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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身外化身
第一部 意料不到的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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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种情景普通之极,任何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可以知道那是有了来访者。
可是在这种情景下,我却感到了极度的紊乱,以致不由自主不断摇头。
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门外站看的那个人之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来找我。
这时候,哪怕站在门口的是早已不知所终的原振侠医生,我都不会感到奇怪,又哪怕是四大金刚魔氏兄弟一起出现,我也不会摇头摇成这个样子。
在门外的那个人,实在是不可能来找我的——如果世界上有最憎厌我的人,就非他莫属。
他每次见到我,都用许多刻毒到近乎下流的话来咒骂我——他曾经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毫无例外要将我痛骂一顿,所用的语句和名词其肮脏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至于极点,充分表示了他心中对我的厌恶程度。
我在记述故事的时候,当然不会把他对我的观感全部照实百分之百的记下来(谁会那么笨!),只不过记述了百分之一二而已,已经可以使人知道他是如何鄙视我和痛恨我了。
我一说出他是谁,大家就立刻可以知道我并没有夸张——站在门外的那个人,是杜良医生。
当然就是那个曾经一再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位杜良医生。
熟悉我曾经记述过故事的朋友当然知道道位杜良医生是如何恨我,同为他喜欢鬼头鬼脑、躲起来进行研究,而偏偏他研究的项目,都是人类目前科学还未能触及,还属于幻想的范围,而且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所以我每次都对他的研究项目,进行锲而不舍的追究,这使他非常恼怒,曾经不只一次说他绝对不想再见到我。
可是这时候他却站在我家的门口,显然是来见我,而且显然是有求于我。
他讨厌我、痛恨我,我却不然,尤其最近我知道他成功的进行了人和人之间的知识转移,这是人类文明进展过程中伟大之极的成就。
只不过由于他的不合作,所以我对于知识转移的情形,所知道的极少,由于事情实在太了不起,所以我还是在只知道极少资料的情形下,把事情记述了出来,成为《乾坤挪移》这个故事。也正由于资料很少,所以这个故事不汤不水,很有些不知所云的味道。
所以我一直很想再见到杜良医生,只是感到没有可能,所以不敢妄想而已。
而这时候,杜良医生竟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这时候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来找我的页正原因,却也可以肯定他必然是有求于我。
然而这傢伙却十分可恶,他明明是有求于我,可是还是将对我的不屑和鄙视完全表现在脸上,看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真忍不住想给他两个耳光。
我知道杜良是德国人,或许他有强烈的日耳曼人的自傲,可是表现的时机未免太不恰当了。
他既然遗样子,我当然也不必给他好颜色看。我完全没有请他进屋子来的意思,只是冷冷地道:「原来是杜良医生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见教?」
我承认我的态度不是很好,可是比起杜良医生来,我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了。杜良竟然立刻口出恶言,冷笑道:「卫斯理你少他妈的装模作样,我知道你也有事情求我,大家地位平等,你若是以为可以占上风,我立刻就走。」
这傢伙的可恶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我是君子,也不免恶向胆边生,我不愁反笑,道:「说得好,天下众生,无不平等。」
我一面说,一面身子略侧,右手向屋里摆了一摆,虽然我没有说「请进」,可是这身体语言,却是请他进来的意思,他当然可以领会。
而在摆出了这样姿态的同时,我左脚略略抬起,目的是在他跨进门来的时候,我可以以第一时间,用脚把门飞快地关上,使门重重地撞向他。我估计这一撞,纵使不能将他的鼻子撞塌,也必然会撞得他眼前金星直冒,至少要在三分钟之后,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当我准备这样对付他的时候,我并不掩饰心中所想,将我心中对他的厌恶完全表现在脸上,他只要稍为有些自知之明,就可以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惹人讨厌,绝对不会有人欢迎他进屋,那也许可以逃过这一劫。
可是这傢伙却完全不知道他的态度,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竟然挂着冷笑,傲然昂首,就跨步向前。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来得好」,脚已经抬了起来,估计大约半秒钟之后,就可以听到他惊怒交集的惨叫声了,可是就在这只有半秒钟空隙的时候,一阵轻风飘过,在我和杜良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事情来得非常突兀,拦在我面前的当然就是白素,我轻轻地哼了一声,白素背对看我,做了一个手势。
就算她不做那个手势,我也知道她是来打救杜良的,所以我略为退了一步,白素已然非常由衷地表示欢迎,连声道:「杜良医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请进,请进!」杜良却只是哼了一声,就大模大样,走了进来。
这时候我心中真是窝囊之极,若不是白素,换了是任何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两个人一起撞出去。
杜良在走进来的时候,还是摆看一副臭脸——有些人或许就是天生的一副臭脸,难以改变,只好这样想,才能忍受。
在白素的连声「请坐」声中,他却并不坐下来,而是扬看脸,冷冷地道:「卫斯理,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不会亏待你!」
这时候我真的反而一点都不生气,而且感到非常好笑,娱乐性丰富之极——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向他一鞠躬,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杜良居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接着道:「要是你亏待了我,我就性命难保了!」
这杜良毫无疑问是地球上最出色的科学家,可是这时候他显然不明白我的话是在触他的霉头,他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白素瞪了我一眼,向他道:「卫斯理看到阁下光临,喜欢得过了头,所以胡言乱语,不必理会。」
杜良居然点了点头,相信了白素的话,我只好苦笑——面对这样的人,我也想不出还有其么方法可以使他知道他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了。
在这样情形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交给白素去处理,我冷眼旁观就是。其实只要杜良不要太过分,我也不反对他留下来,因为我有许多疑问,他可以解答。
杜良直勾勾地瞪看我,道:「你替我到勒曼医院去走一趟。」
白素一听,就连连向我施眼色,示意我答应。
我就连连点头,转身向外就走,大声道:「是,我这就立刻动身,半秒钟也不敢耽搁!」
这种情形,就算是白癡也可以知道我是在调侃对方,可是我们的天才科学家杜良医生却是真正的不知道,以为我真的是准备立刻动身到勒曼医院去!
我曾经遇到过许多不通人情世故的浑人,杜良毫无疑问是在首三名之内。
他在这样情形下,竟然大声喝道:「别太心急,你知道到勒曼医院去要做甚么吗?」
常言道「人生如戏」,我就索性做戏做到底,立刻转过身来,道:「是,是,请你示下。」
杜良吸了一口气,道:「到勒曼医院去,去向他们要三个复制人。」
我怔了一怔,别说我根本没有想到过他要我到勒曼医院去做甚么,就算想了,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有道样的要求。
勒曼医院复制人,由来已久,复制出来的人,非常诡异——并不是复制人的外表有甚么可怕之处,而是在观念上有许多叫人连想都不想去想的问题,一想起来就会引起非常不舒服,非常怪异的感觉。
勒曼医院复制人,目的是用来做「后备」,「后备」的意思就是:复制了A的复制人,这个复制人只是放在那里做后备之用,这个复制人与世隔绝,虽然他有完整的脑部,可是他的脑部却永远不会有吸收知识的机会。
遣复制人是一个人,然而却完全没有思想——或许他有思想,然而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的思想活动,因为他没有表达思想的方法。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算是一个人呢?
关于这个如何对待复制人的观念问题,我曾经和勒曼医院起过剧烈地冲突。
虽然后来我确然知道,利用后备的复制人,确然挽回了不少人的生命,例如A如果患了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心脏移植,A的复制人就可以提供完全不会出现抗拒问题的心脏,供A移植。
在这样情形下,A的生命继续,而A的复制人当然死亡——我认为这种情形是杀一个人去救一个人,而勒曼医院方面却认为根本不存在杀人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和他们的意见还是有很大的分歧。我一生之中经历过很多可怕的场面,其中令我回想起来总不由自主遍体生寒的一个,就是当年在勒曼医院中看到了很多复制人时候的情景。
在许多次和勒曼医院反覆交换意见之后,我和他们之间还是无法取得一致的认识。
最后勒曼医院方面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如果不在对生命的观点上有彻底的改变,就无法在心理上承受复制人的出现,而这种心理上的脆弱,就必然阻止人类在挽救生命上的进步,不能突破延长人类生命的瓶颈,形成人类生命发展的盲点。
勒曼医院作出这样的结论,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人类的科学水平,根本还没有触及复制高级生物的领域。
而现在,复制高级生物已经成功,复制人的技术也已经进入可以实行的阶段,所以复制人和人类对生命的观点,正面冲突也已经正式开始。
开始的情形是,欧洲最先立法禁止复制人类,美国在不到一年之后,采取了同样的对付方法。
传统的对生命的观点,赢了第一个回合。
而正如勒曼医院所说,人类在这方面观点无法取得突破。然而勒曼医院预料,复制人类是科学对生命研究的必然方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暂时在观点上的不能突破,只不过是事情在进行的道路上所遇到的一些障碍,在障碍不能阻挡前进的洪流时,障碍就会被突破,在人类进步的历程中,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伟大的先驱者哥白尼甚至于被当时的执政者烧死,可是人类文明的进展,还是照着哥白尼的学说前进,当时的执政者早已遭到了历史的唾弃。
勒曼医院说,人类对生命的观点迟早会改变,等到改变之后,复制人类就会成为普通的事实。
在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当然听得出他们的弦外之音是:人类现在还很落后,等到在思想观念上有了进步之后,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
然而,作为人类的一份了,我虽然明知道复制人对人类生命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还是在观念上很难接受复制人不是生命的那种彻底的否定。
我绝对不反对勒曼医院一直在进行复制人类的行为,也相信一些国家的立法,对勒曼医院完全不起作用,可是却也不赞成在人类思想观念还停留在这一阶段的时候,将应该发生在下一阶段的事情,提前实现。
所以我在听到了杜良的要求之后,思绪十分紊乱,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想到的事情杂七杂八,主要的就是上面所记述的那些。
我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摇头。
摇头的原因,一是我不愿意勒曼医院的复制人离开勒曼医院,二是我不明白杜良要复制人有甚么用,三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就算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良好,勒曼医院也绝对不会肯将他们复制的人给我。
在杜良提出了要求之后,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白素几乎没有反应。
杜良显得很不耐烦,大声道:「你摇头是甚么意思?」
我没有向杜良详细解释我摇头的三个原因,只是简单地道:「我做不到。」
杜良脸色阴沉,冷冷地道:「外星鬼不想地球人进步,你也和他们一样,受了他们的同化,还是你现在在替外星鬼服务……」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神情非常不屑地咕哝了一句:「人奸!」
他以为我听不到,可是我耳尖,偏偏听到了,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好笑。
杜良的所谓「人奸」这样古怪的名词,显然是跟「汉奸」同样的意思。
杜良一直非常不喜欢外星人,和外星人站在完全对立的地位,他甚至于一贯称外星人为外星鬼,他离开勒曼医院,独自发展,也是因为不喜欢勒曼医院有外星人的加入。
所以这时候他称我为「人奸」,我倒可以理解,他认为我常和外星人打交道,就好像抗战时期常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中国人是汉奸一样,我是「地球人奸」。
对于他这种狭隘的「地球人主义」,我当然只是付诸一笑,略感到可哀——看来人类就算在将来可以克服狭隘的民族主义,还需要克服狭隘的地球人主义,要走的路还长得很!
