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规  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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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科学巨人之死   一封很长的电报,放在我的桌上,我已经看了三遍,仍然不禁皱眉。

  电报的内容,说出来倒也很普通,如下:“卫斯理先生,我们亟盼望你能来到维城来,有一件很令我们头痛的事,要请你解决。推荐你的人是田中正一博士,他说只有你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如果决定前来,请通知我们,维城科学家协会谨启。”

  维城离我居住的城市,隔著一个大洋,我自然知道这个城市,它以学术气氛浓厚而著名于世,其情形就像维也纳是音乐之都一样,维城可以说是现代科学之都。

  至于电报中提到那位田中正一博士,是我曾见过几次,但是并不太熟,而且不甚喜欢日本人味道太浓。

  这就是使我一面读电报,一面皱眉的原因!一个我不太熟的人,一个我从来也没有接触的科学家团体,忽然邀请我前去,这实在是太突然了!

  我叹了一声,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电报,我实在不想答应,虽然在这封电报之后,可能真有著一件神秘的事情在,但如果每一封同样的电报,或是同类的信件,我都要加以理会的话,那实在太应接不暇了。

  我顺手拿起了一张纸,准备起草一封回电,拒绝这个科学家协会的邀请,就在这时候,白素推门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就道:“你可知道维城科学家协会的成员,是一些甚么人?”

  我笑了起来:“你已经去查过了?其实,不必查,也可以知道,全是第一流的科学家!”

  白素笑著:“但是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协会的成员,有百分之二十七,得过诺贝尔奖金。这样的一个协会,能邀请你去,实在是你的光荣!”

  妻子总是以为自己的丈夫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也唯有这样的妻子,才是好妻子),白素也不例外,我抓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想你弄错了,这些科学家,满脑子都是方程式,原子结构,和他们打交道,可以说是最乏味的事情了!”

  白素道:“看来,他们有看他们不能解决的困难,所以才来求你的”

  她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他们全是对人类有极大贡献的人,他们有了困难,你难道不准备去帮助他们?嗯?”

  白素望著我,我不禁笑了起来,白素有时候,想法是很特别的。

  我道:“要是你去,我们当作旅行,去散散心!”

  白素却摇头道:“我不去,和这种科学家在一起,你刚才不是说过,是很乏味的?”

  我伸了一个懒腰:“好,不过,我先要和那位推荐我的田中正一,通一个电话,看看究竟是甚么事情,值得去的才去。”

  白素欣然道:“好,我替你接长途电话。”

  她一面说,一面已拿起电话来,拨著号码。我站了起来,在迅速地转著念。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想测验一下自己的推理能力,来预测一下,在维城的科学界人士之中,究竟发生了甚么特别的事,以致非要我去解决不可!

  我作了几个假设,但是想深一层,却又觉得可能性不大,这时,长途电话已叫通了,白素将电话听筒递了给我,我等了一会,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田中教授就快来了,请你再等一会!”

  我一面等著,一面看看桌上的钟,还好,我只等了一分钟左右,就有人来听电话了,我听到了我并不很熟悉的声音:“田中正一,哪一位?”

  我和这个日本人并不是十分熟,只不过以前见过几次而已,所以我也没有甚么客套话可以对他说,我报了自己的姓名:“我收到了你们科学协会的电报,请问,需要我解决的是甚么事?”

  田中正一听到我的名字,呼吸就急促起来,我才一讲话,他就急不及待地道:“卫先生,请你一定来我们这里,我知道,你可以解决这件事!”

  我有点气恼:“我首先要知道,是甚么事!”

  田中正一道:“很难说,我们认为是一桩谋杀案,但是警方却不受理我们的意见,认为是自杀案,所以,我向大家推荐你去调查!”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提高了声音:“田中先生,你将我当作是一个私家侦探,那是一个错误。”

  田中正一的声音很急促,他连声道:“不!不!记得你对我说过,对于不可理解的事,你都有兴趣,或者,你知道死者是谁,你会更有兴趣!”

  老实说,我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只是懒洋洋地问道:“谁?”

  田中正一道:“康纳士博士!”

  我陡地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康纳士博士的自杀,是轰动世界的大新闻,这位被誉为现代科学界最杰出的人物,死年不过五十二岁,他是自杀的,通讯社对他的死,有看极其详细的报导,这种报导,除非是身在新几内亚的吃人部落之中,不然,谁都可以读得到的!

  根据报导来看,康纳士绝对是自杀的  关于他死时的情形,留到以后再详细叙述

  但是,何以科学家协会认为也是被谋杀的呢?

  如果这样一个人物是被谋杀的话,那么,所牵涉的一定十分广泛,也极有可能,涉及肮脏的政治斗争,因为康纳士研究的是尖端科学,他最近的研究课题,并且已取得了成功,是越洲火箭的安全降落问题,根据报导,这一项研究,如果获得完全成功,那么,人类的远程交通面目,将彻底改观  

  这一来,超音速飞机,会变成废物,二十倍音速的火箭,会代替现在的飞机,美洲和亚洲之间,两小时就可以来回!

  康纳士博士实在是一个太特殊的大人物!

  我吸了一口气:“据通讯社的报导,他是自杀的,你们掌握了甚么证据?”

  田中正一道:“有,但是不能说是确凿的证据,那是一卷影片,我们希望你能来看看!”

  我考虑了三十秒钟:“好的,我来!”

  田中正一连说了七八声“谢谢”,我已放下了电话,转过身来。

  白素正睁大眼望著我,我摊了摊手:“真想不到,我竟会和这个科学界巨人的死,发生关连!”

  白素的神情很紧张,刚才,是她怂恿我去的,但这时,她也知道,事情和康纳士博士的死有关,她自然也可以想到,这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可能隐伏著难以言喻的凶机,是以她倒反而犹豫起来了!

  我甚至可以知道,她想说些甚么,所以,我不等她开口就道:“我已答应了他们,不能再改口了!”

  白素低叹了一声:“答应我一件事!”

  我望著她,白素道:“如果你初步调查的结果,证明事情不是你个人的力量所能解决的,那立时放手!”

  我明白她所说的“不是个人力量所能解决的”是甚么意思。她是指如果康纳士之死,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时,我就不该再管下去。

  我点了点头:“好的,事实上,我相信通讯社的报导不至于错,康纳士是自杀的,那些科学家,忽然要客串起侦探来,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白素笑道:“你也别看不起科学家,他们都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他们既然有所怀疑,一定是有道理的!”

  我也笑了起来,道:“但愿如此!”

  远行对我来说,自然不算甚么,但是这一次,当飞机横越太平洋的时候,我心中却至少有点不自在的感觉,因为我在动身之前,又搜集了康纳士博士自杀的全部资料,详细地研究过。

  我研究的结果,康纳士博士的死,可以肯定是自杀的,我并不明白这些科学家在怀疑甚么。

  我到达维城机场,是中午时分,当我走出机场闸口之际,我就看到田中正一,和另外三个人在一起,那三个人的年纪,都不过在三十上下。

  但是在维城,就算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你也决不要小觑他,可能他已经发表过一篇以上震鵹世界的论文。田中正一向我迎了上来,那三个人跟在田中正一博士的后面。

  田中正一向我介绍,果然,那三个人全有了博士的衔头,一个满头金发,样子很漂亮,像是电影明星的,是原子动力学博士赖端。一个身子开始发胖,有点秃头的,是金石研究的有名人物,奥加博士,另一个瘦长个子,看来像是吉普赛人的,则是力学博士安桥加(这名字很古怪,后来证明他确是吉普赛人)。

  我和他们分别握手,和他们一起步出机场,我是性急的人,在一起向外走出之际,我就道:“各位,我已详细研究过康纳士博士之死的报导,我认为,他实实在在,是自杀的!”

  明星一样的赖端,向我笑了笑:“如果你到康纳士博士的住所去看一看,那么,那更可以肯定,他是自杀而死的!”

  我陡地一呆:“那么,你们何以怀疑他是被谋杀的,和我在开玩笑?”

  安桥加摇头道:“不,我们没有证据,但是,却有怀疑,所以才请你来的。”

  田中博士插言道:“我们会根据第一流私家侦探的收费标准,付费用给你!”

  我笑了起来:“如果事情是能够引起我个人兴趣的话,我不会要你们的钱!”

  半秃头的奥加道:“你甚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我道:“立时就可以开始!”

  这时,我们已经步出了机场,来到停车场,安桥加道:“如果你立时可以开始,那么,我们先陪你到康纳士博士的住所去看看。”

  奥加道:“然后,我们给你看我们所怀疑的根据,再以后,你就要单独工作了,因为我们都很忙,实在没有法子陪你!”

  我笑了笑:“如果是一件曲折离奇的谋杀案,你们陪我也没有甚么用处。”

  他们四个人一起笑了起来,田中先走了开去,不一会,驾著一辆大房车,驶了过来。

  科学家虽然不是很有趣味的一种人,但是,由于他们都受过严格科学训练之故,他们都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他们都知道,科学是全人类的,绝无国界之分,一个真正服膺科学的人,决不会斤斤计较甚么国家的科学成就是如何如何。科学家首先需要有伟大的胸襟。这种胸襟,必然超越世俗者对于国家的观念。

  我们五个人同坐在一辆车中,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吉普赛人,漂亮的赖端来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而奥加是爱尔兰裔的美国人,再加上我,我就丝毫感不到车中有任何国家的界限存在。

  车子由田中驾驶,一直驶向郊外,半小时之后,我已看到了康纳士博士的那幢房子。

  我以前未曾实地见到过这幢房子,但是我却看过这幢房子的照片,而且,有一本杂志,还绘出过这幢屋子的平面间隔图。

  我挺了挺身子,那房子并不大,但是空地很多,屋子的一半,完全隐在树木中,屋子是红松木搭出来的,很有情调。

  当车子驶上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时,就闻到了一阵红松木的清香。

  这时,车子被两个人拦住了去路,安桥加低声告诉我:“他们是国家安全署的人员!”

  这一点,我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如果像康纳士这样的人物,死了之后,政府方面不加注意,那反倒是怪事了!

  那两个国家安全署的人,低头向车厢中看看,他们显然认识四位科学家,是以,疑惑的眼光,便停在我的身上,一个道:“这位是”

  奥加道:“这位卫斯理先生,是我们特地请来作调查工作的!”

  那两个保安人员皱著眉:“有甚么好调查?”

  奥加博士道:“就算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我们也希望得知自杀的原因!”

  那两个保安人员显然不怎么敢得罪科学家,他们直起了身子,挥了挥手。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直到屋前,停了下来。

  那屋子建筑得很精巧,保养得也很好,我们下了车,另一个保安人员显然已接到了刚才那两个保安人员的无线电通知,立时打开了门,让我们进去。

  进厅之后,就是一个相当大的会客室。其实,那不能称之为会客室,只是一间书房,大得出奇,不但四面的书架上放满了书,连地上、椅子上,几乎所有可以放书的地方,也都堆满了书,看来有点凌乱。

  田中正一指著那些随便堆放著的书:“这里原来就是这样子的,自从康纳士博士死后,完全没有动过!”

  我才进屋子,对一切都不了解,自然也无法发表进一步的评论,我只好道:“他一定是一个喜欢书的人,我猜地的性格,也一定很孤僻!”

  奥加点头:“可以这样说,他一直独身。”

  安桥加耸了耸肩:“他甚至不许他的管家妇收拾这些杂乱无章的书!”

  我笑了笑:“那不稀奇,很多人都喜欢凌乱,不喜欢太井井有条。”

  我们一面说著,一面穿过了这个会客室,那保安人员跟在我们的后面,没有说话。

  我们来到了一扇橡木门前,停了下来,田中正一伸手去推门,门锁著,那保安人员立时走向前来,打开了门,门内是一间工作室,或称书房。门打开,我一眼就看到一张极大的写字台;写字台上,也堆满了书,室内的光线相当黑,窗帘很厚,将阳光遮去了百分之八十。

  当我回头,想和田中博士说话的时候,我又看到,那三寸厚的橡木门上,有一个很大的门栓,但是门栓的另一边,却已被撬去,连带门框上的木头,也裂下了一大片。

  这情形,我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但是我早是很熟悉的了,因为我读过有关康纳士博士自杀的一切详细报导,康纳士博士的尸体,是在撞开了这扇门之后,才被发现的,也就是说,他死的时候,门是自内反栓著的。

  我们都走了进去,奥加挥著手:“卫先生,你对这间房间,不会陌生,本世纪最伟大的科学天才,就死在这里”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有点戏剧化地,伸手指向写字台后,那张宽大舒适的椅子。

  我点头:“是,他是注射了一种毒药而死的,死因是心脏麻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田中正一叹道:“是的,门反栓著,他喜欢静,所有的窗,全是双重的,可以隔音,只有他一个人在室内,而且所有的窗,也全反栓著。”

  我望了他们三人一眼:“如果你们认为康纳士博士是死于被谋杀的,那么,这就是推理学上,最难处理的‘密室谋杀案’了。”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三位科学家,只是现出了无可奈何的神态来,但是那位保安人员,却在不耐烦地耸著肩,我相信,如果不是为了礼貌的话,他一定会大声纵笑了起来,笑我推定这是一桩神秘的谋杀案。

  我并不理会那保安人员的态度,拍著椅子旁的地毯:“致命的注射器,就落在椅子之旁,注射器上,只有死者一个人的指纹!”

  我请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而且,药房的售货员,认出了康纳士博士,是他前一天,向药房购置这种毒药的!”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这三位科学家,连向科学家协会推荐我来调查这件案子的田中正一,也都不断地点著头。

  他们当然只好点头,因为我所说的话,全是事实,全是我在详尽的报导中看来的。

  我略停了一会,书房中很静,可以互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声。

  我走过去,拉开了厚厚的窗帘,使房间变得明亮,然后,我花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去检查窗子。我随即发现,这五分钟时间是白费的,因为决不可能有人,在跳窗而出之后,再将窗子自内栓好。

  我站在窗前,向窗外的草地、树木、略望了片刻,转过身来:“三位,照我看,国家保安机关的结论是正确的,康纳士博士死于自杀,这一点,实在是不容许怀疑的结论!”

  奥加、安桥加和田中正一三人,互望了一眼。

  我又道:“我不明白的是,何以你们还会有怀疑,你们根据甚么来怀疑呢?”

  安桥加大声道:“我们当然是有根据的,我们得到了一大卷影片”

  他讲到这里,田中正一就打岔道:“安,你还是从头说起的好!”

