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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偷天换日
第一部: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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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和白素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家,车子停在门口,白素先进屋子,我将车 子停好一些,就听到屋子里传来红绫的叫声。红绫一面叫,一面还在说些甚么,可是 实在因为声响太吵耳,所以听不清楚,只是从她的声音之中,可以听出她十分兴奋。
对于这种情形,我并不感到意外,红绫性情很是直率,容易盲目兴奋,若是她忽 然忧郁起来,那才是意外。
我停好了车,走进屋子,红绫拉著白素、还在不断说话,一时之间同样听不清楚 她在说些甚么,只见白素手里拿著一张很大的名片,比普通开本的书还要大,名片上 盖著一颗拳头大小,色泽亮红鲜艳的印章,是一个古朴俊雅苍劲有力的「白」字。
一看到这张名片,我也不禁大为兴奋,叫道:「红绫,你外公来了吗?」
话才出口,就被白素瞪了我一眼,我立刻知道自己错了,白老大如果来,是到女 儿女婿家,何必要派名片!
而且白老大对他的这个名片看得很重,绝不轻易使用,那颗印章我见过,是极品 田黄,白老大对它十分宝爱,名片用一次,印一次。
那印章是齐璜先生所冶,据说先生在刻好之后,普经感叹道:「自己名字中有 『白』字,刻这个『白』字,刻了无数,就没有一个好比这个的!」
所以其名贵可知。
而那印章盖在纸上,颜色如此亮丽鲜明,象是随时会一跃而起一般,还得力于他 所用的印泥,那印泥还是当年陈大小姐从她督军父亲的书房里拿出来送给白老大的, 历数十年而其色不变,也不知道是甚么成份配制而成。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鬼脸,表示自己说错了,随即我又看到名片背面写著一些字, 就再作揣测:「可是他老人家介绍了甚么人来找我们?」
这一次猜对了,白素还没有回答,红绫就扑到了我的面前,叫道:「来了一个好 漂亮的姑姑!那姑姑……」
接下来她就不断形容「那姑姑」是如何漂亮。这时候白素将白老大的名片向我递 来,我接在手里,看名片上白老大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写的是:「介绍故友之女,若 有所请,务必尽力而为。」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白素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白老大所说的「故人之 女」是甚么人。
我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是这个白老大所称的「故人之女」和红绫口中的「好漂 亮的姑姑」,一定有很大的来头,要不然白老大也不会动用他轻易不出手的特种名 片。可是居然连白素也茫无头绪,这就显得事情很怪。
我在思索的时候,白素望向我:「我想不出那是甚么人,你也可以想一想。」
我刚想说「白老大的故人,我不是很熟悉,要想也无从想起。」,白素象是知道 我要说甚么一样,不等我出声,就把一张纸条交到了我的手中。
那纸条摺成一个形状相当奇特的「方胜」,我一看心中就打了一个突──这种形 状奇特的摺法,我熟悉之极,是我在少年时期,和几个好朋友所创造的,只有我们几 个人会,目的只是为了好玩,少年人总喜欢有些自己独有的东西,我也不能例外。
所以我看到了那纸条,立刻想起了少年时期的几个朋友,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是 哪一个。
我一面接过纸条,面向白素望了一眼。
这一眼之中,至少已经包括了两个问题:是谁写的纸条。写了些甚么?
白素没有回答,只是示意我看纸条,我这才看到,纸条上写著:「阿理亲启」。
一看到这四个字,我就不禁「啊」地一声,立刻道:「是铁蛋!」
叫我这个小名的人,虽然不止铁蛋铁大将军一个人,可是我认得他的笔迹。
我吸了一口气,心念电转:这来的女人究竟是甚么人,不但能够找到白老大,使 白老大替她写介绍信,而且还能够使早已完全看破红尘、跳出俗世、心灰意懒、再也 不理世事的铁蛋也替她写介绍信,可以说神通广大之极。
这时候红绫还在念念有词,说那位「漂亮的姑姑」,说的是:「我好像在甚么时 候见过这位漂亮姑姑!」
我和白素不约而同瞪了她一眼──当时我们想法一样,连我们都不知道来者是甚 么人,你小孩子怎么会在以前见过她!
当然后来我们知道自己想法错了,由此可知,很多事情以为必然如此,可是事实 偏偏未必如此,若是一己的想法当作必然,就会犯错。
当下红绫不敢再说甚么,我用非常熟练的手法,把「方胜」拆开来──要拆开这 种特殊方法摺成的方胜,要有一定的技巧,不然很容易就会撕破纸张。
拆开之后,纸上写著「阿理:故友之女,有不情之请,请尽可能答应,一切请和 她面谈。蛋。」
我看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真滑稽,连个名字都没有,又是『故人之女』, 又明知道是不情之请,还要我尽力而为,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白素瞪了我一眼:「两封介绍信,全是你最亲密的人写来的,他们也是最了解你 的人,还是这样写了,就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你还不知道人家有甚么事情求你,就已 经抱怨,太过份了!」
对于白素这样的指责,我无话可说,只好道:「看来,来人的父亲是白老大和铁 蛋共同的朋友──很难想象这两个完全不同、简直如同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会有共 同的朋友!」
白素对我这样的说法,显然相当认同,点了点头,然而她道:「也不能说完全不 可能……」
我道:「试举例以说明之。」
白素想了一想:「有一位武学高手,外号『雷动九天』──」
我「啊」了一声:「『雷动九天』雷九天!」
白素点头:「这位雷老爷子,本来是江湖人物,后来投入军队,就有可能是爸和 铁大将军都认诚的人。」
这位雷老爷子,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武学高手,而且人格高尚,在原振侠医生的故 事中,我知道他曾经是海棠、黄蝉、朱槿、柳絮、水荭……她们的武术教师:也知道 他为了救人而牺牲,极其伟大。来人如果是他的后人,我当然义不容辞,就算事情再 为难,也要倾力以赴。
而就在这时候,红绫插口道:「不对,那漂亮的姑姑不姓雷,她姓于。」
我和白素一起向红绫望去,只见她笑嘻嘻地,神情狡黠,显然她对于来人颇有所 知,可是却并不打算爽快告诉我们,而要我们猜上一猜。
我感到有趣,先批评她:「你不必每次提到她,都加上『漂亮的』形容词!」
红绫不服:「这漂亮的姑姑,确然很漂亮啊!」
我道:「你妈妈一定更漂亮,难道你每次都要叫『漂亮的妈妈』不成?」
白素见我这样说红绫,显然也很有兴趣看红绫如何应对,红绫居然连想都不想, 就道:「妈妈是妈妈:每次我叫妈妈的时候,心里也都有形容词,只不过没有说出来 而已。而且妈妈是美丽,和那姑姑的漂亮不同。」
一时之间我反而无话可说,因为我无法在「美丽」和「漂亮」之间划出明显的界 限来,也不知道红绫心中用甚么标准在划分美丽和漂亮。
而红绫之所以知道来的那位女士姓于,当然是由于她曾经和来人有过交谈的缘 故,她想考考我们的推测能力,我当然不好就此向她拿答案。
我先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皱著眉,也正在想。
我略想了一想,从铁蛋方面想到了一个人。我道:「『于』这个姓氏相当冷门, 在现代战争史中,和铁大将军同期,有一员猛将,就姓于,叫于放。这位于放将军, 打起仗来是著名的拼命三郎,他身经百战,负伤累累,独眼独臂,是传奇人物,莫非 来人是他的女儿?」
红绫大声叫好,用力鼓掌,显然我一猜就猜中了。
白素却神情很疑惑,道:「我知道这位将军──后来打下天下之后不多久,他的 下场比铁大将军更惨,听说是被绑在柱上活活饿死的。」
我道:「不是听说,是事实!不但饿死,而且也是被打死的──有确实的在当时 被引以为傲的报导中,清楚记载在拷打他的过程中打断了四根铜头皮带!」
红绫听我和白素的说话,不断眨眼,显然她完全不明白就在她生活的那个时期世 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样的事情,如果要向她说明白,很费功夫,所以我向红绫做了一个手势,示意 日后会告诉她详细情形。
白素咦了一口气,显然是对这样的事情有所感叹。她还是很疑惑,道:「可是爸 不会认识这位将军啊!」
红绫笑道:「想想是甚么道理。」
我正想要红绫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白素已经笑了起来,道:「很简单,你外公 认识的是来人的母亲。」
红绫轰笑了起来:「就是那样简单!」
我也感到好笑──很简单的问题,如果钻上了牛角尖,就会变得很复杂、很难想 通,说穿了,就并无奥秘。
可是还有问题,来人的母亲是甚么样的女人,会和白老大有交情,使白老大肯写 这样的介绍信。
我向红绫望去,因为只有她见过来人,自然也只有她可以知道来人真正的身份。
这时候白素也在想白老大的故友之中,有哪一位女士能够使他写这样的介绍信, 看来显然也不得要领。
红绫道:「那……姑姑和我说了许多话,可是几乎全是她在问,我在回答,她没 有说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也没有说她为甚么要来,只是在临走的时候,交给我这两封 介绍信,要我转交。」
我和白素一面听,一面皱眉,都感到很不是味道──照红绫所说的情形,来人显 然在保护她自己的同时,很有些欺负小孩子的成份在内。
红绫天然浑成,不知道江湖险恶,也不知道人心奸诈,来人本来有求于我,应该 把自己的来意和来历向红绫说明才是,可是反而让她知道了红绫和我们的许多事情。
我知道一定是来人的外形十分讨好,红绫对她有好感,所以本来就没有心机的 她,就更加完全没有提防。
我吸了一口气:「难道她连自己叫甚么名字都没有说?」
红绫道:「有啊,我开门,一问来者何人,她就立刻自报姓名了!」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早就知道她叫甚么名字,怎么还一直只叫她漂亮的姑 姑?」
红绫理所当然地回答:「她确然是漂亮的姑姑啊!」
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和红绫纠缠下去,她向红绫 道:「你在问来者何人的时候,一定还没有看清楚来的是甚么人吧?」
红绫点了点头。
当时门铃响起,红绫扑向门,一面开门,一面已经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声音洪亮,所以门一开,她看到本来站在门口的来人,正在连连 后退。
红绫看出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妇人,美丽的程度令她刹那之间,张大了口,无法 出声。要知道红绫对于女性的美丽,其实没有甚么感觉,而且她见到的女性,从她妈 妈开始,到蓝丝、朱槿、水荭等等,全都是出色的美女,而来人居然能够使她在一个 照面之间就张口结舌,其美丽的程度可想而知。
这时候,来人已经在红绫的大喝声中回过神来,天然的未语先笑:「我姓于,名 是。这位是红绫姑娘吧!」
红绫望著对方,明知道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很多,可是她还是道:「我是红绫,于 是姑娘请进。」
或许是受了对方的影响,红绫一开口,居然斯文无比,来人笑得灿烂:「我还是 姑娘,你叫我姑姑还差不多!」
红绫立刻改口:「漂亮姑姑请进,爸妈都不在,有甚么事情和我说也一样。」
这位名字很特别,叫作于是的女士,进了屋子,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事情, 要你爸爸帮助。」
红绫对于是有极大的好感,居然达到出卖父亲的程度,她道:「我爸不是很肯答 应人家的求助,是甚么事情,不妨先说,我们商量,看如何能够使他不推搪。」
于是笑,紧紧抱了红绫一下:道:「孩子,你真是可爱极了!」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我也知道你爸爸难求,所以带了两封介绍信来,希望他看 在两位介绍人的份上,能够答应帮助我。」
她说著,就取出了那两封介绍信来。
红绫一看到了白老大的名片,就代人家高兴,道:「有外公的介绍,爸一定会答 应的,你不必担心。」
她反而把年纪比她大很多的于是,当成小孩子一样来安慰。
于是交出了两封介绍信之后,就和红绫闲谈,却始终没有告诉绫,她究竟想我 帮甚么忙,红绫没有机心,问了几次,于是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等了很久,我和白素还没有回来,于是神情忧虑,很是坐立不安。红绫比客人更 焦急,不断跳出跳入,大约每十秒钟就到门口去张望一次,口中喃喃自语:怎么还不 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在这样情形下,红绫当然更没有心思去问客人的来历和造访的目的了。
扰攘了大约四十分钟,客人叹了一口气,走向门口,向红绫道:「我还有一些重 要的事情要急著去做,不能等下去了。请告诉令尊,最迟不过午夜,我一定会再 来。」
她在来之前并没有任何预约,来了我不在,当然也完全不是我的错,可是红绫因 为对她的印象好,所以感到很抱歉,向她说了很多对不起的话。
我听红绫说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根本不必向她道歉!」
红绫道:「是啊,她也这样说。说全是她自己不好,她又说,卫斯理是伟大的人 物,全世界人有了困难都要找他,她说别说只来了一次,就算来到第九次才能见到卫 斯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本来我对这位有事情要求我的于是女士,很是 反感,因为她来求我之前,先弄到了白老大和铁蛋的介绍信,使我就算不愿意,也很 难拒绝,这就有强迫我必须答应她的请求的意味,是使我反感的原因。不过在听了红 绫转述她的话之后,我哼了一声,反感的程度,减轻了许多。只是咕哝了一句:「午 夜之前?就是说要人家不睡觉,等她光临?」
白素瞪了我一眼:「阁下有哪一天是在午夜之前睡觉的?」
我道:「不在午夜之前睡觉和不能在午夜之前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虽然我的话大大有理,可是白素和红绫母女两人,居然不再理会我,自顾自讨论 那位于是女士。
白素问红绫:「刚才你说那位姑姑看来很脸熟,是真的吗?」
红绫一面认真地想,一面不断用手敲打自己的头:「确然如此,可是却又无论如 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白素在不断提示红绫,红绫只是摇头。
我觉得无聊,就自己进了书房。
我不知道她们讨论了多久,我完全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她还会来,等她来 了自然明白,何必白费脑筋!
