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地底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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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奇异的盲者和纸摺的猴子

  天气十分闷热,炎阳灼人。我坐在写字楼的办公桌前,向下面的行人望去,只见途人匆匆,大城市就是这样,几乎每个人都没有空,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够用。

  但我在这几个月来,却是一个例外。

  从巴斯契亚回来之后,我一直想忘记那整件事情。

  但是我却做不到。我眼前老是浮起黎明玫的影子来。她伴著钻石花,长眠地下,结束了传奇的一生。

  直到这个月,我才稍为振作点精神,每日上午,来写字楼坐坐。在我的出入口公司中,我有一间私人的办公室,我只是来坐坐,因为对于出入口的业务,我一窍不通,一切自有我的经理负责。

  这一天,正当我望著街中的时候,桌上的传话机,突然响起了女秘书蔡小姐的声音,道:“卫先生,有客人要见你。”

  “客人?”我反问:“我没有约过任何人来见我啊?”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烛处一隅,所以我几乎摒绝了一切交际,当然更不会约人来公司见我的。

  “卫先生,你是没有约任何人,但是那客人却说非见人不可。”

  “好吧。”我想了一想:“是甚么样的人?”

  “是一个  应该是两个  ”蔡小姐的声音非常犹豫。

  “蔡小姐,今天你收到几封情书?”我开玩笑地问她。蔡小姐是这幢大厦之中有名的美女,全大厦中写字楼的职员,包括已婚的与未婚的,都以能邀请到她去吃饭而为荣。

  她说得那样含糊,甚至连客人是一个人或两个人都分不清楚,大概今天又有了太多的约会,令得她无所适从,我像是可以看到她脸红了起来一样,为了不使她太难堪。我立即道:“请客人进来吧!”

  “全都进来?”她犹豫著。

  “究竟有几个人?”我也有点不耐烦了。

  “卫先生,要见你的,只是一个,但是我怕他们两人,一齐要进来。”蔡小姐如此回答,她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

  在那一刹那,我陡地想起,她这样说,是不是来人正威迫著她呢?我的警觉性立时提高,沉声道:“请他们一齐进来!”

  对这件事情作出决定后,我关掉了传话机,立即拉开抽屉,抽屉中放著那柄象牙柄的手枪,同时,我按动了办公桌上的一个钮,原来铺在桌上的一块玻璃,竖了起来,挡在我的面前。

  这是一块不碎玻璃,可以当得起点四五口径的手枪近距离的射击,它也曾救过我一次命的。

  我在蔡小姐的语音中,听出了事情有些不寻常,因此我才立即作好准备,将那块避弹安全玻璃,竖在我的面前的,这块玻璃,因为室内光线巧妙的布置,如果不是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如果来人心怀不轨,一进门,就拔枪向我射击的话,那么,他的枪弹射不中我,而只是击在避弹玻璃上,我就可以从容还击了。上一次,避弹玻璃救了我的性命,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所发生的事。我准备好了没有多久,门上便响起了“卜卜”的声音,我沉住了气,道:“进来。”我看著门柄旋动,门被推了开来,一时之间,我的心情,也不免十分紧张。可是片刻之间,我却感到面上一阵热辣辣的发烧!我的生活,令得我的神经,太过似病态地紧张,进来的并不是我想像中的甚么“匪徒”,同时,我也完全明白了蔡小姐的话。

  进来的是两个人,可是要见我的只是一个人,而两个人又必须一起进来。

  这一切,全都非常简单,因为两个人中,有一个是盲者,没有另一个人的带引,他根本不可能在陌生的环境中走动!那盲者是一个老年人,大约已有六十岁以上年纪,穿著一套纯白色的唐装,手中握著一根雕刻得极其精致,镶著象牙头的手仗。

  他的上衣袋中,露出一条金表练,还扣著一小块翡翠的炼坠,这一切,都表示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他一进门,便除下了黑眼镜,所以我立即可以看出他是瞎子。

  那引他进来的,是一个穿著校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这样的两个人,当然不会用暴力来对付我的,我立即令防弹玻璃又平铺在桌上,又关上了抽屉。

  那时候,我却又不免奇怪起来:这个老者,他来找我做甚么?

  他进来之后,手杖向前点了一点,走前了一步,我欠身道:“请坐,请坐。”

  他坐了下来,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张名片,交给了小女孩,小女孩又交给了我,我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印著三个字:于廷文。

  这三个字,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我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这样的一个名字。

  我又仔细地向他打量了一下,一面客套著,一面在猜度他的来意。

  我刚才的紧张,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因为我从科西嘉回来之后,除了满怀怅惘之外,甚么也没有得到,可是,另有一些人,却以为我已然得了宝藏,正要想向我分肥!而那些想向我分一杯羹的人,又都是一些亡命匪徒,一旦相逢,便随时都有大战的可能。

  客套了一阵之后,我单刀直入地问:“于先生,你来见我,究竟是为了甚么?”

  于廷文顺著我声音发出的方向,用他显然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睛望著我,徐徐地道:“有一笔大买卖要找你谈一谈”我立即道:“于先生。你找错人了,你不应该找我,而应该去找经理。”

  于廷文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宏亮,令得我已然松弛了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他笑了好一会,才道:“卫老弟,这笔大买卖,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才能够做成功!”

  他对我的称呼,又令得我吃了一惊,我已然知道他绝不是寻常的人物,我的手轻轻在写字台的另一个掣上,按了一按,一架性能极好的录音机,已然开始了工作。

  我会意地笑了笑,同时我也相信,于廷文一定不是他真的名字,我道:“于先生,你既然来找我,当然应该知道,我有的时候固然不是太守法,但都只限于惩戒一些法律所无法制裁的坏蛋,至于太过份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

  于廷文并不立即回答,他向身边的小女孩道:“给我一支烟。”

  那小女孩在茶几上的烟盒中,取出了一枝烟出来,他接了过来,点著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道:“卫老弟,完全不用犯法。”

  “噢,真的?”我的语调。十分懒洋洋。

  他突然向前欠了欠身,道:“那是一大批金条,各国的纸币,”他的声音急促起来,道:“还有许多,那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这些完全是无主之物,我们可以  ”

  我不等他讲完,便大声地叫了起来,道:“不!”他陡地一呆。我立即又道:“又是甚么宝藏么?于先生,对不起得很,我要失陪了。”

  于廷文立即站了起来,又呆了一会,像是在自言自语,道:“难道我找错人了?”

  我经过了寻找隆美尔宝藏这一连串的事以后,我相信今后,再有甚么人,向我提起甚么宝藏的话,我都会同样地,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的!

  于廷文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那使他胶东口音更浓,他道:“老弟,你甚至于不愿意听我说一说?”我道:“对不起,我不愿意。”他叹了一口气,道:“好!”他并没有再耽搁下去,一转身就出了门。

  我在他走了之后,将录音带放了一遍,又放了一遍,突然之间,我闪过了一个念头,因为我在于廷文的声音之中,不但发现了极度的失望,而且,还发现了相当程度的恐惧!

  我连忙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对方听电话的,是一个一心希望做侦探的年轻人,他就在我的公司中做事,有著极其灵活的头脑,他的名字叫郭则清。

  我一等电话接通,立即道:“小郭,是我,刚才从我办公室出去的那一老一少,你注意到了没有?”

  “当然,那个年老的,可能是一个退休了的财阀,但是他的出身,不会太好,因为他的手很粗,而且……”他滔滔不绝地说著。

  我不等他再详细地分析下去,便道:“好,你立即去跟踪他,不要让他发觉。”郭则清兴奋地答应著。我收了线,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于廷文和那小女孩,已然到了对面马路,他们在对面马路站了一会,像是无所适从一样。接著,我便看到郭则清也穿过了马路。

  于廷文向前慢慢地走著,郭则清跟在后面,不一会,他们三人,已然没入在人的哄流之中,看不到了,我打了一个呵欠,又在椅上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我走出了办公室,向蔡小姐道:“小郭来找我,叫他打电话到我家中去。”

  蔡小姐显然还记得刚才的话,红著脸点了点头,她的确十分美丽,而且很端庄,难怪整座大厦中的男于,都为她著迷。

  没有多久,我便回到了家中,和约好了约三个朋友,玩著桥牌。我根本已经将于廷文的事,完全忘记了。等到我三个朋友告辞,看了看钟,已然是将近下午五点了,可是郭则清却还没有打电话来。我立即打电话回公司,公司中的人回答我,他还没有回来。

  我想了一想,觉得事情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于廷文是财迷心窍的疯子,他和我讲的话,绝无意义。另一个是,他讲的话,实有其事。当我派小郭去跟踪他的时候,当然我心中认定于廷文是第一类的那种人。

  可是如今看来,我的估计不对了,我使郭则清投入了一个极大的危险之中。

  我开始为小郭耽心起来。而这种耽心,越来越甚,一直到午夜,电话铃声才大震起来,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了听筒,道:“小郭么?”“不是小郭,小郭出事了!”那正是我经理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道:“他出了甚么事?他如今在那里?”“在医院中,他受了重伤,你快来!”

  “老天!”我不由自己叫了起来,向外看去,天正在下雨,我也来不及更换衣服,就在睡衣外面,穿上了一件雨衣,驾著车,在午夜寂静的道路上飞驰著,二十分钟后,我已然到了医院。

  两个警方的人员,已然在等著我,一个是李警官,我们很熟的。我立即问:“小郭在那里,他出了甚么事?我可以见他么?”因为我当时委实是人紧张了,所以顾不得甚么礼貌,就这样气急败坏地追问。

  他尚未回答,一个医生已然走了出来,道:“恐怕你不能够。”

  我吃了一惊,道:“甚么?他……他……”我甚至没有勇气将“死了”两个字说出来。因为,如果郭则清死了的话,那么,这个有头脑,有前途的年经人,便等于是我派他去送死的!医生想了一想,道:“他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他的伤非常奇怪,像是被人放在打桩机上,用力压过一样:内脏、骨节,都受到损害,有内出血的现象……”

  我不等医生讲完,便知道小郭是受了甚么伤的,他当然不是被人放在打桩机下压伤的,而是被身怀高明的中国武术的人打伤的!

  小郭虽然也跟著我练过几天拳术,但是如果他遇到了身怀绝技的高手,他能够不立即死亡,已然是十分侥幸的事了。我立即问道:“照你看来,他不妨事么?”

  医生迟疑地摇了摇头,道:“很难说,如果到明天早上,他情况还没有恶劣的变化,那么便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了。”

  李警官立即道:“警方要向他问话,因为另外有一件命案,要听听他的意见。”“另外有一件命案?”我感到越来越不寻常。医生道:“我看至少在一个月内,你这个目的,不能达到,而且在一个月后,能不能达到目的,还成疑问。”

  我和李警官齐声问道:“为甚么?”

  医生道:“他伤得非常重,他能够活下来,几乎是一个奇迹。即使脱离了危险期,他在一个月之间,绝不能开口,而在一个月之后,他是不是会因为脑都震荡过剧而失去一切记忆,他没有办法预料,根据医例,像他这样重伤的人,被救活之后,成为白痴的,占百分之四十,失忆的,占百分之五十六……”

  医生说到这里,摊了摊手,不再说下去。李警官在我的肩头上拍了拍,道:“我们出去再说吧!”我心中充满了疑问。根据医生的说法,即使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小郭完全复原的希望,只有百分之四这么少!

  我和李警官一齐来到警车上,各自点著了支烟,静默了好一会,他才道:“郭则清是你公司中的职员?”我点了点头,道:“不错。”他又问道:“他平时为人怎么样?”我道:“很好,聪明、有头脑、动力,有时不免有点童心,但不失为一个有前途的好青年。”

  李警官苦笑了一下,道:“童心?当真一点不错,你看,这是我们发现他时,他抓在手中的东西!”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公事皮包,递给了我一样东西。

  我一看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道:“这……这是甚么意思?”李警官耸了耸肩,道:“除了他自己以外,谁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我又仔细地看那东西,那是一只用白卡纸摺成的猴子。十足是小学三四年级学生的玩意儿,约莫有十公分长,四公分宽。郭则清虽然有童心,但是却还不至于到这地步,我翻来覆去地看著都只纸摺的猴子,当然,我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但是我却想不出来是甚么道理。

  我不想将那纸摺的猴子立即交还,我只是问:“你们是在那里发现他的?”李警官道:“在郊外,一条非常冷僻的小径旁,九时左右,附近的邻人,打电话投诉听到救命的叫声,天下著雨,搜索很难进行,直到近十一时,我们才发现他,和另一个尸体。”

  “另一个尸体?”我一面用心地观察著那只白卡纸摺成的猴子,一面问道:“是谁?”

  “我们没有法子辨别他的身份,他全身衣服,都被脱去了,他是一个瞎子。”

  “一个瞎子?”我几乎叫了起来。“是的,约莫有六十上下年纪,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线索,但郭则清的衣袋中,却有著他的名片,使我们知道他是谁。”“那只纸摺的猴子,是抓在他手中的?”

  “正是,他紧紧地抓著,我们要用力弄开他的手指,才能取下来  ”他见到我不断地在翻来覆去地看著那纸摺的猴子,突然停止了讲话,道:“怎么,这猴子中有甚么秘密么?”

  我将那纸摺的猴子还了给他,道:“抱歉得很,我发现不出甚么,或许将它拆开来,可以有点线索。”我在将那纸摺的猴子还给他的时候,大拇指在一边上,用力地捺了一下。

  这又是我“非法的举动”之一,因为实际上,我已然发现了一点线索,我的举动,是消灭了这一点线索!因为我想凭我自己的力量,来惩戒伤害小郭的凶徒。

  我所发现的线索,是在那纸猴子上,有著指甲划过的痕迹。

  那些痕迹虽然很淡,但是已足够使我看清,那上面是一个英文字,和两个阿刺伯数字。当然,在我的大拇指用力一按之下。那些痕迹,便消失去了。那个英文字,是一个人名“汤姆生”,而那两个阿刺伯字,则是一个“2”,一个“5”字,我记得,两个字离得很远,那当然是郭则清还清醒的时候,所留下的。

  我不知道他在跟踪于廷文的过程之中,曾经遇到过一些甚么事。而这个经过,可能至少在一个月后,方能知道,而更有可能,永远是一个谜。如今,我知道的,是于廷又已然死了,而郭则猜留下了“汤姆生25”几个字,我就要在这一些线索中,去发现这个可能永远是一个谜的真实都分!

  这当然是一件极其困难工作,我捧著头,一直到天明,仍然不知道那两个字是甚么意思,而对于整件事的经过,仍然是一团糟。

  我开了一瓶冻啤酒,作为早餐,打电话到医院中,谢天谢地,小郭的伤势,没有恶劣的变化,也就是说,他已然渡过了危险期。困扰了我半夜的“汤姆生25”究竟是甚么意思,我仍然未曾想出来。

  当然,我还有一个线索可循,也是警方所不知道的线索,那便是那个带领于廷文来找我的小女孩子,我记得她是穿了校服来的,而且我更记得她绣在校服上的徽号是甚么学校。

  我洗了一个冻水浴,静坐了二十分钟,一夜未睡的疲劳,立时驱散(这绝不是甚么“神话”,二十分钟的静坐和调匀内息,也就是“内功”的修练,在内功有了基础的人而言,是足可以抵得上八小时的睡眠。)

  然后,我再在书桌之前生了下来,计划今天要做的事。我想了没有多久,便已然出门,首先我到医院中去看小郭。小郭仍然像正常人那样地躺著,全身也仍然扎著纱布,甚么线索都不能提供。然后,我和警方通了一个电话,和一个便衣侦探,一起到了那家学校,用了半小时的时间,我便找到了昨天来到我写字楼的那个小女孩子。

  我们作了如下的几句谈话:“昨天你带来我办公室的那个人,是你的甚么人?”“甚么人?”她睁大了眼睛:“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你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噢!他是瞎子,在闹市中过马路是有危险的,我领他过马路,他又请我带他上来,反正我考完了试,有的是时间,我就答应了他。”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只好离开了这家学校,又到发现小郭的地方,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仍然一点收获也没有。中午,我颓然地回到家中。

  我绝不是一个好侦探,一个仔的侦探。必须要受过系统的训练,而我所懂的,却只不过是一些皮毛!我在回家的途中,考虑著要请那几个私家侦探朋友,来帮我忙查明这件事。

  才回到家中不久,从我祖父时代起,就在我们家当工人的老蔡,拿了一封电报给我,道:“十一点钟送来的。”

  我接过电报来一看,电报发自纽约。

  我不禁大是奇怪起来。我的朋友极多,甚至在阿拉斯加附近。爱斯基摩村中,也有我的生死之交,但是我绝想不出,有甚么人在纽约,会有紧要到这样的事情。而必须拍电报给我!

  我想了并没有多久,便拆开了信封,电文很长,只看称呼,我已然一楞。那称呼是这样的:“亲爱的斑鸠蛋”!我几乎按捺不住心头怒火,这是我最感心烦的一天,但是却有人打了一封电报来给我,称我为“亲爱的斑鸠蛋”!我手一挥,想将那封电报,顺手扔去,不再去看它。可是,就在电报将要脱手的一刹那,我陡地想起了“斑鸠蛋”三个字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远到我自己也几乎想不起来了,但是却还有人记得。那大概是我十四岁那年的事情吧,那时,我们还住在平静的乡村之中,有一次,我在田野中找斑鸠蛋,却被一条大蜈蚣在脸上爬过,肿著脸回到家中,涂上了黑色的乐膏,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我脱离了童年,人家只叫我“斑鸠蛋”而不叫名。我不再讨厌这个称呼了,反而感到一阵亲切的感觉。我展开电文,看下去,那电报就像信一样,可见发电人是如何地有钱而且不重视金钱。电文道:“你想不到我会打电报给你吧,我是谁,你猜一猜。猜不到,请看最后的署名。”我立即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最喜欢这一套!你猜我是谁啊?谁耐烦猜呢?我立即看电文最后的署名,那是再长也不能长的一串:“不懂事的小花猫、八音钟的破坏者、‘珍珠鳞’的屠杀者和八哥儿的解剖者。”我几乎立即叫了出来:“老蔡!”老蔡伛著背,走了进来,我扬了扬手中的电报,笑道:“老蔡,你猜这是谁拍来的?”

  老蔡眨著眼睛。我道:“老蔡,你可还记得,将阿爷八音钟拆成一个个齿轮的是谁?将阿爹的八哥儿的舌头拔掉的是甚么人?将那对名贵的珍珠鳞金鱼杀了的是谁?”

  “红红!”老蔡拍手叫道:“她打电报来干甚么?不是要来吧,我的老天!”

  红红是我的表妹,她比我小八岁,父母都是美国留学生,有他们的“新法教育”,在那种教育之下,红红就成了直到如今,连老蔡提起都害怕的人物。她当然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在我的记忆当中,她实是十分可爱。但是可怕的,是她的脑袋和双手。你永远不能估得到在她脑细胞活动之后,会有甚么结果,你也永远不知道她的双手,在将举世罕见的各种金鱼用水果刀割开之后。又会去做甚么。那年夏天 (就是我成为“斑鸠蛋”的那年 ),她曾和我一起,在乡下渡过一个夏天,乡下的女孩子,都只敢远远地站著望她,而男孩子呢,离得她更远!

  我笑道:“让我看看!”我再接下去看,道:“老蔡,你快准备吧,她今天下午四时到,要我去接她,你告诉她,我没有空,你去吧!”老蔡捧著头,叫道:“老天,红红要来了!老天!”

