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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铁蛋相聚,说起于放有夜视的异能,铁蛋也摇头,说是没有听说过,不 过铁蛋回忆起来,说于放大将军确然十分善于夜战和夜行军,经常在晚间向敌人发动 进攻,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在军队之中,人人佩服。
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于放有夜视之能,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夜视这种本领违反人 体生理结构的原则,所以我一直不完全相信──由于不完全相信这一点,所以对赛观 音的叙述,也有一定程度的保留。
因为在赛观音所说的往事之中,于放是不是有夜视的能力,占很重要的地位。赛 观音后来所说的一切是不是可信,也可以说完全建立在这一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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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后来又陆续问了不少人,都没有肯定的答覆,后来还是遇到了年轻人和黑 纱公主,他们说起亚洲之鹰罗开,听说也是彝族人,不妨找他问一问。
我就开始寻访罗开──要找这位仁兄的困难程度,大概仅次于把原振侠医生从不 知道哪一个空间找回来。一点也不夸张,前后足足三年,罗开才出现在我的面前。
所以于是来找我,我和白素和葫芦生一起去听赛观音讲故事,是很多年之前的事 情了。在没有完全肯定赛观音所说的一切可以成立之前,我完全没有把这个故事记述 出来的意愿。而即使后来觉得赛观音所说的事情,有发生的可能,我对于赛观音所说 的「由于有这样的隐秘,所以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形」那种结论,还是不能同意, 所以又考虑了很久,才把这故事记述出来。
我终于决定把这故事记述出来的原因是:这故事本身,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 故事非常有趣,而且极富传奇性,这合乎我记述故事的原则。
其次和故事有关的人物,个个性格鲜明,非常能够反映现实环境──使人们明白 这种环境灭绝人性的可怕,是说故事者应有的理念,必须尽量表达,而通过这个故事 来表达,再现成不过,有这样的机会,当然不可放过。
见到了罗开之后,我当然第一时间,就向他询问有关夜视异能这回事。
罗开回答得很轻松:「那有甚么稀奇!我们族人之中,只要是好的猎人都有这样 的本领,只是本领高下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生物之中有很多都有夜视能力,野兽有、 鱼类有、鸟类有,人当然也可以有,我们族人的眼睛比较大,你不觉得吗?」
他说著,就睁大了眼睛向著我,叫我看仔细。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很大,可是瞳孔 却明显大得异乎寻常,而且有异样的光芒闪烁,很是特别。
这还是难以令我完全信服,我要求他证实,他居然很谦虚,道:「夜视这种本 领,后天虽然可以训练,可是主要还是靠先天有优异的生理结构,我在先天上的结 构,只不过是中等程度。而照你所说的情形来看,那位大将军的先天优异,应该属于 超等。」
罗开虽然说他自己只属于中等,可是接下来在我完全看不到东西的暗室中,罗开 可以清楚地看出我的任何动作,当然他无法在黑暗之中看书,可是图片却难不倒他。
如果于放的夜视能力和罗开一样,那么在黑暗之中,赛观音和于放动手,吃亏之 大,可想而知。
在确定了赛观音叙述中这一段的正确性之后,可以推断她整个叙述的正确性,这 一点相当重要,也是我不嫌其烦详细说明的缘故。
言归正传,却说当时赛观音越动手越觉得不对头,可是这时候于放已经完全控制 了局面,赛观音骑虎难下,心中连连叫苦,大是气馁,仗著武术高强,所以还能勉强 支持。
然而也支持不了多久,于放先是围著她打转,赛观音只好跟著打转,百儿八十个 转打下来,在黑暗之中,早已晕头转向,哪里还分得出东南西北。
而在打转之间,于放反而将赛观音引到了悬崖遑上,然后他突然改变了打转的方 向,由顺时钟变为逆时钟,赛观音在仓卒之间,跟著改变,脚步踏岔,一脚踩空,身 子一斜,就向悬崖跌出去。
这一切在赛观音来说是意外,而对于放来说却是完全在他控制之下的事情。这时 候如果于放不是一心要活捉赛观音,由得赛观音跌下去,自然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 了。
而于放既然存心活捉赛观音:早已有了准备,赛观音身子一斜,发出了一声惊呼 之际,于放已经伸手,向赛观音手腕抓去──那时候赛观音为了努力要平衡身子,双 手向上举,于放可以很容易就把她抓住,将她拉向前,然后趁她还没有定过神来的时 候,在她后颈上重重一击,将她打昏过去,就可以将这个江湖著名的女土匪头子手到 擒来了。
于放算得很准,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赛观音在那么危险的情形下,还是没有放弃反 抗。
于放伸手抓向她,赛观音一觉察,竟然立刻反手一掌,将于放的手拍开。
这一来,于放没有能够将赛观音抓住,赛观音身子想掉下去,已经成为定局。于 放也不禁大叫一声,他动作快绝,右手才被拍开,左手立刻闪电也似向前抓出,在这 种紧要关头,他当然完全无法考虑抓向何处,只求可以抓到赛观音,这一抓,却恰好 抓在赛观音的腰际。
其时,赛观音的下坠之势已经形成,力量相当大,于放抓住了之后,用力一扯, 只听得裂帛之声过处,赛观音的上衣下裳,全被撕裂。
盛暑天时,衣服本就单薄,前半幅被撕开,后半幅自然落下,而赛观音的下坠之 势,也亏得这一扯而止住,身子反而向前扑来。于放就在她的身前,所以赛观音自然 而然就扑进了于放的怀中。
在这个时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晚和赛观音动手之前,于放做了充足的 准备,他赤膊上阵,在身上涂了油,本来是为了知道赛观音身手了得,这样做可以减 少被赛观音抓住的机会。然而阴错阳差,这时候赛观音扑进了于放的怀中,于放怕她 再掉下去,自然而然把她紧紧搂住,这一双青年男女,就变成了赤裸裸地紧紧相拥在 一起了。
赛观音挣扎,于放身上搽了油,这一挣扎,对于放来说,紧靠的摩擦,实在是天 地之间最无可抗拒的诱惑!
赛观音美丽动人至于极点,于放和她在过去几天虽然生死搏斗,可是静下来的时 候,想起赛观音的动人之处,也不免心动,要努力克制,然而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 总难免有些非非之想。
这时候玉人在抱,而且刚才赛观音衣里被扯脱之时,于放曾经在一瞥之间,看到 了赛观音雪白晶莹的身子,而这样的身子现在就在他的怀中,于放生理正常,心理也 正常,在这样情形下,接下来自然发生正常的事情。
事后,于放双手抱住了头,在悬崖边上,一直坐到了天亮。赛观音蜷缩在一旁的 草丛中,一动也不动。在经过了刚才的天翻地覆之后,天地间的一切彷佛都静止了, 连夏虫鸣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天际穿过密云颤动的闪电,还是活的。
当赛观音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本身神情十分平静,好象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而她和于放之间,竟然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都尽量 保持不大惊小怪。不过于是却越听神情越激动,终于尖声叫起来:「你是说爸爸强奸 了你?!」
赛观音没有回答,而且脸上表情木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也正好在想,当年伏牛山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可以算是于放强奸了赛观音。
在一开始的时候,于放显然用强,可是后来呢?
这问题看来只有当事人才能回答,而看现在的情形,赛观音显然并不愿意回答这 个问题。
于是神情越来越激动,问了几次没有得到回答,她厉声道:「不是爸爸强奸你, 是你勾引他!」
赛观音还是木然,于是叫道:「如果是他强奸你,你为甚么不反抗?」
赛观音谁都不看,缓缓地道:「他力大无穷,我没有能力反抗。」
于是立刻反斥:「你胡说!」
赛观音显出十分深切悲哀的神情,道:「我没有胡说,在那疯狂的十年,你有类 似的经历,你反抗了吗?你反抗得了吗?」
赛观音这两句话说来甚至声音很低,可是于是听了之后的反应,简直如同遭到了 雷劈一样,整个人跳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转身向外就冲。病 房的房门关著,她竟然不知道把门打开,而重重地撞在门上!
在撞了一下之后,她又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也听不清楚她在叫些甚么,这才打开 门,冲了出去。
在赛观音和于是母女二人冲突越来越尖锐的时候,我和白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 何阻止才好,这母女二人象是两个星球上的人一样。她们之间这时候爆发的冲突,绝 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经年累月,由不同的思想方法所积聚起来的结果,我和白素都是 外人,对其中的恩恩怨怨虽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是想化解她们之间的冲突,却完 全无从著手。
赛观音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听来好像很平淡,可是实际上内容不知道包含了多少 屈辱和痛苦──在那疯狂的岁月里,于是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也不会有力量去 保护她,而她又是那么美丽,在人疯狂到了和兽没有分别的环境中,她的遭遇是如何 悲惨,实在可想而知。
从于是奔出去之后赛观音表情痛苦这一点来看,做母亲的实在不想揭开伤疤,不 想女儿再因为往事而产生椎心之痛。可是女儿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如此反感,而且还提 出了这样严重的指控,她就不得不指出一个事实:在当时的情形下,她实在没有反抗 的能力。
至于于是反应如此强烈,是不是在赛观音的预料之中,我不得而知。当时事情突 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我首先想到的是:于是已经知道了我们是谁,她这样情绪激动 他冲出去,必然引起注意,若是她一时口快,说破了我们的身份,对我和白素来说, 却是天大的麻烦!
我心念电转之间,立刻想要白素追出去,见机行事,然而还没有等我使眼色,白 素已经有了行动,身行一闪,从于是出去之后,还没有关上的门中,穿了出去。
我吸了一口气,等候事情的发展。
这时候,葫芦生仍然站在一角,一动不动。而赛观音也一动不动地坐著,整个病 房中的空气好像凝结了一样,十分怪异。
过了好一会,赛观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理会刚才曾经发生过甚么事情,也 好像白素和于是仍然在病房中一样,自顾自说当年发生的事情。
在她一开口又说往事之际,我很想请她等一等,就算于是不喜欢听,至少等白素 回来再说。不过我又恐怕若是打断了她的话头,会妨碍她的回忆,所以并没有出声, 由得她说下去。
她先从当时事情发生之后自己的感觉说起。
原来那时候赛观音已经二十七岁,比于放大了十七岁之多。可是在外形上,二十 岁的于放是一条高大壮健威风凛凛的大汉,而赛观音却是娇柔万分、秀丽无俦的姑 娘。
赛观音虽然早就在江湖中打滚,在她身边的全是粗豪横蛮的强盗,可是赛观音自 然有方法在他们之间周旋,当年连心狠手辣到了毒刃三郎这样的狠脚色,虽然一心想 得到赛观音,也没有敢对赛观音用强。
所以赛观音虽然身在绿林,在男女关系上,可以说守身如玉,绝没有任何男性和 她有过亲密的关系。
赛观音自己也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当时并不是不想反抗,可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当她想反抗的时候,会全身发软,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
当于放在狂暴之后离开,她就一直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彷佛想把自己挤成一粒微 尘,就此消失在空气之中。
在黑暗中,她听到于放粗重的呼吸声,呼吸声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由此可知,于 放在事后,在精神上并没有任何放松,而是一直处于极其紧张的状态。
赛观音在那时候完全没有法子去想自己的事情,一片紊乱的脑中反而去想于放的 事情。
她知道于放所属的部队,和那些乱七八糟草匪难分的部队不同,一向以纪律严明 著称,像于放刚才的行为,一被觉察,哪管你是屡立战功,令敌人闻名丧胆的战斗英 雄,照样也要判死罪,吃枪毙!
在天还没有亮之前,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就著星月微光,赛观音可以朦朦胧胧 看到于放抱著头一动不动坐在悬崖旁的背影。也彷佛可以看到在于放宽阔壮健的背 上,有被她刚才用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照说在这样情形下,赛观音应该只想到自己的遭遇,可是事实上她却不断地翻来 覆去地在心中对于放说话,她说的是:小伙子,你准备怎么办?你准备怎么办?
