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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原 子 空 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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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最怪异的航机失事
春天的天气,多雨而潮湿,难得这一天却是晴空万里。我心情比天气好,因为昨天,接到未婚妻白素从东京打来的电报,说她在今天可以到我身边。
不但我高兴,老仆人老蔡,一清早就将家中上下,打扫得乾乾净净,纤尘不染,飞机十一时二十分到,可是从九点钟起,老蔡便叽叽咕咕,不知催了我多少次,叫我快些动身。他是我们家的老仆人,我尚未成家,他极为不满。
我一则怕他不断地啰唆,二则我也实在心急要和白素会面。这些日子来,我只知道白素在有著“亚洲最神秘地区”之称的地方,有过一段非凡的经历,但其中详细情形究竟是怎样,却不知道。当然我急于和她见面,还不止为了想知道她这一个时期中的冒险生活,我和她已有许久未曾相见了!当我到达机场时,还只是十点五十分,白素所搭的那班飞机要半个小时之后才到。这半个小时几乎是一秒钟一秒钟地等过去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十一点一刻。这时,来接机的人多起来,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著愉快而又有些焦切的神色:他们的亲友,立刻就要从万里之外飞来了。
我怕是这许多人之中最心急的一个,我不断地看著手表,好不容易又过了两分钟,飞机应该出现了,可是蓝殷殷的天空上,却一点迹象都没有。
我缓缓地吸著气,心中自己安慰自己:没有事情的,当然不会有甚么事,天气这样好,即使是瞎子也可以将飞机顺利飞达目的地。
可是,不安在人群之中,迅速地传开来,说笑的声音静了许多,人人都望著天空,这时候,时间似乎又过得特别快,竟已是十一点三刻了。
接著,不安的情绪更浓了,接机的人开始交头接耳,面色慌张,终于有人叫道:“去问办公室,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有两个中年人走出了人群,我跟在他们的后面,又有几个人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迅速而又沉默地向机场办公室走去。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人在门口站了一站,面色十分沉重,望著我们不说话,而办公室中其他的职员,也望著我们。
他们的眼光十分奇怪,充满了怜悯,我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我伸手推开了前面的两个人:“我们在等候五○七班机,我的未婚妻在飞机上,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
那中年人的声音,十分沉痛:“五○七班机和机场的联络,十一时整,突然中断……”
他才讲到这里,人丛之中,已发出了一阵骚动,有一个妇人尖声叫了起来。
我忙道:“没有消息么?”
那中年人吸了一口气:“一架军用飞机报告,说发现客机撞毁在东南五十哩外的一个荒岛上。”
我一伸手,按住了那中年人的肩头:“没有可能的,这绝无可能。”
那中年人无力地摇头,他一度未曾彻底明白我说“没有可能”这句话的意思。我说这句话,不单为了不希望有这件事发生,我的意思是指确确实实:没有可能!
联络突然中断一定由于突如其来,严重的破坏。
可是飞机不是发生爆炸,而撞中了一个小岛,巨型喷射机,飞行高度极高,通常至两万呎的高空,如何会撞到了一个小岛的山峰上面去?在附近几百哩内,没有一个山峰高过海拔两千呎的,所以我说这件事不可能发生。
这时,不幸的消息传开,人开始围了拢来,我的额上冒汗,白素在这架飞机上!我冒出来的,是冰一样的冷汗。
那中年人温和,但是坚决地推开了我的手:“先生,请保持镇定,情形或者不如报告中那样坏,我们已会同警方,立时出发去视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和你们一起去。”
那中年人摇了摇头:“不能接受你的要求,希望到现场去看一看的人太多了,而我们准备的只不过是一架小型水上飞机。”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高级警官正推开人群,向前走来。这个高级警官隶属于杰克中校的特别工作组,叫泰勒,我认识他。我取出了一份证件:“我有国际警方的特别证件,要求参加飞机失事的调查工作。”
泰勒来到我的面前,友善地向我点了点头:“这件事正需要你参加!”
他和我一面说,一面便拉著我向人群中挤去,那中年人跟在后面,办公室其它的职员,则安慰著惶惶的接机者。我们挤出了人群之后,又有三个人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两个是失事飞机所属航空公司的代表,一个是青年警官。
那年轻警官在行近来的时候,向泰勒行了一个礼:“所有的水警轮都驶往出事地点了,另有一架军机看到了失事的飞机。”
泰勒忙问道:“怎么样?”
那青年警官道:“两次报告是一样的 都荒谬到使人无法相信,绝对难以相信!”
泰勒抽了一口气:“仍然是:飞机的一半插进了岩石之中?”
那年轻警官点了点头。我竭力使自己的心神不再缭乱,我问道:“甚么叫作飞机的一半插进了岩石之中?”
泰勒低著头,向前疾走了几步,才道:“我们接到的报告是失事的飞机,插进了一个小岛的岩石之中,你明白这个意思么?”
我和其它几个人都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飞机撞中了岩石,当然跌下来,焚烧,甚么叫作“插进了岩石”中?如果飞机的前半部插进了岩石中,那么它的后半部呢?难道留在岩石外面,安然无恙?
泰勒摇头道:“我也不明白,但那空军中尉发誓说他看到飞机的前半部陷在岩石中,到机翼的一半,后半部则露在岩石之外,像是那小岛上是一大块乳酪,飞机撞上去,就陷进去了 唉,我是在复述那位空军中尉的话。”
我冷笑道:“想不到醉鬼也可以驾驶军机。”
泰勒道:“我们也以为他醉了,或者他是一个十分富于幻想力的人,可是他却能清楚地叫出这架飞机的编号来,这表示他的确看到了这种奇异而不可思议的情形,他是个智力正常的人 而且如今,又有第二个人看到了这个情形。”
我想了一想:“这两位空军人员要和我们偕行?”那年轻警官道:“不,他们说他们的神经受了震荡,需要休息。”
我苦笑了一下,一架巨型的客机,前半部陷进了岩石中,后半部却安然无恙地露在外面,这的确会使看到的人神经受震荡,我们这里几个人,还未曾见到这种情形,只不过听到,便已经面色变白了!
一辆小型吉普车将我们送到一架水上飞机的旁边,在机旁,又有两个人在,经过介绍,这两个人是机场的飞行问题专家,一般的飞机失事,他们只要到现场拣起碎片来略事研究,便可以知道失事原因。
他们两人带著很多应用的仪器。驾驶员向众人致意之后,飞机便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随即破空而去。
我的面色极之难看:“如果不是有意外的话,现在……”我看了看手表,已是十二时三十分了:“现在我已经和未婚妻一齐到家了!”
十二时五十分,看到那个小岛了。
泰勒的手中一直持著一张地图,这时,他紧张得面色发青:“就是这个小岛,就是这个!”
那小岛和海中的任何荒岛并无分别,有相当高,直上直下的峭壁,峭壁的另一面则十分斜,整个小岛,其实就是一座自海底冒起来的山峰。
那飞机呢?我没有看到,照理来说,我应该看到,如果那飞机真的是插进了岩石中的话,我应该看到它。
但是我却没有看到!
我叫了起来:“不是这个小岛!”
泰勒抬头向窗外看去,当然他也没有看到甚么飞机,他连忙又看手中的地图,然后又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是这里,两个人所报告的经纬度都和这个小岛吻合,一定是这里!”
水上飞机开始下降,机翼下的“船”很快地接触水面,在水面上滑行,溅起老高的水花。
水上飞机是绕著那个小岛在海面上滑行的,当飞机滑行到小岛的东南面时,我们看到了那架飞机!
刹那之间,人人都像木偶一样呆著不动,飞机剧烈震荡,显然是驾驶员也大受震动,几乎令水上飞机失去控制的缘故。
水上飞机又绕著小岛掠了过去,直到又回到了小岛的东南,停了下来,我们也再度看到了那架飞机,才有人叫道:“天啊!”
叫的人是两个飞行问题专家之一。别以为那架飞机真的是插在岩石中。不是,它不是插在岩石中,而是跌在沙滩上,它几乎没有受到甚么损伤 我的意思是说它的一半,它的后半部,几乎没有受到甚么损伤。那么,它的前半部呢?它没有前半部。
是的,在沙滩上的只是半只飞机!
阳光照在那半只飞机上,发出亮闪闪的银辉,只有半只飞机,恰好齐机翼后部断去,像是有一柄硕大无朋的利刃,将飞机从中剁了开来一样。
好一会,才有人打开机门,放下橡皮艇。
没有人说话,只有我问了那两个专家一句:“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专家的一个道:“可能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气流,将飞机切断了,你应该知道高空气流的厉害。”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那专家在讲这句话的时候,连他自己也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而他的话充满矛盾,不要说在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气流,如果有的话,半只飞机从高空跌了下来,能够这样完整无损么,能够看来那样安详地在沙滩上么?而且,飞机的前半部呢?机上的人呢?
当我踏上了橡皮艇之际,我被这一连串疑问弄得我像是踏进了一只冰箱,遍体生寒。
那不单是因为和我阔别已久的白素在这架飞机上,而是整个事情,实在太诡异了。我已知道,连同机上服务人员,在这架飞机上,有著八十六人,这八十六人,如今都陷入甚么境地之中?
我和泰勒首先跃上了沙滩,向前奔去,到了那半架飞机的残骸之前,飞机尾部略陷入沙滩之中,没有燃烧的痕迹,没有爆炸的痕迹,我们又迅速地绕到了飞机的前面,那时候,我们这几个人,更是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从远处看来,飞机像是被一柄巨大的利刃切成两半,从近处来看,它简直就是被一柄巨大的利刃所切开来的,像是果刀剖开苹果一样,切口平滑,丝毫也没有卷口,所有的一切,在经过“刀口”之际,都断成两半!
而机舱内部则是空的,空得一无所有,没有人,没有椅子,没有一切,只有空的机舱。
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天,天空碧蓝,几乎找不到一丝浮云,我们抬头看天的动机一样:心中感到了极度的惶惑,所以都想看一看,在上午十一时,究竟天上产生了一种甚么样巨大的力量,使得这架飞机成为这样子?还有半架飞机,和机上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根据先后两架军机的报告,这架飞机本来是“插”在岩石上的,现在跌下来了,它的前一半难道还“陷在”岩石中?
这是荒唐透顶的想法,但即使这样假定,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我们这些人的眼光,从碧蓝的晴空,转到了嶙峋的岩石上,岩石上何尝有著曾被飞机“插进”过的痕迹?何况,“飞机插入岩石”,无稽之极!
那两个飞行问题专家面色苍白地在摸著飞机的断口,我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想听取他们两人专家的意思,但是他们一直不出声。
小岛上静到了极点,只有海水缓缓拍著沙滩时所产生的沙沙声,但突然间,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却响起了一种十分奇异的声音。有点像飞机声,但是却又夹杂著一种“嗡嗡”声,似乎还有人在高空大声叫嚷,我们连忙抬头向上看去。
可是天上却仍然甚么也没有,而那种声音,也立即静止,就像刚才根本没有这种声音,全是我们的错觉。
我忙道:“谁有望远镜?”
泰勒递了一只给我,我彷彿看到了有一点银光,闪了一闪,但是随即不见。也不知道那是甚么,可能那是一架路过的飞机,可能,可能,不知怎地,我的想法变得莫名其妙,我竟想到,那可能是飞机的前半截,还在继续飞行!
那两个专家苦笑著:“我们怎样作报告:一架飞机断成了两截,另一半不见了,只有一半,完整无损?”
我指了指那半截飞机,心乱如麻:“看来你只好这样报告了,这是事实!”
那两个专家怔怔地站著,一言不发,这是超乎每个人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情,除了发怔以外,还有甚么事可做?
我走开了几步,在海滩上拾起了一枚贝壳,螺的天地就在一枚贝壳之中,人类的天地呢,就在地球上,地球在整个宇宙之中,和一枚贝壳在沙滩上,有甚么分别呢?人类直到如今,连闯出地球还未曾做到,人类的知识又有甚么值得夸耀?
(一九八六年按:这个故事写于二十多年前,人类的宇宙飞行不及今日,但今日,这句话倒也适用。)
我握著那枚贝壳,在沙滩上沉重地踱著步,泰勒他们站在沙滩上,望著全速驶来的水警轮,用无线电话告诉水警轮的指挥,水警可以不必再前来了。
本来,警方出动大批水警轮,准备来拯救伤亡,可是如今连人影不见一个!
水警轮的速度慢下来,我道:“泰勒,留下一艘水警轮交给我指挥,我还想留在这里继续研究。”
泰勒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又命令道:“七○四号水警轮,继续向前进。”他转过头来,对我道:“这艘水警轮由朱守元警官指挥,他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年轻人。”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朱守元这个人,他曾破获过不少海上走私案件,是一个能干的警官。
泰勒和其余人,匆匆地登上橡皮艇,向水上飞机划去。
小岛的沙滩上,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那种诡异的气氛也就更甚!
我望著那半截飞机,希望这时在机舱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我不敢奢望那走出来的人是白素,只希望有一个人出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向飞机的机舱中走去,进了机舱之中,我一直向机舱的尾部走,空无所有的机舱给人以进入一口棺材的感觉。
我来到了机尾部分,那里是侍应生休息的地方,和机上调弄食品的所在,我大声地叫著,希望有人应我,但是我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答。
而且,我还发现,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机壳,像是有一场强力的飓风,将一切可以刮走的东西,尽皆卷走了。
我颓然地在机舱中坐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捧住了头,喃喃地道:“给我一个信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眼前突然一阵模糊,那阵模糊是由于我双眼之中含满了泪水之后所产生的,在朦胧中,我恍惚看到了我面前多了一个人。我陡地站了起来,我面前的确是多了一个人,但却不是白素。
那是一个穿著十分整齐的警官,年纪轻,高额、薄唇,一看就知思想灵敏,意志坚决。
我站起来,他向我立正、行礼:“朱守元,奉上级的命令,接受你的指挥。”
我疲乏地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欢迎你来帮助我。”
朱守元转动著眼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先使我有了好感,眼前的情景,他从来也未曾遇到过,但是他却绝不惊惶,这表示他有著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探索事实真相的非凡决心。
我摇头道:“直到如今为止,一点眉目也没有,一架客机,八十六个人,在良好的天气中飞行,联络中断,接著,有人看到它插在岩石上,而至我们赶到时,便是这个样子。”
朱守元望了我半晌,突然道:“听说,你的未婚妻正是在这架飞机上?”
我转过头,回答他的声音,也变得十分生硬:“是的。”
朱守元道:“对不起,你有甚么吩咐?”