  奥加则道:“我们可以坐下来,不必站著。”

  我点了点头,心中十分疑惑,因为,康纳士死于自杀,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所获得的证据是甚么呢?

第二部:大批跟踪拍摄的影片

  我们都坐了下来,安桥加道:“首先,得从亨利说起,亨利是一个报僮,今年十四岁。”

  我皱著眉,并不打断他的话头。

  安桥加向我望了一眼:“亨利可以说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很勤恳向上的少年人,在康纳士博士死后的第三天,他忽然拿著一大包东西来找我,那一大包东西,是牛皮纸包著的。”

  安桥加说得十分详尽,虽然我心中有点嫌他说得太远,但是我还是不出声。

  安桥加又道:“当时,亨利的神情很兴奋,他对我说,教授,你看我捡到了甚么?我告诉他:“不论你捡到甚么,最好交给警方。’亨利说:‘我拆开来看过了,这里面是许多卷电影软片,很小,不像普通的电影。’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神秘地笑了一下。”

  安桥加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你知道,现在,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很懂事了,他在暗示甚么,我也很可以明白,我当时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告诉他最好不要来麻烦我,但是亨利却坚持要将这大包东西,先放在我这里。我当时很忙,我想,不妨暂时答应他,等到有空时,再来慢慢向他解释,应该如何正确处理拾到的东西,所以我就让他将这包东西,放在我的住所。”

  安桥加吸了一口气,停了片刻,我仍然不出声,因为他还未曾说到正题,我也不催他。

  安桥加在停了片刻之后,道:“一连两天,亨利都没有再来找我,恐怕他也忘记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到我这里来闲谈”

  安桥加指了指田中和奥加两人,又道:“在我们闲谈中,我提到了亨利拿来的那包胶片,奥加提议放来看看,我们反正没有事,就取了出来,当取出来之后,我才发现,这些电影胶片,全是超小型的,比之我们普通用的八厘米电影,要小得多,非要用特别的放映机才能放映。而且,这种起小型的电影软片,很少人用,一般来说,只有科学上的用途,才会使用到。”

  田中正一像是怕我不明白,解释道:“譬如,植物学家要用电影来纪录植物的成长过程,便往往用这种软片来拍摄,如果每分钟自动拍一格的话,那么,植物生长的三十天过程,就可以在几分钟之内,现在银幕上。”

  田中正一一面说,一面望著我,我点头道:“我明白这种情形。”

  安桥加道:“当时,我们就都被这一大包软片,引起了好奇心,因为如果这些电影软片,是用作田中博士刚才所说的那种用途的话,那么,估计足可以记录一年或者甚至两年,某一种东西的活动情形了。我家里没有这种超小型的放映机,但是科学协会有,所以,我们带著那一包电影软片,到了科学协会。”

  奥加摊著手:“安,我以为再讲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卫先生已经知道了我们发现那一大包电影软片的经过,现在,我们是请卫先生去看那些电影!”

  我道:“如果这些电影,足以证明康纳士博士之死,是有其它原因,那么,它们应该在国家保安机构了,怎么还会在你们手中?”

  奥加道:“是的,我们将之交给国家保安局,但是保安局退还给我们,说这并不足以证明康纳士的死,另有他因,所以还在我们这里。”

  我并没有问这些电影的内容是甚么,虽然我是一个性急的人,但是,我立时就可以看到这些电影的全部内容了,现在问来,又有甚么用?

  我们一起站了起来,那位保安人员恭送我们出去,锁上了门,我们全不出声,一直到了科学协会门口,奥加才道:“我们已通知了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会员,和你一起,再重看那些电影,你不介意么?”

  我道:“当然不介意!”

  田中正一补充道:“因为他们都急于听取你的意见,所有电影放映的时间,是六小时零十一分钟,希望你别感到气闷!”

  我呆了一呆,要看那么长时间的电影,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电影的内容,是和一个举世闻名的科学家有关的话,那恐怕也不会感到气闷的!

  我们一起进了一个相当大的客厅,果然,已有三十来个人在了,科学家办事是讲究效率的,田中正一并没有一一替我介绍他们,只是介绍了我,然后,就打开一只相当大的木箱来。

  在那只木箱中,整齐地排列著一卷又一卷的电影软片,他道:“这是经过整理的结果,每一卷都记录看日期,一卷软片,是十天的过程。”

  我点了点头,这时,我有点心急起来了:“请快点放映!”

  田中正一博士向一个工作人员招呼了一声,那工作人员推过了一具放映机来,对面墙上,立时垂下了一幅银幕,窗帘拉上。大厅中人很多,可是在光线黑下来之后,没有人出声,接著,放映机传出了“沙沙”的声响,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首先出现在银幕上的,是许多行人,那些行人的行动方法,都很古怪,我知道,那是每一分钟,自动拍摄一格而成的电影,所造成的效果,看起来,每个行人,都像是会轻舟功夫一样,在那里飞速行进。

  接著,便是叠印的字幕,那一组数字,显然是一个日期,那是:一九七○、二,二

  十二。

  一九七○年二月二口到二月十二日,自然就是这卷电影所要表达的时间,然后,我在银幕上看到了康纳士博士。

  我看过康纳士博士的相片许多次,所以一眼就可以认得出他来。

  康纳土博士杂在行人之中,提著公事包,匆匆地走著,他的行动,和其他人一样,只不过显而易见,镜头是对准了他来拍摄的。

  在电影中看来,康纳士博士忙得像小丑一样,一会儿进了一幢大厦,一会又出来,然后上了车,到了学校,然后又离开学校,回到家中,然后,又从家中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重覆了十遍之多,这卷电影软片,才算是放完了。

  接著,便是第二卷,一开始,也有一组代表日期的数字,这一次是一九七○、二,十三  二十二。

  那是紧接著上一卷的,时间也是十天,电影的内容,几乎和上一卷,没有分别,镜头对著康纳士博士,康纳士博士在路上走,在驾车,回到家中,到学校,到一些科学机构去。

  然后,便是第三卷。

  第四卷、第五卷,一直是那样,等到放到第十五卷的时候,我实在有点丧失耐性了,我大声道:“以后的那些,全是一样的么?”

  田中正一道:“可以说全是一样,所不同的是,康纳士到过另一些不同的地方,例如,他曾去郊外垂钓几天,那是他每半年的例假,也全被拍了进去。”

  我站了起来:“行了,可以不必再放下去了!”

  操纵放映机的人,立时停止了放映,电灯著亮,我看到所有的人站起来,一个年轻人问道:“只看了一小半,你就有了结论了么?”

  我呆了一呆:“既然全是一样的,为甚么还一定要看下去!”

  那年轻人望著我,一副想说甚么,但是又有点说不出口的样子。

  我对他笑了笑:“年轻人,你心中想说甚么,只管说。”

  那年轻人道:“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认为你的态度是不科学的,因为你只得到了一半,就想凭此来推测全部,对不对?”

  我呆了半晌,心中不禁暗自觉得惭愧,心想能在科学上获得这样高的成就,决非幸致,单是这分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科学精神,岂是我这个逢事想当然的人,所能学得会的?

  我呆了半晌,田中正一像是怕我觉得难堪,正想出来打圆场,我已经道:“这位先生说得对,我们再看下去!”

  田中正一忙又挥了挥手,放映机继续“沙沙”作响。

  全部电影软片一起放完,时间是六小时十一分,在我叫停止放映的稍后时间中,我们都以三文治裹腹。

  下半部的电影,和以上那些,真是一样的,记录著康纳士博士,在屋子之外的一切行动。

  而到最后一卷,时间是一九七二,二,一。

  也就是说,恰好是一年。

  在整整的一年之中,康纳士博士,在户外的全部活动记录,以每分钟一格的拍摄方法来拍摄。

  等到电灯再度著亮时,所有人仍然望著我,我发现人已增加了很多,增加的人,自然是放映的中途进来的。这一次,所有望著我的人,神情不再是讶异,而是急切地想在我口中获知我的结论。

  我开门见山地道:“各位,从我们刚才所看到的电影中,可以说明一个事实,在这一年之中,有人每天不间断地,以极大的耐性,在注意著康纳士博士的行动,并且将之记录下来。”

  所有的人,都有同意的表示。

  我又道:“要做这件工作,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付出巨大的人力、物力,决不会有甚么人,没有目的而去做那样的事!”

  所有人的神情,对我的话,仍表同意。

  我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各位为甚么会怀疑康纳士博士的死不是自杀了,各位是认为既然有人一刻不停地跟踪他达一年之久,那么,很可能目的就是在杀害康纳士博士!”

  客厅中响起了一阵嗡嗡声,但随即又静了下来。

  田中正一道:“不错,我们正那样想。”

  我又道:“但是各位可能忽略了一点,这些电影之中,所记录的,全是死者户外活动的情形,他一进屋子,就没有记录,如果有人要将这些记录作为暗杀行动的参考,康纳士博士,不应该死在屋内!”

  安桥加苦笑道:“安全局也是那样说。”

  我又道:“而且,也决计不需要记录一年之久,就在第一卷软片的那十天之中,就可以有一百个以上的机会,用一百个以上不同的方法,去杀死康纳士博士了。”

  所有的人,都不出声。

  我摊了摊手:“这些影片,只能证明在这一年之中,康纳士博士,曾被人密切注意过行踪,但不能证明他被谋杀!”

  客厅中又响起了一阵私议声,然后,奥加道:“找到跟踪、注意康纳士博士的人,对我们有很大的用处,我们在科学上的贡献,或许比不上他,但是我们绝不想在暗中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将每一个行动都记录下来。”

  我有点明白科学协会请我来的原因了。

  老实说,康纳士博士之死,死于自杀,从调查所得的种种证据来看,根本是无可怀疑的。

  但是,在看了这些影片之后,不是说没有疑点了,疑点是:谁拍了那些电影?拍这些电影的目的是甚么?

  我停了片刻,向安桥加望去:“我可以调查这件事,但是我相信安全部门,一定也调查过了,事实上,一个如此著名的科学家,长期来被人跟踪、摄影,这是一件绝不寻常的事。”

  安桥加道:“是,但是安全局的调查,却没有结果。”

  我道:“你还未曾告诉我,亨利是在甚么地方,找到这一大包影片的。”

  安桥加道:“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的!”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他不肯说?”

  安桥加苦笑道:“不,自从那天,他将这包影片交绐了我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他失踪了!”我再怔了一怔,一个少年失踪了,这其中,自然有看极其浓厚的犯罪意味在!

  看来,事情又另生了枝节,也可以说,事情多了一项可以追寻的线索  从调查亨利失踪著手。亨利的失踪,自然与这件事有关。

  我道:“安全局没有找他?”

  安桥加道:“找过的,但没有结果。”

  我双眉打著结,安全局调查都没有结果的事,我去调查,可能有结果么?

  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总引起了我极度的好奇心,我决意去调查。我大声道:“各位,我保证,我会尽力而为,但不一定有结果。”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我们每一个人所做的,都是那样。”

  我打了一个呵欠:“对不起,我要休息了,各位,再见!”

  仍然是田中正一,安桥加和奥加三人,送我出来,一直送我到酒店。

  我先和白素通了一个长途电话,化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将一切和她讲了一个梗概,然后,我洗了一个澡,躺了下来。

  可是,我却完全睡不著。

  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这一点,已是毫无疑问的事,种种证据,都指出他是自杀的:他是因为注射毒药致死,他事先在药房购得这种毒药,而注射器上,又只有地一个人的指纹。

  而且,康纳士死在他的工作室中,当时,所有的门窗,都自内紧拴著,绝没有人可以杀了人之后走出来,而门窗仍然维持这个样子。

  但是,我化了六小时的时间,所看到的那些影片,又作如何解释呢?

  这些影片,证明在过去一年之内,只要康纳士博士在户外,就有人对他进行跟踪摄影,这个人这样做,目的是为了甚么?

  如果说这个人的目的,是要害康纳士博士,那么,在这一年之中,他有他数次下手的机会,只要有一支有灭音装置的远程来福枪,他可以杀死康纳士博士而逍遥法外,而这种枪,在这个国家之中,随时可以购得。

  当然,如果现在康纳士博士是被杀的,凶手更可以不受丝毫的怀疑,可是,在甚么样的布置之下,可以达到现在这样的效果?从现在的情形来看,康纳士博士,百分之一百是自杀的!

  我心中很乱,想来想去,只归纳出了一点,那便是,无论如同,总得先找出那操在过去的一年中,不断对康纳士博士进行跟踪、摄影的人来,才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而要找到这个人,必需先找到发现这些电影的报佣亨利,亨利失踪了,他的失踪,可能是整件事的一大关键。我决定先从找寻亨利开始。

  有了决定之后,我才勉强台上眼,睡了片刻,等到醒来时,天还没有亮,但是我却再也睡不著了,而且,我要寻找的人是一个报僮,我也必须早起才行。

  我离开酒店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街道上很静,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条街,街边有不少醉汉,宿酒未醒,抱著酒瓶,睡在路边。

  这些醉汉,并不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从他们身上的衣服来看,他们显然有著良好的收入。事实上,有不少醉汉,就躺在华丽的车子中,生活在这样一个富有学术气氛的城市之中,有良好的收入,为甚么不好好回家主,反要醉倒在街头,这真使我莫名其妙。

  我一直向前走著,直到遇到了第一个骑著自行车,车后堆了一大全报纸的少年人。

  我向那少年人招了招手,可是那少年并不停车,只是减慢了速度,在我身边驶过,大声问道:“先生,有甚么事情?”

  我道:“我想找一个人,和你是同行,他叫亨利!”

  那少年头也不同,便向前驶去,大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甚么,我很忙!”

  那少年驶走了,我搔了搔头,没有办法拦住他,只好继续向前走著。

  不一会,有第二个报僮,也骑著自行车驶来,这一次,我学乖了,我取出了一张十元纸币来,向他扬了一扬:“喂,年轻人,回答我三个问题,这张钞票,就属于你的!”

  那少年吹了一下口哨,停了下来,用奇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他望了我半晌,才道:“你没有喝醉?”

  我道:“当然没有,我要找一个人,叫亨利,和你是同行。”

  那少年点头道:“是,亨利,我认识他,满面都是雀斑的那个,是不是?”

  我在田中正一处,看到过亨利的相片,那少年显然是认识亨利的,我心中十分高兴:“对,就是他,他在甚么地方?”

  那少年道:“我已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大约两个星期,先生,你第三个问题是甚么?”

  我呆了一呆,这是一个甚么都讲究效率的国家,赚钱自然也不例外,我笑了一下:“亨利住在甚么地方,你能告诉我?”