两个人就这样耗到了天亮,当朝霞和没有散尽的乌云纠缠在一起,形成绝不调和 、正反对比强烈的奇景,而当第一线阳光出现的时候,根本不理会是不是调和,就那 样毫无顾忌地冲了过来。
赛观音的视线一直在于放的身上,她这时候看到于放身上,不但有被抓出来的血 痕,而且手臂上和肩头上,还有许多深深的被咬过的牙印。
赛观音在这时候完全不应该地忽然有很滑稽的感觉──这些痕印,证明自己不是 没有反抗过,可是为甚么反抗不成功,事情还是发生了呢?
正当她在这样想的时候,只见于放的身子忽然震动了一下,霍然起立,而且转过 身,向赛观音走来。
其时于放赤身裸体,赛观音还是望著他,并没有避开眼光。
于放来到赛观音面前,吸了一口气,突然跪下,向赛观音叩了三个头。
山上的岩石坚硬嶙峋,于放在叩头的时候出了死力,当他叩了头,抬起头来的时 候,额头上鲜血并流。
赛观音还是一动不动,这个多少年来机警百出的土匪头子,自从事情发生之后, 除了把身子缩成一团之外,完全不知道还有甚么别的行动可为。
然而她的身体虽然不动,心中却是思潮翻涌,她看到于放向她叩头,心中在问: 你这算是干甚么,是向我赔罪吗?若是知道有罪,为甚么要犯罪?若是没有罪,干吗 要赔罪?
在她思潮起伏间,于放又站了起来,盯著赛观音看了一眼,那眼光就象是要把赛 观音的灵魂摄进他自己的脑中去一样。
然后于放一咬牙,疾转过身去,向前就冲!
如果不是赛观音在于放盯著她看的那一刹间,读懂了于放眼光之中发放出来的信 息,动作就不会有那么快,以后的事情发展,当然也完全不一样了。
赛观音当时接收到于放眼光中的信息,使她很清楚地知道,于放在叩头之后,就 准备跳崖自杀,以谢天下。
所以在于放向前疾冲出去的同时,赛观音也已经一挺身,疾跃而起,扑向于放, 就在于放离悬崖只有一步距离的千钧一发之间,扑到了于放的背上,双臂双腿,一齐 缠住了于放。
于放身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向前冲出的势子自然缓了一缓,而赛观音又用力使自 己的身子向后仰,所以堪堪在悬崖的边上,于放稳住了身子。
赛观音喘著气,叫道:「要死,一起死!」
于放这小子这时候福至心灵,疾声道:「要活呢?」
赛观音回答得斩钉截铁:「一起活!」
于放道:「就算是你愿意的,顺军法,我也难逃死罪。」
赛欢音伸手就在于放头上重重地凿了一下,道:「你要是逢人就说我们的事情, 我也饶不了你!」
赛观音的话再明白也没有──昨天晚上的事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除了天知 、地知、你知、我知之外,别人和军法处怎么会知道?
这不但是赛观音原谅了于放的所为,而且还愿意替他隐瞒,于放当时发出了一下 欢呼声,转过身,将赛观音紧紧拥在怀中,这时候自然甚么也不用说了。
赛亲音讲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好一会不出声。
我尽量把她刚才所说的经过在脑海中化为画面,发现赛观音虽然没有说,可是当 她飞跃而起,扑向于放的时候,不但是于放,她身上也不会有任何衣服的,此情此 景,真可以说风光旖流,至于极点!
所以在说完这一段之后,赛观音闭上眼,显然在享受回忆这段时光的甜蜜。
我一面听赛观音叙述,一面很留心门外的动静,因为于是发疯一样冲了出去,虽 然白素随即跟出,可是于是在激动之余会做出甚么事来,难以预料。
而我又不敢离开病房,因为不知道赛观音甚么时候又会开始叙述,我怕错过了第 一次听的机会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她的叙述使人感到兴趣,不想错过,何况她还是 没有说到主题──她所谓的大秘密。
我只好留在病房,在赛观音闭目不语的时候,我在设想这一双男女在下山之后, 会有甚么样的遭遇。我根据当时的环境,无论怎样都很难设想他们可以和正常的男女 一样,在两情相悦的情形下,结为夫妇。
当时军队之中对婚姻的限制十分严格,不是团长以上的军官,组织不会批准结 婚,就算团长以上,也还有年龄限制。现在的青年人或者会说:大官可以结婚,小官 就不能,岂非不公平之至。不管公平不公平,事实就是如此。
像娃娃营长于放的条件,是官也不够大、年纪也不够大,想要向组织申请批准结 婚,是连门儿都没有的事情。
他们后来是终于成为夫妇的,是不是等到了于放够资格结婚了,才提出申请,这 才成为事实的?照常理来说,应该如此,可是我却更不以为事情会照常理发展。
因为赛观音就算是作为投诚人员,于放一个小小的营长,也不能就此将她据为己 有,而必须向上级报告,听从上级的命令来处理。
在营长上面有团长、旅长、师长、军长,还有各种各样的司令员,和各种各样的 方面大员,更有中央一级的首长和领袖,这些人都有结婚的资格──像赛观音这样的 美女,过得了哪一关?观乎就在差不多这个时候,一个三流电影演员,令得伟大领袖 色授魂与的事件来看,我对赛观音过不了这些关口,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我相信后来一定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情,才能令他们顺利成为夫妇的。
我自顾自在想,想到这一双男女的前途,不免为他们忧虑,自然而然在神情上显 露出来。
我没有想到赛观音居然在留意我的神情,她也竟然猜到了我在想些甚么,她轻轻 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我知道,他也知道,在山上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下了山之 后,就完全不知道命运会做甚么样的安排。我们没有商量,谁都不提下山这回事,而 留在山上,过了九天……」
她说到这里,又是很长时间的回忆──那九天,可想而知必然是她和于放两人一 生之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了。
赛观音在过了至少十分钟之后,才又继续:「如果不是部队的教导员和副营长带 著人上山来找,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山上多久……如果……可以……我看呆上一辈 子都有可能!」
教导员和副营长找上山来,虽然赛观音和于放都在表面上装得很好,象是甚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只说这些日子,两人一直在山上斗争,刚好赛观音被于放说服,决 定投诚,于放正要带了她下山。
可是别说那教导员是老资格的政治工作者,这种话骗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不过当时教导员和副营长以及上山来的人,都没有说甚么──他们一看到赛观 音,就个个傻了眼,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至于看到了赛观音之后,在傻眼之余, 心中动了些甚么念头,也就不必深究了。
在下山途中,于放和赛观音两人,就被前后分隔了开来,于放也无可奈何,赛观 音觉得事情不妙,她那时候,不舍得离开于放,所以也没有甚么表示。
下了山,到了部队的营地,赛观音才知道山上下来的兄弟,都已经被带走去整 编,而她也立刻被单独监视,不能和于放见面,她在屋子里,听到于放和教导员大声 争吵,教导员的话中,有许多她听来对内容不是很明白的新名词,她听明白的是,上 级已经有命令来,要把她送上去。
赛观音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和于放一起逃走,非常容易,再多的 人看守,加上教导员亲自出马,也一样看不住她。只不过她需要和于放有联络,才能 行动。
部队立刻开发,看守严密,赛观音准备到了晚上才行动,可是就在当晚,发生了 变故。
第七部:计划
部队急行军,晚上并不休息,由此可知解送赛观音的任务十万火急。
于放并不知道教导员接受了上级甚么样的命令,他行动在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很自 由,可是实际上却也一样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在急行军中,他身为营长,本来有马 骑,他一向爱护部下,将马让给了病号,自己和部队一起走路,他好几次向几乎和他 贴身行动的副教导员询问赛观音的情形,而得到的答覆都是同样的一句话:「组织已 经有安排。」
于放一直到最后,也无法知道当时组织究竟安排了些甚么──由于发生了变故, 组织原来的安排显然无法实行,于放也一直没有查问,当然也没有人告诉他,成了一 个永远的谜团。
却说当时于放虽然感到自己被监视了,这表示组织已经开始认为他有问题,对他 不信任了。本来作为生活在组织中的一员,一切都依靠组织的人来说,这种情形是巨 大灾祸的开始,于放也感到心寒。不过这时候他心思倒有一大半放在赛观音身上,而 且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甚么,所以并不在乎。
副营长和教导员在指挥行军,发布各种有关行军的命令。于放实际上已经被解除 了指挥的权力,他在一连串的命令中,听出部队在命令之下,要通过一个峡谷地带。
他带著部队在这一带活动,对附近百里的地形,形势非常熟悉──这是一个能常 常打胜仗的军事指挥官必须有的知识。他知道现在部队行军的路线,确然是捷径,可 是早有情报,说就在峡谷地带的两旁,有大批日军聚集,属于实力强大的一个师团。
在这样情形下,带领部队通过峡谷地带,等于是把一群羊赶进狼群的觅食范围一 样!
于放不理会副教导员的阻挠,坚持要和教导员以及副营长见面,等到他终于能够 和他们见面的时候,部队正在那峡谷地带的口子上。这时候如果立刻照于放的意思改 变行军路线,应该还可以来得及,不至于去送死。
可是教导员却向他冷冷地道:「上级命令之中,有一些我为了顾全大局,没有向 你传达──其中主要的一项,是:你已经被解除了党内党外一切职务,听候组织处 置。」
于放抗辩:「我服从组织任何安排,可是现在的行军路线,是往敌人打开的口袋 里面去送死!」
教导员继续冷笑:「你这样说,是蛊惑军心,是不是要我现在就执行军法?」
教导员虽然态度十分恶劣,可是他还算是留了一些余地,因为这时候他如果要执 行军法,于放必死无疑。
而且他也没有下令将于放綑绑起来──如果这样,后来变故发生,于放也是死路 一条。
所以后来于放心中一直认为教导员救了他的性命,对教导员十分感激,并没有把 行单路线错误导致全军覆没的经过向上级报告,使当时负责指挥的教导员,死后声名 得以保存,成为最光荣牺牲的烈士。
于放没有能够说服教导员,却知道了自己处境之恶劣,远在想象之上,自己甚至 于有可能无法再见赛观音一面。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醒觉,使他知道,要能够以后和赛观音在一起,现在是最后的 机会,一等到部队和上级部队会合,就连这最后机会都消失了。
部队毕竟原来是由他指挥的,他对部下极好,虽然都知道他已经出了事,可是还 有一定的影响力,所以在经过了相当困难的过程之后,他和赛观音,居然可以隔著监 视赛观音的战士,和赛观音互相挥手。
这时候于放简直啼笑皆非,因为教导员竟然安排了整整一个连来监视赛观音!