而我对他的话在意的是,他在向我作严重的指控,指控我和外星人联手,阻碍地球人进步,这是百分之百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未免太可恶了。
我也还真是懒得再和他这样的人说下去,连才一看到他的时候,那几分兴奋也化为乌有,他有关知识转移的研究,详细情形如何,我也不想知道了——应该说我虽然想知道,可是却肯定自己无法忍受和他作进一步的交谈,所以只好放弃。这时候我正在考虑的是要拉看他的头发,把他拖出去呢,还是乾脆一脚把他踢出去。
就在我还没有决定的时候,白素开了口,她的语气居然和平常一样,她道:「此话怎讲?」
我们没有激动,反而倒是杜良反应激烈,他跳了起来,大声道:「知识转移是人类加快进步的唯一方法——现在人类进步的速度是爬行,普遍的进行知识转移,人类进步的速度,就是超音速了!」
白素还是很平静——杜良的这两句话,我并不反对——她向我指了一指,道:「这和外星人、和卫斯理有甚么关系?那是你的研究项目。」
杜良挥看拳,神情更加激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你是想通过卫斯理,和外星人言归于好?」
白素这样揣测,也很合理,因为看来杜良情绪非常困扰,可能是他的研究工作出了问题,想寻求外星人的帮助。却不料杜良勃然大怒,厉声道:「放屁!」
他竟然敢这样对白素说话,不等白素皱眉,我已经大喝一声,飞身向他扑去,我这一扑,去势何等之快,可是却想不到白素比我还快,也飞身而起,同我撞来。
这一下突然的变化,变成了我和白素两人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我应变快,立刻就势抱住了白素,白素也是一样的反应。形成我们两人忽然跃起拥抱,然后又一起落地。
虽然夫妻拥抱,事情很平常,可是由于我们的动作实在太快,而且也突然,所以实在很是古怪,杜良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还没有落地,白素就向我摇头。
我向杜良看去,他显然完全不知道他至少有三颗牙齿失而复得,还在想说甚么。
白素虽然阻止了我的行动,可是也显出相当厌恶的神情——对白素来说,已经说明她心中对杜良的讨厌程度。
我虽然没有动手,可是却动了口,喝道:「滚!」
白素的动作,配合得很好,她立刻走过去,打开了门。
任何人在这样情形下,都应该可以知道是非走不可的了。可是杜良却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意思很明白:看来还是非将杜良赶出去不可!
就在这时候,杜良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想赶我走。」
我不愁反笑:「那你还不走?」
杜良的回答,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以理所当然的神情道:「我来这里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为甚么要走?我是科学家,进行科学研究。科学研究需要经过不断地、无数次的失败才能成功,若是一失败就走,哪里来的成功?」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虽然很想将他一脚踢出去,可是倒也很佩服他的气概,白素毕竟修养好,她很平静地道:「你想要勒曼医院的复制人,就是准备和外星人打交道,如果你憎恨外星人,就不应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杜良的神情,愤怒之极,双手紧握,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叫道:「复制人是地球人的创造,和外星人无关,卫斯理可以证明这一点!」
他向我望来,我点了点头。
确然,当我首次在勒曼医院发现复制人的时候,勒曼医院并没有外星人在内,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是以后的事情。
当然在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之后,对复制人成长的速度方面提供了很大的贡献,然而最早开始复制人类成功的,确然是地球人。
我看出杜良的情绪非常激动,在这样情形下,和他讨论问题不会有结果,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不管怎样,我都无法帮助你——勒曼医院绝对不会答应让复制人外流的!」
杜良异想天开:「你神通广大,难道就不能去偷三个出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才好。他的这种无理要求,使我们根本无法向他解释这是绝对做不到的事情,而且也可以肯定,就算我们做了最完善的解释,他也不会接受,所以我们的决定一致:不再理他。
这样的决定十分正确,因为杜良看来已经失去了理性,成为典型的那种神经病科学家,和他说任何话,他都不会听得进去,倒不如甚么都不说。
我们甚至于也不再赶他走,就让他在客厅,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反正这种情形,我们并不陌生——杜良所占的空间,绝对不会超过温妈妈,他的可怕程度和破坏性,也远远不及温妈妈,所以我们可以应付。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情形有些怪异。
开始,杜良还在等候我们的答覆,希望我们可以答应他到勒曼医院去偷三个复制人出来的要求,等了一会,他居然也觉察情形不对,我们非但不再和他说话,连视线都不停留在他的身上,白素不多久就离开,我则在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顾自看书。
杜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他恶声恶气向我呼喝了至少有二十分钟,甚至于来到我身边,大声叫嚷,可是我充耳不闻,完全当他不存在。
白素离去的时候,故意没有将大门关上,门开看,而我又这样对付他,我估计最多半小时,他就会觉得无趣,自行离去。
虽然这样的结果,使我还是不能够详细知道他进行的「知识蝴移」的内容,那也没有办法——这个人实在到了无理可喻的程度,我只希望他快快离去。
我的估计,不能说不正确,在他发了大约半小时神经病,又说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之后,愤然向门外冲出去。
在那最后的几分钟,我非常佩服自已的涵养功夫,杜良的那些话,简直连最无赖的市井流氓都说不出来,而我竟然还是能够当作完全听不见,这种气度,可以达到圣人水平!
也由此可知,杜良的可厌程度是如何之甚!
看到他冲出了大门,我自然而然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准备去关门。可是我才走出了一步,就看到门口人影一晃,杜良又冲了回来。
我心中叫苦不迭,叹了一口气,心想做圣人君子,毕竟不容易,还是做动手的小人,比较容易解决问题。
这时候我恶向胆边生,深深感到刚才实在太笨,已经打算好了如何出手——至少要使他就算还想再进来,也肯定只能爬进来。
我一面冷笑,一面向他走过去。
却不料这时候,情形和刚才完全掉换了过来,换成了他将我当作不存在,完全没有注意我的凶形恶相,连看都不看我,自顾自走向酒柜,拿起一瓶酒来,打开,将酒灌进口中。
那是一瓶杜松子酒,绝少人这样喝法,看来遣时候杜良完全不知道他在喝的是甚么——他分明是进人精神错乱的状态之中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把他当成疯子——对付疯了,我至少有超过两百种方法。
我冷冷地望看他,只见他足足灌下了半瓶酒,才停了下来,然后向后退,一直返到了墙前,背部重重撞在墙上,接着身子向下滑,坐到了地上。
我暂时并不出手,看他还有甚么花样可以玩出来。他坐在地上,将手中的酒瓶,在地上敲着,目光散乱,语带哭音,叫道:「我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他一连叫了许多声,声音越来越悲伤,到最后,简直惨不忍闻。
我不禁大为好奇。
本来我已经对他的一切都不再有兴趣,可是这时候他的行为,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他必然是真正的遭受失败的打击,才会这种样了。
然而事实上,他的「知识转移」工程,却是成功了的——他成功地使一个白癡成为古文字学家。
为甚么他会认为自己失败了呢?
我想问他,而就在这时候,白素走了进来,向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她来到我的身边,低声道:「不必问,他自己会说出来。」
白素对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中的人很了解。
第二部可惜之极
所以事情正如她所料,没有多久,杜良就开始自言自语。
杜良的神情非常难以形容,只能说这种神情只有在失败了而又绝对不甘心失败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
他道:「我失败了!其实我没有失败!只不过是没有适当的转移体!我能够成功!能够!」
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低声道:「现在可以试试问他,他或许会回答。」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杜良现在的精神状态异常,他的自言自语和一般人在说梦话的情况相类似。说梦话的人没有谈话的对象,可是如果有人在一旁搭腔,说梦话者在很多情形下会有问有答,白素就是想利用杜良的异常精神状态,使他反而可以正常的和我们对话。
我想了一想,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转移体怎样才叫做适当?」在我这样问的时候,对于杜良所说的「转移体」究竟是甚么,并没有概念。
我只是随口一问,甚至于没有预期杜良一定会回答。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一问不但有了回答,而且回答还解决了许多疑问,收获丰富。
杜良听到了我的问题,可是他并不望向我,只是现出了非常苦涩的神情,声音也很疲倦,他道:「不能是白癡——白癡的脑细胞有先天的缺陷,虽然接收了知识,却不能永久保留,只是暂时性的过渡,最长只能使他保留七天……」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苦笑了好一会才继续:「然后,白癡还是白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这种情形确然令人沮丧,然而杜良为甚么一定要选择白癡,而不选择正常人作为知识的转移体呢?
我还是用非常不经意的语气问:「何不用正常人?」
杜良苦笑摇头,足有三分钟之久,才道:「婴儿脑细胞发育不足,无法接受转移给他的知识。」
当然难以想像,将知识转移到婴儿的脑部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婴儿脑部无法接收大量的转移知识,是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情。
我又道:「谁叫你用婴儿!」
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提示杜良回答的话越简单越好,基本上他现在和处于被催眠的状况相类似——他由于情绪极度沮丧,自已催眠了自己。
杜良忽然很是愤怒,大声道:「我怎会用婴儿做转移体!那是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需要的转移体,不能原来就有知识,原来的知识会抗拒外来的知识,使知识转移形成紊乱,变成……变成难以想像的……错乱……」
我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对于杜良所说的这一番话,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可是也很能够知道大概。
杜良是在说知识转移过程中的一些特殊情形:接收知识的一方,必须原来没有任何知识。
不然原来的知识和接收的知识会产生抗拒,而导致「难以想像的错乱」。
就是这句话使人不寒而慄,试想,杜良当然不是平空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知道会有这种可怕的结果,必然是经过实践才得出的结论。
而在他实践的过程中,有多少个人因为知识转移而变成了「难以想像的错乱」?
那些人后来又怎样了?转移进入脑部的知识是不是可以退出来?退出来之后,那些人是不是可以恢复正常?还是那些人一直在「难以想像的错乱」状态之中?还是那些人已经不幸死亡了?
刹那之间涌上心头的问题极多,而同时想到的是:杜良的研究虽然对人类文明进展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可是他有权将人当作试验品吗?
在我身边的白素,显然知道在那刹间我所想的一切,她低声道:「在没有了解全部事情之前,先听他说。」我吸了一口气,忍住了不出声。
杜良在说了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又无法将人原来的知识全部消除掉!」
他这句话一说,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为其么需要勒曼医院中的复制人了!
同时也明白了为甚么他在连连说自己失败之后,又说自己成功。
并不矛盾,其实他并不是失败,而是成功——他找到了知职转移的方法,只不过找不到适当的转移体而已!
他需要的转移体是一个脑部发育成熟,可是却又一些知识都没有的人!
