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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地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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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烧掉屋中一切”的怪遗嘱
地图上的各种颜色,都有它的代表性。蓝色表示河流、湖泊和海洋。蓝色浅表示水浅,蓝色深,表示水深。绿色表示平原,棕色表示高原或山脉,棕色越深,海拔越高。地图上的白色,则表示这一地区的情况未明,还有待地理学家、探险家的探索。
然而,地图上的金色,代表甚么呢?
地图上不会有金色的 有人会那样说。
自然,普通的地图上,是不会有金色的,但是,那一幅地图上有。
我所称的“那一幅地图”,就是探险家罗洛的那一幅。
探险家罗洛的丧礼,显得很冷清。
也难怪,罗洛是一个性格孤癖得几乎不近人情的怪人,他又是个独身主义者,根本没有亲人,只有几个朋友 那几个朋友都是长期能忍受他那种古怪脾气的人,他的丧礼,也只有那几个朋友参加。
那天的天气相当冷,又下著霏霏细雨,所以整个丧礼的过程,更显得凄清。
罗洛在心脏病猝发之际,恰好和一位朋友在一起,那位朋友,也是一位伟大的探险家,曾经深入刚果腹地,也和与新几内亚的吃人部落打过交道,曾根据传说,去探索过洪都拉斯丛林中的“象坟”。
罗洛病发的时候,幸亏和他在一起 我是指乐生博士,所以才有人将他送进医院。
而当罗洛进了医院之后,他好像知道自己没有生望了,在昏迷之后,略为清醒之际,他说了第一句话:“将我所有朋友找来。”对普通人而言,这是一种很难办得到的事情,但是对罗洛而言,却轻而易举,因为他的朋友,总共只有那么几个人。乐生博士于是分别电告那几个人,最迟到达的是我,但也不过是在罗洛吩咐了那句话之后的二十五分钟。一共是四个人,在罗洛的病榻之前,望著罗洛那苍白的脸,每一个人都感到,生命已渐渐在远离罗洛,他快要死了。
罗洛一声不响地望著我们,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根本已不能说话了,他足足望了我们有好几分钟,才又开了口,而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和他一贯的不近人情作风,倒是很吻合的。
他作出了一个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古怪的遗嘱。他讲话的时候,相当镇定,他道:“四位,我的丧事,要你们来负责料理了。”
罗洛仅有的四位朋友,和罗洛也不知曾吵过多少次,其中有两个(包括我在内)甚至还和他打过架,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尊敬他在探险上的成就,尊敬他对待工作的态度,他也是我们的老朋友。
听到老朋友讲出这种话来,任何人的心中,都不免会有难过感觉的。我先开口:“罗洛,先别说这种话,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自然是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因为我早已看出罗洛快要死了。
而罗洛也老实不客气地道:“卫斯理,我真后悔和你这种虚伪小人做朋友,我要死了,我自己知道,你也知道,而你还说这种话!”
我苦笑著,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自然不能和他争论,可是我的心中,也不免有气,我只好道:“好了,你快死了,有甚么话,你说吧!”
罗洛喘著气,又道:“我要火葬。”
我们都点著头,火葬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由死者自己提出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罗洛继续喘著气,然后又道:“我的所有东西,全部要烧成灰烬,我说所有的东西,是一切,我所住屋子中的一切,全部替我烧掉!”
我们四个人互望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
因为这个“遗嘱”,实在太古怪了!
烧掉他屋子中一切的东西,只有我们这几个老朋友,才知道罗洛的屋子中的东西,是多么地有价值。
罗洛在近两年来,一直在他那间屋子中,整理著他过去三十年来探险所获得的资料,一本划时代的巨著,已经完成了五分之四!
如果我们遵照他的吩咐,将他屋子中的一切全都烧掉的话,那自然也包括这都未完成的巨著的原稿在内!
而我们又都知道,他那本巨著,虽然还未全都完成,可是却一定会对人类历史文明,有极大的影响,那简直是一本人文学、地理学、甚至是文学上的大杰作!
当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罗洛的声音,已变得十分凄厉。
他似乎是在运用他生命之中最后的一分气力,在作凄厉无比的呼叫,他叫道:“你们在犹豫甚么?照我的话去做,答应我!”
他不断喘著气:“这是我最后一个要求,将我屋子中的一切全烧掉,在我死后,立即进行,答应我!”
当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可怕到了极点!
那种可怕的狞厉的神色,实在很难用文字形容,我只能说出我当时的感觉。我当时的感觉是,如果我们四个人不照他吩咐去做的话,那么,他死了之后,化为厉鬼,也一定会来找我们算账的。
显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其余三个人也是一样的。
是以,我们四个人,几乎是同时出声的,我们齐声道:“好,将你屋子中的一切,所有的东西全烧掉!”
罗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是他一生之中,呼出的最后一口气,他就在那刹间,死了。
罗洛虽然已经死了,可是他仍然瞪大著眼,仍然像是在望著我们,要看我们是不是真的会照他的遗言去做。
被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那样瞪眼望著,自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是以我轻抚著他的眼皮,使他的双眼合拢,然后,我叹了一声:“我们失去了一位老朋友!”
其他三位都难过地摇著头,默不作声。
罗洛的死,只不过是这件事的开始,这件事以后的发展,是当时在场的几个人,谁也料不到的,而又和在场的四个人,有极大的关系。
所以,我应该将罗洛临死之际,在他病床前的四个人,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那四个人是:
(一)乐生博士,大探险家,世界上几家大学的高级顾问。别的探险家最感头痛的是探险的经费,但他不必为此担心,有好几个大规模的科学基金机构,随便乐生博士提出甚么条件来,都可以接受。乐生博士五十岁,身体粗壮如牛,学识渊博如海。
(二)唐月海先生,人类学家,他的专题研究是亚洲人在地球上的迁移过程。他的一篇美洲人由北向南移的论文,被视作权威著作,四十九岁,潇洒、随和、爱好装饰,看来像个花花公子。
(三)阮耀先生,收藏家。这位先生是一个怪人,收藏一切东西,从玻璃瓶到珠宝,从矿石标本到邮票,凡是一样东西,有许多不同种类的,全在他收藏的范围之内。他享受了一笔丰盛到他这一生无论怎样化也化不完的遗产之后,就成了这样的一个收藏家。他住的地方我们称之为“方舟”,因为就像是诺亚方舟一样,几乎甚么都有,而他自己,则为他的住所定名为“芥子居”。那是取“须尔纳于芥子”之意,意思就是他的屋子中,须弥世界中所有的一切,他全有,阮耀,四十二岁。
(四)我,卫斯理,似乎最不值得介绍了,表面上是一间入口分公司的经理,实际上无所是事,对一切古怪的事情全有兴趣,并且有写作兴趣,如此而已。
我们四个人,在眼看著罗洛的灵灰,装在一只瓷瓶之中,瓷瓶又被放进一只精致的盒子,盒子再被埋进土中之后,各自又在石碑前站了好一会。
四个人之中,乐生博士最先开口,他道:“好了,我们该遵照罗洛的吩咐,去处理他的遗物了!”
乐生博士在那样说的时候,我们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真正意思,实在是在向我们探询,是不是要真的照罗洛的吩咐去做。
事实上,罗洛已经死了,就算我们完全违反他的意思,他也无从反对的,他不能像生前那样,用最刻毒的话来对我们咆哮,也不能像生前那样,用他的拳头,在我们的脸前晃著。
可是,罗洛毕竟才死不久,在他未死之前,我们都曾亲口答应了他的,而最主要的是,他临死之前的那种狞厉的神情,在我们每个人的脑海之中,印象犹新,没有人敢在想起他那种神情之后,再敢不照他的话去做的。
是以,我们一起叹了一声:“好吧!”
我们一起离开了坟场,登上了阮耀的车子。
汽车也是同一类东西而有许多不同种类的物件,是以也是阮耀的收集目标之一,这一天,他开来的是一辆罗洛出生那年出厂的老爷车。
当我们四个人穿著丧服,乘坐著那样的一辆老爷车,到罗洛家中的时候,沿途著到我们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在拍一部古装片。
罗洛住在郊外,是一幢很不错的平房,罗洛将原来的格式改变了一下,成为一间很大的工作室,和一间很小的卧室。
原来的花园,罗洛全铺上了水泥,变成了一大片光秃秃的平地,看来实在不顺眼,但这时,对我们的焚毁工作,倒多少有点帮助。
我们四个人到了罗洛的家中,先用砖头,在水泥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圈,然后,将椅子、桌子等易燃的东西,先取出来,堆在那个圆圈的中心,然后由我生起了火,火舌一下子就冒得老高。
我们四个人,在事先并没有经过任何商量,但这时,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先将无关紧要的东西往火堆中抛,例如衣橱、床、椅子、厨房中的东西,等等。
烈火一直在砖圈内烧著,我们不断将东西从屋中搬出来,抛进火堆之中。
一小时之后,我们开始焚烧罗洛的藏书,整个书柜搬出来,推进火圈之中,烧著了的书,发出“拍拍”的声响,纸灰随著火焰,升向半空,在半空中打著转,随风飞舞著。
罗洛的藏书十分多,足足烧了两小时,砖圈之中,已经积下了厚厚的灰烬,屋子中的一切,几乎全烧完了,剩下来的,只是罗洛工作室中一张巨大的书桌,和另一个文件橱。
我们都知道,在桌子和文件橱中,全是罗洛三十年探险工作获得的原始资料,和他那部巨著的原稿,我们四个人一起聚集在已显得很空洞的工作室中,又是乐生博士最先开口。
或许因为乐生博士也是探险家的缘故,是以他也最知道罗洛那一批遗物的价值。
他一只手按住了桌子的一角:“怎么办?”
我们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阮耀叹了一口气:“我赞成根本不要打开抽屉,整张桌子抬出去烧掉,那么,大家的心里都不会难过。”
阮耀的提议,唐月海立时表示同意,我也点了点头,乐生博士长叹了一声。
我们四个人合力,将那张大桌子抬了出去,推近火堆,那张桌子实在太大了,大得比我们先前堆好的砖圈还要大得多。
而且,以我们四人的力量,也是无法将桌子抬起来,抛推火堆去的。
是以,我们只是将桌子推近转圈,将转圈碰倒了一小半,烧红的炭、灰,一起倾泻下来,火舌立时舐著了桌子,不一会,整张桌子都烧了起来。
我们看了一会,又合力推出了那只文件橱,采取的仍然是同样的方法,根本不打开橱门来。
我们将那只文件橱推到了外面,用力一推,文件橱向正炽烈燃烧著的桌子,“轰”然倒了下去。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微妙不过,一点点的差异,可以使以后的事,发生完全不同的变化。
这时候,我们将那只文件橱,推向燃烧著的桌子,在推倒文件橱的时候,我们完全未曾想到,应该橱面向下,还是橱背向下,而橱只有两面,在倒下去的时候,不是面向下,就是背向下,那是五十五十的机会。
如果那时,是橱面向下,压向燃烧著的桌子的话,那么,就甚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可是,橱在倒下去的时候,却是橱面向上!
在“轰”地一下,橱倒下去的时候,烈火几乎立时烧著了橱角,但是也就在这时候,由于震动,橱门却被震得打了开来。
四周围全是火,热空气是上升的,橱门一被震开,就有一大批纸张,一起飞了出来。
我们四个人,一起抢拾著自橱门中飞出来的纸张,而且,不约而同,手中抓著的,不论是甚么纸,都看也不看,团成一团,就看火中抛。
也就在这时候,阮耀忽然道:“地图上的金色,代表甚么?”
乐生博士顺口答道:“地图上不会有金色的!”
阮耀的手中,抓著一叠纸,他扬了一扬:“你看,这地图上,有一块是金色的!”
我已经眼明手快,将文件橱的门关上,两火舌也已经卷上了门,我相信这时候,橱中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开始变成灰烬了。
而我们拾起的那些纸,我们全连看也没有看,就抛进了火堆之中,只有阮耀,他手中拿著那份地图。那份地图,自然也是文件橱的门打开的时候,被热空气卷出来的。
前面我说过,世事真是奇妙了,如果文件橱倒下去的时候,是橱面向下的话,甚么事都不会有。而就算橱面打开,橱中的纸张飞出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拾,那份地图,如果不是阮耀拾到的话,也早已投入火中,成为几片灰烬了。
我在介绍阮耀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他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收藏家,一般而言,收藏家在许多时候,都要鉴定他的收藏品,有些收藏品之间的差别是极微的,所以收藏家的观察力,也特别敏锐。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目的是想说明,这份地图,如果是旁人拾到了,根本不会加以特别的注意,但是阮耀却不同,他立即注意到,那幅地图上,有一小块地方,是用金色来表示的。
而地图上通常是没有金色的,所以他便问了一句。他可能是随便问问的,但是他既然问了,那就不能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更巧的是,这时,罗洛屋子中,所有能烧毁的东西,已全部都在火堆中燃烧著,我们都空下来了,所以,在阮耀和乐生博士的一问一答之后,我和唐月海,也一起向阮耀手中的地图看去。
地图摺成好几叠,在最上面,可以看到那一小块金色,那一小块金色的形状,像是一条蜷在一起的毛虫。如果不是金色的旁边,有细而工整的黑边围著,可能叫人以为那是不小心沾上去的一点金色,但现在那样的情形,金色显然是故意涂上去的。
唐月海道:“真古怪,罗洛的怪事也太多了,谁在地图上涂上金色?”