  那少年笑了起来:“可以,他住在乔治街,二十七号A,那是一条很小的横街,你从市立公园向前走,第六条横街就是了,他和他的姐姐一起住!”

  那少年讲完,伸手自我的手中,接过了那张钞票,吹著口哨,骑著自行车,走了!

  我呆立了片刻,这时,天色已然大明,阳光射在街道上,我看到警察开始在弄醒倒卧街头的醉汉,我信步来到了一个警察身前,看见他已将一个中年人扶了起来,用力在推他,那中年人还是一片迷迷糊糊的神气,但是却已可以自己站立,不多久,他就脚步踉跄地走了!

  那警察回过头来,向我望了一眼:“你能相信么,这样的醉汉,当他清醒的时候,够资格和爱因斯坦讨论问题?”

  我好奇地问道:“这位先生是科学家?”

  那警察道:“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科学家,刚才那位先生,是大学教授!”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一辆华丽的汽车,车中驾驶位上,有一个人侧头睡著,白沫自他的口角挂下来,那警察用力澎澎地拍著车顶,向我道:“这位也是教授,我每天早上,要叫醒十七八个这样的人!”

  我随口问道:“他们为甚么这样喜欢喝酒?”

  那警察瞪大了眼,像是我问了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一样,大声道:“不喝酒,你叫他们干甚么?他们满脑子都是方程式,一点时间也不肯浪费,为人类的科学发展而生活,只有醉了,才能使他们得到休息!”

  车中的那人已醒了过来,他先用迷茫的眼神,望著那警察,然后,抱歉地笑著,问道:“甚么时候了!”

  那警察告诉了他时间,那人“啊”地一声,道:“我要迟到了!”

  他立时驾著车,以相当高的速度,向前驶去。

  我向那警察,再详细问了乔治街的去法,知道并不是很远,我决定步行前往。

  这时,整个城市都苏醒了,街上的行人、车辆,多了起来,看来每一个人都十分匆忙,都在争取每一秒钟的时间,急急地在赶路。

  这时候,看来整个城市,都充满了生气,怎么也想不到,在天未亮之前,会有那么多人,醉倒在街头。

  不一会,我已走过了公园,沿著宽大的人行道,经过了好几条横南,才看到了乔治街。

  几条横街,历史全都相当悠久了,建筑很残旧,看来都有七八十年历史,可能是这个城市成立不久之后,就造起来的。

  我沿街向前走著,一大群学童,嬉笑著在我的身边经过,我找到了二十七号A,站在门口,看到一个主妇,推开门,取了门口的两瓶牛奶,我连忙踏上石级:“早,我想找亨利,一个少年人。”

  那主妇打量了我一眼,推开了门,指了指楼梯下面,也没有说甚么,就自顾自上了楼。

  我跟著走进去,走下了十几级楼梯,在一扇门前站定,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门,我等了一会,再用力敲门,这一次,有了反应,只听得门内,传出了一个很粗暴的声音,大声喝道:“找甚么人?”

  我呆了一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那少年告诉我,亨利只是和他的姐姐同住,并没有提到还有别人,我可能是找错地方了!

  就在我犹豫间,门已打了开来,一个赤著上身,满身是毛,猩猩一样的男人,堵在门口,瞪著眼,望定了我,我忙道:“对不起,亨利在么?”

第三部:科学尖端的背面

  那男人“呸”地一声,向走廊吐了一口口水,那口口水,就在我的身边飞过,令我极不自在。

  他粗声粗气地道:“亨利?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他了,别来骚扰我!”

  我忙道:“对不起,阁下是亨利甚么人?”

  这个问题,其实一点也没有可笑之处,可是那大汉一听,却“哈哈”笑了起来,道:“我不是他的甚么人!”

  我又趁机道:“那么,我可以看看他的房间?”

  这一次,那男人笑得更大声了,他学著我的声调,道:“他的房间,当然可以,随便参观!”

  他向后退了一步,让我走了进去。

  进了那个居住单位,我又不禁呆了一呆。

  我是昨天才到的,对这个城市,自然不能说全部认识,但是,以这个城市的高等学府和科学研究机构,在世界上是如此知名而言,它可以说是人类现代文明的尖端,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我所接触到的,也全是辉煌的建筑,整齐幽雅的小洋房,就像我不能理解这个城市的街头,何以那么多醉汉一样,现在,我也无法理解,何以这个城市中,也有如此浅窄,阴暗的屋住单位。

  一进门,算是一个客听,家俬陈旧、凌乱,另外有一扇门,是通向厨房的,一扇门,紧闭著,看来是通向一间卧室。

  我尽量压抑著心头的惊讶,不使它表露在脸上,因为我看出,那大汉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家伙。

  我略停了一停,向他望去,道:“亨利房间在”

  那大汉向前走著,踢开了一张随便放著的椅子,来到一扇墙前,打开了一只壁橱的门,道:“这里!”

  我立时明白,为甚么当我提到亨利的房间时,那大汉大笑的原因了!

  亨利根本没有房间,他睡在壁橱里,壁橱很小,真难想像亨利在睡觉的时候可以伸直身子。

  壁橱中很乱,有著很多少年人才感到兴趣的东西,那大汉道:“随便看吧。”

  虽然那大汉的招呼,纵称不上友善,但是既然来了,我自然得看一看,我又向他作了一个打扰的微笑,走到壁橱之前,俯身翻了翻,有很多画报,一副垒球手套,一些书本,实在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在我翻看亨利的东西时,我听得卧房里有一个没有睡醒的女人声音:“强尼,你在和谁说话?”

  那大汉回答道:“一个日本人!”

  我转过身来:“先生,我不是日本人!”

  那大汉又大声道:“他说他不是日本人!”随即,他向我望了一眼:“有甚么关系,只要你是一个人,就行了,对不对?”

  我略呆了一呆,这大汉,从他的外型来看,十足是一个粗胚,但是这句话,倒不是一个粗胚所能讲得出来的。这时候,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打开房门,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

  那女人的口中,还叼著一枝烟,她将烟自口中取开,喷出一团烟雾来:“又是来找亨利的,亨利早就不见了,你也来迟了!”

  我呆了一呆:“你是亨利的姐姐?”

  那女人点了点头,毫不在乎地挺著胸,抽著烟。

  我皱了皱眉:“请原谅我,亨利既然失踪了,你为甚么不去找他?至少应该报警!”

  那女人“格格”笑了起来:“一个少年人,离开了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么?这里很可怕,是不?”

  我皱著眉:“如果你认为可怕,那么,你应当设法改善!”

  那女人笑了起来:“我们改善过了,我们从另一个更可怕的地方来,现在,我们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为甚么还要改善!”

  我笑了起来:“请恕我唐突,我不明白,在贵国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地方?”

  那大汉和那女人,一起笑了起来,那大汉道:“有的是,太可怕了,不过更多的人,没有勇气自其间逃出来,而我们逃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心想从他们的话中听来,这一男一女,倒像是甚么穷凶极恶的逃狱犯人!

  我在惊呆之间,那女人又吸了一口烟,将烟笔直地自她的口中,喷了出来。“大学的讲坛,阴森的图书馆,毫无生气的研究所,永无止境的科学研究,先生,太可怕了,我们是从这些可怕的东西中逃出来的,我,不再是研究员帕德拉博士,他,也不再是汉经尼教授,你以为我们怎么样?”

  我实在呆住了,那女人望定了我,我在她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断言不是在胡言乱语,她所说的,全是真实的话。

  然而,又岂真的有这种事?

  在那一刹间,我没有别的话好说,只是摇著头,那女人走过去,双臂挂在那大汉的身上,我嗫嚅道:“那么,你们现在,在做甚么?”

  那女人指著大汉的脸:“他在一间洗衣铺送货,我洗地板,我们过得很好,比那些没有勇气逃出来的人,幸福得多了!不过亨利不明白,所以他要离开,每一个人都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我不应该干涉他,硬将他找回来的,是不?”

  我觉得没有甚么可说的了,这一男一女,神经都可能有点不正常。

  我也不想久留下去,因为我得不到甚么,我连声向他们说著对不起,一面向门口退去。

  当我退到了门口的时候,那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了甚么事一样,伸手向我一指:“对了,亨利在失踪之前,曾经给我看一样东西,他说是拾回来的,你可要看看?”

  我有点无可不可地道:“好的!”

  那女人走过去,走到一张桌子之前,拉开抽屉,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拨在一边,抽出了一张硬卡纸来。

  那张硬卡纸,约有一呎见方,她将那张硬卡纸,交给了我。

  我向那张硬卡纸看了一眼,不禁呆了半晌。

  那张硬卡纸上,全是一些直线,有的直线,重覆又重覆,变得相当粗,有的,则重覆的次数较少,但他看来,重覆得次数最多的那些,是一个类似五角形的图形,还有一些,则组成大小不同的三角形或四边形。

  我问道:“这是甚么东西?”

  那女人道:“我不知道,你要是喜欢,只管拿去,我管不著。”

  这样的一张硬卡纸,我要来其实也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我想到,那是亨利拾回来的,而那大包影片,也是亨利拾回来的,或者这张硬卡纸上的线条,可以作别的解释也说不定。

  所以,我将之夹在胁下:“谢谢你!”

  那一男一女两人,像是我已经不存在一样,我退了出来,来到了街道上,吁了一口气。

  这一个上午,我又走了不少地方,去打听亨利的下落,甚至到警方去查问过,可是警方的回答是,根本没有人来报告亨利的失踪,所以他们也无法插手这件事。

  中午,我回到酒店,午餐之后,我到了科学家协会。

  我可以有在科学家协会自由活动的权利,这一点,是田中正一特别吩咐过协会的职员的。

  所以,当我到达之后,拣了一张舒服的沙发,坐了下来,职员立时替我送来了热辣辣、香喷喷的咖啡,当我喝到一半时,安桥加来了!

  这个吉普赛人,现在虽然是权威科学家了,可是他走路的姿势,看来仍然像是吉普赛人。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怎么样,事情有甚么进展?”

  我道:“可以说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只不过见到了亨利的姐姐!”

  安桥加皱著眉:“那有甚么用?”

  我直了直身子:“你听说过有一个研究员,叫帕德拉的?”

  安桥加笑了起来:“这个城里,具规模的研究所有好几十个,研究员以千计,我怎么能每一个人,都说得出来。”

  我道:“这位帕德拉小姐,可能有点特殊,她将科学研究工作的场所,形容为可怕的地狱,而她却鼓起勇气,逃了出来,现在却在做清洁工作!”

  我以为安桥加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会惊讶不止的,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却一点也没有甚么惊讶的神情,只是淡然地道:“这并不算甚么,这样的人很多,我识得一位几间大学争相聘请的科学家,他却甚么也不干,在公园当园丁!”

  我真正给安桥加的话,吓了一跳:“真有这样的事,为了甚么?”

  安桥加沉默了片刻,才道:“心理医生说,这是职业厌倦症,而我却感到,那是一种压力,一种人无法忍受的压力所造成的!”

  我有点不明白地望著安桥加,安桥加的神情很严肃:“人的生命很有限,为了要使自己成为一个科学家,至少得化上三分之一的生命,然后,另外三分之二的生命,几乎在同样的情形下渡过,只不过物质生活上略有不同,这种压力,使得很多人,宁愿抛弃已得到的一切,再去做一个普通人!”

  我耸了耸肩,打趣地道:“这是甚么话,像你那样,不见得还会想随著蓬车到处去流浪吧!”

  我这样说,是因为安桥加是一个吉普赛人,而且我也预料到,以安桥加的学识而论,他听了我的话,不见得会生气的。

  可是,在我的话一出口之后,安桥加的神色,却变得极其严肃,低著头,半晌不出声。

  我一见这样情形,心中不禁很后悔,我和他究竟不是太熟,或许不应该以他的民族生活来打趣的!

  正当我想找一些甚么话,来扭转这种尴尬的气氛之际,安桥加已抬起头来:“去年,我到欧洲去,在匈牙利边境外,见到了我出生的那一族,我的叔祖父还在,他问我:孩子,你在干甚么?我告诉他: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科学家了!他又问我:孩子,科学家是做甚么的?我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他:我们研究科学,使人类的生活,过得更好!”

  安桥加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向我望了一眼:“他还是不明白,于是,我将我每天的工作,约略地讲给他听,你猜他听了之后怎么说?”

  我反问道:“他怎么说?”

  安桥加苦笑了一下:“他老人家的声音发颤,道:可怜的孩子,原来你现在的日子,是如此之枯燥乏味,还是回来吧,我们这里,没有科学,可是天天有唱歌、跳舞,有无穷的欢乐!”

  安桥加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我也不出声,他停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所以,如果你以为我不想回去,重过吉普赛人的欢乐生活,你错了!”

  我接连吞下了三口口水,说不出话来,安桥加伸了一个懒腰:“康纳士博士,并不是第一个自杀者,但因为有了那些影片,所以我们才要调查!”

  我叹了一声:“难怪我看到街头有这许多衣冠楚楚的醉汉!”

  安桥加笑了起来:“那有甚么稀奇,我也曾醉倒在街头,甚至和人打架,真痛快!”

  我挥了挥手,这纯粹是无意识的一个动作,由于我无法明白安桥加的话。

  我决定将话题引回来,我道:“亨利自从和你见面,将影片交给你之后,好像就此失了踪,他还有一张卡纸,也是拾回来的”

  我将被我卷成了一卷的卡纸,摊了开来,给安桥加看:“你看这些线条,是甚么意思?”安桥加将纸接了过去,横看竖看,结果还是摇著头:“我不明白,看来好像是甚么结晶体的结构,像是显微镜中放大的结果。”

  我道:“有科学上的价值?”

  安桥加皱著眉:“很难说,但是我们可以等到晚上,有更多的人来了之后,给他们传观,一定会有一个答案的。”

  我道:“好的,先将它放在这里再说。”

  我不想带著这张纸到处走,而且,我认定它不会有甚么大用处,所以才这样决定的。

  日间,到这里来的人并不多,安桥加在不久之后也告辞离去。

  整个下午,我仍然在城中,找寻亨利的下落,我接触的人,范围越来越广,但结果却是一样的,近两个星期来,没有人见过亨利。

  我没有办法可想,亨利可能早已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也有可能,遭到了不可测的意外,但不论怎样,我一点线索也得不到。

  我只好转移向康纳士博士的熟人,调查康纳士博士的生活情形。

  我的调查,费了好几天时间,但是,进行得还算是很顺利。

  因为认识康纳士博士的人,全是科学界的人士,而我,根本是他们请来的,所以我有问题,他们总是尽他们所知地告诉我。

  然而,进行得尽管顺利,我的收获,却微之又微。几天来的访问,归纳起来,使我知道,康纳士博士,是一个醉心于科学的人,他的生活很简朴,收入很好,大多数的钱,投资茌地产上,由一间公司代理。

  这间公司,也毫无可疑之处,他们已整理出了康纳士博士的遗产,捐给了大学当局。

  康纳士的死,没有人可以得到任何好处,只有人感到损失,既然情形如此,那么,还有甚么人会下手杀他?他的死,是死于自杀,那是更无疑问的了!

