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乾坤挪移

 

  第一章 他的头不是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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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几个熟人称呼他为“小郭”,而其他人都尊敬地称他为郭大侦探的事务所,随看他业务的发展而规模越来越大,大到了光顾者要想见到郭大侦探本人,至少要经过四道手续,才能够和他的主任秘书取得直接联络,至于甚么时候能够真正面对这位大侦探,还是未知之数。

  想起当年他侦探事务所才成立的时候,小小的办公室之中,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日子过得其快。

  知道要见小郭并不容易,所以我也很久没有上他规模宏大的事务所去了。不过这个故事却必须从小郭的事务所开始叙述。

  顾客——一般的顾客,早就不会去找郭大侦探,因为他收费太高——关于这一点,小郭振振有词,他说:“私家侦探这个行业,没有必要为贫苦大众服务,我把收费提高,可以使人家办不了的事情由我来办,我能够成功,当然应该得到相应的代价!”

  所以光顾他的顾客,都很有杜会地位,至少很有钱,而且还要有能够忍受大侦探那副嘴脸,和他的大架子。

  姚女士能够一经安排就见到小郭,并不是她的运气特别好,而是她的来头够大。她的秘书在和侦探事务所联络的时候,说的是:“全球矿务公司董事姚女士有事情想委托郭先生。”

  接电话的秘书立刻找到这个“全球矿务公司”的资料,发现这家矿务公司确然名副其实,公司业务遍及全世界,开采的矿物也包罗万有,从南非的钻石到哥伦比亚的祖母绿,从西伯利亚的稀有金属到北海的石油,业务好像还涉及许多放射性元素的开发,不过这一点属于极度的机密,所以资料语焉不详。

  就可以获得的资料,这样规模大企业的董事,当然也已经足够使小郭立刻接见她了。

  我曾经就类似的事件嘲笑小郭,说他“结交权贵”,小郭冲我一瞪眼,回了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想起经常和我来往的一些人,确然都不是普通人,所以只好不再出声。

  却说小郭很快就和姚女士约好了时间,那天下午,姚女士准时来到了小郭的事务所,在小郭夸张之极的办公室之中,和小郭会面。

  在会面之前,小郭做了很好的准备功夫,对这家矿务公司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

  原来全球矿务公司历史非常悠久,创办人姓姚,是清朝晚期,所谓“洋务运动”时期的人物,和当时主导运动的大官僚的关系十分密切:创办公司的资本,有很大部份是官僚资本,自然雄厚之极,而且可以享有特权。

  这创办人本身倒也罢了,他的儿于却十分出色,目光也极远大:早就利用公司本身的有利条件,把业务向全世界扩展,而且积极和当地人士合作,合作的方式尽量对当地人有利,所以在全世界各地都非常受欢迎,自然业务开展越来越大,是世界上最大的七家矿务公司之一,公司资产大到了无法有精确估计的程度。

  现任公司董事长,是创办人的后代——公司一直都用家庭企业的方式传下来,这家人人丁并不兴旺,传到了董事长父亲这一代,只有兄弟两人,兄长对于开矿做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只对学语言有兴趣,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语言学家,其学问之深,学术界认为还在当年俄国的学者罗曼诺素夫之上。自然,罗曼诺素夫还兼有自然科学上的学问,不是只攻语言文字学。然而这位姚教授在语言文字学上的成就,也非同凡响。据说他精通至少十七种语言文字,其中包括六种古语文在内,在这六种古语文的领域之中,他是屈指可数的专家中的专家。

  我在这里忽然详细介绍这位了不起的语文学专家,并不是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故意打岔,而是这位姚教授在这个故事中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物,甚至于可以说故事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至于在一个语言文字学学者的身上,会有甚么稀奇古怪的故事发生呢?当然要看下去才知道。

  姚教授致力于研究学问,他的弟弟却对做生意有兴趣,所以自然而然接掌了公司。

  姚教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专注学问,所以并没有结婚,当然没有子女。他的弟弟,现任公司董事长,已婚,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一直在公司任职,非常能干,在全世界企业界声名显著,就是有事情要委托小郭进行的姚女士。而儿于却完全没有任何资料——这点非常不寻常,因为这种家庭的背景,就算这个人本身再低调、再不喜欢出风头,也不至于一点资料都没有,当时小郭就凭他职业的敏锐感觉,感到非常奇怪,觉得其中一定有很神秘的原因。

  这些关系,并不复杂,反而在一个家族性的大企业来说,非常简单。我在故事一开始,还没有叙述到整件事情怎么会和我发生关系之前,先将这些交代清楚,有助于故事叙述。

  而小郭在查阅这些资料的时候,有一件事情,引起他的注意,就是那位姚教授,在不久之前去世,报上有许多纪念的文章,而正式的丧礼还没有举行,公告的出丧日期,小郭算了一算,就是在姚女士和他会面后的第三天。

  姚女士和姚教授是侄女和伯父,有十分密切的血缘关系,而且姚教授没有子女,姚女士又是下一代中唯一的女孩子,应该也有很好的感情。

  虽然说姚教授以八十九岁高龄去世,家人不会感到甚么样的悲伤,可是就在出丧期间,姚女士急看要找私家侦探办事,可知要办的事情一定相当紧急,小郭也感到很有兴趣。

  这些是小郭和姚女士会面之前的一些情形。

  当时小郭作了一些假设,猜姚女士要他办甚么事情。他假设的是姚教授去世之后,一定有非常庞大的遗产,可能这笔遗产的继承人身份神秘,要他去寻找。

  作为一个专门以找人著名的侦探来说,小郭作这样的设想,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那天下午,姚女士在秘书的带领之下,走进小郭的办公室,小郭首先看到秘书的脸上,神情非常古怪,而且竭力克制,不想显露出来,因而显得加倍古怪。

  一看到秘书这样的神情,小郭就知道必然有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他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姚女士没有来。可是,小郭不明白为甚么带了一个清洁女工进来——跟在秘书后面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面目平凡之极,衣看更是普通,小郭认人的本领很大,那是他的专长,他认为那是清洁女工,那位女士看来也就确然百分之百像清洁女工。

  当然小郭很快就知道白己完全弄错了,那位秘书偏了偏身子,大声道:“全球矿务公司董事,姚女士来了。”

  说看,秘书向那位“清洁女工”指了一指。

  虽然明知道不应该,可是小郭还是不由自主显出了讶异的神情,一时之间,坐?竟然忘了最起码的礼貌,没有立刻站起来。等到姚女士来到近前,他才狼狼站起,连声道:“幸会,幸会,欢迎光临,请坐,请坐。”

  姚女士望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姚女士的样貌衣着,在菜市场里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好几百个同样类型的妇女,可是她的目光却十分锐利,小郭本来就很狼狈,再给这样尖锐的目光扫过,刹那之间,我们的大侦探甚至于有些手足无措。

  他定了定神,才也坐了下来,问道:“请问姚女士需要甚么帮助?”

  姚女士道:“请郭先生找人,收费如何算法?”

  小郭道:“不忙说这些,先听听需要找的是甚么人再说。”

  姚女士摇头:“还是先说清楚价钱比较好,免得怀疑我这个模样,会付不出钱来。”

  小郭被姚女士讽刺了一下,只好装成听不懂,他道:“找人按时间计算,有一天算一天,我们会尽一切努力,绝对不会拖延时日,如果三十天之内没有结果,我们会建议委托人放弃,以免浪费金钱。”

  小郭说看,将一本有关收费的小册子,推到了姚女士面前。姚女士取在手中,飞快地翻看,小郭趁机仔细打量她,只见她双手上非但没有任何戒指之类的饰物,而且肌肤粗糙无比,像是长期从事双手操作的粗重工作。

  而她的脸上,同样也充满了日晒雨淋风吹霜侵的痕迹,显得十分苍老,至少比她实际年龄要老了二十年。

  小郭当然不好意思问她究竟多少岁,只是一面打量,一面想看曾经看过有关她的资料。资料上曾经提到,姚女士在大学地质学系毕业之后,一直不断参加地质勘探工作。

  当时,在资料上简单的几句话,想不到在实际上需要一个人付出那么高的代价,尤其对一个本身十分富有的女性来说,若非真正对这种工作有高度的热爱,而且怀有崇高的理想,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小郭想到这里,对姚女士不禁肃然起敬,更感到自己刚才看到她的时候,有流露讶异的神情,十分不应该。

  他决定不管姚女士提出甚么委托,都一定尽量完成。

  姚女士很快就放下了小册于,向小郭望来,她显然立刻从小郭的神情上,看出了小郭的心路历程,所以她的眼光,也显得不是那么凌厉,她道:“我想委托阁下找一个人,并且使我和他见面。事情应该很容易办——只要阁下愿意去做的话。”

  小郭在这时候,差点没有大力拍胸脯,他一口答应:“没有问题!我非常愿意,一定尽力为你服务。”

  小郭的反应相当夸张,姚女士笑了笑,道:“谢谢。”

  说看,她取出了一张纸片,向小郭递了过来:“我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小郭接了过来一看,陡然跳了起来,动作太猛太快,以致将他刚才坐看的那张意大利手工精制的大班椅,带翻在地上,小郭也不去扶起椅子,只是盯住了纸片上所写的名字,好一会才抬起头,向姚女士望去。

  小郭会有这种异常的反应,好像在姚女士的意料之中,她立刻点了点头,很确定的表示她确然就是要找这个人。

  小郭吸了一口气,苦笑,摇头,竟然忘记了那张椅于子已经翻倒,身子一矮,向下坐去。这一坐当然坐了个空,以致于十分滑稽地跌倒在地上。

  姚女士站起来,隔了桌子来看他,看到他这种狼狈的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

  从一开始到现在,所叙述的一切,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我能够把这些经过叙述出来,当然是因为事后小郭将一切告诉我的缘故。

  而当我听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道:“你怎么会吓成那样!她要你找的是甚么人?难道是甚么妖魔鬼怪?”

  小郭来找我的时候,是在傍晚,他先说了些不相干的事情,然后才说到姚女士委托他办事的情形,他对自己从心底里钦佩姚女士对工作的认真说了很多,我在叙述的时候都加以简化,略去了百分之九十。

  小郭这时候瞪大了眼,看看我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还想嘲笑他几句,白素从楼上走下来,笑看道:“让我来猜一猜,那位姚女士要找的是甚么人。”

  我向白素望去,笑道:“这种无边无际的事情,怎么能够猜得?!”

  白素来到了我和小郭中间,笑道:“其实并不难猜,郭大侦探,其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不是?”

  我征了一征,小郭已经向白素深深鞠躬,显然是白素已经猜对了,我再征了一征,才会过意来,伸手指看自己的鼻子,一时之间还是说不出话来。

  后来自素笑我:“你真是后知后觉到了极点,小郭看到了纸片上的名字如此吃惊,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意外。他又立刻来找你,把经过告诉你,又替那位姚女士说了许多好话,这一切都说明姚女士要找的人是你!”

  我苦笑— “后知后觉”这个考语,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了,可是我还是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小郭是立刻就来找我的?”

  白素道:“如果你留意报纸上的新闻,就可以知道,那位姚教授的出殡日子,就在小郭来找你的后天。由此可知小郭是在和姚女士会面之后立刻来找你的。”

  我无话可说— 白素料到的,在当时还不只如此,在小郭还想再鞠躬的时候,白素道:“那位姚女士是不是在外面等?如此值得尊敬的人,怎么不立刻请她进来!”

  小郭一听,如奉纶音,大叫一声:“得令!”箭一般向外冲了出去。

  这时候我当然已经明白发生的是甚么事情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那位姚女士是有事情要来找我,她知道无法直接找到我:又打听到了小郭和我的关系,所以通过小郭,想来和我见面。

  当时我哼了一声,道:“小郭也太鬼头鬼脑了,知道姚女士是要来找我,也不必反应这样激烈!”

  白素笑道:“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多古怪?想见阁下,比甚么都困难,这……臭名可说远播!”

  我啼笑皆非:“好么!做了一辈子人,赢得臭名远播名!”

  说话之间,小郭已经和一个中年妇女一起走了进来。由于小郭早就详细形容过这位姚女士的外形,所以我和白素都不感到意外,我看到她虽然风霜满脸,可是神情坚毅无比,像是一尊石头雕刻一般。

  白素非常热情地迎了上去,道:“欢迎,欢迎,能够见到那么著名的科学家,实在太高兴了。我是白素,他就是卫斯理。”

  姚女士笑了笑:“卫夫人和卫先生才是名扬四海哩。”

  白素道:“你在地质学上的成就,举世皆知,而且必然在历史上有崇高的地位,我们算是甚么!”