没有到午夜,大约在晚上九点钟左右,门铃响起,随即听到了红绫的欢呼声,我 知道是那位于是女士又出现了。
我立刻打开书房门下楼,只见白素正在和走进门来的一位女士寒喧,我走到楼梯 一半,口中大声道:「欢迎!欢迎!」
随著我的话,那女士抬起头来,和我打了一个照面,刹那之间,一点都没有夸 张,我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一脚踏空,几乎没有从楼梯上直摔了下去,赶紧抓住了 扶手,兀自觉得一阵目眩──纪录之中,好像只有近代的一位黄玫瑰女士的美丽,才 有这样的魔力。我早就在红绫的口中知道来人十分漂亮美丽,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由 于突然在眼前出现的情景和想象中相去实在太远,而且眼前出现的情景是无论如何都 想不出来的,所以我还是受到了极度的震动,以致举止失措。
别说在当时,就算现在我记述这个故事,和当时已经隔了很长时间:可是在记述 到了这个场景的时候,回忆当时的情形,还是免不了感到震撼!
广东方言中形容乍见到美女时候的感觉,说是「晕浪」,西厢记中说是「灵魂儿 飞上了半边天」……要举例子,实在太多,可是都不能真正说出这种感觉的真实情 形。
我对看到的美女完全没有任何目的,尚且如此,如果对之有爱慕之意,所感觉到 的震撼,必然十倍、百倍于我!
我不准备形容我看到的美女的脸容,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能力──世界上也不 会有任何人有这种能力,所谓「非笔墨言语所能形容」,是真有这回事的。
我也原谅了红绫在提到来人的时候,一口一声「漂亮的姑姑」,因为来人确然漂 亮至于极点。
我当时努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气,才能保持正常的状态,走下楼梯。我心中迅 速地转念:这位女士显然并不年轻,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尚且能够令人看到 了她感到这样的震动,真难想象她在青春焕发的时候,是如何动人。
而当我下楼之后,我已经定过神来,可以进一步看清楚她的容貌──刚才在一个 照面之间虽然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可是实在还未曾真正看清楚她的样子,在那一刹 间,她好像被一重光华笼罩著,这大概就是所谓「艳光四射、不能逼视」的情形了。
在来到了她的近前时,我还是需要调整一下呼吸的速度,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我 突然感到眼前这位美女十分眼熟,应该是在甚么地方见过她的。
然而这实在又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有谁会见过了这样的美女之后而会想不起来 的?
我立刻向白素望去,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索神情似笑非笑,没有给我任何提 示。
我先开口:「于女士好美!」
向一位陌生女客一开口就这样说好像很不妥当,可是我刚才既然为她的美丽而震 动,而且心中真是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说出来,反而造作,不够坦率了。
我相信同样的赞美词她从小到大一定听过了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果然她淡淡一 笑,道:「谢谢,比起家母来,我差远了。」
我不由自主摇头,因为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认为没有这个可能,可是由于她提到了 她的母亲,而我们又早就推论过白老大认识她的母亲,所以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想 起了一个人来,从而也立刻知道何以红绫和我都会感到她看来脸熟的原因了!
我吸了一口气:「令堂是──」
她立刻接上了口:「家母姓窦,名字是巧兰──白老先生说,卫先生见了我,一 定会立刻知道家母是谁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老大说得对,我确然已经知道了,虽然我对那个普通之 极的中国女性名字毫无认识,可是在她的容貌上和她母亲的六七分相似,就可以肯 定。
说起来很古怪──我其实根本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只不过曾经看过她母亲的画像 而已,而画象是白老大画的。
我已经完全知道了她母亲是何等样的人物,听到了她说出她母亲这样普通的名 字,觉得很好笑。
我的思想一向乱七八糟,同时我又想到我一向以为白老大绘描人像的造诣极高, 堪称天下独步,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也不过如此。因为我看到过的画像,像中人虽然是 出色的美女,可是比起面前的于是女士来,也大大不如。而于是说,她比起她母亲来 差远了,由此可知白老大的画功,并不能表达画中人的美丽于十一。
这时候我一面笑,一面道:「对于令堂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令堂的 外号却是如雷贯耳,闻之久矣!」
于是笑道:「这正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我们这样的对话,白素显然早已了然于胸,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而红绫却 完全莫名其妙,她大感兴趣,大声问:「漂亮姑姑的妈妈外号叫甚么?为甚么是坏 事?」
白素拉过红绫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示意她不要心急。红绫瞪大 了眼睛,象是完全无法将「坏事」和漂亮姑姑联系在一起。
我再次吸了一口气:「令堂当年号称『女诸葛』、『赛观音』,可不是等闲人 物!」
我这句话一出口,红绫就大叫一声,直跳了起来,指著于是女士,张大了口,好 一会才道:「不对!不对!」
于是转向她,笑道:「怎么不对。」
红绫道:「我见过你妈妈的画像,你比她漂亮:刚才你怎么说比起她来要差远 了?」
于是笑:「天下再好的画家,也无法把真人的容貌十足表现出来,实在是由于人 是活的,象是死的,所谓栩栩如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这样说当然没有贬低白老大的意思,实际上白老大后来也说他的那幅画像虽然 已经是得意之作,可是比起真人来,实在连一成也没有!
红绫还是摇头,表示不相信,她很高兴:「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原来如 此。」
我一说出了于是母亲的外号,红绫立刻也就明白了──对我记述的故事有认识的 朋友一定也同时明白了。这位「女诸葛赛观音」曾经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出现 过。
第二部:麻木
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她没有正式出场,可是却是关键人物。她的身份是 伏牛山一股土匪的首领──所以于是才会有「坏事行千里」的感叹。
在接触《人面组合》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再也想不到日后会和这样的一个人物的 女儿见面,所以当时的感觉很是古怪。
在这时候白素问道:「请问令尊是──」
提起她的父亲,于是自然而然现出自豪的神情,道:「先父叫于放,是一位军 人。」
从铁蛋的介绍上,我们已经猜到那位传奇性大将军,现在经于是证实,我们并不 感到太意外。
然而在这时候,我心中疑惑之极。因为一个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大块分金、 大碗喝酒的强盗首领;一个是为主义洒热血、为理想抛头颅、奋身为国为民、简直是 正义化身的革命军人;这两个绝对对立的人物,是怎样会走在一起、成为夫妻的,简 直完全不可思议!
可以肯定这其中一定有非常曲折杂奇的故事在,我对一切曲折离奇的故事都有极 浓厚的兴趣,当时就打定了主意,要设法弄清楚它的经过情形。
因为在于放将军受到他一生所忠于的组织,残酷折磨到死的这件事情中,大家都 知道,于放将军的妻子并没有像其它被清算者的配偶一样,在组织的劝导或者压力之 下,和将单离婚,做出所谓「划清界线」的行为。
由于这样,她当然也同时遭到了极可怕的待遇──其可怕的程度,只怕远远在任 何人所能想象的之上。她居然熬了过来,真不容易。
而她坚决宁愿受苦,不肯离开丈夫,当然是由于她对丈夫的爱,由此可知这个女 山大王,对丈夫的爱情是何等坚贞、何等伟大!
就凭这一点,她就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性!
至于一位这样美丽的女子,如何会成为强盗首领,只怕又是另外一个曲折离奇的 故事了。
我一面想,一面响应:「令尊的大名,如雷贯耳……在他出事的时候,你们母女 二人,受了不少的苦吧?」
在于是的脸上,有一刹那很痛苦的神情,然而却一闪即逝,她用淡淡的神情、淡 淡的声音道:「都过去了。」
虽然她看来全然若无其事,可是我可以感到那段经历是她永远的哀痛!
不但是我和白素感到如此,连红绫也知道这一点,她突然过来,紧紧地拥抱了于 是一下,于是当然也知道红绫为甚么会有这样的行动,她眼睛中略有泪光,可是她并 没有进一步伤感的表现,而立刻取出了名片来,分给了我和白素。
接过名片,我看到她的衔头是「国家历史研究所现代史研究员」。
我问了一句:「是研究中国现代史?」
于是点了点头,在这时候白素显然知道我接下来想说甚么,所以她重重地碰了我 一下,并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抢著道:「不知道我们可以提供甚么样的帮助?」
给白素这样阻止,当时我要说的话,当然没有说出来。后来我问白素:「你为甚 么要阻止我?」
白素反问:「当时你准备说甚么?」
我道:「我准备向她指出一个事实:根本没有所谓现代史──一切历史都可以随 意篡改,甚至于连相片上的人,也可以随意令之消失,毫无真实可言,全凭当权者的 意志决定,这样的所谓历史,有何研究价值!」
白素吸了一口气:「或许正由于如此,她才要研究,以求还历史的真面目。」
我哈哈大笑:「你太天真了,当权者自有一套历史,他们不要真面目,真面目就 永远不会出现!」
白素叹了一口气:「虽然如此,可是她既然是研究员,必然明白这一点,不需要 你去提醒她,如果你说了,徒然使当时的气氛变坏,这又何必!」
我虽然还是不同意白素的想法,可是也没有继续说甚么,因为对于当权者决定历 史这一点我和她意见一致。
却说当时白素问道:「不知道你来找我们是为了甚么事情?」
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象是她的要求很难说出口,犹豫了片刻才道:「家母患 了肺癌,已经到了末期──」
她说了这一句,我就不禁皱了皱眉,以为她想来求我为她母亲去找勒曼医院。
所以我立刻道:「令堂高寿有八十多了吧?」
我的意思很明白:人总是要死的,应该接受自然的安排,不应该强求甚么。
于是怔了一怔,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才过了 九十六岁生日。」
我还想进一步提醒她,人活到了九十六岁,应该已经很够,没有必要还想活下 去。可是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又阻止我发言,她问于是:「医疗方面怎么说?」
于是再吸了一口气:「医院说从现在起,生命随时会结束,最多还有一个月。」
白素安慰她:「也不必太难过,人总是会这样的。」
于是淡然道:「我不会很难过,家母更看得开,说她一生经历,绝对不枉此生, 只是有一件事情她要是不在死亡之前完成,她实在死不瞑目。」
听到这里,我知道自己弄错了,老人准备迎接死亡,只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而 已。
关键当然就在她要做的这件事情上。
我和白素同时问:「是甚么事情?」
于是望著我们,道:「她要和卫先生、夫人会面。」
我怔了一怔,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的神情也同样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位一生充满 了传奇的老太太,为甚么要和我们会面──这样临死的要求,可以说古怪之极。
于是看到我和白素神情犹豫,还以为我们不肯答应,她又急忙道:「家母说,她 心中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两位,希望藉两位的记述,传诸于世。」
这时候我思绪相当紊乱,首先我并没有拒绝之意,因为这位老太太,绝对是值得 会见的人物,她不请我去,我也要主动提出要求。可是听得于是这样说,我不由自主 摇头苦笑,道:「如果令堂知道的秘密,想经过我的记述传下来,那真是所托非人至 于极点──我的记述,就算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也不会有人相信,都以为是胡说八 道,荒唐之极的无稽之谈!」
于是笑了笑,显然她也不见得认为我的记述是事实,她道:「家母这样说,我就 照样转述。」
我用询问的眼色望著她,她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所谓天大的秘密是怎么一回 事。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她虽然年纪老迈,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可是头脑依然清醒无 比,绝对不会胡说八道。」
听得她这样说,我不禁很感叹,人,身体死亡,头脑也就跟著死亡,实在很冤 枉,如果给还是很好、充满了记忆的头脑一个好的身体,生命还可以继续存在!