  我也曾和康纳士的管家妇谈过几次,管家妇说,博士在家中,除了有人来造访之外,几乎不开口讲话,我化了大半天时间研究博士的访客,发现每一个人都可以找得出是甚么人来,只有一个是例外。

  这一点,我认为是近十天来最大的收获,是以非记述得详细一点不可。

  根据管家妇的话,有一个“瘦削、约莫五十岁,棕发、半秃,目光锐利得像鹰隼一样”的男子,曾在博士死前两天,造访博士。

  这个男子是一个陌生人,他和博士谈了一会,博士便和他一起离去,约莫两小时之后才回来。

  这本来也没有甚么特殊之处,特别的是,这个男人,我找不出他是甚么人来,他显然不是博士常来往的这个圈子中的人物,而他出现过一次之后,也没有再度出现,他出现的时间,又是博士死前的两天。

  我请了两位美术家,将管家妇所形容的那人,绘了出来,管家妇看过,认为满意了,我才拿著绘像,去和警方联络。

  在警官的办公室中,我踫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那警官告诉我,像绘像上的那种男人,本城至少有三千个!

  我自然又著手找寻那个人,可是仍然一无所获,事情看来已没有转机,我再在这里耽下去,已经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像这次事情那样地有头无尾,在我的经历中,是少之又少的,但是,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我是接受委托,来调查康纳士博士的死因的,这一点,可以说已经有了结果,因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康纳士都是自杀的。

  但是,事情却还有疑点,那整整一年,记录著康纳士博士户外活动的影片,亨利的失踪,那个男子的身份等等,这一些疑问,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释,那么,整件事,仍然是有头无尾的!

  所以,当我要离去的时候,我心中十分不快乐,科学协会在早一晚,替我举行了一个饯别的宴会,由于大家都知道我白走一趟,所以,没有人提起康纳士博士。

  第二天一早,我也不要人送,就自己提著箱子,上了街车,直赴机场。

  我到机场的时候还早,所以交妥了行李之后,就在机场的餐厅中坐了下来。

  那天的天色很阴沉,再加我的心情不畅,是以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之感。我坐著,还是将事情从头至尾地想了一遍。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有人在注意我。

  那是一种直觉,其感觉像是有人将手指伸近你的额前,你不必等到他的手指碰到你的额前,就可以感到有这件事一样。

  我抬起头来,果然,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望著我,而当我向他望过去之际,他不但不回避,反倒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

  他直来到我的面前,带著微笑:“我可以坐下来么?”

  由于我的心情不好,所以我的回答,也不怎么客气,我硬板板地道:“那要看你有甚么目的?”

  那年轻人态度很好地笑了笑:“只不过想和你谈谈,卫先生,我叫白克,这是我的证件!”

  他一面说,一面将一分证件,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向证件看了一眼,对这个年轻人的敌意消去了不少。

  根据那分证件所载,这个叫看白克·卑斯的年轻人,是国家安全局的“特别调查员”。

  我向他笑了笑:“你的名字很有趣,请坐!”

  白克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双手反叉著,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道:“你有甚么话,请快点说,我就要走了!”

  白克搓著手:“卫先生,我请你不要走,我不知道我的请求,是不是有用,因为我不是代表我所服务的机构作这样的请求,那纯粹是我私人的请求!”

  白克的说话,略嫌啰嗦,可是却将事情说得十分明白,我喜欢这样的人,这证明他是一个十分有头脑和有条理的人。

  我扬了扬眉:“为了甚么?”

  白克道:“简单地说,为了康纳士博士的死!”

  我皱起了眉,想说甚么,但是我还未曾说出来,白克已然抢著道:“你一来,我们就注意你了,也知道你在这些日子来做的工作!”

  我笑了笑:“原来对我这样关心,为甚么?安全局不是不理会这件事么?”

  白克也笑了起来,做著手势:“安全局不是不管,而是将事情交给了我!”

  白克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将事情交给我去调查,这就是说,这件案子,在法理上而言,已经可以作定论了,但是还有少许的疑点。我的工作是完全不受时间限制的,而且,也不一定要有结论,因为整件案子,已有了结论!”

  我道:“我明白,所以你的职务,是特别调查员!”

  白克道:“你所做的工作,我也做过,同样,也没有结果。”

  我道:“既然你的工作不一定要有结果,那你似乎也不必深究下去了!”

  白克却摇了摇头:“在我的职务上而言,我完全可以不必再调查下去,但是对我个人而言,这却是一项极严重的挑战!”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我们已知道,在一年之内,有人不停地跟踪康纳士博士,这需要相当大的财力和精力,决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去做这件事,就算康纳士博士百分之一百是自杀的,这个跟踪、摄影的人,对他的自杀,也一定有极大的影响,我们必须找出这个人来,不然,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另一个科学家的身上!”

  白克说得很认真,语气也很肯定。

  这一点,我和他不同,我也想到他提出的这个疑点(人人都可以知道这些电影是大疑点),但是,我却没有那样肯定的结论。

  我当时并不作任何表示,白克又道:“我也在调查亨利的下落,我也注意那个曾去访问过康纳士博士的陌生人,但是”

  我摊著手:“同样没有结果,是不是?”白克苦笑了一下:“是的,这件事交到我的手中,我非要将一切疑点,全解释清楚不可,我想,你应该可以帮我忙。”

  我道:“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白克道:“或许,我们疏忽了甚么地方,以致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道:“我们并不是没有头绪,只要找到了亨利,和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事情就一定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问题是找不到他们!”

  白克直视著我:“关于亨利,我倒有一个进一步的消息。”

  我大感意外:“怎么样?”

  白克又道:“或者不能说是和亨利有关,那是另一件悬案,可能和亨利有关,有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在一辆旧汽车中发现,法医断定年纪是十三岁,男性。除了这两点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资料。”

  我呆了半晌:“在甚么地方?甚么时候?”

  白克道:“这一点,对我的猜想最不利,地点距此一千三百哩,一个小镇,时间是他失踪后的第三天。”

  我道:“一个少年,很少可能在三天之内,跑到一千三百哩之外的地方去的。”

  白克道:“除非他搭飞机。”

  我笑了笑:“当然,但是他如果是搭飞机的话,很容易查出来的。事实上,我在各航空公司已经调查过乘客名单了。”

  白克叹了一声:“我也查过。”

  我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调查的结果,是和我一样的!”

  白克苦笑著,又摇了摇头:“我想是一样的,亨利没有搭过飞机。”

  我摊手道:“那我们不必讨论下去,在那个小镇上的焦尸,不会是亨利了!”

  白克却摇著头,不同意我的结论:“也不尽然,我们所调查的,全是公共的航空公司,有许多私人飞机的飞行,我们是查不到的。”

  我又呆了半晌,白克那样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为甚么有人要将亨利这样一个少年,弄到一千三百哩之外去将之杀害呢?

  我之所以立时想到亨利是被人弄走的,因为一个少年人,决无能力以私人飞机这样的交通工具,去到一千三百哩之外的。

  我望著白克,白克显然知道我在怀疑甚么,他道:“我想,亨利致死的原因,是他捡到了那一大包影片。”

  我眉心打著结:“那怎样会,亨利拾到那一大包东西,他未必知道这包东西属于甚么人的,而且,就算有人要杀他,为甚么不在本地下手呢?”

  白克道:“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在这里下手,因为亨利如果死在本城,安全局立时会想到,康纳士博士的死,和这些电影有密切的关系,立即会展开大规模的调查,那对凶手是不利的。”

  我深深地吸著气,点燃了一支烟,徐徐地喷了出来:“现在,你希望我做甚么?”

  白克道:“我在前天得知这具焦尸的消息,他是不是亨利,我全然没有证据。但如果事情有证据的话,也轮不到我来调查了。现在,我准备到那小镇去调查,想请你一起去!”

  机场的扩音器,已经传出了召旅客上机的呼唤,我的心中很乱。

  如果亨利真的被谋杀了,那么,康纳士博士之死,就绝对有深入调查的必要!

  我在考虑著的时候,白克一直望著我,一声不出。

  我在吸完那支烟之后,用力揿熄了烟蒂,站了起来,道:“好,我和你去!”

第四部:追查少年的下落

  白克高兴得立时双手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摇著,我笑道:“我得快点去办退票手续

  哎呀,我的行李,已经上了飞机!”

  白克道:“真抱歉,我想我替你增添了不少麻烦,真对不起!”

  我笑道:“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在航空公司职员绝不客气的接待之下,我办了手续,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请前站机场,替我代存行李,然后我立时和白克上了另一班飞机  原来白克已经买定了两张机票,他好像知道我一定会答应的。

  两小时之后,我们下了机,机场上有人迎接白克,将一辆车子交给了白克。

  白克驾著车,直向小镇驶去,我道:“如果查到杀死亨利的凶手是甚么人,事情就有眉目得多了!”

  白克摇著头,道:“我不像你那么乐观,我只要求证实那死者是亨利!”

  我不和他争执,因为基本上,我们两人的意见,并没有分歧,自然,先要证明那死者是亨利,才能进一步去追查凶手的。

  等到到达了那个小镇,白克首先将车子驶到当地的警局,这个小镇,并没有尸体保留的设备,尸体在经过法医的详细检查之后,已经埋葬了,但是在警局中,却留下了详细的记录。

  白克和我,在警局的办公室中,看到了大叠的相片,首先看到的,是焦尸在车中的照片,那辆车子,也烧得只剩下了一个黑架子。

  尸体在未曾搬出车子之时,是蜷曲在车后座的。

  尸体搬出来后,如果不是我事先知道,单看照片,简直无法相信那是一个人,老实说,单从照片看来,实在和一段烧焦了的木头,没有任何分别。

  我们看完了照片,一个警官向白克道:“我们已展开过广泛的调查,本镇上没有少年失踪,所以,可以肯定他是外地来的!”

  我和白克两人,互望了一眼,我道:“有没有人见过陌生的少年?”

  这是一个很小的小镇,我看居民不过一千人左右,在这样的小镇上,多了一个陌生人,是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我的问题,绝不算突兀。

  那警官道:“有,有一个老人,在清晨时分,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年,全是陌生的,那男人拉著少年,急急地走著。”

  白克叫了起来,显然是他太兴奋了:“那个老人呢?谢谢天,快请他来!”

  那警官却摇著头:“发现尸体之后,我们曾问过他,尸体是在一个木料场附近发现的,他就是木料场的看守人!”

  白克已有点急不及待了:“不管他是甚么人,快去请他来!”

  那位警官倒很幽默:“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请他来!”

  我和白克陡地一呆,异口同声道:“他死了?”

  那位警官摊了摊手,我和白克立时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刹间,我们虽然没有说话,但事实上,是根本不必说话的,刹那之间,我们两人的共同感觉是:这件事的犯罪性,又进了一步!

  我立时问道:“那位老人是死于意外的?”

  警官耸耸肩:“可以这样说,也可以说他是死于自然的,他是一个吸毒者,医生说他的死因,是注射了过量的毒品!”

  白克托著下颏,一声不出,我又问道:“他是甚么时候死的?我的意思是,他在告诉了你们,曾见过一个陌生的少年和男人之后多久死的!”

  那警官像是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这老头子是被人杀死的?”

  我点了点头,那警官却摇著头:“不可能,谁也不会杀老麦克的。”

  我立时道:“那男人会,那男人可能就是谋杀孩子的凶手,而老麦克见过他,会形容出他的样子来!”

  那警官听得我这样说,一副想笑的神气,但是却有点不好意思笑出来,我忙道:“怎么,这有甚么可笑,你们早该想到这一点!”

  那警官终于笑了出来:“老麦克是一个吸毒者,又是一个醉鬼,他的话,根本没有人相信,他甚至说在山中见到过独角马,你相信么?要是那人知道这种情形,他决不会对老麦克下手的!”

  白克直到这时才开口,他冷冷地道:“他还是会下手的,你们不相信老麦克的话,我们会相信。”

  白克顿了一顿,那警官现出了很尴尬的神情来,我道:“你们当然未曾记录老麦克的话,也未曾根掳老麦克的叙述,将他看到的那少年和男人的样子画出来了?”

  那警官又摊了摊手:“两位,你们要知道,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我是一个小地方的警长,平时的工作,最严重的不过是驱逐到处流浪的嬉皮士,检查他们是不是带著毒品……”

  他讲到这里,白克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行了,请你带我们去看看那少年尸体发现的所在!”

  那警官的态度又轻松了起来:“好,喂,那少年是大角色?”

  白克瞪了他一眼,道:“在我们国家里,任何人都是大角色,一个人死了,不管他是甚么人,总得查出他致死的原因来!”

  那警官又耸了耸肩,或许小地方的警务人员,是这样的一副不在乎的神态的,但是我和白克,显然绝不欣赏这样的工作态度。

  那警官和我们一起离开,他驾著一辆吉普车在前面开路,我们驾著自己的车子跟在后面。

  出了小镇,是一条十分荒僻的公路,不多久,便上了崎岖的山路,汽车驶过,扬起老高的灰沙,上了山路之后不久,就已经看到路旁,有一大片被烧焦了的灌木,在被烧焦的灌木丛中,有一辆汽车架子,也是被烧焦的。

  我们停了车,一起下来,向前走去,白克和我并肩走著,他一下车就道:“这是故意纵火造成的,在纵火前,凶手至少用了十加仑汽油!”

  我同意白克的见解,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白克一直来到车子之前,那位警官并没有跟来,只有我跟在白克的身边。

  白克用手拔开了被火烧得扭曲的车头盖,自身边取出一柄小刀来,在汽车机器上刮著,在刮下了一层焦灰之后,车子机器上,现出了一组号码。

  白克指著号码,望著我,我知道,凭汽车机器上的号码,是可以查出这辆汽车的来路的,是以立时用小本子,将这个号码记了下来。

  我一面记下了这个号码,一面心想,这小地方的警官,也实在太懒了,竟连这功夫都没做。

  白克又绕著被烧毁了的车子,转了一转,拉了拉车门,道:“车门是锁著的,可怜的亨利,他可能是困在车内,被活活烧死的!”