  老蔡一面叫,一要看著我的居室,像是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立时要闯进来一样,我忍不住笑道:“老蔡,红红如今已长大,你还怕她作甚么?”

  “阿理!”老蔡苦笑著:“甚么人都会改,红红,到了八十岁也是一样。”

  我道:“没有法子,她来,我们不能不理,你到时候去接她吧,我要出去,可能会晚一些回来。”

  老蔡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匆匆地吃了饭,又驾车来到了办公室。我再一次开动了录音机,于廷文和我的对话,又在我耳际响了起来,我确实听出,于廷文在最后的一句话中,不但失望,而且,还含著极大的恐惧。

  如今他已死了,他的死,无论如何,和我对他的建议一口拒绝,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有关的。我捧住了头,感到极度的后悔。

  但事已如此,后悔已然没有用的了。我在办公室中,坐了片刻,看了看时间,已然到了昨天于廷文来找我的时候,我的心中,陡地闪过一个念头:与其在此呆坐,何不设想一下,昨天郭则清跟踪于廷文所经过的路途,自己也去走上一遍呢?郭则清是从这里出发的,他受伤的地点我也知道。我去走一遍,或者会有甚么发现的!我一打定了主意,立即便离开了办公室,弃车不用,一路步行而出,出了市区,才截了一辆街车(因为在想像中,于廷文可能一直步行的)。在将到目的地之前,我又下了车。可是,一直到了目的地,还是一无发现,那地方我已然来过一次的了,这一次,我更详细地检查著,这里很荒凉,的确是行凶的好所在。有一大片野草 已然被践平,那当然是他们动武的所在。可是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却发现比较深的脚印,只有一种,那是于廷文昨天所穿的软底鞋。

  其余的脚印,都很浅,不像有武功的人所留下来的。我心中不禁感到十分奇怪,于廷文死于内伤,是甚么打死他的?

  打死他的人,又怎么可能留下那种较浅的脚印来?我背负双手,不断地徘徊著,忽然间,我陡地停在一棵树旁。

  在那棵只有一握粗细的树身上,以一枚枣核钉,钉著一件东西。那件东西,在茂密的树叶中,不是仔细寻找,的确不易发现。我立即窜向前去,那东西乃是一只用白卡纸摺成的猴子,长约十公分,和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而那枚枣核钉,正钉在纸摺猴子的头部,乌光闪闪,极之锋锐。我看了没有多久,正想伸手将之取下来之际,突然间,我感到有甚么不对,那是一种突如其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感觉。

  这一种感觉,是很难说得出所以然来的。而受过系统的中国武术训练的人,对于这一种感觉,也来得特别敏锐,就是武侠小说中所写的“耳听八方”。在刹那间,我感到有一件物事,向我背后压来。可能那只是一片落叶,也有可能,那是一只大铁锤,总之,是有东西,悄没声地向我背后,击了过来。

  我连忙转过身来,横掌当胸,准备反击。可是当我转过身来之后。我却呆住了。

  暮色笼罩,荒草凄凄,眼前竟甚么东西也没有!我绝不认为刚才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乃是幻觉,我呆了一呆,正想发话将刚才存心偷袭我的人引出来,突然间,我觉出背后,掠起一股极其轻微的微风。那一丝微风,是来得如此突然和迅捷,以致我尚未转过身来时,背上一阵剧痛,已被甚么东西,在我背上,重重地击了一下!

  那一下,令得我衣服破裂,肌肉发烧,向前一个踉跄,我并不立即站稳身形,反而就势向前扑倒,当然,我立即回头看去。暮色益浓,我眼前仍是没有任何敌人!这地方,实在荒凉得可以,虽在盛暑,但是我却生出了寒意!刚才那一击之沉重,若不是我也不是普通之辈的话,只怕早已昏了过去!可是,同我发出那一击的人,却影踪全无!我明白小郭何以会身受重伤的了,因为刚才那一击,若是击在他的身上,已然是可以令得他昏迷不醒,像如今一样!我仍然躺在地上,仰著头,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避免不被人在背后偷袭。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我吸了一口气,运气镇痛,冷冷地道:“怪不得人人说卧虎藏龙,阁下刚才这一下偷袭,也确是出类拔萃!”我一面说,一面用锐利的目光,四面搜索著,可是却并无丝毫发现。

  我的话,也得不到丝毫的回音,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一击,是来自甚么鬼怪的。

  我又接连说了几句话,想将对方激出来,但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天色越来越黑,我小心地站了起来,我刚一站起,在黑暗之中,只见一条如蛇他似的影子,由一株树上掠出,一点声息他没有,又已然向我袭了过来!我连忙打横跨出一步。

  可是,那一条黑影的来势,实是快到了极点!我刚一跨出,黑影也在我腰际,重重地砸了一下,我连忙伸手去抓时,那条黑影,已然向树上缩了回去,我正待向树上扑去之际,背后,又掠起了一股微风,不待我转身,背心又重重地著了一下!

  那一下,打得我眼前金星乱迸,胸口发甜,身不由主,跌倒在地上。

  这时候。我已然毫无疑问,可以肯定,四周围伏有本领高强的强敌,而且,还不只一个!

  他们当然是隐伏在树上,而他们用来击我的东西,可能是极长的长鞭,从我连中三鞭的力道来看,这些人,每一个人,武术上的造诣,都可以和我相等,我极可能步于廷文和郭则猜的后尘!

  我一跌倒在地之后,心中迅速地转著念头,手在地上一按,又站了起来,这一次,对方的攻击,来得更快!

  我才一站起,后颈上,又重重地捱了一下。那一下,几乎令我的头骨折断!我又再次地仆跌在地,也在我倒地的刹那间,我已想出了应付的办法,我倒地之后,呻吟了几声,便屏住了气息,一动不动。我装成昏了过去。实则上,我那时与真的昏迷,距离他不很远了。四周围仍是静得出奇。我把眼睛打开一条缝,留心地看著。至少过了半小时,才听得三下,极其轻微的声音,从我三个不同方向,跃下了三个人。那三个人全都十分矮小,在黑暗中看来,简直像是三个小孩子,他们一落地之后,便向我身旁滑来,其中一个,手一伸,“刷”地一声响,一条长鞭,已然挥出,卷住了我的双腿,再一抖手,将我的身子,整个倒提起来,向外面挥了出去!这时候,我的心中,实是矛盾到了极点!当然,我可以就著挥出之势,一跃而起。

  但如果这样的话,则不免要和他们,正面交手,我也一定不是敌手,因此,我决定仍然一动不动,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知道这三个人的来历,和那纸摺的猴子中,究竟包含著甚么秘密。

  我只是心中祈求著我在著地的时候。头都不要碰到石块。我被挥出了丈许,幸而只是跌在草地上,我扎手扎脚地躺著。

  那三个人,又像鬼魂似地掠了过来,其中一个,又挥出了长鞭,再将我挥向半空!

  第二次落地,我的后脑,碰在一个树根上,脑中“嗡”地一声,几乎昏了过去。我拚命支持著,保持我头脑的清醒。

  第三次,我又被挥起,这一下,我被挥得更远、更高,跌下来的时候,一根树枝,在我腰际,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几乎忍不住地叫出声来!

         我额上的汗珠,点点而下,我希望他们不要发现我在出汗,因为他们一发现这一点,便可以知道我并未曾真正地昏过去。

        

第二部:神秘莫测的女郎

  我在期待著第四下、第五下的被挥起,但是却没有继续,看来他们三人,每人出手一次,便认为足够了。

  我在半昏迷的状态中,觉出他们又来到了我的身边,各自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们三人,在冷笑了一声之后,并未出声,便又掠了开去,我心中不禁大是著急,因为他们如果一句话也不交谈的话,我等于是白白地捱了一顿打!但是,我又不能出声,再将他们叫回来!

  我睁开眼来,只见他们已将没入黑暗之中,这才听得一人道:“就在十六晚上么?”另一人道:“是,听说人已快到齐了。”又是一个人道:“白老大还在人世,倒是想不到的。怎么样,我们除了听他的话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么?”

  其余两人一起道:“到时候再说吧,只怕没有一个,是好说话的!”他们一面说,一面已然向外掠了开去,后面还有几句话,但是我却已听不真切。

  本来,在他们三人,离开之后,我松了一口气,已经几乎要真的昏了过去,可是我一听得“白老大居然还在人世”这一句话之后,心头怦怦乱跳。精神为之一振,在他们三人走后。我一骨碌地跃了起来。跃起之后,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白老大!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白老大怎会还在人世?他如果没有死,那么这些年来,他在什么地方?白老大是一个绝不肯安份守己的人物,他能够这么多年,不让人听到一点信息,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虽然白老大一直是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除了知道他姓白之外,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因为在后期的青帮中,他是老大,所以不论是青帮还是其他江湖上的人物,都叫他“白老大”。

  刚才将我痛击一顿的那三个人,当然也不是善类,他们要争执些什么,“十六晚上”又是什么意思?于廷文为什么要死在他们的手中?

  问题实在是人多了,我感到骨节隐隐发痛,正当我想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听得一阵娇笑声,传了过来,稍过一会,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三位伯伯,你们也太不小心了!”另有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怎么?”

  我一听那个男子的声音,便认出正是刚才袭击我约三人之一,他们竟已然去而复转!

  我连忙重又躺在地上,才一躺下,已然听得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那个女子声音道:“这里昨天晚上,刚出过事情,今天又有人伤在此处,给警方知道了,难免生疑,当然要将他移开去。”

  那三人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可谓虎父无犬女了!”

  那女子又笑了一下,道:“三位伯伯别逗我了,我算得什么?”我偷偷地睁开眼来,只见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十分修长的女子,一头长发,几达腰际,更显得她妩媚到极。

  我无法看清她的脸面,因为那天十分阴暗,星月无光,我等到他们来到我的身边,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出身子被两人抬了起来,走了一段路,我不断地睁开眼睛来偷看,发现他们正抬著我,向公路走去。不一会,已经来到了路上,路旁早有一辆汽车停著,那是一辆那一年最新的美国车,颜色是娇嫩的苹果绿,那女子抢前一步,打开了行李箱的箱盖,抬著我的两个人,便将我放了进去,又将行李箱盖关上。

  在他们关上行李箱盖的时候,我以极其迅速的手法。做了一下小手脚。我迅速地摸到了一只钳子,放在箱盖下,所以盖子其实并没有合上,他们以为我早已伤重昏迷,并未曾注意到这一点。

  接著,我便听到四个人上车声,车子开动了,驰出了并没有多远,车子又停了下来。我听得那女子道:“三位伯伯,再见了!”

  那三人道:“再见,十六晚上。”那女子道:“是,纸猴为记。”那三个人各自笑了一声,脚步声便远了开去,车子继续向前开动。

  我心中不禁大是高兴。将行李箱盖,托开了一些,只见那三人已然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驾车的,只是那个女子了……

  我攀住了车身,从行李箱中,爬了出来。那女子显然没有发觉她要弃去的人,已然爬了出来,我不知道她要怎样炮制我,我在行李箱上,伏了一回,看出车子正向市区驰去。

  我手足并用,没有多久,便已然攀住了车窗。然后,我握住了门把,突然将门打开,等到那女子回过头来时,我已然坐在她的身边了!

  在那一瞬间,那女子显然大吃一惊,她回过头来,向我望了一眼,整辆车子,突然颠簸起来,车胎在路面,发出难听的“吱吱”摩擦声。

  “小姐,”我说:“小心驾驶!”

  不等我把话讲完,车子的行驶,已然恢复了正常,她打量著我,我也打量著她。

  她约莫二十三岁年纪,十分美丽,我只能这样说;因为她的确十分美丽,如果不是她面上那种冷冰冰的神情,和眼睛中那种不应该有的太过坚定的神采的话,我一定可以给予她更多的形容词。

  我们对视了好一会,她才道:“你是谁?”声音也是冷冰冰地。

  我继续地和她对视。她再一次问:“你是谁?”她一面望著我说话,一面熟练地驾驶著车子。已然接近市区,车辆也多起来了。

  “我?”我给了她一个微笑,可是在我笑的时候,下颚却在隐隐作痛,“我就是给你放在行李箱中的那个人,小姐,你准备将我怎么样?”

  她的面上,露出了一个一闪即逝的讶异神情,道:“我准备再过去些。将你放在路上。用车子在你身上辗过去!”

  我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我竭力表示轻松,耸了耸肩,道:“一件意外的交通失事?”她简单地道:“看来像是意外伤人,不顾而去。”我突然一转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道:“小姐,咱们不必再做戏了!”

  她并不挣扎,我的手,陷入在她腴白的手臂之中,她只是转过头来。冰冷地望著我,使得我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就在我松开五指的一刹间,她的目光,在我手上所戴的紫晶戒指上,停了一停,突然发出了几下冷笑,将车驶入了一条冷僻的街道,停了下来,道:“卫先生,请下车吧!”

  我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那只紫晶戒指,是我最喜爱而又值得纪念的一件饰物,我戴著它已有十多年了,差不多人,只要一见这戒指,便可以认出我的身份来。

  可是,眼前那个富家小姐一样的女子,居然也能在我的紫晶戒指中,而叫出我的名字,使我对她的身份,更加莫名其妙。

  我当然不肯就此下车,只是一笑。道:“小姐,你已知道了我是什么人,我却不知道你的身份,这未免有点不公平吧!”

  她突然笑了一笑,我发现她笑的时候,更加美丽,令人如沐春风,我几乎忘了自己,衣衫破烂,满脸泥污,而起了要吻一吻她朱唇的冲动。

  当然,我并没有那样做。可是,她大约是在我热切注视著她的,有一点异样的眼光之中,看出了我的心意,她半转过了头去,望向外面。

  我道:“你是什么人?”

  她“格格”一阵娇笑,道:“卫先生,这不公平,你并没有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自己猜到我的身份的,便也令我猜一猜她的身份。

  可是她的身上,实是毫无可资作为辨别身份的东西,非但如此,她身上,似乎还笼罩著一层无形的神秘的浓雾,将她真正的身份,隐藏了起来,使得她变成一个神秘莫测的女子。我耸了耸肩。道:“好,在这一点上,我承认失败了!”

  她向我一笑,道:“不必难过。”

  我眼睛在车厢中仔细的搜索著,看到了她身边的手袋,道:“我要吸一枝烟。”她又是一笑,将手袋向我抛来道:“你自己拿吧!”

  我身上也有香烟,我之所以向她要烟。那是因为想要看一看她手袋的内容,想不到她已然洞察了我的心意,这不免使我大惑窘迫。我只是讪讪一笑,道:“听说女人的手袋,是一个秘密,我能打开?”她只是报我以一阵娇笑。

  我打开手袋,首先看到的,便是在手袋之中,有七八只白卡纸摺成的猴子!

  当时,我双手震动了一下,几乎将手袋掉了下来,我找到了香烟,又将手袋合上,在这些动作中,我已然以极其迅速的手法,偷了其中的一只纸摺猴子,贴在掌心之中。

  她像是并没有注意,道:“我也要一枝。”

  我点著了两枝烟,递给了她一枝,已然趁著取打火机的那一刻,将偷来的纸摺猴子,放入了袋中。

  我们默默地抽著烟,她突然一笑,将烟凑到红唇上,她的一切动作,完全只像是要深深地吸一口烟,可是,就在香烟将要凑到她的唇旁之际,她却一挥手,香烟被燃著的那一小粒火,向我右眼,疾弹了过来!

  这一下变化,是来得那么意外,以致我全然不知道预防,眼前红影一闪,我连忙闭上眼睛时,右眼的眼皮之上,已然觉得一阵剧痛,我哼了一声,虽然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也陡地向前,疾快地打出了一掌。

  那时候,我双目闭著,看不清什么,只觉得那一掌,像是打在她的胸前。

  只听得她怒叱了一声,我胸前突然又受了两下重击,身子向后一仰,后脑正好撞在车门之上,整个人,已然向车外疾跌了出去。

  我一跌出车外,连忙睁开眼来。可是,我仍然什么都看不见!并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光亮!她打著了车头灯,直射在我的身上,强烈的灯光,令得我的双目,加同对准了太阳一样,同时,我听得马达的吼声。我知道她仍然在实行她原来的计划,要将我辗死!我几乎是本能地,向外翻滚出去,“呜”地一声响,车子在我身旁擦过!

  我眼前一黑,从亮到暗,在刹那间,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我立即一跃而起,我刚跃了起来,闪电也似的车头灯,又向我直射了过来,那辆大型的、颜色娇艳的美国车,此际看来,像是一头上古时代的怪兽一样,发著怒吼,又向我疾冲了过来,我想不到她在片刻之间,已然掉转车头,脚步尚未站稳,又向旁滚去。但是她的驾驶术,实在是十分高超,我才向一旁滚去,车胎和地面摩擦,发出极其难听的,惊心动魄的吱吱声,又向我冲了过来。那条路,极其僻静,这时候,一个行人也没有,而那条路的一面走出,另一面,却是斜斜向下的山坡。我知道,如果我滚下山坡去的话,她自然不能再驾著车子来追我。但是我刚才滚出之际,急切之间,却是向著山岩那一面滚去的,跟著车头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然再无退路,只得奋力跃起了几尺,一伸手,抓住了一株山缝中横生的小树,整个身子,向上一翻,挂在小树上。

  在那一刹间,我不免有点可惜,因为她驾车的来势,是如此急骤,只怕难免撞在山石之上,车毁人亡!可是,事情的发展,证明我的耽心,完全是多余的,我才一跃起,车子已然在离山石半尺处,陡地转了弯,我只见她的手臂,从车窗中伸了出来。

  那时,我虽然迭受创伤,但这份警觉性却还在,我见她的手中,像是握有一团黑漆漆的物事,连忙身子一移,藉著浓密的树叶,将身子隐藏了起来。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拍”、“拍”、“拍”三下,极其轻微声响过处,我身旁石层四散,有的,还溅到了我的身上!

  那分明是她在以无声手枪,同我射击!

  我身上并没有枪,除了隐伏不动之外,别无他法可想,只见车子驶出了十来码,便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她已然下了车,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间,又是“拍”、“拍”两声,我感到左臂被一颗子弹擦过,一阵疼痛,身子也晃了一晃。

  那一株小树,本来就不是十分结实,给我压在上面,已然弯曲得十分厉害,这时候。再一颤动,“格”地一声。树已然断跌了下来。

  我连忙反手抓住了石角。身子才得以不跌。

  但是,我的面前。却已经全然没有掩护的物事,我离地只不过五六尺,而离她只不过丈许远近,她手中,套著灭声器的手枪,正对准著我,我也可以看到她美丽的面容。我没有法子避得过去了。若是我向上攀,她一样可以击中我。而如果我向她扑去,其结果也是完全一样,因此,我索性一动不动,只是背贴著岩石,手抓住了石角,存身在石壁之上。她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只是枪管在作轻微的摆动,像是在选择,将子弹送入我身子的什么部分,来得恰当些一样。

  我只是望著她,她冷冷地道:“卫先生,我的小手枪射击成绩,是九百三十五环。”

  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不至发抖,不至于像一个懦夫,道:“不错,这已是接近世界第一流射击手的成绩了。”

  此际,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希望有车子经过,令得她不敢肆无忌惮的行事。可是所有的汽车,不知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又踏前了一步,道:“在这样的距离中,我可以射中苍蝇!”