我默默地走出机舱,朱守元跟在我的后面,我向小岛上指了一指:“这个岛并不大,你指挥所有的人去搜索,找寻一切可能属于这架飞机上的东西,不要错漏。”
朱守元跑步而去,不一会,几艘快艇,载著三五十个警员,向小岛驶来,十分钟后,这三五十个警员,已遍布小岛的每一个角落。而在水警轮上,还有十来个有潜水配备的警员,正在陆续下水,在小岛附近的海域搜索。
我也参加了搜索的工作,向那个山峰攀去,心中想,如果那飞机曾经停留在岩石上,那么多少会有一点痕迹。
可是,直到攀到了山顶,仍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我和朱守元一起攀上山顶的,同时看到了一样东西,在山顶一块岩石上,那是一块正方形的金属块,大小恰如一只方的乒乓球,在太阳光中,闪著银辉。
朱守元快步走向前去,想将那个金属块拿起来,可是他的手放在金属块上,却并不取起来。
朱守元退后了一步,面上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色来:“卫先生,你……拿拿看。”
我伸手去取那只金属块,可是也拿它不动,那么小的一块金属,我竟拿不动!天下还有更比这个荒谬一点的事情么?
我用更大的力道,但是那块小小的金属,却仍然不动,用力去推,用的力道之大,相信那金属块就算是从岩石中生出来的话,我也可以连石头一齐推倒,可是金属块仍是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朱守元忽然叫了起来:“卫先生,你看!”
他的手指著一株松树,树干上的皮被人剥去了一大片,白色的松木上,写著一行整齐的英文字:“没有一个人可以拿得起或推得动半架飞机。”
第二部:自天降下两个怪人
我眯著眼睛,将那行字又看了一遍,不错,那行字是这样写。
然而,这又是甚么意思呢?
自然没有一个大力士可以拿得起半架飞机,那是白痴也知道的事情,那么,树干上的这一行字,又是甚么意思呢?为甚么不说“一架飞机”,却说“半架飞机”,“半架飞机”……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不知该如何才好。
朱守元则仔细地在察看著那些字,他看了好一会,才道:“这是用一种火焰烧上去的,卫先生,你看,这些字深入木里,只怕经过三五百年,仍旧可以和如今看来一样清楚!”
我吸了一口气:“先别研究这行字是怎样写上去的,你得研究它是谁写上去的,为甚么留一行字在这里,那行字究竟是甚么意思!”
朱守元抬头望天,而我则凝视著那一小块金属块,我发觉那一小块金属块似乎在摇动,我定睛看去,不错,它是在动 会动的金属,这究竟是甚么,我伸手去按住它,等到我按住它之后,我才知道移动的不是那块金属,而是承受著金属的那块大石,那块大石正在慢慢地倾斜!
大石又是怎样会倾斜呢?我后退了一步,仔细看去,只见大石在向下陷去,在石旁的浮土,因为大石的下陷而翻了起来。
看情形,像是那块大石因为不胜重压,所以才在向下面陷去的,但是大石上却没有甚么东西在压著,只有那一小块金属,而那一小块金属,不过寸许见方!
朱守元也回过头来看,看到了大石正向下陷去,他失声道:“甚么事,地震?”
我还没有回答,便看到那大石倾斜的势子突然加速,倒了下来,三呎长的石根,从浮土中翻起。
而那一小块金属,滑下了大石,山顶上的面积十分小,它在滑下了大石之后,撞在另一块石头之上。
那一撞的力道,竟令得那块石头露出在外的部分,完全陷进了土中。
那一小块金属开始向下滚去,那么小的一块,向下滚动之势,却使人感到它是一块数十吨重的大石块,整个山头,似乎都在震动!
我连忙奔向前去,眼看著那一小块金属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滚著,突然落在沙滩之上,一落到了沙滩上,立时沉下去,浮沙盖了上来,那一小块金属在刹那之间,便无影无踪了!
我仍是望著下面发呆,这块金属是甚么呢?它何以如此沉重?如果说它的分量,竟能令得那么大的一块大石倾斜,那么,它直跌下沙滩。不知要陷入多深的地底。
那时,我思绪中乱成一片:不知道那块金属究竟是甚么玩意儿,但是却隐隐感觉到,这块金属,和这次奇异得如梦一样的飞机失事,有著一种奇妙的联系。我以最快的速度攀下山峰,我还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一小块金属的陷落地点。
我用手扒了扒浮沙,一点结果也没有,只好在这上面放上一块石头,作为记号。
朱守元这时也已下山峰来,沿岛搜寻的人,又向沙滩集合,蛙人也浮出了水面,他们的报告一致:一无所获。
我默然无语,朱守元站在我的面前,等候著我的指示。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请你回去告诉泰勒,我很感谢他,同时告诉他,最好不要公开发布这次失事的真实情形,如果公开发布真实情形,我想会引起难以估计的一场骚动。”
朱守元望著我,显然还不很明白我的意思。
我向沙滩上那半架飞机指了一指:“你想,是甚么力量使得这架飞机忽然断成了两截,而飞机中的一切,包括八十六个活生生的人都消失无踪?是外星人已开始进攻地球了!还是冷战已变成了热战?如果一公开,敏感的人便会发出各种的揣测,会引起混乱。”
朱守元有点无可奈何地点著头:“好,我去传达你的意见。”
我又道:“再请你留下一些乾粮,一个帐篷和一艘快艇,我要继续留在这个荒岛上。”
朱守元有些吃惊,他望了望那半架飞机,面上的神色更是不安:“卫先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会有甚么用处。”我苦笑道:“我也不以为有甚么用处,但是我却需要有一个极端静寂的环境来供我的思索,暂时不想回市区去……”
我之所以要一个人留下来,是因为白素在这里消失的原故,即使她已在空气中消失,我留在这小岛上,也可以离得她近一点!
朱守元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我职责在身,我一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
我黯然道:“谢谢你。”
朱守元照著我的吩咐,将一个帐篷,和许多必需品,搬到了岛上,又留下了一艘燃料充足的快艇。
水警轮走了,岛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抱著膝,在海滩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望著那半架飞机,如果我有办法使时光倒转,我就可以知道那架客机在飞过这个小岛上空时,究竟发生过甚么事情了。这当然是梦想,除非我能以快过光的速度向后退,要不然我怎可能追回已过去的时光?
细细的浪花,拍击著沙滩,几只小小的海蟹正在沙滩上忙碌地掘著洞,岛上静到了极点,我脑中乱成一片!
我呆呆地注视著海水,忽然之间,我又听到天上有那种“嗡嗡”声传来,抬起头,天上甚么也没有,那可能是一只野蜂,我想,然而突然间,天际出现了一点银辉。
那一点银辉,和我上一次听到那种“嗡嗡”声之后,用望远镜所观察到的一样,只不过此际,那点银辉却向下落来,到了有拳头大小一团的程度。
估计它仍在一万呎以上的高空,由于距离远,更由于那团东西发出的光芒十分强烈,所以看不清那是甚么,我只是可以肯定,那不是飞机。
在一万呎以上高空飞行的东西,而不是飞机,这使得我直跳了起来。那团银辉闪了一闪,便不见了。
紧接著,我似乎看到有甚么东西飘了下来,但因为正迎著斜阳,看不清飘下来的究竟是甚么,用尽目力张望著,因为长时间地注视著强光,所以眼前出现了一团团红色绿色的幻影,我闭上了眼睛一会,才睁开眼来。
当我睁开眼来的时候,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沙滩上,在离我不远处,已多了两个人。
那令我觉得意外之极,这两个人是怎样来的,我一无所知,一时之间,我除了定定地望著他们之外,绝没有别的可做!
那两个人也望著我,他们身上穿著十分普通的衣服,只不过腰间围著一条十分阔而厚的腰带,有点像是子弹带。
沙滩际近,仍然只有我那一艘快艇,这两个人从何而来?他们衣服不湿,当然不是泅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自天而降!我又感到一阵紊乱,两个人从天而降,看来他们不像外星人,那么他们是甚么人呢?
我望著他们,一言不发,他们开始四面张望著,然后又望著我,其中一人终于打破了沉寂:“你是甚么人?”
我反问道:“你们是甚么人?”
那两个人互望了一眼,那一个人又道:“这里是甚么地方?”
我仍然不回答而反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
那两个人的神色犹豫:“我们……我们是怎么来的?我们是怎么来的?”
听他们的自言自语,竟像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左边那个比较年长的人道:“我看我们的飞船失事了。”
我更莫名其妙:“甚么飞船?”
那两个人以一种奇异之极的目光望著我,甚至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来:“你是甚么人,你……难道从别的星球来的?”
我实在忍不住想大笑了起来,这是甚么话?我正在怀疑他们是别的星球上来的,他们倒怀疑起我来了,我没好气地道:“我当然不是别的星球来的。”
那两个人像十分胆怯,轻声问我:“那么这里是甚么地方 我们的意思是:这里是不是地球?太阳系中的一个行星,是不是?”
我挥了挥手:“不是地球,你们以为是甚么,是天狗星么?”
那两人“噢”地一声:“是地球,我们还在地球上,你是地球人,怎么不知道我们的飞船,你怎会不认识我们?”
我苦笑了起来,这是甚么话,这两个人其貌不扬,既不是电影明星,也不像足球健将,我凭甚么要认识他们?他们一定是十足的疯汉!
我耸了耸肩:“我为甚么要认识你们?”
左边的那个道:“天啊,他不认识我们,有这种人么?你难道是不看报纸,不听新闻?”
我大声道:“我每天看六份报纸,你们究竟是谁?”
那两人道:“我们是最伟大的星际飞行员,法拉齐和格勒。”
我道:“好,算我不看报纸好了!”
这两个自称是“伟大的星际飞行员法拉齐和格勒”的家伙,却不肯离去,反将我当成精神病人似地打量了起来。
法拉齐 那年轻的一个问道:“就算你不看报纸,你难道不知道飞船起飞的消息,天啊,这是地球上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著的事情!”
我本来是想瞪著眼睛,将这两个人好好训斥一顿的,但这时候,我的心情十分乱,白素生死未卜,而那架飞机失事又如此神秘,令得我心中乱哄哄的,实在没有心思去和这两个人吵架。我于是不耐烦地道:“好了,算我孤陋寡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刚刚有一架飞机失事,你们又不是看不到!”
那两人一听得“飞机”两个字,才一齐抬头,向我所指的那半截新型的喷射客机看去,只见他们的脸上,现出了极其惊愕的神色来,一齐叫道:“老天,这是甚么东西,这个小岛是一个博物院?”
那个叫格勒的家伙还指著我的鼻子笑道:“原来你是一个博物院的管理人!”
我当真想冲向前去,挥拳相向,这两个人的行动不像疯子,可是偏偏他们讲的话,却只有疯子才会讲出口来。
试想,一个脑神经正常的人,怎会见到了半截巨型的客机,便和“博物院”联想在一起?
我睁大著眼望著他们,看他们可还有甚么新花样弄出来,他们却不再和我说甚么,只四面看著,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法拉齐道:“你在事前,可有甚么感觉么?”
格勒答道:“一切都很不正常,好像飞船突然向下沉了一沉,我觉得船舱中的一切仪表的指针,在刹那间,都停止不动,然后,然后……”
格勒紧锁双眉,像是在搜索适当的字句,才道:“像是有甚么巨大的力量,将飞船纳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轨道中,我记得看了一下速度计,指示线已超过了最高速度。”
法拉齐犹有余悸地道:“不错,飞船的外壳似乎整个不存在了,不行,我们得赶快向总部报告这些事才行,还有,我们的领航员革大鹏呢,他又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开始只当格勒和法拉齐两人是在讲疯话,可是我越听越觉得他们两人所说的事,正是一段空中失事,会不会他们因为失事而震惊过度,所以有些胡言乱语,将飞机说成飞船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两人,应该是这架客机中的人了?
我心中陡地生出了一线希望,连忙踏前了一步:“你们不妨镇静一下,刚才你们提到甚么人?领航员革大鹏?”
我想以循循善诱的方法,导引那两个人讲出飞机失事的真相。
可是那两人一开口,我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们齐声道:“是的,革大鹏,他是亚洲人,我们的领航员,最杰出的太空探险家……”两人又稍带委曲地道:“你知道革大鹏,也应该知道我们,我们是三位不可分割的太空伴侣!”
我心中在暗骂,孙子王八蛋听过他妈的革大鹏的名字,但是为了在这两人的口中套出真相来,我却不得不陪著笑:“我记起来了,你们的确是伟大的宇宙飞行员!”
那两人的虚荣心像是得到了满足,咧开了嘴,笑了一下,看来他们十分高兴,我又忙问道:“你们的飞船中人很多,一个叫白素的美丽中国小姐,如今怎样了?”
当我问出这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心中实是紧张之极,因为如果这两个家伙说上一声:“白素么?她已经跌死了。”的话,那我就等于坠入黑狱中,永世不得超生了。
可是这两人却不回答我,他们却是瞪了我一会,才互相低声交谈了起来,法拉齐道:“奇怪,这种古老的病症如今居然还有?”
格勒也道:“是啊,高频率电波可以轻而易举地使脑神经恢复正常,他为甚么不去接受那种简单的治疗,却一个人在荒岛上呢 咦,这个岛,法拉齐,你不觉得这个岛也不很对劲么?”
法拉齐道:“岛倒没有甚么,只是这个人……”
他们低声在议论著我,不禁使我忍无可忍,我大声道:“我这个人怎么样?”
格勒也大声道:“朋友,你有神经病,你的脑神经不健全……”他一面说,一面还用力以手指戳著他自己的脑子。唯恐我不明白脑神经在甚么地方:“你为甚么不肯去接受简单的电波治疗?”
这两个人,毫无疑问是疯了 我在听了格勒的狂叫之后,这样断定,他们可能因为飞机失事之后受了惊恐而成为疯子的,我想知道飞机失事的真相,自然要先使他们的神经恢复正常才是。
我并不发怒,只是笑了笑:“高频率的电波可以治愈神经分裂?这是谁发明的?”我要向他们不断问问题,问得他们难以自圆其说,他们便会发现自己在胡言乱语 这便是我使他们恢复清醒的方法。
“谁发明的?”两人一齐高叫了起来:“这你也不知道么?看来你的记忆完全失去了,你的‘个人电脑’呢?为甚么你不通过你的‘个人电脑’来帮助你恢复记忆?唉,高频率电波操纵人体神经的方法是谁发明的,亏你问得出来,你这问题等于是叫一个小学生……”
当他们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想他们要说的一定是“等于问小学生二加二等于多少。”可是他们却不是这样说,他们的话,令得我目瞪口呆,他们这样道:“你这问题,等于叫小学生解六次代数方程式一样,有谁答不上来?”
我真想伸手在他们两人的额角上按上一按,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发高热!
如果不是他们一上来便自称是地球人,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我实是不能不将他们当作外星人了。
我自认不能使他们恢复正常,但认定他们是失事飞机中的人,我不能使他们恢复正常,神经病专家总可以的,我要使他们去接受治疗,首先要使他们回市区去。
我又忍住了气,向他们笑了笑:“你们要不要跟我到市区去?”
格勒瞪了我一眼,不理睬我,从他的衣袋中,取出一只如同打火机也似的东西,拉出了一根天线。
那根天线闪闪生光,不知是甚么金属铸成,他伸指在那东西的一个键盘上按了几下,直到发出“的的”之声,然后,他对著那东西道:“星际航空总部!星际航空总部!”