乐生博士道:“这是一张探险地图,你看,上面有著好几个危险的记号。”
乐生博士一面说,一面指著那地图。
危险记号是一个骷髅和交叉的两根人骨,和毒药的记号一样。
这样的记号,在普通的地图上,也是看不到的,但在探险地图中,却很普通。
在探险地图上的危险记号,有很多意义,可能是表示这地方,有一个泥沼,也可能是这地方,聚居著一群猎头族人,也有可能,是表示这地方的积雪,随时有著雪崩的可能。
而在那地图上,在那一小块金色之旁,竟有著七八个危险记号之多!
唐月海已然道:“那是甚么地方的地图,怎么有那么多的危险记号。”
我道:“打开来看看!”
阮耀已经将整张地图,打了开来,蹲下身,将地图摊在地上。
我拾了几块碎砖,将地图的四角,压了起来。
这是我们四个人,第一次看那幅地图。
那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但是火光仍然很高,所以我们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毫无疑问,乐生博士的说法是对的,那是一幅探险家用的地图。地图上有蓝色,有棕色,有绿色,还有那一小块金色。有蓝的线,表示是河流,也有圆圈,自然那表示是城镇,可是却一个文字也没有。
那也就是说,看了这幅地图之后,不能知道那是甚么地方的地图。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道:“这是甚么地方,罗洛为甚么不在地图上,注上地名?”
阮耀道:“或许是为了保守秘密。”
乐生博士摇头道:“地图有甚么值得保守秘密的,算了,甚么都烧掉了,将它也烧了吧!”
阮耀又将地图摺了起来,当他将地图摺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地图的比例尺,是四万份之一。
四万份之一的地图,是极其详细的地图了,作为军事用途的地图,其比例也通常是五万份之一,自然有更详细的,但是四万份之一的地图,总是很不平常的了,在这样的地图上,一条小路也可以找得到。
这一次,是我开了口:“等一等,这份地图,我想保留来作纪念,这是罗洛的唯一遗物了!”
唐月海立时道:“让罗洛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吧,我不想违反他的遗言。”
阮耀却支持我:“有甚么关系,他已经死了,何况那只是一幅没有文字,根本不知道是有甚么用途的地图,怕甚么?”两个赞成,一个反对,所以我们三个人,一起都向乐生博士看去。
这时,天色已经更黑了,是以在火光的照耀下,乐生博士的脸色,看来也显得很古怪。我道:“怎么,博士,你在想甚么?”这句话,我连说了两遍,乐生博士才陡地震了一震:“我是在想,罗洛的事情,我是全知道的,何以他有这样一张探险地图,我从来也不知道?”
唐月海用手抹了抹面,打了一个呵欠:“那是很普通的事,不见得罗洛这样的怪人,会每一件事,都讲给你听的!”
乐生博士摇著头:“不,这是一张探险地图,刚才我看到上面至少有一百个危险记号,如果不是亲身到过这个地方,那是不会有这些记号加上去的,而且,我看得出,这是罗洛亲笔画的,罗洛应该向我说起那是甚么地方,不该瞒著我的。”
我忙问道:“这是甚么地方?”
乐生博士道:“不知道,一个地名提示也没有,我怎知道这是甚么地方?”
阮耀还是念念不忘那一块金色,道:“地图上有一块地方,是用金色来表示的,那真太古怪了!”
我直跳了起来:“如果罗洛到过那地方,那么,在他的记载中,一定可以找出那是甚么地方,和那一小块金色地区,究竟是甚么意思来的!”
唐月海叫道:“对!”
第二部:一幅探险地图
我们四个人一起转过身去。
可是,我的话已经说得太迟了,当我们一起转过身去著火堆时,文件橱已经只剩下一小半,橱中的纸张,也早已变成了灰!
我苦笑著,搔了搔头,道:“博士,你可知道,探险地图上的金色,表示甚么?”
乐生博土摇头道:“不知道,地图上,根本就不应该出现金色的。”
阮耀道:“或许是一个金矿!”
唐月海道:“或者,那地方,遍地都是纯金!”
我耸了耸肩:“你们都不是没饭吃的人,怎么那样财迷心窍?”
乐生博士皱著眉:“是啊,探险地图上的金色,代表甚么呢?”
这时,火头已渐渐弱了下来。那天的天气,本来就很冷,长期站在火堆边,自然不觉得冷,但这时天黑了,火弱了,我们都感到了寒冷。
那幅地图在我的手上,我望著越来越弱的火头,和那一大堆灰烬,道:“罗洛临死的时候,要我们将他屋子中的一切全烧掉,是不是?”
乐生博士点头道:“是,所以这幅地图 ”
我在他说那半句话之际,以最快的手法,将地图摺了起来,放进了口袋之中。
乐生博士睁大了眼,望著我,充满了惊讶的神色,我则尽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神情,道:“我们都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他并没有要求我们在一天之内,将他所有的东西,全部烧掉,我保证这幅地图,一定会变为灰烬,在若干时日之后!”
阮耀对一切事情,都看得并不认真,所以,在三个人之中,他最先接受我的狡辩,他“哈”地一声:“你是一个滑头,和你做朋友,以后要千万小心才好!”
我向其余两个人望去,乐生博士皱著眉,唐月海道:“你要那幅地图作甚么?”
我摇著头:“不作甚么。我只不过想弄清楚,那是甚么地方的地图。”
乐生博士道:“你无法弄清楚那是甚么地方的地图,这上面一个字也没有,而世界是那么大。”
我道:“我有办法的。”
唐月海和乐生博士两人,也没有再说甚么,这幅地图,暂时,就算我的了。
老实说,在事后,我回想起来,也有点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将这幅地图留了下来。
我曾仔细地想过,但是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就是一股冲动,我喜欢解难题,越是难以弄明白的事,我就越喜欢研究。在那幅地图上,一个字也没有,要弄清楚那是甚么地方的详细地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引起了我的兴趣。
而如果在那幅地图上,像普通的地图一样,每一个山头,每一条河流,都注有详细的地名,使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甚么地方的话,那么,就算地图上有著一块奇异的金色,也不致于引起我的兴趣。
如果情形是那样的话,那么,这幅地图,可能早已被我抛进了火中,那么,以后,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事来了。
当天,我们在将灰烬彻底淋熄之后,将罗洛的屋子上了锁,然后离开,在阮耀的家中,又叙了一会。他们三人,因为同意了我收起了那幅地图,好像都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是以他们竭力避免提及那幅地图。
而我本来是最多话的,这时因为在想,用甚么方法,才能找出那地方是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所以也很少讲话,不久,我们就散了。
在归家途中,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第二天,我先将那幅地图拍了照,然后,翻印在透明的胶片上,大大小小,印成了十几张,每张的比例都不同。这化了我一整天的时间,我所得到的,是许多张透明的地图缩影。
然后,我又找来了许多册详尽的各国地图,有了这些地图,再有了那些印在透明胶片上的地图缩影,我要找出那地图究竟绘的是甚么地方,就不过是一件麻烦的事,而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了。
因为那地图上,虽然没有字,但是山川河流,却是十分详尽的,我只要拣到和地图同样大小比例的胶片,将胶片放在地图上移动著,一找到曲线吻合的一幅地图,就可以知道罗洛绘的是甚么地方了。
我于是开始工作,虽然,我对有几个国家的地形,极其熟悉,明知不会是那地方,但是为了万一起见,我还是一律将比例尺相同的胶片,在那些地方的地图上,移动著、比对著。
这些工作,化了我五天时间。
如果说化了五天时间,而有了结果的话,那我也决不会在五天之后,叫苦连天了!
足足五天,伏在桌子,将胶片在地图上移动著,想找出相同的曲线来,这实在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情,更何况五天之后,我对完了全世界的地图,竟然仍找不到那个地方!
我弄来的各国详细地图,足有七八十本,这些地图,堆在地上,叠起来比我还高,全世界所有的地方全在了,连南太平洋诸小岛,我也有许多的地图可以对照,可是我找不到罗洛所绘的那幅地图是甚么地方!
在我对完了所有的地图之后半小时,那已是我得到罗洛那幅地图之后,第六天的晚上了,我打电话给乐生博士:“博士,我找不到那地方,你还记得罗洛的那幅地图?我找不出他绘的是何处。”
乐生博士道:“我早已说过了,你没有法子知道那是甚么地方的。”
我有点不服气:“或许你想不到我用的是甚么方法,等我告诉你!”
我将我用的方法,在电话中,详细地告诉了乐生博士,他呆了好一会,才道:“你的办法很聪明,照说,用你的法子,应该可以找得出那是甚么地方的,除非,你用来作对照的地图,漏了甚么地方。”
我肯定地道:“不,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地图,我全弄来了!”
乐生博士提高了声音:“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那地方,不在地球上!”
我苦笑了起来:“别对我说这地图不是地球上的地方,对于地球之外的另外星球,我也厌烦了,我想,可能是我找来的地图不够详尽。”
乐生博士道:“这是很容易补救的,我可以替你和地理博物院接头,他们藏有全世界最详尽的地图,你可以借他们的地方工作。”
我叹了一口气:“好的,我再去试试。”
第二天,我先和乐生博士会了面,然后,拿了他的介绍信,去见地理博物院的负责人。等到我走进了博物院收藏世界各地详尽地图的专室,我才知道,我借来的那七八十本地图,实在算不了甚么。
博物院中的地图是如此之多,如此之详细,举一个例来说,中国地图,就详细到“县图”,就是每一个县,都有单独的、普通挂图大小的地图!试想想,中国有三千多县,单是中国地图部分,已经有近四千幅地图之多了。如果我不是一个一开始就一定要有结果,否则决不肯住手的人,一定会缩手了。
我在地理博物馆的地图收藏室中,工作了足足一个月,为了适应各种地图不同的比例尺,我又添印了许多透明的胶片。
在这一个月之中,博物院方面,还派了两个职员,来协助我工作。
我昏天黑地地工作了足足一个月,如果有结果的话,那也算了。
一个月之后,博物院中所有的地图,都对照完了,可是一样没有结果。
我长叹著,在昏暗、寒冷的天色中,走出博物院的门口,走下石阶之际,我更发出了一下使我身旁十步远近的人,都转过头来望我的长叹声。
那一天晚上,在阮耀的家里,我们四个人又作了一次叙会。
阮耀的家,占地足有二十英亩,他家的大客厅,自然也大得出奇。我们都不喜欢那个大客厅,通常都在较小的起居室中坐。
天很冷,起居室中生著壁炉,我们喝著香醇的酒,尽管外面寒风呼号,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我们先谈了一些别的,然后,我将罗洛的那幅地图,取了出来,将之完全摊开,我道:“各位,我承认失败,我想,世界上,只有罗洛一个人知道他绘的是甚么地方,而他已经死了!”
阮耀瞪著眼望定了我,我是很少承认失败的,是以他感到奇怪。
可是他一开口,我才知道我会错意了!
他望了我好一会,才道:“卫斯理,是不是你已经找到了那是甚么地方,也知道那一块金色是甚么意思,却不肯说给我们听?”
当阮耀那样说的时候,唐月海和乐生博士两个人,居然也同样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感到生气,想要大声分辩,但是在一转念间,我却想到,这实在是一件滑稽的事,我只是耸著肩:“不,我说的是实话。”
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搭腔,我又自嘲似地道:“那或许是我用狡辩违背了对罗洛的允诺,所以报应到了,连几个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我了!”
阮耀倒最先笑了起来:“算了!”
我道:“当然只好算了,不管罗洛画的是甚么地方,也不管他画这地图的目的是甚么,我都不会再理这件事了,将它烧了吧!”
我一面说,一面将那幅地图,扬向壁炉。
那幅地图,落在燃烧著的炉火之上,几乎是立即著火燃烧了起来。
而也在那一刹间,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
我们全都看到,在整幅地图,被火烘到焦黄,起火之前,不到十分之一秒钟的时间内,在地图的中间,出现了一行字。那一行字是:“比例尺:一比四○○”。
一比四百:那行字,是用隐形墨水写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一经火烘就会现出字迹来的隐形墨水!
而罗洛在那幅地图上明写著的比例,则是一比四万,差了一百倍之多!
那相差得实在太远了,一比四百的地图,和一比四万的地图,相差实在太远了,后者的一片蓝色,就算不是海,也一定是个大湖泊。但是在前者,那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我的反应最快,我立时扑向前,伸手去抓那幅地图,但是,还是慢了一步,就在那一行用隐形墨水写的字现出来之后的一刹间,整张地图,已经化为灰烬,我甚么也没有抓到。
阮耀立时叫了起来,道:“原来罗洛玩了花样!”