这种适合作为转移体的人,本来在世界上并不存在,可是自从勒曼医院成功的复制了人类之后,复制人就天然地成为最佳的知识转移体。
我相信杜良一定是早就知道这一点的,不过他不愿意和勒曼医院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又以为白癡同样可以成为转移体,所以才选择了一个白癡来进行知识转移。
结果在知识转移成功的同时,他却也发现白癡的脑部结构有缺陷,接收到的知识只能保留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
然后知识消失,白癡还是白癡——他失败了!
我不能想像他研究知识转移的过程是如何艰苦,那一定是一位科学家所能做到的极限,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失败,才能将知识从一个人的脑部,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脑部。而结果却因为没有适当的转移体而失败,他的沮丧可想而知。
在这样情形下,他即使再不愿意见到我、不愿意和勒曼医院发生关系,也只有来求我,求我到勒曼医院去要复制人。因为只有勒曼医院的复制人才是最适合的知识转移接收体!
在我想到了这些的时候,白素当然也想到了。我们都望看杜良,杜良这个人讨厌之概,可是却也伟大之极。
当他才一提出来「要三个复制人」之际,由于不知道来龙去脉,所以只当他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做任何考虑,认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现在已经明白,要知识转移能够成功,非复制人不可,就觉得为了使这种伟大的工程可以继续、发展,就值得付出任何的努力。
想法不同,就觉得似乎事情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至少可以去试一试。
在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杜良恰好也向我望来,他的目光还是并不集中,过了片刻,他视线的焦点才算是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且有如梦初醒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复制人,才能将研究继续下去。」
杜良在经过了刚才的精神异常状态之后,好像大病初愈一样,神态显得非常疲倦,然而他的精神状态却也显然恢复了正常。
他望看我,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有再说甚么,也向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可以明白我的身体语言——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杜良有一刹间的激动,然后就恢复了平静,他站了起来,问我:「有甚么条件?」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示意由她来说,我点头表示同意。白素道:「本来,我们想要你将知识转移的来龙去脉,完全告诉我们——」
白素才说到这里,杜良就面有难色。白素接看道:「可是想来就算你告诉我们,我们也无法明白,所以只请你答应,研究有了进一步成就,你要将成就公开。」
白素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杜良听了,神情兴奋之极,大声道:「当然!当然!不但向全地球公开,而且向全宇宙公开!让所有外星人看看,地球上不是没有人!地球人一样可以在文明进展上有突破,不必由外星人来指手划脚!也不必以为甚么事情都是外星人比地球人进步!」
他说得慷慨激昂之极,我知道他非常不喜欢外星人,也不喜欢我对外星人的态度——他那一番话,最后两句,简直是冲我而说的,真是本性难移,还是令人生厌。
我忍不住道:「先别说人家的不是——还要去求人家哩!」
杜良恨恨地道:「勒曼医院本来是我们的!现在有需要,反而还要去求人家,难为你卫斯理还一直以为外星人不会对地球有恶意!」
我不想和杜良在这个问题上争论——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我认为是好事,如果不是有大量外星人参加,勒曼医院的工作不会如此出色。
我的想法,杜良当然不会同意,所以不必浪费时间去争论。
这时候我想到的是:向勒曼医院要复制人,其困难程度和与虎谋皮差不多——勒曼医院方面一定不肯让复制人外流。
而我明知道这一点,还答应了杜良的要求,是想到复制人不能离开勒曼医院,可是杜良却可以到勒曼医院去!
我相倍勒曼医院中不论是外星人和地球人,都一定会热烈欢迎杜良回到勒曼医院去。杜良在勒曼医院继续他的知识转移工程的研究,一定比他独自在外面研究,会有更多的方便,也一定会取得更好的成绩。
如果杜良坚持不肯和外星人有任何联系,我也总算曾经为伟大的知识转移工程尽了一分力。
当时我只是摊了摊手,表示不想争论,杜良兀自悻然。我道:「有了消息,如何联络?」
杜良居然十分有礼貌,道:「请记下我的电邮地址。」
我苦笑了一下——对于电脑网路发展到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电邮地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有同样的感觉:电邮地址,其实并不是地址。
地址,应该实实在在有一个地方在那里,和地址有关的,也应该是一个有名有姓、实实在在的人。
可是所谓电邮地址却虚无飘渺,根本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也根本不知道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然而却偏偏可以和这样一个类似影子一样的存在进行沟通,使得甚么叫做真实,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我并不是很喜欢通过不知道属于甚么人、甚么所在的电邮地址进行沟通。
这时候杜良给了电邮地址,虽然我知道他是甚么人,可是却不知道他在何处,算是一半一半,勉强可以接受。
白素记下了电邮地址,杜良很礼貌的告辞,在门口,他甚至于握住了我的手,非常恳切地道:「卫斯理,要小心和非我族类打交道——他们不会安好心啊!」
杜良这时候的表现,很令人感动,很难想像几天之后,他的表现会叫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我到勒曼医院去的经过不必详细叙述——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勒曼医院表示对复制人外流,没有商量的可能,但是却对知识转移工程感到极大的兴趣,而且非常佩服杜良的成就,答应只要杜良到勒曼医院来,就可以提供任何方便,让杜良进行研究,甚至于在知道杜良不喜欢外星人之后,表示柱勒曼医院中所有的外星人,都不会和杜良见面。
虽然在勒曼医院的外星人,看起来完全和地球人一样,杜良根本没有可能知道对方真正的身份,可是勒曼医院的承诺,表示了他们欢迎杜良前来的诚意。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所以还没有回到家,就通知了杜良:事情进展良好。和他约定了时间在家里见面。
在和白素联络的时候,白素却不如我那样乐观,她道:「别低估了杜良对外星人的偏见!」
我当时的回答是:「就算有偏见,他也应该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不可能更好了!」
然而我错了,大错而特错!
杜良在听我说了我认为是最好的安排之后,他的反应是比任何的疯狗还要疯狂。
他先是向我扑过来,双手想抓我的脸,当然他无法达到目的,被我抓住了他的双腕。
然后他抬脚踢我,被我先发制人,踩住了他的脚背。
他的手脚都不能再对我进行攻击,他竟然拼命伸长脖子,张大了口,白牙森森,想来咬我!
而在这一切疯狂动作的同时,从他口中吐出的一连串语言,其恶毒的程度,完全超乎我的想像能力——我一直以为人类语言不够丰富,很难完全表达人类的感情,看来也错了。因为这时候杜良所发出的语言,很能够表达他的愤怒和希望我会有甚么的下常而他的结论,是我出卖了他,将他的研究结果,出卖给了外星人(勒曼医院),所以我完全应该接受他对我的诅咒。
我在考虑应该如何阻止他的言语和行动,还没有发动,白素在一旁冷冷地道:「杜良医生,虽然你的研究很了不起,可是在外星人看来,也根本不算甚么,人家欢迎你去,是对你的鼓励,人家才不希罕你的研究!」
杜良陡然瞪眼,想将发洩的对象转为白素,白素不等他开口,就道:「早在你所谓成功之前,早就有知识转移的例子,而且接收的知识和原来的知识并没有冲突抗拒的现象,非常成功!」
杜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一时之间,忘了发疯——他有这种反应,很容易理解。在他的研究过程之中,无法克服的困难,却在白素口中,根本不成问题!
他必然日思夜想,想要解决这个困难,听到有可以解决的方法,当然会立刻被吸引。
他大约有十秒钟的安静,然后大声道:「胡说!」
白素微笑:「我何必胡说——我女儿就曾经接受知识转移,她接收的知识之丰富,想破了你的脑袋,都无法设想!」
杜良盯住白素,全身僵硬,只有眼珠还在转动。
我松开了手,后退几步,杜良的身子,像是气球在洩气一样,慢慢软下来,坐倒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半死不活,很是可怜。
白素叹了一口气,通:「你不必沮丧,能够将知识从脑部份离出来,确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杜良摇头,不理会白素的话,不断地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不相信!」
白素也不理会他,开始将红绫如何是一个野人而后来接收了大量现代知识的经过,说了一递,结论是:早就有外星人掌握了知识转移,所以根木不存在「出卖」这个问题。
杜良虽然刚才反应疯狂,可是他毕竟是科学家,有判断能力,可以判断白素所说的是事实。
他听得很入神,在白素说完之后,他想了一想,才道:「野人木来就没有知识,所以才没有抗拒。」
白素摇头:「人要在蛮荒的环境中生存,必须有极其丰富的适应环境的知识!」
杜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慢慢站了起来,向外走去,神情之失落,非常令人同情。
白素大声道:「应该考虑——」
杜良挥了挥手:「不会考虑——我绝对不会考虑依靠外星人来推展我的研究!」
固执的人我见过许多,毫无疑问杜良是其中的冠军。
白素摇了摇头:「红绫——我们的女儿有接收知识的经历,她是地球人,如果你的研究有需要她帮助之处,我相信她一定十分乐意相助。」
杜良抬头向天,过了一会,才道:「有需要,我会说。」
他慢慢向外走去,身形佝偻,反映他的心情沮丧之极——他一真以为自己的研究,宇宙独步,忽然知道了原来早已有人做过,当然会感到连生存意义都没有了的难过。
白素的同情心远远超过我,她跟在杜良的后面,送杜良出去。
杜良始终没有回头,一直到弯路,白素才停止,而杜良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白素又等了一会才回来,神情很是可惜。
我也觉得杜良就此离去,非常可惜。
好不容易杜良出现,本来是对他的研究工作进行了解的最好机会——他的研究工作和人类脑部有关,可以说是对人类脑部研究的最尖端,连勒曼医院有如此庞大的设备和人力都及不上,由此可知他研究工作的伟大。
而且我一向认为人类应该对自己的身体多多研究——连自己的身体结构尚且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却努力去研究其他方面的事情,甚至于想要了解宇宙的奥秘,我觉得这种情形很是滑稽。
而脑部是人类身体的最重要部份,可是偏偏人类对自己的脑部所知最少,一直到现在,连对人生命最重要的记忆,是以甚么样的状态存在于脑部的何处,科学界还没有结论。
我相信杜良至少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巨大的突破——他早已成功的进行了思想复制,他给以一定思想的复制人,将勒曼医院上下瞒了好多年,才被发觉。
我也知道他的研究工作,包括将思想植入胚胎之中,进行实验。他的实验成功——植入思想的胚胎,在成长之后,对被植入的思想有记忆,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唤醒这种记忆。
以上的两种情形,都是对人类脑部研究的最尖端,都由杜良完成,我也都曾经在我对其间详细的情形并不了解的情形下,将事情尽我所知地记述下来,而且给以极高的评价,认为杜良是对人类脑部研究的先锋,对人类向高级生物进化,有无可估计的高价值。
而这次,杜良又成功地进行了知识转移,这更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对人类文明进步的贡献之大,难以形容。
我极想知道其详细内容,有许多疑问,只有杜良可以给答案。例如:知识是不是要等到人死亡之后,才能转移?是不是在经过转移之后,原来具有知识的人就变成没有知识了?知识转移和知识复制,又有甚么区别?如何将知识和思想分开来——两者都是存在于脑部的记忆,其分离过程又是甚么情形?