这个连的连长,有意让于放和赛观音相会,可是连指导员坚决不答应,就在这时 候,部队完全进入峡谷地带,突然,日军发动了进攻。
突如其来的进攻,由装备精良的日军精锐部队发动,据于放和赛亲音后来的回 忆,毫无准备的部队,在地动山摇的炮火袭来之后的两分钟之内,就已经被解决了三 分之二。
剩下来的三分之一,在日军冲杀过来的时候,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没有必要详细叙述这场战斗(或者只能称为屠杀)的经过,只说说于放和赛观音 的情形。
原来部队一进入峡谷地带,正如于放所料那样,进入了打开的口袋,日军将部队 包围,两边还居高临下,四面夹攻。日军当然知道形势对他们来说,完全处于有利地 位,所以在炮火完全可以消灭对方的情形下,他们还是发动了地面进攻,目的是让自 己部队在绝对优势之下,取得消灭敌人的经验──只有嗜杀成性的兽兵,才会有这样 的行动。
当日军进攻一开始,赛观音就趁乱奔向于放,于放一手拉住了赛观音,一手就拔 枪应战。
他知道接下来会有极艰难的战斗过程,不能浪费子弹,而且这时候炮火连天,他 手中一柄驳壳枪也完全起不了作用,所以他虽然拔枪在手,并没有胡乱放枪,而是拉 著赛观音,找地方掩蔽,尽量不为炮火所伤。
等到炮火停止,日单的冲锋就响起,大批日军从两头攻进来进行屠杀的时候,于 放还是沉住气。
这时候在两旁高处的日军,在不断地呼叫声中,发射照明弹,把整个战场照得很 明亮。
赛观音虽然说是土匪头子,可是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规模屠杀场面,她紧 紧地握住了于放的手,几次想奔出几步,捡一支枪回来,至少在临死之前,还可以杀 敌,可就是不舍得松手,唯恐一松手,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握住于放的手了。
一直等到有一小队日军,来到了他们躲藏处的近前,于放才大叫一声,跳出来, 举枪就射。
以他的枪法来说,只要他扳下枪机,在他大约十五公尺前的那七八个日本鬼子, 就没有一个可以活命。
可是在于放扳下枪机之后,他那柄百发百中的枪中,却没有子弹射出来──子弹 已经在他被监视的时候,趁他不注意,被卸掉了。他对敌人的警觉性极高,可是却没 有料到自己人会这样对付他。
一时之间他变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而那一小队日军,看到他突然像天神一般大叫著跳出来,举枪发射,都立刻认出 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勇不可当的娃娃营长,都慌忙后退。
在后退中,其中两名日军:一先一后,向于放抛出了两枚手榴弹。
而于放在这时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闪避──自己人卸掉了他的子弹这件事对他的 打击极大,使他在刹那之间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当时的情形,叙述起来相当长,其实当时发生的时候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而 已。
两枚手榴弹向于放投过来,眼看已经到了于放面前,于放还是站著不动,赛观音 看到情形不对,飞掠而出,一把抓住了离于放身前只有三公尺的一枚手榴弹,立刻反 抛了出去。
她抛出去的手榴弹,撞在另一枚接著过来的手榴弹上,两枚手榴弹一起爆炸。
而在抛出了两枚手榴弹之后,日军也发现于放手中的枪并没有子弹,所以又喊叫 著冲了过来,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手榴弹会叫赛观音抛了回来,而且撞中了另外一 牧,两牧手榴弹爆炸的时候,他们正向前冲过来,等于是过来迎接手榴弹的爆炸一 样。
在这样情形下,那一小队日军当然无一幸免。不过赛观音也因为两枚手榴弹的爆 炸,而受了重伤。
当时赛观音被爆炸的力量撞退,于放定过神来,冲过去抱住她的时候,抱到的是 一个血人,赛观音伤在胸口,于放也根本不知道她伤成怎样,抱著她躲避,在死亡的 日军身旁,拉下了几个急救包,胡乱将棉花和纱布向伤口塞,伤口象是永远塞不满一 样。
总算他找到了躲避的地方,日军在大获全胜之后,又清理战场,把受伤的部队官 兵,一律就地枪杀──这是日本侵略军一贯的做法。
于放终于躲了过去,当他抱著赛观音离开峡谷地带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赛观音已 经死了,只不过因为于放心中,即使赛观音真的死了,他也不舍得放开,所以才一直 抱著。
幸而第二天,和日军迂回作战的于放上级部队,发现了抱著赛观音的于放。当部 队才发现的时候,以为是一个疯子和一个死人,不论多少人劝说,于放都不肯放下赛 观音,直到于放的师长来到──那师长就是当年于放从大凉山中冒死逃出来的时候, 第一个碰到的军人。
于放看到了师长,才哭了出来,肯放开赛观音。
师部有医疗队,可是即使有极其完善的医疗设备,赛观音能够活下来,也是生命 的奇迹──生命有的时候脆弱无比,有的时候却又坚韧之极。
赛观音活了下来,只是在伤好了之后,在胸口留下可怕的伤痕,同时左大腿神经 受创,失去了活动能力。
当在医院病房听赛观音叙述往事,说到了这里的时候,我的眼光自然而然向她左 腿扫了一下。自从进了病房,看到了赛观音之后,她一直坐著,所以我并不知道她的 左腿没有活动能力。
赛观音当然留意到了我的眼光,她淡淡地道:「经过那次死里逃生之后,才知道 人的身体,少了一些部份,人一样可以活下去──后来于放不是也少了一条胳膊和一 只眼睛吗,还不是一样的当他的大将军。人要紧的只是脑袋,脑袋要是坏了,人也就 完了!」
赛观音忽然有这样的感慨,我只好点了点头,并没有说甚么,因为我不能确切肯 定她所说的「脑袋坏了」是甚么意思。
「脑袋坏了」可以说是人的头部受了重伤,也可以说是人的脑部忽然产生妄想。
如果是前者,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死亡,若是后者,依据妄想者的身份地位,可以 形成程度不同的灾祸。
当时我急于想听她说下去,所以没有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我望著她,看她的脸,可以知道当时她伤得虽然重,可是脸上并没有受伤,也算 是奇迹了。
赛观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在赛观音接受治疗期间,部队不断转移,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知道多少,于放在 打仗的时候,格外英勇,很快就升任团长,在团长任上,受了伤,切除了一条手臂。
那时候赛观音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她一直留在医疗队中,从她勉强可以行动开 始,她就照顾伤病员。她虽然伤成那样,可是脸容没有改变,美女的不可思议力量在 她的身上得到了体验,伤兵只要看到了她,似乎就能忘却痛楚,她成了伤病员最欢迎 的人物。
而在这段时间中,部队各级首长,甚至于中央首长,都曾经来看过赛观音,而且 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并没有追究赛观音的出身,而自然而然接纳了赛观音成为医疗 队的一份子──当时没人知道有心理治疗这回事,可是却知道赛观音在使伤病员的情 绪稳定方面能够起到巨大的作用。
以于放为例,他受伤到了医疗队,情绪本来应该极其低落,可是因为终于可以和 赛观音朝夕相见,他反而很是高兴。
就在于放疗伤期间,他向组织申请和赛观音结婚。
在组织批准于放和赛观音结婚的时候,军长和军政委一起来到医疗队,军长就是 以前的师长,是于放最亲近的上级领导。军长和政委在婚礼之后三天离去,离开前向 于放和赛观音──特地是向赛观音说:「中央首长会有一项特殊任务给你,一个月之 后,你向中央报到。」
这项宣布,赛观音倒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而于放却兴奋无比──他在组织中久 了,知道要在组织中生存,最最重要的是能得到组织的信任,要是组织对你不信任, 任何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
于放本来一直担心赛观音的土匪出身会导致组织对她的不信任,现在既然连中央 都要派特别任务给她,由此可知道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军长和政委同时也对于放说:「中央首长也想见一见你,你们可以一起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于放情绪之高昂,不象是他失去了一条手臂,倒象是他长 多了一条手臂一样。
于放急切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到,当他和赛观音被带去见中央首长的时候,赛观 音胁下支著杖,不但行动不便,而且姿态很是怪异。
可是由于她的容颜实在太美丽出众,所以所到之处,还是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轰 动。所有看到赛观音的人,无不为她的美丽而震动,也都感叹这样的美女伤得如此之 重──当然别人并看不到赛观音胸口的伤势,不过于放和赛观音的事迹早已传播开 来,人人皆知。
凡是事情经过了传播,必然同时也有无限制的夸大,只有赛观音的美貌,不管传 播如何夸大,等到真正看到了她的本人,才知道传播所说的根本不能表达她的美丽。
在快要到达中央首长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之前不久,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 一个女人,策骑疾驶而来,简直是冲直撞,令众人纷纷躲避。
赛观音是骑马的大行家,她在伤后,连走路都有问题,当然再也不能在马上驰 骋,可是她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个骑马的女人,虽然一心想在马上装出英姿飒爽 的样子,可实在是个棒槌(外行),不值一笑。
那女人竟然直冲向赛观音,在一旁的于放眼看她会收不住马缰,赶紧护在赛观音 面前,刚想怒斥,却被带他们前来的军官,拉了拉衣服阻止。
这时候有几个人上去拉住了马,马上那女人盯住了赛观音看,可以看到她见到了 赛观音之后的震动,和她双眼之中,掩饰不了的那种妒嫉。
这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略具姿色,神情拔扈,看众人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可 以知道这女人地位很不简单。
赛观音在江湖上甚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在那女人异样的眼光逼视之下,她只是淡 淡地相对。赛观音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在一个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环境之中,必须重新适 应,而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收敛,所以接下来那女人用手中的马鞭指著赛观音问:「听 说你的伤不止在腿上?」的时候,赛观音一点都不生气,点头道:「是,还有伤在胸 口,伤得很重。」
那女人扬了扬眉:「伤,好不了了!」
赛观音回答:「好不了了。」
那女人忽然一笑,也不知道她笑些甚么,随即牵转马头:道:「首长们正在等你 们,快去吧!」
赛观音又很恭敬地回答:「是。」
那女人笑著,抖缰策骑而去。
赛观音在那时候当然想不到由于她表现了对这女人的恭敬,在几十年之后,保全 了性命。
当时那女人离开之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于放和赛观音被领进了一所屋子,赛 观音倒还好,于放一看到屋中十来个人,个个都是平时闻名已久的首长,这个铁打的 汉子,断了手臂都没有哼过一声,这时候竟至于激动到流下泪来。
中央首长的态度十分亲切,和刚才那个女人大不相同,个个对于放又抱又亲,完 全象是对待很久不见的小兄弟一样,赛观音完全可以感觉到那份真诚的热情,那种在 理想和战斗中才能够产生的真挚感情,是赛观音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体验。
而对赛观音,首长们比较拘谨,身形高大的主席,虽然握住赛观音的手,时间略 长,可是赛观音手稍为一动,他也就放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赛观音说得很详细,事情隔了几十年,当时甚么人说了些甚 么话,她都还能够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这些话都和布置给赛观音的任务有关,赛观音就这一段经过,就说了很久,如果 要全部记述,需要超过五万字,而且不是很有趣,所以我把当时中央首长对赛观音所 说的话归纳起来,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虽然说是简单的说明,也颇费笔墨,而那些话对这个故事来说,非常重要,所以 纵使内容无趣,也请大家耐著性子。
那时候在那间屋子中的人物,不但在当时叱吒风云,而且在日后开创了历史新局 面,都是在历史上非同小可的大人物。
他们有信仰、有理想,要为全国、甚至于全世界建立一个理想的人类社会。为了 理想,他们要进行长时间艰苦卓绝的斗争。
这些领导人就负责领导整个斗争行动。
他们都有远大的目光,当时虽然看起来离达到目的还有很远的距离,可是他们都 充满了信心,相信他们的理想必然会实现。
而他们也都很实际,知道在将来,实现了理想之后,现在从事斗争的那批人,都 会老、会死,他们能够建立理想的社会,却不能永远治理下去。
而历史上许多例子证明,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
治天下要有治天下的人才,而且必须要有和打天下者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情操, 共同的才能,共同的人格:共同的全心全意为国为民完全没有私心的人格。
而其中尤其重要的是人的品格。
有了这样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领导人,才不会蹈历史覆辙,才不会使千辛万苦, 牺牲了多少烈士的生命换来的新社会,又变成旧社会,才会不至于使斗争的成果变质 变坏。
首长们高瞻远瞩,从那时候起,就想到了将来会发生的问题,想到了将来的需 要,想到了要培养第二代、第三代的领导人。
要培养将来的领导人,当然要从现在的战斗者的后代著手。
在战斗的年代中,有许多烈士遗孤,也有许多战斗者的孩子,父母无法照顾。
这些孩子都是战斗者的血脉,身体里所流的是战斗者的血。
首长们虽然不至于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套优生遗传学,可是把将来的天 下交到自己孩子的手里,总会比交到来历不明的人手中要好得多。
有优良的传统,当然就减少变质的可能。
中央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共识,有了一整套的计划。
计划的具体内容很简单。
先在孩子的幼儿时期,就集体生活,然后等待机会,送到友好国家去接受教育─ ─将来治理国家必须有高深的知识,所以一定要留学接受高等教育。
在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再分别在各种不同的工作岗位上根据他们的表现,逐步 把他们提升到领导的岗位上,从而形成一个新的领导层。
计划还提到,不论发生了甚么样的大事或变化,都不能放弃留学,就算全国的青 年人都要抗敌、垦荒、下乡、支边……进行各种各样的运动,这批精心培养的未来领 导层,都不应该受到影响,他们会在特殊的保护下、特殊的照顾下,安心接受高等教 育,因为他们是未来国家的领导人。
这批现在的幼儿,相信他们会有和第一代斗争者一样的品格和情操,这就可以使 斗争的成果不至于变质。
这个计划的重要性,由此可知,它等于是理想社会得以长久延续下去的保障。
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很有想呕吐的感觉。
这种计划:听起来很好听,可是还是脱不了千世万代传子传孙的那种想法。
有这种想法,本来倒也无可厚非,而令人作呕的是,几十年之后,这个计划显然 得到了执行,但是结果怎么样?