  白素对姚女士评价如此之高,可以肯定她在小郭提起姚女士之前,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成就。我不敢说白素的话对姚女士赞扬太过份,因为我对姚女士究竟有甚么成就一无所知,那肯定是自己见识太少之故。

  这时候小郭对于姚女士会受到白素这样程度的欢迎,也感到很意外,显然他虽然曾经接触过和姚女士有关的资料,可是他对姚女士的了解程度,看来也和我差不多。

  (后来,白素详细向我介绍姚女土在地质学和矿物学上的成就,听得我目瞪口呆— 不过这一切和这个故事关系不大,反而和后来另一件事情有很大的关联,所以详细情形放在叙述那一个故事的时候再说。)

  白素说看,已经紧握了姚女士的双手,姚女士一面向我点头,一面道:“卫夫人太客气了,我有一件事情,想向卫先生和卫夫人请教。”

  她开门见山,立刻提出了来的目的,我很欣赏这种直率的作风,也立刻道:“请说。”

  白素将姚女士轻轻带到沙发前,请她坐下,姚女士显然心事重重,心中只在想看她要问我的问题,所以连坐下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好像摇白素带领才能完成。

  看到这种情形,我心中想,姚女士的问题一定古怪严重之极,不然她不至于这样心神恍惚。我向小郭望了一眼,小郭摇了摇头,表示他并不知道是甚么事情。

  姚女士坐了下来之后,神情很认真地望看我们,问了一个别说是我,就算是白素也万万料不到的问题。

  她很严肃地问我:“卫先生对于死人的头部,有甚么程度的认识?”

  一时之间,我和白素、小郭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三人之中,白素最快反应过来,她道:“姚女士,你放心,我们既然答应了和你共同解决问题,就一定会遵守诺言,你尽管慢慢说,从头说起。”

  姚女士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这样问,各位可能不是很容易明白。”

  我心中暗忖:岂止不容易明白,简直会把提出这种问题来的人当神经病!

  姚女士顿了一顿,又道:“我伯父在三天前过世— ”

  她说了一句,又停了下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神情十分犹豫。

  白素显然企图帮助她,道:“是,我们在报上看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姚教授学问博大精深,他的去世,是人类文化的一大损失!”

  在白素这样说的时候,我的思想扯了开去,我想到每一个有成就的人死亡,就都会用这样的话来表示惋惜,因为人死了,这个人的一切学问,也就随之消失,确然是一种损失。可是没人可以避免死亡,所以这种损失也就不可避免——既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其实也不必表示可惜。

  当时我只是随便想到了这些,绝没有想到这种偶然的想法,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中,居然十分重要。

  当时我又想到,姚女士一上来就提到了“死人的头部”,难道是姚教授死后,头部发生了甚么古怪的变化?

  我只是自己在想,并没有说甚么,因为我发现姚女士不管在她的领域中有多大的成就,她叙述事情的本领显然很差,我如果向她问问题,只有使她的叙述更加紊乱。

  当下姚女士叹了一口气,声音很是哀伤:“伯父是一个好人… ”

  白素道:“他得享高龄,你不必太难过。”

  姚女士又叹了一口气,竟然好一会不再说话,白素提醒她:“是不是姚教授过世之后,有甚么事情发生,使你无法理解,所以才会来找我们?”

  幸亏有白素的提点,要不然看来姚女士会不知道该如何把事情说出来。

  她连连点头:“是,是有一些… 很古怪的事情发生… ”

  白素很有耐性:“只管慢慢说。”

  姚女士吸了一口气:“伯父临终的时候,我父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咽气,等我得到了消息,赶去的时候,他已经过世,我从小和他的感情就十分好,是他教导我做学问必须全力以赴才可能有成绩的道理,所以我对他的去世,感到很难过,在他的身边,望看他的遗容,不肯离开,是我父亲把我硬拉开去的,在那时候,我并没有感到任何异状。”

  她说得很认真,我却听得颇为不耐烦。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平常之极,完全不构成她要来找我们的理由。

  人死了,只要不长出绿毛来变成僵尸,还会有甚么异状?

  白素连连向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打岔。

  只见姚女士皱看眉,想了一会,继续道:“等到我再次看到他的遗容时,已经是在殡仪馆了,他被放在冷冻房间内,身上盖看被子,只有头部可以看到,我看他的时候,隔看冷冻房间的玻璃门,我感到他… 他的样子,看起来… 古怪… 总之是很不对劲… 好像      好像  ”

  她说了三遍“好像”,可是究竟好像甚么,她却又迟疑看说不出来。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道:“整理遗容的化妆师,通常都会把遗容化妆得古里古怪,看起来很不自然。”

  姚女士望看我摇头,对我这种合情合理的解释,并不接受。我没好气,问道:“那你在怀疑甚么?”

  姚女士口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白素道:“不管你怀疑的事情多么荒谬,都不要紧,且说来听听。”

  白素已经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不管她想说甚么,都可以说。可是姚女士的神情不但迷惘,而且还有一种显然因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痛苦。

  这时候我也可以肯定,事情一定非常不寻常,不然就算姚女士的表达能力再差,也不应该有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我同时又在想,事实上不可能有甚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因为通过放置遗体的冷冻房间的玻璃门,任何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遗体,如果有异常的情形,人人都会发现,没有道理只有姚女士一个人才有发现。

  想到这里,姚女士还是没有开口,我自然而然摇头,表示对姚女士不以为然,姚女士很困难的迸出了一句话来:“不关化妆师的事情,我觉得… 我觉得… ”

  她说到这里,霍然起立,涨红了脸,道:“他的头,伯父的头,不是他的头!”

  这句话显然是她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说了之后,她甚至于连连喘气,由此可知她心情的紧张和激动是如何之甚。

  我们都对她说话的诚意,毫无怀疑,可是那对于我们要听懂她的话并没有帮助。

  她那句话,总共十二个字,全听到了,可是整句话是甚么意思,却不明白。

  我和小郭苦笑,白素侧看头,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头部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头?”

  姚女士连连点头,白素又道:“是哪一部份看起来不像?是整个头部的形状呢,还是脸容不对?”

  如果不是清楚知道这位姚女士的背景,这时候我就算不将她轰出去,至少也会离开,不再听她的胡说八道。难得白素耐性如此之好,还在和她慢分析。

  姚女士想了一想,道 “我… 说不上来,总之… 我看到的不像是伯父的头。”

  我实在憋不住,纵笑起来:“太难理解了!”

  谁知道姚女士反应激烈之极,伸手在茶几上用力一拍,勃然大怒,厉声道:“要是容易理解,还用得看来找你们吗?”

  我给她的反应弄得目瞪口呆,白素站了起来,挡在我的身前,道:“你别生气,实在是因为我们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要紧,总可以说明白。”

  姚女士苦笑:“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第二章 那个人不知道是甚么人

  她虽然说了“对不起”,可是气氛还是很僵,一时之间大家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姚女士很着急,双手挥动:“并不难明白,就是他的头,看起来不像他的头——我在前一天还曾经近距离面对他的遗容,当时就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我还是感到听姚女士的话,像是腾云驾雾一样,我向小郭望去,看他的神情,感觉显然和我相同。

  确然,如姚女士所说“其实并不难明白”,只不过是“他的头看起来不像他的头”而已。可是接下来却有八百多个问题可以问,这些问题在我喉咙中打转,甚至于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响。

  白素在这时候反手抓住了我的衣服,用力扯了两下,她当然不是和我在玩耍,而是强烈的示意我不要出声。

  若不是白素同时已经向姚女士问出了我想问的问题,我一定按捺不住,白素问道:“你所谓‘不像’是指头部形状不像,还是脸容不像?”

  姚女士很认真地想了片刻,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答是:“我说不上来……都不是……我其的说不上来……”

  听她这样说,说的简直不是人话!可是看她的神情,却又无论如何不像是在开玩笑、消遣我们。

  白素又扯了一下我的衣服,还在很耐心地问姚女士:“这样说来,是一种很难表达的感觉,那么你在有了这种感觉之后,首先想到的是甚么?”

  姚女士对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脱口就道:“我立刻想到他的头不是真的头。”

  她的话本来就极端莫测高深,而这句话更是起亚里斯多德于地下,只怕一样听不明白。白素当然不能例外,她怔了一怔,追问:“你的意思是……”

  姚女士的脾气毫无疑问十分急躁,她反而先不耐烦起来,道:“你问我想到甚么,我想到的就是他的头不是真的头!”

  她大声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这时候就算白素反手打我一个耳光,都没有办法阻止我说话了,而且我还是真的听懂了姚女士的那句话。

  我哈哈大笑:“她的意思是,姚教授项上的人头,是一个假人头!”

  我一出声,白素就让开了一些,又变得我和姚女士正面相对,姚女士瞪了我一眼,道:“就是这个意思,不知道卫先生为何觉得这很可笑?”

  这时候非但我无法停止,连小郭都大笑起来,只有白素能够控制自己,居然没有笑出声来。

  我们觉得好笑,并不只是因为姚女士所说的话荒谬绝伦,而且也因为姚女士不论在科学上有多大的成就,实际上她却幼稚之极,可以说完全不通世务。

  她凭自己的感觉所想到的事情是如此无稽,可是她却一本正经地来找我们商量!

  照她的说法,姚教授遗体上的人头,是一个假人头。

  这说法如果成立,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姚教授原来的人头到哪里去了?

  人头不会自己离开脖于,一定要经过切割才会和身体分离,过程倒并不复杂,可是问题又来了:将姚教授的头切下来,换上一个假人头,目的何在?

  世界上倒的确有“猎头族”的存在,为了种种原因,包括纪念一个好朋友而将他的头割下来的怪异行为。可是我绝对不认为会有猎头族人在这里出现,而且他们在取下了人头之后,也不会做一个假人头来接上去。

  这种做一个假人头放在死人遗体上的事情,只有在古代的小说笔记上才会出现,多数是遭人杀害之后,人头不知所终,这才用檀香木之类的珍贵材料,做上一个假人头,算是有“全尸”。

  这种情形当然也不会发生在姚教授的身上。

  姚女士显然没有好好的想过,不然她一定会知道她的那种想法是如何可笑!

  姚女士不但事先没有好好想过,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不愿意好好想一想,对于我和小郭的态度,她感到非常恼怒,所以连看都不看我们,只是望看白素。

  白素微笑道:“要确定人头是真是假,十分容易,只要走进冷冻房间,接近遗体— ”

  白素话还没有说完,姚女士已经打断了她的话头:“如果可以这样,我早就做了!”

  这句话同样使我们不明白。不过我倒可以感觉到事情真的相当复杂,还有许多我口不仰、明白的因素在,加上姚女士叙述事情的能力很差,所以才形成了她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听不懂的状况。

  白素吸了一口气:“为甚么做不到?”

  姚女士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父亲吩咐,任何人不能接近遗体。”

  我忍不住摇头:“这话更滑稽了,不接近遗体,如何将棺盖盖上,完成入验?”

  姚女士回答道:“他— 我父亲他自己例外,盖棺由他亲自来进行……事实上,遗体的处理,几乎从头开始,都是他在亲自动手。”

  从姚女士的口气中可以很明显感觉到她对父亲的不满。

  我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立刻又感到很无稽,所以又立刻摇了摇头。

  白素在继续问:“你是说你想进去看个清楚,可是你父亲阻止,不让你接近遗体?”

  姚女士点头:“他派了警卫,守在冷冻房间的门口,任何人都只能在门外瞻仰遗容,而且早已宣布,没有如寻常那样绕棺告别的仪式,亲友可以在门外看他进行盖棺,然后他就会推棺木出来。”

  这种丧礼形式虽然古怪,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是为甚么要这样,而不依照常例来进行?我直觉到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觉得姚女士所说的一切,确然有一定的可供研究之处。

  白素道:“你没有向令尊说出你的感觉?”