问题不知道有多少,虽然我知道其中许多问题,就算杜良给了答案,我也不一定懂,可是总比完全没有答案好!
可是偏偏杜良前后来了两次,我对他的研究工作内容,还是一无所知!
第一次杜良来,没有结果,倒也罢了,以杜良的为人而论,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将秘密说给我听。
可是他第二次来,我已经远赴勒曼医院,替他做了这样妥善的安排,他却完全不能接受,刚才如果不是我有一定的自卫能力,只怕已经被他掐死或者甚至于被他咬死了!
杜良和外星人之间水火不容,还可以说是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间,由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所以难以完全沟通。可是我和杜良完全是地球人,为甚么也这样难以沟通呢?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感到自己实在太天真了,竟然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间,如果存在必然可以沟通的条件,地球人的历史,就绝对不会现在这样子了!
而地球人自己之间,都无法好好沟通,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地球人对产生并储藏思想的脑部,所知太少的缘故,所以杜良的研究特别有价值。
杜良这一去,看来不会有第三次来的机会了,我错过了两次机会,当然可惜之极。
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前,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白素叹了一口气,道:「我并不是故意要打击他,而是他竟然如此曲解了我们的好意,实在太过分了!」
白素刚才向杜良说,知识转移并没有其么了不起,在我们的女儿红绫身上早就发生过,使得杜良非常沮丧,这才肯离去。
对付杜良刚才那种疯狂的行为,只好如此,并不需要感到内疚。其实杜良如果能够心平气和,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发生在红绫身上的情形,和他所进行的知识转移很不相同。
红绞得到知识,是单方面的接收,灌输到她脑部的知识,并不是属于另一个人所有。所以严格来说,不能算是知识转移。
知识转移必须是将知识从一个人的脑部,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脑部中去。
这种情形比红绫的情形要复杂得多,要多一个将知识抽离脑部的过程,这个过程比将知识输入脑部更困难,而杜良却做到了这一点!
所以杜良完全不必感到「早已有人做到过」,因而在情绪上大受打击。
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他刚才的情形,如果不是你用这番话使他离开,我一定会将他摔下山去!」
白素苦笑:「这……这位杜良医生,也实在太难以相处了——勒曼医院方面一定要失望了。」
我也苦笑:「勒曼医院答应一切都可以照杜良的意思行事,只要杜良肯回去,这样的条件他不接受,我认为这个人简直矛盾到了极点!」
白素完全可以明白我何以这样评价杜良,她道:「是啊,他的研究对人类进化有重大的意义,可是由于他的偏执而产生的行为,却阻止了他的研究工作。」
杜良毫无疑问是天才,可是这个天才的性格,却如此执拗,真是可惜之极——如果他不是具有这样的性格,当然会一直留在勒曼医院,他的成就,就可能十倍、百倍于现在了!
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天才由于性格上的缺陷,而形成悲剧,杜良可算是其中的典型了。
我和白素都非常感叹,无可奈何。
在杜良离去几天之后,我们都还很闷闷不乐,不过也总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白素曾经几次向杜良的电邮地址发出邮件,同杜良详细解说他和勒曼医院合作的好处,也将勒曼医院答应的条件告诉他——照勒曼医院的条件来看,杜良甚至于不必和勒曼医院合作,他只是将研究工作的地点转移到勒曼瞥院而已。
这样,对他的研究工作,可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白素在邮件中的用词,也十分恳切。
我没有阻止白素,不过认为像杜良这种花岗石脑袋的人,恐怕不会听别人的意见。
发出的电邮当然没有回音,正如我对电邮地址的感觉,那完全是虚无飘渺的,发出的邮件,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能肯定收件人是不是收得到!
第三部中选
虽然非常可惜,可是事情也只好就此告一段落,没有办法可想。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当然没有杜良的消息,倒是勒曼臀院方面非常热心,由亮声代表,向我问了几次,想知道杜良甚么时候可以到勒曼医院去。
亮声说了,勒曼医院上下,都因为杜良可能到来而非常兴奋。
我听得亮声这样说,只好摇头叹息——杜良是勒曼医院的创办人之一,因为理念不合而离去,对双方都是损失,他能够回去,当然再好不过。
然而我却非常理解杜良的心态,所以在将杜良在我这里的行为告诉亮声的同时,我还向亮声分析了杜良不会那样想。
杜良的想法,是认为他的离去,只是勒曼督院单方面的损失,勒曼医院越是欢迎他回去,他越是认为人家非他不可,他越是认为外星人想抢夺他的成就!
所以我的结论是:杜良不会回勒曼医院去,叫亮声告诉勒曼医院上下,不必等待了。
在亮声的声音里,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失望,他连连道:「可惜!太可惜了!」
在亮声的失望中,更使我觉得杜良这个伟大的天才之了不起的程度,远在我的想像之上。
因为勒曼医院方面,显然也非常迫切希望能够得到杜良关于人类脑部研究的成就。
我记得勒曼医院不只一次向我表示过,他们对人类脑部结构的研究,并不是很有成绩,亮声就曾经感叹,说地球人的脑部实在太复杂了。
他曾经表示,具有这样复杂结构脑部的生物,应该非常高级,可是却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地球人未能开发脑部的功能,只是在脑部功能的千分之一、甚至于万分之一的范围内打转。
他们如此热切欢迎杜良,当然是认为牡良的研究,可以有助于解决这个谜团。
由此可知杜良研究工作的成就是如何惊人了。
我和白素商量过这种情形,都隐隐感到,杜良的执拗,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试想,外星人研究地球人脑部,没有成绩,对地球人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了成绩,有可能大大推进地球人充分利用脑部功能,使地球人进步速度大大加快。然而有了成绩,地球人脑部的奥秘,反而掌握在外星人手中,总是令人想起来就感到不自在的事情——如果有全球投票,只怕大多数地球人都不会赞成有道种情形出现。
虽然我一直相信外星人不会对地球人有恶意,然而对于自己身体最重要部份的奥秘掌握在外星人手里,还是不免「心有戚戚焉」,何况一心认为外星人不怀好意的杜良。
所以不但是我,连白素也认为杜良不可能到勒曼医院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大约在一个月之后,在午夜时分,收到了亮声的电话。
亮声在电话中的声音兴奋之极:「卫斯理,你和卫夫人真是勒曼医院最好的朋友!」
我为之愕然,亮声急不及待告诉我:「在你们的劝说下,杜良医生改变了主意。」
我难以相信,不由自主摇头,亮声继续在欢呼:「他已经答应回勒曼医院——细节问题还有待商量,可是他答应回来了,我第一时间将道个喜讯告诉你们!」
亮声的兴奋,使我不免有些「小人之心」,我问了一句:「杜良能带来其么好处?」
亮声道:「不知道,难以估计。」
我心中嘀咕:是不是外星人从此可以掌握地球人脑部的奥秘了?
我只是摇头,并没有问出来,亮声当然没有发觉我心中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他还是继续兴奋:「有进一步消息,我立刻告诉两位。」
亮声来报告这样的「好消息」,当然不可能是来和我们开玩笑,也就是说,杜良确然已经和勒曼医院联络过,表达了他回勒曼医院的意愿。
可是当我和白素互望一眼之后,我们还是不由自主摇头,表示不能够接受。
白素迟疑地道:「很难想像杜良医生的性格会忽然改变——他是如此之自我中心,怎么可能改变?」
我也觉得事情很古怪,我道:「或许他感到自已的研究工作走到了尽头,不到勒晏医院去就不可能再有进展,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白素还是摇头,可是她也说不出第二个可能,她只是道:「勒曼医院方面可能高兴得太早了。」
她言下之意,是说杜良回勒曼医院这件事情,不会那样顺利,即使杜良表达了意愿,在商量细节问题的时候,可能还是会不欢而散。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亮声的「好消息」不断传来。
「将和杜良医生会面,会面者之中,除了勒曼医院的原始创办人之外,还有我这个外出人。事先我们完全知道杜良医生对待外星人的态度,所以我们决定并不隐瞒我的身份,告诉杜良医生我会参加会面,杜良医生接受我的参加。」
接着是:「已经和杜良医生会面——开始时杜良医生拒绝和我握手,可是在经过了愉快地交谈之后,他在分手的时候,不但和我握手,而且还拍打我的肩头,表示亲热,我将这种情形传回勒曼医院,全体感到兴奋,相信两位一定会有同样的感受,所以特别告知。」
我和白素还是忍不住摇头——并不是不相信,只是感到不可思议。世界上真是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连杜良都会有和外星人握手的一天!
和亮声以及勒曼医院其他的外星人不同,我只感到惊讶,觉得奇怪。
向白素望去,只见她皱普眉,分明是除了奇怪之外,还有别的想法,我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素摇了摇头,表示现阶段,她并没有甚么具体的想法。
这种情形,我非常可以理解,因为我也一样,感到事情古怪,有不合理之处,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头。
我们同时觉得事情就算再古怪,我们地无能为力,只有等候事情的发展。
在亮声的不断报告中,我们知道杜良和勒曼医院言归于好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应该说是勒曼医院对杜良迁就之极,对杜良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完全答应。
根据亮声所说的情形,杜良在回到勒曼医院之后,可以在一个完全独立、不受任何人干涉的环境中进行研究,他可以自己选择助手、可以运用勒曼医院的一切设备——如果勒曼医院没有他需要的设备,就必须为他增加。而且他可以调阅勒曼医院方面对人类脑部进行研究的全部资料。
在知道了这样的条件之后,我已经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达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这样的条件,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内容相当惊人。因为牡良研究工作所需要的设备,可能在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么根据协议,勒曼医院就需要从其他的星球去寻找,等于是集中许多外星的科技来协助杜良的研究。
从这种协议来看,对杜良的研究工作,当然是大大的有利,难怪杜良肯和他一向最讨厌、认为对地球最不怀好意的外星人合作了。
可是勒曼医院方面能够得到甚么好处呢?
如果勒曼医院能够得到杜良研究的结果,那也可以理解。然而亮声提供的资料,却说杜良可以全部保留他研究的结果,不向任何人宣布!
亮声在说到这样的条件时,声音还相当愉快,好像觉得杜良有道样的权利,理所当然。我当时就忍不住叫起来:「那你们有甚么好处呢?」
对杜良和勒曼医院之问的情形,知道得越多,也就越觉得事情古怪,因为所谓「合作」,总应该是双方都有利的事情。而现在看来看去,获利的只是杜良。杜良如果不将研究所得公开,勒曼医院就一无所得,这实在太不合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有此一问。
亮声哈哈大笑,忽然大声朗读「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若不是我大声喝止,他这个外星人可能会将孟子七篇全部都背出来给我听。
当时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亮声用这样的方法来回答问题,意思很容易明白,他是说勒曼瞥院方面并不追求任何的好处,「唯仁义而已」!