第一代战斗者的品格和情操,现在还在哪里可以找得到?
穷凶极恶的贪婪早已代替了理想,第一代战斗者只怕更想不到他们精心培养的未 来领导人,几乎每个都有后代成为他们前辈要推翻的社会的公民,在那里享受旧社会 生活。
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这样的口号,成了最大的讽刺!
第一代战斗者的计划安排,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历史的必 然?
细看现在,遥想当年,真有人算不如天算之感慨。
赛观音象是完全知道我在想甚么,她在我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道:「你且听我 说下去,就会明白。」
我在听她叙述的时候,并没有发出问题,直到这时候才问了一句:「中央要给你 的任务,就是要你去执行这个计划?」
赛观音吸了一口气:「是计划的开始部份──当时已经有二百多个幼儿,从刚出 生不久到才满周岁,集中在一起,有一连女兵在照顾他们,我的任务就是去领导这个 特别幼儿园。」
我一面听,一面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特别幼儿园:关系到未来的千秋大业,重要之极,怎么会交到赛观音这样一 个才从土匪头子投诚过来的人身上?
我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著赛观音,赛观音道:「派给我这样的任务,主要是为了 当时环境十分复杂,要照顾这些幼儿容易,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困难,必须根据形势, 将他们不断转移,避开战争。长期在后方,而这时候后方的情势一样混乱,所以需要 有在江湖上有名堂的人,去对付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危险,尽量寻求各方面的帮助, 我就成了最适当的人选──组织就算不信任我,也信任于放,于放对组织的忠诚,不 会有任何人怀疑。」
我转过了头去,不让赛观音看到我的表情,因为让她看到了之后,她又会知道我 在想些甚么,徒然惹起她的伤悲。
我想到的当然是于放大将军后来的下场,组织信任他又怎么样?结果令他死得如 此之惨的还不是组织。
相信现在赛观音,当时于放,以及成千上万像于放有同样遭遇者,到死也难以明 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赛观音继续说下去。
当时中央首长们把任务的重要性说明白,并且特准于放只要不妨碍工作,就可以 去看望赛观音。事实上于放重新投入战斗之后,根本没有空去看妻子,战争一场接一 场,打完了日本鬼子,又中国人打中国人。
只有后来于放在战争中又受伤,瞎了一只眼睛,在养伤的时候,才能和妻子会 面。
当然等到后来,开创了新的局面,暂时没有战争,于放和赛观音才能够真正相 聚,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几十年来没有改变,可以称得上久经考验──直到于放惨 死。
赛观音和于放之间的事情,说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第八部:巨灾
赛观音几次强调了一点:由于她和于放曾经长时间的分离,所以在她身上发生的 事情,只要她不说,于放就并不知道。
老实说在听了她的长时间叙述之后,我已经很不耐烦,多次暗示她快些把所谓非 同小可的秘密说出来,可是她总是自顾自说,不理会我的暗示。
这时候我又道:「是不是在那段时间中,有一些事情发生,你没有告诉于放…… 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成为秘密──就是你想告诉我们的那个秘密。」
赛观音本来一直很淡定,就算是在说她自己的过去,也只是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 样。可是在听到了我这几句话的时候,却整个人震动了一下。
我可以肯定,刚才我那两句话说中了。为了使她快一些说出那个所谓秘密来,我 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道:「秘密长久藏在心里,很不好,现在是说出来的时 候了。」
赛观音望向我,点了点头:「是,是应该说出来了。可是我实在不能对于放说 啊,要是对他说了,他对组织这样忠心,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算不将我打死, 也一定决计不会原谅我!」
赛观音毕竟老了,虽然说话还不至于颠三倒四,可是也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只是 自顾自说下去,这时候她又把话岔了开去,我也完全无可奈何。
只是她的这几句话,我听了也下禁暗自心惊。
她虽然还没有说出是甚么事情,可是根据这几句话,也可以知道赛观音所谓「秘 密」,是和她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有关。而这些事情一定是组织所绝对不能容许的, 所以如果让忠于组织的于放知道,对她来说,会有可怕的后果。
令我吃惊的是,我知道于放和赛观音的夫妻关系,并不是寻常的夫妻关系,他们 从认识到结合,都说明应该是一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他们的恩爱夫妻。可是赛观 音还是不敢将心中的秘密告诉于放,由此又可以推论,赛观音曾经做过的事情,一定 会对组织造成巨大的伤害,才会使于放割舍这样的夫妻之情。
我心中问了自己许多遍:赛观音究竟做了些甚么事情?
可是却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找头绪,当然应该从赛观音刚才大堆头的叙述中去 找,然而我把她的叙述迅速想了一遍,还是一片茫然。
而白素又不在身边,不然她心思比我缜密很多,应该会有头绪。在这样情形下,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催促赛观音快点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说出来。
我不问她究竟做了些甚么,因为我有经验,知道她根本不理会人家的问题,不会 回答。所以我装成已经猜到了她曾经做过甚么,现出一副很惊讶而且略带责备的神 情,提高了声音,有点大惊小怪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情!」
我想我这样说,可以使赛观音认为我已经知道她做过甚么,她就会把做过的事情 说出来了。
谁知道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
赛观音一听,反应确然十分强烈,她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剧烈发抖,声音发颤, 道:「那……那……怎么好……于放过去之后,我每天都想跟他去,可就是不敢…… 怕在黄泉路上,他还是不原谅我……现在我眼看拖不下去了……我……他一定不会原 谅我……我们约好生生世世都做夫妻的……他一定不肯再和我……」
她说到这里,竟然哽咽到了再也难以说下去的地步!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很欣赏他们的这份夫妻之情。
赛观音所说的话无边无际,我也只好用同样性质的话来响应,我道:「这一世是 这一世,下一世是下一世,这一世发生的事情,随著这一世结束,就一笔勾销了。」
我实在只是顺著她的意思随便说说的,想不到老人家却认了真,她顺了顺气, 道:「不对,若是这一世的事情都勾销了,下一世我们怎能再做夫妻?」
面对这样的纠缠不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我想恐怕我没有办法对付,还是赶快把白素找回来,让她去应付赛观音的好。而 且知道我们身份的于是,在情绪极端激动的情形下离开,究竟是不是会发生意外,我 也很关心。看到赛观音完全没有把事情说清楚的意图,我不再理会她,向门口走去。
我才走出了两步,就听到身后赛观音用十分难过的声音道:「我不是想要这样 做……我当时只想到死……我已经套上了脖子,是……军师娘子……」
赛观音这两句话是在自言自语,然而却将我留了下来。
因为我听出在这两句话中,大有文章!
首先可以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故,以致赛观音要用上吊的方法寻死。其次一 开始她就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我一直想不通赛观音和军师娘子 之间有甚么关系,现在这个谜团总算解开了,原来是赛观音在上吊寻死的时候,军师 娘子出现,当然是军师娘子救了赛观音。
不过我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赛观音这时候放下手来,叹了一口气:「事情来得太突然实在太突然……不是我 的错……是老天爷要这样做……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实在没有法子交代,才 只好寻死!」
她象是在对我说话,又不像在对我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她往下说, 就必然离她心中的秘密越来越近,我必须耐性听她说下去。
我慢慢地走了回去,接下来的时间,大约有两小时左右,赛观音断断续续叙述往 事,可能由于心情激动,她的叙述显得相当紊乱,经过了整理,我将她所说的记述如 下。
原来这个计划十分完善,受特别待遇的孩子,根据年龄分成几部份,赛观音负责 照顾的是从初出生的婴儿到两岁。而由两岁到七岁,七岁到十二岁,以及十二岁之 后,又分别由别的单位负责,或者分配到愿意收养他们的家庭中去──当然有资格可 以收养这类孩子的家庭,都不会是普通家庭,而属于高级以至最高级的家庭。
赛观音带著一连女兵,负责照顾的幼儿,有二百零三名──幼儿的数目当然随时 会增减,在几十年之后,赛观音还记得的这个数字,是发生那次可怕的意外时的人 数。
在那次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们全体人员,都在山上,住在一间破庙中,他们在那 里渡过了严寒的冬天,那里远离战火,很是安全,虽然生活环境恶劣,可是他们克服 了种种困难,把幼儿照顾得十分好,没有一个夭折。
冬去春来,春雷响起,下了好几场大雨,由于他们早有准备,把庙顶破漏之处修 好,所以一点没有受影响,反而因为下雨,山中的溪涧有了潺潺流水,解决了他们最 困难的用水问题,使得他们的工作更顺利。
本来为了安全,组织规定最多半年一定要转移地点、以免被敌人发现,损及未来 国家主人。
这几天本来已经到了应该转移的时候,可是所有人都觉得这里环境很好,而且安 全,所以决定继续住下去──那需要报告上级,等上级批准。
那天晚上,赛观音就在灯下向上级写这个报告。灯点的是他们打猎打到的野兽熬 出来的油,不但有刺鼻的气味,而且在火头上,很多浓烟,使得眼睛很容易疲倦。
赛观音写了一会,闭上眼唷休息,突然想起了于放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又 自然而然想起那天晚上在伏牛山上发生的一切,不禁悠然神往。
就在她很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怪声,从山上迅速无比传了下来,不像雷 声,不像炮声,初听到的时候,还是隐隐约约,而就在赛观音略定了定神之际,声音 已经近了许多。
赛观音大奇,立刻拿起拐杖,向外面走,当她来到庙门口的时候,那声响简直已 经震耳,她首先看到大群野兽,熊熊虎豹,豺狼兔獐,甚么种类都有,正从山上向下 冲,数量之多,势子之急,难以想象。
赛观音立刻可以知道,必定是山上发生了甚么非常的变故,她连忙抬头向上看, 一看之下,一时之间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是甚么现象。
她看到本来是郁郁苍苍的山头,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活的银白色!
说那一大片银白色是「活的」,听起来很奇怪,可是除了这样说之外,还真的无 法用别的话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就像整座山头,从山顶开始活了起来,变成了无数怪 物,翻涌奔腾,飞跃咆哮,以难以设想的速度,向山下冲来。
一时之间,赛观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她只觉得事情不对,首先在忽然间, 她感到空气完全湿了,却又似雨非雨、似雾非雾、似霰非霰、似霾非霾,人象是完全 浸在水里一样,全身透湿,可是身边却又完全没有水。
饶是赛观音阅历丰富,见过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 回事。
她楞了极短的时间,而就在那大约不到二十秒的时间里,只见从山上奔腾而下的 大群银白色的怪物,已经近了许多,可以看清楚,那些怪物的形状在不断改变,发出 的声音也震耳欲聋,而且夹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过来,使赛观音即使拄著拐杖, 也站不稳,身子摇晃。
而也就在这时候,赛观音看清楚了!