他叫了两声,面上现出十分讶异的神色来。
而在这时候,我的讶异也到了顶点!
格勒手中的那东西,分明是一具极其精巧的远距离无线电通话器,那东西之精巧细致,是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的!
(一九八六年按,这种无线电话,现在已相当普遍,虽然体积还没有那么小,但肯定再二十年后,就一定没有不同了。)
那样看来,他们两人,不止是疯子那样简单了。
就在我心中充满了疑窦之际,格勒道:“法拉齐,我的通话器坏了,试试你的!”
法拉齐也取出了同样的一只东西来,他口中所叫的,也是“星际航空总指挥部”,可是叫了几声之后,他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奇道:“怪事,怪事,怎会不能和总部联络了?”
我走向前去,伸出手来:“那东西……给我看看。”我想他们不会答应我的,但是法拉齐竟毫不考虑地便将那东西交到了我的手中。
那东西只不过一吋宽、两吋高,半寸厚,但是上面却有著七八个仪表,还有许多刻度盘和指针,看得我眼花缭乱,莫名所以。
我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甚么,和它的用途、用法,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工业极之发达的国家,万难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我不禁问:“请问,你们是甚么国家的公民?”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望著我:“你说甚么?”
我问道:“你们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他们一齐将“国家”两个字念了好几遍,面上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向后退开了几步,就像我是甚么怪物一样,两人后退了几步之后,又互望了一眼,格勒才道:“你……肯和我们一起到有人的地方去么?”
我连忙道:“当然可以,你们可以和我一起,乘这小船到K港去,这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城市。”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随我所指,向停泊在海滩的快艇看去。
那是警方配备的特快快艇,性能十分佳,可以说是最新科学的结晶。但是那两人看了,却像是看到了非洲人用的独木舟一样,嚷道:“天啊,你从哪里弄来这些老古董的?”
我惊讶道:“老古董,你这是甚么意思?”
格勒道:“我猜这是一艘螺旋桨发动的船只,是不是?那还不是老古董么?”
我双手交放在胸前,道:“好,那我很想知道,最新的船是甚么?”
法拉齐高举双手,表情十足:“你没有见过么?那是‘涡流船’,是继‘气垫船’之后的产物。”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们两人,我实在想看清楚是怎样的人,但看来看去,他们和我一样,可是他们的说话,为甚么那样奇怪?
为甚么在他们的口中,小学生会解六次代数方程式是绝不奇怪的事情,又为甚么目前正在研究,还未曾普遍推行的“气垫船”,在他们的口中已经变成落伍,而代之以我从来也没有听过的“涡流船”了呢?
(一九八六年按:气垫船如今普遍之极!)
法拉齐看到了我那种莫名其妙的神气,不耐烦地道:“涡流船是利用海水或河水流动时所产生的能量工作发动力的,它可以无休止地航行,那比起用原子能来发动,又省时得多了。
我又呆了好一会,才道:“抱歉得很,你们所说的这种船,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们如果要到有人的地方去,那只好坐这艘船!”
格勒笑道:“那也好,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倒也不错。”
法拉齐皱著双眉:“格勒,你太乐观了,我觉得事情十分不对头,你想,我们无缘无故地离开了飞船,却又碰到了这个怪人……”
我连忙更正:“我不怪,你们才是怪人!”
法拉齐笑道:“那是相对的,好吧,我们就和你一起到有人的地方去,K港的新闻记者要交好运了,我们竟会在飞船飞行之后,不飞出太阳系去,而到了K港,我相信一小时后,全世界的新闻记者,都要向我们作大包围。”
格勒拍了拍我的肩头:“朋友,那时候,你也要变风头人物。”
和这样的两个疯子在一起坐小艇,实在使人有点不寒而栗,但是我除了硬著头皮将他们带回去之外,却又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我们上了小艇,两人饶有兴趣地看我发动小艇后,小艇向前飞驶而去,船首溅起连串水花,速度之快,令人有头昏目眩之感。
可是格勒却叹了一口气:“老天,这艘船一定是蜗牛号,它的速度竟如此之慢!”
我想要反唇相讥几句,恰好在此际,一阵飞机声,传了过来。
七架喷射式军用飞机,在我们的头上掠过,留下了七条长长的白烟。人类竟能创出这样的东西来,这实是难得的事。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在听到了声音之后,也抬头向上看去,他们两人一看,面色就变了。
第三部:时光倒流一百年
他们面色变得如此难看,呆住了一声不出,我忙道:“你们可是想起飞机失事情形来了?”
但是两人就像完全未曾听到我的话一样,他们齐声叫道:“天啊,这是甚么?”
我忙道:“我不相信你们未曾见过飞机。”
格勒叫道:“这样的飞机,居然是有翼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倏地站了起来,小艇因之晃了一晃,几乎翻转:“你们两人少说些疯话好不好?飞机没有翼,甚么才有?”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一起望著我,他们的面色十分严肃,而且毫不疯狂,好一会,法拉齐才道:“飞机的双翼,朋友,早已淘汰了。”
我冷笑道:“甚么时候淘汰的?”
法拉齐道:“是圆形飞船和茄形飞船兴起的时候,有翼的飞机,因为速度上的致命缺点,而遭到了自然的淘汰,已有很多年了。”
我索性和他们弄个明白:“那么,这种事发生已有多少年了?”
法拉齐道:“大约有四十多年了。”
我大声道:“你们两个浑蛋!四十多年之前,飞机还只是在雏型的发展阶段,是两层翼翅,要人推著才能飞上天空的东西。”
格勒和法拉齐两人互望了一眼,格勒显得十分心平气和地道:“我想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你所说的那种飞机我们也知道,那是公元一九二○年左右的东西,对不,朋友?”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总算讲了一句较为清醒的话了!
我吐了一口气,道:“是,那是一九二○年左右的事情,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飞机突飞猛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飞机的发展更是惊人,甚至有了可以飞出地心吸力的X 五五型的飞机,是不是?”
格勒点头道:“对,你说的对。”
我也心平气和地道:“好,那么请你告诉我,有翼飞机被淘汰,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我以为我的这个问题,一定可以难倒他们,而令他们的头脑,从此清醒了。
却料不到法拉齐竟毫不考虑道:“四十多年以前,大约是公元二○二○年左右,因为有翼的飞机的速度无法突破音速的四倍,所以淘汰了。”
我当真忍不住要大声叱责了起来,但是我仍强忍著:“那么,如今是公元几年?”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互望了一眼:“朋友,我们的忍耐有个限度,如果你连自己活在甚么年份都不知道,那么你就大有问题了。”
法拉齐和格勒齐声道:“我们可以告诉你,如今是公元二○六四元,也就是说,当那个伟大的婴孩在马棚中出生到如今,已经两千零六十四年了。”
他们两人讲得十分正经,公元二○六四年,哈哈,我认真想大笑起来,然而在那一瞬之间,我突然有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想法,令得我的手猛地一震。
快艇是由我操纵的,我的手一震间,快艇猛地一个转弯,几乎倾覆,我连忙关闭了快艇的引擎,喘了一口气,法拉齐和格勒两人齐声道:“喂,你究竟是在闹甚么鬼。”
我在一时之间,竟至于讲不出话来,我先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们不要激动,我对他们是没有恶意的。两人居然明白了我手势的意思,不再作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看来我们真有误会了,我绝对相信你们的神经正常。”
他们笑道:“笑话,我们以为你是神经汉呢?”
我又道:“你们所说公元二○六四年,可是,先生,据我所知,我是活在一九六四年,我们相差了一百年。”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乍一听我的话,不免现出惊愕的神色来。
但是,他们随即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令得快艇左摇右摆。格勒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拍著我:“你的话实在太滑稽,太好笑了。”
我却苦笑著:“你们明白了真相之后,或者不觉好笑,你们是二○六四年的人,但是现在却是一九六四年,你们回来了,不知是甚么力量将你们拉得倒退了一百年,你们明白么,整整一百年!”
(一九八六年按:这个故事写在一九六四年,距今二十二年,时间的超越和倒流,一直是幻想故事的好题材,至今不衰。)
由于我说得十分缓慢,十分正经,所以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笑声止住了,但是他们两人的神情,仍然十分滑稽。
格勒像是竭力想说两句轻松一些的笑话,他耸了耸肩,又十分勉强地笑了一笑:“那么你又怎知道,不是你自己超越了一百年时间?”
我道:“我但愿是这样,但事实却不是,我们现在所坐的快艇,是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气垫船’还在研究之中,至于‘涡流船’,那还在人类知识范围之外,最能干的科学家,也还未曾想到这一点。你们刚才看到的飞机,是最新式的飞机,至于无翼飞机,现在,一九六四年,还是研究室中的图样!”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面色渐渐苍白,我不再发动引擎,任由快艇在海面上飘著,两人呆了好一会,才道:“这太无稽了!时间可以由速度来控制,但是要有比光快的速度,朋友,人类还未曾找到快过光速的任何可能!”
我苦笑道:“我不管是否有快过光速的可能,但是你们是被一种比光速更快的速度,倒卷回一百年来了,那恰好是地球绕太阳的一百转。或者是地球忽然之间不转了,或者是太阳忽然飞快地转了一百转,抵消了地球绕它的一百转……”
我自己也是越说越糊涂了,时间、速度的相对关系,实在还不是我们这一代所能弄得清楚的。
格勒道:“照你那样说,那么你又为甚么不回到一八六四年去呢?”
我几乎跳了起来,我回到一八六四年去?不,这太可怕了,这和我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有甚么分别?在这时候,我看到了法拉齐和格勒两人苍白得可怕的面色,我也明白他们两人心中的恐惧到了甚么程度!
我忙道:“或者我说的不是事实,你看,你们两人的服装,不是和我的没有甚么分别么?”
格勒和法拉齐两人的面色更难看了,法拉齐道:“在二○一○年左右,人类开始认识到在服装上变花样是十分愚蠢的事,因为那花费许多精神和人力,阻碍科学进步,所以自此之后,衣服的样式,实际上没有改变过,但是质地却不同了……”
我伸手去摸他们身上的衣服,那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一种轻软的料子所制,这种料子的温度,和体温完全一样,是以当我的手指摸上去的时候,我甚至像是感不到它的存在。
穿这样料子制成的衣服,那当然十分舒服,然而那时,我松开了手之后,却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在那一瞬间想到的“荒谬”的念头,竟然并不荒谬,当我想到那是荒谬的时候,我已经够吃惊的了,但如今,这居然是实实在在的,两个一百年之后的人,不知被甚么力量带回来了,就在我的身边,我实在没有法子不发抖,不觉得发冷!
这两个人和我大不相同,他们甚至于不知道有国家 在二○六四年,一定没有国家(世界大同实现了?),我脑中乱到了极点,我们三个人,谁也不出声,没有人想开口。
好一会,我才道:“你们……还想到市区去?我的意思是,你们能够在……”我觉得十分难以措辞,犹豫了半晌,才继续道:“你们能够习惯……一百年之前的生活?”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互望了一眼,又呆了片刻,格勒才道:“我们在历史上知道,一百年之前的世界,十分混乱?”
我点头道:“不错,够混乱的。”
法拉齐望著我:“我们不知你是甚么人,但看来你愿意帮助我们?”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那么说。”
格勒道:“我希望你不要将我们的身份透露出去,你能答应么?”
我望了他们半晌:“我想这很容易,因为你们的外型,看来和如今的人,没有甚么分别,人们绝不会疑心,你们可以习惯……”
法拉齐道:“我们要回去!”
我摊了摊手:“你们没有离开地球,在原来的地方,又怎说得上‘回去’呢?”
法拉齐道:“你明白,我也明白,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回到我们生活的年代中去。”
我望著茫茫的大海:“我看不出你们有甚么可能回到一百年之后去,你们……将一天一天过日子,到你们出生的年份,只怕你们早已死了!……”
“到你们出生的年份,只怕你们早已死了”,这句话,听来是何等有悖常理?但是人类的常理,本是建立在速度、时间相对不变的关系之上的。
如今,不知一种甚么力量,已打破了数百亿年来这种速度和时间的关系,那还有甚么常理可言?
法拉齐和格勒又不出声,过了许久,他们才无力地道:“我们会尽量设法寻求方法,我们的飞船,我相信还在,我们的领航员革大鹏,是极其杰出的科学家,他或者会有办法。”
如果在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在一百年之前,我最希望的是甚么,当然会是回到自己的年代!而且我也不能肯定他们没有法子“回去”,他们不是“来了”么?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似乎还存著一线希望,希望我所说的不是事实,然而,当快艇渐渐驶进市区的时候,他们绝望了。
他们首先看到了来往的船只,当然全是螺旋桨发动的船,没有一艘“气垫船”,更不要说甚么“涡流船”了。他们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等到我们的小艇渐渐驶近码头的时候,他们两人睁大了眼睛,望著近码头处来往的车子,他们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我安慰他们:“你们不必难过,你们的外型和我们完全一样 实际上,我们根本同是地球人,只要你们不自我暴露身份,我负责替你们保守秘密。”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互望了一眼,都哭丧著脸:“可是……我们的家人呢?他们……在甚么地方?我们还能与他们会面么?”
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惘然,这绝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知识所能了解的事。不要说我们这一代,连法拉齐和格勒,这两个一百年以后的人,也不能了解,因为他们曾说,人类还未曾知道一种速度超越光速,那就是说,实则上不能使时光倒流,然而,他们却倒退了一百年之久,那是一种甚么力量,使得他们这样的呢?
他们刚才问及,他们的亲人在哪里,他们的亲人,当然应该在地球上,但是由于时间的不同,他们的亲人大都要在六七十年,甚至八九十年之后,方始出世,就连他们自己,照理也要在七八十年之后方始出世!
这多么令人茫然难解,我越想越乱,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当然也是一样地心情紊乱,所以我只得安慰他们,因为我的处境,比起他们来,要好得多了。我道:“我想你们不必失望,你们既然是被一种神秘力量带回来的,那么,只要找到了这种神秘力量,就可回去了。”
两人喃喃地道:“但愿如此!”
这时,小艇已经靠岸了,有两艘水警轮停泊在码头上,一个警官见到了我,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卫先生,杰克中校等著你。”
我答道:“对不起得很,我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不能和他相晤,请你转告他,这艘快艇,是朱守元警官借给我的,请代我还他。”
那警官答应了一声,我和法拉齐、格勒两人,上了的士,一直到在我家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按门铃,老蔡面无人色地来开门,他见到了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看到了他惊惶的样子,我也不禁陡地一怔:“你怎么了,老蔡。”
老蔡哑著声音道:“我已经知道了,白小姐所坐的那班飞机……收音机说这架飞机已经失事……一个人都没有生还。”
遇见了法拉齐和格勒两个人之后,因为那种超乎知识范畴之外的特殊奇幻之感,使我置身于如同梦魇也似的境界之中,暂时忘记了白素。
而如今,老蔡的话,像是利剑一样,刺入了我的胸膛,我想起了白素的美丽、温柔、勇敢、机智和她的超群的武术造诣,以及一切可爱之处,我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在过去的许多日子中,白素虽然不在我的身边,但是凭著通讯和熟人的传递消息,我总是可以知道她在何处和做甚么。
就算她在亚洲最神秘的地区的那一段时期,我得不到她的信息,但我也可以知道凭她的机智勇敢,足可以化险为夷。
然而,如今她在哪里呢?