  姚女士对这个问题的反应相当奇特,她有骇然的神色,而且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苦笑道:“说了:可是给他痛斥了一顿,虽然他从来对我十分严厉,可是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盛怒过,想来是伯父的去世,使他十分伤心……”

  从姚女士的话中可以很清楚地了解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父亲肯定是严父,所以虽然女儿早已成年,而且大有成就,可是父亲仍然可以痛斥女儿,而且女儿不但很孝顺,也对严父有从小就养成的害怕,受了训斥,还替父亲找理由。

  白素皱了皱眉——以她和白老大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关系,确然很难体会姚女士和她父亲的那种关系。

  白素道:“可是遗体的人头是真是假,至关重要,你应该坚持才对啊!”

  姚女士神情苦涩之极,甚至于连声音都变了,道:“我坚持了,他这才更加暴怒,先告诉我一切都是伯父的遗愿,我这样无理取闹,简直是不孝之极,他罚我……罚我……”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非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有卓越成就的地质学家,受到了她父亲甚么样的惩罚,当然也不好追问。

  姚女士停了一会,才道:“我无法抹去我的感觉,而我一直对卫斯理先生有印象,所以才想通过郭先生,请卫先生帮助我,如果卫先生认为事情只是很可笑,那我就告辞了。”

  我连忙道:“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是因为我没有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现在我还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至少知道你有这种感觉,可能并不是无缘无故,你需要甚么样的帮助,我们都不会推辞!”

  姚女士接受了我的道歉,她道:“我想请各位帮助,证实我的感觉。”

  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我们去弄清楚,姚教授遗体上的人头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她来找我们的目的,此所以她一上来就问我对人的头部是不是有研究。

  我们虽然已经明白了她的要求,可是还是感到事情相当无稽,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些甚么才好。反而倒是姚女士替我们出主意,她道:“各位神通广大,那几个警卫,一定难不倒各位,对付了警卫,我就可以进房间去了。”

  我若不是才道了歉,这时候一定又会忍不住大笑起来——事情实在滑稽,卫斯理白素郭大侦探,联手大闹殡仪馆,目的是要使死者的侄女去验证死者的头是真头还是假头!

  这种事情如果传闻开去,必然成为江湖奇谈,而我们当然也从此成为笑柄!以后走进走出,不知道怎样见人!

  小郭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准备打退堂鼓,先咳了一下,我不等他开口说话,就伸手直指住了他,意思很明白:事情是从你这里来的,你别想开溜!

  小郭缩了缩头,没有敢说甚么。

  白素却很认真地道:“要对付几个警卫,当然不是难事,可是难免引起混乱,我看我们还是先去观察一下的好,小郭,你事务所有没有那种可以缩短距离三倍左右的眼镜型望远镜?”

  小郭还没有回答,姚女士已经发出了一下欢呼声,紧紧拥抱了白素一下。

  这种望远镜并不是甚么特别的东西,在市面上也有出售,当然小郭的事务所中如果有,那性能一定特别好,而且戴在脸上,也不容易被人觉察。

  而姚女士如此兴奋,当然是因为如果距离缩短三倍,那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遗体,可以容易辨别人头是真是假,不必走进房间去了。

  小郭点头:“有,很多,我立刻要人送四副来。”

  他说着就打电话。

  白素的这个办法简单之极,可是确然很有解决问题的效果,我们都因此感到很轻松,在这时候,我也确知姚女士的性格天真直爽之极,可以归入不成熟这一类,像小孩子一样。

  我倒很喜欢和这种性格的人打交道,因为他们有甚么就说甚么,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不会转弯抹角。所以我也不必和他来甚么虚套客气。

  我很直接地问她:“你父亲和你伯父之间的感情如何?”

  姚女士立刻道:“极好——好到了极点!”

  我表示怀疑:“他们的性格、工作、兴趣……可以说完全不同,这感情好像很难融洽?”

  姚女士大摇其头:“我只知道他们兄弟之间,友爱诚笃,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伯父在二十年前,就因为严重的肾病,而接近死亡,我父亲毅然将自己的一个肾,移植给我伯父。卫先生,你在怀疑甚么?”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由衷地道:“该死,我太小人之心了!”

  我之所以会向姚女士问这个问题,是由于我刚才想到的一些事。首先姚女士的父亲姚董事长,要亲自处理姚教授的遗体,这种行为很不寻常,如果事情有甚么古怪的话,那么古怪就一定存在于这种不寻常的行为之中。

  其次我又想到,全球公司的资产非常惊人,一直由姚董事长掌管,姚教授虽然对生意毫无兴趣,可是公司由上代传下来,他也应该有份,会不会姚董事长想吞没他的那一份,才会有古怪的花样耍出来。

  也难怪我会这样想,因为这种豪富之家为了争财产而不顾亲情的实际例子实在太多了!

  可是姚女士所说的事实,却完全否定了我的想法,一个人如果肯把自己的一个肾送给另一个人,他当然不会去打另一个人财产的主意!

  而且不论在姚教授身上发生任何事情,只要事情是对姚教授不利的,都可以绝对排除那是姚董事长所为!

  看到我这样子,姚女士也知道了我的想法,她摇了摇头:“我父亲不会做任何伤害我伯父的事情。”

  我苦笑,也只好跟看摇头,同时想到,如果姚教授死亡之后,只有姚董事长一个人在处理遗体,那他绝对没有伤害遗体的道理,由此可知姚女士的那种感觉,毫无根据。

  这时候白素问道:“处理遗体,是相当专门的功夫,普通人做不来,难道没有人帮助他?”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可是姚女士居然考虑一会才回答:“应该有,那个人……那个人……在我探望伯父的时候,见过几吹,和父亲在一起,和我伯父好像很谈得来。”

  白素道:“这人是医生?”

  姚女士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这位姚女士说的话,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听起来很简单,可是想要领会却又很困难,当真是莫测高深至于极点。

  白素也显得有此无可奈何,笑了笑:“姚教授不是在医院中过世的?”

  姚女士摇头:“不是——他在医院中住了半年,在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没有方法可以再维持下去的时候,他就坚持要出院,回到家里。”

  白素皱了皱眉:“请问他……最后导致他去世的原因是甚么?”

  姚女士苦笑:“因为年老——并没有特别的病症,医生的结论是他身体的许多器官,几乎是全部都因为年老而衰竭,无法继续运作,就必然死亡。总共有七位医生会诊,结论都是如此,有两位医生说,从他的身体衰竭的状况来看,他早就应该去世了,只不过因为他的生存意志超特坚强,这才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继续奇迹一样地活看。”

  这一大段话虽然说的事情很不寻常,可是却容易明白——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如果有坚强的生存意志,确然可以使生命得到一定程度的延续。

  这种情形用所谓文艺化的方式来说,就是“和死神进行搏斗”,只是无奈得很,从古以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够用自己的生存意志战胜死神的。

  姚女士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伯父在知道了自己的状况之后——医生说他随时都可以断气——他就坚持回家,在回家之后,又活了三个多月,医生们都说那已经是生命的奇迹了。”

  她在叙述姚教授临死之前的一些情形,我听来还是觉得很模糊,无法在脑中构成画面。白素显然有同样的感觉,她道:“请你将姚教授死亡之前的生活……和生活环境比较详细一点,向我们说说。”

  姚女士点头:“伯父一向独居,那是一栋很大的房于,有很大的花园,有大约七八个男女佣人,在他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后,父亲又请了三班,每班两个专门护士照料他。虽然医生说现代医学对于他的状况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可是父亲还是坚持医生每天至少来看他三次,后来因为伯父反对,说他讨厌看到医生见到他居然还活看时那种古怪的神情,所以不要医生再来,父亲和他起了几次争执,总算改为三天来一次……伯父终于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医生在旁。”

  姚女士说到这里,很是难过:“他回家之后,我知道他随时都会离开人世,所以不论多忙,都尽量去陪他,开始几天他看到我来都很高兴,我要离开他也有点不舍得,有一次我还整晚在他的状边,好几次我瞌睡醒来,看到他在沉睡,还以为他已经去了,要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才能肯定他还活看,心里就又高兴又难过……”

  姚女士说到这裹,很是欷歔.她的叙述很生动,那时候她高兴的自然是因为姚教授还有呼吸,而难过的是只怕下一分钟,呼吸就会停止。

  姚女士停了一会,继续说下去:“可是……可是自从那个人出现之后,伯父他就不让我再去看他,伯父他坚决要我最多三天去一次,而且每次不到一小时,就赶我走!”

  姚女士在这样说的时候,有十分不理解的神情,向我们望来,像是想我们解答她心中的疑惑:姚教授为甚么不让她去看他?

  我们怎么会知道为甚么!

  倒是在姚女士的话中很可以听出那位姚教授是怎样的一个老人——他不但有坚强的生存意志,而且个性非常固执己见,没有甚么人可以改变他的主意。这种性格用在追求学问上当然是很大的优点,可是在处世和待人接物上就难免被人当成怪人了很多学者都有这样的脾气,倒也不足为奇。

  白素想了一想,问道:“你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认为是可能帮助你父亲处理遗体的那个人?”

  姚女士道:“如果有人帮助父亲处理遗体,那就一定是那个人,因为到最后几次我去的时候,连特别护士都被伯父赶走了,只有父亲和那个人在伯父身边——父亲也不能老是陪看,反倒是那人好像就住在屋了里。”

  姚女士这时候说起来,神情还非常不以为然。

  照她所说的情形来看,好像她父亲和那个人鬼头鬼脑在进行不可告人的阴谋。然而对一个垂死的老人,有甚么阴谋可以进行的呢?我曾经想过可能和钱财有关,然而这一双兄弟感情既然如此深切,当然不会为钱财失义,可以肯定不必朝这个方向去深究。

  到那时候为止,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情都没有发生过,所谓真人头假人头,全是姚女士神经过敏。

  很可能根本甚么事然而在姚女士的叙述中,却可以发现,她所说的“那个人”有相当程度的古怪。

  那个人是甚么人?

  小郭对于古怪人物的身份,有专业性的兴趣,他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姚女士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甚么人。父亲和伯父都没有向我介绍,那个人也没有和我说话,每次我去,他最多只是向我点点头而已。”

  小郭表示不满:“难道你没有问一问?”

  姚女士道:“我问过,父亲说是朋友,我看到伯父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也很庆幸伯父有人相陪,虽然直觉上我不是很喜欢那个人,当然也不会深究他是甚么人。”

  姚女士说?,向我们望来——她这个人很有趣,以为我们甚么问题都可以有答案,我们互塑了一眼,心中都觉得“那个人”有古怪,可是究竟有甚么古怪,却完全说不上来。

  小郭追问:“那人是甚么长相?多大年纪?说话操甚么口音?动作上有甚么特别之处?”

  他一口气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倒全是找人的主要关键,他不愧是这方面的专家。

  姚女士却神情惘然,显然她虽然见过那个人几次,可是却完全没有这些印象。

  小郭说:“不要紧,我会请专家来听你的形容,可以把这个人的容貌画出来!”

  听得小郭这样说,我立刻道:“有这样的必要吗?他是姚教授临死之前最接近的人,又最有可能帮助姚董事长处理遗体,当然应该在殡仪馆,我们去了就可以看到他!”

  小郭不服:“我假设他有古怪——那么他就不会再出现。”

  小郭一面说,一面请姚女士说话,姚女士道:“伯父去世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那个人……在殡仪馆里,也没有见到他。”

  有了这样的答案,小郭非常兴奋,挥看手:“这表示我假设他有古怪可以成立!”

  小郭的说法很可以接受,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那么究竟是甚么古怪呢?”

  小郭摊了摊手:“现在还不知道。”

  我还想追问时,门铃响起,小郭的职员来了。

  我们察看职员带来的眼镜型望远镜,望远镜制造非常精致,戴上之后,和普通的眼镜,没有多大的不同,不会特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小郭道:“现在甚么都别说,先去看姚教授!”

  我们都同意,一起出门口,才看到门口停看一辆应该说用钱可以买到的最豪华汽车,穿看制服的司机,站在车旁,看到我们,立刻打开车门,显得训练有素。

  那是姚女士的车子,小郭坐这车子来,我们也坐这车子去看姚教授。

  坐甚么车子,对整个故事来说,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之所以特别提出来,是因为这车子和姚女士的外形实在太不配合,叫姚女士站在车旁,请六万个人来猜,也不会有一个人猜得中姚女士会是车子的主人!