那些成千上万的怪物是水!是大片从山上冲泻下来,在水中还夹带著大大小小的 石块和树木,以及来不及逃走的各种野兽,来势之快和凶猛,难以形容。
赛观音略定了定神,就知道自己处在生死关头,她看到一排一人合抱的大树,在 大水还没有冲到之前,就剧烈摇晃,大水一到,就象是一束乾草,一下子就被卷上了 半空,然后就掉进了水中。
这时候赛观音已经可以肯定,这是连日来的大雨,引起了山洪暴发!
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大规模的山洪暴发,可是也听说过这种自然现象的可怕破 坏力。巨大的山洪暴发,其力量可以破坏山上的一切,不但是长在地面上的一切,而 就算是在地下的土鳖蚁蛇,也不能幸免。
那是在山上所有的生物、包括植物在内,最大的灾难!
赛观音在这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她的任务,她向距离她不是很远的那座破庙看了 一眼,向前冲了几步,想去通知她的部下,立刻带著她所负责的那批幼儿逃命──那 批幼儿关系国家将来的命运,组织曾经一再强调,重要无比,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 也要保护幼儿的安全。
可是这时候就算赛观音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也无法完成保护幼儿的任务了, 别说她行动不方便,就算她和以前一样,身手灵活,也无法赶在山洪冲到之前,使破 庙中人能安全撤退。
她冲出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滚了出去,她在滚动时,伸手抓住了一棵小树, 看到小树旁有一个山凹,她腿受了伤变成了残废,双臂的力量还在,用力一甩,把身 子甩进了那个山凹之中。
赛观音真是命不该绝,在几乎绝无可能逃命的情形下,居然给她逃过了这一劫!
那山凹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山洞,大约只有可以挤上五六个人大小,好的是在洞口 左右和上方,都有伸出来的岩石,赛观音才连滚带爬进去,就听到轰地一声巨响,接 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被那一声巨响震得甚么声音都听不到,只知道山洪已经冲了 下来,被山洞口上的岩石一挡,没有涌进山洞来,而形成了一道汹涌奔腾的急流瀑 布,使山洞中的空间,竟然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赛观音费了很大的劲,才能使自己坐起来,她还想站直身子,却再也不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听觉才恢复,山洪向下冲的声音,使她全身都象是要炸开 来一样,她要不断大口喘气,才能稍为减轻从耳朵中传进来声响的攻击。
在那段时间中,她脑中实在是一片空白,甚么也不能想,只是不断祈求山洪快些 过去,祈求在破庙中的所有人,可以逃过这场灾祸。
所以她并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事后她估计大约是一小时左右。先是轰轰 隆隆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然后渐渐变得低沉,然后洞口的瀑布,势子也缓了下来, 不等到瀑布完全消失,赛观音就支撑著到了洞口,向外看去。
只见满山银蛇乱窜──大量山洪已经过去,余下的形成无数小山溪。
一般大灾难,总会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可是这巨大的山洪暴发,却从头到尾都在 月白风清的情形下进行。
这时候成千上万条小溪,在月色下闪闪生光,蔚为奇观。
不过赛观音当然没有心思观赏景色,她第一眼就看向破庙,一眼望去,她只觉得 天旋地转──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发光的流动的溪水之外,甚么东西都没有,白茫 茫一片山头,乾净无比,别说是破庙,就是所有的树木,也不知去向,山上除了水之 外,就是光秃秃的山石!
赛观音一口气说著在山上发生的灾难,说来有些断断续续,使听的人格外感到惊 心动魄。
等到她说到看出去,甚么也没有,象是她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的手发抖, 喘著气,停了下来。
我没有出声──很明显,赛观音自己虽然奇迹一样逃过了灾难,可是破庙中所有 的大人小孩,却全都被山洪冲到不知道甚么地方去了,他们决无任何生存的机会。
赛观音一人活了下来,她如何向组织交代?
我听赛观音叙述到这里,想到了这个问题,证明我对她那时候的处境很了解。因 为当时赛观音想到的确然就是这个问题。
组织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在交代任务的时候,所有的中央首长都一再叮嘱 这任务重要无比,直接关系国家未来,可是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虽然山洪暴发是天灾,可是要追究起来,一样可以有很多罪名放在她的身上。
轻,可以说她完全不负责任,大意麻痹,选择了不安全的地方来住,而且在连日 大雨之后,没有意识到可能有山洪暴发。
重,可以说她土匪本质不变,怀有对组织的阶级仇恨,有意将组织精心培养的国 家未来栋梁放在不安全所在,阴谋使所有人遭到不幸。
不论是怎样说,她都要获罪,而且必然会牵连到于放。
赛观音越想越知道事情的可怕,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逃过了山洪,可是决逃不过 组织的制裁。
她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她完全没有确切的记忆,只知道天亮了又黑,黑了又 亮,大约两次──也就是说她在浑浑噩噩之中,过了两天,等她可以感觉到周围环境 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下了山,来到了山脚下。
这时候山洪已经完全消失,原来在山脚下的一条河,河水涨了许多,滚滚流动, 她在河边伫立很久,想来想去,自己还是一死了之,最是乾净。
她找到了一棵树,把衣服撕成布条,拧成了一股绳,挂向树枝,打了一个死扣, 叫著于放的名字,努力向上一跳,把脖子向绳圈中套去。
虽然我在听叙述的时候,九十多岁的赛观音就在我的面前,可是听到这里,我也 无法想象,赛观音在当时那样的情形下,如何还会有生路。
赛观音说到这里,气息突然变得非常急促,喘了至少有三分钟,一直站著不动的 葫芦生也在这时候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背,神情非常关切。
等到赛观音气顺了些儿,她才向葫芦生道:「不打紧,一时半时还死不了,我是 想起了军师娘子在救了我之后,告诉我上吊死的人,样子如何可怕,心里发寒,这才 岔了气的。」
听得她这样说,我才知道原来是军师娘子在这个紧要关头救了她。难怪她一上来 就问我知不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
葫芦生虽然一直动也不动,可是他显然也很用心地在听赛观音叙述,这时候他 道:「原来是军师娘子救了你。」
赛观音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才道:「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这时候我心中陡然想到了一句话,只不过我把这句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并没 有说出来。
我想到的这句话是:「军师娘子救得了你上吊,却绝对救不了组织对你的清 算。」
后来赛观音好像并没有受到组织的清算,显然是又有一些事情发生过,我无法想 象是甚么事情,我想赛观音接著一定会说出来,我不必急著发问,她的叙述已经不是 很有条理,只怕被问题打乱,会更加紊乱。
当下只听得赛观音又重复了一句:「是军师娘子救了我。」
确然是军师娘子救了她,当时的情形是这样:她身子一耸,把脖子套向绳圈,这 种寻死法,最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两脚悬空,身子向下一坠,绳子一勒上脖子, 必死无疑!
然而赛观音还是命不该绝,就在那刹间,一下枪响,在赛观音听来,那一下枪响 已经悠悠忽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事实上也确然不近,至少有三十公尺左 右,在离赛观音寻死的那棵树有三十公尺处,山角才转过一头小毛驴来,驴上骑著一 个伶伶俐俐的小媳妇,手中一把德国造盒子炮的枪口还冒著烟,那边赛观音用来上吊 的绳子已经被刚才一枪射断,赛观音也就掉了下来。
赛观音在地上挣扎,还没有能够站起来,小毛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来的当然 就是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来到近前,和赛观音一照面,就怔了一怔,神情讶异之极。
赛观音向军师娘子手中的枪看了一看,苦笑道:「好枪法。」
军师娘子吸了一口气,神情迟疑,道:「看姐姐这个模样……倒象是江湖传说的 大美人赛观音。」
赛观音神情苦涩,道:「那是我以前的匪号,现在我是一个必死之人,再也休 提。」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她就是赛观音,军师娘子立刻下了驴,扶著赛观音靠树坐好。
接下来当然是军师娘子自己说明了身份,然后问赛观音何以要寻短见。
赛观音知道救了自己的是关外大名鼎鼎的军师娘子,江湖上曾经和她相提并论, 自然而然产生了十分亲切的感觉,所以就把自己非死不可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诉了 军师娘子。
军师娘子的外形看来很是文弱,在赛观音叙述遭遇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打岔。
等到赛观音说完,军师娘子眉心打结,象是正在想些甚么,赛观音长叹一声,向 军师娘子拱了拱手,又挥了挥手,意思是多谢相救,请继续上路,不要管她死活。
军师娘子缓缓吸了一口气,忽然说起她自己的事情来,道:「观音姐姐,你道我 为甚么不在关外,而进了关?」
赛观音是一心要寻死的人,哪里会有兴趣追究军师娘子为甚么进关来,可是这时 候军师娘子抓住了赛观音的手来说话,神情非常恳切,赛观音只好随口问道:「为甚 么?」
这一问,就引发了军师娘子从头说她为甚么要进关来的原因──赛观音在叙述到 这一段的时候,说得十分详细。由于我实在想不通军师娘子的事情,和赛观音的事情 有甚么关系,所以听得不耐烦至于极点,好几次做手势要赛观音别再说下去,赛观音 却象是完全没有看到。
为了表示抗议,我走到门前,用身体语言在说:实在不想听下去,准备随时夺门 而走。
然而赛观音还是自顾自详细说军师娘子的事情。
在这样情形下,本来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将这一段完全删去,可是在 整个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和白素反覆思量,觉得有关军师娘子的事情,可能是整件 事情的一个大关键,所以这一段还是要保留下来。
当然保留归保留,我绝对不会像赛观音那样把事情说得如此详细,我将它尽量简 化。
原来军师娘子之所以进关,是由于军师率领的那一群马匪,由于关外局势的变 化,无法继续活动了,当时关外已经完全由日本军队占领,很多原来的土匪都起来抵 抗侵略者,军师率领的那一群有上千人,堪称兵精粮足,各方面的抗日力量都希望他 能够把枪口对向侵略者,可是军师却完全无动于衷。
这一来就引起了公愤,使他在关外站不住脚。
本来我对于当土匪的人,并没有好感,可是对军师这个人物好像有点例外,这时 候听到他原来有这样不光采的经历,从此对他就十分鄙视。
军师决定带部下进关,他那群土匪在关外活动的时间长久,很多土匪头子,甚至 于小喽罗,都有家眷孩子,要先行撤退,就由军师娘子领队进关。
在才进关的时候,不过五六百人,一半是妇女,一半是孩子。等到进了关,一路 走来,由于军师在关外声势浩大,江湖上都知道军师历年来抢劫所得非常丰厚,所以 很多江湖上的土匪流氓乌龟王八三教九流,总之甚么样的下三滥都有,纷纷拖大带小 来投靠,以致不到半年,人数就增加了一倍,而且是妇孺比大人还要多。
军师娘子就成了总领队,正在设法找地方安置这批杂乱到了堪称世界第一的脏乱 人群,是凑巧遇上了刚好上吊的赛观音。
等到军师娘子讲完了她的情形,她立刻向赛观音提出:「你怕组织不原谅,不如 不归队,就和我一起,我当家的一定欢迎你加入,你本来就是我们这一行的老行 尊。」
对于军师娘子这样的邀请,赛观音不是不动心,可是她只是略想了一想,就加以 拒绝。
她当时把拒绝的原因只说了一半,说是:「要是我再做土匪,我当家的不会原谅 我。」
另一半她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她看不起军师的为人──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不 打侵略者,不能算是好男儿!