我无法回答自己的这一问题,我脑中也只觉得一片空白,瞪著眼,只觉得眼前的几个人,人影渐渐模糊了起来。直到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忽然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我才陡地站了起来。
格勒连忙抢过来扶住了我:“你的面色太难看了,你……你可不能出事啊,我们……我们……”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闯进了一个只是在历史上读到过,完全陌生的境界之中。我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不必为我耽心,我……没事。”
法拉齐道:“朋友,你遭到了甚么困难,或者我们可以帮你解决!”
我心中一动,忙道:“对了,我正想向你们请教,请你们仔细地听我的经过,然后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别打断我的话头。”
我吩咐老蔡倒三杯酒来 这时我们三人都需要酒。
于是,我开始详细地描述那次飞机失事,我深信他们能够知道这次飞机失事的原因,因为他们是一百年之后的人,人类科学的进步,以几何级数进行,往后一百年的进步幅度,至少相等于过去的几千年!所以我讲述得十分的详细。
他们们两人一直没有插言,直到我讲到在小岛顶峰上,发现了一小块方形的金属,和树上的留字之后,法拉齐才道:“那是半架飞机。”
我停了下来,望著法拉齐。
法拉齐答复道:“那的确是半架飞机,你拿不动,将大石压得倾斜,向下滚去,陷入沙滩之中不见的那小块金属,就是半架飞机。”
我仍然睁大了眼睛,望著他,因为我全然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而在这时候,格勒则低呼了一声:“天,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认为这是革大鹏做的事!”
革大鹏 我总算听懂了这个名字,而且我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是他们的领航员,一个在他们那个时代,也是十分杰出的科学家。
法拉齐接著点了点头:“我看也有点像,压缩原子和原子之间的空间,这正是他和几位科学家一齐在研究的。”
我忙道:“怎么一回事,甚么事是革大鹏做的。”
格勒年纪较长,讲话也比较郑重一些,他想了一想,才道:“如今我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据我猜想,那飞机中的人,一定都活著。”
我呆了一呆,心中想松一口气,但是我立即又想到:就算格勒的话有根据,那些人活著,那么他们是活在甚么时代呢?是活在一百年后,还是一百年前?如果白素没有遇到甚么灾难,只是我们之间的时间,忽然相差了一百年,那和她死了,又有甚么不一样?
本来我是想大大地松上一口气的,但是一想到这一点,便难以出声了。
法拉齐陡地站了起来:“格勒,我明白了,那全是革大鹏的把戏,他一定秘密研究成功了使时间倒流的一种方法……”
他的话没有讲完,便又摇了摇头:“这似乎不可能,即使他成功了,为甚么又要抛开我们?”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话,令我越听越是糊涂,我先不去理会甚么革大鹏,我只是关心那架飞机,我道:“你们凭甚么肯定那架飞机上的人都活著?”
格勒搓了搓手:“那应该从头说起,首先,这次飞机失事,我们……假定是一件人为的事件。”
我又问道:“人为的,是谁?”
格勒又道:“我们假定是革大鹏,我们飞船的领航员,因为他是原子空间问题的权威,你知道甚么叫作原子空间么?”
我道:“顾名思义,当然是物质的原子与原子之间的空隙。”
格勒道:“是的,嗯!……在你们的年代中,一般认为水是不能被压缩的,但是实际上,水是液体,在水原子之间,有著极大的空隙,所以水才是液体,如果将一滴水,放大几亿倍,那么就可以看到,一滴水和一堆黄豆一样,每一粒豆,就是一个水原子,原子和原子之间,有著空隙……”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道:“当然,我这个一堆黄豆的比喻,是不怎么好的,因为事实上,水原子之间的空隙,大得十分惊人,一立方公分,也就是一CC的水,如果是正常的情形之下,是千分之一公斤,也就是一克重,可是你知道,如果这一CC水,它们的水原子之间的空隙被抽去,原子和原子之间,一点空隙也没有,紧紧地挤在一起,那么这一CC水有多重?”
我听得目瞪口呆,只好反问了一句,道:“有多重?”
法拉齐接口道:“一万公斤。一滴水,就那么重。”
我呆了好一会,才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所看到的那一小块金属,是……半架飞机……的物质,它们原子与原子的空隙消失了结果么?”
两人点了一点头:“是。”
我仍是莫名其妙,在我的心中,有著太多的疑问,我又道:“那么,飞机上的人呢?”
法拉齐道:“我们如今只是猜测,我们估计,机上的人,大约是在飞机失事之前,被弄走了,不在机中……”
我越听越是糊涂,忍不住插言道:“弄走了?弄到甚么地方去了?”
法拉齐摊了摊手:“我们只是估计,当飞机撞向那小岛的岩石时,事实上只有半架,它的前一半,已被另一种力量缩成了一小块,而两架军机在空中飞过,看到那架飞机‘插’在岩石中,那可能是飞机刚撞上岩石的一刹间,而不是真的插进了岩石。”
我将他们两人前后所曾说过的话,一齐细想了一遍,我觉得他们虽然未曾明言,但是可以听得出,一切事情!空中掳人,将飞机的前半压缩成一小块,将飞机的后半留在沙滩上 全是他们的领航员革大鹏做的。我想了好一会,才问道:“造成这一切的,全是那个叫革大鹏的人,是不是?”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并不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也就在此际,只听得他们两人的身上,同时发出了一阵极其清脆的“滴滴”声。
两人“啊”地一声欢呼,一齐取出了那只打火机大小的通讯仪来,将一个小小的按纽,按了下去立时,听得一个十分粗豪的声音道:“法拉齐,格勒!”
那粗豪的声音立时再度传出,打断了他们的话头,道:“由于遭到了一些意外,所以我与你们失去了联络,你们也离开了飞船,如今飞船停在五万一千呎的空中,你们的个人飞行带可能达到这高度么?”
格勒叫道:“不能够,可是,领航员,我们……”
他的话又未能讲完,那粗豪的声音又道:“那你们尽量飞高,我在探到了你们的所在之后,派子船出来,接你们回来。”
两人又大声叫道:“领航员,我们……我们到了一九六四年,你……知道么?”
革大鹏 那粗豪的声音自然是革大鹏所发出的了 沉声道:“我知道,我有话对你们说。”
格勒向我望来:“对不起,卫先生,我们的领航员会有办法,我们要去和他会合了。”
我忙叫道:“喂,飞机上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叫声,革大鹏是否听到,而格勒和法拉齐两人,已经向外走去,这时天色已经十分昏暗,他们两人,一奔到门口,围在他们腰际的那条带子,突然发出了“嗤”的一声响,我只看到他们从衣领上翻起了一个罩子,罩在头上。
接著,这两个人,便以一种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高速,向上升去,一刹那间,便已不见了。
在他们两人向上飞去之际,我曾企图拥向前去,抱住其中的一人,我的动作十分快疾,而且离得他们又十分近,可是我那一拥,却未曾扑中。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夜空暗沉,哪里有甚么人?
而如果我这时对人说,刚才我和两个一百年后的人在对话,而他们如今飞向天空去了,那么,任何人都要将我当作疯子!
我将自己埋在一张古老的沙发中,双手捧著头,苦苦地思索著。由于法拉齐和格勒两人的突然离去,以致使我竟怀疑起他们两人,曾在我面前出现过。
两个一百年以后的人!那难道是我在看到了飞机失事之后,想到白素存亡未卜时的幻觉么?
我猛烈地摇著头,想使自己清醒些,思想可以集中一些,我突然看到,在我对面的沙发中,坐著一个人,那人正望著我!
我定睛望著他,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的方脸中年人,目光十分锐利,鼻尖钩形,像是鹰喙。
他正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我眨了眨眼睛,那人仍坐在我的面前,他是怎么来的?门关著,我显然未曾站起来替他开过门,老蔡又出去了。他是甚么人?
我还未曾开口,那人便向我笑了一笑:“卫先生,我来自我介绍,我是革大鹏,我
嗯,可以说是中国人,我是蒙古戈壁大运河附近出世的。”
革大鹏,“戈壁大运河”,我只知道蒙古有大戈壁沙漠,所谓运河,当然是一百年之后的事情,一百年之后,如果人还不能将沙漠改变为绿洲,那反而太奇怪了。
那么,这个革大鹏,他就是那艘甚么飞船的领航人,那个一百年之后的杰出科学家!
第四部:“百年后超人”
他正在我的面前,绝非是一个幻影,由此可知,法拉齐和格勒也是实在的,并不是我的幻觉。我望著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看到他站了起来,饶有兴趣地向我屋中的陈设打量著,从咖啡几上取起一具喷气式的打火机,“拍”地打著了火,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们的会面,十分难得!如果不是宇宙忽然神经病发作,我们怎么有可能相会?要知道我们之间,足足相差了一百年!”
足足相差了一百年!
那就是说,革大鹏甚么都知道,他知道他自己回到了一百年之前。(在这里,用“回到”这个动词,实在是不十分妥切的,因为他所在的地点不变,只不过时间却倒流了,他实在没有动过,但是除了“回到”这个动词之外,又想不出别的词句。)
他对自己的处境,知道得十分清楚,那么,他又为甚么不像法拉齐和格勒那样,大惊失色?何以他还显得如此高兴呢?
我语音乾涩,勉强开了口,问道:“那……你高兴这样?”
我也不知道何以我甚么都不问,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的。人在极度的慌乱之中,讲的话有时不免会可笑。但革大鹏却得意地点了点头。
我缓缓地道:“你……你和他们两人不同。”
革大鹏道:“不错,我和他们不同,你可知道,我们的飞行,对他们两人来说,是一种荣耀,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惩罚!”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挥著手,神情显得相当激动:“我是一个最伟大的科学家,我要研究太阳,利用太阳中无穷无尽的能量来供我们使用,但是另一班昏庸的所谓科学家却不准我去碰太阳,他们将我贬到火星上去建立基地,这对我来说,不是惩罚么?”
我有点明白了,即使过了一百年,科学已进步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根本难以想像的地步,但是人性却还和如今一样。
革大鹏自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不信他所说的事情是那么简单,但是他不容于群,那却是事实,而且我可以肯定他在那次向火星的飞行中,弄了甚么把戏,要不然,也不会回到我们这一时代来了。
我平静地问他:“我明白了,你在飞行中玩了花样,是不是?”
革大鹏走近几步,俯身看我,目光炯炯:“是的,我准备了一套假的飞行仪表,使法拉齐和格勒这两个傻瓜,以为在向火星飞行,实际上,我们是在飞向太阳,我要坚持我的主张!”
我摊了摊手:“可是,那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会忽然又……又回到了你们祖先的时代来了呢?这不是你故意的么?”
革大鹏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你说是不是?”我在革大鹏得意的神态之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异样的恐惧。
这个人,他和法拉齐和格勒不同,他们两人发现自己到了一百年之前,便面色苍白,心情慌乱,然而革大鹏却兴高采烈。
那是为了甚么?
答案实在简单之极:因为他在我们这个时代中,是一个真正的超人。
那情形,就像我忽然带了一个坦克师团回到了一百年之前,有谁能抵挡得我?如今,革大鹏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才好。革大鹏一直在笑著:“当突然之间,我发觉飞船又回到了地球的上空之际,我也不禁呆了一呆,还以为他们在太阳的附近布下了障碍,不让我去利用太阳的能量……”
当革大鹏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又感到了一股寒意,我又明白了,革大鹏想要控制太阳的能量,也不怀好意!
所以,他才会想到,他们 别的科学家 在太阳的附近设下了障碍。
革大鹏又道:“我降低飞船,这才发现我的处境,那时,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因为那一下突如其来的震荡,而还在昏迷状态之中,我看到了那架古老的飞机,于是……”
我陡地跳了起来:“那架飞机,你将那架飞机怎样了?你说,你将飞机上的人怎样了?”
我双手按在他的肩头之上,他目光严厉地望著我:“坐下,听我说!”
老实说,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革大鹏的目光,令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并不是慑于他的目光,而是想到他是一个一百年之后的人,心中起了一种十分怪异而难以形容的感觉的结果。
但是,我立即又兴起了一种可以说十分可笑的感觉:不错,他是一百年之后的人,但是那有甚么了不起?算起来,我无论如何是他的祖先!
我重又踏前一步:“你将飞机上的人怎么了?”
革大鹏又厉声斥道:“坐下,你给我坐下!”
我冷冷地道:“革先生,你是一百年之后的人,怎能对老前辈这样无礼!”
革大鹏怔了一怔,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陡地扬起手,向我的脸上掴来。
我早已看出他不怀好意,不等他的手扬起,五指一翻,便向他的手腕抓去,那是“外擒拿法”中的一式“反刁金龙”,自然十拿九稳。
我五指一紧,已将他的手腕抓住。然而也就在我五指一紧之际,一阵触电也似的震动,传入了我的体内,不但使我的五指弹了开来,而且令得我整个地弹了起来,跌在沙发中。
我这个“祖先”,终于坐了下来。
倒在沙发中,全身如同被麻醉了一样,好一会,才勉强牵了牵身,革大鹏冷冷地道:“你肯坐下,那就好得多了。”
我翻著眼,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革大鹏道:“飞机上的人都还在。”
他只讲了一句话,我已经舒了一口气。
革大鹏又道:“我使飞机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将机上的人全部接下,然后,使飞机的前一半,压缩成一小块,再令半只飞机撞向一个小岛。这是我初次示威,向你们这群老古董示威。”
我的耳际“嗡嗡”作响,因为我的猜测,已经证实。
革大鹏道:“在飞船上,每一个人都很合作,只有一个女子,却给我麻烦,她叫白素。”
我再度跳了起来,狂吼道:“你将她怎么了?你……你若是虐待了她,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的面色铁青,声音也变得出奇的尖锐。
白素的性格,我自然知道,革大鹏可以使任何人屈服(包括我在内),但是他若是想令得白素也屈服的话,那绝无可能。
那么,他将白素怎样了呢?我一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声音就变得尖锐起来。
可恶的革大鹏却只是望著我,并不出声,我俯身前去,又待将他抓住,但是他却冷冷地道:“小心些,高频率的电波,会令你丧生!”