  闲话休说,却说我们上了车,到达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左右。姚教授的丧礼规模很大,前来吊唁者十分之多,花圈更是多到了要挤成一堆,阻碍进出的地步。

  我们在姚女士带领之下,并没有排队,硬挤了进去,姚女士在替我们开道的时候,动作十分粗线条,少不免对其他人有推有撞,被她推撞倒的人,有认识她的,自然立刻让开,那些不认识她的,轻则怒目而视,重则口出恶言,一旁又有人告诉骂人者姚女士的身份,骂人者神态狼狈,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我们甚么都不管,只管向前去,进了大厅,更见人头涌涌,在吆喝声和诵经声中,我们向姚教授的遗像三鞠躬,姚女士站到了一旁回礼——在姚女士还没有来的时候,显然没有回礼的人。

  姚女士向打点丧礼的职员问:“董事长呢?”

  职员回答:“董事长说他一会就来。”

  姚女士像是松了一口气,向我们低声道:“他不在最好,不必向他解释甚么。”

  姚女士的话听起来很怪,其实却很有道理,因为我们要仔细观察她提出来的疑问,行动上不免会有些不寻常之处,若是惹得姚董事长生气,就大有可能把我们赶将出来。

  姚女士也不理会一直有人在向遗像鞠躬,迳自领看我们进入后堂。

  只要再经过一条走廊,就是放置遗体的冷冻房间所在。

  才一拐进去,就感到非常不对头,在走廊上有很多人,那些人都是准备进去的,可是却都因为走廊尽头处有警卫把守,好像在对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问些话,所以才使得走廊上滞留了不少人。

  看到这种情形,我心中不免嘀咕。

  第三章 总有忽然之间甚么都没有的一天

  我当然是大大不以为然:这算是哪一门子的规矩?天下哪里有对来吊唁、要瞻仰遗容的来宾进行盘问的道理!

  姚女士带看我们进去,警卫看到了她,非常恭敬,姚女士先侧身让我们过去,其中有一个警卫像是企图阻挡,姚女士不等他有任何动作,就大喝一声:“让开!”

  这一声大喝十分有气势,那警卫后退不迭,我们总算通过了障碍,看到了冷冻房间的玻璃门。

  门外一公尺,有绳子拦住,不让人接近,在绳子外,有几个人正在向内看,旁边的警卫不住在说:“请让外面在等待的宾客来瞻仰,请##!”

  就差没有动手把那些人推出去了。

  姚女士和我们走向前去,原来的那些人退开,房间的玻璃门并不是很宽:我们四个人并肩站看,刚好可以一起直接看到房间内的情形。

  警卫看到了姚女士,没有敢说甚么,我们先没有使用望远镜,就这样看进去,看到姚教授的遗体,放在房间中间,遗体以标准的姿态平躺看,身上盖着被子,可以看到双手和头部,双手交叠在胸前,看来十分安详。

  虽然在绳子之外,可是平心而论,若是目的只是瞻仰遗容,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小郭首先戴上望远镜,然后是姚女士,我和白素都是同样的心思,想先就这样看看,然后再仔细观察。

  只见平躺看的姚教授遗体,看来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我的视线当然集中在遗体的头部,也看不出甚么异状来。确然他的脸容看起来很不自然,可是那正是经过特殊化妆之后的应有效果。

  小郭在和姚女士低声说话,他道:“没有甚么不对啊,现在可以看得那么清楚,你看出了甚么不对的地方?”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按“眼镜”的框架,我早就注意到他的那副望远镜构造和我们使用的有些不同,现在他的这种旁人看来不会在意的动作,显然是在用微型摄影机对遗体进行摄影。

  姚女士的声音非常迟疑,她道:“难道……难道你不觉得……这……头部,看起来不像是真的人头?”

  这时候我和白素也都戴上了望远镜,略调了一下焦距,遗体的整个脸容就立刻非常清楚地呈现在眼前,其清楚的程度,可以看到在厚厚的化妆粉之下,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双眼闭看,连眼睫毛也可以看到。

  脸容上的嘴角略为向下,这正是一个固执的人脸上的特征。

  我观察了大约一分钟,听姚女士还在迟迟疑疑地说“看起来不像是真的”,我沉声道:“你能不能指出一些具体的地方来,证明你的感觉?”

  姚女士却又完全说不上来,只是道:“我就是感到不像!”

  她反而指责我们:“你们对他不熟悉,所以才没有产生这样的感觉。”

  我道:“你所熟悉的他是活看的,现在他死了,而且经过特殊化妆,看起来当然不一样!”

  姚女士抿看嘴,嘴角向下,显然她有家族固执性格的遗传,虽然她无话可说,可是她还是不接受我的解释,认为她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这时候我感到事情十分荒唐。

  虽然根据姚女十的叙述,确然有些可疑之处,例如姚董事长亲自处理遗体,例如有一个神秘人物的出现等等。可是“人头不是真的”那种指责,却十分严重和荒诞。

  要把人头从真的变成假的,必须先制造一个假人头,然后把其的人头切割下来,再把假人头装上去。这种过程,不是受过专业训练者,绝对无法进行。

  而在进行这种事情之际,被换人头的对象,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是活的话,那毫无疑问是谋杀;如果是死的话,是不是有罪,要法律专家来确定。

  总之这是一桩进行起来非常复杂、要解决许多技术问题的事情,而且事情十分骇人听闻,涉及严重的犯罪行为。

  所以,进行这样的事情,目的何在,就必须先肯定。如果没有目的,白痴也不会去这样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而把人头换成假的,有甚么用处,对甚么人有利,却谁也说不上来。

  而且根据姚女士的叙述,在姚教授临死和死亡之后,只有姚董事长和“那个人”在旁,如果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两人就算不是主谋,也必定是参与者。

  这就形成了对姚董事长非常严重的指控!

  姚女士在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虽然没有直接提出指控来,可是实际上等于已经提出。然而她又绝对可以肯定姚董事长对姚教授的兄弟之情非常诚笃,那么姚董事长又怎么会去残害兄长的身体,更不用说谋杀了!

  所以可以看出姚女士的叙述和她的感觉,根本矛盾,互相混乱,不知所云,可以说是她在姚教授去世,她感到极度哀伤之后,情绪上的紊乱所引起的妄想。

  得到了这样的结论,我取下了望远镜,看到小郭和白素,和我一样,也取下望远镜,只有姚女士,身子俯向前,还在十分用心地观察。

  小郭和白素与我动作一致,当然是表示想法也一样,我们相视苦笑,真有些不明白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甚么,只好自己解嘲,说至少姚教授是一位值得来吊唁的伟大学者。

  我们已经准备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怒吼,声响十分惊人:“大湖你在干甚么!”

  随看怒吼声:只见一个六十来岁,身形略胖,相当高大,气派不凡的老人,大步向前赶来,所过之处,所有人纷纷退开让路,不少人还在百忙之中,向他恭敬地行礼。

  从这种气势来看,不问可知,来者一定就是姚董事长了。

  果然,在怒吼声中,姚女士陡然一震,转过头来,这时候她还戴看望远镜,而姚董事长已经来到了近前,所以在姚女士看出来,景像一定非常奇特,这一点可以从她那种难以形容的骇然神情上得到证明。

  她张大了口,叫了一声:“爸… ”

  她下面的话还没有出口,姚董事长又是一声大喝:“你在捣甚么鬼!”

  姚女士曾经说过她父亲从小就对她十分严厉,可是现在我们才知道这严厉居然可怕到了这种程度。姚女士早已成年,在积威之下,对父亲还是感到害怕,那在情理之中。然而姚董事长对成年而且事业上大有成就的女儿,还是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对付,其是不可思议,而且就算是责斥小孩,也应该顾及小孩的感觉,不应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进行。

  而姚董事长这位严父,却当众不但大声喝骂,而且还有动作,手疾扬起来,看他的动作趋势,就像是顺手想打姚女士一个耳光!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父亲!

  虽然他的动作很快,而且姚女士也完全不知道躲避,只是自然而然地缩了缩颈,由此可知这样的场面,不知道曾经出现过多少次,姚女士早就习惯了。

  然而这次不同,这次有我们在场,我和白素在他手才扬起来的时候,就齐声发出了一声断喝。

  这位想打人的董事长,总算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停,改变了他想打人的动作,改成伸手将姚女士所戴的望远镜,抓了下来,摔在地上,而怒气不止,还用脚去踩,连踩了七八下之多,怒容仍然不减,真是叹为观止!

  姚女士瑟缩而立,一动都不敢动,而姚董事长向我们望来,显然因为我和白素刚才喝阻了他的行动,使他把怒气发泄在我们的身上,向我们厉声喝道:“你们两个,是甚么东西!”

  我这时候,感到好笑,多于生气,听到他这样问,忽然想到令狐冲先生对同样问题的回答,于是照学:“你又是甚么南北?”

  小郭忍不住哈哈大笑,姚女士用力扯我衣服,白素在一旁微笑,姚董事长显然不知道我这个回答大有来历,征了一征,瞪看我,向姚女士怒道:“大湖!这些杂七杂八的人是你带来的?叫他们滚!”

  而姚女士居然十分顺从,连声道:“是!是!”

  我还待发作,白素在我耳边道:“为了尊重姚教授,我们别闹事,叫我们滚,我们就滚吧。”

  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情理所无,真是滑稽无比,所以白素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素说得有理,如果闹将起来,就算将遣个混蛋东西痛打一顿,也就未免对死者太不尊重了。

  所以我也哈哈一笑,握了白素的手,向外就走,小郭急急跟在我们后面。幸而姚董事长没有坚持我们一定要“滚”出去,我们得以走出,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走了出来之后,小郭并不说话,只是向我和白素深深三鞠躬。我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表示道歉,因为是他带姚女士来,才把我们扯进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中来的我当然不会怪小郭,却故意道:“算,算!今天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将我们当死人来行礼!”

  小郭苦笑,不断摇头。

  这时候,我们三人心中所想的很一致:都认为整件事情,是一场闹剧。

  既然是一场闹剧,当然没有任何讨论的价值,连提都不想再提,和小郭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和接下来的两天之中,报上不断有有关姚教授丧礼的消息,由于姚教授的地位崇高,所以官方也有许多大人物到场,从报上刊登的照片来看,那位姚董事长在迎送那些大人物之际,鞠躬如也,非常恭敬,使我感到更增加其人的混蛋程度。

  第二天小郭就有电话来:“我拍摄的照片,效果很好,要不要用电邮传到你的电脑来?”

  我立刻拒绝:“不必了!而且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不愿意随便见人,并不是摆架子,实在是确然有这个需要!”

  小郭诺诺连声——在经过了昨晚的事情之后,他哪里还敢分辩半句。

  事情可以说完全过去——各位看官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完全过去,然而当时我们真是那样想,所以当报上说姚教授遗体已经火化,骨灰撒入大海之后,姚女士居然又找上门来的时候,别说是我,连白素都有一定程度的不耐烦。

  关于这位姚女士,还有小小的插曲,那天晚上,我曾经问小郭:“老头子叫他女儿,名字是甚么?”

  小郭取出了一张名片,是姚女士拜访他的时候给的,上面印的名字是“姚大湖”。我会特地问小郭,就是因为虽然姚董事长叫了姚女士两次,可是我都不能肯定是哪两个字,此刻方才恍然,由于才经过的事情够古怪,所以对于这样的名字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恰好是我开的门,一看到门口站的是这位姚大湖女士,我就不由自主摇头。

  看到了这种情形,她当然可以知道自己非常不受欢迎,她神情苦涩,道:“是不是可以容许我说几句话?”

  她甚至于不敢要求进屋子来,想起她有这样的混蛋父亲,很是令人同情,所以我道:“请进来说。”

  她走进来,白素走出来看到她,也征了一征,显然她没有想过姚女士还会大驾光临。

  姚女士向白素打招呼,然后道:“我代父亲向两位道歉。”

  我挥手:“那当然不会是你父亲叫你来的,我们没有怪你,你不必向我们道歉——如果他要向我们道歉的话,请他自己来。”

  姚女士苦笑,喃喃地道:“其实他平时对我也不会那么严厉,都是因为伯父去世给他打击太大的缘故。”

  她居然还替她的父亲开脱,真是难得。

  我摇头道:“常言道:色厉内在,人在心虚的时候,往往会表现特别严厉。”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是因为对姚董事长的不满,就用一些话来非议他而已。

  想不到姚女士却有强烈的反应,她震动了一下,失声道:“你是说,伯父的头部有变,会和父亲有关?”