于是这样说,当然是想说明她母亲不会无缘无故要见我们,而是确然有话要对我 们说。
我本来就没有拒绝于是请求的意思,这时候我已经要答应了,才突然想到了一个 问题,我立刻问:「令堂现在在哪家医院。」
于是缓缓地道出了一家医院的名称,那医院用四个数字为名,和普通的医院不 同。我当然一听就知道这医院属于军方,而且只收将官以上的高级军官──别以为用 美丽的口号堆砌起来的社会不会有阶级之分,实际上在那样的社会中,阶级分得比甚 么都严!
像这样只供高级人员所使用的医院,普通人别说进去看病,就算在门口张望一 下,也是有罪的。那属于特权阶级高层专用,连特权阶级的中下层人物也只好望门兴 叹,普通老百姓更连想都不用想了!
于是的母亲是于放将军的妻子,于放将军死后,名誉得到了恢复,自然家属也恢 复了特权阶级的待遇,所以才能进入这样的医院。
我一向对这种情形深恶痛绝,所以一听到这医院的名称,就自然而然皱起了眉。
白素当然知道我为甚么皱眉,她正在想该如何对我说,红绫不知究竟,已经抢著 道:「这医院的名称好奇怪!」
我正想接著红绫的话大大发挥一番,于是已经先道:「那是专门为一个高级特权 阶层而设的医院──有这样的医院或是其它同类的场所存在,就证明这个地方离人类 理想的文明、平等、自由的境界,还相去很远。」
我没有料到于是会做出这样的解释──就算让我来发挥,也不能作更好的说明。
于是又转向我:「我知道卫先生不是很愿意到这种环境的地方去,可是为了完成 母亲的愿望,我还是要硬著头皮向两位提出请求:请两位去见一见她老人家,听她究 竟有甚么话要说。」
白素没有说甚么:只是望著我──她虽然和我同样厌恶那种环境,可是并不像我 那样执著,所以问题在我的身上。
我想了一想,道:「如果只是听她说话,白素一个人去,也是一样。」
于是苦笑:「我早就了解到卫先生的立场,所以我向母亲提过卫夫人来也一样, 可是人老了,固执起来,就没有办法,她坚持要卫先生去,就算卫先生一个人去也可 以。」
于是说话相当直接,她这样说,不但有得罪白素之嫌,而且也象是在说我「越老 越固执」,不知通融!
我哼了一声,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也很清楚地表示了我心中的不满。
白素道:「是不是可以通过电话,使卫斯理可以听到她说的话?」
于是神情苦涩:「由于早已知道卫先生不容易请,所以也早已做过种种设想,母 亲说她要告诉卫先生的事情,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大秘密,只能有两位和我才能听, 如果用电话,就会泄漏。」
我摇头:「这就自相矛盾了──她目的是要我听了她的秘密之后,化为我的记 述,好让世人知道。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怕电话被人偷听?」
于是道:「我也曾这样问,她说她要讲的事情,只要讲一个开头,给人家听到 了,就绝对没有机会再往下说,而且她也会立刻被灭口。」
我听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有提抗议,红绫居然也听出了大大的不对头之 处,她大声道:「事情这样严重,叫爸妈去听这样的秘密,岂不是使他们处于随时会 被灭口的危险境地?」
红绫质问得真好,连白素也点了点头。
我望向于是,看她如何分辩,却不料她居然道:「是,确然如此,也正因为如 此,所以才需要卫先生卫夫人,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应付险恶危险的环境。」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事情。这等于把人推进鳄鱼潭中,理由 是他应该有本领去应付,不会被吃掉。
这简直荒唐之极,我只好摇头──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于是道:「我母亲原来想请白老先生来听这个秘密,她心目中,白老先生是顶天 立地的好汉,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害怕。」
她居然想用说话来刺激我,使我哈哈大笑:「对,我比起白老先生来,差之远 矣!他顶天立地,我站在地上,连屋子中的天花板都顶不到!」
于是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找到了白老先生,他却拒绝了,而竭力介绍卫先生 你,说是只有你才能替代他,他可以做到的事情,卫先生你也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这叫做『不得已而求其次』,是不 是?」
于是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木然,竟然来了一个默认。我并不生气,只觉得好笑, 因为比起白老大来我确然大大不如,所以虽然于是存心贬低我,我也毫不在乎。
我道:「其实只有一点,是白老先生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得到的,就是──」
于是不但美丽,而且极其聪明,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 拒绝我的请求!」
我笑道:「对了!」
于是很是失望,这时候我估计她至少应该有五十岁了,可是在她现出失望、难过 的表情时,还是极其动人,令人心软,会接受她的请求。然而因为她的请求实在太超 越我能接受的程度,所以我也只好摇头。
白素跟著她叹了一口气:「要我们进去,听一个知道秘密的人随时会被灭口的大 秘密,于是女士,这实在令我们无法答应。要知道,卫斯理无法偷偷进去,他只要一 入境,就立刻会受到注意,行动会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在这样情形下,令堂根本无 法和他秘密会面交谈,唯一的结果是死得不明不白而已!」
于是听了白素这样恳切的分析,居然一点也不感动,反而睁大了眼睛,很有茫然 之意,象是根本不知道白素在说些甚么。
白素道:「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
于是道:「不是你说得不明白,而是我不明白。」
这时候不但我和白素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红绫更莫名其妙,大声道: 「你不明白甚么?」
于是说来不急不徐:「我不明白为甚么卫先生要用本来面目公开进去──我看了 卫先生的全部记述,卫先生和卫夫人都有出神入化的化装术,而且有神不知鬼不觉而 出入任何地方的能力,随便化装成甚么人,去探望垂死的病人,怎么会引起注意 呢?」
我和白素听了她的这番话,当真是啼笑皆非,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若不是她 有白老大和铁蛋的介绍,只怕我不出手,白素的修养再好,也会忍不住将她轰出去!
她的这番话听了让人感到别扭之极──你不能说她讲得不对,我和白素确然有过 许多这样的经历。可是这并不等于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就非要同样为你去冒险。而她 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明白我们为甚么要拒绝。
虽然我曾经应付过各种不同种类的地球人,甚至于也应付过各种不同种类的外星 人,可是现在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响应眼前这个美丽的妇人。
白素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所以她也神情古怪,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只有红绫这个天真的野人,竟然拍手叫好,道:「是啊!爸和妈确然有这样的本 领,环境再恶劣,也肯定难不倒他们!」
红绫说来手舞足蹈,全然不理会我在狠狠瞪著她,真使我又好气又好笑。
于是走过去,握住了红绫的手,轻轻摇著,虽然没有开口,可是她的身体语言却 很明白。红绫更是兴奋,向我们望来,竟然像中了邪一般,道:「爸妈,你们就去显 一次神通,非但可以有新的经历,而且还能够知道一个大秘密,一举两得,岂不是大 大的好事吗?」
我真想过去在她的头上重重地凿上两下,好使她头脑变得清醒一些!
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有时候真不知道该高兴好还是该难过好。
白素很沉得住气:她微笑道:「恐怕我们想偷进去,也没有可能了,因为于是女 士的行踪,只怕也早就在有关方面的掌握之中。于是女士,你出国之后,去见过我父 亲,又去见过铁蛋将军,现在又来和我们会面,难这你竟然认为会没有人在注意你的 行动吗?注意了你的行动,自然会联想到事情和令堂有关,恐怕令堂也早已受到特别 照应了,任何人接近令堂,都会被注意,化装成甚么样人都没有用。」
也不知道这位于是女士是真白痴还是假白痴,白素一面说,她竟然一面摇头,不 同意白素的分析,道:「我不是甚么大人物,国家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会留意到 我的身上。至于我母亲,已经快死了,更不会有人去注意她。」
我没好气:「别忘记你母亲有大秘密,她知道这秘密会令她遭到灭口!」
于是道:「可是除了我们几个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知道我母亲心中有秘密─ ─就算知道,也不知道那是甚么秘密,多半会以为那是老人家临死前的胡言乱语罢 了。」
我忍无可忍,提高了声音:「你就为了你自己想当然的设想,就要我们去冒生命 危险?」
于是对答如流:「你们设想会有生命危险,也是想当然──事实哪有这样可怕─ ─或者曾经有过这样的可怕,可是现在显然已经有所不同了。」
我望著她美丽动人的脸庞,缓缓摇头,心中感到悲哀:人怎么会如此麻木!
别说她父亲死得如何悲惨,她自己本身,也必然经过了将近十年的非人生活。在 那段时期,除非她是死人,不然一定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所反省。可是当她又恢复了 身份,再次进入特权阶层之后,她却用自己骗自己的方法,参加了制造谎言的行列, 在自己骗信了自己之后,还希望骗信别人:现在不同了。
现在不同了,或者是将来会不同,这种话说多了,别人或者有足够的智能不相 信,可是说这种话的人本身,反而会相信。这种情形真是又可怕又可悲。在心理学上 来说,只有经历过大悲痛的人,才会在下意识中要求这样的麻木,在麻木中逃避,完 全不敢正视过去,不敢面对现实。
这种现象如果只是出现在个别人的身上,虽然可怕,还不至于怎样,而如果整个 民族都沉溺在这样的麻木心理状态之中,那就不知道是甚么样的悲剧了!
对于这种麻木,我发现无论如何大声疾呼,都起不到作用──麻木的心灵已经失 去了感觉外面世界的作用了。
我对于这种情形,一向又鄙视又觉得可怜,这时候我看这位于是女士就是一个典 型。
我懒得和她再说下去,只是冷笑一下,白素好脾气,她笑道:「你这番话对我们 说,没有用处。应该对令堂去说,告诉她现在不同了,有甚么话只管说出来,都不会 有事情,更不会有杀人灭口这种可怕的事情,让她把心中的秘密全说出来,就甚么事 情也没有了,那有多好!」
白素这一段话连消带打,很是厉害,于是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神情很是尴尬 ──由于她是一个如此出色的美女,任何表情在她的脸上都看来十分赏心悦目。
红绫显然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对我们的争执很不以为然,她大声道:「你们在 争些甚么啊?」
我立刻告诉她:「我们在讨论食人族进步了、文明了、和以前不同了、懂得用刃 叉来吃人了,是不是就可以接受。」
红绫怔了一怔,没有再说甚么。
于是女士苦笑了一下,道:「看来我们有些话不投机。」
我道:「何止有些,简直至于极点!」
一直用很优雅的姿态坐著的于是女士缓缓站了起来,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 此,我告辞了,抱歉打扰了。」
她走向门口,白素和红绫送她出去,在门口,她略站了一站,回头向我道:「看 来家母的心愿难以达成,要抱憾而终了。」
我道:「谁能够在一生之中把要做的事情全都做完呢?」
于是顿了一顿,又道:「卫先生你对于她所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难道一点都不想 知道。」
我立刻道:「我很想知道──我好奇心极强。可是我觉得不值得去冒这种程度的 危险,也不想跑到那种我连呼吸都会感到不畅顺的环境去──或许你习惯这种环境, 早已麻木,我却十分敏感,所以只好放弃。」
于是听到了这番话,侧头略想了一想,道:「我明白了。」
当时我也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更没有想到事情在后来会有很意料之外的 发展。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翩然而去。白素只送到门口,红绫却一直送了出 去,过了一会才回来,神情闷闷不乐。我们知道她对于是这位漂亮姑姑印象很好,所 以因为于是没有能够得到帮助而不开心。
要向她解释我们拒绝于是请求的原因,相当困难,这种事情像红绫这样的孩子, 如何会明白──连于是那样,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还在自己骗自己,那么多人 不是无知,便是无耻,真的无从解释起。
所以我们暂且不理会红绫,我问白素:「你说白老大是不是知道那位躺在医院中 的赛亲音窦巧兰女士找他是为了甚么?」
白素想了一想:「最多也只像我们一样,知道赛观音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对他说 而已。」
我苦笑:「这位老太太到处说她有天大的秘密,迟早会惹上杀身之祸!」
白素感叹:「她已经九十六岁,而且最多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也就不会在乎甚么 了。」
我道:「就是古怪,她既然甚么都已不必在乎,大可以把所谓秘密公开出来,何 必还要找特别的人来听。」
白素瞪了我一眼:「这问题于是说得很清楚,你没有好好听。这个秘密,老太太 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而如果用正常的方法公开,在那种不正常的地方,一定无法传播 出去。她未必怕被灭口,可是却怕她心中的秘密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心中想,这位传奇人物,不知道究竟有甚么秘密,然而这是根本无从设想的事 情,所以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开了。
红绫性格爽朗,到了第二天,她的不高兴也就烟消云散,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件 事。
过了五六天,蓝丝忽然有电话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表姐夫,有一位降头师 叫葫芦生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和这位葫芦生降头师一起到欧洲去,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情,而且在于是走了之 后,我和白素还提起过他,因为白老大当年所画的赛观音的画像,就在他那里。当年 赛观音为他召集三千个江湖人物,替他过生日,他当时虽然只是一个少年,可是也像 无数见过赛观音的人一样,暗恋了她许多年,那画像在他来说,是珍贵无比的宝贝。
这一切也都记述在《人面组合》这个故事中。
第三部:重逢
我回答蓝丝:「当然记得,这位葫芦生降头师,被有两种遗传因子的怪现象所迷 惑,几乎要自杀以谢天下。为甚么忽然又提起他来?」
蓝丝道:「事情很古怪,我们这里的高级官员找到我,说是通过外交关系,需要 葫芦生降头师的特异功能去为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治病──这位重要人物患的是不治之 症,我们已经回答说降头师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可是对方仍然坚持。对方肯为这 个病人做这样的事情,由此可知这位病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我想听听你的意 见,是不是应该让葫芦生去。」
我觉得确然很古怪──有了不治之症,甚么样的医疗方法都想试一试,那本来是 人之常情,并不足怪。怪的是,那位葫芦生降头师从来也未曾招摇表演过他的降头术 和特异功能,也不会有甚么人知道他的名字,怎么会有人指名要他去治疗绝症?