军师娘子当时没有勉强。
而赛观音在病房里,讲到这里,总算向我望来,看到我站在门前,她吸了一口 气,道:「这就要说到正题了,麻烦你找于是回来一起听。」
接著她又自言自语,说了一番话,和刚才拂袖而去的于是有关,我已经打开了 门,所以只听到一半。
第九部:深究
赛观音说的是:「于是刚才的态度虽然坏,可是我并不怪她,她从小在组织中生 活,从来也不知道人本来根本可以没有组织,一样能生活……」
听到这里,我已经打开门,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很是感慨──于是和她母亲之间 的冲突,这是主要的原因。于是从来都是在僵化的环境中生活,所以她以为人只能这 样这样生活、只能这样这样思想;而不知道还可以那样那样生活、可以那样那样思 想。
所以她才根据自己僵化了的思想方法去看她母亲,就形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在走出病房之前,我向赛观音望了一眼,只见她的神情疲倦之极,我摇了摇头, 出了病房。
才出病房,就看到了于是和白素。
她们在走廊中间,等候电梯的川堂。那里有两组沙发,白素和于是坐在其中的一 组,而七八个警卫,挤在另外一组,望著于是和白素两人。
这种情景看起来有些古怪,可是两位美女显然很习惯他人注视的眼光,所以并不 感到怎么样,自顾自在谈话。
看来于是离开病房,白素追出来之后,她们就一直在那里交谈。我向她们走去, 距离近了之后,从她们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们的谈话很融洽。
我这时候当然无法知道她们在这段相当长的时间中谈了些甚么,我来到近前,白 素抬头向我望来,于是只是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有些精神恍惚。
我道:「老人家说了好多往事,她说已经可以说到主题了,要于是去听。」
我才说了这一句,于是就立刻显出十分厌恶的神情,用力一挥手:「我才不要听 她的陈腔滥调!」
我假设在这段时间中,白素在劝于是改变对母亲的态度,那就显然表示白素没有 成功。
我向白素做了一个鬼脸,白素神情很无可奈何。
我向于是道:「我想她要说的主题,就是她所谓的那个重大无比的秘密。这个秘 密,她甚至于没有向你的父亲说过,你很应该去听一听。」
于是想了一想,向白素望去,征求白素的意见,由此可知白素和她长时间的谈 话,还是有作用,至少令于是知道白素的意见值得尊重。
白素当然立刻点了点头。
于是很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苦笑道:「人家老年人有老年痴呆症,她却是老年 妄想症……真是要命……只怕卫先生想象力都想不出来她会说些甚么!真是可怕!」
对于「老年妄想症」,于是的评语是「要命」和「可怕」,虽然她的思想方法和 我截然不同,可是我却非常同意。
我道:「确然,老年妄想症患者所作出的妄想,匪夷所思的程度令人事先完全无 法想象,例如妄想『一天等于二十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于是怔了一怔,开始的时候有点茫然,但立刻明白了这个典型妄想例子,曾经是 她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部份。她本能地感到不能接受我的话,可是既然是事实,所以 她也无法反驳,一时之间,她的思想陷入了紊乱状态──她这种只能使用单一思想方 法的人,无法应付这种情况,就像从小在笼子中长大的动物忽然置身于野外一样,会 不知所措。
白素瞪了我一眼,向于是道:「不管她会说些甚么,都应该去听听。」
于是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白素示意我不要节外生枝,我咕哝道:「我是外 人,都听了老人家那么多话,自己亲人,反而不想去听最主要的一部份,太过份 了!」
于是立刻反应:「我听得太多了──完全是她的妄想!」
我更加反感,提高了声音,道:「我认为她说的那场山洪暴发,就不可能是她的 妄想──不是曾经亲身经历,不能把经过情形说得这样活龙活现!」
于是怔了一怔,道:「甚么山洪暴发?」
我也不禁怔了一怔,我以为于是既然说她不想去听「陈腔滥调」,那至少赛观音 应该向她说起过那场令她要自杀的巨大灾难。却原来也没有说过。
我摊了摊手:「说来话长──这证明你母亲有很多事情没有对你说,你更应该多 听听她的话。」
于是冷冷地道:「总她的妄语,和看阁下的记述,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半天,她对我记述的故事,居然下了这样的考语。
我大声道:「不要混淆妄想和想象。」
于是居然显出很俏皮的神情,看来很是可爱,她道:「两者之间根本没有混淆的 余地──因为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我当然绝对不同意她的说法,虽然现在不是和她辩论的时候,可也必须表达我的 不同意,所以尽管白素在向我使眼色,我还是大声道:「怎么会──」
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在这时候,电梯门打开,走出了三个人来,前面是两个 军官,后面是一个丽人,我一看之下,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丽人体态轻盈,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比起于是和白素来毫不逊色,正是我在 这时候最不想见到的人──黄蝉!
一时之间对于这种冤家路窄的情况,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对于我和白素的化 装,我很有信心,黄蝉就算再能干醒目,在短时间之内也无法认出我们的真面目。
可是问题是在于于是知道我们的身份,她有没有急智来替我们掩饰?就算能够, 她的「演技」是不是够好,好到可以瞒过黄蝉的程度?
要知道,我们作为降头师的助手,身份本来就根尴尬,黄蝉又是机灵之极,踩到 尾巴头会动的人物,只要稍为有一点引起她的怀疑,她就很快会知道我们是甚么人 了。
而给她知道了在她面前的人是卫斯理和白素,会有甚么样的后果,实在难以想 像。
所以在那刹间,我几乎是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些甚么、说些甚么才好。
后来白素笑我那时候的样子,如果给星探看到,一定会请我去演出殭尸电影。
当时白素的情形如何,说来惭愧,我竟然没有注意,不是不想注意,而是没有多 余的能力了。
两个军官一出来,就非常机警地打量周围环境,然后分开两边站,黄蝉才走出 来。
看来两个军官是黄蝉的警卫员。
黄蝉才一出电梯,挤在沙发上的那七八个警卫,立刻像身上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 来,向黄蝉立正敬礼。
我早就知道黄蝉地位很高,所以对这种情形,并不感到奇怪。这一个空档,倒使 我缓过气来,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警告于是,万万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可是我还来不及向于是说任何话,黄蝉已经首先看到了于是,她扬起手,问道: 「老人家怎么样了?」
她一面说,一面就向于是走了过来,同时也在打量我和白素,神情略有犹豫,显 然她不能在第一时间确定我们的身份。
于是向黄蝉迎了过去,在这时候,我才能向白素望了一眼,我的眼光之中,包含 了很多话,总括来说,是在问她: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素回望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之中,我接收了她的回答,她告诉我:镇定些, 不会有甚么事情发生。
这时候黄蝉和于是已经开始寒喧,看来黄蝉是特地来探视赛观音的,于是正在向 她解释:「她老人家申请要降头师来替她治病,组织居然也批准,对她的照顾,真是 没有话说,你还经常来看她。」
黄蝉笑道:「探望老人家是应该的,无论怎样,老人家……应该来听听她还有甚 么话要说的。」
或许是我太敏感,可是我一听黄蝉这样讲,就感到黄蝉象是知道赛观音有重大的 秘密没有交代,所以前来探听一样。
于是答应了一下,在黄蝉又向我们望来时,她很自然地道:「这两位是降头师的 助手。」
这时候是很重要的紧张时刻,反应稍有差错,就会引起黄蝉的怀疑。我自己不知 道如何才好,就只好看白素怎么做,我跟著,就不会有错了。
只见白素神情木然,象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甚至于连于是和黄蝉在说 些甚么都听不懂的样子,我也就装成了傻瓜一样,而且眼定定地望著黄蝉,绝不回避 她的眼光。
黄蝉听了于是的介绍,向我利白素点了点头,白素双手合十,向黄蝉行礼,我也 跟著学样。
这时候我已经肯定刚才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白素一定已经向于是说过,不能说 出我们的身份,所以于是才会应对自如。
想到了这一点,我放下心来:想到了新的问题:赛观音已经要说到主题,黄蝉却 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赛观音所要说的秘密,早已声明只能对我和白素以及于是说, 是万万不能让组织知道的。
我虽然对这个所谓秘密的内容还毫无头绪,可是也知道一定关系重大,连于放将 军都不能知道,当然也不能给黄蝉知道。
我想到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担心,因为我知道赛观音必然会懂得如何处理。
黄蝉没有再理会我们,向于是道:「去看看老人家。」
说著,她就向病房走去,那两个军官一前一后跟著黄蝉,于是也一起向病房走 去。
我再次望向白素,白素向我摇了摇头,她的意思很容易明白:我们不必跟著去, 赛观音只要看不到我们,就自然不会把她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我向白素点了点头,刚准备在沙发上坐下来,突然听到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呼叫 声。由于那呼叫声实在太可怕,听了让人心中发寒,一时之间也难以弄清楚声音是从 哪里发出来的。
不单是我,身边的白素也怔了一怔,黄蝉陡然停步,所有的警卫都非常紧张。
紧接著那一下呼叫声,又是一下怪叫,这一下我倒听出来了,叫声是从赛观音病 房那端传来,而且显然是葫芦生所发出来的。葫芦生是高级降头师,不应该会这样大 惊小怪,我立刻想到,一定是赛观音出了甚么事!
果然在一下怪叫之后,就听到葫芦生一面哭一面叫:「好姐姐,你怎么就这样去 了!」
再接下来,就是葫芦生的号啕大哭。
我不禁呆了半晌,和白素面面相觑──葫芦生这样哭叫,只说明了一件事:赛观 音死了!
赛观音本来就已经风烛残年,随时可以断气,可是这时候她突然死亡,我只感 到,这简直是在开我们的玩笑!
我们那么辛苦来听她说秘密,我还忍无可忍地听她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好 不容易等到她总算要说到正题了,就离开了那么一阵间,她老人家居然就此鹤驾归 西,我们所作的努力,也就完全烟消云散,她要告诉我们的究竟是甚么秘密,当然也 就永远无法知道了。
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至于极点!
我看到于是和黄蝉奔向病房,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也急忙向病房走。
到了病房门口,只见赛观音还坐在沙发上,葫芦生却跪在地上,抱住了赛观音的 脚,在大声痛哭。
仔细看赛观音,只见她面目如生,只是双眼已经完全没有了神采,她的头向著门 口,显然是在等我把于是叫来,不过还没有等到我们,她就离开了人世。
黄蝉在伸手探赛观音的鼻息,然后轻轻抚下了赛观音的眼皮,厌恶地瞪了葫芦生 一眼。我和白素连忙走过去,一边一个,架起葫芦生,葫芦生还要挣扎,白素向他 道:「人死了,往生极乐,师父不要伤心。」
她这句话是用葫芦生家乡土语所说,我也连忙用同样的语言道:「不要哭,这里 是医院。」
这时候医护人员已经赶到,葫芦生止住了哭声,可是还是眼泪不止。
毫无例外,所有医护人员都用不友善的态度对付我们,将我们三个人逼到了病房 的角落。
本来在这样情形下,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我也想到过这一点,可是立刻自己 摇头。我甚至于说不出当时还不肯离开的真正原因──再在这里逗留下去,实在一点 意义都没有,我们来的目的是听赛观音说秘密,现在赛观音已经死了,她心中的秘 密,也就随著她的死亡而再也不能够为人所知。
既然死人无法再说出任何秘密来,我们再留在这里干甚么?
然而这时候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趁机离去的意思。
我推测葫芦生不肯离去的原因,是为了他对赛观音的依恋,而且他是真正的降头 师,并不存在环境对他来说很危险这个问题。
我和白素为甚么也不肯离开呢?
古怪的是我对于自己为甚么不离开的原因,竟然没有答案,我向白素望去,只见 她眉心打结,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甚么。
这时候病房中相当混乱,直到医护人员把赛观音抬到了病床上,又拉过床单,把 她盖住,于是伫立在床前,神情很是复杂──看来她虽然一直都很不喜欢她的母亲, 可是这时候还是免不了伤感。
黄蝉正在于是的身边,低声说些甚么,其余人也都安定了下来,在这时候我和白 素不约而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在刹那之间明白了自己为甚么不肯离开的原因。
想来白素的想法,也和我一样:我们是不甘心在还没有获知赛观音的秘密的情形 下离去!