唐月海惊叫道:“地图已经烧掉了!”
乐生博士站了起来:“卫斯理,你已经拍了照,而且那些胶片也全在,是不是?”
我在壁炉前,转过身来,乐生博士说得对,那幅地图是不是烧掉了,完全无关紧要的,我有著许多副本。
而从他们三个人的神情看来,他们三人对于这张地图,兴趣也十分之浓厚。
我吸了一口气:“我们已经知道以前为甚么找不到那地方了,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乐生博士道:“那太简单了,你将比例弄错了一百倍,现在,只要将你那些透明胶片,缩小一百倍,再在全世界所有的地图上,详细对照,就一定可以将地图上的地方找出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那得化多少时间?”
阮耀忽然道:“我看,这件事,由我们四个人轮流主持,同时,请上十个助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工作,只要稍对地图有点知识的人就可以做,那么,就可以将时间缩短了!”
阮耀一面说,唐月海和乐生博士两人,就不住点头。
我望著他们:“奇怪得很,何以你们忽然对这幅地图,感到兴趣了?”
唐月海笑道:“地图已经烧掉了,我们算是已照著罗洛的遗言去做,不必再心中感到欠他甚么了!”
乐生博士想了一想:“罗洛从来也不是弄甚么狡狯的人,可是在这幅地图上,他不但不写一个字,而且,还用了隐形墨水,那和他一向的行事作风,大不相同,所以我看在这幅地图上,一定有著重大的隐秘。”
阮耀搔著头,想了一会:“那一块金色,地图上是不应该有金色的,我想一定有极大的意义。”
他们三个人,每人都说了一个忽然对这幅地图感到兴趣的理由,听来却是言之成理的。
我望著阮耀:“你以为那一块金色,代表甚么?”
阮耀道:“我怎么知道?”
我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心中在想些甚么,但是你或许对比例尺没有甚么概念,你要注意,这是一比四百的地图!”
阮耀瞪著眼,道:“那有甚么分别?总之这幅地图上有一块是金色的,那有特殊的意义。”
我一面摇著头,一面笑道:“那可大不相同了,这块金色,不过两个指甲大。如果是一比四万的地图,那样的一块,代表了一大片土地,但是在一比四百的地图上,那不过是一口井那样大小!还有,这里有几个圆点,以前我们以为是市镇,但是现在,那可能只是一棵树,或者只是一间小茅屋!”
我又转向乐生博士:“现在,轮到我来说,我们是找不到那地方的了,你建议我将现在的透明胶片缩小一百倍,除非我们可以找到全世界的详细地图,其详细程度是连一口井、一棵树也画上去的,不然,就根本无法对照出罗洛画的是甚么地方来,所以,你们有兴趣的话,你们去找吧,我退出了!”
我说著,拉著椅子,坐近壁炉,烘著手。
他们三人,望了我片刻之后,就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来。我明知他们不论用甚么方法,都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所以一直没有参加。
这一晚,我是早告辞的,而且,我在告辞之际,对于他们三个人的那种执迷不悟,还很生气,我在门口大声道:“三位,不论你们的讨论,有甚么结果,请不必通知我,再见!”
我一个人穿过了大得离奇的大厅,又穿过了大得像一整块牧场的花园,上了车,回去了。
我不知道他们三个人讨论,得到了甚么结论,第二天,阮耀上门来,将我拍的照,和印制的胶片,全部要了去。我没有问他,他也没有告诉我。只是充满神秘地对我不断地笑著。
我也料他们想不出甚么更好的办法来的,他们无非是在走我的老路。
而当我一知道罗洛的地图比例,是一比四百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办法,是行不通的了,因为罗洛整幅地图,不过两呎长,一呎多宽。
那也就是说,整幅地图,所显示的土地,不过八百呎长,六百呎宽,只是五万平方呎左右的地方。阮耀家里的花园,就超过五万平方呎许多许多。试问,在那一份地图上,可以找到阮耀的住宅?
但是他们三个人,显然都对地图上的那一小块金色,表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或许他们怀著某一种他们并没有说出来的特殊希望。但不管他们如何想,他们一定会失望!
我那样不理他们,在事后想来,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因为他们三个人,轮流每人担任一天主持,真的雇了十个助手,每天不停地工作著,足足又工作了两个月。
那时候,天气早就暖了,我已经开始游泳,那一天,我兴尽回来,正是傍晚时分,一进门,就看到唐月海、乐生博士、阮耀三人,坐在我的家中。
我已经有两个月未和他们见面了,这时,一见他们,用“面无人色”来形容他们三个人,那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他们三个人的面色,都苍白得出奇,一看到我,又一起摇头叹息。
我忙道:“除了你们的努力没有结果外,还有甚么更坏的消息?”
阮耀忙道:“难道还能有甚么更坏的消息么?”
我笑著,轮流拍著他们的肩头,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看到他们这种样子,我心中也不禁很难过:“算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因为罗洛地图上所绘的全部地方,根本还不如阮耀家里的花园大,怎么可能在地图上找得到它的所在?”
我这样讲,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们,可是阮耀却突然像是发了疯一样,高叫了一声,瞪大了眼,半晌不出声,我忙道:“你作甚么?”
阮耀道:“花园,我的花园!”
乐生博士皱著眉:“你的花园怎么了?”
阮耀又怪叫了一声:“我的花园,罗洛所绘的地图,正是我的花园,是我的花园!”
唐月海笑道:“别胡说八道了,我看你,为了那幅地图,有点发神经了!”
阮耀自口袋中,摸出了那幅地图的照片来,指著地图道:“你看,这是荷花池,这是一条引水道,这是一个鱼池。这个圆点是那株大影树,那个圆点,是一株九里香,这个六角形,是一张石桌。”
阮耀说得活龙活现,可是我,唐月海和乐生博士三人,却仍然不相信他。
乐生博士道:“那么,那块金色呢,是甚么?”
唐月海道:“还有那么多危险记号,代表甚么?难道在你的花园中,有著危险的陷阱?”
阮耀对这两个问题,答不出,他涨红了脸,看来像是十分气恼。
我笑道:“这根本不必争,阮耀的家又不是远,他如果坚持说是,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一看。”
阮耀说得如此肯定,我们三个人,倒也有点心动了,虽然,那简直是说不过去的事 著名的探险家,为甚么要用那么隐秘的态度,去绘阮耀花园呢?
而且,最难解释的是,在阮耀的花园中,是不会有著危险的陷阱的,但是在地图上,却有著十几个危险的记号。阮耀的花园,绝无探险价值,为甚么要用探险地图将之绘出来呢?
阮耀开始催促我们启程,快到他的家中去看个明白,老实说,我们三个人在互望了一眼之后,心中都知道其余的人在想些甚么,我们其实都不愿意去。
可是,阮耀却是信心十足,他是将我们三个人,连推带捉,硬弄出门去的。
我们出了门,上车,一路上,阮耀还不住指著那照片在说那是他花园。
我驾著车,唐月海和乐生博士两人,却全不出声,阮耀越说越大声,最后,他几乎是在叫嚷,道:“你们不相信,根本不信,不是?是?”
我笑了一笑:“你完全不必生气,现在,离你的家,不过十分钟路程,你大可闭上嘴十分钟,然后再开口,是不是?”
阮耀瞪了我好一会,果然听从了我的话,不再说甚么了。车在向前疾驰著,十分钟后,就驶近了一扇大铁门。那大铁门上,有一个用紫铜铸成的巨大的“阮”字。
别以为进了那扇门,就是阮耀的家了,一个看门人一见有车来,立时推开了门,在门内,仍有一条长长的路,那条路,自然也是阮耀私人的产业。
第三部:大玩笑
阮耀究竟有多少财产,别说旁人难以估计,根本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旁的不说,单说在这个现代化城市的近郊,那么大的一片土地,地产的价值,就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我之所以特别说明阮耀财产数字之庞大,是为了阮耀所承受的那一大笔遗产,对于这个故事,有著相当密切的关系之故。
车子一直驶到了主要建筑物之前,才停了下来,我问阮耀:“要不要直接驶到那花园去?”
阮耀道:“不必,我带你们上楼,那本来是我要来养鱼的,由于面积太大,所以我当时是在楼上看鱼的,一到了楼上,你们对那花园的情形,就可以一目瞭然,不必我再多费唇舌!”
我们三个人又互望了一眼,已经来到了阮耀的家中,而阮耀的语气,仍然如此肯定,照这样的情形看来,好像是他对而我们错了!
我们经过了大厅,又经过了一条走廊,然后,升降机将我们带到四楼。
我们走进了一间极大的“鱼室”,那是阮耀有一个时期,对热带鱼有兴趣的时候,专弄来养热带鱼的。
那间“鱼室”,简直是一个大型的水族馆,现在仍然有不少稀奇古怪的鱼养著,阮耀已经不再那么狂热,但是他那些鱼,仍雇有专人照料。
他将我们直带到一列落地长窗前站定,大声道:“你们自己看吧!”
从那一列落地长窗看下去,可以看到花园,大约有四五万平方呎大小,最左端,是一个很大的荷花池,池中心有一个大喷泉。然后,是从大池中引水出来的许多人工小溪,每一个小溪的尽头,都有另一个较小的,白瓷砖砌底的鱼池。
这些鱼池的周围,都有著小喷泉,而且,人工小溪中的水,在不断流动,这当然都是一个巨型水泵的功用。
那些池,是阮耀要来养金鱼的,现在还有不少金鱼,也在池中游来游去。
我不知道唐月海和乐生博士两人的感觉怎样,因为我根本没辨法注意他们两人的反应,我自己只是向下一看间,就呆住了!
我对于罗洛的那幅地图,实在是再熟悉也没有,如果这时,我是站在水池的旁边,或者我还不能肯定,但这时我却是在四楼,居高临下地向下望,那实在是不容争辩的事:罗洛的那幅地图,绘的正是这花园。
那些大小水池,那些假山,假山前的石桌、石椅,几棵主要的大树,几列整齐的灌木,全都和那幅地图上所绘的各种记号,一模一样。
自然,我立时注意地图上的那块金色,一切问题,全是因为地图上的那块金色而起的,我也记得地图上那块金色的位置。
我向花园相应的位置望去,只见在地图上,被涂上金色的地方,是一个六角形的石基,上面铺著五色的大瓷砖。
看那情形,像是这石基之上,原来是有著甚么建筑物,后来又被拆去的。
直到这时候,我才听到了另外两人的声音,乐生博士的手向前指著,道:“看,地图上的金色就在那里,那是甚么建筑?”
唐月海道:“好像是一座亭子,被拆掉了!”
阮耀的神情十分兴奋,他道:“现在你们已经承认,罗洛所绘的那幅地图就是我这里了?”
这实在已是不容再有任何怀疑的事,是以我们三个人一起点头。
阮耀的手向下指著:“不错,这地方,本来是一座亭子,后来我嫌它从上面看下去的时候,阻碍我的视线,所以将它拆掉了。”
我仍然定定地望著那花园,在那一刹间,有千百个问题,袭上我的心头,我相信他们也是一样,是以好久,我们谁也不出声,阮耀的手中,还拿著那幅地图的照片,在指点著。
我向他走近了一步:“在那花园中,有甚么危险的埋伏?”
阮耀道:“笑话,有甚么埋伏?你看,我雇的人开始喂鱼了!”
果然,有一个人,提著一只竹篮,走了过来,在他经过鱼池的时候,就将竹篮中特制的面包,抛到池中去,池中的鱼也立时涌上水面。
我们都看到,那个人走上亭基,又走了下来,他至少经过六七处,在罗洛的地图上,画有危险记号的地方,可是他却甚么事也没有。
乐生博士忽然吁了一口气,后退了一步,就在那列长窗前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看,这是罗洛的一个玩笑!”
唐月海也坐了下来,点头道:“是的,我们全上他的当了,他在和我们开玩笑!”
认为罗洛绘了这样的一张地图,其目的是在和我们开玩笑,这自然是最直截了当的说法,承认了这个说法,就甚么问题也不存在了,但如果不承认这个说法的话,就有一百个、一千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我转过身来,望著乐生博士:“博士,你认识罗洛,比我更深,你想一想,他的一生之中,和谁开过玩笑?他一生之中,甚么时候做过这一类的事情?”
乐生博士张大了口,在他的口中,先是发出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嗯”“啊”之声,然后乐生博士才道:“当然是未曾有过,那么,他为甚么要绘这幅地图呢?”
我道:“这就是我们要研究的问题,我们要找出原因来,而不是不去找原因!”
乐生博士摊了摊手,没有再说甚么。
阮耀搔著头:“真奇怪,这幅地图,相当精细,他是甚么时候画成的呢?”
我道:“他也上你这里来过,是不是?”