  我咽了一口唾沫,道:“小姐,你像是一头残忍的猫,当我是什么,是你爪下的老鼠么?”她突然扬起手枪“拍”地一下,子弹正在我耳际半寸处掠过,击在岩石之上。

  我心中迅速地想著:一般的枪都是七发子弹,她已然发射了六枪,枪膛之中,至多还有一颗子弹而已!

  如果我使她再发一枪,而这一枪却又打不中我的话,那么,她将是老鼠,而我则是猫了!我立即道:“小姐,这一枪惩戒我,十分好,刚才,我那一掌,击中了你的什么地方?”这句话,实在是十分轻薄的。

  因为我刚才那一掌,触手处软绵绵地,分明是击中了她的胸前,而我还特意以这样的语调提出来,当然是轻薄得很。

  而且,这一句话,也说得十分危险。我的目的,是想激怒她,使她再给我以死前的极端恐惧,一枪向我鬓边擦过之类,那么,她枪膛中的子弹,就射完了。

  但是,却也有可能,她因此而勃然大怒,将子弹直接地送入我的心脏之中!我是将自己的生命,在作孤注一掷的赌博。

  如果她真的被激怒了,从而再存辱我之心,那么,我便能逃得一命,否则,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刚讲完了那一句话,呼吸便不由得急促起来。

  徼天之幸,“拍”的一声。一颗子弹,在我右额旁边掠过,我右额上,还感到了一阵灼痛。和闻到了头发被灼焦的气味,可知那一颗子弹,是在我右额如何近的地方掠过的!我立即大笑起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小姐,你手中的,已然是空枪了!”

  我话才一讲完,手一松,已然飞身,向她扑了下去,她的身形,也是极其灵巧,连忙向外,闪了开去,我一冲前,伸手便抓,虽然未曾将她抓中,但是“嗤”地一声,却将她的衣裙,撕下了一大块来。她一个转身,便向汽车掠了过去。

  我连忙追向前去,她手挥处,手中的枪向我,抛了过来,我一伸手,便将枪抓住,也就在那一个耽搁间,她已然上了车,我再赶前一步,车子已然向前,疾驰而出!

  我当然追不上汽车,定了定神,正想将抓住手中的枪,向外抛去之际,陡然之间,我呆了一呆。就著橙绿色的路灯,我看得十分清楚,托在我手掌中的,是一柄点四五口径,可以放八发子弹,性能极佳的手枪!我呆了好一会,才按动了枪柄上的机钮,“拍”地一声,子弹壳弹出来,在子弹壳中,果然还有著一颗子弹!存在枪膛之内!凭这颗子弹,她只消手指一钩便可以取我的性命,但是她却没有那么做!刚才,我还以为我总算反败为胜。但如今,我才知道,我彻头彻尾地失败在她的手中了!我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在路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脑中一片混乱,像是电视机没有校好的时候一样,脑中所泛起的画面杂乱地、迅速地移动著、变换著。

  在这些画面中,有著她柔长的黑发的盘旋,也有著在诱人的红唇的微笑,更有著她明澈的眼睛的对我的嘲弄。我一定坐了很久,因为当一阵脚步声惊起我的时候,向下望去,一幢一幢的大厦中所露出来的灯火,已经不是太多了。

  我看到三个人,同我走来。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然看清,那是三个阿飞,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手一晃,弹开了弹簧刀。恶狠狠地指著我,道:“手表,快除下来!”

  我一肚子的怨气,正无处去出,那三个阿飞还来撩拨我,当真是自投罗网。

  我冷冷地望著他们,只见另外两个,只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站在那里,身子在不断地摆动,口在嚼著香口胶,没有一点地方像人,甚至不像是一头畜牲,我霍地站了起来,一伸手,已然握住了那大阿飞的手腕,大阿飞杀猪也似地怪叫起来。另外两个小阿飞,拔腿想逃,但是我一腿扫出,“砰砰”两声,他们已然跌倒在地!

  我顺手一挥,将大阿飞挥出了三匹步,那大阿飞呻吟著,倒在地上,想要爬起来,我拾起他手中的弹簧刀,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身子缩成一团,筛糠也似地抖了起来,我感到作呕,在他臀都,用力地踢了一脚,踢得他向山坡下,直滚了下去,将那柄弹簧刀,“拍”地一声,折成了两截,抛在那两个小阿飞的身旁。才大踏步地走了开去。

  不一会,我已然来到了另一条街上,等了没有多久,便有街车驶来,上了车,看了看手表,已然是凌晨一点钟了。

  到了家门口,我付了车资,下了车,一抬头,不禁心中一奇。我家中上上下下,灯火通明,向前走了两步,忽然看到门口,坐著一个人,我更是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只见那是老蔡。

  老蔡看到了我,也抬起头来,我更加奇怪,因为老蔡的头发,已然剃得清光,而他的面上,也泛著极其愤懑的神色。

  我连忙道:“老蔡,半夜三更,你还坐在门口干什么?”老蔡哭丧著脸,道:“你自己进去看一看吧,阿理,我要辞工了!”我更加诧异,老蔡简直已是我们家中的一份子,“辞工”两字,出自他的口中,简直是难以想像的事。而且,我此际衣衫破烂,面上、手臂上,全是血迹,他也不问一问我。

  由此可知,家中一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我连忙问道:“什么事?老蔡,发生了什么事?”

  老蔡激动得讲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红红!!我心情一松,道:“红红怎么了?”

  他摊了摊手,道:“你自己去看吧。”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老蔡,你为什么突然剃起光头来了?”

  老蔡苦笑道:“红红说,我的面孔,像……像什么……尤……纳……”

  我笑道:“一定是尤伯连纳!”老蔡道:“对了,那该死的尤伯……连纳,红红说,我很像那个尤伯连纳,所以我应该剃光头,是她动手的。”

  我也禁不住苦笑道:“红红也太胡闹了!”

  老蔡道:“胡闹的事还有哩,你进去一看就知道了,阿理,我辞工了,谁像什么尤伯……我又不姓尤!”我扶著他,推他进了屋,道:“别胡说,我去教训红红,我要……”

  我才讲到此处,便陡地楞住了。这时,我已然来到了客听之中,一时之间,我实是双眼发直,差一点晕了过去。

  我连忙用双手遮住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老蔡在我耳旁道:“阿理,我老头子受不住了!你看,这像什么样子?”

  老蔡说他受不住了,当然有理由的,因为,我也受不住了!

  客厅正中墙上所挂的四幅,陈半丁所作的花鸟条屏,已然不知去向,而旁边墙上,我最喜爱的,可以说是无价可估的那幅日本最有名的画家,雪舟等扬所画的一幅山水小斗方,也已不见了。

  原来挂著四幅条屏的地方,则挂著一幅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那是印象派图画,我知道,可是要命的却是,这幅印象派的图画,正是那四幅陈半丁的条屏,和一幅雪舟等扬的斗方,剪碎了所拼成功的!我出了一身冷汗,老蔡道:“阿理,你看那边!”我循他所指看去,只见一对康熙五彩大花瓶,是我阿爷的唯一遗物,也已然成了碎块,而被奇形怪状地叠成了一堆,我实在忍不住,几乎像人猿泰山一样地怒吼道:“红红!”

  楼上传来了她的声音,道:“理表哥,你回来了么?”蹬蹬蹬一阵响,从楼梯上跑下一个人来,我一看之下,又是一呆。

  回头看老蔡时,他更是转过头去!我承认天气非常热,也以为在家中,衣著不妨随便一些。可是红红,唉,她简直是没有穿什么衣服,那一套和比基尼泳衣多不了多少布的怪衣服,根本遮不住她美满的曲线。她冲下了楼梯,我想要责骂她的话,却都缩了回去。

  她站在我的面前,我本来,甚至准备提起她来,狠狠地打她一顿屁股的,可是。你能够打一个十岁少女屁股,又怎能打一个成熟了的大姑娘的屁股呢?

  红红完全长大了,她绝不是我想像中的小姑娘,而是成熟的,美丽的少女。她的身材,更是美满到了极点,我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你来了!”

  她却突然惊呼一声,道:“表哥,你怎么了,有血!!受伤了!”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道:“不错,我受伤了,你……”我指了指墙上和屋角,道:“你还有什么破坏么?”她脸上现出一个极其委屈的神情,叫嚷道:“破坏?表哥,那一幅画,和那一座雕塑,是现代美术的精品,我得意的杰作!”我无力地道:“你可知道你用的原料是什么?”她摊了摊手,道:“那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一个艺术家的灵感来了之后,是怎么样的,我一进这里,就回忆起了童年的种种,灵感来了,那一幅画,我题名为童年的欢乐,那雕塑题名为……”她的面上,突然红了一下,续道:“叫作‘和表哥在一起的夏天’。”

  我更是有气无力,道:“好!好!!不过我看名字还得改一改,“童年的欢乐”,应该改成“魔鬼的欢乐”,那花瓶的碎片,不妨称之为‘表哥的眼泪’!”红红嘟起了嘴,道:“原来你一点也不懂现代艺术!”我无力地站了起来,道:“是的,我不懂!”她眼中几乎是孕满了跟泪,道:“理表哥,我……损坏了你心爱的东西了么?我以为你会称赞我的杰作的。”我苦笑著,道:“你的杰作,只有这两件么?”

  红红道:“本来,我还想在你的书房中  ”我捧住了头,大声叫道:“红红  ”红红道:“但是老蔡死也不肯让我进你的书房。”我心中对老蔡感激得难以名状,道:“老蔡,你救了我的一命!”老蔡无可奈何地笑著,我道:“好了,红红,以后,别再弄他妈的现代艺术了。”红红睁大了眼睛,大感兴趣地问道:“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我因为一时气愤,冲口而出,怎么也料不到红红竟会查根究底,我只得叹了一口气,岔了开去,道:“红红,我受了伤,你是看到的。你该去睡了!”

  红红道:“不,表哥,我帮帮你扎伤,表哥,我在美国的杂志上,读到了一段有关黑手党之间的纠葛,你为什么受伤的,可是又有新的冒险行动?下次和我一起去!”我吓了一大跳,红红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连忙道:“不!不!只不过是手枪走火。”她摊了摊手,道:“手枪走火?那没有什么刺激可说的。”我向我的卧室走去,红红要跟著进来,我不得不将她拒之于门外,道:“红红,我要洗澡,换衣服,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吧!”红红老大不愿意地扭著身子,走了开去,我望著她的背影,不禁摇头叹息,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玛利莲梦露么?不然为什么要这样走路呢?从美国回来,学现代艺术、再加上红红,我有被成千成万的火星人冲进了家中的感觉。

  我将门关上,先将臂上的伤裹扎好,子弹只不过是在手臂外擦过,伤势并不太重,我又洗了一个澡,换上睡衣,然后,将那只纸摺猴子和那柄装有灭声器的枪,取在手中,悄悄地开了门,向著书房走去,我准备再花一夜的时间,详详细细地思索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是,我才来到书房门口,红红一声尖叫,又将我吓了一大跳。我回过头去,只见她向我做著鬼脸,道:“表哥,你叫我睡,为什么你自己不睡?”

  她已经披上了一件长睡衣,看来实是十分美丽,我道:“我有事情  ”不等她开口,我就道:“你别来打扰我!”

  红红调皮地向我笑一笑,道:“好!”

  我进了书房,将门关上,开了灯,将那柄枪放在抽屉中,取出那只纸摺的猴子来,立即,我便发现,那纸摺的猴子,也有著指甲划出的痕迹。我一看便认出,那也是“汤姆生25”等字样!

  我不由得呆了半晌,又是“汤姆生25”!本来,我以为在郭则清手中那只纸摺猴子上的那几个字,是小郭划上去的,现在,我才知道不是。“汤姆生25”,究竟是代表著什么呢?是一个军火走私团的暗号。代表著二十五枝汤姆生枪么?有可能但是,纸摺的猴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正在苦苦地思索著,突然,窗口传来了“嗨”地一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漆也似黑的大头,正在我的窗外窥视!我看见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仰,就地一滚,已然滚到了一张皮沙发的背后。可是也就在此际,忽然听得一阵娇笑声,那是红红,我连忙站起身来,红红已然从窗中跨了进来,道:“表哥,你忘了阳台是可以通到你的书房的么?”

  她手中拿著一只木刻面具,那便是我刚才看到的怪脸,我站了起来,道:“红红,你再要胡来,我真要打你了!”红红却一笑置之,来到了书桌之旁,拿起了桌下的那只纸摺的猴子,向我扬了一扬:“表哥,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没好气地道:“我也不  ”我才说出了三个字,突然听得“嗤”地一声响,紧接著。便是“砰”地一声巨响,那是台灯灯泡破裂的声音,同时,晶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从窗外飞射了进来,我心知已然发生了巨变,连忙一跃向前!向红红扑了过去,将她抱住,滚了几滚,立即又听得“叭”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我的桌下。我立即向窗外看去,只见黑影一闪,尚未看清是什么样人,便已然不见,我连忙站了起来,开著了另一盏灯,先向红红望去,只见她丝毫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反倒充满了兴奋,道:“表哥,你生活中时时充满这样的刺激么?”

  接著,她又低声道:“表哥,你刚才抱得我太紧了,你看,你弄疼我啦!”

  我向桌下一望,一柄长约七寸的匕首,插在桌面之下。我向那柄匕首苦笑了一下,道:“红红,刚才如果不用力,那柄匕首,可能已插在你的头上了!”

  红红得意她笑了一笑,道:“表哥,那不是更刺激了么?”

  我只得点了点头,道:“是,更刺激了!”一面说,一面向桌上走去。

  匕首尖插入桌面,匕首上,还穿著一张小小的白卡纸,上面写著几个字,道:“卫先生,聪明人是少管闲事。”就是那么一句简单的话。红红挨在我的身边,道:“表哥,要管!”

  我回过头来,几乎和她的鼻尖撞了一下,我将她轻轻地推开了一些,道:“红红,明天,你到我朋友郊外的别墅中去住!”

         红红几乎是毫不考虑地道:“我不去!我要参加你的冒险活动。”

        

第三部:一个通灵会

  我大声道:“红红,这可不比在乡下摸鱼捣鸟蛋,你随时可能有生命的危险的!”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怕。”我道:“你不怕,我怕,你要是有了什么差错,姨妈和姨丈不将我骂死,我也受不了,一句话,明天,你离开这里。”

  红红倔强地道:“我不离开呢?”我道:“你不离开,我走,我到阿拉斯加去!”红红呆了半晌,道:“表哥,原来你那样讨厌我,我,我还当你会欢迎我来的啦!”她一面说著,一面眼圈当然红了起来。

  我连忙道:“红红,我怎么会讨厌你,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著想,这几天,我正处在一件极其令我困惑的事情之中!”红红忙道:“什么事?”我道:“什么事我也弄不清楚,但至少已有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昏迷不醒,可能成为白痴,而我,今天晚上,也是死里逃生!”

  红红默言不语,我知道她又在动脑筋,想玩什么新花样,却想不到她道:“表哥,我不来打扰你,明天,我搬到你朋友郊外的别墅去住。”我忙道:“好,我朋友是运动健将,跑车选手,现代艺术的爱好者。他一定可以令你过一个有意义的假期的!”红红不再说什么,向门口走去。

  她走了出去,我又坐了下来。

  直到凌晨五时,我紊乱的脑中总算已经理出了一个头绪来。第一点,我肯定,事情和白老大有关。当然,更和大量的财富,有著关连,而且,不只是白老大一人,三山五岳的人物,只怕都在参与这件事。其二,“十六晚上”,那当然是日子。今天是阳历十三日,阴历的二十四日。“十六晚上”,是指阴历还是阳历呢?大概是指阴历,因为像白老大这种青帮头子,都带有浓重的中国气息,很少以阳历计算日子的。

  其三,我决定不顾一切恐吓,继续“管闲事”,而且,还希望再有人来恐吓我,至少,可以再给我一点线索。

  我索性拟了两段稿,明天送到报上去登广告,稿是这样的“白先生,短函收到,恕难照办。卫。”在旁人看来,这一点也代表不了什么,但白老大(我相信送匕首来的人和他有关)可以知道,另一段则是:“汤姆生:25之约,毋忘。”那是我的“花招”,希望人家以为我已然知道了那几个字的秘密。

  在做完了那些事后,我才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十一点左右醒来,才一打开房门,便见老蔡哭丧著脸,站在房门口。他显然已等我许久了,我忙问道:“又怎么了?”老蔡道:“红红走了!”

  我不禁吃了一惊,道:“走了?什么意思?可是一个人出去玩玩?”老蔡道:“不,她将行李什么都带走了,我问她上那里去,她说既然没有人关心她,她上那里去,都没有必要说的。”我呆了一会,问道:“她旁的什么也没有说?”老蔡道:“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却记得她截住的那辆的士的车牌!”

  我松了一口气,说:“好,你到的士公司去走一次,向司机问一问,红红去了什么地方,将她接回来。”老蔡欲言又止,终于点了点头,道:“好。”这一件事情,算是解决了(当时我是如此以为的),在这几天中,我实在不能再添多什么麻烦,因为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漱洗之后,匆匆吃了东西,又到医院去看小郭,小郭虽然未死,但是情形却毫无好转,我在病床面前,呆了好一会,心中又感到无限的内疚。同时,我的脑海中,也迅速地盘旋著“汤姆生25”这几个字的意义,因为这几个字的意思,弄不清楚,什么都解决不了。

  至于那纸摺的猴子,神秘的外衣,至少已然揭开了一些,那是从少女的一句话中得来的。那少女对那三个挥鞭击我的人说:“纸猴为记”,可知那纸摺的猴子,乃是一种信物。

  我知道,凭我一个人的智力,只怕难以解决这一个问题,因此我决定去找我一个当私家侦探的朋友。这位朋友在侦探学上的成就极高,可以称得上大名鼎鼎,他说在这里,如果写出他真姓名的话,会有“做广告”的嫌疑,因此,我为他取了一个假名,称他为黄彼得。

  我到了黄彼得的事务所,他却出去了,我等了他整个下午,也未见他回来,只得留下了条子,告诉他我有一件他极感兴味的事,请他到我家中一次。天色傍晚,我回到家中。

  老蔡仍是哭丧著脸,在门口等我。我不经意地道:“红红回来了么?”老蔡道:“没有。”我又不禁冒起火来,道:“她不肯回来么?”老蔡摇头道:“不,我找到了的士司机,他说他载了红红。到了一家酒店门口,红红下了车,可是那家酒店的侍者,却看到红红在门口等了一会,又截了另一辆的士走了,不知她去了什么地方!”我叹了一口气,麻烦,再加上麻烦,这几天不知交的是什么运?

  我一言不发,也没有心思吃饭,只是坐在阳台上,等黄彼得来,一直到了九点左右,才听到门铃声,接著,便是黄彼得的声音,叫道:“斯理!斯理!”我连忙道:“你快上来!”