我想起了刚才抓住他的时候所起的那种如触电也似的感觉,不由自主,缩回手来。
革大鹏奸笑了一下 一百年后,人类在科学上的进步,显然已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所无法想像的地步,但是人心却依然一样险恶,革大鹏的那种奸笑,令得我为之毛发直竖。
他一面奸笑,一面道:“别紧张,她没有甚么,我只不过给了她一点小小的惩戒。”
我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了。
但是我却反而镇定了下来,我坐了下来。我所坐的那张安乐椅,是我最常坐的一张,这几年来的冒险生活,使我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不速之客,所以在这张椅子上,我也有一些小小的机关。
我的手伸到了椅垫之下,在椅垫的一个暗格中,握住了一柄手枪,然后,我陡地扬起手来,枪口对准了还在奸笑的革大鹏。
革大鹏在我举枪对住了他之后,仍然在笑著,他反倒伸手向我手中的手枪指了指:“这是甚么,喔,这就是你们所谓致命的武器,是不是?”
我冷冷地道:“不错,这武器在你来说,或者落伍,但我不信你的身子能挡得起它的一击,那就像我的身子,甚至不能挡得起罗马时代的武器一样。”
革大鹏向我笑了一下,忽然他的手臂振了一振,手又在胸口上按了一按,他的衣领突然向上伸起,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头罩。
而自他的衣领之中,也伸出了两个圆形的罩来,将他的双手罩住。
透过半透明的头罩,我依稀可以看到革大鹏的面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
他的声音,听来仍是十分清楚:“我这套装备,可以抵御太空中流星群的袭击,你若是不信我可以挡得起你手中那种古老的武器,你不妨试试。”
老实说,本来我拔枪在手,并不想将他打死,因为将他打死之后,我怎样和白素会面呢?
我的目的,只是想他知道,他虽然来自科学已发展到如此惊人的一百年之后,但是仍不能横行无忌。因为武器总是武器,小刀子是几千年之前的武器,直到如今一样可以杀人!
可是我错了。
我错在未能正确地估计未来一百年科学进步的幅度!
试想,我们这时代的人,在太空飞行中,为了防止流星群的袭击,要将太空船的外壳,作复杂的加固处理,还不能确保安全。
然而革大鹏身上那一身看来和普通衣服一样的衣服,和那样的一个头罩,便使得他可以防御太空的流星群!
流星群袭击的力量多么惊人,手枪的子弹射上去,只不过如同一块纸片飘在他的身上而已!
我呆了半晌,手一松,“啪”地一声,手枪落到了地上。革大鹏“格格”地笑著,踏前两步,将手枪拾了起来,他的手上的那种半透明的套子,竟极其柔软,绝不妨碍他双手的行动,道:“你是你们惯用的武器么,请你看看,它在我的身上,可以起甚么作用!”
革大鹏一讲完,便扳动了枪机。
他连续不断地扳著,一连七下,将枪中的子弹,完全射完。
七颗子弹,每一颗都射中了他的身子。子弹一射中他的身子,便发出刺耳的“滋”地一声,化成了一团气。那种白气,给人以固体的感觉,那是金属在极度的高热,或是高压之下所化成的气体。
最后一颗子弹,他是射在头罩上的,我看到子弹嵌著不动,当然射不穿他的头罩,然后,革大鹏用枪柄在头罩上轻轻一敲,那粒子弹便落了下来,革大鹏伸手接住,向我递来,嘲弄地道:“这是你们这时代致命的武器。”
我木然地伸出手,按过了那枚子弹,可是我的手才一碰到那颗子弹,“滋”地一声,便被烙去了层皮,子弹还是灼热无比的!
我其实是应该料到这一点,才从枪膛中射出来的子弹,当然是灼热的!
革大鹏冷笑著:“由于你和你的未婚妻都那样不知死活,所以我有必要更好地介绍一下我自己,你同意么?”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实在连讲话的余地也没有了。
革大鹏拍著他自己的心口:“我,革大鹏,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所绝不能抗拒的,你们这个时代最厉害的武器是氢弹,是核子武器,你们可想得到,有一种新的元素,是水星的中心部分来的,我们将它叫作‘维纳斯 十五’,这种元素如果发生核子分裂,你知道会有甚么样的效果?”
我仍是不出声。
革大鹏道:“它的效果加以控制,你刚才已经看到过了,那是一种地球上绝未曾出现过的高热,在万分之一秒内,产生高热,可以令得任何物事,都化为气体。而如果用来制成武器,那么,以月球为基地,放射一次,便可以令得地球变成半个圆形 它的另一半溶掉了,成了宇宙尘。而地球在成了半圆形之后,由于相互引力的改变,半圆形的地球,将成为一颗流星!”
革大鹏滔滔地嚷著,我绝不怀疑他所讲的话的真实性,我只是无力地问道:“不见得这种武器你带在身边吧?”
革大鹏笑了起来:“当然不带在身边,那是一种巨大的装置,而且实际上,人类是无法使用这种武器的,我刚才说以月球为基地,你难道未曾听出甚么破绽来么?嗯?”
我脑中一片混乱,哪里还顾得去理会甚么他话中的破绽,我只是摇了摇头。
革大鹏得意地笑:“当地球毁灭的时候,月球在突然之间消失了地球对它的引力,当然也要飞逸得不知去向了,除非有人想自杀,否则是无法毁灭地球的,因为地球一毁灭,所有的天体,都要受到影响。”
革大鹏的话,令得我莫名其妙,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那么,你讲了半天‘维纳斯 十五’所制成的武器,目的是甚么?”
革大鹏道:“我就要说到正题了,不能以任何星球作基地来使用这种武器,但是,以我的飞船 有著抵抗星际之间的万有引力设备的飞船作基地,就可以使用这种武器。”
我厉声道:“毁去了地球,对你有甚么好处?”
革大鹏耸了耸肩:“我当然不会将地球毁去,地球是我权力的根源,我只不过告诉你,我不可抗拒。”
我苦笑道:“你就算使我明白了这一点,我也看不出有甚么作用。”
革大鹏道:“我可以使你明白这一点,也就可以使每一个人明白这一点,让我们再将话题回到你的未婚妻身上来,她所受到的惩戒,只不过是单独囚禁,我不想我所掳获的少数人中,居然有著对我不屈服的人,说服她,这是你的工作。我喜欢坚强的人,但是我不喜欢顽石,你明白了?”
我心中不禁高兴了一下。
他要我去说服白素,那么我自然可以和白素见面。和她分别了那么久,使我更渴望见她,即使是俘掳,也在所不计了。
革大鹏的一切,我已经弄得很清楚了。
他是一个心理不正常的人,在他的时代中,也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在他被放逐到火星的途中,想玩弄花样,使飞船飞向太阳。可是在他飞向太阳的途中,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是原因不明的一种变化,这个变化,令他未能飞近太阳,而又到了地球的大气层中。只不过在那个原因不明的变化中,一定产生了一种比光的进行还要快上许多许多倍的速度。所以,当革大鹏操纵的飞船,重回地球的大气层之际,时间相差了一百年!
我相信,当革大鹏乍一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一定也大吃一惊。
然而,革大鹏却立即想到,在他的时代中,他的野心受到遏制,被放逐到火星去,然而在一百年前,却没有甚么可以阻拦他野心的发展。
革大鹏于是毁灭了那架飞机,掳走了机上的人员,下一步,他自然要向全世界宣布他是人类的主宰。可是偏偏在他掳去的人中,有一个白素,白素绝不向他屈服,这令得他十分扫兴,连几十个人中,也有人不屈服,全世界三十亿人,该有多少人不屈服呢?所以他必须使白素向他低头。
这也是他为甚么来找我的原因。
我略想了片刻:“好,将我带到你的飞船上去?”
革大鹏点头道:“是,我也要向你展示,我的飞船,实际上是一艘……嘿嘿,是一艘可以到达任何星球的堡垒!”
他突然一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拉向门口:“我按动飞行带的掣纽之后,巨大的喷射力,将会产生一个将我们两人包住的气囊,这个气囊带著我们以极高的速度上升,你或许不会习惯这样的飞行,但却是绝对安全,一点也不必害怕。”
他的话才一讲完,突然之间,我的身子震了一下。
只不过是一震,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在一震之际,我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我立即又睁开了眼来。
我可以保证,我闭上眼睛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
但是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眼前的一切全都变了,看不到街道和其他的房子,只看到絮絮的白云,因为包围著我们的气囊的冲击,而翻翻滚滚,四下散去。
我们向上升去的速度,快到了极点,然而却一点也没有逼迫的感觉。
革大鹏甚至还在和我讲话:“你知道么?我们如今上升的速度,是每秒钟七点九公里,凡是达到这个速度的任何物体,包括人在内,都可以飞出地心吸力。”
我当然也可以开口说话,但是我却讲不出甚么来。
突然之间,我看到了那艘飞船。
我的天啊!我一直以为那艘飞船,是一艘圆形的,或是椭圆形的太空船,但如今我看到了它,我才知道我完全料错了。
它是球形的,但是却像多层停车场也似的分为好几层,它的全部体积,像是一座球形的,七八层高的大厦,在其中一层中,我看到有许多闪著亮光,好像眼睛一样的物事。我们其实早已停下来了,但因为眼前的奇景,我竟懵然不知!
革大鹏向前指了一指:“你看怎样?”
我竟傻气地问了一句:“那么大的飞船中,只有你们三个人?”
革大鹏道:“足够了,我们的时代,电脑代替了人的工作,要那么多的人作甚么?电脑永远不会有不一致的意见,可是人呢?只要有两个人,就会有两种不同的意见!”
他取出一根金属棒,在球形大飞船的中间部分,指了一指。一扇门无声地打了开来,革大鹏伸手一推,我已到了那艘球形太空飞船的里面了。
里面的空气,十分清新,令得人精神为之一振,我一走进去,再转过身,革大鹏却已不见,而我走进来的那扇门,也已关上。
我连忙向前走了几步,去查看那扇门,在我的面前,只是一整块的灰白色的金属,根本没有门!
门,当然是有的,没有门,我又是从甚么地方进来的?但是由于制作的工艺太精巧了,所以门缝便看不出来。然而,革大鹏又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我正在犹豫著,身后已响起了革大鹏的声音。
我陡地转身,我面前一人也没有,革大鹏显然已到了另一个所在,而他的声音,自然是通过传音设备过来的了。
只听得他发著奸笑,道:“你向前走,在你的右手边通道处,第三扇门,门上有一个红色‘3’字的,就是你要进去的房间。你不要乱闯,执行守卫责任的电子仪器,反应灵敏,绝不是你所对付得了的。你未婚妻在里面,你可以见到她。”
我的心狂跳起来,连忙向前奔了过去,这艘庞大的球形飞船之中,不但空气清新,而且处处光线都十分柔和。我奔到了革大鹏所说的房间前面,房门无声无息地移去。房间中的陈设,十分简单,但也很舒适,我看到一个女子,背对著我,支颐而坐。
第五部:主宰世界的梦
我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那是白素,我认得她一头柔发,认得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背影(当然她也有最美丽的正影),我想说话,可是竟发不出声音来,我只是向前腾云驾雾似地跨了两步。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白素,她陡地站起,转过身来。她的面上满是怒容,她一定是以为我是革大鹏,然而,她才一转过身来,怒容便消失了,她的面上,现出了极其迷惘的神色来。
她那种神色,使得她更具有梦幻一样的美丽,我本来想大声叫她的,但是我发出来的声音却低得仅可以听得到,我低声叫道:“是我,是我!”
白素面上迷惘的神情慢慢消失,她陡地向前扑来,我也突然向前迎去,我们拥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在我们的心中,都唯恐对方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幻影,而不是一个实体,唯恐这一刹间捕捉到的幻影,在另一瞬间便消失,是以我们尽可能用力地拥在一起,直到革大鹏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只听得革大鹏冷冷地道:“好了,男女主角的戏,演得差不多了!”
我们倏地分了开来,但是还是那么贪婪地注视著对方。
革大鹏刺耳的声音,仍然在室内响著,而且又似乎越讲越是高声,但是我和白素两人,却根本未曾觉得除了对方的声音之外,还有别的声音。
我在她眉梢上吻了一下:“慢慢说也不迟,我要知道得最详细,每一个细节,而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白素微笑著:“我也是。”
我知道她说“我也是”是甚么意思,那是说,她也希望知道和我分别之后,我的一切事。我可讲的事也实在太多了。
我们分别了那么久,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积蓄了那么久要讲的话,还是像瀑布一样地倒泻。我们争著说话,也不理会对方是不是已经听明白了自己所讲的话,而且我们所讲的话,其实也都是些没有甚么意义,只是充分享受重逢的喜悦,所以才不断说著。
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我们自己也无法知道。直到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声音,令得我们体内的神经,因为这种声音,而起到抽搐性的震动,才不得不停下口来。
那种声音只不过响了几秒钟,接著便又是革大鹏的声音。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革大鹏的声音,并不是由一个角落中传来,而似乎就在我对面的空气中发出来的 就像他人在我对面。
这当然是一种一百年后的新传声方法。
革大鹏的声音,十分愤怒:“你们还有多少话要讲?”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由衷地道:“如果可以讲下去,至少再讲一百年。”
革大鹏冷笑了起来:“别忘了我要你来这里的目的。我不想第一批俘虏中便有人反抗!”
我又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甚至不必讲话,便会心微笑。我道:“我可以知道你第一批俘虏的名单和他们的身份么?”
革大鹏道:“那和你无关……”
可是他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好,除了机上人员无足轻重的人外,机上有两个阿拉伯油商,有两个美国的情报人员,亚洲某国的国务大臣和他的侍从文武官,意大利著名的高音歌唱家,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最近被敌对势力轰下台来的过气将军 但他还满怀野心,最先了解到目前的处境,而向我宣誓效忠的就是他。”
我缓缓地道:“那么,所有的人都已向你宣誓效忠,只有我未婚妻一人例外?”
革大鹏近乎在咆哮,他道:“是的,只有她一人。”
白素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本来只是我一人,但现在变成两个人!”
我握住了她的手,昂然道:“正是。”
过了几秒钟,才听得他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来。
我连忙低声道:“我们眼前的处境,你完全知道?”
白素的面色,略显苍白,她点头道:“是,我完全知道,革大鹏和我说了,你也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正想再说甚么时,房门突然被打了开来,我看到了法拉齐。法拉齐的面色,十分难看,他望了我一眼之后,面上更有羞惭之色,立即低下头去。
而他的身旁,则有著一架形同美容院中,女士们烫发的大风筒差不多的仪器,在那半蛋形的罩子之下,有著许多仪表。
他推著这架仪器,走了进来之后,立时又匆匆退了出去,好像他是一个小偷,唯恐被我当场抓住一样。他一退了出去之后,门也自动关上。
而那架仪器虽然在房内,绝没有人去碰它,它却自动行动起来,那蛋形的圆筒,扬了起来,向著我和白素两人,我和白素两人,不论逃向何方,它总是向著我们。
如果不是它有著自动追踪人的能力,那么一定是受著无线电控制。
过了片刻,我们不再躲避,白素冷冷地道:“这算是甚么玩意儿?”
革大鹏的声音道:“这是我可以采用的唯一办法。”
我沉声道:“那是甚么意思?”