  我没有立时出声,和白克的看法不同的是,白克已一口咬定那少年就是亨利,但是我却对之还有怀疑。

  我道:“如果这少年是亨利,那么,他必然是搭飞机前来,这辆车子,可能是离这里最近的有机场的城镇中租来的,那么,我们调查的范围不会很大,这是一个很大的收获!”

  白克点著头,用力在车身上踢了一脚,转身走开去,那警官道:“怎么,有甚么发现?”

  白克显然不愿意和他多讲甚么,只是冷冷地道:“没有甚么。”

  那警官却还在大发鸿论:“我给上级的报告是,这少年是个偷车贼,偷了一辆车子,驶到这里,车子失事撞毁,烧了起来。”

  白克忍不住道:“那么,请问失车的是甚么人?”

  那警官瞪大了眼睛:“这,谁知道,我不是说过,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么?”

  我已来到了白克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和他一起上了车。

  回到那小镇之后,我们住进了一家酒店,立时开始工作,白克不断地打出长途电话,像这样,凭机器上的号码,来追寻一辆车子的下落,如果在没有电脑的时代,至少要一个月。

  但现在,到了晚上,我们就有了结果。

  这辆车子,是一九六五年出厂的旧车,经过很多个车主,最后,是落在绿河市的一个旧车商手中。我们打开地图,绿河市离我们现在的小镇,不过一百二十哩,而且,绿河市也有飞机场,可以供小型客机起飞和降落!

  我和白克都极其兴奋,我们立时驾车到绿河市而去,一路上,白克将车子开得十分快,我们赶到绿河市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

  很容易找到了那个旧车商,白克出示了证件。

  那旧车商是一个秃头大肚子的男人,他双手一拍:“好,算我倒霉,当你买进一辆旧车的时候,是没有法子知道他是不是偷来的,你们要哪一辆?”

  白克摇著头:“我们不是来找失窃的旧车的,大约在十四五天之前,你曾出售一辆一九六五年款式的旧车,机器号码是”

  白克说出了那号码,旧车商打开了一叠帐簿来,翻著,道:“是的,这是最便宜的一辆,只要两百元钱,不过车子实在很旧了!”

  我和白克互望了一眼:“买主是甚么样的人?”

  旧车商侧著他的秃头:“买主……对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来买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年,两个人,那男人第一句话就问我,有没有最便宜,而又可以行走的车辆,我就介绍了他那一辆!”

  他讲到这里,又略顿了一顿:“怎么样,有甚么不妥?”

  我已经取出了那男子的绘像,和亨利的照片来,道:“是这两个人?”

  旧车商只看了一眼就道:“不错,就是他们,这男人付钱倒很爽快!”

  我兴奋得几乎叫了出来,因为我终于又找到了一个见过那神秘男子的人!

  白克的声音,也十分兴奋,他道:“你应该向他索取驾驶执照作登记的,快查登记簿!”

  旧车商却现出尴尬的神色,半晌不回答,白克吼叫道:“你没那样做,是犯法的!”

  旧车商的神色更尴尬了,他勉强笑著,搓著手:“先生,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有的时候,为了顾客的要求,就……就……”

  他涎著脸乾笑著,白克愤怒得涨红了脸,紧握著拳头。我自然可以看得出,一个人的愤怒,在甚么时候,已到了难以克制的地步。白克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我立时跨前了一步,而就在这时,白克已然一声大叫,挥拳向旧车商的大肚子击了出去。

  幸亏我先跨出了一步,能够在白克一出拳的时候,立即伸手推了他一下,推得他向旁跌出了一步,那一拳,才未曾击中旧车商,而打在一辆车的车门上。

  白克显然是练过空手道功夫的,因为他一拳打了上去,“砰”的一声响,那车子的车门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相当深的凹痕!

  旧车商吓得呆了,面上的胖肉,不住发颤,白克倏地转回身来,我已大声喝道:“白克,打他也没有用!”

  白克怒吼道:“这肥猪,由于他不守法,我们的辛苦,全都白费了!”

  白克那样说,自然是有道理的。

  我们所亟欲晤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亨利,一个就是那神秘男子。如果亨利已经死去的话,那么,那神秘男子在整件案子中,就更加重要。如果这旧车商登记下了他的驾驶执照中的一切,那么,我们就至少可以知道这神秘男子的身份了!

  我心中虽然那样想,但是为了怕事情进一步恶化起见,我反倒安慰白克:“不一定,那家伙很容易假造一张驾驶执照的!”

  白克在喘著气,仍然极其愤怒,我向那旧车商问道:“他买了车之后,又怎么样?”

  旧车商立时道:“没……没有怎样,他和那少年一起上了车,驶走了,好像是向南去的。”

  发现那具少年焦尸的小镇,正在绿河市以南,看来,死者就是亨利了,又多一项证据了!

  我向旧车商走近,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他对你说了一些甚么,或者是他和那少年之间说了些甚么,你要尽你记忆,全讲出来!”

  旧车商忙道:“是,是,其实没有甚么”

  他以恐惧的眼光,望了望我,随即又道:“我听得那少年问这男人:我们的目的地,究竟在甚么地方?那男人的回答是:快了!”

  我又道:“那男人有没有表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譬如说,他们有没有提及,他们是用甚么交通工具,来到绿河市的?”

  旧车商道:“我不知道……真的……我没有听得他们提起过。”

  白克也已走了过来,他的愤怒已平抑了好些,他冷冷地道:“卫,走吧,在这肥猪的口,是问不出甚么来的了,我们到机场去问问!”

  我又望了望那旧车商一会,知道在他的口中,实在问不出甚么来的了!

  白克说得对,我们在旧车商这里,既然问不出甚么,那就该到机场去,因为亨利除了搭飞机之外,决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来到绿河市的!

  我们一起离开,白克将他的怒气,全发泄在驾驶上,他简直是横冲直撞,直闯到机场去。

  到机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那机场,实在简陋得可以,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片平地而已,当然,能够降落的,只是小型飞机。

  有一列建筑物,隐约有灯光透出来,这样的机场,当然不会有甚么夜航的设备,可是建筑物中有光芒,表示那里有人。

  白克一面按著喇叭,一面仍不减慢速度,直来到建筑物的门口,车子在剧烈的震动下停了下来,只见一个男人,手中拿著一罐啤酒,走了出来,显得十分恼怒。

  白克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那男子怒喝道:“你下次再这样来,我会让你知道你能得到甚么招待!”

  白克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取出了证件来让那男子看,那男子呆了一呆,“哦”地一声:“安全局,有甚么事?”

  白克道:“谁是负责人?”

  那男子道:“我是,有甚么事,只管问我好了!”

  白克道:“进去再说!”

  他一面说,一面就要走进去,可是那男子却立时伸开了手臂,阻住了白克的去路,喝道:“别进去!”

  白克呆了一呆,我也走了过来,那男子神情又惊慌,又紧张,拦在门口,大声道:“别进去,有甚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白克冷冷地道:“我们要查近半个月来的飞机降落的记录!”

  那男子立时道:“那么,请到办公室去。”

  白克冷冷地道:“为甚么不让我们进去,你在屋中,藏著甚么?”

  那男子神色陡地一变,白克已突然伸手,将他推向一旁,那男子的身手,也极其敏捷,立时将手中的啤酒罐,向白克当头砸了下去。

  我陡地踏前,一挥手,将那男子手中的啤酒罐,拍了开去,同时左臂一横,已经击在那男子的头上,那男子身子向后退,“砰”地一声,撞在门上!

  就在这时,只听得屋子之内,有女人的声音叫道:“别打,乔治,让他们进来好了,我不在乎,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过厌了!”

  随著声音,只见一个身形相当高大的红发女子,一脸不在乎的神气,从屋内走了出来。

  那红发女郎十分妖冶,我和白克互望了一眼,白克本来还待恶狠狠向那叫作乔冶的男子冲过去的,但是他一看到了那女人,立时将扬起了的手,垂了下来。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我来到这个国家,本来是为了来调查一个科学家之死的,却不料在调查的过程中,竟看到了那么多众生相!醉酒的大学教授,不负责任的警官,通奸的男女,放弃原来职业的科学家,只顾赚钱的旧车商……这倒像是这个国家另一面的缩影。

  白克已然对乔治和那红发女郎,发出了抱歉的一笑:“对不起,打扰了两位,我们对两位的事情,绝不会有兴趣!”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乔治的神情,还是很紧张,白克忙又道:“我们只是过路人,想调查一架曾在这里降落的飞机!”

  乔治立时转过身,推那个红发女郎进去,一面回头向我们道:“请等一等!”

  他和红发女郎一直走了进去,约莫过了五分钟,乔治才走了出来,提著外衣:“请到我的办公室去!”

  我们自然不会去问他和那红发女郎之间达成了甚么协议,只是跟著他,来到了另一幢建筑物之中,他著亮了灯,拉开了文件柜,将一大叠文件,取了出来。

  白克和我,立时走过去翻阅著。

  那是绿河市机场的飞机升降记录,我们急速地翻著,翻到了旧车商卖出车子的那一天,那一天,只有一架飞机降落,飞机是属于一位恩培罗先生的,这位先生,和他的三位朋友,一起降落,当晚就飞走了。

  这位先生,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对象,我们又翻到前一天,前一天,有两架飞机降落,一架是一间体育学院的学生,另一架,是三个渡假的女人。

  我和白克互望了一眼,白克道:“记录全在这里了?”

  乔治有点不耐烦:“我为甚么要隐瞒?”

  我取出了亨利的照片,和那神秘男子的绘像来,道:“你可曾见过这两个人?”

  乔治看了一眼,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没有,从来也没有见过!”

  白克手握著拳,在桌上重重捶了一下:“不可能!”

  我立时又道:“在这里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供飞机降落?”

  乔治道:“自然有,河摊旁,以及山谷中的平地,驾驶技术高超的人,都可以使小型飞机在那里降落。”

  我感到又有了一线希望:“那么,有飞机在上空经过,你是不是有记录?”

  乔治叫了起来:“你在说甚么笑话,那怎么可能?现在,天上的飞机,比地面上的汽车还要拥挤,我怎能记录下来?”

  白克愤怒地合上记录,叹了一口气,乔治道:“已经查完了么?”

  白克由于失望,已经讲不出话来,我代他答道:“谢谢你的合作,查完了!”

  乔治搓著手:“刚才你们见到的那位,并不是我的太太,希望你们谅解!”

  我道:“你放心,我们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不会对你的事有任何兴趣的!”

  乔治道:“那就好了!”

  他和我们一起走出去,白克和我上了车,白克驾车驶离了机场,苦笑著道:“明明有头绪了,可是又变得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也苦笑著:“这个神秘男子,他一定是利用飞机到这里来的,我看他行事十分小心,一定不在机场降落,我们的线索,还不算全断了,我们可以去他起飞的城市调查!”

  白克道:“你以为他从维城起飞?”

  我立时道:“就算他不从维城起飞,起飞的地点,也一定不会离得太远,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白克点了点头,他又显得高兴起来:“走,到酒吧去,我请你喝酒!”

  车子驶进了市区,白克看到了霓虹灯的招牌,将车子驶近,停了下来。

  当我们推门走了进去的时候,白克好像很自然,但是我却著实吓了一跳。

  绿河市,正像旧车商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小地方”,可是那家酒吧倒不小,有很多桌椅,可是大多数人,却都躺在地上,男男女女躺在一堆,由于他们的头发和衣著都差不多,是以只可以说,东一堆,西一堆地躺著很多人,根本分不出他们的性别来。

  这些人,从他们的那种神情看来,显而易见,是服食了某种药物的,他们有的在大叫,有的在接吻,有的在喃喃自语,不过同一样的是,在这些人的脸上,都有著一种满足的神情。

  自然,也有人坐在长柜上,和桌子旁边,这些人,看来却是愁眉苦脸的居多。一只唱机,在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电视机上,一个大人物正在演讲,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只看他嘴唇开阖,挥著手,衬上跟前的情景,看来更叫人有一种十分滑稽之感。

  我和白克尽量小心地向前走去,但是还不免踏中了几个人,被我们踏中的人,也毫不在乎,我们一直来到了柜前,坐了下来。

  正在抹杯子的酒保,以一种疑惑的神色,望著我们,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是陌生人的缘故。可是当白克叫了一瓶酒,急不及待地喝了一杯之后,那酒保就变得笑容可掬了,他搭讪著道:“外地来的?”

  我道:“是啊,这里不欢迎外来的人?”

  酒保笑道:“当然不,这里不欢迎所谓清醒的人,我们欢迎任何醉客!”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也喝下了一口烈酒,酒保望著我,低声道:“你一定曾想过,酒已经不够刺激了,酒不能使你进入甚么都有的理想世界!”

  白克用力伸手,推开了那酒保:“别向我们推销迷幻药!”

  酒保碰了一个钉子,立时走了开去,长柜的另一边,有两个女人望著我们,在故意发出娇笑声,我叹了一声,正准备站了起来,忽然听得有人大叫道:“真的,我看到有人自空中掉下来!”

  随著那人的语声,是一阵哄笑声。

  我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老头子,留著山羊胡子,酒正顺著他的胡子在向下滴,他睁大眼睛,瞪著同桌在哄笑的人。

  一个中年人指著那老头子:“你二十四小时都在喝酒,看到有房子自空中掉下来,也不稀奇!”

  那老者大声道:“是真的,两个人,一个还是小孩子,我不是说他们掉下来,他们有降落伞,飞机在我头顶飞过,轰轰轰”

  他一面说,一面做著飞机飞过的手势,口中还作出飞机飞行的声响来。

  在桌旁的那些人,仍然笑著,那老头子却说得十分正经:“两个人从飞机上掉下来,接著,两朵白云也似的降落伞张开,他们落地,那少年人先站起来,我看到他们,他们没看到我!”

  我立时发现,白克也在听那老头子讲话,我心中陡地一动,立时走了过去,手中拿著亨利的照片。

  那一桌上的所有人,看到有陌生人走近,一起静了下来,我将亨利的照片,送到那老头子的面前,道:“从空中掉下来的少年,就是这个少年?”

  那老头子先望了望我,又望著照片,不住地点著头:“是,就是这个孩子!”