  黄彼得向楼上而来,他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人,学识相当渊博,兴趣也极其广泛。他的外形,十分普通,像是一个洋行的普通职员,绝看不出他是有名的私家侦探。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握了握手,道:“我也恰有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我苦笑了一下,道:“还是我先说我的事。对你来说,一定是有趣味的。对我来说。却头痛之至!”他点头道:“好,你先说。”我便将从于廷文来找我起,一直到最近的所有的事,都讲给他听。

  黄彼得听完之后,冷静地道:“有趣得很,我的事,和你的事竟有联带关系。”我道:“什么联带关系?”黄彼得的声音,更变成了懒洋洋地,道:“就是汤姆生25这几个字。”我立即道:“彼得,你别卖关子,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黄彼得一笑,道:“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就是汤姆生道,二十五号。”我呆了一呆,道:“你何以如此肯定?”黄彼得望著天空,道:“我本来已经知道,事情定有蹊跷的了,如今听得你那样说法,我更可以肯定,这是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

  我并不发问,虽然我心中的问题,多似天上的繁星。因为我知道他的脾气,你越是发问,他便越会将事情扯得更远,令你越发心急。

  他点著了烟,吸了几口,又道:“你知道,我对灵魂学很有兴趣  ”

  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果然,他从十万八千里之外谈起,不知要多少时间,方可谈入正题!以解决我心中的疑问。

  我只得点了点头,黄彼得笑道:“今天晚上,就可以有一件事来证明  ”我不禁大声道:“什么事,莫非是闹鬼么?”

  黄彼得道:“是闹鬼。”我连忙道:“我没有兴趣。”

  黄彼得道:“你非得有兴趣不可,因为闹鬼的便是汤姆生道二十五号。”

  我实际上,在他第一次说出了“汤姆生25”的意义之际。已然相信他的判断的了,因此我只得道:“好,你说下去。”

  黄彼得道:“汤姆生道二十五号,是一所已有七十年历史的巨宅。”我讥笑道:“这才有闹鬼的条件哩!”

  黄彼得并不理会我的嘲笑,道:“如今,这所巨宅之中,只住著两个老人,他们的名字,想必你也知道,就是田利东和他的太太。”

  我点了点头,道:“这是大富翁,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他们的独生儿子,不是在几年之前汽车失事而死的么?怎么样?可是那宝贝花花公子回魂了?”

  那个大富翁有一个宝贝儿子,是谁都知道的事情,那个宝贝,前几年驾车坠崖而死,已经到阴间去寻快活去了,莫非是他变了鬼?黄彼得苦笑道:“不是,是他们的外甥女。”

  “外甥女?”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未曾听说田利东有什么外甥女。“是的,”黄彼得道:“她叫做萝丝,是田太太妹妹的女儿,很早就成了孤女,一直由田家收养著,两老夫妇十分疼爱她,将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一样。萝丝是一个十分好静的女孩子,几乎整天在家中不出去,在半年之前,突然死去的。”

  我感到了一点兴趣,道:“突然死去,你这是什么意思?”黄彼得道:“当时,我也曾和警局一齐调查这件事,但是却没有结果。她死得很平静,面上没有一点痛苦的神情,身上也没有一点伤痕,作了解剖之后,只发现她的心脏机能阻塞而死,这是严重心脏病患者常有的现象,但是萝丝却一直没有心脏病,所以她究竟是如何死的,依然是一个谜。”

  我伸了伸身子,道:“这倒不奇,据我知道,有几种不常见的毒药,就可以令一个人死亡之后,使全世界的解剖医生,都找不出原因来。”

  黄彼得点了点头,道:“我也相信萝丝的死,被害的成份很大,可是,在那大宅之中,谁会毫无动机,毫无目的地去害一个像萝丝那样可爱的少女呢?我足足调查了三个月,才放弃了这件事,想不到萝丝居然冤魂不散,显起灵来!”

  我哈哈大笑起来,道:“彼得,你快要改行了,去作洋行职员吧,我用你!”

  黄彼得愕然道:“为什么?”

  我笑道:“每一个被害的人,都显灵说出凶手的名字,你们当侦探的,还有什么事情做?”

  黄彼得有点薄怒,道:“你怎么了?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事情!”

  我略有歉意,因为我深明黄彼得的脾气,若不是真有其事,他是不会那么认真的,我点头道:“对不起,你说下去。”

  黄彼得又点著了一枝烟,道:“从半个月前开始,每到午夜,田利东两夫妇,总听到客听中那架钢琴,发出清脆的声音,所弹奏的,是萝丝平时最喜欢弹的乐曲,田利东夫妇,有几晚上,甚至看到钢琴旁有人影子,一见他们出来就飘了开去!”

  我也感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一言不发,只是听黄彼得说下去。

  黄彼得道:“一个星期以前,田利东邀我在他的住宅,睡上一晚,我就睡在萝丝生前所睡的那间房间,一交子夜,我就听到有钢琴声,和女子的叹息声,我悄悄地走出房门,见到黑影一闪,便自没有了踪迹,那晚我很清醒!”

  我心中迅速地在转念,想著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黄彼得继续道:“这件事在一些富家太太间,传了开去,以致令得那所大宅,更少人来往。直到昨天,才有一个人,来毛遂自荐,说他精于百灵之术,能使死去的萝丝,和田太太通话,并且,还可以由人旁观,时间就在今晚。”“地点呢?”我说:“当然是在汤姆生道二十五号了?”黄彼得道:“正是。”我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降灵会这种事,我倒很感兴趣,但是我想不通汤姆生道二十五号闹鬼,和我所遭遇到的事,会有什么关系?”黄彼得道:“很多事,在一开始的时候,好像是绝无关系的,但是发展下去,很可能两件事根本就只是一件事情!”事情以后的发展,证明黄彼得的话是对的,但当时,我却是将信将疑。

  黄彼得道:“那召灵专家,定在今日午夜,召降萝丝的灵魂,我们不妨早一点去,可以对那里的环境,作进一步的观察。”

  我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时,忽然,听得我的卧室之中,传来“拍”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跌落地的声音,阳台是既通卧室,又通书房的,这时候,我和黄彼得,正坐在靠书房的那一端,并看不到卧室中的情形,我立即叫道:“老蔡,是你么?”

  可是,却没有人回答,我连忙又一步窜到卧室的门口,卧室中一片漆黑,我横掌当胸,向前跨出一步,开著了灯。

  只见衣橱的门开著,一只衣架,跌在橱外,那分明是刚才“拍”地一声的来源,而橱中的衣服,也有些凌乱。

  黄彼得也立即跟了来,他一著之下,便道:“曾有人躲在衣橱之中!”

  我两步跨到了衣橱之前,黄彼得也跟了上来,道:“躲在你衣橱中的,是一个女子。”

  我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黄彼得伸手,在一件西装衣上,拈起了一条长长的头发,道:“这就是证明。这个女子,身高约在一七○公分左右。”,在中国女子来说,那已然算很高的了,我立即想起那个令我几乎死去的少女来。

  那少女,有著颀长的身材,本来我已然疑心,昨晚飞刀示警的就是她,如今看来,躲在我衣橱之中的,定然是她了!我呆了半晌,苦笑了一下道:“去,今晚我和你一齐到汤姆生道二十五号去!”

  黄彼得笑了起来。道:“你知道躲在衣橱中的是谁了么?”我尴尬地笑了一笑,道:“别胡说!”我们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十点钟出了门,十时三十分,便已然到了汤姆生道二十五号。汤姆生道二十五号,是一所极其宏伟的巨宅,连仆人在内,只住了六个人。加上建筑物已然上了年龄,连灯光都显得有点半明不暗,更增重了阴森的气氛。一个仆人将我们引到了客听中,那客听大得出奇,放著七八组沙发,在一个角落中,有一架大钢琴,水晶灯的光芒,显然不能顾及整个客厅,我发现客听中只有一个人,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上,在看著一本杂志,见到我们,只是略为抬了抬头。那人既坐在这样阴暗的角落,却又带了一副黑眼镜,还戴著一顶插有羽毛的帽子。真不知他是怎么能看到东西的,他身材很纤细,若不是上唇留著一撇小胡髭,几乎使人疑心。这是一个穿上了男人衣服的女子,在一瞥之间。他立即以杂志遮住了面。

  刹那间的印象,只使我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是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如今是在田利东的家中,我当然不便冒昧地去问人家是什么人。我只是向他多望了几眼,便和黄彼得在大厅上踱来踱去,又走到钢琴面前,仔细地看了几眼,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

  到了十一点多钟,又有几个人前来。两个是很有名的作家,一位金先生。一位董先生,还有一个大胖子,一进客厅,便大声自我介绍,说是╳╳公司的董事长,一向不信有鬼,接著,也没有什么人睬他,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坐在阴暗角落,留著小胡子的那人身上。

  那人似乎也觉察到我在注意他,一直捧著杂志,不肯放下来,这更引起我的疑心。

  接著,警局中有两个高级警官也来了,黄彼得于是站起来和他们交谈著。

  到了十一时三十分,主人田利东夫妇,才陪著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的中年人,一齐来到了客厅。

  那中年人的一双眼,幽幽地像是在闪著绿光,大厅中便增加了一层神秘的气氛,各人都静了下来,个个都脸带惊奇地望著那人。

  我仔细打量著那个“召灵专家”,发觉他眼神之中,确乎有著一种奇异的光彩,那种光彩,使得他看来,本身就像是一个幽灵!

  那“召灵专家”确实的年龄,很难估计,大约总在五十岁上下,面肉十分瘦削,这个人的面型,是属于一看便不容易忘的那种。主人夫妇和召灵专家一出现。神秘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主人点头,向众人招呼著,众人也都站了起来,作为回礼,只有在屋角的那个留著小胡子的人,仍是大模大样地坐著,脸上的黑眼镜也不除下来。

  田利东面上现出了一个不满的神色,以他的社会地位而论,确是很少受到这种不礼貌的对待的。但是他却并没有出声。这些情形,都仔细地看在眼中,使我对那人,更加留意。

  田利东咳嗽了一声道:“各位,我向大家介绍杜仲先生。”那“召灵专家”欠起身来,使我注意的是,他向人抱了抱拳。这是一种几乎已被人遗忘了的中国礼节,我再向他望一眼,他面上仍是笼罩著神秘的气氛,可以说毫无表情。

  田利东按著又道:“杜先生是召灵家,嘿……召灵这件事,我也不十分相信,但杜先生声言可以做到,在座各位,也不是外人  ”他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又向那留著小胡子的人看了一眼。

  在他的行动中,我可以肯定,田利东一定是不认识那个人的。那个人,可能是知道这里会有很多客人来,而藉词混进来的。

  我虽然已经勘破了那人的身份,可是在这里,我既不是主人,当然也不便出面干预,只有多加注意。田利东接著道:“  这次事情,还希望各位,最好不要向外宣扬!”

  田利东话才讲完,那位胖董事长,一连讲了七八声“一定照办”才罢。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五十分了。只见田利东坐下之后。杜仲  召灵专家,他的名字,分明是杜撰的,那是一味中药的名称  站了起来,缓缓地从一个皮包中,取出了两根指头粗细的香来,一直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将香点著。

  我推测那姓杜的,可能是一个高级催眠术的专家,而绝对不是什么召灵专家。

  此际,看了他突然点著了两根粗香,我又不禁怀疑起他不知是否另有目的来。

  但是,我仔细地嗅了嗅香味,却又不觉有异状。

  杜仲将香点著,平举著,慢慢地来到钢琴旁边,将香插在一只小花瓶中,缓缓地举起手来,道:“关灯!”

  无论是一举一动,甚至声调神情,那位召灵专家都显得异常神秘。

  在一旁侍立的二人,向田利东望来,田利东道:“照杜先生的吩咐去做。”“拍”地一声,水晶吊灯熄了。就算那盏水晶吊灯亮著,因为大客厅实在面积太大,光线也不是十分强烈。如今,大吊灯一熄,客厅之中,更是一片黑暗。好一会,我什么也看不到,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到那几点香火,刚好将那架大钢琴,笼罩在一层深红色的光芒下。杜仲就站在那几点香火的旁边,幽红的香火。映著他的面庞,使他看来,像是非洲腹地的巫师,神秘怪异到了极点。

  大厅中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向各人看去,当然看不清楚他们的脸面,但是却可以意识地觉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仲的脸上。我深信杜仲的行动,一定有著目的,但我却想不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来。或许他只是设计一个骗局,来骗田利东夫人的钱吧?可是,盘桓在我脑中的另一些事,却不容许我将问题设想得如此简单。

  我相信“汤姆生25”,就是汤姆生道二十五号,也就是目前在举行著这个充满神秘气氛的降灵大会的地点。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未能够在这两者之间。找出什么联系来。杜仲的双眼,似开非开,似闭非闭,头微微的昂著,嘴唇掀动,发著听不出声音的话。

  突然间,“当”地一声响,冲破了静寂,接著,又是一连十一响。那是一座自鸣钟在报时,已然是午夜了?钟声引起了一阵耳语,黄彼得也对我低声道:“当心,时间到了!”

  黄彼得的话,才一讲完,钟声兀自悠悠未绝之际,杜仲突然以梦游人一样的声音叫道:“听!”

  客厅中立即又静了下来。

  一阵清脆悦耳的钢琴声,陡地响起。

  那一阵琴声,分明是从钢琴中传出的,但这时,钢琴面前,却并没有人,而且,琴盖也仍然紧紧盖著。

  黄彼得轻轻地磁了一碰我,道:“你怎么解释?”

  我低声道:“很容易,一座小巧的录音机,便可以达到如今的目的了。”

  我还听到田太太的啜泣声,突然间,杜仲踏前了一步,面上的神色,更加严肃了,他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钢琴椅上,微鞠了一躬。道:“萝丝小姐,你回来了,让所有的客人,仔细欣赏一下你的琴声。你为什么不将这个钢琴盖揭了开来呢?”

  在杜仲讲那几句话的时候,我几乎笑了起来,因为他的言语以及态度,委实是太滑稽可笑了,简直就像是个疯子一般。可是,在他那几句话一讲完之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看得非常清楚,只听得像是有一个少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听到了那样的一下幽幽的叹息之声,的确是很令人毛骨悚然的。紧接著,钢琴的盖已然慢慢地自动地揭了开来。

  在钢琴旁边,只有杜仲一人。

  而杜仲的双手,正放在胸前,人人可见,揭开琴盖的,莫非当真是萝丝的灵魂?大厅中增加了不少浓重的呼叫声,我正在设想。杜仲可能是一个魔术师,利用黑暗的光线,用黑丝将钢琴盖提了起来。这样做法,对于一个能干的魔术师来说,绝非什么难事。

  可是,另一件费解的事 又突然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在琴盖被揭开后,琴键正在跳动著,完全像有两只手在上面按动一样!

  叮冬的琴声,本来是十分悠扬动听的,可是此际,却笼上了一种鬼气,令得人呼吸急促,使人遍体生寒,如临鬼域!

  琴键的自动跳动,这当真是难以解释的事,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琴键停止了跳动,琴声也停了下来。

  杜仲又向著空无一人的凳子道:“萝丝小姐,你可愿和你的姨妈,说上几句吗?”

  田利东太太歇斯底里地叫道:“萝丝,有什么话,快对我说啊!”

  杜仲接著,便后退了一步,道:“田太太,她有话要和你说,希望你走近来。”

  田太太的身形,颤巍巍地来到了钢琴旁边,她双手微微发抖,向前摸索著。

  杜仲立即阻止她的行动,道:“田太太,灵魂是摸不到的。”

  就著幽红的香火,我可以看出田太太已经满面泪痕,道:“萝丝,你有什么话,快说!”杜仲伸出一只手来,道:“田太太,萝丝的话,一定要通过我的掌心,才能使你听得到,你将耳朵贴在我的手掌上来。”

  田太太点著头,依言而为,把耳朵贴在杜仲的掌心,一动不动地倾听著。

  她侧著头,面部恰好对著我,我可以看到她面上的神情变化,忽忧忽喜,最后,变得十分严肃,道:“萝丝,一定要这样么?”

  在这些时间中,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是,看田太太的情形,她显然是听到了什么的,她发出了一句话之后,又点了点头,道:“萝丝,既然你如此说法,我自然照你的话去做……好……好,我答应你,不讲给任何人听。”

  她讲完了那几句话后,又失声叫道:“萝丝!萝丝!”杜仲将手慢慢地放了下来,道:“她的灵魂,已然远去了!”

  田太太重又流起泪来,叫道:“利东!利东!”

  田利东立即道:“开灯!”

  大吊灯又亮了起来,田太太走到田利东的面前,道:“利东,萝丝说  ”她才讲了三个字,便突然住口不言。

  我自始至终,只是盯著那个召灵专家,黄彼得低声道:“你信了么?”

  我立即道:“不,我一点也不信,这其中一定有重大的阴谋!”

  我的话可能说得大声了些,每个人都向我望了过来,杜仲的面上死板板的,毫无神情地瞪著我。田太太道:“不对,杜先生的确将灵魂召来了,我亲耳听到她对我说了话!”我耸了耸肩,道:“彼得,我们走吧!”

  这时候,我也发现那个一直戴著太阳眼镜的人,也已经站起身来,向外走去,黄彼得和其他人几句寒暄,使那人比我们先出门。

  等到我们出去的时候,只见那人已然登上一辆街车,幸而我眼尖,还能看出那辆街车的车牌。

  在归途上,黄彼得问我:“我也同意这其中一定有阴谋,但是杜仲所做到的一切,不是太神秘些了么?”我答道:“乍看,像是十分神秘,其实有许多,都是容易解释的。”黄彼得道:“不错,琴盖可以用黑线吊起,琴音可以用小型录音机达到目的,甚至田太太听到的话,也可以由小型录音机,通过杜仲的手掌,以极微的音量,送入田太太耳中,但是,琴键怎么会自己跳动呢?”

  我想了一想,道:“只怕那架钢琴中,另有我们所不知的古怪。彼得,我决定今晚,再到田家的大厅中去查勘一番。”

  他转过头来望我,道:“你准备不经过主人的同意就行事么?”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黄彼得半晌不语,道:“可要我和你一起去?”我想了一想,道:“不必了,你也有你的事,你首先要弄清楚,田太太在杜仲的掌心中,究竟听到了一些什么话!”

  黄彼得道:“我尽量去设法。”说话之间,车子已经到了我家的门口,迎面驶来了一辆街车,我一看那车牌,不由得震了一震,连忙打开车门,一跃而下,用手将那辆街车拦住。

  因为那正是我适才看到那个留著小胡子的人登上的那辆,居然会在我家的附近出现,我现在是不能不问上一问。

  我立即问司机,道:“刚才你的客人,可是一个留著小胡子的男人?”

  司机点点头道:“不错。”我立即道:“他是在那里下车的?”司机望了我一眼,道:“你是什么人?”

  黄彼得走了过来,替我解了围,他道:“我是私家侦探!”司机顺手向前面一指,道:“在那里下车的!”

  我循著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心中不禁“怦怦”乱跳,的士司机所指的,正是我家的门口!我连忙又问了一句:“你没有弄错?”

  的士司机不耐烦地向我望了望,道:“当然不会弄错!”我回过身来。对黄彼得道:“在田家的时候,你可曾经注意那个留著小胡子,戴著黑眼镜的人?”黄彼得道:“我未曾注意,什么事?”