革大鹏道:“你们两人拒绝对我效忠,对我的尊严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我和白素盯著那具仪器,没有法子知道那是甚么。
它的体积虽然不大,结构之复杂,却使人眼花缭乱,难以明白它的真正用途。
革大鹏的声音十分狂,在我们的面前,他有著超时代的优越,他正处处在表现这种优越感:“在我们的时代,星际飞行已经十分普通,别的星球中往往会有生物,不论是高级的或低级的生物,发现了之后,都要将他们带回地球去研究。”
我冷笑道:“你和我们讲这些,又有甚么作用?我们并不懂这些。”
革大鹏道:“听下去,你就会懂了,将别的星球下的生物带回地球,必须先制成标本,但是要活的标本,这具仪器,就是活标本制作仪,你们是聪明人,想来一定听明白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事情已很明显了。
所谓“活的标本”,当然是生命犹存,但是却绝没有思考能力的东西,那也就是说,这具仪器,有著破坏人或一切生物思想细胞的能力。
我们都没有出声。
但革大鹏一定通过甚么设备,可以看到我们脸上的情形的,他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们明白了?不错,由这具仪器放射出来的极强烈的放射性射线,可以使一切生物,停止生长,丧失思想,只是维持原状,但生命却延续著,可以说是长生不老。”
我吸了一口气:“你要将我们变成这样的人?”
革大鹏道:“正是,如果你们竟不服从我,不向我效忠。”
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也望著我,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没有任何办法可想。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间,我的心中突然一亮,白素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因为我看到她斜眼望向那具仪器。
我在刹那之间所想到的办法,可以说有极其简单的:将那具仪器毁去!
在飞船中,不见得有许多具这样的仪器,而将这具仪器毁去之后,不但我们可以暂免于难,也可以使这样可怕的事情不致于发生。
而凡是精密的仪器,都容易破坏,我们两人同时想到这一个办法,白素的行动,比我更快,她在斜眼向那具仪器一看之间,陡地抓起了一只铜制的装饰品,向那具仪器,抛了过去。
那装饰品砸在几个仪器之上 看来是这具仪器最脆弱的部分。
但是这具仪器却一动也不动!
革大鹏的笑声,却接著响了起来:“你们太天真了,自从在天狼星的旁边,一颗小行星中,发现了一种生存在强酸中的怪人,而那种强酸又将我们的一艘太空船完全腐蚀之后,我们已经发明了几乎在任何力量都难以摧毁的材料!”
我略想了一想,昂然走到了那具仪器之前,挺身而立:“好吧,将我们变成活标本,别忘记,这对你来说是失败,证明你不能征服世界,我不觉得统治一大群不会思想的人,有甚么乐趣。”
白素见我向前走去,连忙也站在我的身边。
革大鹏不再出声,我们反倒连声催促他,但是他的声音仍未见传来。
那是一股极其难堪的沉默,因为我们不知道革大鹏究竟想对我们怎样。
这具仪器,毫无疑问可以接受远程控制,说不定只要他手指一动,一按下钮掣,我们两人,便变成了活标本,这使人不寒而栗。
我冷静地说:“你知道你是怎么回到一百年之前的么?”革大鹏气呼呼地道:“当然知道,机器记录了一种空前的宇宙震荡,那种震荡的震波,每一个震幅突然突破时间一百年!”
我吃了一惊:“那又怎样?”
革大鹏道:“哼,那就是我为甚么会回到一百年之前的原因,飞船在飞向太阳途中,恰好堕入了这种宇宙周期性震荡的震源之中,一个震幅,便将我们的飞船,送回了一百年,也就是我们的飞船,以和光的前进相反方向,忽然加速了光速的一百倍,所以我们就来了,如果我能够控制这种震荡的话,那么我可以回到一千年之前,两千年之前去。”
白素道:“可是你不能控制这种震荡,你甚至回不了家,逼得要在我们这个时代,做一个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可怜虫!”
白素的话刚一讲完,房间的门,突然打开,革大鹏冲了进来。
他满面怒容,站在我们的面前,大声道:“谁说我喜欢回去?”
革大鹏这样声势汹汹,不再通过传声设备与我们交谈,而要亲自现身,这使得我和白素两人,立即明白了一点,革大鹏虽然口中所说著不愿回去,似乎愿意在我们这时代称王称霸,但是实际上,他的内心,十分软弱,这可怜的统治者,他一定在怀念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和法拉齐与格勒两人一样。
我和白素静静地望著他,革大鹏仍在咆哮著:“我要留在一九六四年,要作为你们二十世纪的主宰!”
白素叹了一口气:“即使一切全照你的计划实现,你仍然寂寞,我相信你的狂热过去了之后,你一定会渴望被放逐到火星去,因为虽然是一个被放逐的人,在火星上,你仍然可以呼吸到你那一个时代的空气。”
革大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是他却不再吼叫,狠狠地瞪著我们,然后一声不出,转身走了出去,房门又自动关上。
我们的话,已说入了革大鹏的心坎之中,但是能不能使他心动,却不知道。
我们等著,我被带到这球形的太空船中,已经有一小时了。
我们无法走出这间房间,又不知道革大鹏究竟要怎样,心中自然焦急,白素索性向我讲起她为了一件十分异特的事情,而深入亚洲最神秘地区的经过来。由于她的经过太以曲折动人了,因此我竟不觉得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小时。
(这个经过,记在题为“天外金球”的故事中。)
正在白素讲得最紧张的时候,房门打开,格勒站在房门口,向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位,请去用餐。”
我怀疑地问道:“甚么意思?”
格勒的神情十分忸怩,他连声道:“没有别的意思,领航员请你们进餐,他在和你们交谈之后,一直呆坐著,直到五分钟前,才通知你们去和他一同进餐,他还请了逊里将军。”
逊里将军,就是那个被政敌逐出国来的独裁者,革大鹏请了他,又请我们,这是为甚么呢?我们也不多问,只是跟著格勒,走出了这间房间,向前走去。
经过了一条走廊,自动楼梯将我们送高了几层,然后进入一个陈设华丽的餐厅,一个肥胖、神情可厌的中年人,对著革大鹏,高谈阔论。
他挥著手,叫嚷道:“先从我们的国家著手,就可以统治整个中南美洲,然后,你进逼北美洲,只要美国一投降,越过白令海峡,再使苏联人向你低头,那么,你已经成为世界的主宰了。”
我和白素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我们甚至绝不理睬他,让他去自觉没趣。我向革大鹏道:“我想你不只是请我们吃饭那样简单吧。”
他不再讨论问题,只是请我们进餐,由输送带送来极醇的酒,和鲜嫩的牛肉,以及似乎刚摘下来的蔬菜。逊里将军仍不断在鼓动著革大鹏,但革大鹏却不客气地阻止他发言。
吃完了饭,逊里被请了出去,革大鹏望了我和白素半晌,突然道:“我要回去。”
我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百年之后的人,究竟和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同,野心,斗不过他的良知,这是人类真正的进步!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的良知,在思想中似乎是占最低地位的。革大鹏讲得出“我要回去”这句话来,那证明他的确是一百年之后的人。
我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你最应该走的路。”
革大鹏扭著手指:“可是我却无法捕捉宇宙震荡,事实上我回不去。本来我绝未曾想到要回去,可是你们却……却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不可能成功。”
我和白素两人,喜悦地互望了一眼。
革大鹏瞪著我们:“知道是在哪一点上使我放弃了原来的主意?”
我并不知道是哪几句话打动了他的心。
革大鹏无可奈何地道:“我是一百年后的人,读过历史,在一九六四年以及以后的年代,历史记载中,从未提到有一个叫革大鹏的统治者,这证明我没有成功的可能,因为如果我成功的话,历史必会记载,对不对?”
革大鹏的话,引起了我思绪的混乱。
因为革大鹏的话十分怪诞,怪诞到了听来令人一时之间不能适应的程度。
革大鹏是一个一百年之后的人,他若是能在一九六四年左右成为世界霸主的话,那么,在他一懂事起,他就可以知道这件事,因为在他懂事的时候,已是二○三几年左右的事情了。
革大鹏从这个简单的道理上明白了他不可能成功,这实是幸事。
白素的脸上,也展开了笑容:“幸而到如今为止,你只不过毁去了一架飞机,你还是将我们全送回地面上去吧。”
革大鹏叹了一口气:“那么我 我是说我们三个人,怎么样呢?”
我道:“你们也可以降落,然后再设法回到你们的时代中去。”
革大鹏焦急地踱著步:“我们在飞向太阳中突然回来,我决定再飞向太阳,看看是不是还能遇上那种宇宙震荡。”
我心中暗暗觉得革大鹏的做法十分不妥,因为就算他又遇上了宇宙震荡,他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到达二○六四年,还有一个可能,则是再倒退一百年,到达一八六四年去!
但我却没有将我的隐忧讲出来。我只是道:“去试试也好。”
革大鹏向门口走去:“两位可愿意在这艘飞船上作我的助手?”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富于诱惑性的建议。
试想,一个人如果能够回到一百年前,或是到达一百年后的世界中,这是如何刺激的事?但这是却要有一个前提:能保证可以回到自己的年代中去,要不然就未免太“刺激”了!
所以,我和白素两人,立即齐声道:“不,我们还是留在自己时代的好。”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是的,我自身难保,还要邀你们同行,那未免太可笑,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即使我们不幸到了洪荒时代,飞船的燃料和食物也足够我们渡过一生。”
他一面说著,一面已走出了门口。也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了“砰”地一声响,我们立时抬头向前面看去,只见一个人从走廊的转角处,直跌了出来。
那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肩头先著地,发出了“卡”一声,显然他的肩骨已然碎裂。
革大鹏面色一变:“格勒,怎样一回事?”
格勒慌张之极:“出了意外……我把所有人送回逃生装置,发射到地球去,他们会安全到达,而且……在震荡之中,忘记这一段经历!”
革大鹏脸色难看:“甚么意外?”
法拉齐也走了过来:“不知道,飞船像是失去了控制……或者是由一种不可测的力量……控制著在飞行。”
革大鹏失声:“宇宙神秘震荡!”
法拉齐还没有回答,我们便听到了革大鹏的声音,在主导室的门口,响了起来,道:“如今飞船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了!”
格勒连忙问道:“不知道?你的意思是……”
他还没有讲完,革大鹏便突然咆哮了起来:“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飞船在甚么地方,完全不知道!你们看,飞船外的太空,只是一片阴而黑的蓝色,我从来也未曾见过!”
的确,透过一个圆窗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深蓝色。
我们都呆了半晌,试想想,我们迷失了,不是迷失在沙漠,也不是迷失在深山,而是迷失在无边无涯,无穷无尽的太空之中!
我们之中谁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我才道:“飞船还在正常飞行,这或者表示情形还好?”
革大鹏却粗暴地道:“你怎样知道飞船是在飞行?不错,它在前进,但是它可能是在接受某一个星球的引力,正向那个星球移近!”
我对革大鹏的粗暴,并不见怪,只是道:“我们总得想个办法,是不是?”
革大鹏急急向外走,我们立急跟在后,到了飞船的主导室中,革大鹏颓然地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一动也不动。白素走到了他的身边,柔声道:“革先生,如今的情形……”
革大鹏道:“我们所有的仪表都坏了,我们根本不知道飞船在甚么地方。”
革大鹏来到了电脑之旁,找到了一个如同汽车驾驶盘似的控制盘,用力地扭著那个控制盘,只听得主导室的顶上,响起了“铮铮”的声音,一片一片的金属片移了开去,我们眼前突然一黑。
灯光(主导室中所有的灯,全是冷光灯,是靠一个永久性固定的电源来发光的)虽然还亮著,却是出奇的黑暗。
第六部:迷失在太空中
在屋顶上,有十呎见方的一大块是玻璃(我假设它是玻璃),因为那是透明的固体。
在玻璃之外,则是一片深沉无比的黑暗,那种黑暗是一种十分奇妙的黑暗,它不是黑色,而是极深极深的深蓝色。
那情形就像是飞船之外,是一块无边无涯,硕大无比的深蓝色的冷冻!
从外面深蓝色的空际中,我们也看不出飞船究竟是静止还是在移动。
我和白素两人,只是呆呆地望著外面,连革大鹏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后都不知道,直到他喃喃地道:“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这样的空际,从来也没有!”
连革大鹏,这个一百年之后,地球上著名的星际航行家,他都未曾看到过那样的空际,我们又怎能知道如今身在何处?
革大鹏呆了片刻:“我们一定已远离太阳系,远离一切星系了,你们看,我们眼前只有空际,竟甚么也没有,甚么也没有。”
我们只觉得身子发凉,这难以想像:远离一切星系,那是在甚么地方呢?我慢慢地回过头去看革大鹏,只见他面上神色,一片迷惘。
连他都如此迷惘,我想去探索这个答案,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么?因为在有关星际航行和太空方面,他的知识超越我万倍以上!
我们无话可说,革大鹏挥手向外面走去,道:“我们除了等著,没有办法可想?反正我们的食物充足,可以维持许多年!”
我将他的去路阻住:“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革大鹏道:“你总不能要我去推这艘飞船!”
我并不想和他吵架,是以我只是沉住了气:“你想想看,你是地球上二十一世纪中最伟大的星际航行家!”
革大鹏的气焰、怒意顿时消失,他以近乎哭泣的声音道:“是,我是星际航行家,但是……”他指了指顶上深蓝色的空际,又道:“你看得到星么?连一颗十九等星也没有,我们不知是在甚么地方,我们可能已到了从来没有人到过,也从来没有人敢想像的,永无止境的外太空!”
我的白素失声道:“外太空?那是甚么地方?”
革大鹏摇头道:“不知道,外太空是人类知识的极限,不要说你们,连我们也不知道空际究竟有多么大,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究竟有些甚么,那简直无法想像的。”
白素的声音,在我们这些人中,算是最镇定的:“所有的仪表全损坏了,不能修么?”
在我们这几个人的心中,只存在著“仪表损坏了”这个概念,却全然未曾想到仪表损坏了,是可以将它们修复的!
那是我们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太以惊惶失措的缘故,还是白素最镇定,她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来。
革大鹏的精神,为之一振,向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望了一眼,我忙道:“有可能么?”
革大鹏点头道:“我想,有十天的时间,我们大约可以修复几个主要的仪表,先将我们在甚么地方,测定出来,我们的天文图还在,我想这没有问题。当然,我们先要检查动力系统……”
白素兴奋地道:“那我们还等甚么?还不快些动手?”
白素的兴奋,迅速地感染给了我们,革大鹏道:“当然,我们先要穿好防止幅射的衣服,你们两个,多少也可以帮点手,是不是?”
白素道:“当然,递递工具总是行的。”
革大鹏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你的话,我几乎听不懂,我们做任何工作,工具只有一种,那便是光线控制、声波控制器,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了,来!你们先跟我来,我们去检查动力系统。”
我走在最后,当我踏出主导室之际,我又抬头向深蓝色无边无涯的空际看了一眼,心中暗忖:我们五个人 两批不同时代的人,是不是能够穿越这片空际呢?