阮耀道:“是,来过,可是他对鱼从来也没有兴趣,他到我这里来,大多数的时间,是逗留在西边的那几幢老屋之中,我收藏的古董,和各原始部落的艺术品,全在那几幢屋子之中。”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在那几幢屋子里,是看不到这花园的。”
我摇头道:“错了,你一定曾带他到这里来看过鱼,如果他带著小型摄影机,只要将这花园拍摄下来,就可以制成一幅地图!”
我一本正经地说著,阮耀倒不怎样,只是抓著头,现出一片迷惑的神色。而乐生博士和唐月海两人,却也忍不住“呵呵”大笑了起来。
唐月海一面笑,一面道:“他为甚么要那样做?”
我有点不高兴,沉声道:“教授,罗洛为甚么要那样做?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已经那样做了。这却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他既然那样做了,就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乐生博士摇著手:“则争了,我们在这里争也没有用,何不到下面去看看。”
阮耀首先高举著手:“对,下去看看,各位,我们下去到那花园中,是到一位伟大探险家所绘制的神秘探险地图的地方,希望不要太轻视了这件事!”
这一次,连我也不禁笑了出来。
如果光听阮耀的那两句话,好像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亚马逊河的发源地,或者是利马高原上从来也没有人到过的原始森林一样。
但是事实上,我们要去的地方,却只不过是他家花园!
阮耀带头,他显得很兴奋,我们一起穿过了鱼室,下了楼,不到两分钟,我们已经踏在罗洛那幅地图所绘的土地上了。
我们向前走著,一直来到了那座被拆除了的亭子的石基之上。
如果说,这时候,我们的行动有任何“探险”的意味的话,那么我们几个人,一定会被认为疯子。
阮耀搔著头,叹了一声,道:“看来,真是罗洛在开大玩笑!”
我从阮耀的上衣口袋,抽出了那张地图的照片来,地图上绘得很明白,在亭基的附近,有著七八个表示危险的记号。
我走下亭基,走前了两三步,在一片草地上停了下来。正确地说,我是停在草地上用石板铺出的路的其中一块石板之上。
我站定之后,抬起头来,道:“根据地图上的指示,我站立的地方,应该是很危险的!”
乐生博士有点无可奈何地点著头:“照一般情形来说,你现在站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浮沙潭,或者是一群吃人蚁的聚居地,再不然,就是一个猎头部落的村落,是一个活火山口!”
我仍然站著,道:“但是现在我却甚么事也没有。博士,这记号是不是还有别的意义?”
乐生博士道:“或者有,但是对不起,我不知道。”
阮耀突然大声道:“嗳,或者,罗洛自己心中有数,那些符号,是表示另一些事,并不是表示危险!”
我大声道:“可能是,但是我站在这里,却觉得甚么也不表示。”
阮耀道:“你不是站在一块石板上面么?或许,那石板下有著甚么特别的东西!”
唐月海笑著道:“小心,他可能在石板下埋著一枚炸弹,一掀开石板,就会爆炸!”
他说著,又笑了起来,可是阮耀却认真了,他并不欣赏唐月海的幽默,瞪著他。
阮耀本来是甚么都不在乎的人,但这时候却是忽然认真起来,倒也是可以瞭解的。
因为,罗洛那幅地图所绘的,的确是他花园的地方,不论罗洛是为了甚么目的而绘制这幅地图,在我们的各人中,他自然是最感到关心。
当阮耀瞪眼的时候,唐月海也停止了笑:“别生气,由我来揭开这次探险的序幕好了,我来揭这块石板,看看会有甚么危险!”
他一面说,一面从亭基上走了下来,来到我的身前,将我推了开去。
我在被唐月海推开的时候,只觉得那实在很无聊,我们四个人,全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何必再玩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
可是,我还未曾来得及出声阻止,唐月海已然俯下身,双手扳住了那石板的边缘,在出力抬著那块石板,阮耀和乐生博士,也从亭基上走了下来。
唐月海的脸涨得很红,看来那块石板很重,他一时间抬不起来。
他如果真抬不起来,那就该算了,可是他却非常认真,仍然在用力抬著。
阮耀看到了这种情形,忙道:“来,我来帮你!”
可是,唐月海却粗暴地喝道:“走开!”
阮耀本来已在向前走过来了,可是唐月海突如其来的那一喝,却令得他怔住了。
事实上,当时不但阮耀怔住了,连我和乐生博士,也一起怔住了。
唐月海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知识分子,恂恂儒雅,对人从来也不疾言厉色,可是这时,他却发出了那样粗暴的一喝。
这对我们所了解的唐月海来说,是一件十分失常的事。而我尤其觉得他的失常,因为他刚才,曾将我用力推了开去,这实在也不是唐教授的所为。
一时之间,他仍然在出力,而我们三个人,全望著他。唐月海也像是知道自己失常了,他继续涨红著脸,微微喘息著:“罗洛不是在这里留下了危险的记号么?要是真有甚么危险,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何必多一个人有危险?”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显得十分认真。阮耀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我和乐生博士两人,也都有著啼笑皆非之感。
而就在这时候,唐月海的身子,陡地向上一振,那块石板,已被他揭了起来,翻倒在草地上。
唐月海站了起来,双手拍著,拍掉手上的泥土,我们一起向石板下看去。
其实,那真是多余的事,石板下会有甚么?除了泥土、草根,和一条突然失了庇护之所,正在急促扭动著的蚯蚓之外,甚么也没有!
唐月海“啊”地一声:“甚么也没有!”
我们四个人,都一起笑了起来,阮耀道:“算了,罗洛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本来是极不同意“开玩笑”这个说法的。可是罗洛已经死了,要明自他为甚么绘制一幅这样的地图,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我们已经揭开了一块石板,证明罗洛地图上的记号,毫无意义!
地图上的危险记号,既然毫无意义,那么,地图上的金色,自然也不会有甚么意思。
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我用脚翻起了那块石板,使之铺在原来的地方,道:“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件事,实在没有再研究下去的必要了!”
乐生博士拍著阮耀的肩头:“你还记得么?你第一次看到那幅地图的时候,曾说那一片金色地区,可能是一个金矿,现在,或许有大量的黄金,埋在那个石亭的亭基之下!”
阮耀耸了耸肩:“那还是让它继续埋在地下吧,黄金对我来说,没有甚么别的用处!”
我们几个人都笑著,离开了这花园,看来,大家都不愿再提这件事了。
那时候,天色也黑了,唐月海除了在揭开那块石板时,表示了异样的粗暴之外,也没有甚么特别。我们在一起用了晚饭后就分手离去。
我回到了家中,白素早在一个月前,出门旅行,至今未归,所以家中显得很冷清,我听了一会音乐,就坐著看电视。
电视节目很乏味,使我有昏然欲睡之感,我虽然对著电视机坐著,可是心中仍然在想:为甚么罗洛要绘这幅地图?那花园,一点也没有特异之处,像罗洛这样的人,最好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他是绝没有空闲,来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的。
如果肯定了这一点,那么,罗洛为甚么要绘这幅地图,就是一个谜了。
我在想,我是应该解开这个谜的。如果我找到罗洛的地图所绘的地方,是在刚果腹地,那么我毫不犹豫,就会动身到刚果去。
可是,那地方,却只不过是花园,汽车行程,不过二十分钟,虽然这件事的本身,仍然充满了神秘的意味,但是一想到这一点,就一点劲也提不起来了!
在不断的想像中,时间过得特别快,电视画面上打出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我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正准备关上电视机时,新闻报告员现出来,在报告最后的新闻,本来,我也根本没有用心去听,可是,出自新闻报告员口中的一个名字突然吸引了我。
那名字是:唐月海教授。
当我开始注意去听新闻时,前半截报告员讲的话,我并没有听到,我只是听到了下半截,那报告员在说:“唐教授是国际著名的人类学家,他突然逝世,是教育界的一项巨大损失。”
听到了“他突然逝世”。这句话时,我不禁笑了起来,实在太荒谬了,两小时之前,我才和他分手,他怎么会“突然逝世”?电视台的记者,一定弄错了。
我顺手要去关电视,但这时,萤光幕上,又打出了一张照片来,正是唐月海的照片。
望著那张照片,我不禁大声道:“喂,开甚么玩笑!”
照片消失,报告员继续报告另一宗新闻,是越南战争甚么的,我也听不下去,我在电视机前,呆立了半晌,才关掉了电视机。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抓起了电话,就听到了阮耀的声音,阮耀大声道:“喂,怎么一回事,我才听到收音机报告,说唐教授死了?”
我忙道:“我也是才听到电视的报告,我只听到一半,电台怎么说?”
阮耀道:“电台说,才接到的消息,著名的人类学家,唐月海教授逝世!”
我不由自主地摇著头:“不会的,我想一定是弄错了,喂,你等一等再和我通电话,我去和博土联络一下,问问他情形怎样。”
阮耀道:“好的,希望是弄错了!”
我放下电话,呆了半晌,正准备拨乐生博士的电话号码之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时,心中还在想,阮耀未免太心急了。
但是,自电话中传来的,却并不是阮耀的声音,而是一个青年的声音。
那青年问:“请问卫斯理先生。”
我忙道:“我是,你是 ”
那青年抽噎了几下,才道:“卫叔叔,我姓唐,唐明,我爸爸死了!”
唐月海中年丧偶,有一个孩子,已经念大学一年级,我是见过几次的,这时,听到他那么说,我呆住了,我立时道:“怎么一回事?我和令尊在九点半才分手,他是怎么死的?”
唐明的声音很悲哀:“卫叔叔,现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还在医院,你能不能来帮助我?”
我虽然听到了电视的报告,也接到了阮耀的电话,知道电台有了同样的报导,但是,我仍然以为,一定是弄错了。自然,我也知道弄错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但是那怎么可能呢?唐月海怎可能突然死了呢?
这时,在接到了唐月海儿子的电话之后,那是绝不可能有错的了!
第四部:危险记号全是真的!
我呆了好一会,说不出声来,直到唐明又叫了我几下,我才道:“是,我一定来,哪间医院?”
唐明将医院的名称告诉我,又说了一句:“我还要通知几位叔叔伯伯。”
我也没有向他再问通知甚么人,我放下电话,立时出了门。当我走出门的时候,我像是走进了冰窖一样,遍体生寒。
人的生命真的如此之儿戏?两小时之前,唐月海还是好端端的,忽然之间,他就死了?
我感到自己精神恍惚,是以我并没有自己驾车,只是召了一辆街车,直赴医院。
在医院的门口下车,看到另一辆街车驶来,车还未停,车门就打开,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那是乐生博士。
我忙叫道:“博士!”
乐生博士抬起头来看我,神色惨白,我们一言不发,就向医院内走,医院的大堂中,有不少记者在,其中有认得乐生博士的,忙迎了上去,但是乐生博士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
我和乐生博士来到了太平间的门口,走廊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头去看,只见阮耀也气急败坏地奔了过来。
一个身形很高、很瘦的年轻人,在太平间外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自我介绍:“我是唐明。”
他的双眼很红,但是可以看得出,他是经得起突如其来的打击的那种人。我道:“令尊的遗体呢?”
唐明向太平间的门指了一指,我先深深地吸一了一口气,然后才和乐生博士、阮耀一起走了进去,唐明就跟在我们的后面。
从乐生博士和阮耀两人脸上的神情,我可以看得出,他们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那便是:我们的惊讶和恐惧,胜于悲哀。
自然,唐月海是我们的好朋友,他的死亡,使我们感到深切的悲哀。但是,由于他的死亡,来得实在太过突兀了,是以我们都觉得这件事,一定还有极其离奇的内幕,这种想法,我们都还不能说出具体的事实来,只是在心中感到出奇的迷惘,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冲淡了我们对他死亡的悲哀。
太平间中的气氛是极其阴森的,一个人,不论他的生前,有著多么的崇高的地位,有著多么大的荣耀,但是当他躺在医院太平间的水泥台上之际,他就变得甚么也没有了,所有已死去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们在进了太平间之后,略停了一停,唐明原来是跟在我们身后的,这时,越过了我们,来到了水泥台,他父亲的尸体之前。
我们慢慢地走向前去,那几步距离,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好几哩路遥远,我们的脚步,异常沉重,这是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太不可测了。
唐明等我们全都站在水泥台前时,才缓缓揭开了覆在唐月海身上的白布,使我们可以看到唐月海的脸部。
当他在那样做的时候,他是隔过头去的,而当我们看到了唐月海的脸时,也都吓了一大跳。
死人的脸,当然是不会好看到甚么地方去的,而唐月海这时的脸,尤其难看,他的口张得很大,眼睛也瞪著,已经没有了光采的眼珠,彷彿还在凝视著甚么,这是一个充满了惊恐的神情,这个神情凝止在他的脸上,他分明是在极度惊恐中死去的。
我们都一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平间中那种异样的药水气味,使我有作呕的感觉。我想说几句话,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唐明看来,比我们镇定得多,他缓缓转过头,向我们望了一眼,然后,放下了白布。
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乐生博士挣扎著讲出了一句话来,他是在对唐明说话。他道:“别难过,年轻人,别难过!”