  我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不多说的好,因为事情茫无头绪,要说也无从说起,我只是道:“没有什么了,明天,我将今晚再到田家去的结果告诉你!”黄彼得叮嘱道:“小心些,私自进入人家的住宅是犯法的!”我笑了一笑,道:“只要你不通风报讯就行了!”我们两人分了手,我取出了钥匙,准备由前门进出,可是一转念间,我却转到了后门,推了一推,后门锁著,仔细地看了看锁孔,又没有撬坏的痕迹”后门的钥匙。一向是由老蔡保管的。当然,如果有百合钥匙的话,要将门弄开,也并非难事,可是,那个家伙,他从田家出来之后,迳自到了我的家中,是为了什么事情呢?我在后门口徘徊了半晌,总觉得事情非比寻常,我决定先偷入我自己的家中,看个究竟,我退后了几步,抬头看时,二楼有一扇窗打开著,要从那扇窗爬进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到两分钟,我已达到了目的,推开了门,在黑暗中仔细倾听。这时,已经是午夜了,照理,老蔡早就应该睡了,可是,我却听到,他像是在对人讲话,由于他的声音不高,我又在楼上,因此,我只听得断断续缤的几个字,那像是他向一个人在哀求著什么,道:“我……实在……不能……再……不能…”

  我心中一凛,身形飘动间,已然下了楼,老蔡的声音,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又听到老蔡叹了一口气,我悄悄地向他的房间掩去,到了房门口。才道:“老蔡,你在作什么?”我那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得老蔡的房中,传来“砰”地一声响。

  我心知事情有异,连忙抓住了门把,可是门却下著锁,我连忙道:“老蔡,你没事么?”老蔡的声音显得很不自然,道:“我已睡了。”我道:“那刚才和谁在说话?”老蔡道:“没……没有啊,怕是我在讲梦话吧。”

  我道:“你快将门打开来!”过了一两分钟,老蔡才开了门,我一步踏了进去,四面看了一看,只见一张椅子跌倒在地上,其他并没有什么异状,我望定了老蔡,开门见山地道:“老蔡,你有什么事在瞒著我?”老蔡神色一娈,道:“没有,阿理,我怎会有事瞒……著你。”他的态度,令我更是心中大为起疑,可是老蔡是看著我长大的,他实在不应该有什么事情要瞒著我的!

  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望著老蔡,他的态度,显得十分忸怩不安,道:“阿理,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老蔡,有一个留著小胡子的男人,进了我们的屋子,你没有见到他么?”老蔡的面色,变得更加白了,他的声音甚至在微微发抖,道:“没……有。”

  他口中虽然在说“没有”,可是他的神情。分明已表明他见到了那个人,但是,他 为什么又要代那个人隐瞒呢?如果说老蔡竟会和什么人串通来害我,那是不可想像的 事。

  但是如今,这不可想像的事,已经摆在我的眼前。我“嗯”地一声。故意道:“那也许是我弄错了,你快睡吧,我还有事要出去。”

  老蔡唯唯答应著,我装著疑心已然消解的神态,走出去了,在客厅中坐了一会,熄了灯,放重了脚步上楼梯,可是一上楼梯之后,又立即走了下来,隐身在黑暗之中,望著老蔡的房门。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蔡的房门,慢慢地打了开来,他的光头,探了出来。左右看了一回,又缩了回去。我清晰地听得他在说:“快走!”紧接著,一个人鬼鬼祟崇地从他的房中,走了出来,一看那人身形,我已经可以料定,那正是在田家惹我注意的那个人!我心中暗暗冷笑,仍然不动声色。那人出了老蔡的房间之后。轻轻地向前走著,我看他走出的方向,乃是向通向地窖的一扇门走去的,就悄没声地跟在后面。

  果然,来到了通向地窖的门旁,那人取出了钥匙,将门打了开来。

  我只感到一阵痛心,因为地窖的钥匙,也是由老蔡保管的,如今竟落在那个人的手中,那么,那人的行事,当然是全部和老蔡串谋好了的!

  我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连老蔡也不能相信了,我还能相信什么人?

  我一等那人,推开了地窖的门,立即一个箭步,窜了前去,在他刚要将门关好的时候,赶到了门前,伸手将门推住,冷冷道:“朋友,不必再玩把戏了!”

  那人像是陡地吃了一惊,立即向下跃了下去,我只听得一阵“乒乓”之声。

  地窖中漆也似黑,我站在门口,无疑是暴露了身形,因此,我也立即一跃而下,屏住了气息,厉声道:“这里并没有其他的出路,你还想能逃得出去么?”

  我听得一阵喘息声,在我丈许开外,传了过来,我绕了一个半圆,虽然看不见什么,可是我根据声音的判断,已绕到了那人的身后,正当我要向那人扑去的时候,“拍”地一声,地窖中的电灯立即完了。

  这一下变化,倒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首先向前,“呼”地击出一拳,立即抬起头来看时,只见站在地窖门口的,正是老蔡。我后退一步,以背靠墙,准备迎接老蔡和那个人对我的攻击,可是当我看到了那个留小胡子的人时,我不禁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虽然我眼前没有镜子,但是我相信我的神情,一定是滑稽到了极点!那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唇上的胡子已经不见了,黑眼镜跌在一旁,帽子也滚在一边,一头长发,虽然还穿著西装,但分明是一个女子。而且,这正是我的宝贝表妹红红,她正在用力地搓她的小腿,想是刚才摔了下来,跌得著实不轻!

  我吸了一口气,正想大发脾气,可是我看到了两样东西,又将我的火气,消了下去。

  我所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地窖中红红的行李,和一张帆布床。接著,我接触到了红红充满幽怨、含著泪水的眼光。

  我叹了一口气,道:“红红,你这算是什么呢?”

  红红不回答,反倒“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我望向老蔡,老蔡苦著脸,道:“红红一定不让我告诉你,她说,我一讲出来,她就跳海去。”我摇了摇头,道:“那么,她根本没有离开过这所屋子?”老蔡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我走到红红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她穿的是我的西装,我立即又明白了,红红,在我和黄彼得讲话的时候,躲在衣橱中的是你?”

         红红不望我,倔强地道:“是又怎么样?”

        

第四部:夜探巨宅见奇人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红红,今晚你已经有了冒险的经历了,以后还要怎样?”

  她倏地转过头来,道:“你今晚还要到田宅去,我也要去!”

  我几乎跳了起来,今晚我再进田宅,是犯法的勾当,黄彼得都不要他去,红红要去,这成甚么话?我沉著脸道:“不行。”

  红红挣脱了我,一拐一拐地走到帆布床旁边,坐了下来。道:“不行就罢。”

  我当然知道她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她要自己去,那比和我一起去更糟糕,试想,她如果出了甚么事,我能够不理会么?

  我只得强忍了气,道:“红红,你听我说。”红红一拧头,道:“我不要听,我甚么都知道了!”我大声道:“既然你甚么都知道了,你难道不明白事情的凶险么,你为甚么还要生事?”她也毫不示弱地大声反问我:“你为甚么要生事,你是警官么?”

  我反手一掌,打在一只啤酒箱上,将那只啤酒箱打得碎成片片,道:“你能么?”她冷笑了一声,道:“我会用脑筋,比你一身蛮力有用得多!”

  我耸了耸肩,道:“好了,小姐,你的脑筋,用到印象派杰作上面去吧!”她瞪著眼睛望走了我,面上还带著泪痕,可是那样子倒像她是胜利者。

  “你知道那纸猴子有甚么用处?你说!”她问道。

  我怔了一怔道:“那……”

  “那甚么?”她冷笑了一声:“告诉你,那是一种‘通行证’,是某一种人的身份证明。”

  我呆了一会,觉得她的推测,倒也不是胡来的,但我总不能承认她已摸到了事情的门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红红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从你对黄彼得所说的那些话中,我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梗概,整件事情,根本一线相通!”好家伙,她倒反而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了!

  我索性也坐了下来,道:“好,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见。”红红呶了呶嘴唇,道:“第一,瞎子于廷又,对你说的,全是真话。”我笑了起来,道:“第二?”

  红红道:“你不要笑,瞎子说有一大笔无主的财富,我说是真的,那是因为瞎子死了,当然是因为有人不想这件事泄密的缘故。”我想了一想,道:“算是有理。”红红道:“第二,汤姆生道二十五号今晚的鬼把戏,拆穿了说,十分简单,只不过是有人想田利东夫妻,不要再在那里住下去而已!”我真的有点吃惊了,这一点,我也曾想到过,我当真未曾想到红红还有那么强的分析能力。因此我立即道:“目的是甚么呢?”

  红红更是神采飞逸,道:“目的当然是有人要利用这所大宅,那笔财富,就在这所大宅中!大概那笔财富,有几个人要分享,他们议定了一齐发动,所以相互之间,才用纸摺的猴子,表明身份。”

  我不住地点著头。红红又道:“至于那个剩下一颗子弹,而不将你击毙的少女,我看,她是爱上了你。”

  “胡说!”我第一次对她的话。提出了抗议。红红叹了一口气,道:“我但愿我是胡说,表哥,你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我站了起来,踱了半晌方步,道:“红红,这不是闹著玩的!”

  她摊开了双手,道:“我并不是在闹著玩啊!”我硬了硬心肠,道:“好,那你就跟我一齐去吧!”她整个人跳了起来,扑向我的身上欢叫著,跰跳著,我却和老蔡两人,相视苦笑!

  半小时后,我们已经来到了汤姆生道二十五号的门外。铁门紧闭,静到了极点。我握著红红的手,道:“红红,现在你要退却,事情还不迟。”她坚决地摇了摇头,正在此际,我突然著到一条人影,自远而近,闪了过来!

  我一见那条黑影来势如此快疾,便知道绝非普通的夜行人,连忙一拉红红,两人紧贴著墙壁而立,只见那人影,来到了田家的外面,停了下来,发出了一下低微的啸声来。紧接著,只听得田宅中,也响起了一下相同的声音,那人一耸身,已经跃过了丈许来高的围墙,到了田家。我和红红,正隐身在墙下阴暗的角落中,那人行动,又像是十分匆忙,他显然未曾发现我们。

  我低声道:“红红,你看到了没有,这些人,全都高来高去,连我也未必是他们的敌手,你还是快回家去吧!”红红一笑,道:“我知道,这些人都身怀绝技。但是他们能敌得过这个么?”她一面说,一面一扬手,我定睛一看,以见锁在抽屉中的那柄象牙的小手枪,不知在甚么时候,已被她取到了手中!

  我知道那一定又是她逼著老蔡所干的好事,我叹了一口气,道:“红红,你当真想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心中才高兴么?”

  她低声道:“你得原谅我,我在美国,有几个好朋友,大家都约定在暑假之中,要做一件最惊险的事,回到了美国之后,再相互比较,其中大家公认经历最惊险的人,立即可以成为英雄,我有几个好朋友,已经联袂到新几内亚吃人部落中去了,我这样做,算得了甚么?”

  我呆了半晌,不禁无话可说。

  的确,红红目前,硬要和我在一起,不但阻碍我的行事,而且对她本身来说,也极其危险。可是无论如何,总比逼得她到新几内亚吃人部落中去探险好得多!我低声道:“那你一切行动,都得听我的指挥!”红红喜道:“好表哥,我自然不会乱来的!”

  她不会“乱来”!我只得苦笑了一下!我们在黑暗之中,又等了片刻,没有甚么动静,便悄悄地来到了大门口,大门锁著,但是却容易攀上去,我双足一顿,已然跃进了门内,红红则攀著铁枝,爬了上来,她行动倒不像我想像中的那样迟缓,不一会,我们已经在院子中了。我们以最轻的脚步,向大厅的门口走去,门锁著,我绕到了窗前,取出预先准备好的湿毛巾来,将湿毛巾铺在玻璃上,轻轻一拍,玻璃便碎了,虽然在静寂之极的夜中,但用了这个方法,玻璃的碎裂,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我用毛巾裹起了碎玻璃,抛向一旁,探手进去,拔开了窗栓,向红红一招手,便已从窗口,爬进了漆黑的大厅中!

  几个小时以前,还在这里,亲眼看到过神秘的“灵魂出现”的现象,如今,四周围一片漆黑,心中不禁起了一阵惧然之感,红红也紧紧地靠著我,我等了一会,不见有甚么动静,才从怀中摸出小电筒来。

  红红靠得我更紧,身子在微徵发颤,不知她是害怕,还是兴奋。

  我向她附耳低声道:“如果你去吃人部落的同学。作了人家的大餐的话,那你的经历,一定可以得冠军。”

  她低声道:“快用电筒照照看,大厅中是不是有人。”

  我一听得红红这样说法,心中不禁一动。照理说,如果大厅中,有第三个人的话,我应该首先能够觉察得出来,因为我是学中国武术的人,而中国武术注重“神”,就是心意上的敏锐反应,要有过人的耳力、目力,才能够在武学上有较深的造诣。

  可是,我在那时候,却绝对没有大厅中有第三个人的感觉。

  本来,我已经立刻要打亮电筒了,可是一听红红的话,我立即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万一有第三个人的话,我一亮电筒,岂不是等于暴露了目标,只得被人攻击?

  我呆了一呆,以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道:“你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红红的声音,在微微发抖,道:“你……在我的右边,可是刚才,我……我好像觉得有人紧靠著我,站在我的左面!”

  我自度胆子极大,可是一听得红红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禁不住毛骨悚然,立即道:“别乱说。”红红道:“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是我……我却并不是在……乱说!”

  我握住了她的右臂,向旁缓缓地移动著,同时,我右手不断向外摸索著。

  不一会,我便摸到了一张沙发的靠背,只费了几秒钟,我已经知道那是一张长沙发,我凭著记亿,想起了那一张长沙发的地位,便低声道:“我们先蹲在这张沙发背后再说。”

  红红点了点头,我们两人,一齐在沙发背后,蹲了下来,我这才在沙发背后,探出半个头来,按亮了小电筒,向外照射。

  小电筒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但是已足够使我看清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我缓缓移动著电筒,微弱的光柱,在一张又一张沙发上照射著,一个人也没有,当我将面前的部份,全都照射完毕,正想下结论。说大厅之中,并没有人时,突然觉出红红的身子,猛地一震。

  同时,她握住我手臂的五指,也变得那样地有力,竟使我感到了疼痛,她喉间,也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是窒息了一样。

  我正想问她是为了甚么时,小电筒一扬,光柱一侧,射到了我们背后的一张单人沙发上,霎时之间,我只感到全身一阵发热,呼吸也不由自主,紧促起来。

  我睁大双目,呆呆地紧盯著那张单人沙发,一动不动,嘴里更是说不出话来。

  那张单人沙发,离我和红红两人所藏身的长沙发背后,只不过几尺远近,刚才,我照射著大厅,只是注意远处,却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自己的身后,如此之近的地方,会有人在!一点也不错,那个小沙发上,坐著一个“人”。我之所以在如今,覆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在人字,加上了一个引号,那是因为,在我藉著小电筒的光亮,看到这个人的一刹那间,我起了一种那并不是人,而是一个鬼的感觉!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呆得多久,至多也不过三秒钟,我立即手臂一震,先将红红整个人,挥过了沙发,然后我陡地站了起来。我发觉红红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连人都软了。这实在是很难怪她的,我一生经历如此之多,那时候心中也不禁怦怦乱跳。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是一个女子。她穿著一身雪白雪白的纱衣服,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重白色的烟雾之中。而她的面色,也是那样苍白,以致令得人在向她一望之际,根本来不及去辨别她是老是幼,是美是丑,心中便生出了一阵寒意。而更令得人心悸的,还是她的一对眼睛,在电筒的微光之下,她的眼珠,完全是停住不动的,死的一样!我站了起来之后,左掌当胸,电筒的光柱,仍然停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微微地抬起头来,面上仍是一点神情也没有,眼珠也仍是一动不动,发出极低声音来,道:“请坐啊!”

  我身子紧靠著沙发,红红则已经爬了起来,跪在沙发上,道:“你……是人是鬼?”那少女仍是用那种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的声音道:“你说呢?”

  红红的呼吸,十分急促,我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说,沉声道:“小姐,你当然是人,又何必扮鬼吓人?”这时候,我已经定下了神来,我以为我一言揭穿了对方的面目,对方一定会难以再扮得下去。

  怎知那女子面上仍是死板板地,毫无表情,甚至那眼珠也不转动一下,道:“你们到这里来,是想和我作伴么?”我凝神望著她,突然之间,小电筒向前,疾伸而出,同她肩头上撞去。

  我撞的是她肩头上的“肩井穴”,如果撞中的话;会在双臂,产生一阵剧痛,即使是一等一的硬汉,也不免呻吟出声的。

  可是,在我的小电筒,撞中了她的穴道之际,却只感到软绵绵地,像是撞在一团棉花上面一样,她仍然坐在沙发之上不动,宛如完全没有事一般。

  红红低声道:“她是鬼,说不定就是萝丝!”那女子忽然道:“谁在叫我?”

  我只感到背脊上的凉意,在逐渐增加!

  红红道:“你真是萝丝么?”那女子道:“人家这样叫我!”

  我心中迅速地转著念头,眼前这个女子,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她是鬼魂,虽然眼前的情形,十分相类,但是我却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另一个可能,她是一个在中国武术上,有著极其深湛造诣的人,因此,才能够在连身子都不动一动之际,将我攻向她的力道化去。

  我觉得第二个可能,更其接近事实。因为,自从瞎子于廷文,揭开了这一连串神秘事件之事以来,我已经遇到了不少武术高强的人,再遇上一个,当然并不出奇。

  我冷笑一下,道:“小姐,你装得很像,但是你却实是弄错了,我们两人,非但不怕鬼,而且,你如果是鬼的话,我们两人,还会感到极大的兴趣哩!”

  我这句话一说,那女子的身子,开始动了一动,我立即又道:“你失策了,你吓不走我们!”

  那女子道:“好,那么,我便赶走你们。”

  我低声一笑,道:“小姐,这屋子是有主人的,你不怕惊动主人么?”那女子陡地站起身来,手一挥,两只手指,发出轻微的“拍”地一望。眨眼之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四面传了过来,我立即转头看时,只见四个黑衣人,已经走了近来,每个人都蒙著面。我感到了处境的危险,但是我却维持著镇定。红红的面色,异常激动,她已经举起了手枪,可是,她刚一扬起手来,只听得“刷”地一声,一条又细又长的软鞭,斜刺里飞了过来,鞭拍在枪身上一卷一抖,枪已脱手飞去!红红不由得大吃一惊,低呼道:“表哥!”

  我向她瞪了一眼,索性坐了下来,道:“不错,小姐,我只不过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究竟是甚么事情,你和我说清楚了,我马上就走。”那女子站了起来,我心中立即一动。

  她坐在沙发中,我根本不可能认出她是谁来。可是她一站起来之后,颀长的身形,长发披肩,分明就是我几乎死在她车下的那个少女!

  只见她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定睛一看,心想:取下了那层极薄的面具,果然是她!

  只听得她道:“我们已经不只一次地警告过你,我也已经可以有过一次取你性命的机会,你不应该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道:“是。”

  那少女又道:“你也不是初在江湖上走动的人,何以不知道硬要管人家的事,是犯了大忌的?”

  我吸了一口气,道:“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的好朋友郭则清,只怕从今以后,要成白痴了!”

  那少女耸肩一笑,道:“如果你想追究这件事的话,那么,你和你的表妹,都可能成为白痴!”老实说,这时候我心中,实是十分怨恨红红。如果不是她在侧,我一定已经和他们动起手来了,可是如今有红红,我如果与他们动手,那么,谁来照顾红红呢?我又向红红瞪了一眼,红红也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意,面上的神情,显得十分委屈,那少女顿了一顿,又道:“好了,你是明白人,我们也不必多说了,我本身自然不足道,在你身旁的四个人,他们的名字,你大概也曾听到过,崇明岛神鞭三矮子,你听到过么?”

  我向旁一看,那三个矮子,就是曾在郭则清遇狙之处,向我进攻过的三人。

  崇明岛神鞭三矮,出鞭如电,那是长江下游,出了名的人物,也是青帮在长江下游的头子,我抽了一口气,道:“幸会,幸会。”

  那少女又向另一人一指,道:“这位乃是地龙会的大阿哥  ”

  她只讲了一句,我不由得失声低呼,道:“就是在上海独战薄刀党,令得黄金荣刮目相看,待为上宾的那位么?”