看来亮声没有讥笑我的问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确然,从「外星人全心全意希望地球人进步」这种认知为出发点,勒曼医院的作为就可以理解——他们不求自已有甚么好处,只希望杜良能够在他们提供的协助之下,对人类脑部奥秘有更多的认识。
我也很愿意接受这样的解释,然而心中却总不免嘀咕,觉得事情超出常理之外——或许杜良不是常人,勒曼医院也不是普通的医院,所以事情根本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亮声在报告了杜良终于到达勒曼医院,开始他的研究工作之后,大约有二十大没有讯息。
我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了,只希望杜良的研究,很快取得成就,使知识转移成为普遍的事实。
我和白素花了不少时间,设想知识转移成为普遍的事实之后的情形——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想像力去想像。我想到了许多,其中的一点,是我设想,一个人的知识,在他还活看的时候,就可以转移给别人。而且还不是一个人转给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将他的知识转移给许多人!
这种情形,看起来好像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其实大大不然。
一个人的知识,转移给许多人,这种情形一直存在于现实之中,任何课室里,教师向学生授课,就是这种情形。
只不过这种转移知识的方式,太落后,也太差效果了——知识通过语言或文字形成的讯息,进人接受者的脑部,在过程中,知识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
只有杜良的直接知识转移方法,才是知识向全人类普遍传递的最好方法。
我也更进一步想到,人类通过知识转移,就人人能够具有高超的知识,在这样情形下,人类非但获得了知识,而同时必然在品格上,获得提高,使人类能够成为高级生物。
因为人之所以无耻,是由于无知。
关于这一点,白素却不同意,她说了一番话,很值得深思。她道:「人无耻,有的是因为无知,有的却并不是。而不是由于无知的无耻更无耻!」
我听了之后,想了一想,收回了我的进一步想法,承认知识并不一定可以提高人的品格,很多知识程度极高的人,其无耻的程度远远在无知者之上——放眼望去,这种例子太多了。
我和白素的设想,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杜良实际研究工作究竟如何进行,我们当然无法知道。
在我们已经将事情放过一边的时候,那天和白素一起回家,才一进门,就看到客厅里的情形非常特别。
勒曼医院的亮声,坐在沙发上,在他的对面,距离相当近,坐看老蔡。老蔡目不转睛地盯看亮声看,好像亮声是甚么怪物一样。
亮声当然是不知道甚么怪物,可是这时候亮声却借用了地球人的身体,看起来完全和地球人没有两样,不知道老蔡在他身上发现了甚么怪异之处。
我们一进来,亮声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道:「两位回来了,可好了。」
我看出,亮声在老蔡这种注视的目光下,显得不自在,就顺口问道:「我们不在,有甚么不好?」
亮声压低了声音,道:「贵管家看我的眼光很怪,好像……好像……」
他迟疑了一会,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老蔡这时候已经走开去,口中咕哝了一句话,我也没有听清楚,他对于所有来客都绝不友善,所以我也没有在意。
我向亮声道:「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我心中感到很奇怪,因为如果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亮声不会亲自前来,然而我却想不出会有甚么重要的事情。
亮声略为犹豫了一下,才道:「杜良医生的工作效率很高,他一来到勒曼医院——」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来,必然有重大的事情,请直接说,不要转弯抹角。」
亮声苦笑:「事情总要从头说起。」
他这样说,等于已经承认了确然有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使我更性急想知道,然而这时候白素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阻拦亮声的说话。
我还是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亮声点了点头,通:「杜良医生第一步工作,就是选择他认为适合进行知识转移的复制人。」
听到了事情和复制人有关,我不禁皱了皱眉——关于复制人的问题十分复杂,复杂到了使我只想逃避,不想接触的地步。
亮声看到了我的反应,略停了一停才继续:「我们不知道他需要的标准是甚么,只好允许他对所有的复制人进行选择的测试,只知道他是在测试复制人的脑电波——」
我扬了扬手,道:「等一等!复制人完全没有思想,有其么脑电波?」
亮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没有思想,并不等于没有脑电波,只要是活的脑,就会产生脑电波。」
这就是我不愿意接触有关复制人问题的原因之一:实在太怪异、太难令人接受了!
复制人当然有脑,脑也当然是活的。
可是这活的脑,却一无所有,是空的!
空的、却又具活的脑,究竟能不能算是属于人的脑?进一步的问题是:只有空脑的复制人,能不能算是人?
这些问题,不但是我想逃避,不愿意接触,在复制人已经可以出现的今天,全人类都在逃避这个问题,许多所谓先进国家,纷纷立法禁止复制人,就是逃避问题的证明。
当时我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问题,没有深入研究的兴趣。
亮声继缤道:「经过了三天的筛选,杜良医生选出了一位复制人,作为他知识转移的第一个对象——」
我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因为在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古怪——他在提到了复制人的时候,称呼是「一位」,而不是「一个」。
他为其么要用那样尊重的称呼?
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勒曼医院中的复制人,作用是作为「后备」,是需要的时候,摘取他们身体的某部份之用。普通人当然不会是勒曼医院的目标,在勒曼医院有复制人的人,都是地球上非富即贵的重要人物。
被杜良医生选中的是甚么人的复制人呢?
虽然可以肯定必然是一个重要人物的复制人,可是重要和重要之间,有程度的不同——一个普通的富豪和一个国家的元首之间就有差别。
而强国的元首和小国的元首之间,又有差别。
如果杜良选中的是一个强国元首的复制人,那情形就会是难以形容的复杂和怪异了!
设想这个复制人,在进行了知识转移之后,当然不是只有「空脑」的「后备」,而变成了真正的人,而且是具有非凡知识的人。而这个人的外形,却又和一个强国元首一模一样,由此会衍生出甚么样的事情来?
我无法想像,只是觉得事情很严重——其严重的程度,可能远远超过我的感觉。
白素在这时候,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一起问:「杜良医生选中了甚么人的复制人?」
在亮声说了那些话之后,我们有这样的问题,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是亮声在听了我们的问题之后,神情怪异莫名,复杂无比,望看我,不知道他想表达甚么情绪。
我和白素看到了他这样的反应,都怔了一怔,白素突然震动了一下,立刻也用几乎和亮声那样莫名其妙的神情向我望来,我摊了摊手,向白素道:「你想到了甚么?」
白素并不回答,却转向亮声,亮声居然知道白素是在问他问题,而且看来更知道白素在问他甚么,他立刻点了点头。
看到这种怪异莫名的情形,我心中一动,笑道:「幸而没有我的复制人在勒曼医院,不然我会以为选中我了!」
这句话一出口,亮声的表情更是怪到了不能再怪,白素双手遮住了脸,表示不能够再看下去,属于广东人打话:「冇眼睇」。
我也感到了事情不对头,伸手就抓住了亮声胸口的衣服,将他拉了过来。
亮声双手乱摇,叫道:「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认为阁下是勒曼医院的好朋友,所以为阁下准备了……以防万一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挽救阁下的生命!」
我厉声道:「所以在未经我的同意之下,有了我的复制人?」
我在厉声喝问的时候,用力摇晃亮声的身体,亮声被摇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
我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又追问:「杜良选中的,就是我的复制人?」
亮声又不住点头。
我用力将他推了开去,一时之间思绪紊乱之极,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事情本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却忽然变成了大有关系,可是究竟有其么关系,却又完全说不上来,真是诡异至于极点,连想都没有办法想!
亮声站稳了身子,道:「其实……其实……」
这时候我脑中非常混乱,一时之间也无法揣测亮声究竟想说些甚么。我需要静一静,就大喝一声:「住口!」
亮声张大了口,不再出声,我感到有一个重大的阴谋,正在进行,可是究竟这阴谋的目的是甚么,我却一点都没有头绪。
我将事情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将它归纳起来,发现现在的事情是这样:一、勒曼医院在未经我的同意下,复制了我的复制人。
二、勒曼医院声称是为了我着想,所以才这样做——可以相信勒曼医院确然如此。
三、杜良的研究工作需要一个复制人。
四、杜良选中了我的复制人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
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够将事情整理出这样的四点来。
接下来的问题当然极多,我可以相信勒曼医院,却不能相信杜良,因为杜良一直对我非常不友善,他选择我的复制人来进行知识转移,肯定有研究之外的另外目的。
可是那「另外目的」是甚么,我没有丝毫概念。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望去,白素已经放下了手,她皱着俏,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杜良这样做是为了甚么。
我这才向亮声道:「你刚才想说甚么?」
亮声苦笑:「我想说……其实……其实事情对你一点妨碍都没有……」
亮声可能是被我刚才激烈的反应吓看了,所以说起话来,有些期期艾艾。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又心头火起,厉声道:「怎么会没有妨碍?」
亮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也提高了声音:「对你有甚么妨碍,或者对你有甚么损失,请你告诉我!」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倒也说不上来。
杜良在勒曼医院用我的复制人进行知识转移工程,对我有甚么妨碍?我会因此受到甚么损失或者伤害?
答案似乎是完全没有。
然而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之后,心中的不好受,简直难以形容,比吞下了一大块生猪油还要难过。
我恨恨地道:「这事情使我极度的不舒服,这就是我的损失,是对我的妨碍,甚至于是伤害!」
亮声神情苦涩,通:「那是我的不是——杜良医生和很多人那竭力主张不必告诉你,是我一个人,认为既然你是勒曼医院的朋友,就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
这时候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和我并肩而立,表示对我的支持,由此可知,那种不舒服之极的感觉,不但我本身有,连对我极度关心的白素也有。
我怒道:「当我是朋友,就不应该由得杜良伤害我!」
亮声对我的质问,反应很是愕然,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些甚么,我哼了一声:「杜良这傢伙非常恨我,他对我绝对不怀好意,我现在不知道他有甚么阴谋,可是却肯定有阴谋存在!」
当我说到一半的时候,亮声就又是摇头,又是摇手,当我说完,他立刻反问道:「你认为牡良医生是故意选中了你的复制人?」
我冷笑:「当然是!难道不是?」
亮声吸了一口气:「你误会了,全院有七百多个复制人,在进行脑电波测试的时候,杜良根本不知道谁是谁,只是根据脑电波的适合程度来决定,等到决定下之后,杜良才看到了选中的对象,当时他也几乎不能相信事情会这样巧!」
我继续冷笑:「当时他一定对终于有机会可以对付「卫斯理」,感到非常高兴了?」
杜良一直将我当仇人看待,虽然他能够对付的只是我的复制人,就算他将那复制人的头切了下来,对我来说,还是毫发无损。可是对杜良来说,能够将「卫斯理」的头切下来,一定会感到十分愉快!
而他的愉快,是建立在我的不愉快之上,事情之窝囊,也可想而知。
亮声苦笑了一下,道:「你又误会了,他当时的反应,并不如你所想像。」
第四部不是人话我心想,地球人用虚假的表情和反应,来掩饰内心真实感情的能力何等高强,岂是亮声这个幼稚的外星人所能想像于万一!
譬如这时候,亮声就完全不知道我在对他进行「腹诽」。
亮声在我的冷笑声中,道:「杜良当时一看到中选的是你的复制人,就叫道:「糟糕,这事情如果让卫斯理知道,一定认为是我故意和他过不去了!」我说:「不要紧,卫斯理不是这样的人。」杜良还不住摇头,连连道:「不妥,不妥!」
我哼了一声:「既然他认为不妥,那么现在一定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复制人了?」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当然知道并没有换人,如果已经换了人,亮声根本不必来我这里了!