唐明现出一个很古怪的神情来:“我自然难过,但是我更奇怪,我父亲怎么会突然死的?”
我们三人互望著,自然我们无法回答唐明的这个问题,而事实上,我们正准备以这个问题去问唐明!
阮耀只是不断地搔著头,我道:“不论怎样,这里总不是讲话的所在。”
我这句话,倒博得了大家的同意,各人一起点著头,向外走去。
我们出了太平间,唐明就被医院的职员叫了去,去办很多手续,我、阮耀和乐生博士三个人,就像傻瓜一样地在走廊中踱来踱去。
过了足足四十分钟,唐明才回来,他道:“手续已办完了,殡仪馆的车子快来了,三位是 ”
阮耀首先道:“我们自然一起去,我们和他是老朋友了!”
唐明又望了我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和唐明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是我已觉得,唐明是一个很有主意、很有头脑的年轻人。
接下来的一小时,是在忙乱和混杂之间渡过的,一直到我们一起来到殡仪馆,化装师开始为唐月海的遗体进行化装,我们才有机会静下来。
在这里,我所指的“我们”,是四个人,那是:我、阮耀、乐生博士、唐明。
我们一起在殡仪馆的休息室中坐著,这时候,讣闻还未曾发出去,当然不会有吊客来的,是以很冷清,我们坐著,谁也不开口。
好一会,我才道:“唐明,你父亲回家之后,做过了一些甚么事?”
唐明先抬头向我望了一眼,然后,立即低下头去:“我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我在房间里看书,我听到他开门走进来的声音,我叫了他一声,他答应了我一下,就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中。”
我问:“那时,他可有甚么异样?”
唐明摇著头:“没有,或者看不出来。他在我房门前经过,我看到他的侧面,好像甚么事也没有,就像平常一样,然后 ”
唐明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阮耀和乐生博士三人,都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各自挺了挺身子。唐明在略停了一停之后,立时继续讲下去:“然后,大约是在大半小时之后,我忽然听到他在房中,发出了一下尖叫声 ”
唐明讲到这里,皱著眉,又停了片刻,才又道:“我应该用一些形容词来形容他的这下叫声,他的那下叫声,好像……十分恐怖,像是遇到了意外。我一听到他的叫声,便立时来到他的房子,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却说没有甚么,叫我别理他。”我也皱著眉:“你没有推开房门去看一看?”
唐明道:“我做了,虽然他说没有事,但是他那下叫声,实在太惊人了,是以我还是打开门,看看究竟有甚么事发生。”
阮耀和乐生博士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么,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唐明摇著头:“没有,没有甚么事发生,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只不过,他的神情,看来很有点异样,脸很红,像是喝了很多的酒。”
我道:“是恐惧形成的脸红?”
唐明摇著头,道:“就当时的情形看来,他的神情。并不像是恐惧,倒像是极度的兴奋!”
我、阮耀和乐生博士,三人望了一眼,都没有出声,因为就算要我们提问题,我们也不知道该问甚么才好。
唐明继续道:“我当时问道,爸爸,你真的没有甚么事?他显得很不耐烦,挥著手:“没有事,我说没有事,就是没有事,出去,别管我!”我退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心中这一直在疑惑著,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他发出的第二下呼叫声。”
唐明讲到这里,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显然,他再往下说,说出来的事,一定是惊心动魄的。
我们屏住了气息,望著他,唐明又道:“这一次,我听到了他的呼叫声,立时冲了出去,也没有敲门,就去推门,可是门却拴著,我大声叫著他,房间里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大力撞门,当我将门撞开时,我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我失声道:“已经死了?”
唐明道:“还没有,我连忙到他的身边,将他扶了起来,那时他还没有死,只是急促地喘著气,讲了几句话之后才死去的。”
我们三个人都不出声,唐明抬起头来,望著我们,神情很严肃,他缓缓地道:“他临死之前所讲的几句话,是和三位有关的!”
我们三个人又互望了一眼,阮耀心急,道:“他究竟说了些甚么?”
唐明再度皱起眉来,道:“他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但是三位一定明白的。他叫著我的名字说:‘你千万要记得,告诉乐生博士、卫斯理和阮耀三个人,那些危险记号,全是真的,千万别再去冒险’!”
当唐明讲出了那句话之际,其他两人有甚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而我自己,只觉得有一股凉意,自顶至踵,直泻而下,刹那之间,背脊上冷汗直冒,双手也紧紧握住了拳。
唐明在话出口之后,一直在注视著我们的反应,但我们三个人,彷彿僵硬了一样。
唐明道:“他才讲了那几句话,就死了。三位,他临死前的那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我们仍没有回答他。
对于一个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人而言,要明白唐月海临死之前的那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对我而言,唐月海临死之前的那几句话,意思却再明白也没有了。
他提及的“那些危险记号”,自然是指罗洛那张地图上,在那一小块涂上金色的地区附近所画的危险记号。
在探险地图上,这种危险记号,是表示极度的危险,可以使探险者丧生的陷阱!
唐月海说的,就是那些记号!
可是,在明白了唐月海那几句话的意思之后,我的思绪却更加迷惘、紊乱了。
因为,我们已然确知,罗洛的那幅神秘的地图,绘的是阮耀的花园,那一小块被涂上金色的,是一座被拆去了的亭子的台基,那些危险记号,就分布在那亭子台基的四周围。
当时,我们几个人,都绝没有将这些危险记号放在心上,因为我们看不出有丝毫的危险来。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唐月海才会在其中一个危险记号的所在地,揭起一块石板。
而当唐月海揭起那块石板来的时候,也甚么事都没有发生。可以说,当时,我们完全不曾将地图上的危险记号,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却发生了唐月海突然死亡这件事!
揭起那块有危险记号的石板的是唐月海,他突然死亡,而且在临死之前,说了那样的话,要我们千万不可以再去涉险。
那么,唐月海的死,是因为他涉了险?
可是,他所做的,只不过是揭起了草地上的一块石板,当时甚么事也没有发生,真的甚么事也未曾发生过!如果说,因为在罗洛的地图上,在那地方,注上了一个危险的记号,那么人便会因之死亡,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而,现在发生在我们眼前的,就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唐明仍然望著我们,而我们仍然没有出声。
我相信,乐生博士和阮耀一定也明白唐月海临死之前所讲的那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而他们的心中,一定比我更乱,更说不出所以然来!
还是唐明先开口,他道:“我父亲做了些甚么事?他曾到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去探险?”
我苦笑了起来:“唐明,你这个问题,我需要用很长的叙述来回答你。”
唐明立即道:“那么,请立即说。”
他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停了一停,或许觉得这样对我说话,不是很礼貌,所以他又道:“因为我急切地想知道,他是为甚么会突然死亡的!”
整件事情,实在是一种讲出来也不容易有人相信的事,但是,在这件事情中,唐明既然已经失去了他的父亲,他就有权知道这整件事情的经过。
我向阮耀和乐生博士望了一眼,觉得整件事,如果由乐生博士来说,他可能词不达意,由阮耀来说的话,那更会没有条理,还是由我来说的好。
于是,我就从罗洛的死说起,一直说到我们发现罗洛的地图,绘的就是阮耀花园为止。
当然,我也说了,唐月海在地图上有危险记号的地方,揭了一块石板的那件事。
唐明一直用心听著,当我讲完之后,他的神情有点激动,双手紧握著拳:“三位,你们明知这是一件有危险的事,为甚么不制止他?”
我们三个人互望著,我道:“唐明,地图上虽然有著危险记号,但是事实上,我们都看不出有甚么危险来。唐教授一定也觉得毫无危险。是以他才会那么做的!”
唐明的脸涨得很红:“如果没有危险,何以罗洛要郑重其事地在地图上,加上危险的记号,我父亲的死,是你们的疏忽。”
唐明这样指责我们,使我和乐生博士,都皱起了眉头,觉得很难堪,但是我们却没有说甚么,然而,阮耀却沉不住气了。
阮耀道:“我不知道罗洛为甚么要画这张地图,也不知道他根据甚么要在地图上加上危险的记号。而事实是:我的花园中决不会有甚么危险的!”
唐明却很固执,他毫不客气地反驳著:“事实是,父亲死了。”
我忙摇著手:“好了,则争了,唐教授的死因,我相信医院方面,一定已经有了结论。”
唐明叹了一口气:“是的,医生说,他是死于心脏病猝发。许多不明原因的死亡,医生都是那么说的,又一个事实是:我父亲根本没有心脏病!”
我也叹了一声:“或许令尊的死亡,我们都有责任,但是我决不可能相信,他是因为翻起了那块石板之后,招致死亡的。”
我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又道:“那地图上,注有危险记号的地方有十几处,我也可以去试一下,看看我是不是会死。”
阮耀显然是有点负气了,他听了我的话之后,大声道:“我去试,事情是发生在我的花园里,如果有甚么人应该负责的话,那么我负责!”
在阮耀讲了那几句话之后,气氛变得很僵硬,过了几分钟,唐明才缓缓地道:“不必了,我父亲临死之际,叫你们决不可再去冒险,我想,他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这其中,一定有著甚么我们不知道的神秘因素,会促使人突然死亡,那情形就像 ”
我不等他讲完,就道:“就像埃及的古金字塔,进入的人,会神秘地死亡一样?”
唐明点了点头,阮耀却有点夸张地笑了起来:“我不怕,我现在就去!”
他真是个躁脾气的人,说了就想做,竟然立时站了起来,我一把将他拉住:“就算你要试,也不必急在一时,忙甚么!”
阮耀仍然有幸然之色,他坐了下来,我们都不再出声,我的思绪很乱,一直到天快亮了,我才挨在椅臂上,略瞌睡了片刻。
然后,天亮了。唐月海是学术界极有名的人物,吊客络续而来,唐明和我们都忙著,一直到当天晚上,我们都疲惫不堪,唐月海的灵柩也下葬了,我们在归途中,阮耀才道:“怎么样,到我家中去?”
我知道他想甚么,他是想根据地图上有危险记号的地方,去移动一些甚么,来证明唐月海的死亡,和他的花园是无关的。
我也觉得,唐月海的死,和阮耀的花园,不应该有甚么直接的关系,唐月海的死因既然是“心脏病猝发”,那么,他在临死之前,就可能有下意识的胡言乱语。但是,事实是,唐月海死了,所以我对于阮耀的话,也不敢表示赞同。
我知道,如果我们不和阮耀一起到他的家中去,那么,他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先去“涉险”。
固然他可能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如果再有一件不幸的事发生的话,只怕我和乐生博士的心中,都会不胜负担了!
我和乐生博士所想的显然相同,我们互望了一眼,一起点头道:“好!”
阮耀驾著车,他一听得我们答应,就驱车直驶他的家中,他一下车,就直向前走,一面已自口袋中,取出了那张地图的照片来。
当他来到了那花园之际,几个仆人已迎了上来,阮耀挥著手,道:“著亮灯,所有的灯!”
几个仆人应命而去,不多久,所有的灯都著了,水银灯将这花园,照得十分明亮,阮耀向前走出了十来步,就停了下来。
我和乐生博士,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站定之后,挥著手,道:“你们看,我现在站的地方,就有一个危险记号,你们看,是不是?”
我和乐生博士,在他的手中,看著那张地图的照片,阮耀这时站立之处,离那个亭基约有十余码,在那地方的左边,是一株九里香,不错,罗洛的地图上,阮耀所站之处,确然有一个危险记号。
我和乐生博士都点了点头,阮耀低头向下看看:“哈,唐明这小伙子应该也在场,现在你们看到了,我站的地方,除了草之外,甚么也没有!”
我们都看到的,不但看到,而且,还看得十分清楚,的确,在他站的地方,是一片草地,除了柔软的青草之外,甚么也没有。
阮耀又大声叫道:“拿一柄铲来,我要在此地方,掘上一个洞!”
他又大声叫道:“快拿一柄铲来!”
一个仆人应声,急匆匆地走了开去,而阮耀已然卷起了衣袖,准备掘地了!
在那一刹间,我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极其异样的感觉。
阮耀虽然是一个暴躁脾气的人,但是,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他却是一个十分随和的人,决不应该这样激动,这样认真的。
这时候,如果唐明在的话,他那样的情形,还可以理解。可是,唐明却不在。
阮耀这时候的情形,使我感到熟悉,那是异乎寻常的,和他以往的性格不合的,那就像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那情形,就像是唐月海在这里,用力要掀起那块石板时的情形一样!
当时,唐月海的行动,也给我以一种异样的感觉。唐月海平时,是一个冷静的人,是一个典型的书生。可是当时,他却不理人家的劝阻,激动得一定要将那块石板揭了起来,我还可以记得当时,他推开我,以及用力过度而脸涨得通红的那种情形!
这正是阮耀现在的情形!
我心头怦怦跳了起来,这时,一个仆人已然拿著一柄铁铲,来到了阮耀的身边,阮耀一伸手,接过了那柄铁铲来,同时,粗暴地推开了那仆人。
他接了铁铲在手,用力向地上掘去,也就在那一刹间,我陡地叫道:“慢!”