我只希望我们可以越过这无边无涯的空际,我甚至并不奢望回到地球去,只希望再让我们看到有星球的天空,那我就会很满足。
出了主导室,在革大鹏的带领之下,我们用升降机下降了三层,进了一间房间,每人都穿上了厚厚的防幅射的衣服。
然后,革大鹏和法拉齐两人,合力旋开了一扇圆形的钢门。
那种钢门一旋了开来,一种暗红色的光线,立时笼罩住整个房子。革大鹏首先走了进去,我和白素两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排闪耀著奇怪颜色的晶体,要确切地形容这一排晶体很困难,大致上,它像是如今一些自动照相机的所谓“电眼” 半导体测光表的感光板。
那些晶体上的颜色,极尽变幻之能事,但每隔上一个时间,必定出现暗红色。
在防止幅射的衣服中,有著无线电传话设备,每一个人讲的话,其余人都可以听得到。我听到革大鹏发出了一下十分高兴的呼叫声。
我和白素同声问道:“怎么样,情形还好?”
革大鹏大点其头 其实他在点头,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防止辐射线的衣服,有一个很大的头罩,人头罩在罩中,只从两片玻璃之中,看得到一只眼睛,这时我们看到革大鹏的一只眼睛在不断地上下移动,所以便猜他是在点头。
革大鹏道:“不算坏,震荡使得一部分输送动力的线路毁去了,但另有一些却只被扰乱,相信经过整理,可以恢复。”
法拉齐补充了一句:“动力输送恢复之后,希望有一些仪表可以工作,因为动力系统本身,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破坏。”
我和白素两人,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但是,我和白素两人却只好旁观,无法插手。
因为他们使用的工具,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而且,所谓“动力输送线路”,也绝不是我们所习惯见到的电线之类的物质,它们只是一股一股,发出各种颜色的光束,我看到革大鹏以另一柄可以放射各种光束的手枪也似的工具,去刺激那一团像是被猫抓乱了的线团一样的光束。
然后,光束渐渐被拉直了 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依据物质分子光谱反应而产生相互感应的动力输送方法,我只能知道这一些,因我的脑子,是无法去接受超越我生存的时代远达一百年的事物的。
我和白素两人,只是好奇的东张西望,和焦切地等待。过了一会,革大鹏打开了一具通话器,对之讲了一句话。
在通话器上的萤光屏,立时出现了一些曲折的波纹。革大鹏兴奋地道:“主导室的电视系统,有一小部份可用了,你们两人,回到主导室去,接受我的命令,试验电视功能的恢复程度。”
我和白素两人,当然乐于接受这个命令。我们退了出来,除下了防止幅射的衣服,然后手拉著手,奔进了电梯之中。
在电梯中,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紧紧地拥抱著对方。
我们两人分手已经这么多时候了,直到此际,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身在何处,吉凶如何,我们还不知道,但这时候,我们都觉得一切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电梯早就到达主导室所在的那一层了,可是我们却还不知道。
直到电梯中竟突如其来地传来了革大鹏的声音:“两位可以开始工作了?”
我和白素红著脸,向著一枝电视摄像管也似的装置笑了一下,一起到了主导室中。我们立即看到几架电视机的萤光屏上,都闪耀著十分凌乱的线条。在革大鹏的指示之下,我们调节了一下,一共有五架电视机在正常工作。
可是在这五架电视机的画面上,却只是一片深蓝,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我通过传声设备,将这种情形,向在动力室的革大鹏作了报告,我却听不到革大鹏的回答,只听得他们三人,一齐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久,才听得革大鹏道:“我们来了,你们等著。”
没有多久,革大鹏等三人,便已经回到了主导室之中,他们三个人的神气,都十分沮丧,我看出情形十分不对,但是我却不知道不对在甚么地方。
呆了好久,革大鹏才指著一具电视:“你们看到了没有?”
我又向那电视看了一眼,道:“看到了,没有甚么不同,仍是深蓝色的一片。”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不错,没有甚么不同,这具电视的摄像管,是光波远程摄像设备,你所看到的情形,是距离十光年之外的情形。”
我和白素两人的面色,陡地一变,齐声道:“你是说……”讲了三个字,白素便停了下来,我则继续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有光的速度,再飞十年,我们的四周围仍然是深蓝色的一片?”
革大鹏点了点头:“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这样。”
法拉齐双手抱著手,用力地摇著,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脑袋。而他一面摇,一面还呻吟地道:“这里是甚么所在,是甚么所在啊!”
革大鹏勉强站了起来,又去拨动了一些钮掣,有几十枚指针,不断地震动著,许久,才停了下来。
革大鹏转过头来,面上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大气层,这深蓝色的竟是和地球大气层成份差不多的气层,有氧、氮、也有少量的其他气体,人可以在这气层中生存。”
我苦笑道:“如果我们找到一个星球,那我们或者可以成为这个星球的第一批移民了。”
革大鹏道:“如果在这里附近有星球的话,那么这个星球一定和地球十分近似,我们到的确可以成为星球上的居民,可惜这里没有。”
格勒忽然道:“领航员,也未必见得没有,电视的光波摄像管转动不灵,它所拍摄的只是前面一个方向,或者在别的方向,可能有星体呢?照动力室中仪表来看,我们以极高的速度在飞行,那是超越我们的动力设备的速度,有星体的引力,才会有这样情形出现。”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他又去试用其它的掣钮,又过了片刻,他再度颓然坐了下来:“我们还是没有法子知道在甚么……”
他一句话没有讲完,便陡地呆住了。
不但是他呆住了,连我们也全呆住了!
在其中一架电视机深蓝色的画面上,突然出现了发亮的一团。
不但在电视画面上可以看到这一团,连我们抬头向上通过主导室透明的穹顶,我们也可以看到那灼亮的一团,那一团亮光,无疑是一个星体。
它所发出的光芒,并不强烈,带著柔和的浅蓝色,而且还起著棱角,看来异常美丽。
它悬浮在深蓝色的空际之中,似乎正在等待著我们的降临,革大鹏又忙了起来,五分钟之后,他宣布:那是一个星体,我们飞船的速度,越接近那星体,便越是增加,自然是这个星体吸引力所致。照加速的比例来看,根据计算,再过七十一小时零十五分,我们的飞船,便会撞中这个星体的表面。
本来,我们是早就应该发现这个星体的,但因为大部分的仪器都损坏了,所以直到在离它只有将近三日的路程时方始发现。
有了这个变化以后,我们暂时除了等候降落在那个体体上之外,已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革大鹏等三人,一面仍然积极地去修理可能修理的一切,我和白素则负责察看那越来越接近的星体。那星体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美丽,它似乎整个都是那种悦目的浅蓝色。
而当我们离开它更近之后,它的光线似乎反而渐渐暗淡,有时,我们向之注视得久了,一时眼花,几乎在深蓝色的空际中找不到它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清楚地可以看到那星体的形状了。那是一个星球,因为它呈圆球形。而在它的周围,有看来很调和的浅蓝色云状物包围著,它真正的面貌,我们还不得而知。
至于上面是不是有人,那我们更是没有法子预知了,这时我们的心情十分矛盾。
我们希望在这个星球上有和“人”类似的高级生物,并且希望能和“他们”通话与打交道:但我们又怕真有“人”的话,“人们”又未必会对我们友善。
不论我们如何想法,飞船越来越快地向那个星球接近,革大鹏的计算,十分正确,七十多小时之后,飞船进入了“云层” 浅蓝色的烟雾 之中。
飞船越是接近这个星球,速度便越快,可想而知,若是撞中了星球的时候,一定会有极其猛烈的震荡,我们不能不预作准备。我们来到了飞船正中的一间房间之中。
这间房间的四周围,全都有最好的避震设备,而房间的四壁、天花、地板,全是一种海绵一样的塑料,人即使大力撞上去,也不会觉得疼痛。
在那间避震的房间中,我们等待著最后一刻的到临。五个人之中,谁也不说话,静得出奇。
革大鹏一直看著他腕间的手表,突然,他的声音冲破了寂静:“还有三分钟,飞船就要著陆了,双手抱头,身子蜷屈,避免震伤。”
他自己首先抱住了头,将身子缩成了一团,蹲在地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学他的样子,将身缩成了那样一团,看来似乎十分可笑,但却的确能够在剧烈的震荡降临之际,易于保护自己。
那三分钟是最难捱的时刻,因为究竟在飞船撞到了星球之后,会出现甚么样的情形,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等于是在接受判决的罪犯一样。
然而,那一秒钟终于来临了。我先看到格勒和法拉齐两人,突然向上跳了起来,他们的身子仍缩成一团,但是他们却突如其来地向上跳了起来。
我正想喝问他们之际,革大鹏和白素也向上弹了起来,接著,便是我自己了。
一股极强的力道,将我弹得向上升起,使我的背部,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固然天花板是十分柔软的塑料,我也被撞得几乎闭过气去。
一撞之下,我又立即跌了下来,跌下来之后,我们五个人,简直就像是放在碗中,被人在猛烈地摇晃著的五粒骰子一样,四面八方地撞著。
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形是甚么时候停止的。
因为当这种情形,持续到了五分钟左右之际,我们五个人都昏了过去。
我是五个人中,最先恢复知觉的人,我有一种感觉,彷彿便是我在荡秋千,荡得十分高,接著,我伸手抓著,想抓住甚么东西,来稳定我动荡的身子。
但是,我立即发现,我的身子已经稳定了,已经不动了,不需要再抓甚么东西。
我睁开眼来,首先看到革大鹏和格勒两人,以一种奇怪的扭曲,在避震室的一个角中,而白素在另一个角落,她的手正在缓缓地动著,法拉齐扎手扎脚地躺在室中央。
我挣扎著站了起来,叫道:“素,素!”
白素睁开眼,抬起头来,她面上一片惘然的神色:“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白素的话令得我发笑,但是我却实在一点也笑不出来。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虽然这时飞船已经一动也不动,但是我走起路来,还是像吃醉了酒。当我来到了白素身边的时候,白素拉著我的手,站了起来,可是尽管我们两人靠在一起,还是站立不稳,而不得不靠住了墙。
等到我们两人,渐渐又可以平衡我们的身子的时候,革大鹏、法拉齐和格勒三人,也相继睁开了眼睛,法拉齐哭丧著脸:“我还活著么?我还活著么?”
革大鹏苦笑一下:“我们五个人,总算还在,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格勒应了一句:“在前面等著我们的,又是甚么新的危机呢?”
革大鹏霍地站了起来:“我们要去看,而不是呆在这里想!”他扶著墙,向前走去,到了门前,才陡地一呆,低声道:“天啊!”
也直到这时,我们四个人才注意到,房间的门,变成打横的了。
房门当然是不会变更的,由于这间避震室,上下四面全是柔软的塑料,而且室中又没有任何陈设,所以很难分清哪一幅是天花板,哪一幅是地板,而我们刚一醒来的时候,又是谁都未曾注意到那扇门。
直到此际,革大鹏要开门出去,我们才发现,门打横了,那也就是说,飞船撞了星球之后,是打横停住的,整个飞船横了过来。
我忙道:“那也不要紧,我们还是可以爬出去的。”
革大鹏站在门口,面色灰白的,转过头向我望了一眼:“飞船虽然是球形,但却经过特殊设计,应该向下的永远向下,绝不应该打侧。”我无法再说甚么,因为我对这艘飞船的构造,一无所知,我只有发问的份儿,我道:“那么,如今它打横了,那是为了甚么?”
革大鹏道:“我估计可能是由于飞船接触星球之际的撞击力太大,使它陷进了甚么固体之内,所以它便不能维持正常的位置了!”
法拉齐又惊呼了起来,他叫道:“如果飞船整个陷进了固体之中……”
他叫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捧住了头。
我们四个人,乍一听到法拉齐这样叫法,都想斥他大惊小怪,但是我们随即想到,法拉齐的顾虑,大有可能正是我们如今的实在处境!
飞船以极大的冲力,向这个星球撞来,深陷入了星球之中,这不是大有可能之事吗?这也正好解释了为甚么飞船会打横地固定著不动一事。
革大鹏不再说甚么,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飞船的氧气供应,压力设备等等,全是由船中心封固得最完美的部分供应的,不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都不会损坏,所以我们仍然能够在飞船中生存。当革大鹏向外走去的时候,他双足不是踏在走廊的地板上,而是踏在左侧的墙上。
第七部:流落“异星”
我们跟在革大鹏的后面,鱼贯地走出了避震室,革大鹏沿著楼梯的槛杆,吃力地向上爬著,飞船突然侧倒,这就像是本来生活在一幢大厦中的人,而那座大厦忽然“睡”了下来一样,就算稳稳地站著,也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到了主导室中,居然还有一架电视继续工作著。
萤光屏上,除了漆黑而偶然带著闪光的一片外,看不到别的情形。
我们如今在电视萤光屏上所看到的情形,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星球表面上的情形。因为我们在躲进“避震室”之前的时候,离那个星球已十分接近,远程电视摄像管已摄得那星球的表面是一片蔚蓝色,而不是这样有著一点一点闪光的黑色。
那种带有闪光的黑色,看来像是甚么矿物(它也有点像地球上的煤,但是却更像钨矿石),那么,我们的飞船,陷在一块甚么矿物的中心?革大鹏向电视注视了好一会,又拨动了一些钮掣,但是所有的仪表,显然再次损坏。他又用力绞动著那个绞盘,令得主导室的顶上,又变得透明。
我们转头向右望去,那种带有闪光的乌金物体,就压在我们的身子旁边,我们直接看到了这种物体,给人的震动更是巨大,那一点又一点的闪光,在刹那之间,竟使人误会是几万只妖怪的眼睛。
革大鹏首先出声,他伸手放在法拉齐的肩上:“给你料中了,我们的确陷在这个星球之中。”
法拉齐忙道:“那怎么办呢?”
白素道:“我们应该可以出得去的,就算飞船陷得再深,必然造成一个深洞,陷著这个深洞,我们是可以到达地面上的。”
革大鹏缓缓地点了点头:“不错,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这个深洞在甚么地方,是不是我们开门出去,就可以到达呢?”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我想,深洞此际应该在我们的头顶上。”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向上指了一指。
白素这时候这样说法,当然是由于一种直觉,但是想想来,似乎也正应该如此 只要这个星球也和地球一样,具有地心吸力,那么,我们自高空撞下,陷入地上,岂不是那个被飞船撞出来的深洞,正应该在我们的头顶之上么?