亮声叹了一口气:「杜良先是坚持换人,可是在比较了所有复制人脑电波测试的结果之后,还是原来中选的最适合,而且适合的程度远远超过其他人,所以……所以……」
他说了半天,还是要「玩」我的复制人,说了等于不说。
我的愤怒程度,也因此提高,我道:「对于知识转移,勒曼医院并无研究,所以所谓「适合程度」如何,全是由杜良来决定,是不是?」
亮声点了点头。
我说得非常坚决:「我不知道杜良这傢伙,究竟意欲何为,可是如果勒曼医院容许他对我的复制人进行活动,那就不但使我和杜良之间的敌对程度增加,也使我和勒曼医院之间,从此处于敌对的地位!」
这一番话,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亮声当然知道其严重性,决计不是打一个哈哈就可以敷衍过去的。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非常无可奈何地道:「既然阁下坚决反对,我回去和杜良商量——」
我用力挥手:「没有商量的余地!必须取消原来的行动!」
亮声口唇动了动,欲语又止,过了一会,才道:「我来的时候,人人都说我多此一举,看来真是多此一举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说,如果他不来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杜良在勒曼医院捣甚么鬼,他们喜欢怎样进行就怎样进行,不会受到我的阻挡。
白素在这时候道:「很感谢你来告诉我们,使我们知道会有甚么事情发生,能够及时阻止。」
亮声摊了摊手,神情无可奈何之极,非常之有难言之隐的样子。白素道:「你坚持来告诉我们,是将我们当朋友,既然是朋友,有任何话,但说无妨。」
亮声神情为难:「既然卫斯理反对——」
白素立刻道:「我也反对!」
亮声改了口:「既然你们反对,勒曼医院方面绝对没有问题,一定尊重两位的意见,可是……可是……如果杜良医生坚持,根据我们之间的协议,我们必须照杜良医生的意见行事。」
我怒道:「你是说,杜良可以在勒曼饯院为所欲为,勒曼医院不能干涉?」
亮声道:「是啊!这正是你为了使杜良医生可以回到勒曼医院来而竭力劝我们答应的条件啊!」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确然曾努力撮合勒曼医院和杜良合作,因为我认为杜良的研究非常有价值,知识转移工程能促使地球人进步,所以也一直要勒曼臀院尽量满足杜良的要求。
而现在,结果是勒曼医院无法否决杜良的行动!
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些甚么才好——除了当年的那位商先生之外,我大概可以算是历史上作法自毙的另一个最佳例子了。
我考虑到,如果杜良真是对我存心不良,他一定不会理会我的反对,勒曼医院既然无法阻止,当然也就只好任由杜良行事,勒曼医院可以做的是不让我知道,使我就算想反对也无从反对起,而等到杜良的阴谋实现的时候,就甚么都迟了!
本来在知道了自已有一个复制人在勒曼医院的时候,心中就非常不自在,就觉得非常有必要处理这件事情。
然而对于如何处理,却有很矛盾的心理。
我并不想有一个复制人,却也不能否认有一个复制人,对我的生命来说有很大的好处。
我不会主动要求有一个复制人,可是现在的事实是,已经有一个我的复制人存在,要如何处理他才最合适?
当然要消灭这个复制人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来:消灭复制人,算不算杀人?
我不愿意有复制人,要勒曼医院方面将他处理掉,那算不算是我谋杀了他?
事情非常复杂,不是「难以处理」,而是「根本无法处理」。
在这样情形下,我只知道,事情木来就无法处理,如果让杜良医生对我的复制人进行知识转移,不管他转移的是其么种类的知识,都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更加无法处理。
我不知道对整件事情应该如何做,可是却知道应该如何走出第一步——第一步就是必须阻止杜良将我的复制人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
我向亮声道:「勒曼医院和杜良有协议,我和杜良没有协议。我可以阻止他的行动。」
亮声听了,现出非常古怪的神情,像是我所说的话完全不能成立。我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就补充道:「既然是我的复制人,我就应该有决定如何处理他的权力!」
亮声缓缓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我两步跨到了他的身前,盯看他看,亮声还是摇头,道:「你们……地球人在复制人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不能接受复制人和人之间其实毫无关系的观念,不能接受复制人的生命形式和人的生命形式无关,像你那样,已经算是最能改变固有观念的地球人了,可是还是以为你的复制人和你本身有关联……」
他叹了一口气:「真是令人不解!」
最使我难以忍受的还不是他所说的话,而是他说话的时候那种神情。那种一副「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像是他高高在上,所有地球人都在他脚底下一样。
虽然我一向认为外星人确然在各方面都比地球人高级,然而即使是高级对低级,也不必摆出这种令人反感的姿态来。
尤其这时候我思绪紊乱,完全抓不住中心——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可是又无法说出为甚么不舒服的具体原因,这种情形,使不舒服的程度更加增加,也使人非常焦躁不安。
在这样的情绪下,对亮声刚才的那些话,也就格外反感,我冷笑一声:「我的复制人,当然和我有关系!」
亮声也居然冷笑,道:「有甚么关系,请你告诉我。」
我心中虽然有一团气,像是要爆炸一样,可是对于亮声的话,我却只能张大了口,无法作出任何回应。
我和我的复制人之间,有甚么关系呢?
关系一定有,可是却无法说出具甚么关系——因为这种关系,在人类生活中,还没有普遍形成,甚至于可以说还没有正式出现。所以在人类语言中,当然也没有可以表达这种关系的词汇。
亮声像是早就知道我无法回答一样,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根本不知道有复制人的存在,在复制人的身上,不论发生了甚么事情,你都感觉不到,卫先生,你和你的复制人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复制人只不过是复制出来,在需要的时候,为人类生命作出贡献价值的一种存在而已。」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复制人根本不是生命,不应该被当作是生命看待。
对于这个问题,多少年来,我并没有肯定的答案,这时候还是没有,所以对于亮声的话,我不同意,可是也不是同意,结果是还是无话可说。
白素在这时候道:「既然如此,那么阁下为甚么还要特地前来,告诉卫斯理,卫斯理的复制人会被当作实验品?」
我应声道:「是啊,既然和我没有关系,而且在你们的观念中,复制人不能算是生命,你来,为了甚么?」
亮声摊了摊手:「这个复制人,会接受知识转移,知识转移成功之后,就发生了变化……」
他迟疑了一下,又重复道:「……发生了变化……变成……变成……」
他说到这里,苦笑,难以为继。
我知道他遇到了和我同样的困难——一种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情形,就没有一种语言可以恰当的描述形容它!
从来也没有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这种事情发生过,所以复制人在接受了知识转移之后,会变成甚么,也就没有语言可以表达。
可以肯定的是: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之后,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勒曼医院(外星人)方面,像亮声刚才所说,不以为复制人是一种生命,或者说,认为复制人的生命形式和人不同,只类同于实验室之中的白老鼠,甚至于还不如白老鼠,因为白老鼠的脑部,不是空的,而复制人的脑部,却空无一物。
他们的这种观念,地球人很难接受,可是却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有他们的道理。
然而当复制人接受了知识转移之后,他们对待复制人的观念,就完全不能成立了!
有知识的复制人,脑部不再空,就是完完全全的人,当然生命形式和人一样了!
亮声感到很难说明复制人在接受知识转移之后变成甚么,其实非常简单,他之所以感到困难,只是因为在观念上无法作出急速地转变,无法适应而已。
想不到这个外星人,也会和地球人一样,对于新生的事物,在观念上产生因惑!
我不禁哈哈大笑:「接受了知识的复制人,就是实实在在的人,我的复制人,经过了知识转移,就变成了我!我和我之间,怎么能够说没有关系?」
这次轮到亮声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断挥手,过了一会,才苦笑看反问:「你和你之间,是甚么关系啊?」
常有人批评有些小说故事中的人所说的话,不是人说的话,意思就是通常人绝对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时候我和亮声的对话,可以说是「不是人话」的典型了!
甚么叫作「我和我之间」、「你和你之间」,简直是疯子的梦话!
而在接下来的对话之中,还有许多这种「不是人话」的话,我在记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很想把这些话转为人话,可是却无法做到,所以只好保留当时的原貌。
确然,我和我之间,究竟有甚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白素缓缓地道:「他和他之间,没有关系。」
白素忽然这样说,不但我为之愕然,连亮声也大惑不解。白素继续道:「他和他没有「之间」,他就是他,若说要有关系,就是百分之百完完全全的关系——等于没有关系:他和他,不存在有没有关系的问题!」
白素的话更玄,亮声一时之间也不能消化。
白素向亮声揩指一指:「其实你和你们也非常明白这一点,这也就是你为甚么要来告诉他的原因。」给白素这样一说,就容易明白了。
白素的意思是:我的复制人在接收了知识之后,就变成另一个我,和我一样是人,就是我!
我当然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事情,不能让我由杜良和勒曼医院来处理。
亮声应该也感觉到有这种情形的存在,所以他才会来告诉我。而我知道了之后,心中所产生的那种极度的不舒服,当然也是由于感到我会不能自主,要任人摆布而发生的。
一时之间,看亮声的神情,他显然接受了白素的话,不断地做看一些我们难以明白的、可能根本是没有意义的手势,无话可说。
我吸了一口气,通:「现在事情很明白了——杜良和勒曼医院有协议,和我没有协议。用我的复制人接受知识转移,结果是出现两个我,我当然有权利表示同意或者反对。」
亮声也有「问题终于弄清楚了」的感觉,而且他完全同意了白素的分析,他道:「对!对!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来的。」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很严肃的问我道:「你是同意,还是反对?」
这确然是一个需要非常严肃对待的问题,可是却并非难以作出决定。
因为我完全无法想像,有了两个我之后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
那一个我就算和我在思想上也一模一样,也难以想像我和我如何相处,更不必说白素和红绫如何和两个我相处了!何况两个我绝对不可能在思想行为上一样!
我思想的形成过程,就是我的整个生命过程。复制人无法重复经历我的生命过程,就无法形成同样的思想。
唯一的可能,是进行思想复制,杜良已经有过局部成功的例子,然而思想复制,比人体复制更加复杂,更加难以为人类观念所接受,而且思想复制会形成祸害的可能,能够想像。
我当然无法接受「出现一个思想行为完全不同的我」这样的事实,所以我必须反对。
我有了决定:「我反对。」
亮声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我的反对,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神情有些为难,我立刻道:「勒曼医院无法阻止杜良的行动,我可以去阻止。」
亮声在刹那之间,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而且看得出来,他企图掩饰这种神情,这使我感到,亮声到我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要我去阻止杜良的行动。
或许是勒曼医院方面感到,将来如果出现了另一个卫斯理,我一定不肯善罢干休,所以他们也不愿意任由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亮声听到了我要去勒曼医院阻止的行动,就会有这样的神情。
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亮声不一上来就说明白,很是可恶。
我冷冷地揭穿他:「你正是希望由我来出面,阻止杜良利用我的复制人,是不是。」
亮声苦笑:「只有这样——除非你不反对会出现另一个你。」
我哼了一声:「杜良本来准备向我的复制人,转移甚么知识?」
亮声摇头:「不知道,根据协议,勒曼医院不能过问杜良的研突工作,除非他愿意告诉我们。」
我心中还是想到了那个问题:在这样情形下勒曼医院有甚么好处呢?