我一面叫,一面飞起一脚,“当”地一声,正踢在那铁铲上,将那柄铁铲,踢得向上扬了起来,阮耀也向后退出了一步。
他呆了一呆:“你干甚么?”
我道:“阮耀,你何必冒险?”
阮耀笑了起来:“在这里掘一个洞,那会有甚么危险?”
我忙道:“阮耀,你刚才的情绪很激动,和你平时不同,你心中有甚么异样的感觉?”
阮耀的手中握著铁铲,呆呆地站著,过了好一会,才道:“没有,我有甚么异样的行动了?”
我道:“也说不上甚么特别异样来,只不过,你的举止粗暴,就像唐教授前天要揭开那块石板之前一样。”
阮耀又呆了片刻,才摇头道:“没有甚么,我觉得我没有甚么异样?”
乐生博士一直在一旁不出声,这时才道:“或许,人站在地图上有危险记号的地方,就会变得不同!”
我和阮耀两人,都一起向乐生博士望去,乐生博士所说的话,是全然不可理解的,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因为当日,唐月海在将我推开的时候,他就是站在那块石板上!
我想站到那地方去,但是乐生博士已先我跨出了一步,站在那上面了。
我看到他皱著眉,突然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接著,他低头望著脚下,他脚下的草地,一点也没有甚么出奇之处,我大声道:“你在想甚么?”
乐生博士不回答,我来到了他的身前,用力推了他一下,他才跌开了一步,才道:“你刚才在想甚么?为甚么不说话?”
乐生博士吸了一口气:“很难说,你自己在这上面站站看。”
我立时打横跨出一步,站了上去。
当我在站上去之后,我并不感到有甚么特别,可是几乎是立即地,我觉得十分焦躁。那种焦躁之感,是很难以形容的,好像天陡地热了起来,我恨不得立时将衣服脱去那样。
然后,我低头向下望著,心中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要将我所在的地方,掘开来看看。
在那时候,我的脸上,一定已现出了一种特殊的神情来,因为我听到乐生博士在惊恐地叫著:“快走开!”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推我,可是我却将他用力推了开去,令得他跌了一交。
紧接著,有一个人向著我,重重撞了过来,我给他撞得跌出了一步。
而就在我跌出了一步之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我也看到,将我撞开一步的,不是别人,正是阮耀。
阮耀在撞我的时候,一定很用力,是以连他自己,也几乎站不稳,还是乐生博士将他扶住了的。
等到我们三个人全都站定之后,我们互望著,心中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之感,一时之间,谁都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阮耀才抓著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不明白。”
乐生博士道:“我也不明白!”
他们两个人,一面说著“不明白”,一面向我望了过来。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以为我经历过许多怪诞的事,大概可以对这件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之故。但是我却显然令得他们失望了。
因为我也同样地莫名其妙,所以我给他们的答覆,只是摇头和苦笑。
阮耀继缤搔著头:“我们三个人,都在这上面站过,这里看来和别的地方没有丝毫分别,但是在罗洛的地图上,却在这上面,注上了极度危险的记号,是不是?”
我和乐生博士都点著头:“是!”
阮耀挥著手:“而我们三个人,都在站在这地方之后,心中起了一股冲动,要掘下去看一看,是不是?”
阮耀并不是一个有条理的人,他不但没有条理,甚至有点乱七八糟。可是这时,他讲的话,却是十分有条理的,所以我和乐生博士继续点著头。
阮耀望著我们,摊开了手,提高了声音:“那么我们还等甚么,为甚么不向下掘掘,看看究竟地下有著甚么,竟能够使站在上面的人,有这样的想法!”
第五部:桌上的两个手印
我苦笑了一下:“阮耀,我和你以及乐生博士,都知道为了甚么不向下掘。”
阮耀道:“因为唐教授的死?”
我和乐生博士,都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那并不是说我们不同意阮耀的话,而是因为那是明显的、唯一的理由,不需要再作甚么特别的表示之故。
乐生博士皱起了眉:“我想,昨天,当唐教授站在那块石板之上,后来又用力要将那块石板掀起来之际,他一定也有著和我们刚才所体验到的同样的冲动!”
我和阮耀点头,乐生博士又补充道:“我们又可以推而广之,证明凡是罗洛的地图上该有危险记号的地方,人一站上去,就会有发掘的冲动!”
我和阮耀两人又点著头。
要证明乐生博士的推论,其实是很简单的,罗洛地图上的危险记号有近二十个,我们随便跨出几步,就可以站定在另一个有危险记号的地上。
但是,我们却并没有再去试一试,而宁愿相信了乐生博士的推论。
那并不是我们胆子小,事实已经证明,光是站在有危险记号的地上,是不会有甚么危险的,可是我们却都不约而同地不愿意去试一试。
那自然是因为我们刚才,每一个人都试过的缘故。那种突然之间发生的冲动,在事先毫无这样设想下,突然而来的那种想法,就像是刹那之间,有另一个人进入了自己的脑部,在替代自己思想一样,使人有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可是在事后想起来,却叫人自心底产生出一股寒意来,不敢再去尝试。
在我们三个人,又静了片刻之后,几个在我们身边的仆人,都以十分奇讶的眼光望著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干些甚么。
阮耀忽然又大声道:“唐教授是心脏病死的!”
乐生博士道:“或者是,但是他在临死之前,却给了我们最切实的忠告!”
阮耀有点固执地道:“那是他临死之前的胡言乱语,不足为信。”
我摇著手:“算了,我看,就算我们掘下去,也不会找到甚么,就像唐月海掀开了那块石板一样,甚么也没有发现,但是却有可能带来危险,我们何必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阮耀翻著眼,心中可能还有点不服气,可是他却也想不出话来否定我的意见,只是瞪著我。
就在这时候,几下犬吠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随著犬吠声的传近,一只巨大的长毛牧羊狗,快步奔了过来,在阮耀的脚边嗅著、推擦著。
阮耀突然高兴地道:“有了,这只狗,最喜欢在地上掘洞埋骨头,这里的泥土很松,叫它来掘一个洞,看看下面有甚么。”
那只狗,是阮耀的爱犬,阮耀这样说,显然仍是不相信唐月海临死之前的警告。
事实上,要是说我和乐生博士,已经相信了唐月海的警告,那也是不正确的。乐生博士的心中究竟怎么想,我不知道,就我自己而言,我只觉得这件事,由头到现在,可以说充满了神秘的意味,几乎一切全是不可解释的。在一团迷雾之中,唐月海临死前的警告,虽然不足为信,可是也自有它的份量。
当时,阮耀那样说了,我和乐生博士,还没有表示甚么意见,他已经走向前去,用脚踢著草地,将草和泥土,都踢得飞了起来,同时,他叱喝著那头狗。
那头长毛牧羊狗大声吠叫著,立时明白了它的主人要它做甚么事,它蹲在地上,开始用前爪,在地上用力地爬掘著。
我,乐生博士和阮耀三人,都退开了一步,望著那头牧羊狗在地上爬掘著。
那头牧羊狗爬掘得十分起劲,一面掘著,一面还发出呼叫声来,泥块不断飞出来,溅在我们胯脚之上。
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头狗,对于在泥地上掘洞,有这样大的兴趣的。这时我不禁想,这头狗,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当它接触到那画有危险记号的土地时,也会产生那种突如其来,想探索究竟的冲动?
这自然只是我的想法,而且这种设想,是无法获得证实的。因为人和狗之间的思想,无法交通。
我们一直望著那头狗,它也不断地掘著,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地上已出现了一个直径有一呎,深约一呎半的圆洞,可是,除了泥土之外,甚么也没有发现。
我首先开口:“够了,甚么也没有!”
阮耀有点不满足:“怎么会甚么也没有呢?这下面,应该有点东西的!”
我为了想使神秘的气氛冲淡些,是以故意道:“你希望地下埋著甚么,一袋的钻石?”
阮耀却恼怒了起来,大声道:“我有一袋的钻石,早已有了!”
阮耀又瞪了我一眼,才叱道:“别再掘了!”
他一面说,一面俯身,抓住了那头长毛牧羊狗的颈,将狗头提了起来。那牧羊狗发出了一阵狂吠声,像是意犹未尽一样,直到阮耀又大声叱喝著,它才一路叫著,一路奔了开去。
我们又向那个洞看了一看,洞中实在甚么也没有,在整齐的草地上,出现了这样一个洞,看来十分碍眼,阮耀向站立在一旁的仆人道:“将这个洞掩起来!”
我也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阮耀忙道:“卫斯理,如果不是因为我刚才的话生气的话,不必那么急于回去。”
我笑了起来:“谁和你这种人生气!”
阮耀高兴地道:“那我们就再去谈谈,老实说,不论唐教授的死因是甚么,究竟大探险家罗洛,为甚么要将我的花园,绘成地图,这一点也值得研究,我希望能够弄个水落石出。”
乐生博士笑道:“那只有问地下罗洛了,要不是我们已将他的一切,全都烧掉了,或者还可以在他的工作笔记中,找出一个头绪来。可是现在,却甚么都不存在了,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叹了一声:“真要是甚么全在当时烧掉,倒也没有事情了,偏偏当时又留下了那幅地图!”
我们是一面说著,一面向屋内走去的,等到来到小客厅中,我们一起坐了下来。
阮耀道:“罗洛到我这里来的次数并不多,而且,他从来也没有向我说过,我的花园,有甚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我心中一动:“他从来也没有向你提及过你的花园?你好好想一想!”
阮耀先是立即道:“没有!”但是接著,他道:“等一等,有,我想起来了!”
我和乐生博士都挺了挺身子,罗洛和阮耀的花园,究竟曾有过甚么关系,对这件事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阮耀道:“是的,有一次,罗洛在我这里,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那天我在举行一个酒会,罗洛忽然问我,这一片土地,是我的哪一代祖宗开始购买的。”
我忙道:“你怎么回答他?”
阮耀道:“我说,我也不知道了,如果一定想知道的话,在这一大群建筑之中,有一处我从来也不去的地方,那是家庭图书馆,有关我们家族的一切资料,全保存在这个图书馆中。”
乐生博士也急急问道:“当时,罗洛在听了之后,有甚么反应?”
阮耀苦笑著:“我已记不起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又道:“你提到的那个家庭图书馆,现在还在?”
阮耀道:“当然在,不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进去过了,对之最有兴趣的是我的祖父,我记得小时候,我要找他,十次有八次,他在那里。后来我祖父死了,我父亲就不常去,父亲死了之后,我简直没有去过。”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我忽然想到了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可能是和整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但是也可能和整件事,有著极大的关连。
我问道:“阮耀,你祖父和你父亲,都是在壮年时死去的,是不是?”
阮耀皱著眉:“是。祖父死的时候,只有五十岁,我父亲是五十二岁死的。”
我又问道:“那么,你的曾祖呢?你可知道他是干甚么的,他的情形如何?”
阮耀瞪著我:“怎么一回事?忽然查起我的家谱来了?”
我道:“请你原谅,或者这是我的好奇心,也可能和整件神秘莫测的事有关。阮耀,在你祖父这一代,你们阮家,已经富可敌国了,你们阮家如此庞大的财产,究竟是哪里来的?”
阮耀眨著眼:“我不知道,我承受的是遗产,我除了用钱之外,甚么也不懂。”
我又追问道:“你的父亲呢?他也是接受遗产的人,你的祖父呢?”
阮耀有点恼怒:“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也未曾看到我祖父做过甚么事。”
我站了起来:“那么,你们家,是在你曾祖哪一代开始发迹的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甚么你对创业的曾祖知道得那么少?”
阮耀恼怒增加:“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祖上的发迹,是用不名誉的手段获得的。”
我笑了起来:“别紧张,就算我真有这样的意思,也与你无干,美国的摩根家族,谁都知道他们是海盗的后裔,又有甚么关系?”
阮耀怒道:“胡说!”
乐生博士看到我们又要吵了起来,忙道:“别吵了,这有甚么意思?”
我又坐了下来:“我的意思是,罗洛既然曾经注意过这一大片地产的来源,我们就也应该注意一下。我想,罗洛可能进过阮耀的家庭图书馆。”
阮耀道:“我不知道有这件事?”
我望著他:“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倒想去查一些资料,可能对解决整件事都有帮助。”
阮耀爽快得很,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乐生博士好像有点不赞成我的做法,在我和阮耀两人,都站了起来之后,他还是坐著,阮耀道:“博士,请你一起去!”
乐生博士还没有站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仆人急促地奔了过来。
阮耀有点恼怒,叱道:“甚么事?”
那仆人这才迸出了一句话来,道:“阿羊,阿羊死了!”
乐生博士本来是坐著的,可是一听得那仆人叫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就像被人刺了一锥一样,霍地站了起来,我和阮耀两个人也呆住了。
我们都知道“阿羊”是谁,“阿羊”就是那只长毛牧羊犬。这种牧羊犬,就是在瑞士终年积雪的崇山峻岭之中,专负责救人的那种。这种长毛牧羊狗的生命力之强,远在人类之上。
自然,长毛牧羊狗也一样会死的,可是,在不到半小时之前,它还可以称得上生龙活虎,在半小时之后,它就死了,这怎么可能!