而此际,我们伸手指向头顶,实际上是指著飞船的侧旁,因为飞船侧倒了。
革大鹏想了一想,发命令道:“准备氧气面罩,应用武器和个人飞行带。如果有那个应该存在的深洞,那我们就可以出飞船去。”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忙碌了一会,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配上了压缩氧气(压缩氧气给我们这一时代人的概念是两只大钢罐,但是如今,我们的压缩氧气却是密封的固体氧,只不过如一瓶啤酒大小,再加上灵巧的呼吸罩而已),当我和白素系上个人飞行带的时候,革大鹏简略地告诉我们它的使用法。
我们也给分配到一柄“枪”,是发射光束的,和我们想像中的死光枪差不多。
然后,我们走出了主导室 在墙上走,到了走廊的一端,格勒和革大鹏两人,合力地绞动著一只大绞盘,一扇门,慢慢地向旁移动。
那扇门本来是应该在我们前面的,但因为飞船倒侧的关系,门变得在我们的头顶了。门才移开了半尺许,一阵黑色小块的矿物,便像雨一样地落了下来,那些矿物,黑色而带有闪光,我们紧贴墙站著,落下的矿物,足有两三顿之多,沿著走廊直落了下去,将走廊的另一端塞得满满的。
约莫过了五分钟,我们看到了柔和的蓝色光芒,自打开的门中射了进来。
革大鹏和格勒继续绞动著门掣,门越开越大,还有些成碎块的矿物落下来,但数量不多。
等到门全部被打开之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我们是在一个深坑之中。
那个坑有多深,一时难以估计,但是在坑顶上,却是一片柔和的蓝色光芒。
我迫不及待地首先发动飞行带,人立时向上飞起,穿过了飞船的门。
我低头看去,白素、革大鹏、法齐和格勒,也已纷纷飞出来。
正如白素所料,我们的飞船,陷在一个大坑之中。我们向上飞去,不多久,四周围便不再是那种黑色带有闪光的矿物,而是一种浅黄色的,较为松软的固体,类似地球的泥土层。
再向上,便是蓝色的东西 蓝色的程度不同,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是宝蓝色,有的是暗蓝色,但却全是蓝色的。
而且,越向上去,我们便越是觉得寒冷。
飞行带向上飞行的速度相当快,但也足足过了三分钟,我们才出了那个大坑。
眼前呈现著一片碧蓝,乍一看,以为我们是在大海之中。但是我们立即看出了不是海,而是陆地,但当我们落下来,脚踏到了那蓝色的事物之际,我们知道那的确是海 是冰冻的海。我们是站立在冰块上,而且,触目所及,几乎全是那种蓝色的冰!
那或者不是冰,只是像冰的东西,但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五个人站在坑边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怔怔地向前看著,看著那么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冰,和头顶之上蔚蓝色的天。
这个星球和地球的确相当接近 至少它天空的颜色像是地球,但是它却只是一片蓝色,绝没有白色的云彩点缀其间。
四周围一片死寂,我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这个星球的表面上,除了冰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就算在坑边上,我们向坑下望去,冰层也有二十呎厚,那样晶莹而蓝色,使人时时以为那是蓝色的玉。
一时之间,我们五个人实在想不出甚么话来说的好,只是呆呆地站著。
至少过了十分钟,我们才听得革大鹏的声音:“这个星球的表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幅射线,我所佩带的袖珍辐射线探测仪测到了这一点。这种辐射……我想对生物是有害的。”
我忙道:“那么我们呢?”革大鹏道:“我们不要紧,飞行带的小喷气孔,自然地喷出许多股急骤的气流,将我们的身子,包裹在‘气幕’之中,这种辐射线并不能侵袭我们,我只是十分奇怪,十分奇怪……”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在冰上,向前走出了几步。我听出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惑和疑惑,像是不知道有一个甚么样难以解释的问题,盘踞在他的脑中,使他困惑。
我跟在他的后面,也向前慢慢地走去。
人踏在那种蓝色的冰上面,和踏在地球冰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那种坚硬的、半透明的固体十分滑,随时可以将人滑倒的。而白素则已在深坑的边缘上,敲下了一小块冰来。她戴著一种我不知是甚么纤维织成的手套,手掌心托住了那一小块冰,在柔和的、蓝色的光芒照耀之下,像是她托住了一块蓝宝石!
而那块“蓝宝石”则在渐渐地缩小,而从白素的指缝之中,则滴下一滴一滴蓝色液体,那蓝色的液体,在落到了冰层上面之后,又凝成了冰珠子。
白素惊讶地叫道:“冰,这真的是冰,它会溶化成水,它和地球上的冰一样,这星球上的物质同样地具有三态的变化!”
革大鹏陡地转过身来,他突然一声高叫,同时,粗暴地向白素冲了过去,猛地一抬手,向白素的手臂上击去,叫道:“抛开它!”
白素扬起眉来:“革先生,甚么事情令得你如此激动?”
革大鹏向白素的双手看了一会:“幸而你带著隔绝一切辐射的手套,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在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有危险的辐射,而这二十呎厚度的冰层中,含有危险的辐射更多,它简直是一个厚度的辐射层,你明白了么?”
白素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我立即道:“你是说,这个星球上,绝对没有生物?”
革大鹏犹豫了一下:“照我看来是这样,因为我们所知的生物,都是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生长的,这里的辐射线,破坏一切生物的原始组织 细胞!”
革大鹏讲了那几句话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但这也是很难说的,或许竟然有的生物,可以在辐射线下生存,而且需要辐射,正如同我们需要氧气一样!”
革大鹏是比我和白素,进步一百年的人,人类文化越是进步,自然也会产生更多的想像,革大鹏这样说法,我也并不引以为奇。
革大鹏又慢慢地向前走去,低著头,直到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奇怪得很,实在奇怪得很,我想不出其中的理由来。”
我听得他说“奇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有甚么想不通的问题?”
革大鹏伸手向前一指,不论他这一指,是指向多远,我循他所指看去,只是看到那种蓝色的冰。
革大鹏道:“在这里,充满了辐射尘,这种辐射尘,应该在一次极巨大的核子爆炸中才会产生,如果是自然产生的话,那么,这个星球表面的温度,应该是几千万度,像我们的太阳表面一样,那才能不断地产生自然的物体核子爆炸,但这里,却全是冰层!”
我呆了半晌:“这个星球上应该有极具智慧的高级生物?他们高级到了已经能够控制核爆炸?”
革大鹏点头:“理论上来说,应该那样,可是,那种高级生物呢?在甚么地方?”
的确,高级生物在甚么地方呢?我们放眼看去,除了冰之外,甚么也没有。
白素也跟在我们的身后:“或许这个星球上真有高级生物,只不过我们未曾遇到他们,你想想,如果有人从别的星球来,降落在南极或北极,怎能想像地球上有那么多人?”
白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即使是在地球的南极或北极,总也有生气,而不是这样充满了死气!
革大鹏停了下来:“我要回飞船去,我可以利用一些装置,做成一只在冰上可以以极高速度滑行的冰船,再准备些粮食,那就可以开始‘探险’!”
我点头道:“的确需要这样,至少应该要明白,究竟在甚么星球上!”
革大鹏耸肩道:“希望如此!”
他招了招手,叫法拉齐和格勒一齐跟著他,三人开动了飞行带,向上飞起来,来,到了那个深坑的上面,又落了下去。
在落下去之际,革大鹏大声道:“你们不妨四周围看看,但是切勿飞得太远。”
我回答道:“知道了,你们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革大鹏人已经落下那个大坑了,他的声音则传了上来:“约莫四小时。”
我又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和白素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手,互望了片刻,白素忽然道:“噢,我多么希望如今是在地球上!”
我则勉强笑著,道:“如今有我和你在一起,你还不愿意么?”
白素的身子向我靠来,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唉,我实在难以形容!”
我点头道:“我明白,我们如今在甚么地方,竟完全不知道,这使得我们的心中茫然无依,幸而我是和你在一起,要不然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实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白素喃喃地道:“我也是。”
我们两人又呆了片刻,才开动了飞行带,我们将高度维持在十呎高下,向前迅速地飞了出去。飞行带的速度十分快,但是因为速度太快,迎面而来的溯风,使得我们十分不舒服,是以飞出了没有多远,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当我们落地之后,我们同时看到那东西。
那东西,是这个星球的表面上唯一不是蓝色的物事,它是一根银色的圆杆,约莫直径一寸,露在冰层之外的一截,大约有一尺长短。
这样的一根金属棍子,可以说无论如何不会是天然的东西,可以说,它也绝不是没有高度工业水准而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白素立即踏前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握住了那根棍子,用力地摇动著。
随著她的摇动,那棍子旁边的冰层,渐渐地裂了开来,她再用力一拔,将那根棍子整个拔了出来。
那是一根金属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它却又轻得出奇。
它总共有五呎左右长短,一头比较细一些,顶端全是椭圆形的,十分光滑。
在那比较粗的一端,有两行文字刻著,那两行文字,绝对是英文字 一定的,我们绝不是牵强附会,那的的确确是我们熟知的英文字。
但是,那两行文字,总共十二个草字,是甚么意思,我们却看不懂。
当然,这根棍子是作甚么用的,我们也完全不知道。
我们两人,仔细地察看著这根金属棍,心中感到十分乱,这个星球上是有“人”的,从这根金属棍子来看,那应该毫无疑问的!
或者,在若干时候之前,有“人”到达过这个星球。我又想起了革大鹏的话来,他说这个星球上的辐射尘,绝不是天然产生,而是由一场人工控制的大规模核子爆炸所产生的。
那么,这根金属棍子,是不是就是造成这场核子爆炸的人所留下来的呢?
我和白素互相望著,我们谁也不说话,因为我们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我让白素抓住了那根金属棍子,我们再向前走去,希望有别的发现。
可是我们足足走了两小时左右,除了那种奇异的蓝色的冰块之外,甚么也没有看到。我们不敢走行太远,又慢慢地折了回来。
等我们往回走,还未曾到达那个我们飞船陷落的大坑边上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嗡嗡声。
那种声音,在静寂无比的境界之中,听来更是刺耳之极。
我们陡地吃了一惊,一齐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艘异样的小飞船,它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椭圆形的橡皮浮艇,但上半部却是透明的。
它离地十呎左右,带著那种奇异的嗡嗡声,尾部的排气管,则喷出两道美丽的血也似的废气,向我们迅速地飞了过来。
那小飞艇才一映入我们的眼帘,我们便看到,小飞艇的驾驶者正是革大鹏。
而飞艇中的其余两人,则是法拉齐和格勒。
飞艇恰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透明物体的穹顶,自动掀开,革大鹏道:“快进来,我们大约用三天的时间,便可以环绕这个星球一周了。”
我向飞艇内部看去,内部足可以十分舒服地容下五个人。可是我却不立即跨向飞艇内部,我只是转头望向白素,白素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将手中的那根金属棍递了过去。
革大鹏奇道:“甚么意思?”
白素道:“是我们找到的,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一大半陷在冰中,你看看,这究竟是甚么东西,这是甚么人用的东西?”
革大鹏的面色,变了一变,他接过那根金属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以手指轻轻地扣上一扣。
这个动作是我和白素在仔细察看金属棒时所未曾做过的,他之所以如此做法,可能是对那金属棒究竟有甚么用处,早已知道了。
在他指头轻扣之下,金属棒发出了奇异的金属回音。
革大鹏抬起头来:“这是一根灵敏度极高的天线,它里面大约有一千个以上超小型的半导体两极管,我想,这本来是我们飞船之外的设置,被星球的引力吸来的。”
革大鹏的解释,使得这件事的神秘性一下子便消失了,但我却还觉得事有蹊跷。
我又向那金属棒一指:“棒的一端有文字,你看到了没有?”
革大鹏漫不经心地举起金属棒来。
可是,当他的眼睛,一接触到棒端所镌的那文字之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忙道:“怎么样?”
我看到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也凑过头去看。
他们两人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革大鹏才抬起头来:“这不是我们飞船上的东西。”
我和白素又呆了一呆。我问道:“为甚么忽然之间,你又如此肯定了?”
革大鹏的手指,慢慢地在那一行文字之上抚过,道:“我当然可以肯定……”他抬起头来,道:“组成这文字的字母,想来你也认识的?”
我点头道:“我自然认识,我们这个时代,称这种字母为英国文字的字母。”
革大鹏点道:“这应该称之为拉丁字母的,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它几乎已变成世界各地拼音文字的主要部分了,可是这行字,我却只能个别地认出他们的字母来,而不知道这行字是甚么意思。”
我呆了半晌,道:“你……看不懂?”
我们五个人都默默无声。
革大鹏又翻来覆去地看那根金属棒,他一面看,一面喃喃地道:“但是我却可以知道这是甚么东西,制造这东西的人,一定比我们能干,你看,他们可以将稀有金属铸得这样天衣无缝!”
法拉齐嚷道:“老天,这个星球果然有人,我们的飞艇会不会在环绕星球的飞行途中给他们击下来?”
法拉齐老是那样杞人忧天,这实在是非常可笑的。格勒比他镇定得多:“这星球上有‘人’的话,那怎么还会有这么一大片冰原?”
白素道:“那么,地球上的南北极呢?”
格勒笑了起来:“白小姐,南北极端是冰雪,那只是你们这一时代的事情,在我们这个时代中,从赤道到南北极,乘坐巨大的洲际火箭,只不过是两三小时的航程,在南极和北极,都有利用天然冰凿成的迷宫,供游客赏玩。革大鹏说制造这半导体两极管的人,工业水准在我们之上,那么……”
他讲到这里,摊了摊手。
他不必再讲下去,意思也已经十分明显了,那便是:那么,他们怎么会让他们的星球,这样荒芜呢?
我忙道:“照你说,这星球没有人,这棒又从何而来?”
格勒显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革大鹏抬起头来:“不必争了,我们飞艇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三天之内,足可以环绕这个星球一周,是不是有人,自然可见分晓。”
我和白素上了小飞船,透明的穹顶落下来,飞艇突然向前飞去,转眼之间,就到了我和白素发现那根金属棒的地方。
革大鹏将飞船停了下来,他问明我们那金属棒陷落的所在,然后按下了一个掣,自飞艇的旁边,伸出了一个旋转得十分快的钻头来,转眼之间,便在冰层上钻了一个大洞。
碎冰块翻翻滚滚,涌了上来,突然之间,只听得法拉齐叫了一声!
在翻腾而起的蔚蓝色的冰块之中,有一件黑色的物事,也突然翻了起来。
革大鹏连忙停止了钻头的动作,回头道:“格勒,你下去看看,那是甚么东西!”
透明穹顶升起,格勒跳出了飞艇,他提了一只黑色的箱子,箱子上有著许多仪表和指针,来到了飞艇附近,革大鹏将那约一呎的黑色箱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突然很熟练地抽下了一片金属盖,箱子的一面,现出了一幅萤光屏来。
我失声道:“这是一具电视机!”
革大鹏近乎粗暴地说:“可以这样讲。”
我已经熟知革大鹏的为人了,我知道若是他心中有甚么难以解答的疑问的话,那么他对人讲话,也会变得不耐烦起来的。
所以我不去理会他,他倒反而不好意思地望了我一眼,取过了那根金属棒,插在“电视机”上。
革大鹏早就说过那金属棒是特制的天线,如今果然证明他推断正确,因为那的确是这具电视机的一根接收天线!
第八部:一座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