  他一面说,一面身子向前倾仆著,几乎压到我的身上,我用力一推,将他推回椅子去,立时后退,白克就在我的身后。

  我们也不说话,一起出了那酒吧,进了车子。

  白克道:“现在,已经很明白了,亨利死了!”

  我点头道:“是的,亨利被那男子带到这里上空,他们是跳伞下来的,所以机场上没有飞机降落的记录,白克,我看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白克皱著眉:“是,弄一架飞机,跳伞,这都不是普通人做得出来的事!”

  我吸了一口气:“其实,我们早该想到这一点,试想,一年来不断跟踪康纳士博士,拍摄他的生活,这又岂是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

  白克望了我一眼:“你的意思是”

  我道:“是一个组织,一个很严密的组织!”

  白克不出声,他的神色显得很凝重,过了半晌,他才道:“那是一个甚么样性质的组织?”

  我摇头道:“当然无法知道,但是这个组织,一定对科学家十分注意。”

  白克苦笑道:“可是,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

  我的脑中十分乱,一点头绪也没有,白克显然也和我一样,驾著车在黑暗的公路上疾驶。

  我们在午夜时分,回到了那个小镇,到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依著原来的路线回去。

  我和白克的这次行程,可以说大有收获,因为我们证实了亨利的死,也证实了那神秘男子,是杀死亨利的凶手。

  我和白克都将亨利的死,和那些影片联系在一起,亨利的死因,就是因为他拾到了那些影片,自然,更可能的是,亨利还发现了甚么其他的秘密!

  我们并且还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之所以称之为“模糊的概念”,是因为那全是没有具体的事实作为根据的一种想法。

  我们的概念是:康纳士博士之死,虽然证据确凿,属于自杀,但是其中有极浓的犯罪意味。我们并且料到,那是一个组织,或是一个集团所做出来的。

  第二天下午,我们回到了科学城  我如此称呼那个住著许多科学家的城市。我和白克暂时分手,我住进了酒店,白克则去调查附近各地小型飞机的起飞记录。我在休息了一回之后,离开酒店,毫无目的地走著。

  当我发现自己,离开亨利的住所,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考虑著是不是要去通知亨利的姐姐,亨利已经死了!

  但是我略想了一想,就决定不再前往,因为我觉得那女人连她自己都不关心,更不会关心亨利的死活的。

  我的心情很沉重,站在街头,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对街有一个女孩子正在注视著我。

  我略呆了一呆,那女孩子大约十三岁,穿得很普通,梳著一条很粗的辫子,我装著完全不注意,继续向前走去,却发现那女孩,一直跟著我。

  我转过了街角,停了下来,不一会,那女孩也急匆匆走了过来,我立时向她走过去:“你找我有甚么事?”

第五部:少年亨利的秘密

  那女孩吓了一大跳,站定了身子,在她脸上略现出惊惶的神情来,但是随即镇定了下来:“听说你一直在找亨利?”

  我点了点头:“是的,谁告诉你的?”

  那女孩道:“亨利的朋友,但是他们不知道一个秘密,我才是亨利最好的朋友。”

  我心中陡地一动,亨利和这个女孩子年龄相仿,在这样年龄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间,如果他们是“最好的朋友”的话,那是绝无秘密的!

  我立时道:“看来,你好像有消息提供给我,关于亨利的?”

  那女孩咬著下唇,点了点头。

  我看看天色已快黑了下来:“那么,我可以请你吃晚饭,慢慢地谈!”

  那女孩高兴地道:“那太好了!我一直希望能坐在麦家老店,吃他们的蜜汁烤小羊腿!”

  我笑了起来:“好,我们就到麦家老店去吃他们的蜜汁烤小羊腿!”

  麦家老店的蜜汁烤小羊腿,的确极其美味,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从丽拉(那女孩子的名字)的口中,得到了极紧要的线索。

  丽拉告诉我:“亨利在临走之前,曾经来找过我,向我说了很多秘密,他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叫我别告诉任何人!”

  我望著她:“告诉我不要紧,我不会说出来!”

  丽拉点著头:“亨利说,他认识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有很多钱,愿意买回他失落的一些东西,可是亨利不肯卖!”

  我有点诧异:“为甚么!亨利不要钱?”

  丽拉一本正经地道:“不是,亨利看出那人十分急想得回那东西,他说,可以逼那人出更高的价钱,那人也答应了,带他去取钱!亨利将那包东西,放在一个朋友家里!亨利说,他可以得到几万元钱,那时,我每天都可以来这里吃烤羊腿!”

  我叹了一声,心中很代亨利感到难过。

  丽拉又道:“亨利还告诉我那是一大包影片,和一张上面画了许多线的纸”

  我陡地吃了一惊,在亨利家的那个桌子抽屉,我得到了那张纸,我从来也不以为这张纸有甚么重要性,想不到它也有作用的!

  丽拉望著我,继续道:“亨利说,他也看出那人不好对付,他说,如果他有了甚么意外”

  我的心向下一沉,我想告诉她,亨利已经死了,但是我却忍住了未曾说出口来。

  丽拉道:“亨利说他曾偷听到那男人打电话,他有一个电话号码,如果他有意外,可以根据这个电话号码,找到害他的人!”

  我的心头不禁狂跳起来,这是多么重要的线索!

  我望著丽拉,丽拉却又道:“不过,我答应过亨利,不将这些事告诉别人的!”

  我吸了一口气:“你应该告诉我!”

  丽拉吃著甜品,低著头,我看到她睫毛的跳动,她显然是不断在眨著眼,她才道:“为甚么,是不是亨利有了意外?”

  我感到很难告诉丽拉,亨利已经死了,所以,我还是不出声。

  丽拉仍低著头:“亨利答应过我,不论他到甚么地方去,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他都会打电话给我,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音讯,我想他一定已经有了意外了,是不是?”

  丽拉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著我。

  直到这一刹那,我才发现,这个小女孩,实在是一个很有头脑,又相当勇敢的小女孩。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丽拉立时现出了一丝苦笑:“我知道的,亨利的确有了意外,那么,我就该遵守诺言,将这个电话号码,告诉警方!”

  我道:“你可以告诉我,虽然我和这里的警方,并不发生直接的关系,但是我正在尽力,调查亨利的死因,请相信我!”

  丽拉点了点头,用手指沾著水,在桌上迅速写了一个号码,立时又用手掌擦去。

  她的动作很快,但是也已经足够使我记下这个号码来了。我立时站了起来,丽拉低著头,可是她并不是在吃甜品,而是在落眼泪!

  像丽拉这种年纪的孩子,如果有感情的话,那应该是最真挚的感情,所以我看了心中也很难过,我按住了丽拉的肩头,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

  可是丽拉反倒先我开口:“不必安慰我,我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的,亨利想要人家付他那么高的价钱,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结果的了!”

  我听得她那样说,自然无法再说甚么了,我付了帐,告诉她如果有事来找我,我在酒店,然后,我独自一人,离开了麦家老店。

  这时,我心情是极兴奋的,因为我获得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

  虽然,那只不过是一个电话号码,但是,一个电话号码,由此可以揭发太多的事情了!

  当我匆匆地向前走著,经过一个电话亭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想先根据这个号码,打一个电话试试看。但是,我又怕这愫一来,打草惊蛇,还是先查到了这个电话的所在地,自己上门去的好!

  我回到了酒店,试向电话公司查询,但是电话公司却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必须等白克回来才行。等到我和白克固定的电话联络时间,我对白克道:“立即回来,我已经有了重要的线索。”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白克也道:“我也有了重要的线索,你在酒店等我!”

  我想问他,他得到的是甚么线索,可是他却已挂上了电话,我只好在酒店中等候,两小时后,白克已经在我的房间中了!

  他一看到我,就将一张纸交给了我,那是一张单子,是一家小型飞机公司,飞机出租单的复印本,单子上写著,租用飞机的,是一位约翰先生。

  白克很兴奋地道:“从时间上来算,从飞机公司形容来看,这位约翰先生,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位神秘男子,你看,上面有他的地址。”

  我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道:“白克,如果我是这位神秘先生,我租一架飞机,目的是杀人,我就决不会留下真姓名地址的!”

  白克道:“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但是,这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唯一线索了。”

  我道:“我的线索,可能比较有用。”

  我向白克讲出了我认识丽拉的经过,白克一面听,一面眼中在闪耀光采。

  等我讲完,他叫了起来:“走,我们到电话公司去,杳这个号码的地址!”

  我和他立时离开了酒店,我们一起到电话公司,有了白克的证件,事情进行得仍顺利,可是当我们一看到这个电话号码的登记姓名地址时,我们两个人,都不禁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登记的姓名、地址,写得明明白白,最使我吃惊的是那个姓名,那是一个日本人的姓名:“田中正一”!

  我和白克互望著,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过了半晌,白克才道:“卫,你来到这里,不就是田中正一博士请你来的么?”

  我苦笑著:“是他向科学协会建议请我来的,我真是不明白”

  白克也皱起了眉,他不说甚么,我们一起走了出来,这时,外面在下著霏霏的细雨,我们沿街走了一阵,白克才道:“如果事情和他有关的话,那么,他可能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扬眉道:“甚么意思?”

  白克道:“他低估你的能力了,他以为你不会查出甚么的,而他作为主动建议请你来的人,当然也绝不会有嫌疑!”

  我点了点头,白克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我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你去搜集田中博士的资料,我到他家去见他。”

  白克道:“要是他和这件事有关,他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你一个人”

  我道:“我必须一个人去,你的身份特殊,而我是他的朋友。如果你的估计正确,他对我能力低估的话,那么,他一定不会防备我,我就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你可以在得到了他的资料之后,打电话给我。”

  白克又迟疑了片刻,才和我握了握手,我们分了手,我召了一辆街车,直驶向田中正一的住所。

  那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分了,我在门前按铃,雨下得更大了。

  不一会,一个管家妇来开门,我道:“田中博士在么?我是他的朋友,卫斯理。”

  管家妇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拉长著脸,大声转头叫道:“博士,有人来找你,叫卫斯理。”

  随著管家妇的叫嚷,我看到穿著和服的田中,衔著一只烟斗,走了出来。

  田中博士一看到了我,好像很感到意外,他“咦”地一声:“你不是已经离开了么?”

  我笑道:“既然你又看到了我,那就是说,我留下来了,没有走!”

  田中博士并没有问我为甚么留下来,他只是张开手,作欢迎状:“来,请进来坐!”

  管家妇好像还不愿意我进去似地,瞪大眼望著我,我心中感到有点奇怪,但是也没有在意,就走了进去,田中正一领著我,进了他的书房,我们坐了下来,田中摇著手,道:“怎么,想留下来多久?”

  我打量著他的书房,实在看不出有甚么异样之处来,我只是顺口道:“不一定。”

  田中博士向前欠了欠身子:“在这里有事?我可以帮你的忙?”

  我笑了笑:“还不是为了康纳士博士的死,我总有点不死心。”

  田中博士并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我又道:“虽然,他自杀,毋庸置疑,但是,为甚么有人要在过去一年,不断跟踪他?”

  田中皱著眉:“这太难解释了!”我瞪视著田中正一:“我认为其中有著重大的阴谋。”

  田中正一“嘿嘿”地笑著,他好像是在笑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但是,我看来,他更像是想用他那种乾笑声,来掩饰他内心的恐慌。

  我又道:“我们展开了多方面的调查,对这些阴谋,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资料!”

  我一面说,一面注意著田中正一的反应,我看到他手指和手指扭在一起,通常来说,只有心情紧张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小动作。我故意装著若无其事:“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可怜的亨利,就是发现那些电影,交给了安桥加教授的那孩子,已经死了!”

  田中正一震动了一下,我断定他之所以震动,决不是为了听到了亨利的死讯,而是因为我已知道了亨利的死讯之故。

  如果田中正一和亨利的死是有关的,那么,凶手如此缜密地安排,亨利已成了几千哩路外的一具焦尸,在凶手想来,这件事应该是神不如鬼不觉的,突然由我口中说了出来,凶手或与凶案有关的人,怎能不大为震惊?田中正一那种吃惊的反应,自然也是很正常的了!

  田中正一在一震之后,失声道:“亨利死了?甚么人会谋杀一个孩子?”

  我陡地挺直了身子,道:“田中博士,我只不过说亨利死了,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谋杀呢?”

  我立即这样地询问,如果田中正一和亨利的死有关,那么他在刹那之间,一定会不知所措,这是很多侦探小说之中,使凶手招认的办法之一。

  但是,田中正一听了我的话之后,只是略呆了一呆,就很自然地道:“你说那是一个阴谋,当然,有犯罪事件在内,所以我想到亨利是被杀的!”

  他那样解释,自然也可以自圆其说,然而我是早有了线索,才找上门来的,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他,我先冷笑了几声:“我们已经发现康纳士死前一天,有一个神秘男子,在他家出现过,后来,康纳士又曾跟他出去,这个神秘男子,以后一直也没有出现过。”

  田中显得很不安,他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这我知道,你还给我看过那神秘男子的画像!”

  我道:“那很好,这个神秘男子,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是谋害亨利的凶手!”

  田中正一张大了口,而且,发出了一下很低微的惊叹声来。

  我立时又俯身向前,直视著他:“这个神秘男子是甚么人?”

  田中博士在听了我突如其来的这一问之后,一定会有异常的反应,这一点,我是早已预料到的,可是他的反应竟如此之强烈,那却大出乎意料之外!

  我们本来是面对面坐著的,在发出那一个问题之际,为了要使他感到震骇,我特地俯身向前,和他相隔得极近,等到我这句话一出口,只见田中正一的脸色,刹那之间,变得极其苍白。

  我正在等待他下一步的反应之际,他突然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陡地翻起手掌,当我看到他手掌翻起,手指的形式,是正宗的空手道招式时,已经迟了。

  田中正一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尽管我知道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必然会有异常的反应,但是通常来说空手道和一个博士之间,是没有甚么联系的。

  所以我丝毫也未曾防到他会动手,而他的出手,又是如此之快。我才一看清,他的手掌,已砍到了我的颈上。

  那是极沉重的一击,而且,正击在我颈际的要害之上,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跟前金星乱迸,身子陡地向后翻去。

  在我的身子向后翻去之际,我连同我所坐的那张椅子,一起跌倒,这一击实在太重,我在跌倒之后,简直连挣扎站起来都不可能。

  而田中正一却立时站了起来,紧接著,我的头部,又受了重重的一踏!