这实在很无稽──赛观音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获知秘密的机会了!只要稍为 理智一些,就会决定立刻离去,可是我不理智,并不意外,达白素也没有离去之意, 就很令人惊讶。
后来和白素说起当时的情形,白素道:「当时我没有想到立刻离去,只是感到没 有这个必要而已,我并不觉得黄蝉出现,会对我们有甚么不利,所以不必逃避,就是 这样简单。」
我很不服气,道:「要是给黄蝉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当然是很大的麻烦!」
白素似笑非笑他望著我,道:「卫斯理居然会怕麻烦,真是大新闻!」
我苦笑,用手抚摸自己的脸,无话可说。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时我只知道自己不肯离去的原因,是因为我还没有弄清楚赛观音的秘密究竟是 甚么──至于人都死了,还有甚么办法可以在死人身上发掘秘密,当时根本没有想 到。
我们缩在病房的一角,根本没有人理会我们,黄蝉在向于是说了一会话之后,和 那两个军官离去,甚至于没有向我们多看一眼,这倒令我松了一口气。
医护人员也纷纷离开,不一会,病房中只剩下于是和我们三人,于是仍然站在床 前,也不转身,道:「现在没有你们的事情了,还是请便吧!」
她竟然对我们这样不客气,实在令人恼怒。不过我想了想,也无可奈何──赛观 音死了,我们实在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做,还留著干甚么。
白素缓缓地道:「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她说得如此肯定,我也下禁愕然,于是转过身,神情木然,望著白素。
白素道:「令堂刚才才开始说没有多久,你就离开,她一直不停对卫斯理说了许 多她的经历,难道你就不想听一听?」
我听得白素这样说,立刻道:「是啊!我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有许多是你从来都 不知道的事实!」
于是陡然激动,道:「完全不是事实!完全是她的妄想!她甚么古怪的妄想都 有!我不要听!你们快走!」
她的这种态度,真令人想过去打她两个耳光,白素很耐心,道:「我虽然和你一 样,也有许多没有听到的事情,可是我相信,她说的是事实,不是妄想。」
于是冷笑:「关于她的过去经历,我再清楚不过──在运动中清查她的历史,资 料齐全,我是研究现代史的,她的数据正是我研究的主题,我怎么会不清楚!」
于是如果不是这样说,我还真没有办法反驳,她既然提到了所谓「个人历史资 料」,我就有话可说了。
所谓「个人历史数据」,是组织中所有成员都有的一种人事档案数据,由组织持 有,作为决定这个成员是不是可信任、可重用的根据。
个人历史数据的组成,以个人向组织坦白交代为主,例如出身成份、祖宗一代、 从儿童开始的经历,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组织照例要进行许多次的查询,然而也并 不代表组织就此相信了你自己的陈述,在有必要的时候,还会成立调查队,到你的出 生地点、成长地点去调查,以对证你自己所说的一切是不是真实,还是对组织有所隐 瞒。有许多参加组织已经几十年,地位很高的人物,忽然变成了罪人,这种调查,功 不可没──因为这种调查,往往可以发现自称是贫农出身的人,原来是地主成份,一 直在欺瞒组织,当然就罪大恶极。
这只是普通的情形。像赛观音这样的人,组织对她当然更加注意,相信在这几十 年来,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运动之中,她都是组织要求把她个人历史数据交代清楚的 对象,在不知道多少次反覆追查的过程中,她的个人数据,确然可以当成历史来研 究。
于是自称对赛观音的历史再清楚不过,当然是她有机会接触赛观音个人历史数据 的缘故。
同时我也想到,于是对她母视的厌恶,当然是源自赛观音在大大小小的运动中, 都是被清查的重点对象──作为被清查对象的女儿,她要忍受种种歧视和不正常的待 遇。组织还必然会想在她身上了解审查对象的言行有没有对组织不利之处,一直到了 连她最崇拜的父亲也受到了牵累,她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亲身经历,实在难以想象。
所以她才会对母亲反感──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她母亲的出身,而不知道这种把 出身决定一切的制度才是罪魁!
她无法有正确的认识,是因为她从小到现在,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思想范围 当然也就只能那样。
这是这种人的悲剧──更可悲的是这种人自己完全不知道这是悲剧!
我当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根据个人历史数据,就很了解令堂的过去 了?你以为她会把一切都告诉组织?」
于是的脸色难看之极:「如果经过了那么多次审查,她还一直在欺骗组织,那她 就是不折不扣的叛徒,我对她的过去,更加没有兴趣知道!」
我冷冷地道:「她当然有欺骗组织的行为──她保留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相信这 个秘密和组织有重要的关系,你难道不想深入研究?」
于是笑起来,笑声听起来很可怕,她道:「她到死也还没有说出那个秘密来,如 何深入研究?」
我这时候已经有了一定的如何深入研究的想法,所以对她的这个问题,我可以立 刻回答。我道:「她在说到正题之前──也就是快要说出秘密之前,说的是她上吊自 杀获救,要深入研究,就可以从那件事开始。」
于是听到我这样说,瞪大了眼睛,象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一样,怔了一 怔之后才道:「她自杀?上吊自杀?她怎么会自杀?她为甚么要自杀?」
从她发出了这一连串的问题来看,她显然对赛观音的过去,一无所知,真不知道 赛观音一直以来,向组织「坦白交代」了一些甚么数据来胡弄组织,想来很是可笑。
赛观音为甚么要自杀,说来话长,我只好道:「就是因为那场山洪暴发──」
刚才就是说到了山洪暴发,黄蝉突然出现,没有继续下去。这时候于是十分恼 怒,提高了声音:「甚么山洪暴发!那和她要自杀有甚么关系!」
我道:「组织把一群烈士和重要人物的孩子交给她负责照顾──」
我才说到这里,于是就脸上变色,又惊又怒,竟然向著床上赛观音的遗体顿足骂 道:「你真是不知轻重至于极点!这是国家最高绝顶机密,你怎么能够随便对人 说!」
我冷笑:「她不是随便对人说,而是在经过了几十年考虑之后才决定对我说的, 而且她要对我说的机密,远不止此!」
于是喘著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又道:「譬如说,在山洪暴发之后,她负 责看顾的所有孩子全都死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要上吊的,不知道她后来又如何 欺骗了组织?」
于是刚缓过气来,又听得我这样说,她厉声道:「卫斯理,你他妈的在放甚么 屁!」
本来于是不但秀丽无俦,而且举止斯文,言语优雅,这时候她居然自然而然口出 粗言,由此可知她心中对我的话反感的程度是如何之甚。
她骂了一句之后,急速地吸了一口气,又喝道:「滚!你们全替我滚!」
她口出恶言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很生气,可是白素在这时候,用力拉了拉我, 道:「好,我们走,要是你感到有需要,可以来找我们──反正你来过。」
她说著,拉了我就走,一直到我们来到了电梯口,才看到葫芦生依依不舍,一步 一回头,走了过来。
白素嫌他走得慢,过去拉他进了电梯。
白素表现如此急忙要离开,我知道必然有她的道理,所以我并没有反对,我们出 了医院,我问:「我们到哪里去?」
白素的回答简单之极:「回家。」
白素决定回家,我们就回家。在回家的过程中,葫芦生一直在伤心,我就将赛观 音的叙述,讲给白素听。
第十部:证据
白素听得十分用心,完全没有打岔,等我说完,她还是没有说甚么。
我表示自己的意见:「本来我想在于是那里,看看赛观音的个人数据,看赛观音 在所有孩子都被山洪冲走的这件事情上,是如何向组织交代的。或许和她始终未曾说 出来的秘密有些关系……现在当然不必再追究了。」
白素一直保持沉默到回家,回家之后,她才道:「只要于是稍为有一点好奇心, 我想她会来找我们──而我认为天下没有没有好奇心的人。」
照白素的话,于是一定会来找我们,我却感到这个可能性不大,不过我也没有和 白素争论。
红绫当然第一时间向我们追问经过情形,当她知道赛观音始终没有能够说出秘密 来的时候,反应之沮丧和感觉之窝囊,比我更甚。她说:「白走了一趟!」
白素道:「也不能算白走,至少听了一个传奇人物的故事,非常动听,你也不妨 听听。」
我们当然不是要红绫听听故事就算,而是要她在听了故事之后发表一些意见。
我和白素已经从各方面来揣测赛观音所谓「天大秘密」的内容,可是仍然一点头 绪都没有,所以想听听红绫有甚么意见──由于我们对赛观音叙述故事的历史背景比 较熟悉,可能反而想不出新的主意,红绫并不受熟悉历史的困扰,说不定会有所发 现。
红绫和白素完全不同,在听故事的时候,不断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一概不回 答,等到故事说完,我才道:「我相信赛观音叙述故事的时候虽然杂乱,可是还是顺 序说下来的。在她就快要说出秘密之前,所发生的大事是山洪暴发,所以她的秘密应 该与此有关!」
红绫侧头想了一想,道:「更应该和军师娘子有关──她说完了军师娘子救了她 之后,就说这就到了正题,而且她一见了你们就问是不是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由此 可知军师娘子在这件事情上,是关键人物。」
我和白素也想到过这一点,可是却「到此为止,此路不通」,完全无法作进一步 的设想。
军师娘子早已死了,无法向她询问接下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们的设想是:本来赛观音非死不可。
遇到了军师娘子之后:赛观音可以不死。
其间发生了甚么事情,可以使赛观音由非死不可到可以不死?