  那是一个方面大耳,神态十分威严的人,大约五十上下年纪,他向我拱了拱手,那少女道:“卫先生,你知道你是闯不出去的了?”我不愿认输,但是我却不得不面对事实,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红红自然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是代表了甚么,她只是大感兴趣她听著,甚至忘了惊恐。

  那少女又道:“卫先生,家父敬你是一条汉子,因此尽可能不愿与你,十分为难。”

  我连忙道:“令尊是谁?”

  她淡然一笑,道:“家父姓白。姓名向无人知,人人称他为白老大。”

  我不得不呆了半晌,才道:“失敬,失敬。”

  白老大乃是青帮在中国大陆上,最后一任的总头目,多年来,生死未卜,我也是直到几天前,才在神鞭三矮子的口中,知道白老大未曾死去。

  白老大可以说是奇人中的奇人,有关他的传说之多,是任何帮会组织的头子所没有的。

  中国民间的秘密帮会,本来就是一种十分神秘,而近乎了不可思议的异样社会形态,白老大便是在这种社会形态中的第一奇人。

  (我要请读者注意的是,我所提到的中国帮会组织,绝不同于现下的一些黑社会人物。那样专门欺负擦鞋童、舞女、向弱小的人敲诈,他们只是一些人渣而已,和中国帮会的组织精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白老大之奇,乃是奇在他一个人,像是两个人一样。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白老大会“一气化三清”,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我是说白老大一方面,是青帮最后一任的首领,而且是中国帮会之中第一人物。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却又是好几个国家的留学生。据我所知,他不但有电力博士、物理博士、化学博土、海洋博士等衔头,而且还曾经出过好几本诗集,和在美国学过交响乐,充任过一个大交响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

  如今,我却面对著他的女儿,而且,老实说,听得她说白老大称我是一条汉子之际,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这是一个不易得到的荣誉。

  白小姐道:“今天晚上,我可以作主,由得你们离开这里,但如果你再一次落入我们手中之际,我们就不客气了。”我想了一想,道:“白小姐,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像打死于瞎子,打伤小郭,这都不是白老大素昔的行径!”白小姐略顿了一顿,才道:“不错,这些事,都是我哥哥主持的  这你不必多管了,刚才我所说的,你可能做得到?”

  我向四周围看了一看,苦笑道:“我可以不答应?”

  白小姐向我嫣然一笑,她是十分美丽的少女,这一笑,更显得她动人之极。

  我本来已经拉著红红的手,向外走去,这时候,忽然停了下来,道:“白小姐,敢问芳名?”

  她怔了一下,像是不提防我会发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的,向我望了片刻,才道:“我叫白素。”我一笑,道:“差一点就是白蛇精了。”她又同我笑了一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宁愿多在大厅中耽上一会,而不愿骤然离去,白素望著我的眼色,也有点异样。

  红红在一旁,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道:“今晚已经完了。”

  我向白素点了点头,道:“白小姐,再见了。”

  白素的声音,十分惆怅,道:“卫先生,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是要我绝对不再去管他们的事。在当时,我心中也的确已经决定,不再去管他们了,你不能设想和白老大作对,会有甚么后果的。可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因为一件意外的事,却改变了我当时的决定,终于使我不得不卷入这个漩涡之中。

  白素讲完了话之后,已经转过身去,神鞭三矮将手枪还给了红红,和地龙会的大阿哥,也立即悄没声地,向后退了开去,我和红红,仍然由窗口中爬了出去,来到了大铁门附近,我回过头去,见到白素站在窗口,她一身白纱衣服,映著星月微光,看来十分显眼。

  我和红红,从铁门上攀了出去,红红落地之后,第一句话,便对我说道:“我的判断没有错。”我向她望了一眼,道:“甚么没有错?”红红幽幽地道:“那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女孩子,她的确在爱著你。”我立即道:“不要乱说。”红红道:“你其实早已同意我的话了,又何必反斥我?”

  我感到了无话可答,只是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别多说了。”红红道:“你难道真的不再理会他们的事了么?”我点头道:“不错,你不知道白老大是何等样人,我实在不想和他作对。”红红道:“原来你怕事。”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不必激我,白老大也不是甚么坏人,他讲义气,行侠事,是中国帮会中的奇才,我相信他们如今在做的事,必与社会无害。”红红冷笑了一声,道:“我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不禁一怔,道:“为甚么?”红红道:“一个人死了,一个人极有可能,成为白痴,这难道和社会无害么?扮鬼骗人还有那位无缘无故死亡的萝丝。甚至那位飞车而死的花花公子。只怕都有关系!”

  我正待出声回答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接口道:“小姐,你的推理能力,令我十分佩服!”那声音突如其来,我和红红两人,都吓了一跳,这时候,我们正在一条十分静僻的街道上,在路灯之下,有著几张供人休息的长椅,就在一张长椅之上,一个人以十分傲然的姿态坐著。

  他穿著一身白西服,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十分英俊。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正在抛动著一顶白色的草帽,他的一身装束,使人会误会他是一个富家公子。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他绝不是那类人,因为他的面上,带著一股英悍之气,绝不是满面病容,无所事事。整日徵逐酒色的二世祖所能有的,我和红红,立即停了下来。

  红红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仍然坐著,像是大感兴味地向红红上下打量了几眼,那种眼色,就像红红是他手中的草帽似的。

  我不想多生事,拉了拉红红,道:“我们走吧!”那年轻人却懒洋洋地道:“卫先生,你何必老远地赶回家去?就在这儿休息吧!”我一听他这句话,面色便自一沉,道:“朋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年轻人突然扬声大笑了起来,手一抛,那顶草帽落到了他的头上,他一手插在裤袋之中,骄不可言地站了起来,道:“我是说,你不妨就在这里休息  永远地休息。”我一听得那年轻人如此说法,心中也不禁大是生气。我从来也末曾遇到过一个人,态度如此之狂,讲出话来,挑衅的意味如此之浓的,即使是以前的对头,“死神”唐天翔,也不见得这样骄狂!

  当下我乾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这样,谁令我能达到永远休息的目的呢?”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双肩抖动,不但骄狂,而且显得他十分轻浮,我开始更不喜欢他起来,只听得他道:“我……”

  我冷冷地道:“我们不必说话绕弯子了,你想将我打死,是不是?”

  那年经人伸手在衣袖上略拍了一拍,拍去了一些尘埃,若无其事地道:“正是。”我回头向红红望丁一眼,只见她正瞪大了眼睛,望著我们两个人,我连忙示意,叫她向后退开去,红红还老大不愿。

  等红红退开几步之后,我才道:“那么,你就该下手了!”

  他又耸了耸肩,道:“卫斯理,你若是死了,不知死在谁的手中,岂不是可惜?”

  我早已看出眼前这年经人,有著极度的自大狂,自以为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一直不问他是何等样人。如今,他那一句话,分明是要我向他询问他的身份,我因为心中对他的厌恶,越来越甚,所以连这一点满足,都不让他有,只是冷笑道:“什么人都一样,还不快下手么?”

  那年轻人浓眉一扬,面上现出怒意,“哼”地一声,道:“你当真不知死活么?”我也冷笑了一声,道:“你既然找到了我,就该知道卫某人是怎样的人,想我对你叩头求饶么?别做你的大梦了!”

  那年轻人更是满面怒容,倏地向前,踏出了一步。我听得他才踏出一步之际,全身骨节,发出了一阵极是轻微的“路格”之声。

  我心中不禁猛地一怔,暗暗惊叹道:“这家伙在武术上的造诣好深!”

  我立即后退了一步,身形徵矮,左掌当胸,掌心向下。这乃是寓守于攻之势,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恶斗难免,但是我却要等他先出手,以逸待劳。他跨出了一步之后。身形一凝,陡然之际,我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他已经向我扑了过来!

  我立即身子向旁一闪,避了过去,但那年轻人出手。好不快疾!就在我闪身避开之际,手臂上一阵疼痛,同时,“嗤”地一声,衣袖已被抓破,手臂上也现出了三道血痕!

  那年轻人的动作,快到根本不容我去察看手臂上的伤势究竟如何,就在我向旁闪开之际,他整个身子,强向外一扭,竟然硬生生地转了过来,又已向我扑到。我一上来便已被他制了先机,知道如果再避下去,更是不妙。因此,就看他扑过来之势,身子微微一侧一俯,左臂一伸,突然向他拦腰抱去!这一下怪招,果然令得他呆了一呆!

  我也知道,这一抱,绝无可能将他抱中,而且,就算将他抱中了,他只要一用力,我的手臂。反而要被他打断!

  但是这一下,却有分散对方注意力的好处,无论对方如何精灵,也不免一呆。像这样的招式,我共有三招,乃是我大师伯因为感谢我救了他恩人的儿子,“死神”唐天翔,特地授我的。我大师伯武术造诣极高,那三招,乃是他经过了无数次恶斗之后所创出来的,叫作“幻影三武”,这三式中,所有的怪动作,都只不过是眩人耳目,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而已。

  当下我见对方,略呆了一某,立即足下一滑,欺身向前,在他的身旁,疾擦而过,反手一掌,已向他的背后,拍了下去!

  那年轻人的身手,实是十分矫捷,我一掌才拍下。他已经陡地转过身来,扬掌相迎,我左手左脚,一齐向上踢出,攻向他的胸部,使出了“幻影三式”中的第二式。

  他身子向后一仰,我哈哈一笑,右掌“砰”地一声,已经击中了他的腰际!

  那一掌,我用的力道极大,击得他一个踉跄,向外跌了出去!

  我心中不禁暗赞大师伯这“幻影三式”之妙,而对方攻出一掌一脚,却全是虚招,待对方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之际,右掌却已经趁虚而入!中国武术,不是只凭蛮力,最主要的,还是无上的机巧,在这“幻影三式”中,又得到了证明!

  当时,我一掌将那年轻人击出,心中十分高兴,只当对方,虽然趾高气扬,但是却只是无能之辈,所以并没有立即追击。

  要知我这一自满,却是犯了错误,那年轻人一退出之后,面上的神色,变得狞厉之极,咬牙切齿,双足一顿,身子立即弹了起来,我眼前人影一晃间,他已经向我,一连攻出了三四掌!我连忙摇身以避,一连退开了四五步,方始将他那一轮急攻,避了开去,他纵身一跃,追了上来,我身子陡地蹲了下来,左手支地,整个身子横了过来,双腿一齐向他下盘、疾扫而出!

  这一招,类似“枯树盘根”,果然,使得他双足一蹬,向上跃起了两尺。可是,这却是“幻影三武”中的第三式。双腿扫到一半,突然一曲,人已站起,不等他的双掌拍下,我头顶已重重地撞中了他的小腹!

  我这一撞,不是我自夸,那年轻人口中发出了一下极是痛苦的怪声,整个身子,立即向外跌翻了出去!但是我仍然不得不承认他武学造诣极高,因为他经我如此重击,在跌翻出去之后,竟然并未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一挺,重又站在地上!

  我看出他面色铁青,眼中杀机隐射,心中实是怒到了极点!

  中国武术,讲究一个“气”字,双方动手之际,一不能气馁,二不能气散,三不能气躁,而在狂怒之下,则容易气躁气散,所以我有心要将他激怒,一声长笑,道:“朋友,我甚至没有躺下,更谈不上永远的休息了!”

  我只当我这句话一说,他更会立即大怒,狠狠地扑了上来。怎知我的估计,完全不对,我并不知道他性格的阴鸷深沉的一面,他一听了我的话后,面上的怒容,反为敛去,换上了一副极其阴森的面色。

  我的话,反倒提醒了他,我并不是像地想像中那样容易对付的人物!只听得他道:“卫斯理,你的确名不虚传!”我略一抱拳,道:“不敢!”

  他“哼”地一声,道:“拳脚上已见过功夫了,不知你兵刃上如何?”我心中一凛,本来,我以为他连吃了两次亏,应该知难而退了!而我也的确十分希望他知难而退,因为那“幻影三式”,本是以转移对力的注意力取胜,一次使过之后,并不能反覆施为,第二次就不灵了。

  而那年轻人,被我一头撞中了小腹之后,片刻间,便能神色自若,可知他一定是大有来历之人,武术造诣,也是极高,再要拼斗下去,不知谁胜谁负,而我却不只一个人,还有红红,需要我的保护!

  因此,我怔了一怔,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摆手向后,向红红示意,叫她取出手枪来。

  红红十分聪明,立即取出那柄象牙柄的手枪,对住了那年轻人,道:“好了,别打了!”

  那年轻人怔了一怔,一伸手,除下草帽来,向红红弯腰鞠躬,道:“遵命,小姐。”

  可是,他一个“姐”字刚出口,手一挥间,那顶草帽,“嗤嗤”有声,向红红直飞了过去!

  我连忙叫道:“快让开!”

  红红一生之中,可以说从来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而且,在她眼中看来,飞过来的,只不过是一顶草帽而已,草帽又焉能伤人?

  所以,她对我的警告,并不在意,我心中大急,一个侧身,待向她扑去时,眼前晶光一闪,“霍”地一声,急切间也看不到对方使的是什么兵刃,已然向我攻到,同时,我也听得红红的一声惊呼!

  我听得红红的一声惊呼,心中更是慌乱!不错,那年轻人所抛出的,只是一顶草帽,但红红也有可能受伤的。

  红红受伤,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在草帽的帽沿上,可能镶有锐利的钢片;其二,如果草帽恰好擦中她的要穴,她也不免受损。

  武侠小说中的所谓“飞花伤人、摘叶却敌”,那是经过了艺术夸张,小说家的想像力之外的说法,当然不能想像一片树叶,向人抛去,便能制人于死命。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如果力道运用得巧了,极其轻巧的东西,便可以使钜大的力量消失。我们可以举一个例,一个体重二百磅,浑身是肌肉的大汉,力道自然是十分强的,但是如果能令得他身子一部或全部发痒的话,那么他全身的力道,也会完全消失了,比你狠狠地打他,还要有用。当时,我并不知道红红究竟是遇到了什么的伤害,但从她那一声惊呼来看,她毫无疑问,是碰上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所以,当我心中一慌,连忙向后避开时,不免慢了一慢。而我在那一慢之际,我左肩之上,已经感到了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我当然知道已经受了伤,在当时的情形之下,我实是自保无力,实在没有法子,再去照顾红红,我身形疾晃,向后疾退而出。

  在我退出之际,那百忙之中,向红红看去,只见她左手捧住了右手脉门,那柄手枪,落在她的脚旁,面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色。

  就在那一瞥间,我已经放下心来,因为我知道,红红并没有受什么伤,帽沿上,并没有镶钢片,只不过是在草帽疾飞而出之际,帽沿恰好在她右手脉门上擦过,那一擦,已足够令得她右臂发麻,弃枪于地上了口我心中一定神,精神为之一振,将手按在腰际,身子再向后退了开去。

  才退到一半,手臂一振间,已经将我一直缠在腰际,备而不用的那条软鞭,挥了出来,向前挥出了一个圆圈,将自己全身各个要害护住!

  这时候,我才看清,那年轻人所用的兵刃,乃是一柄西洋剑。但是剑身却是只不过两尺长短。他那柄剑,分明是西洋剑中的上品,剑身柔软之极,在挥动之际,也可以弯曲得如同一个圆圈一样,极之灵便。

  他见我挥出了软鞭,身形略凝,但立即又向我刺了三剑,剑剑凌厉无匹。

  那三剑,却被我挥鞭挡了开去,我们两人,各自小心翼翼,片刻之间,已然各攻出了十来招。仍然是难分难解。

  我心中正在设想,用什么方法,可以出奇制胜之际,突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我一听得脚步声,心中还在暗忖,如果来的是巡夜的警察的话,我和他的打斗,可能就此不了了之,因为谁都不会和警方惹麻烦的。

  因此,我也希望有警察前来,将我们这一场打冲散,可是,脚步声迅即来到了近前,我回头一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疾奔而来的三人,身形十分矮小,简直就像是三个小孩子一样,不是别人,正是神鞭三矮!那年轻人一见神鞭三矮赶到,出手更是狠辣,剑光霍霍,每一剑,都是攻我的要害之处。神鞭三矮到了近前,略停了一停,“呼呼呼”三声,三条长鞭,挥了起来,向我头顶,直压下来!我本来就不知道那年轻人的来历,神鞭三矮赶到之际,我还只当他们会顾及江湖规矩,不会出手对任何一方,加以帮手。

  可是如今,看他们毫不犹豫,使出鞭向我招呼的情形,分明是和年轻人一伙!我心中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就在神鞭三矮那三条神出鬼没的长鞭,挟著“呼呼”风声,将要鞭到我身上,而我在眼前的情形之下,绝无可能再去对付他们之际,那年轻人突然喝道:“你们不要动手,由我来收拾他!”神鞭三矮答应了一声,道:“是!”那三条软鞭。本来离我头顶,已不过两尺,可是随著那一个“是”字却又倏地收了回去。

  他们三人,长鞭一收之后,立即身形一晃,已闪开丈许,将红红围住。

  我一见这等情形,心中更加大急,连忙侧头去看红红时,只觉得颈际一凉,那年轻人的剑尖,已经递到了我的咽喉!我连忙上身向后一仰,一鞭横挥而出,总算勉力避开了这一剑,但是一条领带,却已被削去,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避开了这一剑之后,我身形疾退,只见神鞭三矮一围住红红,并没有什么动作,心中才略为放心了些。但是眼前的局势,已经十分明显,神鞭三矮一旦出现,实是有败无胜了!

        

第五部:七帮十八会的隐秘

  因为,即使我能够胜得过这个年轻人,神鞭三矮,也不肯轻轻放过我。

  从刚才,那年轻人一句话,神鞭三矮立即听从的情形来看,我对那年轻人的身份,已经略为猜到了一些,他极可能就是白素的哥哥,白老大的儿子,将郭则清打晕的凶手!

  我软鞭霍霍抖动,尽展生平所学,两人又斗在一起,片刻间,又是十七八招。

  只听得那年轻人厉声道:“去了他手中软鞭!”那年轻人一言甫毕,“刷刷”两声,两条长鞭,已经向我的软鞭上,压了过来,当真是其快如风,其疾如电,来势凶猛之极。

  这一下变化,实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尚不容我转念去应付,手上一紧,我的软鞭,和另外两条疾挥而至的长鞭,已经缠成了一齐,一股大力,将我软鞭,扯了开去。

  我的右臂,当然也跟著向外一扬,也就在此时,那年轻人手中西洋短剑向前一伸,已经抵住了我的胸口!剑尖刺透了衣服,触到了皮肤飕飕地,使人感到了死的威胁!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实是已经没有再还手的余地,索性右手一松,弃了软鞭,双手垂了下来。

  那年轻人一声冷笑,道:“姓卫的,怎么样?”红红在一旁,想赶了过来,但是她只跨出一步,神鞭三矮中的另一个,一挥长鞭,她便已跌在地上,不等她去拾枪,另一条长鞭,又已将枪卷出两三丈开外!

  红红大叫道:“表哥,这算什么?你常说你们动手,总是一个打一个,为什么他们这许多人,打你一个?”我冷笑一声,道:“红红,我和你说的,是行侠仗义的人物。”我并没有多说,只是这一句,已足够令得眼前这个占尽优势的年轻人难堪了!他居然还会面上略为一红,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事。他向红红望了一眼,红红已经爬了起来,向我走了过来,红红的帽子,早已跌了下来,露出了长发,她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并无惧色,我早说过红红十分美丽,这时候看来,更有一股英气。

  那年轻人又不由自主地向红红看上几眼,红红昂然来到了我的身边,和我并肩而立,向那年轻人道:“你好不要脸!”