我望著乐生博士和阮耀两人,他们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出奇地白,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自然知道他们想些甚么。
他们在想的,和我想的一样,唐月海死了,因为他曾掀起一块石板;那只狗死了,因为它掘了一个洞。
这两个地方,都是在罗洛的地图上有著危险记号的,唐月海临死之前,曾警告过我们,那危险记号是真的,切不可再去冒险。
如果,在地上掘洞的,是阮耀的话,情形会怎样呢?
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转开向阮耀望去,阮耀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头动著,由此可知他的心中,正感到极大的恐惧。
那仆人还睁大眼睛在喘气,我首先发问:“阿羊是怎么死的?”
那仆人道:“它先是狂吠,吠声古怪得很,吠叫了不到两分钟,就死了。”
我来到阮耀的面前:“阮耀,我们去看著这头死了的狗。”
阮耀的声音在发抖:“要去看……死狗?”
我按著他的肩:“要是你心情紧张的话,喝点酒,你不去看死狗也算了,但是我一定要去看一看。”
乐生博士趁机道:“我也不想去了。”
我向那仆人望去:“死狗在哪里?”
那仆人道:“就在后面的院子。”
我和那仆人一起走了出去,在快到那个院子的时候,那仆人用十分神秘的声音问我:“卫先生,发生了甚么事?狗怎么会死的?”
我皱著眉,道:“我也不知道。”
那仆人的脸上,始终充满了疑惑的神色,我则加快了脚步,到了那院子,我看到几个仆人围著,我拨开了两个人,看到狗的尸体。
狗毫无疑问是死了,身子蜷屈著,我拨开了它脸上的长毛,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甚么,或许我是想著著,它临死之际,是不是和唐月海一样,有著极度的恐惧之感。
但是我是白费功夫了,因为我无法看得出狗的神情,我站起身来,所有的仆人,都望住了我,我吸了一口气:“没有伤痕?”
一个仆人道:“没有,它一直很健康的,为甚么忽然会死了?”
我仍然没有回答那仆人的这个问题,只是道:“那养鱼池的花园,你们别去乱掘乱掀,千万要小心一点,别忘了我的话。”
一个年纪较老的仆人用充满了恐惧的声音道:“卫先生,是不是那里有鬼?”
我忙道:“别胡说,那里只不过有一点我们还弄不明白的事情,最好你们不要乱来。”
我讲完之后,唯恐他们再向我问难以答覆的问题,是以又急步走了回来。
当我走回小客厅的时候,我看到乐生博士和阮耀两人的手中,都捧著酒,但是酒显然没有使他们两个人镇定多少,他们两人的手,都在发抖。
阮耀失声地问我:“怎么样?”
我道:“完全没有伤痕就死了,我并没有吩咐仆人埋葬,我想请一个兽医来解剖一下,研究一下它的死因。”
乐生博士道:“没有用的,找不出真正的死因来的。”
我叹了一声,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大口地喝著,阮耀不断道:“究竟是甚么缘故?究竟是甚么原因?其实那地方,一点危险也没有!”
我大声道:“我们一定会找出原因来的,我看,我们刚才的话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请你带我到你的家庭图书馆去看看!”
阮耀仰著头,望定了我。
我又重复道:“罗洛既然曾注意过这个问题,我就希望能在你们的家庭图书馆中,找出一点头绪来。”
阮耀叹了一口气:“卫斯理,你知道么?你固执得像一头驴子。”
阮耀用这样的话对付我,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当然不会因此发怒,我只是冷冷地回答他:“有很多事,其它动物做不到的,驴子可以做得到!”
阮耀拿我没有办法,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好像很不愿意给我去参观他的家庭图书馆,他望了望我,又向乐生博士望去,带著求助的神色。
乐生博士拍了拍我的肩头:“算了,我不以为你在阮耀的家庭图书馆中,会有甚么收获,而且,很多巨富家庭图书馆中,收藏著他们家族的资料,是不欢迎外人参观的!”
我听得乐生博士那样说法,心中不禁大是高兴,因为我一听就可以听出,乐生博士表面上,虽然劝我不要去,但是骨子里,分明是在激阮耀带我去!
阮耀并不是一个头脑精明的人,乐生博士这样说了,我再加上几句话,到那时,就算我和乐生博士怎么样不愿意去,他也会硬拉我们去的!
所以。我立即像做戏一样,用手拍著额角,向乐生博士道:“你看我。怎么想不起这一点来,不错,很多这样的情形,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太不识趣了!”
我的话才一说完,阮耀已然大声叫了起来:“走,我们走!”
我几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乐生博士一面向我眨著眼,一面还在一本正经地问道:“走?到哪里去?”
阮耀气吁吁地道:“到我的家庭图书馆去,告诉你们,我的家族,并没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也找不到甚么东西!”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阮耀,你不必生那么大的气!”
阮耀瞪著眼:“事实上,我刚才的犹豫,是因为我们有一条家规,不是阮家的子弟,是不许进那地方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但是现在不要紧了,因为阮家根本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是一家之主,可以随便更改家规,来,我带你们去!”
看到阮耀这种情形,虽然那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心中却多少有点内愧之感。
我和乐生博士,都没有再说甚么,而阮耀已然向外走去,我们跟在他的后面。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阮耀家占地如此之广,因此虽然是在他的家里,从一幢建筑物,到另一幢建筑物之间,也要使用一种电动的小车辆。
我们就是乘坐著这种电动的小车子,经过了几幢建筑物,穿过了很多草地,最后,又在两幢建筑物中的一条门巷中,穿了过去,停在一幢房子之前。
在月色中看来,那幢房子,真是旧得可以,那是一幢红砖砌成,有著尖形屋顶的平房,几乎没有窗子,一看就给人以一种极阴森的感觉。
而且,这幢屋子的附近,平时也显然很少人到,因为杂草丛生,和阮耀家别的地方,整理得有条有理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们下了车,一直来到那幢房子的门前,阮耀道:“这屋子,据说是我曾祖造的,在我祖父的晚年,才装上了电灯,我还记得,在装电灯的时候,我祖父每天亲自来督工,紧张得很,其实。里面除了书之外,并没有旁的甚么,我极少上来这里!”
我已经来到了门口,看到了坚固的门,门上扣著一柄极大的锁。
我望著那柄锁:“我看你不见得会带锁匙,又要多走一次了!”
阮耀则已走了上去,拿著那具锁,我这才看清,那是一柄号码锁,阮耀转动著锁上的号码键,不到一分钟,“拍”地一声,锁已弹了开来。
乐生博士笑道:“阮耀,你居然记得开锁的号码,真不容易!”
阮耀笑道:“不会忘记的,我出生的年份、月、日,加在一起,就是开锁的号码。”
我略呆了一呆:“这办法很聪明,不见得是你想出来的吧!”
阮耀道:“你别绕弯子骂我蠢,的确,那不是我想出来的,我父亲在的时候,开锁的号码,是他的生日,祖父在的时候,是他的生日!”
我心中又升起了一阵疑惑,这个家庭图书馆,毫无疑问,对阮家来说,有著极其重要的作用,要不然,决不会郑重其事到每一代的主人,都用他的生日,来作为开锁的号码的。
这时,阮耀已经推开了那重厚厚的橡木门。
阮耀没有说错,我估计至少有三年,他不曾推开这扇门了,以致当他推开门的时候,门口的绞炼,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来。
这种声音,在寂静的半夜时分转来,更加使人极不自在。
门打开之后,阮耀先走了进去,我和乐生博士,跟在后面,门内是一个进厅,阮耀已著亮了灯。大约是由于密不通风的缘故,是以屋内的尘埃,并不是十分厚,只不过是薄薄的一层。
经过了那个进厅,又移开了一扇镶著花玻璃,古色古香的大门,是一个客厅。
阮耀又著亮了灯,在这个客厅中,陈设全是很古老的,墙上挂著不少字画,其中不乏精品,但是显然阮耀全然不将它们当一回事。
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书。
我向阮耀望去,道:“书在哪里?”
阮耀道:“整个图书馆,全在下面,这里只不过是休息室!”
他向前走,我们跟在后面,出了客厅,就看到一道楼梯盘旋而下。阮耀一路向前走,一路著灯,当我们来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已著亮了灯。
这幢屋子的建筑,真是古怪,它最怪的地方,是将普通房子的二楼,当作了一楼,而一楼,则是在地下的,我们站在楼梯口子上,向下望去,下面是一个很具规模的图书馆,四面全是书橱,橱中放满了书,有一张很大的书桌放在正中,书桌前和书桌旁,都有舒服的椅子。
阮耀一著亮了灯,就向下走去,可是,他才走了两步,就陡地停了下来,失声叫道:“你们看!”
当阮耀向下走去的时候,我们也跟在后面。我的心中,自从来到了这幢屋子前面之际,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时,这感觉更甚了!
但是,我却还没有看出,下面有甚么不妥之处来。
直到阮耀突然一叫,手又指著下面,我和乐生博士,一起站住。
阮耀的手指著那张巨大的书桌,在灯光下,我们都看到,书桌上积著一层尘,可是,却有两个手印,那两个手印之上,也积著尘,只不过比起桌面上的尘来。比较薄一些,所以虽然一样灰蒙蒙地,但是却也有著深浅的分别,一望可知!
阮耀的声音变得很尖利:“有人来过!”
的确,再没有头脑的人,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也可以知道,那是在屋子关闭了若干时日之后,有人进过了,将手按在桌子上,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手印留下来的。而从手印上,又有薄薄的积尘这一点来看,这个人来过到现在,又有相当时日了!
我忙道:“别紧张,这个人早已走了,我们先下去看看再说!”
阮耀的神情显得很激动,他蹬蹬蹬地走下去,到了桌子之旁,又叫道:“是罗洛,罗洛到过这里,桌上的手印,是他留下来的!”
我和乐生博士,也到了桌前,望著桌上的两个手印。
本来,要凭在尘上按出的两个手印,断定那是甚么人曾到过这里,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是,阮耀一说那是罗洛留下来的,我和乐生博士却立即同意了他的说法,我们两人同时失声道:“是,罗洛曾到过这里。”
我们之所以能立时肯定这一点,道理说出来,也简单得很。
罗洛是一个探险家,当他在澳洲内陆的沙漠中旅行的时候,左手的无名指上,曾被一条毒蜥蜴咬过一口。当时,他幸而立时遇到了当地的土人,用巫药替他医治,他才得以逃出了鬼门关。但是自此以后,他的左手无名指,却是弯曲而不能伸直的,这一点,作为罗洛的老朋友,我们都知道。
而现在,桌面上的那两只手印,右手与常人无异,左手的无名指却出奇地短,而且,指尖和第一节之间是断了的,那就是说,按在桌上的那人,左手的无名指是弯曲不能伸直的,是以他的双手,虽然按在桌面上,但是他的无名指却不能完全碰到桌面。
我们三人互望了一眼,阮耀很愤怒,涨红了脸:“罗洛这家伙,真是太不够朋友了,怎么可以偷进我这里来?”
我走近桌子,仔细地观察著:“阮耀,罗洛已经死了,你的问题不会有答案,我们还是来研究一下,他究竟在这里干了些甚么事的好!”
我一面说,一面也将双手,按在那两个手印之上。
我的身形和罗洛差不多高,当我将双手按上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只能站著,而且,这样站立著,将双手按在桌面上的姿势,只可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低著头,一定是极其聚精会神地在看桌面上的甚么东西。
而就在这时,我又发现,在两个手印之间,桌面的积尘之上,另有一个淡淡的痕迹,那是一个方形痕迹。
罗洛当时,双手按在桌上,究竟是在作甚么,实在是再明白也没有了,他的面前,当时一定曾放著一张纸,他是在察看那张纸上的东西。
由于纸张比较轻,所以留下的痕迹也较浅,又已经过了若干时日,自然不如手印那么明显,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得出来了。
我直起了身子:“你们看,罗洛在这里,曾经很聚精会神地看过甚么文件。
阮耀还在生气,他握著拳,并且挥动著:“我真想不到罗洛的为人如此卑鄙!”
我皱了皱眉道:“我想,罗洛那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倒想知道,罗洛在这里找到了甚么,令他感到了如此的兴趣!”
第六部:日记簿中的怪事
乐生博士道:“那应该不难,这里到处都有积尘,罗洛开过那些书橱,也很容易找得出来的!”
我和乐生博士,开始一个书橱、一个书橱仔细地去寻找,很多书橱中,放的全是很冷门的县志之类的书籍,还有很多古书,其中颇有些绝了版的好书。
阮耀来到了我的身后,跟著我一起走著,不到半个小时,所有的书橱,全都看遍了。
在这里,作为一个私人的藏书而言,已经可以算得是极其丰富的了,可是我却感到失望,因为所有的书,全是和阮氏家族无关的,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家庭图书馆”而言,竟没有家族的资料的部分!