  我当其啼笑皆非至于极点——到现在,这位姚大湖女士,还是认为她伯父姚教授遗体的头部有问题!

  白素过来,握住了姚女士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表示对她的同情。

  却不料姚女士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需要同情,还在向我追问:“是不是我父亲做了些甚么……和伯父的遗体有关?”

  和白素同时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才好。

  而姚女士却还神情殷切地在等待我们的回答。白素很委婉地道:“姚教授的遗体已经火化,还会有甚么事情和他的遗体有关?”

  白素的回答实在再好也没有——已经一切都化成了灰,一了百了,和尘世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切断,还有甚么有关无关之分?

  可是姚女士显然完全无法领会白素话中的意思,她听了之后,失望的神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而且她还不住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的话,然而显然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才好。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只觉得好笑,白素心地好,继续安慰姚女士:“姚教授一生致力研究学问,著作无数,他虽然去世,可是他的作品却可以流传下来,等于是他的思想并没有离开人间,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姚女士苦笑:“所谓精神不死,是不是?”

  我和白素有共识,认为姚女士是因为姚教授的去世,哀伤过度,所以心理上不平衡,才产生了种种妄想,所以白素这时候先要使姚女士减少悲伤,才能消除她的妄想。

  白素继续道:“是,精神不死!人免不了死亡,能够精神长存,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白素在好言好话开导她,可是姚女士忽然发起疯来,用力挥手 大声叫道:“甚么精神不死,骗人!活在哪里,哪里?”

  她这样的反应,简直混蛋之极,连白素部皱了皱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再说下去。

  我也没好气,沉声道:“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的精神学问,都存在于他的著作中,任何人都可以在他的著作中,得到他的精神学问。”

  姚女士却像听到了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道:“伯父他精通十二国语言文字,请问看了他的著作之后,能够会哪一种?”

  我征了一征——她的这个问题,乍一听来,还是可以归入混蛋这一类,可是当要回答的时候,却感到很困难。

  我和白素一直在说姚教授死了之后,精神学问,可以靠他生前的著作永远流传,所以可以说是精神不死。

  这种说法并非我们创造,而是相当流行的一种理论。

  然而这时候经姚女士这样一问,却发觉这种说法,几乎完全属于空话!

  正如姚女士所问:就算熟读姚教授所有的著作,之后能够精通哪一国的语言文字?

  根本不能!

  要学会一国的语言文字,必须一个一个字去听去讲去写,然后逐渐累积,形成记忆,才能运用,至于是不是可以精通,很大程度还要依靠天份和努力的程度。

  熟读语言学家的著作,并不等于可以学会语言。

  所以姚女士的问题,完全可以成立。

  白素看到我张大了口,回答不出,向我笑了笑,对姚女士道:“那当然,要精通任何语言文字,都要经过自我的刻苦学习过程。”

  姚女士哼了一声:“那么甚么还叫做他的学问可以传下来?他去世之后,他一辈子甚至于不吃饭不睡觉,牺牲了正常的家庭生活,所学到的学问,也就从此消失,哪里还能够一直传下去!”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姚女士虽然说话很冲,而且有些夹缠不清,情绪化至于极点,然而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姚教授去世,他一生所学,确然也随之而去了。

  或许语言文字学家的例子比较特殊,如果是数学家,一生研究成果,都可以通过著作流传下来,只要通过研究他的著作,就可以接受他的学问。

  很多科学,都可以照这种方式,达到不消失的目的。

  然而语言文字学,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等档的一生成就,却完全无法照这种方式传下去。

  莫札特英年早逝,虽然他的作品都留了下来,可是却绝对不会有第二个莫扎特出现!

  莫札特死了,莫札特也就永远没有了。我和白素一时之间都难以搭腔,姚女士又是激动,又是伤心:“太没有道理了!苦苦一生,忽然之间,就甚么都没有了!”听她这样说,我和白素都很自然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不管是甚么人,不管这个人做过甚么伟大的事情和高深的学问,或者说得通俗一点,不管这个人挣下了多少财产,都会有“忽然之间甚么都没有了”的一天。这“忽然之间甚么都没有了”的一刻,就是死亡,没有人可以躲得过去。确然这种生命历程的必然,有时候确然今人觉得非常伤感,然而也只好无可奈,接受现实。如果不接受,结果恐怕就只有像姚女士那样——精神陷入紊乱状态。我们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向她摊了摊手,姚女士里看我们,很有不屑的神情,我不去和她计较,因为我们如果能够解决生命历程终归于死亡这样的大问题,我们就是神,不是人了!

  至于姚女士感叹死亡之后,不管生前的学问研究是经过了多么艰苦的过程才得到的,也就随之消失,这也是全然无可奈何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她如果因此而看不起我们,那也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不过这姚大湖也实在太过份,她在离去的时候,居然还发出了连声冷笑。

  白素其好脾气,还是不失礼数,迭了出去。姚女士才跨出门口,忽然疾转回身来,白素要不是立刻站住,只怕就会和她相撞,就这样,她们两人也面对面,相距极近。

  姚女士就这样近距离对白素道:“遗体虽然已经火化,可是也不等于完全没有线索了,我说过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找到这个人,就是线索。”

  白素非常心平气和,道:“找人,并不是我们的专长,不妨去麻烦郭大侦探。”

  我忍不住呵呵笑——这麻烦是小郭带来的,现在白素又把它还给小郭,十分有趣。

  姚女士神情悻然哼了一声,不知道讲了一句甚么话,由于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所以听不很清楚,多半是“浪得虚名”之类的废话,听不清楚,也就罢了。

  白素还是送她出去,等到白素回来,我很不高兴:“这位女士,可能和矿石打交道太久了,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人应对。”

  白素却道:“你不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吗?”

  我道:“有甚么道理?”

  白素道:“人死了之后,他的思想、精神有可能流传下来,可是他一生积聚的知识,却无可避免地化为乌有了。”

  我觉得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凡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当然没有甚么好讨论的,所以我没有说甚么。白素又道:“这等于做一件事情,做到最有成绩的时候,却又要从头开始一样。”

  我想我明白白素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叹。

  她是想到了一直以来,所有在学问上有成就的人死亡之后,他们的学问就此消失,后来者虽然可以在他们的著作中得到启发,可是总是要重新从头学起。

  这种情形,对于文明进展,全人类的进步,都不利之极。

  我摊了摊手:“虽然情形不理想,可是人类还是不断在进步。”

  白素叹了一口气:“太慢了!人类文明进展的速度太慢了。太慢的原因,就是因为有这种情形,这种情形是前进一万步,然后倒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然后再从头开始。”

  试想一想,如果人类文明进展过程之中,所有的知识都不会随?有知识的人死亡而消失,那么文明进展的速度,一定比现在要快得多!

  我同意白素的想法,点了点头。

  白素有很向往的神情,她道:“其他星球上的高级生物,相信一定克服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们的文明进展速度快,所以他们才远远比地球人进步!”

  我笑道:“未必,或许他们文明进展的时间比较长,地球人号称有五千年文明,其中至少有四千九百年,是人为的黑暗野蛮时期,地球人自己扼杀了自己的文明进展速度,近一百年来,也还不到一半才没有了人为的障碍,可是还是有的地方,经历了比中古时代还要可怕的黑暗倒退,相信这种情形,不会在其他星球上出现。”

  白素想了一想,苦笑:“这种空泛的问题,可以一直讨论下去,不如说些实在的——那个在姚教授生命最后几天和他在一起的人,竟然没有在姚教授丧礼上出现,是不是很不寻常?”

  我承认这种现象确然有些不可解释,我道:“是有些古怪,不过很容易解决。”

  白素扬了扬眉,我道:“只要去找姚董事长问一问,就可以知道为甚么了!”

  想起姚董事长的那副德性,白素忍不住笑了笑,道:“这一点姚女士也明白,不过我看姚女士宁愿去找郭大侦探,也不敢去问她的父亲!”

  当时我也哈哈一笑,只当白素是在说笑。却不料姚女士其的去找小郭,要小郭找人,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事情。

  却说姚女士那次来了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而姚教授的丧礼完了之后,报上还陆续有有关的新闻报道,引人注意的是姚董事长以相当大的一笔资金,成立了一个基金,这个基金将会每年颁发巨额奖金给在语言文字学上有成就的人士,奖金就用姚教授的名字来命名。

  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使我对姚董事长的印象略有改变。

  第四章 应该出现者没有出现

  然后又有抛撒骨灰的仪式,很多人参加:报上有详细的报道和图片,一艘大游艇出海去,在骨灰撒向大海的时候,看到姚女士哀伤的脸,和姚董事长的悲切神情。

  我看看报纸,忽然笑了起来,向白素道:“你来看,这不是小郭吗?”

  白素道:“我已经看过了,确然是他。”

  我笑:“他去轧这个闹猛做甚么,大侦探行事越来越神出鬼没了!”

  白素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话,过了一会,她才道:“我想他是去等‘那个人’,希望‘那个人’会在这个场合出现。”

  我用力一挥手:“要找‘那个人’,不必转弯抹角,只要问姚董事长就行了。”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又过了一会,她问道:“有一个人:在丧礼中应该出现而没有出现,在撒骨灰的仪式中应该出现,也没有出现,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征了一征……白素的话十分无头无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老实说,我甚至于还没有弄懂她的这个问题。

  我只好反问:“是甚么人应该出现而没有出现?”

  白素先笑了笑:“我也是胡思乱想,可能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觉得又增加了一项不寻常的事情而已。”

  我向她深深作揖:“娘子请直说,不要打哑谜了。”

  白素道:“根据小郭所得到有关姚董事长的家庭资料,姚董事长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姚女士的弟弟。这位先生为甚么不参加他伯父的丧礼,而且姚女士也根本没有提起过他,这不是很奇怪吗?”

  白素注意到了这一点,确然非常细心,可是我并不觉得怎么样,我摊了摊手:“或许他为人低调,或许他不喜欢参加,或许他和姐姐感情不好,或许……总共可以有八百多个原因!”

  白素学着我:“或许是。”

  从这之后,姚教授的名字就很少再在报上出现,很快的我们也把事情淡忘了。

  一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后,那天我和白素从外面回来,在门外就看到小郭的车子,进屋子之后,看到小郭一见到我们,就霍然起立,神情非常凝重。

  我和小郭相识那么久,当然可以知道有严重的事情发生,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太紧张了,有事情可以慢慢说。

  小郭吸了一口气,道:“事情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我又好气又好笑:“甚么事情啊?”

  小郭连忙道:“就是姚女士说她伯父遗体的头……”

  不等他说完,我就大喝一声,不让他再说下去。

  小郭显得非常之不知所措,白素却道:“不要紧,他不想听,说给我听。”

  我叫了起来:“嗨!这不是搞对抗吗?”

  白素很心平气和,道:“你早已放弃,我却没有,一直在进行调查。”

  我“哈哈”一笑:“查到了些甚么?”

  白素微笑:“到现在为止,甚么也没有查到… ”

  我打断了她的话:“将来也不会查到甚么!有一句成语,叫作— ”白素也打断了我的话:“叫”捕风捉影“是不是?这捕风和捉影,岂不是卫斯理先生的看家本领吗,是甚么时候开始有了改变的?”

  小郭看看我和白素拌嘴,一声不出,白素牙尖嘴利,我几乎为之语塞,我吸了一口气:“捕风捉影,也得有风和影才是!”

  白素道:“风和影有的是,只是你不愿意去捕捉而已!”

  白素居然如此坚持,非常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当时我尽量令自己心平气和,迅速地将事情想了一遍。

  确然,如白素所说是有些“风”和“影”… 例如姚女士的那种古怪的感觉,例如“那个人”,例如姚董事长要亲自处理遗体,并且坚决不让任何人接近… 等等都使人感觉十分古怪。

  可是也仅止于感觉而已,要深究,就甚么也发现不了。这种情形就像是有一个物体,看上去非常平滑,摸上去也非常平滑,可是总在感觉上感到它并不平滑,在这样情形下,是相信视觉和触觉呢还是相信感觉?

