上,把真相说出来,好使他不必带著这刺心的疑问而死不瞑目。

  可是即使储中望安排了使金女士非说实话不可的时机,金女士还是完全没有储中望期待的“实话”可说,反而因为丈夫的话而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金女士非但没有奸情,也没有在女儿诞生这件事上有任何花样例如假装怀孕,却去领养一个女婴等等,我相信这种可能正是白素所说的“不一定”。

  照金女士所说,她根本是完全清白的,一切只是储中望在瞎怀疑!

  当然我也想到过金女士可能是在为自己撇清,然而金女士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其中究竟有什么古怪,我想不出来,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眉心打结,显然也没有头绪。

  金女士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现在,足足二十年了,我每天晚上睡觉,还一定要有旁人无法忍受的大声音乐,要是静了下来,我耳边就会应起中望喝我`住口'的声音,整个人都会跳起来!”

  她说来居然很平静,可是这种可怕的情形,却使得听到的人不寒而栗。

  金女士继续道:“当时我生气到了极点,因为竟然被自己的丈夫用这样的问题侮辱,同时也心痛到了极点,因为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临死的时候,还要受这样的精神折磨。”

  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水荭,这时候充满了同情,低声道:“那你怎么办呢?”

  金女士苦笑:“我能怎么办?我只好原谅他是临死的糊涂,可是我又不能让他带著这种糊涂的想法离去,我要使他明白,我在床前跪了下来,叫著他的名字……”

  可能是金女士经过这许多年来的折磨,精神状态也有些不正常,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忽然改变了话题,道:“我和中望,自由恋爱结婚,结婚之后,一直非常恩爱,唯一的遗憾是长久没有孩子,可是中望也从来没有埋怨过我……”

  我表现了很不耐烦,希望她的叙述不要岔开去,白素连连向我施眼色,叫我不要出声。

  金女士有些目光散乱:“所以当十年之后,我终于有了身孕,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只当生平唯一的遗憾也没有了,小翠出世之后,更是带来了无比的欢乐。谁知道……谁知道……我认为最快乐的时日正是中望最痛苦的日子,而小翠的出生,实实在在是噩梦的开始!”

  她这番话,不像是在对我们叙述,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这番话相当重要,说明了小翠是她怀胎十月所生,排除了领养的可能。

  也正因为小翠是金女土所生,所以更令得事情变得不可思议至于极点这句话现在听来很没有道理,请别抗议,事情发展下去,确然如此。

  金女士感叹了一阵,又静了一会,才继续说下去,总算和刚才的叙述可以连接得上。

  她那时候在病床前跪了下来,想好好劝丈夫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她才说了一句话,储中望就捶打著床,厉声道:“到现在这地步,你还是不肯说老实话!”

  金女士还想分辨,储中望突然伸手从毯子下取出一只纸袋来,声音变得更尖锐,喝道:“你自己去看!”

  自从储中望发出了这个问题之后,金女士整个人都像是在烈火之中,被焚烧得浑浑噩噩,她伸出剧烈发抖的手,把文件袋接了过来,袋子一定是储中望贴身收藏的,还有储中望的体温。

  储中望闭上了眼睛,胸脯起伏,辛苦地呼吸,显得他心情激动之极。

  金女士根本不知道储中望藏有这样的一个文件袋,当然更不知道内容。她用颤抖的手,打开袋子,取出里面的文件来,才看了一眼,眼前就像放起了一丛烟花一样,在轰然巨响中,眼前全是各种各样跳动的颜色。

  在那些如同漩涡一样旋转的颜色中,她看到的文字,一个一个都像妖魔鬼怪,张牙舞爪,要把她撕裂吞噬!

  文件袋中的文件,是超过十份的医学检验报告,报告很简单,检查的目的,是检验是否有生育能力,而检查的结果是,患者的输精管畸型闭塞,完全没有输送精子的功能,因此绝对不能生育。

  在不知道自己处身何处的情形下,金女士居然一份一份把内容同样的检查报告全都看完,而且仔细地看了检查者的姓名:储中望。她甚至于还看了每份报告的日期,最早的一份是在他们结婚之后的第二年,而最迟的一份是小翠出生之后。

  发出检查报告的是不同的医生,大半名字都很熟悉,是著名的专家,还有三份,分别来自美国、德国和瑞士的医生,想来是储中望特地去找他们检查的。

  经过这许多医生的检验,储中望没有生育能力绝对是肯定的事实。储中望一直没有把自己生理上有这样的缺陷告诉妻子,而他的妻子却在结婚十年之后怀孕,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真难想像储中望在知道了妻子怀孕之后是怎样的心情,而更难以想像的是金女士在看了这些报告之后的心情。

  当时她除了发抖之外,完全没有任何别的反应,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储中望在问;“现在你可以说了,小翠的父亲是谁!