这是最重要的关键性问题。
红绫提出:「先看赛观音为甚么要寻死的原因。」
我把赛观音上吊的原因写了下来:她负责看顾的孩子被山洪冲走,她无法向组织 交代。
白素和红绫看了,都想了一会,点头表示同意。
我道:「结果在遇到了军师娘子之后,她没有继续寻死,也就是说,她寻死的原 因消失了。」
白素和红绫点了点头,也表示同意。
我再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使她自杀的原因消失?」
红绫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军师娘子替赛观音作证,向组织证明一 切全是意外,不是赛观音的错,组织就不再追究赛观音的过失,赛观音自然不必上吊 了!」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红绫确然没有「熟悉历史情况」的包袱,可是她却也未免太天真了──组织怎么 会相信军师娘子这样的人物替赛观音作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看到我们的反应,红绫知道自己的说法,大概不能成立,她做了一个鬼脸,又 道:「看顾那些小孩的,还有很多女兵,一定是女兵之中有生还者,可以证明这场天 灾和人为疏忽无关,赛观音当然不必再寻死。」
我笑道:「那样说,事情和军师娘子就没有甚么关系了。」
红绫又做了一个鬼脸,继续提出她的看法──至少有超过十种意见,百分之百温 宝裕式,难以成立。最后她忍不住焦躁起来,双手乱摇,道:「我不知道了!」
接著她竟然埋怨我:「你怎么在赛观音还没有说出秘密之前,就让她死了。」
这种话若是别人来说,一定会使我勃然大怒,可是是自己女儿说的,也就只好笑 笑──相信很多父亲都会有同样的经验。
讨论没有结果,事情当然只好不了了之。
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白老大居然打电话来,第一句话就问:「见到赛观音没 有?」
白素接的电话,给了肯定的回答,白老大再问:「她的所谓天大的秘密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
白素对白老大,就像红绫对我一样──这好象是女儿天然的权。白素笑道:「我 以为爸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白老大回答:「赛观音这个人,太传奇了,所以她如果有秘密,这秘密一定非同 小可,我很想知道。」
白素叹了一口气,将我们和赛观音见面的经过,以及赛观音的叙述,详细说了。
白老大听了之后,好一会没有反应,白素连连叫他,过了两三分钟之久,白老大 才有响应,他道:「这种情形,叫做造化弄人,真是无可奈何!」
白素问:「爸有甚么设想?」
白老大又沉默了片刻,才道:「现在一时之间想不到,等我好好想一想再说。」
白老大说好好想一想,想了十天之久,才再有电话来,却令我们啼笑皆非,他 道:「我作了许多设想,可是发现没有一个可以成立,所以等于没有设想,不必说 了。」
事情到了这里,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世界上绝对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结果的。 可是白老大两次电话,却给了我一个提示:还有一个人,我们应该去听听他的意见。
这个人就是铁蛋铁大将军。
铁蛋对那时候的情形更加熟悉──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份子,对于赛观音自杀的 原因为甚么会消失,他应该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解释。
由于追求答案之心甚切,所以我专程去看铁蛋。
和铁蛋会面的过程,不必详细叙述,我向他说了一切经过,只问他一个问题: 「你认为军师娘子的出现,是不是和赛观音不必自杀有关?」
铁蛋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才答非所问地道:「我不知道组织有这 样的计划……很可笑……原来我一直根本没有能够进入组织的核心,所以才不知道有 这样的计划!」
接下来他才道:「根据你所说的情形,再加上赛观音的出身不好,这样的大事, 组织一定会追究到底,可是……好像并没有发生过……我和于放感情很好,从来也没 有听他说起过这件事,赛观音也没有受过甚么特别的处分。」
我再问:「据你所知,在甚么情形下,组织会不对赛观音进行处分?」
铁蛋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一定会严厉处分,我想不出组织有任何理由不处 分。」
万里迢迢去见铁蛋,结果也是一无所得。
一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次去见铁蛋,作用很大。铁蛋对这件事情也感到很疑惑, 他向一些他过去的老同事,去询问这件事,可能是因为他问了不少人,被询问的人, 有的向于是提起,所以才有于是声势汹汹来向我质问的事情发生。
于是来意不善,可是她的来访,却又提供了一些新的数据,我也不能肯定这些资 料是不是可以解决问题,还是使问题更加复杂,无论如何,于是的来访,很是重要, 值得记述。
于是来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红绫见了她,张大了口想叫她,却发不出声 来。
我和白素都恰好在家,白素说了一声「请坐」,于是也不理会,就来到我面前, 伸手直指住我,态度之恶劣,无以复加,大声道:「人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
这无头无脑的指责,我倒是很可以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我立刻回答:「当然是想 弄清楚她的秘密。」
于是厉声道:「根本没有所谓秘密!你不要再到处去打听,不要再因此妨碍我的 生活!」
白素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来了,能不能听我们说一些你没有听过的事情?」
于是用尽了气力大叫:「我不要听!」
她说著,转身就走,她还没有走到门口,红绫就过去在她的身后,将她拦腰抱 住,提了起来,来到沙发前坐下,并不放开手,就变成了于是坐在她的身上。
于是当然拼命挣扎,又大声呼叫,红绫不放手,也叫道:「你们快说!」
红绫的方法虽然怪异,可是却很有用,我和白素不管于是是不是想听,立刻拣赛 观音叙述的重要部份,自顾自说了起来。
事情本身就很吸引人,而且毕竟是于是母亲的事情,没有多久,于是就静了下 来,听我们的叙述。
她虽然肯听了,可是神情不屑之极,而且不住冷笑。
等到我们说完,红绫也早就放开了手,于是双手挥动,厉声道:「一派胡言!」
白素吸了一口气:「令堂为甚么要在生命最后时刻,来向我们胡言乱语?」
于是道:「临死的妄语,有甚么道理可说!」
我道:「你这样说,不能说服我,我还是要追查下去。」
于是瞪了我半晌,才道:「好,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再来,给你看证据,反驳 你的胡说八道!」
我不禁感到十分失望,本来我以为她在知道了情由之后,态度会改变,我道: 「你刚才听到的一切,并不是我的胡说八道,全是你母亲告诉我的!」
于是狠狠地道:「那就是她的胡说八道!」
说著,她又瞪了红绫一眼,气冲冲地离去。红绫也十分失望,不过红绫失望的原 因和我不一样,她很难过:「怎么漂亮的姑姑不漂亮了?」
当时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于是说「给你看证据」是甚么意思,我们也没有深 究,只等她来了再说。
没有等三天,过了两天,于是就已经出现,这一次她虽然还是脸色难看,可是已 经下像上次那样激动。
我和白素和红绫与她各自坐在一张方桌的一边,对峙了一段时间,她才道:「可 以开始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怎么开始,开始甚么。」
于是一扬眉:「你说一件事,我用证据来驳斥一件,证明你所说的事情根本就没 有发生过!」
她说了之后又补充:「我带来的证据都是原始数据,本来那些都是绝对机密的文 件,我是作为历史研究员,经过组织批准,才能接触这些数据,这些数据的可信性毋 庸置疑。」
她说来如此权威,我忍不住问:「现在你动用这些数据,也经过组织的批准 吗?」
于是脸色了白,道:「没有。为了制止你继续胡说八道和胡思乱想,我相信我这 样做对组织有利。」
我还想告诉她,她相信怎样,并没有用处,组织有组织的看法。然而我还没有开 口,白素就轻轻踢了我一下。接著白素向于是道:「你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开 始。」
于是道:「好!你们说有灾难性的山洪把所有人都冲走了──」
我立刻纠正:「不是我们说,是令堂说的。」
于是冷笑一声:「在所谓山洪暴发差不多的时间,确然有一件大事发生,不过和 山洪没有关系,请看文件第一号。」
她说著,就打开随身带来的公事包,取出一份文件来,文件是一张放在经过真空 处理的透明胶袋之中的信纸,上面写了很多字。于是将文件放在桌上,我们一起俯身 去看。首先看到的是「紧急报告」四个字。
等到看完了报告,再肯定了写报告的人,是窦巧兰(赛观音的本名),我们三人 都目瞪口呆。
报告写得文句不通,白字连篇,可是还可以看明白,报告是由当时职务是「九三 三部队第一小队队长窦巧兰」向上级领导所作,报告的内容是说,在一次遭到不明来 历的土匪攻击之后,负责特殊任务的女兵和干部,就集体开小差逃亡,作为小队长无 法阻止,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紧急召集了一些当地百姓妇女,还是无法继续任务,所 以报告上级,请尽快派人支持。
报告上并没有说明「任务」是甚么,于是立刻解释:「由于任务是绝对机密,所 以不能在报告上说明。」
这报告实在令人发蒙,我当然知道这绝对机密的任务是甚么,这任务直接由中央 负责,重要无比,赛观音已经详细告诉了我们。然而这个报告是甚么意思?
其实报告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只不过我们在赛观音叙述中早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情,而报告上表达的事情和我们知道的接不上榫,所以才叫人糊涂。
从报告上来看,事情是:那一连女兵,突然都开了小差,逃走了。
而那两百多个不到两岁的幼儿,赛观音一个人当然无法照顾,她一方面紧急找地 方上的妇女帮忙,一方面向上级紧急求助,这就是这个报告的背景。
我们三人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如果在这样情形下,有这样的报告,那就是说,赛观音的叙述之中,有关山 洪暴发,冲走了破庙,破庙中人连大带小全都被冲走等等,全部都是胡说八道,都是 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因为如果真有如赛观音所说的山洪暴发,绝不可能只把大人冲走而那么多幼儿却 安然无恙,就算像卫斯理故事的常见情形,当时恰好有外星人出现,那外星人也断然 没有只救孩子不救大人的道理。
我不由自主摇头──至于为甚么要摇头,是否定这报告,还是否定赛观音的叙 述,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
于是继续取出文件,介绍文件的内容:「这是当时中央负责人知道事情发生之后 的会议纪录,包括如何善后,派绝对可靠的女兵去接替任务,同时通知多方面力量, 追查逃兵……」
于是在不断说著,我只觉得脑中轰轰作响,思绪紊乱至于极点,对于是的话,最 多只听进去一半。
我很佩服白素在这样情形下,还能提出问题,她问:「那些逃兵,后来找回来多 少?」
于是又取出一大叠文件,道:「根据这些寻找逃兵经过的文件显示,当时在附近 有一股来自关外的土匪,逃兵极可能在土匪的裹胁下离开,所以一个也没有找回 来。」
我听到「一股来自关外的土匪」:就失声道:「军师娘子!」
于是瞪了我一眼,继续道:「中央把追查逃兵当作重要的任务,一直坚持了几 年,追查到这股土匪,后来一直向西流窜,从新疆出国,可能到了土耳其,这才没有 继续追查下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军师和他的女儿,后来确然在土耳其定居。
然而当时的情形,究竟怎么样,我还是一片惘然。
白素又问:「你认为这样的集体逃亡有可能吗?」
于是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十分小心,她道:「在艰苦的斗争过程中,无可避免会有 经不起考验的人,逃兵事件,也就无法避免──一直到东北战争时期,大批部队出 关,仍然有大量的逃兵出现。」
白素问得很认真:「当时那批女兵逃亡,有没有带走孩子的?」
我直到这时候,才插了一句话:「是啊,这些孩子那么重要,那些女兵难道没有 想到带走孩子,至少可以在被抓回来的时候,和组织讲讲条件。」
于是连看都不看我,只是回答白素的问题,她回答得十分郑重:「没有,孩子一 共二百零三名,一个都没有少。」
我还是不断摇头──根据于是提供的证据,当时的情形是:所有大人,除了赛观 音之外,全都不见了,而所有的幼儿,却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留了下来。
这种情形,和赛观音的叙述,完全不同。
虽然于是可以提供各种文件作为证据,可是在两者之间要我选择,我还是宁愿选 择相信赛观音的叙述,因为赛观音实在没有骗我们的理由。
我和白素和红绫,当时都抱著同样的想法,我们的神情很明显的表达了我们的想 法。
于是有点激动,她站了起来,沉声道:「还有一份最最机密的文件,本来我不想 给你们看,现在你们可以看,看了之后,就可以知道我说的一切是事实!」
那份「最最机密的文件」一定重要之极,因为于是在取它出来的时候,双手甚至 于在发抖。
我们看到文件在真空处理的透明袋中,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非常简陋,是毛边 纸装订而成,上面写著「第一小队花名册」七个字。由于看过赛观音写的那份报告, 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七个字是赛观音的笔迹。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都吸了一口气──我们都想到了这是甚么名册,果然于是一字 一顿地道:「这是当时二百零三个孩子的名册,你们可以看看!」
她说著,用小刀划开了袋子,将名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白素伸手揭开名册,一页一页看下去,我们都自然而然屏住了气息。
一个一个名字跳进我们的眼睛,从我们的视觉系统到思想系统,使我们知道这些 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二百零三个名字后面,还有他们父母的姓名。
二百零三个名字之中,至少有一半是我和白素都熟悉的。
二百零三个名字之中,有七个,或者八九个,是人人都应该熟悉的。
白素翻了两页就停了手,我继续翻下去,感到薄薄的一页纸,象是有千斤的重 量。
当年的幼儿,现在早已长大,而且都按照当年中央的计划,受到精心照顾,接受 高等教育,在普通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环境中成长,终于成为高高在上的人中 龙凤。
当年的计划,得到了完美的实现。
于是在我们看完名册之后,立刻将名册收了起来,望著我们问:「当年的孩子, 全都被山洪冲走了吗?」
我不禁苦笑──当然没有被山洪冲走,不然怎么还会长大成人?这本名册,是赛 观音的叙述纯属胡说八道的最好证明!
于是不等我们回答,就将所有的文件,都放回公事包,然后道:「事情再明白不 过了!」
我们还是傻瓜一样没有反应。
于是冷笑几声,道:「原来所谓卫斯理故事,都是在妄想的基础上发展出来 的。」
她这样说,当然是在讽刺我,可是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根本同意她的说法,所以 我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全都是想出来的,当然也可以说全是妄想出来的── 难道你以为卫斯理故事全是真的吗?」
于是显然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怔了一怔,又冷笑几下,拿起公事包,就离 开了。
在她离开之后,我们三个人还是坐著不动。
如果把文字化为电影画面,那么镜头凝结,我们三人一动不动,再打出「再会」 字样,戏也就完了。
戏完了,故事当然也跟著完了。
在故事一开始就说明过,故事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结束。
如果觉得还有很多疑问,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其实已经有很多线索(太多 线索了),可以提供答案,有兴趣,可以找一找,想一想,没有兴趣,可以不理。
我是声明在先的,所以如果表达不满,那是「咎由自取」──既然在这样的声明 下还选择了看这个故事,就应该有足够的智力,知道故事其实是真正的完了,有头有 尾,完整无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