  根据我一贯的作风,我的答案应该是:既然有这样的感觉,就应该根据这样的感觉追究下去,因为感觉不会无缘无故产生,人甚至于在很多情形之下,会产生第六感觉,完全没有来由,却能够感觉到隐藏的事实。

  然而这些事却有些不同,因为最主要的“姚教授遗体的人头不是他的头”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由我的脑部产生,而是由姚女士提出来的,我当然没有理由把他人的感觉当成一回事去深究。

  我想了这些之后,就回应白素的话:“有风有影,当然要捕捉,可是那风和影,总要是自己感觉到的,人家说有风有影,就去深究一番,人生不过百年,哪里忙得过来!”

  白素很认真地道:“事情一开始,只是姚女士的感觉,可是那晚在殡仪馆,姚董事长的举止如此失常,使我感觉到他必然是心中有鬼,只有心里有事情不想人知道,才会这样。所以姚女士的感觉,虽然表面上看来荒谬绝伦,反而变得不是绝对不能接受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我并没有全力以赴,所以没有任何发现,小郭既然说事情有发展,我当然要听他说一说,至于阁下… ”

  我赶紧说:“小郭你就说罢!”

  白素微笑,我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你称我为‘阁下’,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称,不如听小郭说话了。”

  小郭嘻嘻笑,神情不怀好意,我没好气:“你发现了甚么?”

  小郭特地前来,开口就说事情有了新的发展,照说对这个问题应该很容易回答才是,可是我问了,他却神情迟疑,像是很难开口叙述。

  等了一会,他才道:“事情要从头说起,不然— 不容易说得明白。”

  我用很严厉的眼光瞪视看他,他显然有点心怯,迟迟疑疑地道:“其实我也没有甚么实际上的具体发现,只不过感到事情有一些新的进展,有一些很值得怀疑的现象— ”

  白素接看道:“这就一定要追查下去… 这是卫斯理一贯行事方式。”

  我笑看,轻轻拍了小郭的肩头几下,道:“好,那就请从头说起,只管慢慢说。”

  小郭自然知道我这时候看来态度温和,实际上却不怀好意,一定会找他的岔子,所以态度战战兢兢,道:“那天姚女士又来找我… ”

  他才说了半句,我就挥手:“且慢!话说得清楚一些,”那天“究竟是哪一天?”

  小郭噎了一下,说出了精确的日子来。

  本来我这样问,是有些存心找岔,不过听了小郭所说的日子之后,我却哈哈一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在微笑。

  小郭当然不知道我们在笑甚么… 我们感到好笑,是因为一算时间,姚女士又去找小郭的时候,正是她上次又来找我们的同一天,而且是在离开我们这里之后,就去找小郭的。

  当时白素对姚女士说“要找人,应该找郭大侦探”,多少有些打趣的成份,谁知道姚女士当真立刻就去找小郭了。

  小郭顿了一顿,见我没有再发问,他就继续说下去:“姚女士那次来,要委托我找一个人… ”

  他说到这里,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点头承认:“她要找‘那个人’,是我告诉她,找人是你的专长。”

  小郭吸了一口气,叙述当时的情形。

  当时小郭看到姚女士,心里相当不耐烦,当姚女士说出了要求,有生意上门,他当然不会推出去,可是他也并不贪心,他老实告诉姚女士:“这样几乎毫无线索地找人,可能一年半载都没有结果,花费相当巨大。”

  姚女士却坚持:“你开帐单,我照单付款。”

  小郭苦笑:“其实要找这个人,只要问令尊就可以,何必要委托我来进行?”

  小郭的话说得很实在,而姚女士的回应更实在,她道:“我不敢问他,如果你感到在他那里可以找出那个人来,就请你从他那里下手。”

  小郭苦笑:“难道你们父女之间,平时不说话的吗?”

  姚女士道:当然不是,可是有关这个人,我感到他有事情瞒看我。凡是有事情瞒人,就不想人家问,问了会老羞成怒,所以我不敢问。“姚女士分析得很有条理,也和白素刚才所说姚董事长举止失常相吻合。

  小郭心想,有姚董事长这方面可以追查,要找出“那个人”来,也不会是甚么难事,所以道:“好,我去查这个人……恕我好奇,你要找这个人,究竟为了甚么?”

  姚女士立刻回答:“我怀疑他和伯父遗体的头部不是他的头部有关。”

  一听到姚女士又说“他的头部不是他的头部”这种莫测高深的话,小郭哪里还敢再说下去!

  他立刻召来了绘图专家,要姚女士尽量回忆她见过那个人两次的印象,专家可以根据她的描述,画出那人的样貌来。

  小郭说到这里,我和白素齐声道:“画出来的人像呢?”

  小郭立刻打开一个夹子,递给我们,夹子禀有那个人的昼像,分成正面、侧面。

  画像看起来很粗糙,显然是因为姚女士对那个人的容貌并不是很有印象,所以可以提供给绘画专家的资料不是很多,看来专家已经竭尽所能了。

  我看到的是一张普通之极,毫无特色,甚至于面目模糊的脸,这样的人最麻烦,就算看到过许多次,当他混在人丛中的时候,还是不容易把他认出来。

  小郭是找人的专家,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当时他要姚女士再记忆多一些,可是却没有结果,姚女士却认为画像很好,那个人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小郭以为姚女士会离去了,可是姚女士又道:“找人这件事情比较容易,还有一件事情比较困难,也要委托郭先生— ”

  不等小郭问她是甚么事情,她就接看道:“我想证实我的怀疑— ”

  才听了半句,小郭心中就叫苦不迭,心想刚才完全没有搭腔,以为可以逃过一劫,谁知道还是逃不过去!

  姚女士略停了一停:“想查清楚我伯父遗体的头部是不是他的头部。”

  小郭几乎没有叫救命,他忍住了气,道:“小姐,姚教授的遗体已经火化,如何去查清楚他的头部不是他的头部?”

  小郭在这样说的时候,真想把头撞同玻璃窗— 他痛恨自己竟然会跟看姚女士说“头部不是他的头部”这样不像是人话的话!

  然而姚女士却是有备而来— 她一定是早已准备好了的说话,本来是想对我们说的,在我们这里碰了钉子,就把话向小郭说了。

  小郭说姚教授遗体已经火化,再也无法查证,本来无可反驳,可是姚女士却道:“遗体虽然已经火化,可是如果头部不是伯父的头部,至少可以循两个方向去追查,一个方向是:他的头部到哪里去了?第二个方向是:那个不是他的头部,是从哪里来的!”

  姚女士的这种话,只要神经差一点儿不够坚强,就会听得神经错乱。

  小郭当然够坚强,所以他听了之后,想了一想,觉得姚女士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开始有些佩服,觉得可以讨论下去。

  于是他问:“你的意思是,所谓‘他的头不是他的头’,是说有人将姚教授的头换了假的头?”

  姚女士道:“我没有这样具体的想法,我只是感觉到他的头不是他的头。”

  小郭苦笑:“那次你使用望远镜观察,看下来结果如何?”

  那次使用望远镜观察,我们都看不出有甚么异状来,也一直不知道姚女士看出了甚么名堂。这时候小郭问了,姚女士道:“我观察的结果是,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她还怕小郭不明白,更补充道:“就是感觉伯父的头部不是他的头部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

  小郭吸了一口气:“好,我们就假设姚教授遗体的头部给人换了,先不管是谁这样做和为甚么要这样做,就凭这个假设去查。”

  姚女士同意:“这就拜托了。”

  小郭道:“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姚女士叮嘱:“千万不能让我父亲知道我来委托你进行这样的事情。”

  小郭表示理解,送姚女士离去之后,思索该如何开始进行。

  我听到这里,自然而然摇头:“你胃口真好,这样的委托,也吞得下。”

  小郭分辩道:“姚女士的感觉虽然怪异,可是她绝不是思想紊乱的人,她有这种感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应该属于第六感这一类,不可以完全抹杀。”

  我没有再说甚么,且听小郭如何进行。

  小郭毕竟很有经验,他将两件事分头进行。

  第一,他想到如果真有“换了人头”这回事,必须先有一个假人头,要做一个维妙维肖的假人头,做到连近亲都看不出来,只能产生一种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必须由专家来负责。

  于是小郭就吩咐下去,要几个手下在全世界范围内去调查,查这一方面的专家,是不是曾经制作过这样的一个人头。

  小郭曾经用微型电子摄影机拍摄过姚教授的遗容,他拍摄的照片也就通过电脑,传向全世界。

  小郭这样做,非常正确。

  第二,他要向姚董事长下手,他考虑过派人去,后来想到派人去不成功,自己也不能再去了,所以还是亲自出马的好。

  于是他就设法见姚董事长,却不料想见姚董事长,困难之极,后来还是靠姚女士安排他参加撒骨灰仪式,才能够见到。

  这就是上次在报上所刊登的照片上,看到小郭也在那艘游艇上的原因。

  不过这次和姚董事长的会面,结果却不愉快之极,小郭在叙述这个过程的时候,仍然不免双手紧握,涨红了脸,气愤无比。

  开始可以说相当顺利,游艇在海面上缓缓兜圈,姚董事长捧住了骨灰盟,向海中撒去,气氛非常哀伤,小郭也不免伤感:一代学人,就这样化为灰烬,他丰富无比的知识,从此也就消失,这种情景,令人会产生一种虚无的感觉,想到一切到头来,都会变成空,实在没有意思,令人沮丧。

  在仪式完毕之后,有不少人围看姚董事长,在安慰他,姚董事长和各人略打招呼,就自己走向船头,显然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其余人也都很识趣,不去打扰他。

  小郭看到姚董事长一个人坐在船首的甲板上,是最好的接近他的机会,就走了过去,只见姚董事长闭看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些甚么。

  来到近前,小郭仔细打量了姚董事长一会,只见他也不过六十出头年纪,由此可知姚女士不会超过四十岁,而姚女士看起来这样老相,显然完全是为了长久艰苦野外生活的缘故,对一位女性来说,为了工作而牺牲如此之大,实在非常难能可贵,绝非一般把化妆品当成和空气、食物、水同样重要的生存条件的都市女性所能够想像。

  小郭感到自己能够替姚女士这样伟大的女性做一些事,也仿佛沾了几分光荣。

  他又靠近了姚董事长一步,朗声道:“今天仪式非常隆重,只是有一个人应该出现的,却没有来!”

  小郭采用“单刀直入”的办法。他所说的有一个人,当然就是指“那个人”,他这样说了,姚董事长只要一搭腔,他就立刻可以把话题转到那个人身上。

  只见姚董事长陡然震动了一下,显然小郭的话,触及了他神经的敏感部份。

  不过他还是没有睁开眼来,也没有出声。

  小郭还挺高兴,因为他看出已经掌握了姚董事长的弱点——姚董事长显然很避忌提起“那个人”。

  所以小郭进一步进攻,他道:“那个人甚至于没有在殡仪馆出现!”

  说到这里,姚董事长才睁开眼睛,这时候姚董事长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像是才睡醒一样,所以小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片刻之间,事情会向如此激烈的方向演变。

  姚董事长当时甚至于还伸了一个懒腰,很平静地问:“阁下是谁?”

  小郭立刻递上他的名片——小郭名片上的许多衔头,很能吓唬人,甚么“国际侦探协会亚洲分会主席”之类等等。他准备姚董事长看了之后,会有吃惊的反应,他同时为了加强效果,道:“有一些事情,越是不想人知道,就反而越是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

  小郭在这样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甚么事情,这种话专门对付心中有鬼的人,听了之后,心虚得以为自己的秘密已经给人家知道了,就会很慌张。

  不过这种方法也只能对付初出茅芦的小鬼,对付老奸巨猾就未必能够奏效。

  小郭说了之后,非常留心姚董事长的反应:只见姚董事长并没有任何吃惊的神情,伸手在腰际的一个盒子上按了一按,忽然之间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来得好快,不会超过十秒钟,就有四条大汉奔到了近前。

  小郭看到这四条大汉杀气腾腾,已经知道不妙,正在考虑如果大打出手,对姚女士会有甚么影响,只见姚董事长向他指了一指,又向海上指了一指。

  看到了这样的动作,小郭不禁哈哈大笑,道:“怎么?要把我仍到——”

  小郭总算很机灵,一下子就看懂了姚董事长的手势代表了甚么意思,可是他却只把它当成笑话,因为把人扔下海去,几乎等于杀人,杀人这样的大事,凶手在行凶之前,多少会有些表现,而姚董事长却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小郭这次估计大大错误,他那句话还没有说完,四条大汉已经发动。

  本来以小郭的身手而论,动起手来,就算寡不敌众,打不过那四条大汉,至少也可以支持八九十招,可是他万万想不到他当成是笑话的事情会突然真的发生,他那句话结尾“海中去”三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人已经被四条大汉抓住抛了起来,腾云驾雾一般,向外跌去。

  由于实在太突然,所以当小郭知道已经一定会跌到海里去,想跌得好看一些,脑筋也无法在刹那之间转过去,直到整个人沉到了海水之中,他还有些不相信那是事实。

  他手忙脚乱,浮上海面,发现附近有扎在一起的七八个救生圈,而游艇已经驶远,可以看到游艇上有不少人,在向他指指点点。

  他游过去,抓住了救生圈,在海上飘流了好几个小时,才遇上别的船,将他救了起来。

  小郭竟然吃了这样的大亏,别说他当时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连我现在听了,也有不能相信之感。

  今人更感到气愤的是,那天撒骨灰的仪式,有记者在场,对于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竟然完全没有报道,这姚董事长居然如此财雄势厚,别说小郭吃了大亏,就算无事生非,也要斗他一斗!