我想了一想,告诉蓝丝:「是他们来求你,你不妨提条件,要他们先透露患者是 甚么人──你可以告诉他们这是降头术上的需要,保证不会透露患者的消息。」
我向蓝丝这样提议,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蓝丝道: 「我提出过,可是对方不愿意透露,对方的反应相当奇怪,说葫芦生目前可能不很愿 意接受这个任务,可是事后他一定会高兴之极!表姐夫,你说他们这样讲,是甚么原 因?」
我摇了摇头──通过影象传递,蓝丝可以看到我的动作,知道我也猜不透那是甚 么意思。
我问:「答应了这个请求,你们会有甚么损失?」
蓝丝道:「我们降头师的地位非常超然,任何人不能强迫、差遣我们做任何事 情,如今对方虽然说是提出请求,可是通过外交途径,有无形的压力。而且那患者, 必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们降头师也不想给人为权贵做事的印象,所以并不是很愿 意。」
我笑道:「降头师的声誉当然需要维持,可是从对方的要求来看,显得对方对降 头师本领的推崇,这对于降头术的声誉来说,却是一件好事。」
蓝丝想了一想:「你赞成我们应该让葫芦生去?」
我点了点头,蓝丝道:「连是甚么人要我们帮助都不肯透露,实在有点欺人。」
我笑了笑:「若是你真的想知道患者的身份,可以跟葫芦生一起去──说是葫芦 生的助手,再也不会有人想得到一个妙龄女郎会是降头术的一派宗主。」
蓝丝也笑:「本来我正有这个意思,只是实在走不开,表姐夫,你的好奇心还有 多少?」
我哈哈大笑:「原来你是想我和葫芦生一起去!我好奇心再强,也不会为了弄清 楚一个绝症患者的身份,而大动干戈──还是去问问小宝吧,他可能有兴趣。」
在影象传送的萤屏上,蓝丝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的好奇心已经完 全消失。
我感到好笑,告诉她道:「最近有人来对我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向我透露, 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所以拒绝──」
我话才说到这里,心中陡然一动,想起于是来找我和蓝丝打电话来,这两件事本 来完全不相干,可是却又有可能很有关系!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就住了口,要进一步想一想。
这时候我的样子一定很怪,蓝丝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连叫了我两声。
我问道:「对方说,葫芦生如果答应去,结果他一定会十分高兴?」
蓝丝点了点头,我吸了一口气:「我知道那绝症患者是谁了!」
蓝丝神情佩服无比,我就把于是来找我的经过,向蓝丝简略地说了一遍,蓝丝立 刻恍然:「你是说,要见葫芦生的是那位赛观音!而且赛观音要见葫芦生的目的,并 不是想葫芦生可以治疗她的病,而是想将她心中的秘密告诉葫芦生!」
我道:「应该如此──葫芦生从少年开始就暗恋赛观音,能够再见到她,当然会 高兴──这是唯一的解释!」
蓝丝不明白:「那么他们为甚么不说明是赛观音要见葫芦生?只要说明了,葫芦 生爬也会爬去的。」
我哼了一声:「这不会是赛观音的意思,而是他们一贯的作风,甚么东西都是秘 密,问一下今天天气怎么样,就是刺探气象秘密,问一下萝卜多少钱一斤,就是刺探 经济秘密!」
蓝丝忍不住笑,我道:「别以为这是笑话,一个普通工人,估计一次军事行动中 动用了多少军队,就被以『泄露国家军事机密』的罪名起诉,坐了一次牢又一次牢, 想想人在那地方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谁都笑不出来。」
蓝丝停了一停,道:「从赛观音千方百计想要把她的秘密向外传这一点来看,她 的秘密可能真有些门道!」
我也刚想到了这一点──赛观音当然已经知道我拒绝了她的请求,她还是不甘 心,这才想到了葫芦生。
她想藉请降头师治疗为名,和葫芦生见面,然后把心中的秘密告诉葫芦生,通过 葫芦生传出去。
由此可知,她所谓「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在里面公开,而只能在外面公开。
这种情形只说明一个问题:这秘密和里面的人或事有关,而且关系十分重大── 赛观音说过,只要泄漏了一句,她就会被杀了灭口!
从而更可以推论,这秘密的性质是多么严重。
因为现在没有人知道赛观音有这个秘密,而赛观音作为大将军的妻子,地位当然 很高,她提出要找降头师治疗,对普通人来说,是天方夜谭,对她来说,就可以通过 外交途径来进行。
许多问题,归纳成一个问题,就是:赛观音心中的秘密,究竟是甚么?
本来我可以完全不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只要我答应于是的请求,就可以和赛观 音见面,赛观音自然会将秘密告诉我。
可是这时候我并不后悔拒绝了于是的要求,因为我坚决相信,我和白素如果和于 是一起进去,到医院去看赛观音,赛观音必然不会有机会把秘密说出来。
反而现在却有机会了!
刚才我曾经开玩笑,要蓝丝假装是葫芦生的助手,和葫芦生一起去,如果我假装 成为葫芦生的助手,那绝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赛观音有机会向葫芦生说她心中的秘 密,我当然就可以旁听。
我在想著,蓝丝显然知道我在想些甚么,她道:「你可以先到我这里来,然后和 葫芦生一起出发,享受贵宾待遇去见赛观音,谁也想不到应他们的请求,会夹带进去 一个危险人物,这才叫是引狼入室啦!」
我又好气又好笑,喝道:「别乱用成语!」
蓝丝笑道:「有了决定,通知我,要快,对方说患者随时可能死亡。」
白素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决定了,他立刻就来。」
蓝丝欢呼:「表姐,你也一起来,环境不可测,有甚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我苦笑:「甚么时候开始我沦落到了要人照应的地步了!」
白素却不理会我的抗议,迳自问蓝丝:「带两个助手去,会不会使人起疑?」
蓝丝大笑:「降头师行事一向不照常规,就算带一百个助手去也可以,就是只怕 病房中挤不下。」
白素道:「好,我们立刻就来。」
蓝丝非常雀跃,我回头看白素,见她的神情十分坚决,也就没有再说甚么。
后来我立刻想到,白素也要去的原因,一定是为了于是来的时候有白老大的介 绍,白老大很少要我们做些甚么,难得有一次,我们居然无法应命,她自然耿耿于 怀,所以要和我一起去,至少也是为她父亲做了点事。
白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在当时看来,似乎完全无关重要,后来并非如此──后 来的事情会怎样,谁都不知道,当然也留待后来再说。
我和白素在两小时之后已经在机场,红绫在我们离家的时候,向我们道:「不管 你们化装成甚么样子去见漂亮姑姑的妈妈,到最后离去、或者是在她临死之前,应该 向她表明身份,好使她最后的一个愿望不至于落空。」
我抱了红绫一下──她这样有人情味,使我很感动。
上了飞机,白素不知道在想些甚么,我也在设想我们应该如何行动。首先当然要 经过化装,最好装成是降头师模样,才适合葫芦生助手的身份。
关于这一点,在见到了葫芦生和蓝丝之后,大家都没有异议。葫芦生道:「只是 委屈了两位。」
我道:「千万别放在心上,不然你的动作不够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葫芦生点了点头,问道:「我那救命恩人可好?」
一时之间我想不起他的救命恩人是谁,怔了一怔,才哑然失笑,知道他问的是红 绫──那次他真的想自杀,是红绫眼明手快,才救了他一命。
蓝丝通知有关方面,葫芦生要带两位助手,很快就有了答覆,对方说是没有问 题,立刻派专机来接人。
听说对方准备了这样的阵仗,我不禁愕然──赛观音虽然是大将军的妻子,可以 享受高级待遇,可是也不应该高级到了这种程度!何况大将军早已去世,所谓「人一 走、茶就凉」,她实在没有理由还受到这样的重视。
我知道其中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确然另有原 因,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等到我们上专机的时候,情形更是隆重,大使亲自来送行,葫芦生打扮得隆重─ ─是降头师出现在最大的场面上的装扮,我和白素比较普通,力求看起来不起眼,而 我们的皮肤也经过了特殊处理,变得很黑很粗,再经过了化装,相信就算白老大在我 们面前,也不会认得出来。
大使馆有专门人员陪同,在航程中对葫芦生恭敬之极,可是却绝不多口,问到有 关患者,总避而不答。
只是告诉我们,一到目的地,立刻就到医院,因为患者随时可能死亡,所以一分 钟都不能浪费。又问葫芦生需要准备些甚么东西。
我们早就商量好了对策,所以葫芦生的回答是:「甚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绝 对不受任何干扰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只可以有我和两个助手,以及患者。」
陪同的外交人员走开去通讯联络,过好一会才回来,道:「患者坚持女儿要在 场。」
葫芦生早就知道我们假设患者可能是赛观音,他很是兴奋,可是又恐怕万一不 是,所以很是患得患失,这时候一听得对方这样响应,我相信他心中一定高兴得在狂 呼乱叫!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表面上不动声色,还假意考虑了一会,才道:「可以 ──不过再也不能有别人了。」
陪同人员连忙答应。
这时候我真想问一问那位看来象是高级知识分子的陪同人员,他是不是相信降头 师可以治疗末期肺癌,不过当然我没有问出口。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到了这个问题,白素说:「当时那人是不是相信,我不知道。 不过整个特权阶层,尤其是最上层的一些人,对于特异功能特别相信──他们都七老 八十了,自然而然会希望有超能的力量使他们可以一直活下去。这方面的幼稚心态, 从秦始皇找长生不老药起,一直都是特权阶层的梦想。赛观音肯定很了解高层人物的 心态,所以才提出要葫芦生来治疗,这正是投其所好,所以才会得到批准。」
我哈哈大笑:「想得真好!要是葫芦生能够有成积,当然会被当成最高贵宾来对 待了!」
那时候对于赛观音为甚么如此了解上层特权人物的心态,早已知道,所以并不感 到奇怪。
飞机到达目的地,降落在一个军用机场,立刻就有豪华轿车驶过来,车头上甚至 于插著两国国旗。
车子直驶到警备森严的医院,还没有下车,我们就看到了于是女士,在门口等 待。
葫芦生一看到了于是,整个人震动了一下,口中发出了一阵古怪莫名的声音,望 定于是,双眼发直。
我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行为。葫芦生向我苦笑,吸了一口气:「乍看,很 像,看仔细了,不如她母亲,赛观音更美……美多了!」
葫芦生本来显然还想发表议论,不过我和白素立刻制止,葫芦生连吞了几口口 水,总算没有再说下去。
车子停下,于是过来开车门,还没人下车,她就自我介绍:「我是病人的女 儿。」
车门打开之后,葫芦生先下车,他虽然说于是「和她母亲差远了」,可是自从于 是出现之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于是,这时候他一面下车,一面双眼还是直勾勾 地望著于是。
这种样子当然非常不礼貌,可是多半于是早已习惯人家在她面前会有这种失常的 举止,所以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我一直以为神通广大的降头师对于人身体的所知之多,没有任何一门实用科学可 以比得上,所以自然而然以为降头师在思想、情绪上的控制,也一定有一套特别的本 领。谁知道大谬不然,葫芦生接下来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他抢著下车,于是在打开车门之后,向旁退开。葫芦生下车之后,根本决不定是 该向于是走过去,还是向前走。看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向前跨了一步,仍 然望著于是,在他面前是石阶他也没有看到,一脚岔空,身子仆向前,竟然摔了一大 跤,直摔得狼狈不堪,好一会起不了身。
我赶著下车,于是已经过去,去扶葫芦生。这时候葫芦生的样子,哪里象是来替 人施展特异功能治疗的大降头师,看起来他自己十足象是绝症患者。
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四肢发软、身体颤抖、双眼发直,虽然还不至于口吐白 沫,可是口角也有些不知名液体在闪光。
看这种情形,于是越是去扶他,他越是糟糕,所以我急忙过去,搂住了他的身 体,把他扶了起来。
白素也下了车,有意无意地站到了于是的身前,阻挡了葫芦生的视线,葫芦生出 了窍的灵魂,这才算是又回到了身体里面。
我狠狠地瞪著他,凌厉的眼光又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喘著气,叽哩咕噜,不知道 说了些甚么。
白素很是机警,立刻向于是道:「大师说你像极了他许多年之前认识的一位朋 友。」
于是立刻道:「那一定是我母亲──她说过,早就认识葫芦生大师,这才大费周 章,把大师请来的。」