  金女士缓缓站了起来,张大了口想说话,可是结果她发出的并不是语言,而是拚命的惨叫。

  她知道自己喊叫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想停止,可是却停止不了,非但停止不了,而且越叫越大声,越叫越凄厉,根本不像是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

  一直像是在打吨的大亨在这时候突然道:“简直是成千上万的冤魂从地狱冲出来的喊叫!

  我不禁大是讶异,大亨这样说,像是他曾经听到过金女士当时的惨叫一样。

  我向他望去,他居然点了点头,表示正是如此,而且他继续描述当时的情形:“医院上下人人无不大惊失色,胆大的吓得嚎陶大哭往桌子下面钻”

  水荭听到这里,也不知道她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失声问道:“胆大的尚且如此,那胆小的该怎么样?”

  大亨一瞪眼:“胆小的早就吓昏了过去,还有什么怎么样!”

  后来我笑大亨,说到他的夸张程度远在温宝裕之上,大亨过不肯承认,说只有像他那样,才能一面发抖,一面去寻找那可怕声音的来源,像我那样,不是吓昏过去,就是钻桌子底,没有第三个选择可言。

  我当然没有和他争辩,因为就算发抖,也不光彩,由他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大亨其实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纵使他的说法有夸大,但金女士当时叫声之悲惨可怕至于极点,那是不必怀疑的事情。

  大亨当时在医院,听到了这样可怕的声音,照他说还好是白天,要是晚上,他也未必有胆去找声音的来源。

  他找到了声音是从一间病房中发出来的,定了定神,一脚把门端了开来。

  把门端开应该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可是在那种叫声的掩盖下,却完全没有声音。

  门一端开,大亨当然立刻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当他看清楚是一个女人在尖叫的时候,他还是不很相信那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鬼怪。

  大亨走进去,喝了好几声,金女士还是什不了口,大亨扬起手来,一个耳光打过去,可怕的叫声才嘎然而止。

  大亨出手比较重,金女士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金女士也不觉得痛,只感到自己的灵魂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内,可是她还是直挺挺地跪著,一动也不能动。

  大亨向床上一看,看到床上瘦得不像样子的病人早已断了气,神情很是恐怖,看来像是他临死之前下定决心要化为厉鬼。

  大亨又看到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文件,看到了文件的内容。

  他隐隐约约感到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他自己说的,我认为这是他向自己脸上贴金,事实上他不见得从那么少的资料上就可能瞭解到是怎么一回事。)

  而病房门口也开始有人聚集,大亨刚想转身离开去叫医生,就看到一个保母拖著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小女孩。走了进来。

  那小女孩玉雪可爱,走路一蹦一跳。大亨的为人十分矛盾,他的一个阴谋一个设计,可能死上成千上万的人,他为了自己的成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看到了小动物或者小孩子,他却又十分仁慈,十足是一个慈祥的长者。

  这种双重性格在很多所谓大人物身上都可以发现,或许由于成千上万的人死亡,他们不必直接面对的缘故我自己不是大人物,当然难以明白人家的真正心理。

  总之大亨看到了这可爱的小女孩,就停了一停。只见小女孩先来到病床,伸手去推床上的病人,一面推,一面叫:“爸爸!爸爸!爸爸的手好冷!”

  床上的储中望早已死亡,当然没有反应。小女孩又转身去推金女士,叫道:“妈妈!妈妈!妈妈你的脸好热!”

  金女士这时候三魂七魄还没有定位,所以也是不动,毫无反应。

  小女孩也不害怕,又过来推大亨,叫道:“叔叔!叔叔!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大亨倒真的是喜欢小孩子,他伸手就将小女孩抱了起来,笑道:“我们在扮妖怪吓小孩子!”

  那小女孩也不怕陌生,甜甜地笑:“我也玩,我也会扮妖怪。”

  说著她扮了一个鬼脸,可爱得大亨忍不住在她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这小女孩当然就是昨天在教堂不见了的新娘,也就是储中望和金翡翠这一对好夫妻之间的问题人物小翠了。

  大亨亲了小翠几下,小翠问:“你是什么叔叔?”

  大亨笑:“你是什么妹妹?”

  这时候金女士已经走过神来,一眼看到小翠被一个陌生人抱著,就大叫起来,大亨放下小翠,小翠过去和她妈妈抱在一起。

  大亨走过去向金女士道:“这位女士看来有些麻烦不管什么麻烦,我都可以帮忙解决,请接受我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