  我霍然起立:“难道你就这样罢了?”

  小郭道:“我上岸之后,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带了家伙,上门去找这老王八蛋,可是在门口被姚女士截住,她恳求我不要生事,说她撤销所有对我的委托,不再惹事情了——她说得声泪俱下,我又十分尊敬她的为人,所以就算了。”

  我怪他:“你也不把事情告诉我们!”

  小郭长叹一声:“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难道还到处去张扬不成!幸而那老王八也不想多事,所以将有人落水的事情压了下去,不然一追究,我不知道走进走出怎么见人才好了。”

  我啼笑皆非,哼了一声:“既然姚女士已经撤销了一切委托,怎么事情还会有新的发现?”

  小郭道:“我们办事效率高,一接受委托,立刻进行,把姚教授的遗容,输送到世界各地,有我们自己的事务所,也有和我们业务有密切联系的其他侦探事务所,进行调查,调查的目标是各种模型制造者、蜡像馆、电影特种道具制造商……等等,总之和一个假的人头可以发生关系的所有行业,都在调查之列,在一小时之前,有了发现,我就第一时间到这里来。”

  我道:“甚么发现?”

  小郭取出了两组图片来,分开放在桌上,指看左边的那组:“这一叠是我在殡仪馆中拍到的姚教授的遗容。”

  我和白素一起看,大约有十来张,效果不错,略有玻璃的反光,遗容的面貌可以看得相当清楚。

  小郭又指看另外一叠:“请看这些。”

  我和白素一看之下就征了一征,总共四张,全是人的头部,并没有身体,是头部的正面、左侧面。右侧面和后面。

  而这个人头的面貌,任何人都可以一眼就看出,那正是世界级的语言文字学大师姚教授!

  也就是说,那是一个和姚教授容貌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头,一个姚教授的假人头!

  这四张图片是经过电脑传送之后再通过彩色打印机印出来的,比小郭所拍的照片清晰,这假人头做得精巧之极,尤其是那种闭上眼睛的安详的神情,除了有那种并不适合的化妆之外,简直和小郭照片上的姚教授遗容,完全一样——容貌还可以仿造,那种神情却难以模仿。

  所以甚至于可以说,姚教授遗体上的人头,就是这个假造的人头!

  虽然为甚么姚教授遗体要换上假人头这件事还是荒谬得完全不可思议,可是在看到了这个假人头之后,就使人会自然而然想起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

  第五章 严密防范为甚么

  我们要看到了有这样一个假人头,才会想到姚教授遗体上的人头有可能是假的。而姚女士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假人头,她就居然有遗体上的“人头不是他的人头”的感觉,当然是由于她十分熟悉姚教授的容貌,对于非常细微的差别,虽然说不上来,可是却可以有感觉。

  我是肯定了遗体上确然是假人头,才会想到这一点的,我道:“看来姚女士并不是胡说八道!”

  白素道:“那要先肯定遗体上的是假人头。”

  我指了指假人头的图片,白素道:“有这样的一个假人头,绝不等于姚教授遗体上的人头就是假的。”

  白素当然说得很对,两件事之间,还不能划上等号——遗体上的人头如果是假的,就会有许多疑问产生,例如为甚么要换人头?例如真的人头哪裹去了?等等。

  可是既然有这样的一个假人头的存在,至少“遗体上的人头是假的”这件事就变成有可能。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白素想了一想,表示同意。

  我问小郭:“这假人头——”

  小郭道:“是一个在希腊南部已经退休了的杰出模型工艺师的杰作。这位工艺师长期在美国好莱坞从事特技工作,专门制造各种造型不同的人头,他自己发明的特殊材料,不但可以做出各种不同肤色的皮肤,而且皮肤上的毛孔粗细也可以控制,其技艺之精,出神人化… ”

  我道:“不必详细介绍了,这假人头的图片已经说明了一切——是谁要他做这个假人头?”

  小郭摇头:“他不肯说,说无论给他甚么条件,他都不会说,他已经将近八十岁,看来也没有甚么条件可以打动他的了,这四张照片是他在做好了假人头之后,自己感到满意而拍下来的,买通了他的孙女儿,才弄到手。”

  我用力一挥手:“不行,无论怎样,都要他说出来!”

  白素摇头:“毫无必要。 ——除了是姚教授的亲人之外,谁会去做这样的一个假人头!”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头,一面摇头,一面道:“不对,要制造这样的一个假人头,需要绝对精确详细的资料做依据,要得到这些资料,必须对姚教授其的人头,做非常精确的立体扫描,才能做出这样的假人头来。”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如果姚教授本人不同意,根本无法对他的头部进行立体扫描?”

  我道:“当然是,那需要很长时间来进行,而且一定要他本人配合才行白素皱?眉,没有再间下去。她当然可以进一步知道我的意思是,姚教授知道自己的头部会被换掉的情形下,同意进行这种扫描——这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即使是在死亡之后,让人把头割下来的!

  除非在进行扫描的时候,有人欺骗了姚教授。

  白素的思路和我一样,她问小郭:“做这样的一个假人头,通常有甚么用途?”

  小郭摊了摊手:“除了做电影特技之外,还会有甚么用途?”

  我摇了摇头:“要进一步去调查。”

  小郭答应了一声,道:“我已经派了几个人,二十四小时监视姚董事长。”

  我想了一想,摇头道:“恐怕没有用处,他如果曾经做过甚么不可告人之事,现在也应该已经无迹可寻——遗体火化了,那个假人头,当然也烧成了灰。”

  白素道:“你这样说法,是肯定了姚教授遗体的头部,曾经被换过的了?”

  我道:“是,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肯定姚女士的感觉并非她的神经过敏!”

  小郭立刻举手,表示同意。

  白素道:“这个假人头,和我们看到过的遗体上的头部,其实不能肯定是同一个它们之间有明显的不同处。”

  白素一提出了这一点,小郭立刻道:“是——”

  他一面说一面指看他拍摄的照片:“是有不同,遗体上的头部经过化妆  不过也可以在假人头上化妆,使假人头看起来更像是真的。”

  白素缓缓摇头:“替遗体化妆,必须有相当长的时间和遗体有接触,化妆师没有理由连遗体头部是其是假都分不出来!”

  小郭道:“或许化妆师受了收买?”

  我大声道:“你们怎么忘了,姚女士说过,姚教授的遗体处理,由她父亲亲自进行!”

  白素和小郭异口同声:“甚至于包括替遗容化妆?”

  我不禁一时之间也难以立刻给肯定的回答,因为替遗容化妆是一门非常专门的学问,普通人根本做不来,死者家属坚持要自己来做,是很怪异的事情,如果姚董事长确然连遗容化妆都自己做,那说是其中没有古怪,谁也不会相信。

  我和白素向小郭圣去,小郭道:“我立刻去查——真有这样的怪事,很容易查出来。”

  白素道:“虽然我不像你们那样肯定姚教授遗体的头部曾经被掉换,可是如果证明姚教授死后,甚至于连化妆师都没有接近过遗体,那就可以肯定,必然其中有文章。”

  白素这样说,其实和我的肯定并没有多大的分别——白素说“其中必有文章”,那“文章”除了是姚女士感觉到的“他的头部不是他的头部”之外,就不可能还有别的了。

  我这时候深信姚女士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感到,姚董事长对女儿这样严厉,必然造成父女关系疏离,在这样情形下,姚女士和她伯父的感情反而更好,亲近的机会也更多,所以她对姚教授非常熟悉,这才能感觉得出细微的不同,以致产生“他的头部不是他的头部”这样怪异的想法。

  白素又道:“还要去弄清楚,假人头有甚么别的用途,一有结果,我们就可以开始行动。”

  我和小郭都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想知道她如何开始行动的方案。

  白素道:“要接近姚董事长很困难——”

  小郭上次曾经被扔到海里去,这时候犹有余悸,所以立刻连连点头,生怕白素要他再去接近姚董事长。

  白素笑了笑:“可是要接近姚女士却容易得多了!”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小郭道:“可是……可是上次姚女士已经向我表示撤销一切委托了!”

  我笑道:“她撤销了委托,并不表示她心中的怀疑已经消除,只要把这假人头的图片给她看,她必然会有兴趣。”

  白素幽小郭一默:“你放心,不必你去见姚女士,我们会和她联络。”

  小郭居然真的松了一口气,由此可知上次的遭遇,给他留下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小郭告辞离去,白素闭上眼睛在思索,等她又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问她:“想到了甚么?”

  白素摇头,表示甚么也没有想到。

  我道:“事情究竟属于甚么性质,是不是可以有分类?”

  白素还是摇头——我当然是因为自己甚么都想不到这才问白素的。

  疑问有许多许多,其实最主要的问题,只有一个:为甚么要把姚教授真的头部换上假的?

  解决了这个目的问题,其余的问题自然不再存在。

  可是想来想去,甚至于想到姚董事长为了怀念,仿效猎头族的行为,把姚教授的头部经过处理,保留了下来。

  这样的想法,当然十分无稽,只不过是许多不可能成立的假设之一而已。

  白素开始联络姚女士,大约在两小时之后,姚女士已经来到,视线一接触到了那假人头的照片,就再也离不开了。

  这样的反应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来她的反应就很意外,她身子开始抽搐,泪如泉涌,声音梗咽,哭道:“甚么人那样狠毒,将伯父的头割了下来!”

  虽然如果真有“掉换人头”这回事的话,就一定必须先将姚教授的头割下来,可是这时候姚女士显然误会了——她把照片上的假人头,当成是真人头了。

  白素递纸巾给她,向她说明:“现在你看到的,并不是真的人头,是精工制作的一个假人头,是一位希腊杰出模型师的作品,那位模型师坚决不肯透露是谁请他制作的。”

  姚女士抹干了眼泪,又抽噎了几下,她这种伤心的程度,说明了她和姚教授之间的感情深度。她道:“不是我,我虽然怀念伯父,可是我没有叫人做过这个。”

  姚女士这个人很妙,我们一看到了这个假人头的照片,立刻就想到了她的“头部不是头部”的感觉,想到姚教授遗体的头部可能真的被更换过,可是这时候她自己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打岔,她问姚女士:“照你看来,谁会请人制作这个?”

  姚女士神情惘然,显然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白素并不再问她甚么,由得她去出神,过了一会,姚女士才道:“那……那……这     模型和我最初的感觉……有关系?”

  白素道:“是,这假人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证明你的感觉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姚女士抬起头来,神情痛苦、不解,她问道:“为甚么?”

  白素摇头:“现在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必须深入调查,才能把真相找出来。”

  姚女士显得非常失神落魄,又喃喃地道:“为甚么……”

  她的问题虽然简单到只有三个字,可是内容却复杂无比,而且完全没有答案。

  白素道:“如果你想知道为甚么,就和我们一起调查。”

  姚女士震动了一下,忽然现出很警惕的神情,问道:“这  会有犯罪的成份在内?”

  我想告诉她,就算姚教授死亡之后将他的头割下来不算犯法,这种行为也可怕之极,绝对属于心理变态,必须追究。可是我没有机会开口,因为白素用严厉的眼神,制止我发言。

  而白素自己却并不回答姚女士的问题,她看出这时候姚女士精神状态很不寻常,就由得她自己去想。

  姚女士忽然摇头,有相当恐惧的神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不望我们,道:“其实……其实……甚么事情也没有,当时我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太哀伤……甚么事情也没有,不必再调查甚么了!”