白素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把葫芦生的失态解释了过去,这时候葫芦生毕竟是降 头术大师,他也回过了神,顺著白素的话,连声道:「真像!真像!」
于是忙道:「大师既然早和家母相识,再好不过,请跟我来。」
葫芦生显然是由于想起很快就可以见到赛观音,所以又兴奋起来,身子又开始摇 晃,我紧紧扶著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有心理准备──赛观音已经九十六岁, 而且是垂死的病人。」
葫芦生愣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医院大堂,我立即发现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并没 有甚么隆重的欢迎场面,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只向于是打招呼,看得出来于是的人 缘好到极点。
医院中人,当然应该知道会有降头术大师来临,可是他们最多向我们投以好奇的 眼光而已,有几个看来象是医生模样的人,更是连正眼都不瞧我们。
这种情形,显然是医院上下,对于请降头师来治病这件事感到难以接受、十分反 感的缘故。
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医院上下受的是唯物主义实用科学的教育,和神秘、属 于玄学范畴的降头术自然格格不入。若不是提出要降头师来治疗的病人地位高,只怕 我们根本进不了医院的大门。
这种情形对我们来说,相当有利──在赛观音需要对葫芦生进行密谈的时候,至 少不会受到干扰。
进了升降机,旁人望著我们,更是神情不屑,好在葫芦生精神恍惚,完全没有注 意人家对他的态度。
到了七楼,出了升降机,看到几个显然是属于便衣警卫人员在走来走去,有两个 还公然在吸烟。
这些人一脸唯恐他人不知道他们特殊地位的神色,不过看到了于是,态度极好, 大声招呼,有一个道:「老人家今天精神好像很好。」
另一个笑得很轻佻,道:「降头师真灵,人还没有到,病人就有起色了,哈 哈!」
我看到在那人自以为很幽默的时候,葫芦生瞪了他一眼,我心中感到好笑,颇有 幸灾乐祸之意,知道此人必定会吃苦头。那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 种人,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无知地妄加非议,这种行为,最是无知,应该受点 教训。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门口,还没有推开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惨 叫,接著就是许多人问「怎么了」的杂乱声音。
我们回头看去,只见刚才口头上占了便宜的那人,还在不断惨叫,在地上打滚。
这当然是葫芦生做了手脚,难得的是葫芦生这时候完全象是没事人一样。
我和白素忍住了笑,于是神情很古怪,她显然想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却又不 愿意相信,所以才会有这种表情。
她想说甚么,却又没有开口,伸手敲了敲门,就推开了门,请我们进去。
门一推开,我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怔了一怔,里面的情形和我 脑中事先设想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事先设想的是:一个老妇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死神已 经在她身边──这是末期癌症患者的正常情形。
可是这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妇人,正坐在沙发上,身边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她 搥骨。
这老妇人当然应该是老妇人,可是我实在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老妇人──这时候的 感觉,如实记述出来,看起来更是语无伦次,然而当时感觉确然这样紊乱。
那老妇人是好端端地坐著,并不是软瘫在沙发上,她的脸色虽然十分苍白,一点 血色都没有,可是配合她的一头银发梳成的发髻,却又出奇的调和,使人感不到死亡 的阴影,只感到非常安宁的静止。
她的脸上当然有皱纹,可是配合她秀丽的脸和她那双顾盼之间,仍然神采流转的 眼睛,也显得十分和谐。
这是难以形容的容颜和神态,总之是使人一看就觉得舒服无比,所谓「如沐春 风」,大抵就是这种情形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甚么,想的是,早知道这赛观 音是出色人物,可是无论如何设想,也想不到她出色到这种程度!如果早知道这样, 再不愿意、再要冒险,也要前来。如果错过了和她会面的机会,实在是一大憾事!
葫芦生在看到了这种情形之后,用力伸手推开了我,步跨进了房间,赛观音立刻 向他望来。
赛观音的眼光非常柔和,她虽然只是望向葫芦生,可是在旁边的我,却也可以领 略到她眼光中的那种就算千言万语都无法说得清楚的感觉。
在赛观音的目光下,葫芦生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直视赛观音,神情激动,说 不出话来。
赛观音先开口,她未语先笑,笑容十分可亲,而且动人,很难想象她年轻的时候 笑容会怎样,现在就使人感到不论她说甚么,接著这种笑容而来的话,必然也会极其 动听。
这种感觉,实在是非理性之极,可是面对这样的笑容,谁还会去理会自己的感觉 是不是理性。
接著,赛观音缓缓摇了摇头:「小兄弟,你老了!」
葫芦生这才继续向前走,到了赛观音身前,蹲了下来,又望了赛观音半晌,才 道:「大姐姐,你也老了,不过还是那么好看。」
赛观音笑了起来:「上次伏牛山会后,到如今,有六十年了吧?」
葫芦生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他道:「五十七年九个月零三天!」
赛观音现出一副爱怜的神情,伸手在葫芦生头上轻轻拍著,她的声音也很激动, 不断地道:「小兄弟,你真是……小兄弟,你真是……」
这情景相当动人,也由此可知赛观音在葫芦生心目中的地位。相反来说,葫芦生 在赛观音的心目中,显然没有这样的地位。不过葫芦生绝对不会在乎,在他的有生之 年,还能够再见到赛观音,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赛观音又很感叹地道:「五十七年……五十七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从这时候向前推五十七年,对葫芦生来说,可能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 离开中原之后,一直在修习降头术,外面世界发生甚么样变化,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对于像赛观音这样的传奇人物来说,这五十七年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 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感叹。
葫芦生握住了赛观音的手,道:「不管发生了多少事,你永远是我的大姐姐,我 永远是你的小兄弟!」
这时候葫芦生已经是一个满脸皱纹、头发稀少、牙齿不全的衰弱,从他的口中, 说出这样如同在「肥皂剧」中才有的对白来,在场的我,听到了居然并没有感到肉 麻,也算是异数。
赛观音吸了一口气:「大姐姐在人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时候赛观音看起来完全不象是一个垂死的人,可是葫芦生是降头术大师,对人 的身体状况有极其深刻的了解,他既然握住了赛观音的手,就自然立刻知道赛观音的 身体状况,所以他对赛观音的话完全同意,并没有说任何虚假的安慰话,只是道: 「回天上去,你本来就是仙女下凡,当然应该回去。」
在一旁的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葫芦生那样说,很明显,表示赛观音确然在 人间的日子不久了。
赛观音笑了笑:「你真会说话。趁我现在还没有断气,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葫芦生连连点头:「只管说!」
第四部:历史
赛观音闭上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道:「除了于是和你之外,其余人都出 去。」
她这话是对葫芦生说的,话一出口,两个护士立刻走了出去,她对葫芦生说这样 的话,当然是针对我和白素而来。
我立刻感到有些事情会发生,果然,我和白素并没有出去,等待葫芦生向赛观音 解释,我们必须留在房中。
赛观音注视著我和白素──这时候我完全可以肯定赛观音对我们充满了敌意,可 是怪异的是她注视我们的眼光还是那样柔和,并不严厉,而在柔和之中,象是有一股 力量,要逼我们自己说出真相来。
一时之间病房之中没有人出声,气氛颇为古怪。
葫芦生也觉得应该为我和白素说话,他吸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人……他们两 人……他们两人……」
他本来应该说「他们两人是我的助手,请让他们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舌头在 「他们两人」这四个字上象是打了结一样,不断重复,无法再往下说。
赛观音的目光转向葫芦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葫芦生更是手足无措,干脆张大 了口,连刚才一再重复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心中叫苦不迭,我们在来之前,设想过一切情形,也商 量过应该如何进行。可是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葫芦生对赛观音的崇拜到了那种地步 ──他在赛观音面前,根本无法说谎!
所以他说不出我们是他的助手这样的话来。
而这时候在赛观音显然带有责备的眼光注视下,他更象是犯了错当场被抓到的孩 子一样,除了俯首认罪之外,没有任何选择。而且他的心中一定还在怪我们,不应该 要他来和我们一齐欺骗他最敬爱的大姐姐。
赛观音看到葫芦生这种狼狈的样子,向他笑了一笑,葫芦生立刻如释重负,大大 地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情形是只要他自己得到了赛观音的原谅就好,再也不理会我们 的死活了!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感到很尴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 ─我和白素的化装应该是天衣无缝,行动也没有露出马脚,所以我决定先沉住气,看 事情如何发展。
白素显然和我一样意思,都静以待变。
赛观音又向我们望来,目光还是那样柔和,她微笑道:「想不到我老婆子已经是 快死的人了,还能惊动两位高人。」
她已经「出手」,我们当然无法一直像傻瓜那样站著不动。我响应得含含糊糊: 「哪来的甚么高手啊!」
赛观音听了,呵呵笑了起来,一面还挥著手,神态象是熟人在说话说到了好笑的 地方一样。
她一面笑、一面道:「两位太客气了,我虽然老,可是人老精、鬼老灵,眼光还 不模糊,两位一进门,走这几步,我要是看不出你们武功非凡,我就是个瞎老太婆 了。」
她说著,又立刻望向葫芦生,仍然满脸笑容,道:「小兄弟,你本来和这两位高 手合计了来骗我的是不是?」
葫芦生像傻瓜一样,连连点头。
赛观音又道:「不过算你有良心,不能在大姐姐面前说鬼话。」
葫芦生满头大汗,又连连点头。
我不禁对赛观音十分佩服,因为她不但识穿了我们,而且轻轻松松,立刻控制了 局面,至少这时候我就尴尬之极,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只见白素向赛观音走去,笑道:「前辈真好眼力!」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显然不能再混蒙下去,所以白素干脆承认。
白素继续道:「请前辈看看我的武功是甚么家数?」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使出任何招数来,仍然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走著。
这分明是针对赛观音刚才所说看我们走进房来就知道我们是武术高手这句话而要 进一步考验赛观音的眼力。
赛观音双眉略扬,显然是接受了挑战,她立刻现出很奇怪的神情,很是疑惑,像 是想到了甚么,可是又不敢肯定。
这时候白素已经到了她的身前,在等她回答,赛观音又想了一想,才道:「真没 有道理,可是看起来,姑娘你的武术家数,竟然像我的一位老朋友!」
赛观音虽然说来还不是很肯定,可是我已经听得佩服之极,她所说的「老朋 友」,显然是指白老大而言,她能够在白素走几步路之间,就观察出了白素的武术来 历,要不是她自己本身对普天下的武术都了然于胸,而且有极高的造诣,怎么能做到 这一点?