  那一下,几乎令得我立时昏了过去,但是我毕竟是受过严格的武术训练的人,虽然接连而来的两下重击,使我的处境,变得如此恶劣,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反攻是很无力的,我只是陡地伸手,在他的脚离开我头部的一刹间,在他的小腿之上,扳了一扳。

第六部:百思不得其解的矛盾

  然而那一扳,却也产生了效果,我听得田中正一博士,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前仆去,跌倒在地,我立时伸手搓著脖子,老实说,这时,我的视觉,几乎丧失,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只听到一连串碰撞的声音,当我挣扎著站起来时,我看到客厅中有好几样东西,被撞跌在地,那自然是田中正一仓惶奔出时撞倒的。

  我的脖子,仍然隐隐作痛,站也站不稳,我只向前走出了两步,便看到那管家神色慌张地出现在客厅的门口,大声道:“甚么事?”

  我喘著气,发出的声音,觉得很古怪,我问道:“田中博士呢?”

  我才问了一句,还未曾得到那管家妇的任何回答,就听得“砰”地一下枪声,自屋中传了出来!

  一听得那下枪声,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大声道:“快报警!”

  我一面叫,一面循著枪声发出的所在,冲了过去,但是我的行动太匆忙了,而且,刚才又受了两下重击,是以才冲出了一步,身子向前一倾,便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我听得管家妇叫道:“枪声是博士的房间中传出来的!”

  我挣扎站起,大声道:“快报警!”

  我扶著墙,向前急急地走去,离开了客厅,走过了一个穿堂,来到了一扇紧闭著的房门之前,我用力以肩头撞著房门,撞到第四下,房门被我撞了过来。

  我立时看到了田中正一!

  那是田中正一的卧室,一点不错,田中正一的手中握著枪,枪口甚至还有烟冒出来,他伏在床上,床上染满了血,子弹射进了他的太阳穴,由于发射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是以田中正一的死相,极其可怖,可怖到了我不想详加叙述的地步。

  虽然有两扇窗子开著,田中正一博士是自杀而死的,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事了!

  我站在门口,实在不想看田中正一的惨状,但是我的视线,竟无法离开那一大滩血,和田中正一中了枪的头部,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我其实并没有说甚么,只不过问了他一句:那神秘男子是甚么人而已,他何必要为此自杀?

  最大的可能,自然是他和那神秘男子是认识的,而且也和亨利的死,甚至康纳士博士的死有关,所以一听到我这样问他,就以为我甚么都知道了,是以才畏罪自杀的。

  然而,事实的真相,是不是那样呢?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警车的“呜呜”声,自远而近,迅速地传了过来,我才陡地震动了一下。

  当我扶著门框,转过身来时,两个警官已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两个警官也够鲁莽的了,当他们一看到房间中,田中正一的尸体时,竟立时抓住了我的手臂,将我的手,反扭了过来。

  我实在懒得和他们分辩,反正,田中正一不是我杀的,实在是很容易弄明白的事。

  接著,更多警官和警员,涌了进来,我被那两个警官推到了客厅中,随即有一个警官也走了进来,道:“放开他,死者是自杀的。”

  那两个警官还不十分相信,我的声音,连我自己听来,也觉得十分疲倦,我道:“你们可以从国家安全局,特别调查员,白克·卑斯处,知道我的身份,而且,这件事,你们还是交给安全局处理的好!”

  那警官道:“也许,但是你必须跟我们到警局去!”

  我真正觉得十分疲倦,疲倦得甚至不愿意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警方又做了些甚么,因为我立时被带上了车子,驶到了警局。

  我被单独留在一间房间内,两小时后,白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我看到了白克,叹了一声,白克立时曳了一张椅,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两个高级警官,接著也走了进来。白克道:“怎么样,他们说你不肯合作。”

  我苦笑了一下:“他们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完全不知道,我何从合作起?你来了最好,事情的经过情形是那样”

  我将我去见田中正一,和他说话的经过情形,详细讲了一遍。

  白克皱著眉,用心地听著,等我讲完,他转头向那两个警官望了一眼,又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不关你的事,田中显然是畏罪自杀的!”

  白克说得如此肯定,我知道他一定是有所根据的了。

  我望著白克,他道:“我和总局联络过,总局有田中的资料,资料中指出,田中在大学时期,曾在北海道住过一个时期,在那段时期中,他时时神秘失踪,我推测,他离开北海道,可能是到库页岛去的。”

  我呆了一呆,白克摊了摊手:“你知道,到那种地方去,当然不会是为了旅游,他在那边,可能是接受训练,他是那方的特务!”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照你那样说,事情倒明朗化了!”

  白克道:“是的,那神秘男子和田中正一,一定有联系,他们可能还是合作人,一起谋杀了亨利,所以你才向他提出,他就发了狂!”

  白克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道:“你知道,他们这种接受过训练的人,一到事情败露之际,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杀!”

  我叹了一声,慢慢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我也相信那样,要不然,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很少有那么高的空手道造诣,他一掌几乎将我的颈骨打断!”

  那两个警官中的一个道:“你可以走了!”

  白克道:“这件事,最好不要向报界宣布内情,由我们来处理。”

  那两个警官点头答应,我和白克一起离开了警局,上了白克的车子。

  白克并不立时开车,只是望著我:“卫,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我却摇了摇头:“不,我看来,事情倒是越来越简单了。”

  白克用怀疑的眼光望著我,我道:“我早就疑心,像一年来不间断地跟踪康纳士博士,这样的事,除了一个庞大的组织之外,没有别的人可以做得到!”

  白克道:“那又怎么样,康纳士是自杀的。”

  我道:“如果康纳士真是单纯的自杀,那么,他们何必为了影片落在人家的手中,而如此紧张,非将之取回来不可?”

  白克眨著眼,没有说甚么。

  我又道:“而且,别忘记,那神秘男子的身份,一定和田中正一一样,在康纳士自杀之前,曾和他见过面,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康纳士和那男子,为了甚么见面,他们之间,讲过甚么,那神秘男子又和康纳士到过甚么地方。”

  白克点头道:“对,关于这一点,我倒有一个推测,对方一直在动我们科学家的脑筋,我想,那神秘男子,可能提出收买康纳土的条件,而康纳土已经同意了,事后才后悔,所以逼得自杀的!”

  我皱著眉:“白克,康纳士已经死了,不要再损害他的名誉!”

  白克道:“我的推测是很有道理的。”我摇头道:“不,康纳士博士的行动,从一年来的行动记录片中看来,是无懈可击的,他决不会有甚么把柄留在对方的手中,对方对他也无从威胁起,他为甚么会给敌人收买?”

  白克道:“那么,他为甚么自杀?”

  我摇头道:“不知道,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那神秘男子的身分,要找他,总不是十分难了。”

  白克道:“当然!”

  他发动车子,向前驶去,将我送回了酒店。

  这一晚,我再度将所有的事,想了一遍,丽拉的出现,使我得知了田中正一的电话,自从这里开始,事情就急转直下,变得明朗化了!

  康纳士博士的研究,如果用在军事上,那将是另一种威力极其强大武器的诞生,像他这样的人物,受到国际上间谍的注意,倒并不是一件出奇的事。

  而田中正一的真正身份,竟如此之卑鄙,这一点,也不足为奇,我和田中正一本来就不熟,更何况要了解一个人的真正身份,就算与之相识十年八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剩下来的唯一问题便是:康纳士博士,是为甚么死的。

  这像在兜圈子,兜回老地方来了!

  令我疑惑的是:这些记录康纳士博士行动的影片,如没有犯罪的意图,那么即使遗失了,被亨利拾到了,也不必紧张,反正凶手的身份,掩饰得很好,何必用那么大的心思,想将影片取回来,而终于将亨利杀死!

  凶手在杀死亨利之际,只怕以为亨利从此失踪,亨利寄存在安桥加教授那里的一大包东西,以安桥加工作之繁忙,可能会忘记,他们就有机会将之取回来。却不料安桥加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而放映了来看。

  等到这些影片一公开之后,再要取回来,自然困难得多,而且,许多人都看过那些影片,再取回来,也是没有意义的事了。

  于是,田中正一就心虚起来,当他向科学协会提出,请我来侦查之际,显然是低怙了我的能力的,他多半以为我是“糊涂大侦探”这一类的人物,来到这里,结果是一事无成地回去。

  田中正一也几乎料中了,因为不是白克在机场上将找留了下来的话,我的确是一事无成地回去了。

  但结果,田中正一的提议,却成了他自己的催命符,这自然是他始料不及的。

  记录康纳士博士的行动,这件事的本身,一定有著极大的犯罪意图,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而且,那神仙男子,还和康纳士博士直接见过面,他们有意对付康纳士博士,这也几乎可以肯定的了!

  然而,康纳士博士,却是自杀的!

  这真是百思不解的一个大矛盾,而整件事,也令人气闷,因为转来转去,总是转到原来的地方,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由于康纳士博士自杀,有著加此确凿不容怀疑的证据,看来,事情是很难有甚么结果的了。

  第二天中午,白克到酒店来找我,他见到我的时候,神情很兴奋。

  他一看到了我,就大声道:“我们找到他了!”

  我和白克在一起,已有相当日子,对他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我一听得他那样说,立即就知道,白克所谓的“他”,一定就是那神秘男子!

  这个消息,令我也感到相当兴奋,我忙道:“那太好了,你一定已将他扣留了,走,我们去见他!”

  白克有点不好意思,他急忙道:“不,我的意思是,我终于知道那神秘男子是甚么人了,但是我没有见到他,不过,我已下令,暂时封锁了一处地方。”

  白克的话,使我有难以明白之感,我皱著眉,望定了他,白克笑道:“是这样,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这神秘男子的间谍身分么?他们掩饰间谍身分的拿手好戏,是用外交人员的身分,我走到有关部门去查,一查就查了出来,这家伙叫卢达夫,他的身分,是领事馆新闻摄影的二级助手  这衔头怪不怪?”

  我道:“一点也不怪,拍摄那些电影,一定是由他主持的,这位卢达夫先生,毫无疑问,是一位摄影专家,我想,你可以到领事馆去和他见面?”

  白克立时道:“你以为我会不去?我到领事馆去,要求见这位新闻摄影的二级助理,但是领事馆方面说,他已回国去了,我起先还不信,后来查了查外交人员离境纪录,才知道这家伙真的走了!”

  我“嗯”地一声:“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你刚才说,封锁了一处地方,是甚么意思呢?”

  白克道:“我再深入调查卢达夫的行动,发现他在本城的北郊,有一所小屋子,我和检察官联络,由他签了命令,本地警方人员,已赶去封锁那间小屋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可能有一点发现!”

  尽管白克的神情,还是相当兴奋,但是我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呵欠。

  白克看到我这种反应,不禁怔了一怔,我拍著他的肩头,道:“以这样一个职业间谍而论,他既然已经打道回府了,怎么可能有甚么东西留下来?我不去了,我看我也该回去了!”

  白克像是在哀求我一样:“去看一看总是好的,或者,可以有一点发现!”

  白克这个人,固执起来,真有点没办法,当日我在机场,就是给他用这种态度留下来的。这时,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好吧,去看看!”

  白克殷勤地为我穿上上衣,一齐下了楼,由他驾著车,直向北郊驶去。

  一路上,我们又交换了一点意见,我们都认为康纳士博士的自杀,可能和卢达夫的见面有关,但是卢达夫和康纳士博士见面,他们曾说了一些甚么?在他们之间,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预料这一次,一定不会有甚么收获,我们一到,一位警官就迎了上来,我正在打量那间小小的砖屋,屋子外有一个花园,在距离约莫一百码左右,是一幢同样的砖屋。

  这里相当静僻,像卢达夫这样身分的人,选择这种地方做住所,倒是十分聪明的事。

  那警官一走过来,和白克握著手,就沉声道:“那屋子内的人,看到卢达夫和一个男子来过这里,这男子,根据他的形容,好像是康纳士博士。”

  白克震动了一下:“是哪一天的事?”

  警官道:“正确的日期,目击者记不清楚了,但是总是在康纳士博士自杀前的不久。”

  白克向我望来,我点头道:“不错,是康纳士博士自杀前的一天。”

  警官用怀疑的目光望定了我,我道:“卢达夫在那一天,曾去找过康纳士博士,而且,博士和他一起离去,据博士的管家妇说,他去了很久,才一个人回来,现在事情已很明白,卢达夫是带著博士,到这里来了!”

  白克喃喃地道:“在这里,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他一面说,我们已一起向前,走了过去。

  整幢房子中,早已空无一人,而且屋中的东西也很凌乱,我们进去之后,迅速将整幢屋子,看了一遍,并没有甚么可疑的地方。

  白克已在著手搜集破纸片,希望在其中,可以得到一点资料,他在一张残旧的书桌旁的一个废纸筒中,找出了一大堆碎纸来。

  而我,则站在一扇窗子下,在那扇窗子下,有一件很古怪的东西。

  那东西,其实也不能算是古怪,只不过是一只两呎乘两呎的方形水族箱,养热带鱼的那种,五面全是玻璃的,上面还罩著一重相当密的铁丝网。

  可是,在那水族箱中,放的却不是水,而且大半缸泥土,在泥土上好像有点东西在爬动,我蹲下身子看去,看到那些爬动的东西,是一种身体相当小的土蜂,正在土中,钻进钻出,看来十分忙碌,为数颇多。

  这种土蜂,是圆花蜂的一种,雌蜂在产卵时,会在土中掘一个洞,将蜂卵产在泥土中。

  这种土蜂,出现在一个事实上是间谍,而且又是“二级摄影助理”的家中,不是古怪得很么?

  当我蹲著身子,在看著那些土蜂,而心感到奇怪之际,白克已来到了我的背后:“你在干甚么?”

  我指著那水族箱:“你看,除非卢达夫准备拍摄一套这种土蜂生活的纪录片,不然,他养著一缸这种土蜂,是为了甚么?”

  白克蹲了下来,也现出大惑不解的神色,突然之间,他像是被土蜂螫了一针也似地跳了起来,失声道:“我找到谋杀康纳士博士的凶手了!”

  他忽然之间,那样说法,倒将我吓了老大一跳,连忙向他望去。

  白克指著那些土蜂:“就是它们!康纳士博士可能有著某种敏感症,不能被蜂螫,否则,会死亡,我想这猜想不错了!”

  我叹了一声:“白克,你快不应该做调查员,而可以去写小说了,这是甚么猜想,竟可以完全不顾事实!博士之死,是死在药物中毒,而这种药物,是他事前,亲自到药房去购买的!”

  白克眨了眨眼,苦笑了起来,当然,他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他一时的冲动而已,只消再略为仔细地想上一想,连他自己也可以知道,事实上是决没有可能的了!