然而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了,而且还碰了钉子,当然不会再问,只有慢慢设法找出真正的答案来。
亮声看来比我还要看急,竟然催促:「要去,事不宜迟。」
我觉得要和白素商量一下,正准备将亮声支开去,白素却更乾脆:「我一起去!」
我立刻道:「好极!」
亮声也点了点头,我和白素分头去准备,在临走的时候,我向老蔡吩咐几句,老蔡在我耳边大声道:「这人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是好人,你要多多小心,防着他。」
我怔了一怔,想起才回来的时候,看到老蔡对待亮声的情形,简直像是防贼一样,可知他早就觉得亮声不是好人。
可是奇怪的是,老蔡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亮声,为甚么以前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次才有?
难道是这次亮声确然不怀好意,给老蔡感觉出来了。
我不认为老蔡有这样的超能力,可是常言道:「鬼老灵、人老精」,老蔡的感觉,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而且不论怎样,老蔡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所以我听了之后,拍工拍他的手背,道:「我知道了。」
老蔡更进一步叮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说着,送我们出门口,等车子转弯之后,才看不到他。
我一直往想老蔡的话,也当真提防亮声,所以和白素之间,交谈也变得很不自在——有些话不想让亮声知道的,就无法痛快地说,我曾经考虑用偏僻的方言告诉白素,可是想到亮声这个外星人,对于地球上的语言,了解程度一定在我之上,所以就没有那样做。
而正如我所希望的,白素很快就觉察到了我有「难言之隐」,她向我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我的困难——两人之间的了解,到达了这种程度,真是赏心乐事!
去到勒曼医院的过程,不必细表,一路上,我已经设想了种种见到杜良之后,杜良会怎么样,我又应该怎么样,根据我以往处理各种疑难问题的经验,我相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杜良出甚么花样,我都可以有办法应付,可以达到阻止杜良利用我的复制人的目的,何况还有白素在,相信不会有甚么困难。
只是有一个问题,相当棘手,我提出来和亮声讨论。
我提出来的是:我不想有我的复制人的存在,有甚么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亮声的回答简单之极:「可以令他死亡——保证毫无痛苦。」
我摇头:「你不是他,怎能肯定他毫无痛苦?」
亮声摊了摊手,说出来的话,简直没有心肝,他道:「就算有痛苦,又怎么样?他是制造出来的复制品,自然也可以被消灭!」
如果亮声向我详细解释使用无痛苦死亡法,虽然我也不一定可以接受,至少不会反感,然而他这样说,不但令人反感,而且使人愤怒。
我看到白素也皱了皱眉,我感到亮声这次来,有好些地方,和我话不投机。
这很奇怪,因为如果情形本来就是这样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和他成为朋友。正因为亮声和我在许多问题上,都有相同的认识和见解,我们才能成为朋友的。
当时我以沉默来表示我的不满,亮声也没有再说甚么,好像我已经接受了他的观点一样。
既然有话不投机的感觉,说话自然少了,堪称「一路无话」,到了勒曼医院之后,情形却并不冷淡,和以往几次一样,受到的欢迎非常热烈。
我相信亮声已经用我不知道的方式,将我的决定通知了勒曼医院,所以在到了勒曼医院之后,所有和我们见面的人,都有希望我能够成功的神情。
从这种情形来看勒曼医院的立场,显然勒曼医院虽然支持杜良的研究,可是也不想杜良研究的成果,遭到我的强烈反对。
我认为这是勒曼医院方面知道有我作为朋友,远比我作为敌人有利得多的缘故。
所以勒曼医院在利用我的复制人道一点上,支持我多于支持杜良。他们希望我能够说服杜良,放弃使用我的复制人。
带我和白素去见杜良的,还是亮声。勒曼医院对杜良完全实现承诺,杜良的研究室占了整整的一层,没有杜良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入这一层的范围之内。
这样的研究环境,再理想不过。所以当我们见到杜良的时候,杜良看来非常满足,十分愉快。
想起不久之前,他委委屈屈来到我这里,只不过是要三个复制人而已,现在整个勒曼医院的资源都可以供他使用,简直是一天一地。
这一切全靠了我,他才能获得。
然而现在他却还要要花样,非要用我的复制人来作为思想转移的对象。
真是太可恶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气往上冲,我的心情自然表现在身体语言上,相信杜良立刻觉察,他先是伸出手来,想和我握手,看到我神色不善,他的神情有些尴尬,改为向我和白素拱了拱手。
他先开口,说的话,却已经不客气之极,通:「无事不登三宝殿,两位前来,当然是有目的的了?」
想起不久之前,这傢伙还像是癞皮狗一样上门来求我,现在却这样神气活现,心中的窝囊,真是难以形容。
现在主客易势,虽然还不能说是我们求他,可是他对于我是不是能够达到目的,却掌握主动。
如果他不理会我的抗议,至少在这时候,我还没有想出,该如何对付他。
杜良的这种态度,连白素的脸色也变得很生气,我冷笑一声,开门见山,一句敷衍的话都没有,立刻道:「不能使用我的复制人!」
杜良像是早就料到事情是这样,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的反应,这使我怀疑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而向他传递这个消息的,除了亮声之外,我想不出还会是甚么人。
我立刻向亮声望去。
这时候,杜良也望向亮声,像是耍对我刚才的话,征求亮声的意见。
亮声并不望向我,我有强烈的感觉,感到他是在迴避我的目光。
只见亮声向杜良摊了摊手,先指我,再指他,有完全置身事外的神情。
亮声这时候有这样的表现,就非常可恶——他分明是在说:不关勒曼医院的事情,是卫斯理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表示勒曼医院方面在这件事情上,采取卑鄙的中立态度!
我一直将勒曼医院,尤其是亮声,当作朋友,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了!
如果亮声也当我是朋友,他怎么会这样!
朋友有事,当然就应该站在朋友这一边!
别说站到对方那一边去了,就算迟迟疑疑表示中立,两边都不帮,那就已经不能算是朋友了——这是检验是不是朋友的唯一标准,入世不深者切记切记。
我听到白素发出了一下轻轻的声音,知道她对亮声的这种行动,也不满意之极,同时她也对亮声居然表示不完全站在我们这一边而感到诧异。
那时候我他无法解释何以亮声会这样,只是很明显地感到,亮声只怕还是会帮杜良多些!
这样,我和白素在勒曼医院就显然力单势孤,看来事情完全不如我们预先想像的那样简单,勒曼医院很可能为了得到杜良的研究结果而出卖我!
第五部受骗白素显然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我们不约而同,同对方靠近,表达不管环境如何恶劣,我们都会一起抗争。
这种感觉极好,使我在又是惊恐、又具愤怒的情绪中迅速地镇定下来。
我能够极快的将事情想一想,感到最不可理解的是:亮声为甚么将事情告诉我呢?
如果说,勒曼医院和杜良已经有了进一步的勾结,只要他们不说,在勒曼医院发生了任何事情,我都无法知道,就算他们将我的复制人再复制,复制出一百、一千个来,我都会被瞒在鼓里,无法知道。
而亮声却特地来向我报告会有我的复制人被选为知识转移对象。
这是为了甚么?
是他们怕我事后知道了找麻烦?是他们不以为道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还是另外有我想不到的目的?
对于这些问题,我这时候没有答案,我只是知道,这个问题一定非常重要,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那时候我也无法和白素商量,只好见一步行一步。
刹那之间我想到了很多,可是那只不过是见到了亮声摊丁摊手之后,一两秒钟的事情。
我首先质问亮声:「你这是甚么意思?」
亮声像是料不到我会先质问他,怔了一怔,才道:「已经对你说过,勒曼医院和杜良医生之间有协议……」
我冷笑:「我根本还没有将事情提出来,杜良怎么就知道是甚么事情了?」
亮声赖得一乾二净:「他知道我将事情告诉你,现在你们又来了,他当然可以知道是为了甚么。」
他这样解释,我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
我不打算和他纠缠下去,直接向杜良道:「不能使用我的复制人!」
我估计他听了之后,一定会问我「为甚么」,所以我先封住他的口,立即接看道:「不要问我为甚么!我重复:你的研究,不能使用我的复制人!」
杜良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略皱了皱眉,道:「是不是可以请两位先看一些资料,以明白何以必须用那个复制人的原因。」
他不说「你的复制人」,而只说「那个复制人」,就是企图割断我和我的复制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其心可诛!
不过这时候我也不想和他讨论这种细节问题,我厉声道:「不必!这事情没有讨论的余地,必须照我的话去做!」
杜良的反应更令人生气,他竟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了我半晌,并不说话,那神情就像我是一个无可药救的白癡一样!
然后他摇了摇头,道:「卫斯理啊卫斯理!我没有打算照你的话去做,一点打算都没有!」
他说着,摊了摊手,那一副惫赖的样子,就算把他撕成八块,也不为过。
我立刻行动,身子略晃,已经准备向他冲过去,来一个攻其无备,先将他拿住了再说。
我承认就算将他拿住之后,如何对付他,我完全没有想过,可是我至少想过,如果不是突然出手,就可能根本没有机会拿住他。
将他抓在手里,总是占了上风,就算不能将他颈子扭断,也可以叫他吃些苦头,或者甚至于用阴力将他打成脑震荡甚么的,就可以达到使他研究中断的目的。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就在我蓄势待发的那一瞬间,我腰际突然麻了一麻,刹那之间,就全身发软,甚么力道都使不出来了!
这简直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是发生了甚么事情,只不过是绝对料不到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发生的事情是:在我准备发动的一瞬间,有人以高超的中国武术手段,制住了我腰间主要的穴道,使我全身无力。
而在我身边的,只有白素。
白素向我出手——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可是当我立刻回过头去,却看到出手的确然就是白素!
我还没有问白素为甚么要制止我的行动,白素已经说了话——她所说的话,更是令我感到意外。
白素竟然道:「既然阁下不准备照我们意思做,我们算是白来了,就此告辞。」
她最后四个字,是转向亮声说的——亮声是主人,要告辞,当然是向主人说。
这时候我已经迅速将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根据以往无数次经历,使我知道在这样情形下,白素的决定,一定比我的更加正确,所以我将全身放松,白素也松开了手。
也就在刹那间,我看到白素的话,不但使我感到意外,也使亮声和杜良感到意外。
虽然他们感到意外的神情,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一闪就过,可是还是给我捕捉到了。
我感到事情古怪之极——白素说「就此告辞」,对杜良和亮声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的正常反应,应该是非常高兴才对。
而他们的反应却是感到意外和错愕,而且还有不知所措的样子,却是为何?