白素笑道:「是吗?」
她话一出口,就伸手向赛观音,也看不出她想做甚么,好象是想轻轻去拍对方的 肩头。
而赛观音看到白素伸手向她,立刻也扬手,去抓白素的手腕,白素手一翻,反抓 赛观音,两人的动作,开始的时候很缓慢,可是越来越快,到了互相都抓向对方十七 八次之后,根本已经快到了看不清楚是两只手在动作的地步!
我一上来就看出她们两人在使同一套小擒拿法,而且都使得熟练无比。可是我却 不明白何以白素会和赛观音使同样的武功。需知「小擒拿法」只是一个总称,其间微 妙的变化,各门各派都不同,而这时候她们施展的却显然完全一样!
正在两人动作越来越快,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时候,动作突然停止,却是赛观音抓 住了白素的手腕!
这时候我对赛观音身怀精湛无比的武术已经毫无怀疑,一看到这种情形,唯恐白 素吃亏,正想扑过去相助,可是才一提气,就看到白素虽然被赛观音抓住,然而赛观 音并没有发力。白素正俯身在赛观音耳边低语,同时也料到我可能会妄动,所以向后 摆手,我就不再行动。
当她们动作突然停止的时候,赛观音很有茫然的神情,等到白素向她说话,有一 刹那,她象是很激动,随即闭上了眼睛,一直到白素说完,才再睁开眼来,看来神情 平静。
从她的神情变化来看,她刚才显然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我不确切知道白素对 她说了些甚么,只是大致可以猜到而已,所以当然也无法知道赛观音曾经想到了些甚 么。
这时候在病房中的人,最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人,当然就是于是, 她瞪大了眼,满脸疑惑,却连如何发问都没有头绪。
赛观音睁开眼睛之后,向白素点了点头,很有欣赏的意味,然后立刻又瞪了我一 眼,虽然她的眼光绝不严厉,可是我还是立刻立正,表示敬意,也表示我接受她的责 备。
她接著道:「好:你们两个,可以留下听我说话。」
这时候不但于是莫名其妙,我和葫芦生也同样不明白白素对赛观音说了些甚么, 可以使赛观音不但准许我们留下来,而且不追究我们假冒身份这件事情。
后来我问白素,原来事情的内容还相当复杂,虽然当时我在场,看到全部经过, 可是却也无法了解──由此可知,所谓「眼见是实」这样的说法,并不一定可以成 立。
原来白素和赛观音当时所施展的那套「小擒拿法」是白老大独门所创,白素从小 就学会。而白老大曾经告诉过白素,他把这套独门小擒拿法,在伏牛山下传授过给赛 观音。
白老大在提到他和赛观音的交往时,并没有详细说些甚么,可是言语之间,白素 早就听出赛观音对白老大大是有意。赛观音虽然是江湖上千万人暗恋的对象,可是她 对白老大的那份情意,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老大假装完全不知道赛观音的心 意,在白老大离开了伏牛山之后,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当时赛观音说白素的武术家数像她的一个老朋友,白素就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 武功和白老大同一路数,所以她到了赛观音面前,就耍出了这套小擒拿法,赛观音一 看,就自然而然用同样的功夫来应付。
需知道赛观音能够令无数男人倾倒,偏偏白老大不领会她的情意,所以她的失落 感比寻常女子失恋更甚许多,在白老大离开之后,她把对白老大的思念,都化为练功 夫的力量,把白老大所传授的这套功夫,练得滚瓜烂熟,所以和白素同时施展,才能 双方动作快得如此不可思议。
白素故意让赛观音抓住自己,这时候赛观音对于白素和白老大有极其密切的关 系,再无疑问,就算抓住了白素的要害,也不会发力。
白素算准了这一点,而且也知道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会沉不住气,所以立刻向我 摆手,而我已经几乎要向前扑了出去。
虽然当时我只是吸了一口气,身子甚至于没有动弹,可是像赛观音这样的高手, 讲究的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在她周围十步范围之内,任何动静都难以瞒得过她的 耳目。她当然知道我想干甚么,所以她才瞪了我一眼。
而白素一被赛观音抓住,立刻就在赛观音耳边低声道:「晚辈白素,是前辈在伏 牛山老朋友的女儿。」
白素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她才道:「我和卫斯理都是很引起注意的 人物,所以于是上次来找我们,我们故意拒绝,等待机会,知道前辈想和葫芦生会 面,我们知道前辈是想把秘密告诉葫芦生,所以我们冒充葫芦生助手,来拜候前辈, 本来还想索性连前辈也瞒著,只是听完了秘密之后,立刻就走,以免节外生枝,谁知 道前辈法眼如此锐利,只好自己招认。为了安全起见,还请保守秘密,连于是都暂且 不要说,以免我们难堪,向前辈叩头了。」
这一番话有真有假,却把一切事情都说得明明白白。赛观音是何等人物,自然一 听就懂。
她本来就属意我和白素来倾听她的秘密,由于我们拒绝,所以才想到了请葫芦生 来听的方法。现在我们既然来了,而且白素给了当日拒绝、现在冒充的充份理由,赛 观音自然立刻接受。
我很佩服白素在当时这样尴尬的情形下,立刻想到了有效的化解方法。
赛观音听白素说完,就松开了手,在白素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了准我们留下 的话。
然后她望向葫芦生:道:「小兄弟,麻烦你一件事。」
葫芦生在一旁,一直在冒汗,听得赛观音这样说,立刻道:「大姐姐只管吩 咐。」
赛观音神情严肃,道:「我有许多话,要对这两位……你的助手,和我的女儿 说……要说很长时间。我不想有别人听到我的话,所以请你用心留意,是不是附近有 人偷听。你要全神贯注,甚至于听不到我说的话都不要紧──这些话和你一点关系都 没有。而有没有别人听到这些话,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明白了吗?」
葫芦生沉默了一会,显然是在心中把赛观音刚才所说的话默念了一遍,这才认真 地回答:「我明白了。」
他说著,很快的沿著病房的四壁走了一个圈,然后又看来杂乱无章地在病房中来 回走动,再然后就走到一个角落,面壁站定,一动不动。
我知道刚才葫芦生的行动,是用降头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有人,甚至于任何 生物接近他布防的范围,他立刻就能知道,设法应付。
我知道有了葫芦生的「布防」,赛过一百人的防守,可以放心不会有人偷听得 逞。
不过我还是很小心,因为葫芦生未必能够觉察事前的布置或先进的电子仪器。所 以我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开始以我们的专业知识,在病房中展开搜索。
这时候于是的表情奇怪之极,显然她对于发生的事情大惑不解,可是也显然由于 她一向惯于听从她母亲的安排,所以并没有提出疑问。
等到我和白素搜索完毕,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的窃听装置,我道:「可以肯定,在 这里说话,除了在这里的人之外,不会有别人听到。」
赛观音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于是招了招手,要于是坐在她的身边。
于是走了过去,在她母亲身边坐了下来。赛观音握住了女儿的手,轻轻地拍著她 的手背,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不能决定是不是应该让你听我说的事情。」
于是很镇定地道:「妈,其实你已经决定了让我听的!」
赛观音缓缓摇头:「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会害了你──你研究现 代史,我要说的事情是现代史上最大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会忍不住要把它发表, 而这样做会替你带来巨大的灾祸,这就是我犹豫不决的原因。」
她们母女二人只管说话,我在一旁本来已经感到很不耐烦,可是听到这里,又觉 得赛观音对于是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赛观音一再提到她将要说的秘密,可能会给知道秘密的人带来灾祸,由此可知, 这秘密一定关系重大,牵涉到了某些隐秘,会有人绝对不想秘密公开,而不想秘密公 开者一定有很大的势力──至少像赛观音这样身份的人,也会被灭口!
所以她在事先,一定要谆谆告诫,告诉女儿,若不是肯定了自身的安全,就绝不 能泄露这个秘密。
对于平常人来说,为了自己的安全而保守一个秘密,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 是于是却不同,她是一个历史研究员,而秘密如果和历史有关,甚至于可以改写历 史,作为历史研究者,在知道了之后,必然会想把它公开──这是历史学家的责任。 要一个有良知的历史学家知道了历史真相之后而不公开,任由虚假的历史冒充,这对 于历史学家来说,是对他人格的最侮辱!