  那年轻人面色一变,我连忙喝道:“红红!”

  红红“哼”地一声,道:“怕什么?我就不信他有这样的厚脸皮,敢将这一剑刺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剑尖已经刺破了我的皮肤,我又立即松气,剑尖又向前伸出了几分,始终紧紧地抵住我的胸前。

  我沉声道:“红红,你根本不会武功,快离开这里吧!”红红一昂头,道:“我不走!”那年轻人面色一沉,道:“你想走也走不了!”我此际,已有八成肯定,那人是白老大的儿子,因此我立即道:“想不到白老大一世英名,竟然要毁在你的手中了!”

  那年轻人一听得我如此说法,面色又自一变,立即冷笑一声,道:“你倒聪明得很,但却也更不能留你的活口了,你认命了吧!”

  红红一听得他如此说法,突然之间,尖叫起来,可是,她才一出声,神鞭三矮之一,立即一跃向前,掩住了她的口,神鞭三矮在长江下游,声名如雷,红红怎能挣扎得脱那矮子之手?

  那年轻人向红红的面望了一眼,道:“先别弄死她!”那矮子道:“是。”那年轻人手腕一伸,眼看那一剑,立即可以刺入我的胸中!但也就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娇呼,道:“哥哥,住手!”

  那年轻人一听那一声叫唤,面色一变,立时缩手后退,紧接著,人影一闪,白素已经赶到,她一到就问道:“卫先生,你没有事么?”

  我冷冷地道:“没有什么,只不过领教了令兄的手段而已。”

  白素立即转过身去,道:“哥哥,爹已经说过不要难为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一说,那矮子也立即将红红放了开来,红红奔到了我的身边站住。

  那年轻人道:“这人留著,总是后患。”

  白素道:“我不管,爹说不要害他,他也答应不再管我们的事,你就不该那样做!”

  那年轻人尚未再开口,我已经抢先道:“白小姐,你错了!”

  白素愕然地转过身来,道:“卫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道:“刚才,我的确已不准备多管闲事,因为我相信令尊白老大的为人,绝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但是我领教了令兄的手段之后,我却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是要请你原谅的!”

  老实说,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一声不出。

  但如果那样的话,卫斯理也不成其为卫斯理了!

  那年轻人立即道:“妹妹,你听到了没有?”

  白素道:“卫先生,我相信你不致于那么蠢!”

  我冷笑一声,道:“白小姐,有时候,人太聪明了是不行的!”白素深邃无比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好一会,才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道:“哥哥,不管如何,事情由爹决定。”

  那年轻人像是无可奈何,狠狠地向我瞪了一眼,道:“姓卫的,咱们走著瞧。”

  我立即道:“姓白的,以后你最好不要打出令尊的幌子来,没地使令尊丢尽了脸面!”

  那年轻人西洋剑一挺,又要向我刺了过来,但是却被白素一晃身形拦住。

  他“哼”地一声,道:“你可得小心些。”

  我又岂甘示弱?因此也立即回哼一声,道:“你也不能高枕无忧!”

  他和我两人,又对望了好一会,若不是白素在一旁,我们两人,立时又可以拚斗起来。他将手中的短剑一弯,围在腰上,向神鞭三矮一扬手,道:“走!”四个人立时没入黑暗之中。

  白素叹了一口气,道:“卫先生,我希望你能够重新考虑你的决定!”

  我转身向我软鞭落地处走去,将软鞭拾了起来,并不望她一眼,又将那柄手枪,拾了起来,才道:“恐怕你要失望了。”

  白素向我走近来,道:“如果你知道你的敌人,是如何众多,你一定会放弃你的主意了。”

  我仍然不和她的目光接触,道:“恐怕也不能够吧!”白素呆了一会,才道:“好,你能和江南江北,七帮十八会的人作对么?”我一听得白素,竟然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心头不由得突然乱跳!

  要知道,沿著长江,江南四省,江北三省,有势力的帮会组织,人人都知道,那便是七帮十八会。其中上海、南京两地,便占了三帮九会,尚余的四帮九会,散处在其余各地。

  这七帮十八会的人物,倒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样,不时争斗流血,而是和平相处,兼且相互相助的,这本来是中国帮会组织的第一要旨。当年,国父孙中山先生,曾在美洲,出任全美洲洪门的大龙头,鼓吹革命,这是孙中山先生看到了中国帮会的团结、行侠、扶弱、锄强的本质之故。

  而今,白素竟说我若是和他的哥哥作对,敌人便是七帮十八会的人马,这人对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老实说,我绝对担当不起!当下,我不由得呆呆地站著,出不了声。

  白素叹了一口气,道:“卫先生,我看你就打消了本来的意思了吧!”

  我还没有回答,红红已经“哼”地一声,道:“什么七帮十八会?便是七十帮,一百八十会,又怎么样?想欺侮人,就不行!”

  红红的话,令得我心中一亮,同时,也使我下定了决心。

  我沉声道:“我当然不会和七帮十八会的人马作对,但是如果七帮十八会的人马。被一个人操纵,而那人却又品行极坏的话,这件事我既知道了,便不能善甘罢休!”

  白素向我缓缓地走了过来,在我面前三尺许站住,仰起头来望著我。

  我可以看得出,在她美丽的眼睛中,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忧郁的神采。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心中,对另一个人,有著极度的关怀的话,他的眼中,是无论如何,不会出现这种异样的光采的。

  她朱唇微动,像是要讲话,但是却并没有说出声来,她举起纤手,轻拉了一下我的衣襟。又颓然地放下手来,长叹了一声,一言不发,轻过身去,身形晃动,白衣飘飘,转瞬间,她那窈窕的身形,便没入了黑暗之中。

  我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惆怅,怔怔地站在那里发著呆。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呆了多久,直到红红“喂”地一声,我才猛地惊起。红红呶著嘴,道:“天快亮了,你还站著不走干什么?”

  我抬头看天,果然已经发出了鱼肚白色,拉了红红的手,向前走去,天色大亮之际,我们已经回到了家中,我连凉也不冲,就倒头大睡。

  我实在想痛快地睡上一觉,而且我的确也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但是,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著。这半夜功夫,重临田宅,我究竟有一点什么收获呢?我细细地想著,而且,迅速地对事情归纳起来,得出了如下的结论:

  第一、事情的本身,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还不知道,但是却已经可知,那是江南江北,七省帮会人物,在白老大主持下的一次大集会。

  第二、白老大可能已经不甚问事,实际上在指挥行事的,是他的儿子,那个狂妄狂性,阴险奸毒的年轻人。

  第三、集会的日期是“十六”,地点是汤姆生道二十五号,我猜想那“十六”,是阴历的十六,极可能是八月中秋的后一天,而集会则是以纸猴为记的。

  第四、既然明白了是白老大主持其事的,那么,召灵专家杜仲的行径,可以说一点神秘也没有了,白老大在这许多年来,当然是一直藏在田宅的地底下,而萝丝与那个花花公子,大概都是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冤枉死去的。白老大的学识,如此丰富,他要利用录音机,电晶体操纵的玩意儿,实是易如翻掌,不要说琴键跳动这样的小事,再惊人一点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而且,我已料到,田太太所听到的,一定是白素学著萝丝的声音,要他们搬家!

  我也作出了决定,和以后行动的步骤。第一、一定要弄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和白老大的儿子作对?他究竟是怀著如何的野心。

  第二、这件事,已不是黄彼得的能力所能解决的了,我不准备再去找他。

  第三、有一个原来是七帮十八会中,黄龙会中的头子,在此地一直很潦倒;是我一直在接济他,我要向他去问一下,我所料想的是不是对。

  第四、在这几天中,我的行动要极端的小心,因为白老大的儿子,绝不会放过我的!

  想到了这里,我才蒙蒙矓矓地睡去,一觉就睡到了傍晚时分,才睡醒了过来,而且还不是自然睡醒,而是被红红的尖叫声及敲门声所惊醒的!

  我翻身坐了起来,只听得“砰”地一声,卧室的门,已被撞了开来。

  门才被撞开,红红便跌了进来,她的后面,便是老蔡,两人都几乎跌了一交,方始站稳,我向红红望了一眼,不由得面上变色!

  红红直趋我的床前,哭丧著脸,道:“我……我……”她话还没有讲完,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红红岂轻易会哭的人?我一见她进来时,便已经吃了一惊,那是因为她头上的头发,一根也不剩,已被剃得清光,比老蔡的光头更光!

  如今,她又放声大哭,我怎能不吃惊,因为她还可能受了别的损害!

  我连忙握住了她的手。道:“红红,究竟怎么一回事?”红红哭道:“我一觉睡醒,头发就一根也没有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忙道:“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么?”

  红红眨了眨眼睛,才明白我的意思,脸上略略一红,道:“没有。”我直到此际,才松了一口气,老蔡在一旁道:“红红,没有了头发,哭什么?不是像那个尤什么纳了么?”红红啼笑皆非,哭丧著脸。

  我道:“老蔡,别逗她了。红红,你平时可以戴假发,而且,你剃光了头,我们行起事来,也可以方便许多!”

  红红一听我的话,喜得直跳了起来,眼泪还未乾,就笑了起来,道:“我们?你是说,你允许我参加你的冒险?”

  我笑道:“你明知我不许你参加,也是没有用的,你不怕连头也在睡觉中被人割了去,就只管和我在一起好了!”

  红红道:“我不怕。”我知道那件事,一定是白老大儿子的“杰作”,他知道我不会如此渴睡,竟在红红的身上下手,这得人真可以说是卑鄙到了极点!这种卑劣的行动,非但不会吓倒我 而且更令我愤恨!

  我们草草地吃完了饭,红红忙著打电话,找美容院送假发来,我则换上一条短裤,穿著一件背心,拖著拖鞋,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之上,我发现三次有人跟踪我,但是都被我摆脱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来到了一个木屋区中,天色已经黑了,要在这样的一个木屋区中找人,当真不是容易的事情,而我又不能行藏太露,直到有一个小姑娘肯为我带路,我才到了一间比所有的木屋更破败的木屋面前。

  我在门口叫道:“秦大哥,秦大哥可在家么?”

  叫了两声,才听得里面有人懒洋洋地道:“什么人,进来!”

  我伸手一堆门,几乎将那扇门推落了下来,木屋中并没有点灯,一股腐味和酒味,中人欲呕,在一个不能称之为“床”的东西上,躺著一个人。

  那人正懒洋洋地转过身来,一见是我,才“啊呀”一声,跳了起来,道:“原来是你,什么风吹来的?”

  我笑了笑,道:“秦大哥,最近没有出去?”

  那汉子破口大骂,道:“他妈的,上那儿去?咱们不肯做偷鸡摸狗的事,在这里那能活得下去?兄弟,你大哥喜欢说实话,这几年来,要没有你,大哥只怕,早已经就死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酒气喷人,我知道他这一发起牢骚来,就没有完。

  实际上,也难怪他发牢骚的。他是一个十分耿直的人,黄龙会原是在日本鬼子打进中国的时候才成立的,是一支以帮会形式组织的抗日游击队,活跃在浙江山区,实在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也不知杀了多少日本鬼子。胜利了,他不会吹牛拍马,不会欺善怕恶,自然当不了官,只是在山区,守著那十几亩薄田,黄龙会的会众,也已星散。

  来到了这里,空有一身本领,但是人生地疏,又有什么用处,所以生活便一直潦倒不堪。这人也真有骨气,一不偷,二不抢,不是到饿极了,也绝不来找我,当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我当下打断了他的话头,道:“秦大哥,是没有出去,也没有人来找你?”他怔了一怔,道:“咦,兄弟,你怎么料事如神?前四天,真的有人来找过我。”我心中大喜,忙道:“秦大哥,什么人,找你什么事?我正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快告诉我!”秦正器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道:“兄弟,你大哥十年来,蒙你帮了不少忙,本来应该告诉你的,但是你并不是七帮十八会的人物  ”他讲到这里,便摇了摇头。我立即道:“秦大哥,我就是敬你这份为人,但如果你知道了原委,一定会告诉我的了!”接著,我便将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全都讲给了他听!他还没有听完,便又大骂起来,将浙江土话中所有的骂人字眼,几乎全部说完,才一拍“桌子”,那张“桌子”木来就不成其为桌子,经他一拍,立即散成了几片木片!我心中暗自庆幸他这一拍,不是拍在他所住的“房子”上,要不然,木屋也要散成木片了!他骂了半晌,气仍未消,道:“原来白老大生了这样的一个儿子,兄弟,你猜得不错,四天之前,有两个人,打著白老大的旗号,为我送来了两只纸摺的猴子,说是八月十六,七帮十八曾尚存的首脑人物,即使远在天边,也会赶到汤姆生道二十五号去集会,除青帮、红帮、洪门会、天地会、兄弟会之外,其他帮会,只准两个人去参加。”我连忙又道:“是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

  秦正器又骂道:“操他祖奶奶,还不是为了几个肮脏钱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秦正器的话,令得我心中猛地一动,于廷文的话,立即又在耳际,响了起来:“有一笔财富,可以说是无主的财富……”我连忙问道:“什么钱,秦大哥,你说说!”秦正器道:“什么钱,我也不清楚,黄龙会本来就是一个穷会,不像人家那么有钱,来的人说要带上那块破铁片,我便知道是为了那笔钱了!”秦正器的话,更令得我如同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道:“什么破铁片?”秦正器转过身去,床板掀了起来,在一大堆破烂衣服中翻了半天,才取出了巴掌大小,半寸厚薄的一块钢板来,“当”地一声,抛在地上,道:“就是这个!”我连忙拾了起来,道:“秦大哥,你且点著了蜡烛!”

  秦正器又找了半天,才找到火柴,点著了蜡烛头,我就烛火一看,只见那钢板的形状,十分奇特,根本说不上是什么形状来。而在钢板的两面,都有字铸著,字句无法连贯,是些毫无意义的单字。我看了一会,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秦正器道:“好多年了,时势变了,七帮十八会的人,有过一次集会,大家都说老家耽不下去了,要走,还要将钱带走,又怕各自分散力量小,便将所有的钱,一齐集中起来带走,黄龙会本来没有钱的,但总算承蒙其他的帮会看得起,也算有黄龙会的一份,准备时势平静了之后,再将钱运回来大家分开。”

  我一面听,一面心中,暗自吃惊。中国的帮会组织之中,像黄龙会那样的穷会,乃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大多数都是积存有巨量的金钱,每一帮都有司库管理著这笔财富的,七帮十八会,这将是数目何等惊人的金钱,这样大数目的金钱,的确可以使人犯任何的罪了!

  秦正器续道:“七帮十八会中,当然是青帮最有钱,大家当时便不记数目,将所有的积存,都交到了青帮的司库手中。”

  我问道:“那和这块钢片,又有什么关系?”

  秦王器道:“兄弟,你听我说,你知道,各帮会的司库,在帮会中地位既高,而且身份又极其神秘,那青帮的司库,我以前也没有见过他,嘿,真是一条好汉子,他当众宣布,藏钱的地点,他已经找妥了,他将埋钱的地点,铸在一大块钢板之上,当场将钢板,击成了二十五块,分给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不是七帮十八会的首脑齐集。便不能找到地点!”

  他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我说那司库是好汉子,惊人的事情,还在后面哩!”

  我已经被秦正器的叙述所吸引,听得出了神,忙道:“还有什么惊人的事情?”

  秦王器道:“当时,由青帮的司库去负责处理这件事情,大家等了二十多天,青帮的司库才回来,他说,这笔钱,是千千万万帮会的兄弟的,因为数目太大,他怕会有人起异心,所以,将带去的十个人,一齐杀了!”我听到此处,不由得低呼了一声,秦正器道:“当时,大家也是哗然。因为他所带去的人,各帮各会都有。但是,青帮司库却立即道,他自己回来,并非偷生,只不过是为了要将这件事,向大家报告而已!当时,他便说连他自己,也不能例外,要自刎而死,大家都知道他杀那十人,原是为了七帮十八会的帮众会众著想,那里肯由他自杀?但是他却执意要自杀,说不如此,不足以明志。”

  我点头道:“不错,确是一条硬汉,后来结果怎么样?”

  秦正器道:“结果,大家不让他死,他便以尖刺,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我尖声道:“刺瞎了自己的双目?”

  秦王器道:“是啊,他自从瞎了眼睛之后,就算不死,就算二十五块钢板,一齐落到了他的手中,也一定无法找到藏钱的所在了!”

  我听到了这里,已经明白于廷文是什么人了!

  他当然就是当年那个青帮的司库!我不禁感叹金钱的诱惑力之大!我相信于廷文当年,的确丝毫也末曾有任何私心,要不然,他当然就可以带著那些钱,远走高飞,谁也奈何不得。

  但这许多年来,他一定连做梦都想著这一笔钱,终于禁不起诱惑,而决定偷偷地将之起走,他又知道大集会在即,所以了心急起来,找到了我。

  他之死,当然是因为他的秘密被泄露了的缘故,我对他的死,绝不同情,而且还对他居然以这种事来找我合作而气愤。

  但是,我对于害死他的人,却更具愤恨,因为害死他的人,分明是想在于廷文的身上,拷打出这个秘密来,所以于廷又才会死得如此之惨。

  而郭则清是不幸作了牺牲品,卷入了一场和他完全无关,只怕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漩涡之中!

  我在呆呆地想著,秦正器自顾自地说著,道:“从那次大集会之后,不到半年,便什么都变了,走的走,逃的逃,谁知道谁在那里?白老大忽然想要分那笔钱,一定是他那龟蛋儿子的主意,我想,人是找不齐了,像我那样,如果不是命硬些,有十个也死了,谁还会知道我那块钢片的下落?”

  我走了定神,道:“那你去不去参加这一次的集会?”秦正器道:“自然去,不当著白老大的面,骂骂那小王八蛋,我也不姓秦了!”

  我连忙道:“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秦正器道:“什么事?”

  我想了一想,道:“如今事情还不在于这笔钱能不能找得到,而在于白老大的儿子,得到了这笔钱后会来作些什么坏事!这件事,我决定管上一管!”

  秦正器道:“当然要管。但是如何入手啊?”

  我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和你身材差不多,当年大集会,至今已有多年,样子变些,谁也认不出来,来找你的那两人,当然是小角色,只见你一次,也不会将你的样子记在心中,我化了装后,你将纸猴子和那钢片给我,我去汤姆生道二十五号,参加那次集会!”

  秦正器听了,呆了半晌。

  我又道:“我都想过了,我有一个朋友,是一国的外交官,前一个月,调到这里来了,你躲在他的领事馆中再安全也没有了!”

  秦正器又呆了半晌,才道:“外国人,可靠么?”

  我所说的那位朋友,就是“钻石花”那件事中的G领事,因此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可靠!”

  秦正器自袋中摸出了两只纸猴子来,连那片钢片,一齐放在我的手中,望了我半晌,道:“兄弟,你可得小心啊!”我道:“我知道,如果分到了钱,我如数交给你。”秦正器怒道:“你这是什么话,黄龙会本来是穷会,也不会稀罕别人的钱,你再说一个钱字,我将你从山上叉了下去!”