一直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使我明白了为甚么,可是直到那时候,我还是不明白何以白素早就知道事情会是那样。
我向白素问了这个问题,白素笑道:「当时我知道你想到了一个问题:亮声为甚么要特地来将事情告诉我们?」
我点头:「是啊,不是他来说,我连有我的复制人在勒曼医院都不知道!」
白素道:「当时我也同时想到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我失声道:「当时你就有了答案?」
当时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感到这个问题很重要,可是还一片紊乱,完全没有头绪,若是白素一想到,就有了答案,实在不可思议之极。
白素道:「也不是当时就有了答案——只是有非常模糊的概念,而那时候,你又准备动手,我只知道动手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先制止你再说,至于当时我说就此告辞,只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法,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后来事情的发展,也是根据亮声和杜良的反应来决定的。」
白素解说得非常清楚,可是我还是怀疑白素是不是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这才故意说她当时并没有对这个关键问题已经有了正确的答案。
不过当然我不会笨到再继续企图证实我这个怀疑的程度。
却说当时我虽然不明白白素为甚么要就此放弃,还是决定照白素的意思行事,而且配合极佳,白素话才一出口,我就已经转身准备离去。
也就在这时候,亮声和杜良齐声叫道:「等一等!」
我和白素望着他们,亮声倒还罢了,杜良的态度,却在刹那之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有很急切的神情,道:「听一听我研究所得的资料,并不需要很多的时间!」
他肯向我们公开他的研究资料,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他这时候这样说,目的也非常清楚——他是想留住我们!
我还是和不知道白素为甚么要就此离去一样,不知道杜良何以要留住我们。可是我却知道一个原则:和敌人反其道而行之,就是正确的行动方向。
他要想使我们留下来,我们就越要离去!
所以我立刻哼了一声,道:「不就是知识转移吗?我们没有兴趣!」
亮声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杜良在搓手,显得他心中非常焦急,他道:「看,看看你的复制人,脑电波的情形——」
他显然因为焦急,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用最有效的话将我留下来才好。
而且在提到复制人的时候,他也改了口。他不再说「那个复制人」而说「你的复制人」了。
他的这句话,确然也引起我极度的好奇,想留下来看看自己的复制人,究竟有甚么特别,以致被选中作为知识转移的对象。
需要说明的是:直到那时候为止,我完全没有看一看自已的复制人的意愿——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而是一想到,脑海中立刻浮起多年前看见复制人时候的印象,那种景象非常可怕,脑子是空的,却又是人,难以形容的令人噁心!我实在无法预料看到自己的复制人之后会有甚么样的反应,所以一想到,就立刻否决。
而这时候,杜良只是要求我看看我复制人的脑电波,那当然和直接看到人不同,应该可以接受。
而且我也想到,其实我不能就此离开勒曼医院。因为就算勒曼医院和杜良怕我和白素以后找他们的麻烦,不敢再使用我的复制人,我的复制人还是存在,谁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么事情,必须想办法解决。
尽管许多豪富和权势的拥有者,千方百计,还要付出巨大的花费,才能在勒曼医院拥有一个复制人,作为「后备」。可是我却对自己有复制人这件事,十分反感,而且反感的心情,相当复杂,很难说出具体的原因,只是感到很腻味的一种不舒服。
我很知道拥有一个复制人的好处,可是还是会想把自己的复制人消灭掉,非常矛盾。
而且事实上我对于复制人类这新生科技,在观念上绝对赞成,一来是由于我一向容易接受新事物,二来根据现在科学发展的趋势,复制人类有太多的好处,必然不可避免。可是我还是对自己有了复制人,感到难以忍受——这又是无法解释的大矛盾。
那时候我并不想解决这些矛盾,我只是对于立刻离去这一点有犹豫。
可是由于立刻离去,并不是我的主意,所以我不能决定,我只是用冷笑来回答。
白素也没有立刻决定,这使杜良感到有机会,他急忙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是……这个复制人……确然可以解决我长期以来无论解决的问题。」
我更感到好奇,不知道自己的复制人究竟有甚么特别,竟然可以替杜良解决问题。
或许是我的好奇浮现到了脸上,也或许由于白素没有再坚持,所以杜良和亮声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齐声道:「两位请坐,慢慢说。」
他们的这种态度,使入立刻明白:他们需要我和白素留下来!
其中需再我留下来为主,因为有用的复制人,和我有关,却不关白素的事。
刹那之间,我迅速转念,作了许多他们为甚么要我留下来的设想,甚至于想到了一个卫斯理复制人他们不够用,所以要在我身上取得更多材料,制造更多卫斯理复制人,以供利用。
可是这许多设想,都有不能成立之处,当昤我思绪非常紊乱,自然而然,向白素望去,想得到她的意见。
当我看到白素的时候,不禁怔了一怔,白素的视线和我接触,可是她的神情非常冷漠,简直像是戴了一个木然的面具一般。她为甚么会这样?
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自己给自己的答案是:白素不想有任何表示,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杜良和亮声,她不想他们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意是「去」还是「留」。
然而为甚么白素要这样防范他们两人?
常然是将杜良和亮声放在敌对的地位上,才需要这样。
一想到这里,我陡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问题的答案。
这关键问题是:亮声为甚么要将这件事来告诉我?
答案是:亮声知道我听了这件事之后的反应,最终会使我来到勒曼医院阻止杜良行动。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在勒曼医院出现!
白素比我早想到这个答案,所以她才在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下,突然要离去。
而这时候她并有对我做任何提示,当然是向杜良和亮声表示她要离去的决定并没有改变——这样会令亮声和杜良焦急,会使我们处于上风,至少可以使他们暴露这些阴谋行为的真正目的。
在这样情形下,我当然要和白素配合,所以我尽量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而同样使自已的神情,看来冷漠。
这时候我心情确然复杂无比,我感到其间一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阴谋在。
以我和亮声交往多年所建立的友情来说,亮声竟然会置之不顾,而将我骗到勒曼医院来,由此可知这阴谋对我一定不利到了极点!
现在我对他们究竟要如何对我不利,还一无所知,然而从白素的神态上,从我现在的感觉上,都可以知道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妙!
现在的情形是:我们表示要离去,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洞察了阴谋,所以采用言语来挽留,还不至于暴露真面目。而如果我们一定要离去,他们会采用甚么样的手段来阻止?我和白素能不能冲破他们的阻止离开勒曼医院?
想到了这最重要的一点,我不禁苦笑!
因为我和白素联手,虽然是一股很强的力量,可是要在勒曼医院全力阻止之下离开,我却也想不到有任何可能性——我对勒曼医院的保卫系统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那些外星人有甚么样的武器可以对付我们,所以若要硬闯出去的成功率,几乎等于零。
我们变成了来得去不得了!
而我们现在所能做到,对我们最有利的,是不要和他们撕破脸!
不撕破脸,还可以虚与委蛇,找机会脱身。而且他们既然将我骗了来,必有目的,而这目的迟早会暴露,到那时候,才随机应变不迟。
所以现在我和白素必须「做戏」,主要的是绝不能让对方知道我们已经洞悉阴谋。
尽管我这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冲过去将亮声和杜良的头扭下来,我还是克制得很好,装出对杜良的话,略有兴趣的样子,而不是很有兴趣,以免他起疑。
后来白素对我当时表现的评价是:虽然后知后觉,几乎坏了大事,可是总算及时醒觉,总算叫人担心之后,能够松一口气。
这样的评价,我觉得公正之极,欣然接受。
却说我当时的「表演」,非常逼真,作势想坐下来,却又望向白素,征求她的意见。白素冷冷地道:「你要听,就听好了。」
白素这样的反应,显而易见她已经完全明白我经已洞察对方的阴谋,正在做戏,所以她配合极佳,好像我忍不住好奇心,而她却没有兴趣,看来天衣无缝。
我向杜良道:「你不是一向对我毫无好感吗?就算我的复制人有用,也应该放弃!」
杜良哼了一声,道:「科学研究,应该将个人的好恶放开。」
杜良的说话之中,一再强调「科学研究」,彷彿在这个前提之下,任何行为都可以进行。
这是典型的疯狂科学家的观念,非常可怕。
而且我被骗来到勒曼医院,会在我身上发生甚么以科学研究为名的事情,完全不可测,就更加可怕!
我感到背脊发麻——这是由于极度的恐惧所产生的身体反应,而极度的恐惧是来自我感到自己,实在难以和勒曼医院对抗——这时候我和白素还受到很客气的待遇,看来是他们想我能够自愿和他们的目的配合。
一到了他们知道我不会自愿,他们就必然会强迫执行,到时候我们有甚么反抗能力?
他们只要随便放出一些可能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气体来,就可以令我们昏迷不醒,任由他们宰割,而他们一点都不会有犯罪感:因为他们所作的,都是为了「科学研究」!
我知道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应付,要步步为营,而且我也不能太明显的征求白素的意见,以免被他们觉察。
当时我道:「好啊,看看究竟价值在哪里。」杜良来到一台仪器之前,一面操作,一面道:「为了使大家都容易明白,我撇开一些事情不说——」
他说得很委婉,意思就是「那些事情说了你们也不明白的」!
随看他的操作,仪器上亮起了九幅荣光屏,他指着中间的那幅:「这幅劳光屏上显示的是……你的复制人的脑电波图,其余八幅,是别的复制人,每三秒钟变换一组,希望你能够比较其不同之处。」
说着:九幅萤光屏上,都有闪动的彼纹显示。显示出来的波形相当复杂,有时候是典型的波浪形,有时候是许多转动的圆圈,有时候是杂乱的一团。而在九幅萤光屏上显示的波形,形状都很类同,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我知道这时候就算叫世界上最好的脑科医生来看,也不会看得懂这些波形所代表的意思。
由于杜良对人类脑部所做的研究,早就远远超越了世界上一切同样的研究,所以在这里显示的脑电波图,和现代医学所能做到的脑电波图,进步和复杂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当然也不明所以。
我只是看到,在九幅萤光屏中,波的形状虽然类同,中间的那幅(属于我的复制人),波的大小,和显示波的线条,显然大和粗许多,而且在波形的转换速度上,要快得多。
我看了一会,就摇头道:「对我来说,这些波形毫意义,请你解说。」
杜良道:「解说……太复杂了,你看出不同之处了?」
他说着,指看中间的那幅道:「有这样波形的空白脑部,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知识转移,而其他的就不能够,其他的只能够接受一种情形的知识转移。」
我心中苦笑——他的那一番话,我还是听不明白。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只见她好像对事情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在来回踱步。
我只好自己应付,就顺口问道:「甚么叫做「任何方式的知识转移」,甚么又是「一种情形的知识转移」?」
杜良想了一想:「先说「一种情形」,那就是我曾经作过的方式,这种方式,过程……过程并不……愉快。」
我吸了一口气,明白他所说的。他曾经作过一次知识转移,所使用的方式确然绝对不会令人感到愉快,因为其中有一个过程,是将人的头部切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