  这位女士在这方面非常可爱,因为她完全不知道如何作伪!

  连三岁小孩,都可以看出她这时候言不由衷至于极点!

  白素微笑:“其实也不必如何调查,也可以知道事情是令尊姚董事长主导的,你说不必再调查了,只不过是想保护他罢了。”

  白素的话说来非常平和,可是姚女士听了,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整个人跳了起来,而且维持不断地跳动至少有两分钟之久,而且在这两分钟之内,她不断地说话,说的话语无伦次至于极点,还好我和白素知道她心中在想些甚么,所以总算可以听得明白。

  当然没有必要将她那两分钟之内所说的话完全复述,只要明白她说那些话之前的思想过程就可以了。

  她显然很明白,在姚教授去世之后,只有他父亲,或者“那个人”接触过遗体,如果有换了头部的勾当,她父亲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首先想到这样的行为算不算犯法,接看她又想到就算不犯法,这行为也怪异之极,追查下去,揭发出来,肯定对她父亲十分不利。

  姚董事长对女儿虽然严厉,可是女儿对父亲的爱护之心,却仍然很浓,所以姚女士立刻意识到要保护父亲,事情就不能再追究下去。

  白素看透了她的心意,一句话就道破,姚女士显然完全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经验,心慌意乱之下,就一面跳动,一面胡言乱语,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甚么。

  白素皱看眉,显然是看到了姚女士这样的反应,很同情姚女士,她可能一心软,就真的这样算了,不再调查,所以我赶紧道:“姚大湖女士,你再跳双脚都没有用,事情一定要追查下去,你合作,事情查清楚了,我们可以不公开,你不合作,事情只怕在调查过程中就扬了出去,人人皆知了!”

  后来白素对我说:“你真是……明知道她很单纯,完全不能处理非常状况,却用这种话恫吓她,真是……”

  白素总算口下留情,两次忍住了“卑鄙”这个名词。不过这种方法有时候很有用。而且我认为事情是由姚女士开始的,她忽然又想为了维护她父亲而不再追究,未免岂有此理,所以必须用相应的方法对付。

  果然当时姚女士吃惊地张大了口,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合作?”

  她也不是真的那样单纯,她也恐吓我:“我父亲脾气不好……郭先生就曾经被他扔下海去!”

  我笑道:“我倒想和他比较一下,看是谁的脾气更坏!”

  姚女士神情为难之极,白素瞪了我一眼,向姚女士道:“我们暗中调查,尽量不惊动令尊,等到有了确实的证据,证明事情和他有关,再去找他,他无法否认,当然也不能发脾气。”

  姚女士拼命摇头:“不能……不能因为我的感觉而伤害父亲……你们也以为我的感觉完全没有根据,是不是,那不能作准……”

  白素道:“在没有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假人头之前,确然如此。”

  姚女士道:“完全没有证据,证明这假人头和我父亲有关,是不是?”

  白素笑道:“当然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完全没有说过假人头和令尊有关,一切全是你自己一下子就想到的!”

  姚女士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确然我们甚么也没有说过,事情是她父亲所为,全是她理所当然想到的。

  白素沉声道:“首先要请你带我们到姚教授生前住所去看看,希望可以找到一些有关你说的‘那个人’的线索。”

  白素特地强调“那个人”,好使姚女士感到事情查清楚,可能和她父亲无关,就会乐意合作,这是白素高明的说话技巧。

  果然姚女士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伯父将屋子给了我,一切都维持着原状。”

  白素道:“好,我们这就去。”

  姚女士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姚女士邀请我们乘坐她的车子,我们并不反对。

  我以为像姚教授这样的大学问家,必然喜欢清静,可能会住在郊外,然而车子却向闹市驶去,没有多久,就停在商业区中心的一栋大厦的停车场。

  我感到很奇怪,白素望了我一眼,道:“想不到吧,姚教授一直住在这大厦顶楼。”

  确然想不到——而白素知道,当然是因为在我已经完全将事情放过一边的时候,她做了一些功夫所查到的。

  为了不想让姚女士知道,我用一种很土的中国浙江四明山的土话问:“你上去过?”

  白素摇了摇头,我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素的手势和神情告诉我,你等一会就知道了。

  我就不再问。我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商业中心,有几百座商业大厦,很多商业大厦的顶楼,都是大厦主人或者豪富要来享受生活的场所,在豪富之间,流行不公开的比较,看谁把地方装饰得更豪华,胜了人家一筹的就沾沾自喜。

  所以大厦顶楼,一间比一间豪奢,我曾经到过几处,对于那种金碧辉煌,用金钱堆砌出来的豪华,并不是很欣赏,所以这时候也难以想像,何以姚教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从停车场到大厦的大堂,在非常宽敞、装饰很高贵的大堂中心,是一个大约一公尺见方的汉白玉座,座上是一个和真人比例一样大小的头像。

  在大堂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要在头像旁经过,而在石座的左右,各有一个制服笔挺的警卫站立——情景看起来非常滑稽,使人联想起灵堂上放在两旁的纸扎人,俗称“二百五”的那种。

  在头像旁设立警卫,目的可能像皇宫门口有警卫一样,想使人更起敬意,可是效果适得其反。

  姚女士注意到了我看到头像之后的反应,她道:“是我祖父……全是我父亲的主意。”

  我自然而然地问:“你伯父也不反对?”

  我这样问,是因为这种安排非常恶俗浅薄,连普通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何况是姚教授这样的大学问家。

  姚女士有些伤感地笑了一下:“本来我也很奇怪,后来有一次父亲问他,人像的警卫要不要增加到四个,他听了之后反问:”甚么人像?甚么警卫?‘原来他进进出出大堂不知道多少次,根本没有留意到大堂中间有人像有警卫,他只是直出直人,脑中所想的只有学问!“我倒并不感到意外,觉得像姚教授那样的学者,正应该如此。

  姚女士很感叹:“当时父亲很生气,当然他不会在伯父面前发作,可是我看得出他很生气,伯父却完全不觉得,唉,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伯父却已经不在了。”

  我叙述这些细节,对了解这个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很有帮助,并非完全闲话毫无疑问,姚董事长的脾气暴躁,很容易发怒,可是在他哥哥面前,他却可以忍住了不发作,由此可知他对哥哥不但感情深厚,而且非常敬重。

  这就很难设想,他会有对哥哥不利的行为。

  本来“把姚教授的头换成假的”这样的行为如果存在,姚董事长有最大的嫌疑,可是既然无法设想他会对哥哥不利,当然也无法假设他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和白素互塑了一眼,一时之间两人想法相同。

  说话之间,来到了大堂一角,在一扇也有两个警卫守立的门前站定,姚女士略为抬头向上,虽然我一时之间没有找出隐藏的摄视镜头,可是知道它必然存在,姚女土这时候就是在通过鉴定。

  过了几秒钟,门上有轻微的声响,姚女士才取出钥匙来,插进门中心看来像是装饰图案的许多小孔中的一个。

  我注意到了姚女士手中的钥匙其实只是一根圆形的金属棒,当然这金属棒上有磁性记忆——那牵涉到非常复杂的高级电于技术,这样先进科技的锁,用在进入姚教授住所,有点匪夷所思。

  白素在我发楞的时候,轻轻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好戏还在后头”。

  这时候姚女士打开了门,门内是一个相当大的空间,类似另一个厅堂,警卫更多,看起来像是在看守国家金库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姚教授每天进出,难道也看不到这许多警卫,他受得了?”

  姚女士摇头,神情也很不以为然,她道:“本来两个大堂之间并没有阻隔,这墙和门,是伯父病了,卧?不起之后才加建的,他并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才经过这些加建……而以前,也当然没有那么多警卫。”

  这时候我心中疑惑之极——这一切当然也都是姚董事长的安排了,这大厦显然是他的产业,他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问题是:他为甚么要这样?

  或者说:他这样严密防范,究竟想保护甚么?

  尽管心中疑惑,却没有答案。

  姚女士走在前面,我和白素跟看她,只见看到我们的警卫,都有很诧异的神情,我估计姚女士是要带我们到电梯门前去乘搭电梯,因为我看到有三个电梯门在前面。

  可是在我们离开电梯门大概还有十公尺左右的时候,两个也穿看警卫制服的中年人,急急走过来,阻住去路,两人对姚女士的态度很恭敬,然而神情也很坚决,他们道:“董事长一再吩咐过,陌生人不能进入口这里的范围。”

  对于这样的阻挡,姚女士好像在预料之中,她道:“这两位不是陌生人,是伯父的学生。”

  想不到姚女士居然也会撒谎,我感到很好笑。

  那两人显然是警卫队的负责人,他们道:“董事长说过,只要不是在记录中有资料的人,都是陌生人。”

  我一时之间也不是很明白甚么叫做“记录中有资料”,只听姚女士道:“你们别管,我会向董事长解释。”

  姚女士这样说,我以为一定没有问题的了,这时候我更疑惑:这样严密防范,是为了甚么?

  却不料防范的严密程度,远超乎我的想像,那两人道:“没有用处,这两位在记录没有资料,进入电梯,电脑不能辨别他们,电梯就不会开动!”

  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当然又是高科技的杰作,看来甚么人可以进入有一张名单,拟订名单的当然是姚董事长。名单上的人,都有详细资料输入电脑,相信包括容貌、身形等等,进入电梯时,电脑就进行识别,发觉和资料不符,电梯就不会启动。

  这当然是非常有效的防范方法,可是为甚么要用在这里,大厦上面究竟有甚么样的秘密,需要这样的防范?

  我忍不住大声道:“大厦有多少层?电梯不载,我们就走楼梯上去好了。”

  我当然是在说笑话,也确然引起了一阵轰笑声,听得出警卫们是在笑我不知道天高地厚,从他们的笑声中可以想到楼梯上的防范可能更加严密。

  那两个队长并没有笑,瞪了我一眼,其中一个忽然脸有讶异之色,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我立刻知道这家伙认出了我是谁,才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我向他点了点头,报以一笑。

  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要他明白,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应该识趣,不要再阻止我们。

  这家伙可能在一刹那之间也曾这样想过,可是他并没有如我所想像的那样,他对姚女士道:“或许请示董事长批准,将这两位的资料输入电脑,那么这两位以后就可以进出了。”

  姚女士哼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第六章 假人头

  她显然不知道乘搭电梯还会有这样的限制,不然她也不会答应带我们来。而且这她也不能向警卫发脾气,因为就算警卫放我们进入电梯,电梯不动,是电脑的事对电脑,就算威胁要把它杀死,也没有用处。姚女士这时候处境可说十分尴尬,我看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我心中已经下定了:这里的防范越是严密,我就越是要想办法看一看保护的是甚么样的秘密!只有极端的不可告人之事,才会采用这样的防范方式。当然我不会现在就硬来,我正想告诉姚女士,我们不能上去就算了,那两人忽然道:“董事长正在下来,可以请他立刻批准。”

  姚女士一听,立刻脸上变色,征了一征,转过身来,白素立刻道:“我们这就告退。”

  姚女士连连点头,甚至于挥手要我们快走,其是岂有此理至于极点。

  白素拉我,示意我不要多事令姚女土为难,我忍住了气,刚准备离开,却看到一道电梯门打开,所有人都叫道:“董事长好!”

  这场面真不知道是甚么玩意儿,可笑到了极点。

  只见姚董事长从电梯跨了出来,姚女士脸如土色,仿佛就要上断头台。

  姚董事长一眼就看到了姚女士,他道:“大湖,你来了。”

  他随即又看到了我和白素,立刻大怒,厉声道:“这两个人是谁?是你带来的?”

  他倒是一下子就猜到了警卫没有那么大的胆子随便放人进来。

  姚女士还没有回答,刚才认出我的那个警卫,趋前在姚董事长身边,低声说话。

  这家伙当然是在向姚董事长报告我是甚么人,我想看看姚董事长会有怎样的反应,同时我也有相当的自信,认为对方知道了我是谁之后,一定会有所忌惮,说不定把他在进行的事情,向我和盘托出。

  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我的这种想法幼稚之极,幸好白素装成没事人一样,没有取笑我,不然真是会受不了。

  当时最紧张的是姚女士,她双手向外挥,像是在泼水,意思当然是要我们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