  我自然知道,当年为于廷文所藏起的那笔钱,即使分成了二十五份,也是惊人已极的数字,但秦正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小心将钢片和纸猴子藏好,连夜和他去找G领事,G领事自然一口答应。我知道将秦正器安排在那种地方,当然是万无一失,便回到了家中,红红早已在门口等著我,她头上已戴上了假发,但是那假发却是金黄色的!

  她一见我便叫道:“可有什么进展?”我笑道:“金发美人,一点进展也没有。”我不敢将我在这几个小时中获得的成绩,讲给她听,因为冒秦正器之名,去参加七帮十八会的大集会,这岂是闹著玩的事情?

  我看出红红的面色似是不十分相信,但是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很高兴地,一蹦一跳,走了开去。

  第二天,我看了报纸,果然田利东夫妇,已经离开了那一所巨宅,到欧洲去游玩去了。

  普通人看到这样的一则“时人行踪”,那里会想得到其中有这样惊人的内幕?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每天到医院去看小郭,小郭并无起色,到了第四天,阴历已经是十四了,却突然出了事。

  中秋节在当地来说,是一个十分热闹的节日。

  这几天,红红似乎将整件事情忘了,从十三开始,她便和老蔡两个人。忙著在天台之上,张灯结彩,到十四,她叫我上天台去看,我几乎笑断了腰。那是中西合璧,不知像是什么东西的布置。

  当然我也很喜欢过中秋节,但是这样的过法,我却不敢赞同。

  红红叫我上天台去是七点钟。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来叫我的时候,我正在为闹钟上炼。

  等到七点半钟,我听得老蔡在大声地叫著“红红”,我并没有在意。

  五分钟后,老蔡推开了我的书房门,张望了一下,我回头道:“红红没有来过。”

  老蔡咕叽著道:“奇怪,她上那里去了呢?”那时候,我仍然没有在意,还是自顾自看我的书,实际上,我看书也看不进去,因为八月十六,就在眼前,这一次,只怕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冒险生活之中,最惊险的一次,我只是在盘算著如何应付,才能顺利渡过难关。

  八点,老蔡叫我下楼吃饭,只有我一个人,我问道:“红红呢?”

  老蔡双手一摊,道:“不知道她上那里去了。”我道:“你一直没有找到她?”

  老蔡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开始感到事情有一些不妙,立即放下筷子,奔上天台。天台上,满地是彩纸,有一张红纸,只剪到一半,剪刀也就在纸旁,显然,红红离开得十分匆忙。

  我细细地想了一想,七点钟我和红红见过,但我只是等了五分钟,便拉下嘟著嘴的红红,跑了开去,接著,便听得老蔡叫红红的声音,到如今,红红不在这屋子中,已有将近一个小时了。

  这几天,我曾经特别吩咐她,叫她千万不能乱走,连出大门口也要和我一起。红红不是不知道这事情的凶险,她再淘气,也不会不听我的话。那么……我几乎没有勇气想下去,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在天台上细细地勘踏了一会,除了一片凌乱之外,一点其他的线索都没有。我回到红红的房中,也是了无迹象,老蔡一直跟在我的身边,道:“会不会你刚才笑了她一场,她生气了,又走了?”

  我道:“总不会又躲在地窖中吧!”

  老蔡苦笑了一下,道:“那么,她……,呢?”

  我想了一想,道:“如今我们要想找她,也没有办法,只有再等等看。”

  回到了楼下,我只是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便再也吃不下,饭后不久,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卫先生么?”我立即感到这个电话,来得十分蹊跷,道:“是,你是谁?”

  电话中那女人的声音,“格格”她笑了起来,十分风骚而讨厌,道:“你等一等,有人要和你说话。”我立即道:“喂,喂,你是谁?”

  我的话才一出口,便听得话筒中,传来了红红的声音叫道:“理表哥,理表哥!”

  我连忙叫道:“红红,你在哪里?”

  但是红红的声音。立即听不到了,又传来了那女人的讨厌声音,道:“怎么样!”我又怒又急,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下流胚子!”

  我可以断定那女人一定不是什么绑票者,而红红的失踪,也不是寻常的绑票案,那一定是白老大的儿子所指使的丑事,所以才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了起来。怎想我这里才一骂,“得”地一声,那女人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电话筒,想了片刻,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则,红红还活著,二则,他们一定也知道,红红如果有什么不测,我一定更不会甘休,他们不敢在我身上下手,而只是在红红身上打主意,可见得他们不但行径十分卑劣,而且对我也十分忌惮。

  而他们将红红掳了去,当然是有著要胁我的目的,我要反而令得他们著急一会!我立即吩咐老蔡,道:“有电话来,你来听,不论是什么人,都说我出去了,请他留下电话号码。”

  老蔡道:“红红,她究竟……怎么了?”

  我说道:“老蔡,你放心,她决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一点也不用害怕!”

  老蔡点头答应,我点上了一支烟,细想了一想,那女人一定会不断地来电话,直到她将我找到为止,我如果及时和警方联络的话,当可以查到电话的来源,也可以找到匪窟了。

  因此,我立即又和陈警官通了一个电话,请他帮忙,陈警官听说事情和郭则清受伤有关,便立即答应下来。我布置完毕,便任由老蔡坐在电话机旁。

  从八时半,第一次电话起,一直到中夜十二时,每隔二十分钟,那女人就打一次电话来,每当老蔡要她留下电话号码,她立即挂上,十二时之后,我立即和陈警官联绍,可是,所得到的答案,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那女人用的乃是公共电话。

  以后,仍是每隔二十分钟一次电话,到一点十分那一次,我自己拿起了话筒。对方仍然是那女人,道:“卫斯理回来了没有?”

  我沉声道:“我就是!”那女人笑了几声,笑声十分勉强,道:“你好兴致啊,上那里去了?”我故作轻松,道:“到夜总会去坐坐,没有什么事么?”那女人道:“你想不想见你的表妹?”我哈哈笑道:“我正感到讨厌啦,有你们招待她几天,再好也没有了!”我话一说完,立即放下电话。

  我在刚才的电话中,听出那女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在“冷战”中,我已占了上风,所以我才可以再急一急他们。

  果然,不到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起来,那女人急急地道:“别挂上,卫先生,别逼我们撕票!”

  “撕票”!我几乎想笑了出来,她还在装腔作势!可是,紧接著,那女人的话,却令得我暗暗吃惊,只听得她道:“你表妹家在美国,很有钱,我们调查过了,卫先生你也是拿得出钱来的人,我们不要多,只要二十万美金就行了!”

  我不由自主地反问道:“要二十万美金?”我绝不是吃惊于这笔数目,而是我吃惊是那女人真的是一个绑票勒索者!

  那女人的声音立即道:“不错,只不过二十万美金,要以美金支付。”

  我定了定神,道:“请你们的首领讲话。”那女人一笑,道:“我就是首领。”我实是不能相信,她真的是绑票勒索,而不是受了白老大指使的人,因此我试探地道:“原来是女首领,那么,在背后指使你的是谁呢?小白么?”

  那女人道:“小白,什么小白?”我不确定她是早有准备,故作如此,还是根本不知道我所说的“小白”是什么人,只得道:“好,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付款?”那女人道:“明天,你到清静山去,我们会有人和你联系,你要亲自去!”

         我一算,明天是中秋,去了清静山,十六晚上,我可能赶不回来。那女人不住地道:“最好要小额美钞,你是有办法筹集的!”

        

第六部:高明插赃节外生枝

  我连忙道:“喂,钱不成问题,可是时间方面,我却有  ”

  但是,我一句话只讲到这里,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

  时间上的巧合,使我再度怀疑,那是有目的的行动,可能,对方的目的并不在于钱,而只是要将我诱开了去而已!

  我决定如果一直到明天下午,那女人再没有电话来的话,便只好走一遭了,因为这是唯一的线索,除此而外,别无他法可想!我连忙以旧报纸扎成了方方的一包,看来像是一包钱,因为我始终不信,普通的绑匪,竟敢在我头上讨苦吃!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那女人还没有电话来。中午时分,我已经借到了一艘快艇,我是有海上驾驶快艇的执照的,下午二时上了快艇,不到一个小时,已经上了岸,我不知道那女人要如何和我联络,只得在码头上大摇大晃,引人注意。

  不久,便看到一个当地的乡下小姑娘,向我走了过来,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信,道:“先生,这封信是你的?”我一看信封上,正写著我的名字,忙道:“是。是,这信是谁给你的?”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就到拿信,那小姑娘却将手一缩,道:“先生,那大姑说,这封信,要有利益才能给人的!”我心中暗自苦笑,除了大勒索者之外。想不到还有小勒索者!

  我只得取出一张十元的纸币,换到了那封信,那乡下小姑娘欢天喜地的笑了,我拆开信一看,只见肩上写得很简单:山顶相会,红花为记,不见不散。总共只有十二个字。我看完了之后,心中实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中秋节,到这里来的人很多,若是说绑票者神通广大到竟能在众目睽暌之下,将红红带到山顶去,那除非红红是一个白痴!

  对方的面目已经很清楚了,到了山顶上,可能会有佩红花的人前来和我纠缠,但是结果,一定是不能将事情了结,因为他们的目的只不过想令我多滞留些时而已!

  那女人的一切,都装得很像,但如果以为这样就可以令我上当的话。那也未免将我看得太低了:我怒气冲冲,正待回到快艇上去的时候,转念一想,不禁又呆了半晌。

  刚才,我以为对方十分低能,可是如今我略为冷静一些地想了一想,却觉得对方并不低能。因为我即使立即识破,要我到山顶去是一个诡计,但是我还是不能不去,因为事情到现在,对方是不是和白老大的儿子有关,我还是不确定。

  如果万一没有关系的话,我的失约,便可能危及红红的性命!一个女子,要在山上“自行失足落山”那是太容易了!

  对方并不低能,便是他们善于捕捉我的心理。到了这一地步,知道我不敢将红红的性命,去赌上一赌!

  我想了一会,觉得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只要我能在十六的傍晚,赶回家中,还可以来得及化装成秦正器,到汤姆生道二十五号去口

  因此,我改变了初衷,决定上山顶去!我不循普通游客上山的那条山路,而从旁抄了上去,攀崖附壁,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山顶上,山顶上有著不少寺院,游人也不少,我刚一在山顶出现,便见到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少女,襟上佩了一朵红花,向我走了过来。我立即迎了上去。

  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见到我,向我上下打量了几眼,却以十分老练的声音道:“卫先生么?请跟我来!”

  我只得跟著她走去,她走的却是下山的路,离开了山顶没有多久,曲曲折折。转入了一候小道,不一会,便来到了一片四面都为树木遮住,只有丈许方圆的一块平地之上。

  平地上,有一个三十不到的女人,浓装艳抹,一见我,就转过身来,道:“钱带来了么?”

  我一听那声音,便听出那正是电话中和我通话的那个女人。

  那少女已经离了开去,这片人所不到的空地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而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下来了。我拍了拍纸袋,道:“带来了!人呢?”那妇人一笑,道:“人自然不在这里,你一将钱留下,明天,她就可以到家了。”我冷冷地道:“如果我不依?”

  那妇人道:“那么,你的表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心中一凛,她说红红“再也见不到我”,而不说我再也见不到红红,这是什么意思?我连忙道:“你是说  ”她不等我说完,便道:“不错,你可以见到她,但她却见不到你,她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你以为我们当真那么蠢,随便杀人么?”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小姐,你听我说,今天,我没有带钱来!”她的面色一转,转身就走,我踏前一步,一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臂,她厉声道:“你小心些,今天山顶上的人很多,我高声一叫,便有人来了,吃亏的可是你!”我立即道:“小姐,你该相信,我绝不是不舍得那笔赎金,只不过因为我疑心你的目的,不是真正地要钱,所以才没有将钱带来。”她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道:“不要钱要什么,笑话。”我道:“只要你们是要钱,问题就好解决,你立即通知你们的人,将我表妹,放回家去,凭我卫斯理三字,大约还不至于赖了你们二十万美金!”她考虑了一阵,道:“卫先生,你的大名,我也知道,你能这样说,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

  我见她肯答应,心中十分高兴,这时候,我已经信她是真的为了钱而绑架红红的,但是半个小时后,我才知道这个妇人,实是天才演员!当时,我的确为她的“演技”所惑,相信红红之被人家看中,完全是因为凑巧,而且不是受了白老大儿子指使的结果。那女人的话一讲完,便转身走了开去。

  我连忙扬子叫道:“喂,那钱,我怎样交给你们才好?”  后来,我想起自己这一句话,实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竟那样地容易受骗!那女人站定了脚、想了一想,道:“我回去和党人商量一下,再和卫先生联络吧!”

  我点头道:“好,最要紧的,是你们先将我表妹,放了出来!”那妇人作了一个令人作呕的微笑,道:“那自然,你放心,我们不会不守信用的!”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明月早已升起,我在这块空地上徘徊了一会,心想在这里过上一夜,倒也不错,何必去冒夜航之险,反正时间有的是,一定可以赶得上十六晚的集会的。

  我踱了十来分钟的方步,便离开了这块空地,到了山顶上。在山顶上赏目的人不少,一望而知,那些人全是从城市来的。有的还带著收音机,开得十分大声,唯恐人不知他有那么一个“宝贝”,真不懂得这些人要听收音机,为什么跑到山上来。

  我向一个寺院走去,准备在寺院借宿一宵。

  可是,我还没有来到那寺院的门口,便发现有人在跟踪我!

  我连忙转过身去,跟踪我的人,也立即止步,我细细一看,竟有六七人之多!在那六七个人之中,有几个的腰间,显然藏有手枪!

  我心中不禁吃了一惊,什么人会有那么大胆,公然怀械来跟踪人?我停下来,点著了一支烟,一个跟踪者,竟然直向我走了过来!

  我更感到了事情大是不妙。

  六七个跟踪者,并不十分掩饰他们自己的行藏,已经是可疑的事情,而其中一个,更公然地向我走了过来,就算是白痴,也可以知道,那些人,正是警方的便衣人员了!

  来到我面前的,是一个颇为英悍的中年人。我放好了打火机,直视著他。

  他也望了我一眼,从袋中取出了证件来,道:“我是程警官,请你到警署去一次。”

  我抬头望去,约有六个便衣人员,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我实在毫无抵抗的余地。而且,我也根本用不著抵抗,因为我根本未曾犯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可以,但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我这时候,还以为是红红的事情,警方已经知道了,所以才要和我谈一谈,但程警官却立即面色一沉,冷笑一声,道:“老友,事情发作了!”

  这一句话,不禁令得我莫名其妙,道:“什么事情发作了?”

  程警官不再和我多说什么,一挥手,道:“先将他押到警署去再搜身!”

  另外一个中年人却道:“不好,天黑路远,若是给他在半路上做了手脚,我们便没有了证据!”

  他们两人的对话,更是令得我莫名其妙。

  如今,我身上的东西,难以解释的,只有那一叠旧报纸,但是身上有一叠旧报纸,便算犯法么?我不由得理直气壮的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你们那么多人看著我,我还做什么手脚?难道你们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来搜身么?”

  程警官和那个中年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中年人踏前一步,道:“你不愿在这里搜身,就带上手铐,否则,我们不能放心!”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法,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连忙道:“我是卫斯理,我相信各位对我,有什么误会了!”

  程警官冷冷地道:“我们早知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在警局中有很多熟人,但是法律却是不能徇私的,你不愿带上手铐也不行!”我道:“我当然知道法律不能徇私,但是我希望知道犯了什么法?”那中年人耸了耸肩,道:“到警局再说吧,在这里是说不明白。”

  我觉得无可奈何,道:“上警署不成问题,但是在我未正式受拘捕之前,我绝对拒绝带上手铐!”程警官和中年人,又交换了一下眼色,才点点头,道:“好!”片刻之间,我简直成了“大人物”,前呼后拥,将我挟在当中,向警署而去。到了警署,原班人马,又将我押进一间光线十分明亮的房间中。程警官和那中年人坐了下来,道:“仔细搜身!”我张开双臂,任由两个便衣人员,仔细为我检查。可是经过了半个小时之久,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发现。程警官霍地站起来,道:“将你的衣服脱下来!”我本来想抗议,但是为了本身的清白起见,我还是照他们的话做了。

  我首先将西装上装,脱了下来,交给了程警官,他立即交给了那中年人。

  那中年人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嗤”地一声,撕破了我上装的夹里。

  夹里一被撕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在夹里之中,跌出了十来包一寸见方,扁平细小纸包来,而程警官立即解开了一句,纸包中是白色的粉末!

  他将这一句白色的粉末,送到了我的鼻子面前,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被捕了吧?”

  那中年人道:“通知线人,线报正确,可以领奖。想不到一直缉而不获的毒贩,原来是你!”

  这时候,我实是百口莫辩!

  我当然已经知道了那些白粉的来源,一定是那个妇人,以极其巧妙的手法,划破了我的上装夹里,放了进去的。

  而我却相信她,并不是受了白老大的儿子所指使的!今晚的这个筋斗,实在栽得不能再大了!室中的灯光,在片刻间,便集中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光线强得使人眼睛生疼。

  而在我头昏脑胀,不知不觉间,我已被推停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程警官的声音,显得十分严厉,喝道:“来家是谁,小拆家又是谁,快说!”

  我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道:“我被人诬害了,请允许我和律师联络。”

  程警官的声音,仍是那么严厉,道:“你迟早要说的,如今人赃并获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仍是保持平静,道:“那么,至少让我和陈警官通一个电话,你们应该相信,我绝不会是毒贩。”

  程警官的声音硬得像铁,道:“我们相信证据!”

  我固然竭力镇定心神,可是我感到全身已在出汗,白老大的儿子所使的手段,不但卑鄙,而且毒辣!我如今这样的情形,如果被解上法庭的话,一定要判入狱好几年,不要说八月十六晚上,赶到汤姆生道二十五号去了!我又道:“你们必须听我说,先别向我,发出问题。”

  程警官道:“好,你说吧。”

  我道:“先给我一支烟。”程警官将烟递了给我,我连吸了几口,道:“在警方,即使在国际警方,我也有极其良好的纪录。”

  程警官道:“我们知道,在今晚上,我们接到线报之际,已经详细地研究过你的一切了,我们甚至还和国际警方的高级人员,威尔逊先生联络过。”

  我急急地道:“他怎么说?”程警官道:“威尔逊先生说,你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但是和警方,却常常持不合作态度,你可以为警方立下大功,也可以做出极大的罪行来!”我的心冷了一半,道:“那并不等于说,我竟是白粉的大拆家!”程警官道:“可是在你身上搜出来的那些证据,你又怎么解释呢?”我心中迅速地在转念,我当然可以解释,但是一解释的话,却不免要将全部事实的经过,都说了出来,这是我最不愿意的。而且,事情说出来之后,能不能获得对方的相信,也是根本不能预知的事,所以我决定不说,但是不说的话,又如何能洗脱我的罪名呢?

  我想了片刻,才道:“你们难道就在这里审讯。”

  程警官道:“我们知道你神通广大,上峰指示,一切在录到了口供之后再说!”

  我听了之后,不禁更是暗暗叫苦。

  本来,我想如果他们将我解往城市去,那么我或许在茫茫大海之中,还有脱身的机会  我知道,我如果要及时参加那次集会,除了以非法的手段,先逃了出去,等事情澄清之后,再作解释之外,实是没有第二个办法可想!但是,身在警局之中,我又有什么法子,可以逃得出去呢?

  程警官的问话,一点也不放松,道:“卫斯理,你是一条汉子,既然已经事败,也就应该痛痛快快地将事情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