  他叹了一声:“那么,卢达夫养著这些土蜂,有甚么用处?”

  我摇头道:“那很难说,或许是兴趣,人是有各种各样怪嗜好的,我认识一个人,他最大的乐趣,是和跳蚤做朋友。”

  白克瞪了我一眼,道:“别开玩笑了!”

  我问白克道:“一点也不开玩笑,白克,明天,我无论如何要走了。”

  白克站了起来,无可奈何地拍著手:“好吧!好吧!我看也没有甚么事可做了!”

  我也站了起来,屋子搜查工作,仍在进行,我只不过在一旁看看,因为我知道,不可能找出甚么东西来的。

  我们耽搁了大约四小时左右离去,回到城里,我已在作离去的准备,晚上,白克再度来找我,他的手中,拿著一张白纸,在那张白纸上,贴著很多用碎纸拼成的一张图,不很完整,但也有十之八九。

  在那张图上,有一些不规则的,毫无意义的,离乱的线条。

  白克将那幅图摊在我的面前:“这是在卢达夫的废纸筒中找到的纸片拼起来的,你看,这是不是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我皱著眉,没有出声。

  白克又道:“我好像记得,你提起过这样的一幅图,图上全是些重复的、不规则的线条。”

  我点头道:“是的,在亨利的住所,我找到过一张这样的图,是亨利拾到的,不过我认为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放在科学协会,大家都看过,后来,丽拉也和我提起过。”

  白克道:“两幅图上的线条,是一样的?”

  我道:“不一样,但我可以肯定是同类的,因为看来全是一样杂乱、重复”

  我讲到这里,抬起了头来:“怎么样,你以为可能有甚么特殊的意义?”

  白克叹了一声:“很难说,我不敢不让你回家,但是我希望我们再保持联络!”

第七部:自杀?谋杀?

  我道:“当然可以,我将电话号码给你,我想你和我联络,长途电话费可以报公帐,要是我和你联络的话,那这笔费用太大了!”白克笑了起来,在我的肩头上,打了一拳,我也还敬了他一拳。然后,我们拍打著手,他并没有送我到机场去,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正急于要去寻找这幅图中的秘密,然而我却不相信这些杂乱无章的线条之中,真会有甚么秘密蕰藏著。

  我在第二天就离开,回到了家中,这次旅行,可以说极其不愉快,但是无论如何,回到了家中之后,总有一身轻松的感觉。

  白素埋怨我,说是我早该在肯定了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之后,就回来的,我也不加辩驳,只是将经过的情形,向她说了一遍。

  从到家的那一天起,白克也未曾和我联络过,我将这件事渐渐忘记了。

  一直到了好几个月之后,有一天,和一个朋友,约在一间酒吧中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钟。

  我提前几分钟到达,才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白克!

  一时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白克来了,这不是说不可能,但是他来了之后,总该和我联络一下才对。

  我呆了一呆,酒吧的灯光相当暗,但是当我在进一步打量了他之后,我却可以肯定,这个年轻人,的确是那个特别调查员,白克·卑斯。

  但是,我也可以肯定,一定有甚么极其重大的变故,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发生过,因为这时候,他的神态,令人震骇。

  简单的说,这时的白克,是一个醉鬼!

  在下午喝酒喝到这样子的人,除了“醉鬼”之外,是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

  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当然,桌上放著一瓶酒和一只酒杯。他半俯向前,用手指在桌面上,好像正在拨弄著甚么。由于光线黑暗,也看不清楚。

  我走前几步,心中的骇异更甚,因为我看他的样子,估计他至少有几十天没有剃胡子了,头发凌乱,那种样子,和白克以前给我的印象  精神奕奕的一个年轻人,完全两样!

  我还恐怕是认错了人,所以,当我一直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我先不叫他的名字,只是咳嗽了一下。

  我那下咳嗽,相当大声,用意自然是想听到咳嗽声的人,抬起头来看一下,我并没有变样子,白克看到了我,一定可以认出我来,那么我就可以避免认错人的尴尬了!

  可是,他竟像是聋了一样,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双眼定定地望著桌面。

  当我也和他一样,向桌面上望去时,我不禁呆住了,我看到,在桌面上爬动的,是一只金龟子。

  金龟子是一种有著金绿色硬壳的甲虫,是小孩子的恩物,的确相当好玩,可是白克却无论如何不再是小孩子了。然而这时,看他的情形,他却全神贯注,望著那只在爬行著的甲虫,像是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注意的事情了。

  我看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我又咳嗽了一声,然后大声叫道:“白克!”

  白克在我的大声叫唤之下,身子震动了一下,抬头向我看来,我立时装出一副老朋友重逢的笑脸来。

  可是,我立即发觉,我的笑脸白装了,因为白克竟像是全然不认识我一样,只是向我望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去,而就在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刹间,我发觉地的脸上,有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

  而当他抬起头来之际,我更进一步肯定他就是白克,是以他虽然立时低下头去,我还是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白克,发生了甚么事?”

  白克不回答我,仍然望著那只甲虫,这使我有点愤怒,我伸手一拂,将在桌面爬行的那只甲虫,远远地抛在地上,然后,我又大声道:“白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不说,我一拳打掉你的门牙!”

  白克先不回答我,只是拿起酒杯来,一口喝了小半杯酒,然后,又拿起酒瓶来,要去倒酒,我伸手,抓住了瓶,不让他再喝,又道:“白克,够了,你甚么时候起变成一个醉鬼的?”

  白克直到这时,才算出了声,也直到他出了声,我才可以完全肯定,我没有认错人!

  白克的语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倒是极其平静的,他道:“让我喝酒吧,卫。”

  我道:“不行,除非等我明白,在你的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要使你保持足够的清醒,那样,你才能对我说出经过来。”

  白克又呆了一会,抓住酒瓶的手,缩了回来,手在脸上不继搓抚著,我看出他十分疲倦,而这种疲倦,是由于十分沉重的精神负担而来的。

  我不去催他,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还记得卢达夫么?”

  卢达夫就是那个神秘男子,康纳士博士死前曾见过的那个人,谋杀亨利的凶手,要忘记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道:“当然记得。”

  白克双手互握著:“在你走后,我将我们的调查所得,写成了一个报告,呈了上去,这件事,也算是结束了,可是半个月前,我忽然接到上级的通知,说是有了卢达夫的踪迹!”

  我“哦”地一声:“他还敢再来?”

  白克一直维持著那种坐著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不是,他在东南亚某国出现,身份仍是外交人员,上级问我的意见怎样,我说,如果可能,我的确希望和这位二级摄影助理见见面,于是我就来了!”

  我皱著眉:“你没有和我联络!”

  白克停了半晌:“是的,没有,因为一离开了我自己的国家,我的身份,是绝对秘密的,上头也不想我的行动,更受人注意!”

  我可以理解这一点,我道:“那么,你终于见到了卢达夫?”

  白克点了点头,可是却又不继续说下去。

  这时,我实在急于想知道他和卢达夫见面的经过,但是看到他这样疲倦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催他。

  白克在呆了一会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你还记得,在卢达夫的小屋中,有一缸土蜂?”

  我扬了扬眉,道:“记得的。”

  白克又道:“我当时曾说,那些土蜂是凶手,你笑我是乱说!”

  我心中极其惊异,但是却没有出声,我只是在想,白克这样说,又是甚么意思呢?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他的死,和那一缸土蜂,决不可能有关!

  白克又道:“自然,那缸土蜂,所扮演的角色,不能算是凶手,只好算是帮凶”

  白克讲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道:“白克,你将事情从头讲起好不好?”

  白克翻起眼来,望了我一眼:“好的,我见到卢达夫,他自然不知道我是甚么人,我略为用了一点手段,那是间谍人员惯用的手段,将他带到了静僻的所在,这家伙不经吓,甚么都讲了出来。”

  我忙道:“怎么样?”

  白克道:“卢达夫说,他们的决定是:收买康纳士博士,如果不成,就将他杀害。”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收买失败了,我想!”

  白克道:“是的,收买失败,他们经过种种试探,都没有结果,于是实行计划的第二步,杀害康纳士博士,这个计划成功了!”

  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你在说甚么,康纳士博士是自杀的!”

  白克却像是完全未听到我的叫嚷一样,他自顾自地道:“谋杀计划是极其周密的,在他们国家中拟定,提出了多种方案作研究之后,他们最高当局采纳了一位著名心理学家提出的方案。”

  我苦笑道:“心理学家?”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是的,心理学家!”

  他讲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一顿:“这个心理学家简直是一个魔鬼!他能看透人的心!”

  他低下头来,将额角抵在桌面上,却又不再往下讲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望了他几次,他才道:“他们先动员了很多专门人才,在一年之中,不断跟踪康纳士博士,将他在户外的行动,全部记录了下来。”

  我道:“这我们是知道了的,那又有甚么用?这怎能作为谋杀的工具?”

  白克望了我一眼,当他向我望来的时候,我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在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失望和颓丧的神色,他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年轻人,在他的眼中,实在是不应该有这样神色的。

  白克叹了一声:“你看过那些记录电影,你有甚么感想?”

  我立时道:“没有甚么特别,康纳士博士的生活,十分正常!”

  白克苦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是十分苦涩的:“是的,很正常,十分正常,和每一个人差不多,人人几乎都是那样生活的。”

  我道:“是啊,那又有甚么不对?”

  白克继续道:“然后,他们在一张纸上,将康纳士博士这一年来的行动,用线条表示出来,我想,你看到过这张纸,纸上有重复又重复的线条!”

  我点头道:“是的,那些线条,原来是一组轨迹,表示康纳士博士的活动范围的!”

  白克道:“是,到了这一地步,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半了,于是,就有人去求见康纳士博士,带他去看那些记录片,再将画在那纸上的轨迹,给康纳士博士看,康纳士博士当然表示不明白,于是,就到了他们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份!”

  我还是满心疑惑,但是我知道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最好别打断白克的话头。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你记得那一箱土蜂么?”

  我道:“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我记得!”

  白克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凶手”

  他在讲了“凶手”两字之后,略停了一停,我自然知道他这“凶手”两字,是指甚么人而言,所以我不表示甚么异议,只是会意地点了点头。

  白克又道:“凶手取出了一只土蜂来,放在一张白纸上,这种土蜂,是掘土的圆花蜂,和所有的昆虫类似,它们的行动,是有规律的,从幼虫到成虫,它们将来一生的行动,几乎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在它们的染色体内,有著密码,那情形,就像是电脑几万件零件之中,每一个零件都有固定的作用,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受著操纵,依照密码所定下的规律,永不会改变。”

  我用心听著,白克这一番话很是费解。不过我还是可以听得懂,只不过暂时,我还不明白他为甚么要说这番话而已。

  白克继续道:“这种土蜂,在产卵之前,会在地上挖一个洞,然后找一条毛虫,找到毛虫之后,它会进洞巡视一番,再出洞来,将毛虫捉进去,最后,头向内,尾向外,将毛虫拖进洞去。如果在它进洞巡视的时候,将它放在洞口的毛虫移开,你猜会怎么样?”

  我呆了一呆:“它会去找毛虫!”

  白克“桀桀”地笑了起来:“不是,它不管毛虫是不是在那里,一样会将拖毛虫的动作做一遍,你移开毛虫一次,它重做一次,移开十次,它重做十次,这是它生命密码给它的规律!”

  我吸了一口气,还是不明白白克说这些土蜂有规律的动作,是甚么用意。

  白克摇晃著酒杯:“凶手将土蜂放在纸上,引诱它作产卵前的行动,土蜂在白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爬著,二十分钟之后,土蜂在白纸上,也留下了一连串的规迹,凶手将康纳士博士行动的规迹,和土蜂行动的规迹,交给康纳士博士看,然后,他说,他甚么话也没有讲,只是大笑,不断地大笑,而据他说,康纳士博士是面色惨白,脚步踉跄离去的。”

  白克的右手握著拳,用力在桌上敲著:“到这时候,凶手的目的已达到,康纳士博士第二天,就自杀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刹那之间,有天旋地转的感觉,过了好半晌,我才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用强烈的暗示,暗示康纳士博士的生活,实际上和一只土蜂一样,没有分别?”

  白克抬起头来:“就是这样。康纳士博士是高级知识份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或是人类,是地球的主宰,可以凭人类的努力,做出任何事来,但忽然之间,他发现所谓万物之灵,和昆虫没有甚么不同,试想,他如何还会有兴趣活下去?”

  “没有兴趣活下去”,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是我却毫无保留地相信,康纳士博士的确是在这样情形下自杀的。

  我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那你本身又发生了甚么事?”

  白克直视著我,忽然,他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又将那只金龟子,捉了起来,放在桌面上,让它慢慢爬著,然后道:“我?你想要我怎样,我的日子,和昆虫是一样的,我只不过像昆虫一样地生活著!”

  我吸了一口气:“你你经常从事万里旅行,生活的范围又广”

  白克立时道:“就算我每天在旅行,就算我经常来往于各大行星之间,我的活动,也可以绘成规迹,一种早经遗传密码定下的有规律的线条,这就是我的一生,你说,有甚么意思?”

  我望著白克,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由自主,拿起酒瓶来,大大地吞下了一口烈酒。

  当烈酒进入我体内,我开始有点瓢飘然之感的时候,我开始明白了。我开始明白,何以在那个城市中,会有那么多的醉鬼,为甚么大麻会那么大行其道,知识程度越高的人,越会去想自己活著,究竟有甚么意思,昆虫是不会想的,它一生有一定的规律,它也就这样过了,愚人不会去想,也这样过了!

  可是,有知识的人会想:和昆虫在本质上并无不同的生活,究竟有甚么意思呢?

  我不断地喝著酒,我约的那位朋友,究竟来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一直不断地喝酒,直到人事不知,根本无法思想。尾声

  这个故事,好像很悲观,但是自然没有叫所有人都去自杀的意思。然而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如果真的将人的活动范围,用线条来表示的话,和昆虫的活动,实际上是没有差别的。

  我们是大城市中的人,每天的活动范围,可能来来去去,都不出十哩的范围,就算有机会到外地去旅行,也只不过将线条拉得长点而已。但是,人是有思想的,人的思想活动范围,却全无限制,可以上天下地,可以远到几亿光年外的外太空,这一点,或许是支持人类生存的根。又或许,人类已习惯了和昆虫一般的生活,只有真正具有智慧的人,才感到悲哀和没有意思,这些,当然已不在故事范围之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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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