(当然世界上也有根据当权者的意思而刻意假造历史的所谓历史学家──这种人 根本早就没有了人格,也就不存在侮辱人格的这个问题了。)
赛观音当然知道女儿是有知识分子良知的历史学家,所以在快要说出秘密的时 候,还再一次婉转地提醒:不要为了还历史的真相而牺牲自己。
如果于是的知识分子良知强烈,赛观音的警告,不会起到作用,这时候我看到于 是眉心打结,想了一会,问她母亲道:「你的意思是,我将听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 现代史有关?」
赛观音点了点头。
于是再问:「那是历史的真相?」
赛观音再点头:「除非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于是现出很为难的神情,显然她心中认为知道了历史真相而不公布,是不可思 议,也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她道:「妈,你知道研究历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来,让后来的人知 道。」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在只有当权者说话而没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所谓历 史,是由当权者决定的。讽刺的是当权者还最喜欢喊叫『人民决定历史』这样的口 号!相信你必然知道,现在为大众所知道的历史,有多少是真正的历史!也更应该知 道有多少历史真相被隐瞒下来、多少历史被篡改过!令堂将要告诉我们的秘密,也可 以作如是观!」
于是的神情很复杂,有迷惘、有痛苦、有无可奈何,显然是她感到我刚才所说的 话,难以反驳──在强权统治之下,所谓历史从来就是统治者手中的面,搓圆按 扁,还不是完全按照强权统治阶层的意思。
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当然很深切地知道这种情形,这是最大的讽刺。
我的话是在强烈的告诉她:既然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就知道许多历史 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桩。如果觉得这种环境难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 的是比这种环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转换到能够把历史真相还给历史的地方去。
我相信于是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没有多久,于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她母亲和我点了点头。
赛观音也向我点了点头,很有嘉许之意。显然是因为我的话使得于是知道了她的 处境和在听了秘密之后应该怎么做──这一直是赛观音在担心的事情,现在于是既然 明白,赛观音就可以放心让她听秘密了。
赛观音在向我点了点头之后,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睁大眼睛,望著天花 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刹间,她象是受了甚么魔法所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话,那么这个魔法就叫做「回忆」,赛观音是一个 九十六岁的老人,这时候她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起回忆,看来至少超过半个世纪!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等到赛观音开口,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完完 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种情形足以证明赛观音在回忆的漩涡之中打转,思绪很是 紊乱,所以我也预算要听一场可能很乱的话──听这种混乱的叙述,需要有一定的耐 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听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些甚么。
赛观音的第一句话是:「有一个人,叫做『军师娘子』,你们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可以说突兀之极,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个人就有五双不知道该如 何回答,这时候于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却恰恰知道赛观音所说的军师娘子这个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而是在和年轻人交往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反而我见过 军师和军师娘子的女儿。
所谓「军师娘子」,就是军师的妻子(娘子),而所谓「军师」是关外一个马匪 头子。关外的土匪俗称「胡子」或「胡匪」,大多数都是粗人,这个外号叫军师的, 却是读书人,出身是教师,是土匪中的异数。
军师和军师娘子的相识、结合的经过很富传奇性,年轻人向我说过(在「年轻人 故事」中有──由于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记不清楚是在哪一个年轻人故事中的 了。)我印象相当深刻,赛观音这时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
这军师娘子本来是一位卖唱的姑娘,在成为军师的妻子之后才开始学武功、学骑 术、学枪法,后来能够在马背上双枪齐发,百发百中,当然变成了强盗群中出色的人 物。
当时我只想到赛观音忽然提起军师娘子这个人来,是因为她和军师娘子一个在关 外,一个在关内,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干的都是同样的行当,在 回忆的过程中,忽然想起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当时就大声回答:「知道,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很知道些她的来龙去 脉。」
赛观音点了点头:「这就很好,省了我介绍她,于是如果不知道军师娘子,烦两 位事后告诉她。」
我和白素答应,于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们,显然对我们「降头师助手」的 身份起了极度的怀疑。
这时候如果再对她隐瞒下去,当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于是 虽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著我们看了一会,却还是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是 由于她不论怎么看,即使明知道我们是谁,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她摇头并不是不 相信白素对她所说的话,而是对我们改变外形的本领感到不可思议。
赛观音这才说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么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说─ ─」
她才说了一句,于是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妈,你是为了反抗欺压才走上了 这条路的!虽然在那疯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许多罪名,可是后来组织都帮 你平反了,组织还给你出色的革命战士的称号,你不必为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而感到羞 耻!」
于是这一番话,是在对她当过土匪的母亲的辩护,可是她却实在太不了解她的母 亲了。
赛观音刚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 羞耻。
其实感到羞耻的正是于是自己,所以她才会急急忙忙为母亲辩护。
果然赛观音很平静地向于是道:「我从来没有为当过土匪而羞耻,相反,那是我 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于是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有再说甚么。
赛观音不理会于是的反应,兀自又说了好几次:「真痛快……真痛快……」
这时候不但是于是,连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为然之色,不过大家都没有出言说甚 么──各人立场不同,感觉也就不同。当土匪的觉得抢劫和杀人痛快之极,被抢的和 被杀的自然绝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抢劫杀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论,规模小的叫做「劫富济贫」,规模大的叫做 「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么不对,而且还有伟大的使命感。
这也是立场问题。
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立场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 而黑的一定说黑的道理对,白的也必然说白的道理对,你说是黑的对还是白的对,完 全由你是黑的还是白的来决定。
(这一番话:念起来很赘口,可是却可以解释许多问题──许多争论不休没有结 果而其实根本不必争论的问题。)
当时的赛观音自顾自陶醉在她过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过了一会,她才望著于是 道:「还是从认识你爸爸开始说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说来话太长,也和我要告 诉你们的秘密,没有甚么关系,现在不必说,等到要紧的事情说完了,我要是还没有 死,你们又有兴趣,我可以再说。」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真怕她从小说起,照她那种说话的方式,不知道要说 到甚么时候。
赛观音说话的方式,真叫人难以预测,她忽然又问于是:「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 爸爸说话的口音有点怪?」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表示无声的抗议。
第五部:烙印
她一再强调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要告诉我们,可是却忽然又毫不相干地去讨论于 是的父亲,于放大将军说话的口音!虽然有些人说话喜欢东拉西扯,可是像赛观音那 样,只怕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于是的神情很有些无可奈何,只好顺著她母亲的话道:「是,爸爸是贵州人,或 许贵州的口音就是这样子。」
赛观音摇头:「他虽然说是贵州人,可是并不是汉人,而是大凉山上的彝人,而 且还是生彝,在他十六岁之前根本不会说汉语,是以后才学的,虽然后来说流利了, 可是总有些怪。那时候,彝族是奴隶社会,生彝的社会,奴隶制度更加森严,你爸爸 一出生就是奴隶,在他十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妹妹,打伤了一个奴隶主,他 带著两个妹妹逃亡,逃过了如狼似虎的奴隶主的追捕,却逃不过真正的虎狼之口,他 两个妹妹,都死在虎口,他自己也被咬得全身是伤,仗著年纪轻身子壮,挣扎撑出了 大凉山,算是命不该绝,遇上了刚好行军经过的部队,把他救了下来,而且收容了 他,从此他就成为一个革命军人了。」
赛观音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些和所谓秘密是不是有关系,可是也听得很用心。因为她 说的是赫赫有名的于放大将军早年的事迹,她刚才所说,虽然简单,她的语气也很平 静,可是就在那一番话中,就已经包含了不知多少血和泪!
于是「啊」的一声,道:「我小时候,爸爸总让我看他身上的伤痕,指著伤痕 说:这个是日本鬼子给的,这个是反动派给的、这个是老虎咬的……我总以为老虎咬 是爸爸在说笑,原来却是真的。」
赛观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发出声。于是还在继续,语音 感慨、神情有些激动,她道:「爸爸真是伟大,一身献给他的理想和事业,完全把自 己融进了理想之中,真是太伟大了!」
本来女儿崇拜父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足为怪。可是这时候于是在这样说的 时候,视线完全不接触她的母亲,很显然她在赞扬父亲的同时,在心中却在非议她的 母亲。
我早就感到于是对她母亲的态度,表面上很尊敬亲近,可是内心却很轻视疏远, 我还以为我的感觉不正确,可是此时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却再也没有疑问。
不但是我感到了这一点,看赛观音的反应,更可以知道这种情形存在已经很久, 因为赛观音立刻可以感觉到,于是在赞扬父亲的同时,潜台词是对母亲的不满和轻 视。
这种情形比较特别,当时我虽然肯定了这一点,可是也难以明白其中原因何在。 一直到后来,和白素以及几个心理学家讨论,才算有了一定的结论──普通的心理学 家,也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幸而参加讨论的心理学家之中,有一位对于现代史有特别 的研究,而且专门研究那十年的大疯狂所造成的心理深刻影响,所以他才能说出一定 的道理来。
本来我在叙述故事的时候,绝少说题外话,以免影响故事的紧凑性。不过接下来 所说的这些,不算和故事没有关系,如果读友没有兴趣,可以略过去不看,损失不 大。如果看了,至少会对故事的时代背景,增加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位心理学家说得很透彻,他道:「在于是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中,有一种极可 怕的现象──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烙印,这个无形的烙印叫做『出身成 份』。『出身成份』被简单地、白痴式地分成好和不好两种。像于放将军那样,是属 于根正苗红的好出身;而赛观音的土匪出身,属于最坏的一种。好出身受到崇敬和好 待遇,在政治上可以成为新的权贵;坏出身就永远是清算和被斗争的目标,是社会的 最底层,理所当然受到轻视。这种烙印对心理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传统的亲情,所以 在那种环境中,儿女和父母常有所谓『划清界线』这种乖常的行为。」
当时我提出来:「赛观音虽然当过土匪,可是她的出身,想来必然不会是地主资 本家,一定是穷苦出身,而且可以想象,一定受尽了欺躏和压迫,其中不知道有多少 血泪交织的经过,才走上了当土匪这条路的,何况后来她显然和于放一起,投入了为 理想主义而斗争的大道,难道这土匪的烙印是终身的?」
我得到的回答是:「已经说过,好或坏的烙印,是白痴式的二分法──根本没有 思想过程,哪里理会得那么多。」
我想起很多人在那种环境中的遭遇,不得不承认心理学家的分析正确。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当时立刻又道:「不对啊,于放大将军的出身如此合乎好的 标准,为甚么他后来又被残酷地对待,以至于死得惨不堪言呢?」
当在医院病房,于是说她父亲的伟大时,由于表现了对她母亲的轻视,使我对于 是起了反感,我想到了她父亲的悲惨下场(全世界都知道这位大将军的下场是如何可 怕),所以我忍不住道:「你父亲把自己完全融入了理想,可是理想却好像并没有善 待他!」
于是脸色煞白──这反应正常,然而她同时向她母亲看了一眼,目光绝不友善,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她为甚么要这样做,直到听了心理学家的分析,才知道究竟。
心理学家回答我的问题:「大将军之所以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当然是由于他和一 个土匪结婚的缘故,受到了妻子是坏出身的连累,就很容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中倒 下去。他们的女儿在父亲和母亲遭遇悲惨的同时,自然也跟著受苦──其所受的苦 难,绝非外人所能想象于万一!尤其她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遭遇必然更百倍不 堪。这种可怕的经历,她认定了是由于她父亲娶了一个土匪当老婆的缘故,所以把怨 气全都出在她母亲的身上。」
心理学家在分析了何以于是会对她母亲有这种态度之后,继续评论于是的为人, 道:「这位女士也很无知,亏她还是研究现代史的,竟然不知道在权力斗争的风暴之 中,有土匪老婆固然要被清算,没有土匪老婆,要清算还是一样。随便加上罪名,就 可以任意虐待至死,连有国家元首身份的都不能幸免,比起来,大将军又算得了甚 么。」
我很同意这种说法,至于于是会不会终于明白,我当然无法知道了。
回到病房,当时于是轻视她母亲的身体语言是如此明显,连我都忍不住出言讽 刺,赛观音当然也知道。而且她受女儿这样对待,显然已经很久,到这时候,她也到 达了忍受的极限。
她盯著女儿,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而且在渐渐发青,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极端的 无可奈何和伤心,她的声音颤抖,向于是道:「你只看到过你爸爸身上的伤痕,从来 也没有看过你妈妈身上的伤痕,现在就让你看看!」
我留意到于是在那一刹间,有一丝不屑的神情显露,分明她的心中在说:你会有 甚么伤痕──就算有,只怕也是在当土匪的时候留下的!
连我都看出来于是心中在想些甚么了,赛观音对她女儿的了解当然比我深,她立 刻激动的提高了声音:道:「这伤可不是当土匪留下的,是为了完成组织交代的任 务,奋不顾身,不怕牺牲,学你爸爸的话,是日本鬼子给的!」
她话才说完,突然动作很快,坐直身子,就掀上衣。
她这个动作突如其来,虽然她已经高龄近百,可是毕竟是女性,我立刻拧过头 去,可是由于她的动作实在太快,在拧头之间,眼光还是扫到了一些景象。
我很难说自己究竟看到了些甚么,只是在那一瞥之间,我看到的绝不是人身体的 某一部份,不是人的胸部,更不是女性的胸部,而是无以名之,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乱七八糟得难以形容!