我望著阮耀:“没有了?”
阮耀点头道:“全在这里了,但是还有一个隐蔽的铁柜,里面也有不少书,我可以开给你们看!”
他一面说,一面来到了壁炉之旁,伸双手去捧壁炉架上陈设著的一只铜虎头。
他的双手还未曾碰上这只铜虎头,就又叫了起来:“你们看,罗洛他是怎么知道我这个秘密的?”
我和乐生博士一起走向前去,的确,这只铜虎头,看来曾被人触摸过,因为上面的积尘,深浅不一。
我和乐生博士都现出疑惑的神色来,阮耀的神色,变得十分严重:“这是我们家中最严重的秘密。我一直是在父亲垂死之际,才从他的口中得知的,两地又吩咐我,这是一个重大的秘密,除非我在临死之际,才能告诉我的儿子!”
我和乐生博士互望了一眼,都觉得这件事,十分严重。因为阮家是如此的一个巨富之家,他们家里的这个重大的秘密,一定关系著许多重大的事!
我道:“在你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你难道没有打开过这个铁柜来看过?”
阮耀道:“自然打开来看过,你以为我是个没有好奇心的人?”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道:“那么,柜里有些甚么?”
阮耀叹了一声:“等一会你就可以看到了,几乎全是信,是我上代和各种各等人的通信,还有一些日记簿,当时我看了一些,没有兴趣再看下去,从此我也没有再打开过。”
阮耀一面说,一面双手按住了那只铜铸的虎头,缓缓旋转著。
在他转动那铜铸的虎头之际,有一列书架,发出“格格”的声响,向前移动,可以使人走到书架的后面,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到书架之后,墙上是一扇可以移动的门。
阮耀伸手,将那道门移向一旁,门一移开,就现出了一个铁柜来。
那个铁柜的样子,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特别之处,它约有六呎高,两呎宽,分成十层,也就是说,有十个抽屉,阮耀立时拉开一个抽屉来,道:“你们看,都是些陈年八股的信件。”
我顺手拉了一扎信件出来,一看之下,就不禁吓了老大一跳。
我之所以吃惊的原因,是因为我一眼望到的第一封信,信封上就贴著四枚海关阔边的大龙五分银邮票。这种邮票的四连,连同实寄封,简直是集邮者的瑰宝!
我以前曾介绍过,说阮耀是一个有著搜集癖的人,可是他却真正是个怪人,他不集邮,理由是集邮太普通,人人都在集,为了表示与众不同,他搜集汽车!
自然,我的吃惊,立时就化为平淡了,因为我记起进来的时候,那客厅中所挂的字画之中,其中有好几幅,价值更是难以估计的,这些邮票与之相比,无疑是小巫之见大巫了!
而那些名画,一样在蒙尘,何况是这些邮票?
我再看了看信封,收信人的名字,是阮耀的祖父,信是从天津寄出来的。
阮耀道:“你可以看信件的内容,看了之后,包你没有兴趣。”
既然得到了阮耀的许可,我就抽出了信笺来,那是一封标准的“八行”,写信人是告诉阮耀的祖父,他有一个朋友要南下,托阮耀的祖父,予以照顾的。
我放回信笺:“如果罗洛打开这只铁柜,那么,他要找的是甚么呢?”
我一面问,一面顺手将那扎信放了回去,阮耀却道:“你弄错次序了,这里的一切东西,全是编号的,信没有看头,看看日记怎么样?”
阮耀一面说,一面又拉开一个抽屉来,他皱著眉:“罗洛一定曾开过一个抽屉,有两本日记簿的编号,你看,掉乱了!”
我顺著他所指著去,毫无疑问,从编号来看,的确是有两本日记簿的放置次序,是掉转了的。
在这里,我必须补充一句,这个抽屉中的所谓“日记簿”,和我们现在人对于“日记簿”的概念,完全不同,它们决不是硬面烫金道林纸的那种,而只不过是一叠叠的宣纸,所钉成的厚厚一本本的簿子。
那时,我陡地紧张了起来:“罗洛曾经动过其中的一本!”
阮耀伸手,将两本簿子,一起拿了出来,他将其中的一本,交在我的手上,他自己则翻著另一本。
我将那本日记簿,翻动了几页,就失声道:“看,这里曾破人撕去了几页!”
阮耀伸头,向我手中看来,失声骂道:“罗洛这猪!我虽然没有完全看过这些日记的内容,但是我每一本都曾翻过,我可以罚誓,每一本都是完整无缺的!”
那本日记簿,被撕去的页数相当多,纸边还留著,我在阮耀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数了一数:“一共撕去了二十九张,而且撕得很匆忙,你看,这里留下的纸边很宽,还有半行字可以看得到。”
我将那簿子举向前,我们一起看著,日记簿中的字,全是用毛笔写的,剩下的半行字,要推侧是属于甚么句子,那确实是很困难的事。
我连忙又翻到被撕走之前的一页,去看那一天的日记,日记开始是日期,那是“辛酉秋九月初六日”,算算已是超过一百年前的事了。
那一日日记中所记的,全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老实说,抄出来也是没有意思的。
值得注意的,是日记的最后,记著一件事:
“慧约彼等明日来谈,真怪事,诚不可解释者也。”
我们三个人,都同时看到了这一行字,我一时之间,甚至忘了下面的日记,是已被撕去的,因为从这句话来看,下一天的日记中,一定记载一个叫“慧”的人,和其他的几个人 “彼等”,会来谈一件不可解释的怪事,日记中对这件怪事,是应该有记载的。所以我急于知道那是一件甚么怪事。
可是,翻到下一页之后,看到的日期,却已经是“辛酉年十月初四日”了。
我们三个抬起头来,互望了一眼,阮耀忙道:“再翻翻前面著,或许还有记著这件事的!”
我道:“我们别挤在这里,走出去看!”
我拿著那本日记簿,来到了桌子,当我将那本日记簿放到桌上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叫了起来!
摊开的日记簿,放在桌上,恰好和桌面上,那个尘土较浅的方印,同样大小!
我本来曾推测,罗洛曾在这桌前,手按在桌上,看过甚么文件的。现在,更可以肯定,罗洛当时所看的,一定就是日记簿,或许就是这本!
我们三个人一起叫了起来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在同时想到了这一点的缘故。
我将日记簿再翻前一页,那就是辛酉年的九月初五。日记中没有记著甚么,我再翻前一天,那是同年的九月初四日。
那一天,日记一开始就记著:“慧来。”
可是,只有两个字,其余的一切,就完全和这个“慧”是没有关系的了!
我望了阮耀一眼:“你是不是知道这个‘慧’是甚么人?”
阮耀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那是我曾祖父的日记,这个人,当然是他的朋友。”
我急忙又翻前一页,完全没有甚么值得注意的,再向前翻去,再翻了三天,才又有这个“慧”字出现。
这一天,日记上记著:“慧偕一人来,其人极怪,不可思议。”
我们三人,又抬头互望了一眼,阮耀顿足道:“真糟糕,怪成甚么样,为甚么不详细写下去?”
我道:“你不能怪你曾祖父的,他一定曾详细记载著这件事的,只不过已经被人撕掉了,我想,罗洛是将之带回家中去了!”
乐生博士苦笑了起来:“而罗洛的一切东西,全被我们烧掉了!”
阮耀又伸手,向前翻了一页,那一天,也有“慧”的记号,这样:“慧信口雌黄,余直斥其非,不欢而散。”
至于那位“慧”,究竟讲了些甚么,在日记中,自然没有记载。
再向前翻去,甚么收获也没有,我又往后翻,翻到了十月初九月,那一天,阮耀的曾祖父记著:“富可敌国,已属异数,余现堪称富甲天下,子孙永无忧矣。”
我望了阮耀一眼,阮耀道:“你看,我曾祖父,在一百多年之前,已经富甲天下了!”
我皱著眉:“可是你觉得么?他的富,好像是突如其来的!”
阮耀道:“你为甚么这样说?”
我翻过前面,指著一页给他看,那一页上写著:“生侄来,商借纹银三两,余固小康,也不堪长借,拒之。”
我道:“你看到了没有,不到一个月之前,他在日记中,还只是自称小康!”
阮耀瞪著眼,这是再确凿不过的证据,他自然无法反对的。
阮耀呆了半晌,才道:“在不到一个月之间,就算从事甚么不法的勾当,也不可能富甲天下的。”
我道:“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说,令曾祖的发迹,是突如其来的。”
阮耀赌气不再出声,只是翻著日记簿,那个“慧”再也未曾出现过。
我们翻完了这一本日记簿,乐生博士立时又取过了另一本来,可是那一本,对我们更是没有帮助了,那一本日记簿中,所记载的。全是阮耀的曾祖父突然变成了钜富之后的事情。
阮耀的曾祖父,在变成了钜富之后,建房子,化钱,几乎凡是大笔的数字支出,都有著纪录,我们草草翻完了这本日记簿,互望著,阮耀搔著头:“奇怪,大笔的支出,都有著纪录,但是,我现在所有的这一大幅地,是从甚么人手中买进来的,为甚么日记上一个字也未曾提到过?”
我呆了一呆,阮耀这个人,要说他没有脑筋,那真是没有脑筋到了极点。但是,有时候,他提出来的问题,也真足以发人深省。这件事的开头,根本就是因为阮耀的一个问题而起的 当时,阮耀的手中,抓著一幅地图,他问:地图上的金色是甚么意思?
这时,他又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来,我和乐生博士两人互望了一眼,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的确,甚么支出,只要是大笔的,都有著记载。照说,阮耀他的曾祖,突然成为暴富之后,他买下了那么一大片土地,就算当时的地价再便宜,也是一笔大数目,何以竟然未曾提及呢?
一想到这里,非但阮耀搔著头,连我也搔起头来,乐生博士道:“可能是令曾祖一有了钱,立即就将这片土地买下来的,日记曾被撕了十几二十天,可能买地的事情,就纪录在那几天之中!”
我和阮耀两人一齐点点头,在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之前,乐生博士这样说,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我略想了一想,道:“现在我们的思绪都很乱,让我来将整个事归纳一下,将归纳所得的记下来,好不?”
阮耀摊著手,表示同意。我拉过一张纸来,一面说,一面写下了以下几点。
(一)大探险家罗洛,以阮家花园,绘制成了一份四百比一的探险地图,将其中一幅地,涂上金色(已知那是一座亭子的亭基),并在其周围的若干处地方,注上危险的记号,这种危险的记号,在探险地图上的意义而言,是表示探险者到达该处,可能遭到不测之险而丧生。
(二)在地图上注有危险记号之处,表面看来,一无可奇,但是当人站在该处之际,会有发掘的冲动,而且一经触动该处,就会招致神秘的死亡。
(三)罗洛可能是根据阮耀曾祖的日记,绘制成这幅神秘的地图的。
(四)阮耀的曾祖,在生前,曾遇到过一件极其奇怪、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的真相已不可知,因为记载著有关这件事真相的日记,已被人(极可能是罗洛)撕去。但是和这件神秘事件有关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叫“慧”,还有几个陌生人。
(五)这件神秘的事,使阮耀的曾祖,突然致富。
我写下了这五点之后,给阮耀和乐生博士两人,看了一遍,问道:“你们有异议么?”
他们两人都点头:“没有。”
我拿著纸:“我们虽然已发现了这五点,但是对整件事,仍然没有帮助,因为我们所有的问题,还不止五个,我再将它们写下来。”
我又一面说,一面将问题写下来。
问题一:罗洛绘制这幅神秘地图的用意何在?
问题二:为甚么看来绝无危险之处,却真正蕴藏著令人死亡的危险?
问题三:使人和狗神秘死亡的力量是甚么?
问题四:阮耀曾祖当年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是甚么?
问题五:“慧”和那个陌生人是甚么人?
问题六:阮耀曾祖父何以在神秘事情中致富?
问题七:
当我写到“问题七”的时候,阮耀插口道:“其实,千个万个问题,并起来只有一个,为甚么在地图上,涂著一块金色?”
我将这个问题写了下来:“是的,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最简单和最直接的方法,是将你花园中那座已被拆除的亭基再拆除,并且将之掘下去,看看究竟是为了甚么原因!”
乐生博士勉强笑道:“谁不知道那是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可是那样做,会有甚么后果?”
我苦笑著,摊著手:“我不知道,唐教授死了,一头壮得像牛一样的狗也死了,他们的死亡,是由于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不知道如果照我的说法去做。会有甚么后果,所以我们不能照这个办法进行!”
阮耀叹了一声,道:“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不能实行,转弯抹角,又不会有结果,我看,我真快要疯了,该死的罗洛!”
我心中,也不禁在诅咒该死的罗洛,阮耀又道:“那是我们自己不好,做朋友做得太好了,罗洛临死之前的那个古怪的嘱咐,如果我们根本不听他的话,那么在他的遗物之中,一定可以找出答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