我既然已经转过头,当然不能回头再看,只是感到人的身体部份会变成这样,当 时受伤的程度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只听得于是发出了一下惊呼,白素则陡然吸了一口气。从她们两人的反应,尤其 是一向镇定的白素也会感到吃惊,可知眼前景象之可怕。
后来我问白素赛观音的伤痕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情形,白素摇头道:「无法形容─ ─也无法想象当时她受了这样的伤,是怎样可以活下来的。」
白素说无法形容,我当然也不能再追问下去。
却说当时我听到白素走过去的声音,白素说道:「来,我帮你把衣服整理好。」
我知道那是白素在告诉我可以转回头来了。
我转回了头,看到赛观音的神情很激动,白素在她身边,轻轻拍著她的背。而于 是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只是张大了口在喘气。
赛观音缓过气来,道:「这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是为了在任务中救你爸爸,才受 的伤。那一次你爸爸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我舍命相救,他就不止断一条手臂,瞎一 只眼睛,早已牺牲了。我向你说这些,并不是表示自己有功,我这条命,也是你爸爸 救的,我们结成夫妻的时候,或许有些勉强,可是成为夫妻之后,却真正相爱,爱得 生死与共。在十年动乱之初,组织对他说,只要将我一脚踢开,就可以不受我出身不 好的牵累,他明知道不服从组织会有甚么样的可怕后果,还是坚决不肯离开我,这份 真情,真是可以对天地,昭日月,我知道你在那十年吃了许多苦,就埋怨我累了你 们,可知道我和你爸爸的真情,比海还深。」
她一口气说下来,再加上心情激动,难免连连喘气。
于是听得低下头来,沉声道:「大伙批判爸爸的时候,是说他当时身为革命军 人,明知道你是土匪头子,不应该和你结婚──就算对你有好感,也是丧失了立场。 而当时你肯跟爸爸,显然是为了利用爸爸的身份,来掩护自己,逃避制裁!」
她们母女之间心中的疙瘩,显然由来已久,到了该爆发的时候,连有外人在场都 顾不得了。
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曾考虑是不是可以把这段经过略去。考虑的结果是保 留而尽量简化。
保留的原因是那段经过,展现了赛观音过去的经历,尤其是她和于放大将军之间 的事情。这个故事,赛观音是最主要的人物,她过去的一切,自然也和整个故事有 关。
而这一段经历,发生时所处的环境,和这个环境没有接触过的人,尤其是青年 人,会感到莫名其妙,不能想象人类社会中怎么会有那样的环境──如果想对这种到 目前还存在、只不过搽上了一些脂粉来掩饰的环境有进一步了解,可以多看一点有关 这方面的书籍,有很多文学作品用这种环境做背景,都是一些很好看的小说,值得一 看。
却说当时赛观音听得女儿那样说,抬头向天花板,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中充满了 泪水,泪水已经满盈,可是却始终没有流下来。由此可知她虽然伤心透顶,不过由于 她性格坚强之极,所以硬是不流泪。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是自言自语地道:「大哥,我罚过誓不将这件事说出来 的,然而现在我们的女儿这样说我,我也快和你来相会,我看还是非说不可,当年女 儿闹著要和我划清界线的时候,你不是也差点说了吗?」
她的这一番话,分明是对已经死去的丈夫所说,我们听得很清楚,可是却一时之 间无法明白内容。
赛观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略顿了一顿,忽然柔声叫于是,道:「女儿,当时 你带著一群年轻人,冲进来,逼问我当年要嫁你爸爸有甚么反动企图,你爸爸赶到, 你可还记得当时你爸爸对你说了些甚么。」
于是吸了一口气:「记得。」
赛观音道:「好,说出来。」
于是道:「当时爸爸为了保护你,才这样说的!」
赛观音重复:「说出来!」
于是沉声道:「当时爸爸说:『你们都弄错了,当年不是她要嫁给我,而是我做 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她……』,说到这里你就没有让他说下去。」
赛观音声音很平静:「你就一直没有怀疑这番话?没有想一想你爸爸究竟做了甚 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于是没有任何反应──非常明显,她完全不以为她所崇拜的父亲会犯任何错误。
赛观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自顾自道:「那是日本鬼子打进来的第二年,许多江湖 上的朋友都纷纷投入了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当时我带领的这股力量最强,有一千多 人,八百多杆枪,许多乱七八糟的军队都想我带著手下,和他们合作,我完全拒 绝。」
赛观音忽然讲起她自己的往事来,我不知道这和她要对我们说的所谓大秘密是不 是有关,所以也不敢打断她的话头。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用唇语回答我:既来之、则安之。
我只好耐住性子听下去。
而这时候对赛观音所说的话,最反感的还不是我,反而是于是。我就在她的身 边,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自言自语:道:「为了保持自己的势力,连打日本鬼子 都不顺意!」
从于是的态度来看,她对她母亲的土匪出身之不谅解的程度,至于极点。
赛观音不知道是听到了于是的话假装没有听到,还是真的根本没有听到,这时候 看她的情形,完全沉湎在回忆之中──从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来听,她的话还是对于是 在说,可是她的视线却完全不在于是身上,而是呈现一种非常散乱茫然的眼光,完全 没有焦点,不知道望向何处。或许这时候她的眼光也随著回忆而望向过去,这种情 形,很是特异。
她继续道:「一直到你爸爸带著部队来到了山下。那时候你爸爸虽然才二十岁, 可是已经是一营之长,不但在他们自己的部队之中,而且在敌人和其它部队中,大家 也都知道有一位打仗不怕死的娃娃营长。」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再说下去:「我当然也久闻这位娃娃营长的大名, 可是却没有料到他在弟兄们的心中有那么大的影响的,他并不向我们进攻,只是在山 下喊话,要我们不要再当土匪,和他一起去打日本鬼子,把侵咯者赶出去,救国家, 救人民!」
我现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尽量把赛观音当时的叙述简单化,要不然单是她和 于放的认识经过和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可以是一部长篇小说。
当时她说到于放用喊话来招降,她就把当年她听到的喊话的内容,详详细细,我 相信详细到了一字不改的程度,都重复出来,而且语调激动,说到国家将亡,再不起 来抗敌,我们子子孙孙都要做亡国奴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不禁受到感染。由此可知, 当时听到的人,心情会如何激动。
赛观音说下去:「喊话第一天,就有一百多弟兄奔向这娃娃营长的队伍。我又惊 又怒,第二天,那喊话就象是魔咒一样,又喊走了二百多人,而且还都是带著枪投过 去的!」
于是听到这里,由衷的喝了一声采:「好!」
不但是于是听到了她父亲当年的事迹,心向往之,连我听到了也十分神往。
这喊话战术正是于放所属的军队在战场上惯用的心理战术,使用各种各样动听的 口号,激动人心,使对方丧失战斗意志,属于许多军事天才的天才创作之一。
这种心理战术,在当年娃娃营长对付伏牛山土匪时候使用,只不过是小之又小的 尝试,在军事史上,有不少几十万大军对垒的时候,就用这种战术,使得对方军队加 速瓦解的记载,所以千万不能等闲视之。
赛观音也跟著说到:「好!真好!第三天,走的人更多,很多人算是有良心,人 走了,把枪留下。一连七天,我身边只剩下三十二人,倒有二十七人是女人。这留下 来的三十二人,都是我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的,说甚么也不会离开我,我知道他们心中 也想投奔军队去打日本鬼子,可是他们不会离开我。到了第八天,喊话的内容改变, 说是我们再不归顺,就要发动进攻了!」
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真是反动到底!」
赛观音还象是完全没有听到,她道:「如果军队一到的时候就进攻,我们有足够 的防御力量。可是现在人已经走了九成九,而且军队必然利用投诚过去的人打前锋, 这些人本来就是山上下去的,对山上的地形熟悉无比,我们在山上的人,就算想躲, 也躲不过去,真正只有死路一条,这娃娃营长,已经把我们这三十三人逼到了绝 境!」
于是这一次实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为甚么不投诚,难这当土匪真的会上 瘾?」
于是这样说,实在很过份,连白素都皱了皱眉,赛观音咯顿了一顿,虽然她仍旧 不看于是,不过对于是的话却有了反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我 为甚么不投诚?因为我不相信官!我不相信官府,也不相信官军!」
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咬牙切齿,可是却完全可以使人感到她内心深处 那种深切的悲伤和沉痛。
赛观音这时候和后来都没有说出她为甚么如此不相信官府或官军的原因,我也没 有机会问,所以始终不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不过可想而知必然和她与官府之间有极 其惨痛的经历有关。
而且推测那和赛观音从好好的一个闺女变成土匪的过程,有很大的关系。
其中过程当然又是血和泪交织而成,是无辜老百姓的痛苦,而不会是官府的痛 苦。
于是听了她母亲这样的表白,一点也不感动,立刻道:「你这是是非不分!把革 命组织和反动政权混为一谈,认识模糊,完全没有立场!」
本来我对于是就不是很有好感,这时候听到她一连串完全不必经过大脑,自然而 然脱口而出,只有在所谓革命组织的斗争会上才使用的语言,更是反感。
在赛观音还没有有反应之前,我就冷冷地道:「不相信官府还是对的──不论是 甚么样的官府,都不能相信。我想当年在伏牛山上下去,投入了军队的人,一百个之 中,有九十九个半,都因为身上有『当过土匪』的烙印,而不会有好结果。要他们投 诚时候说的好话,谁会记得。」
赛观音这次及应极快,她陡然笑起来,笑声绝对和悦耳的程度相去甚远,她道: 「连当年说好话的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被自己人整死了,其它人的下场,可想而 知。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里,算是上上大吉,好歹也捞个烈士当。不过他们这个烈 士,和真正的烈士不同──在我说到那个大秘密的时候,会详细说。」
听到赛观音最后一句话,我不禁傻了眼。敢情说了半天,和她要说的大秘密,还 没有沾上边!
照这样说法,要说到甚么时候才能到她要说的秘密!虽然她所说的一切我都很有 兴趣听,可是我却怕她还没有说到正题,生命就结束──医生早就说过她随时可能死 亡。
我心中迅速地在想,如何技巧地提醒她这一点,白素却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 我由得她说下去。
就那么一个犹豫之间,赛观音已经继续往下说,我连插口的机会都没有。
赛观音往下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结果都在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中倒下去,最 后逃得过那十年疯狂的,不会超过五个人,他们都死在自己人手里了,这些人全是当 年听了喊话,热血奔胜,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好汉子!」
她说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和白素跟著感叹──死在敌人手里,将一腔热血 献给了国家民族,子魂魄兮为鬼雄,也不枉了此生!可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而且受自 己人的残酷虐待比敌人更甚,真不知道是甚么名堂,像于放大将军那样,真是死不瞑 目。现在来一个平反,如何能补偿当时大将军死亡时的痛苦于万一!而最滑稽讽刺的 是,发动疯狂的罪魁祸首,依然大模大样在殿堂之上,享受庙祭,所有人都噤若寒 蝉,连提出来讨论一下都不敢,一个民族的奴性和是非不分到了这种程度,真想不出 还有甚么现象比这个更悲惨、更绝垦的了!
像于是那样,专门研究现代史,对这一切都应该再清楚不过,可是她却不去追求 罪恶根源,还在计较她母亲的出身成份,就是一个典型。
我在反感之余,陡然觉得像于是那样,从出生起就在那种环境中,没有机会接触 外面世界的人,根本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算是一个人,只知道甚么都听组织的话,完 全丧失了自我,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不过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你觉得他可怜,他可能觉得你莫名其妙。像这时候,我 和白素和赛观音都十分感慨,而于是神情不屑,好像觉得那些人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她哼了一声:「你们三十多人准备抗拒到底了。」
赛观音象是在响应这个问题,又像不是,她声音仍然很平静:
「当时我告诉他们,我不会下山,而他们,我不要他们在军队进攻的时候走上死 路,我命令他们下山去,他们个个痛哭流涕,和我诀别……虽然后来他们之中好些人 死得很惨,可是毕竟多活了许多年……等到所有人都下了山,我以为军队会离开,谁 知道那个娃娃营长为了立威,也为了日后可以更顺利收编土匪部队,硬是不肯放过 我,在全体官兵面前,声称要将我活捉下山,而且他要单枪匹马行事,独自一个人上 山抓我……他真的一个人都不带,自己摸上山来。从山上的布置的警戒线发出警告, 我知道有人上了山起,到第四天我才和他面对,我们先枪战,后动刀,到最后赤手空 拳放对……」
必须说明的是,赛观音在叙述那段经历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她和于放在山 上,进行各种形式的斗争达到五天之久,几乎每分每秒都生死相搏,惊险万分:有的 时候,她命悬一线,有的时候,于放一只脚进了鬼门关。赛观音说得很生动,尽管我 们知道两个人后来都没有事,可是听的时候,还是提心吊胆,替他们捏冷汗。
不过我不打算将这一切照赛观音所说的叙述,因为那至少要花十万八万字,完全 是另外一个故事,其中的精采曲折部份,各位不妨自己做设想,是很有趣的事情。
我只简单的说在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正值盛夏,那天天气闷热,满天乌 云,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漆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赛观音仗著自己对山上的地 形熟,看到遇上了这样的天气环境,以为是老天爷帮忙,她设计把于放引到了一个悬 崖的边上,准备在那里动手,她算得很好,在动手的时候,有一半的可能,于放会自 己踩空,跌下悬崖去,还有一半的可能,她可以将于放打下悬崖。
于放果然中计,被引到了赛观音预先设计好的所在。她非常小心,因为在黑暗之 中,她也一样危险万分。
第六部:男女
他们就在那里动手,于放虽然不会武术,可是身手极其灵敏。动作快疾如同猿 猴,而且最令赛观音感到意外的是,在黑暗中动手,她虽然占到了熟悉地形的便利, 可是却一点都占不到便宜,一上来就处于下风。
于放甚至一面动手,一面很轻松地发出笑声,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在黑暗中和强 敌拼命的紧张,反而是赛观音自己,虽然地形很熟,可是毕竟处于甚么也看不到的黑 暗之中,不免战战兢兢,十分小心,所以两人一动上手,赛观音很快就处于下风。
这时候赛观音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把于放引到这里来动手,是一桩蠢事,可是 无论她如何想,当时也想不出她是错在甚么地方。
一直到了第二天,甚么事情都发生了之后,于放才告诉她错在何处。
原来于放是大凉山上的彝族人,是没有开化的生彝,以原始的狩猎方法生活,而 且习惯在晚上打猎,越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越是他们打猎的好时光,千百年下来,彝 人差不多都有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
而于放的这种本领,在他们族人之中,数一数二,虽然不能在黑暗之中看东西和 白天一样清楚,可是赛观音对地形熟悉的优势也绝不存在,在黑暗之中动手,于放简 直象是猫耍老鼠一样!
关于能够在黑暗之中,人的视觉系统还能运作这一点,很有些匪夷所思,普通人 当然没有这样的异能。当时我听赛观音说起于放有这样的本领,也是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