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头  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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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杀了人还问被杀者是不是死了

  收到利达教授来信的那一天是年初五。利达教授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最不通世务的一个。而且,除了本身的专门知识,其余生活上的事,如同婴儿一样。他是一个出色的植物学家,毕生在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研究当地的植物。有一个时期,我因为对植物的“感觉”极有兴趣,曾经远赴他的实验室,和他成了好朋友。

  利达教授从南美的来信,看了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小儿柏莱,留恋尼泊尔,不肯回来,请就近找他回来。”这个不通世务的植物学家,多半以为我住在亚洲,尼泊尔也在亚洲,所以有“就近找他回来”之请,却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和尼泊尔相距没有一万里,也有八千里!

  我看完了信,交给妻子白素,白素笑了笑:“人家叫你的事,你总要做到的!”

  我摇了摇头:“他这个要求不近人情,我会回信告诉他,尼泊尔离我住的地方很远。而且,我只不过在前年前见过那位柏莱先生,当时他十五岁,西方青年爱耽在尼泊尔不肯走的,大都是嬉皮士,长头发,长胡子,我根本没有法子从上万个嬉皮士中,认出他的儿子来!”

  白素笑眯眯地瞅著我,并不表示意见。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意,尽管口中说不去,但是心里,早已经打好了如何采取行动的主意。我只好摊了摊手:“好吧,我就替他去走一遭,将那位柏莱先生找回来。多则十日,少则七天,一定回来!”

  白素又耸了耸肩,不作表示,我也没有再说甚么。到尼泊尔去找一个人,听来不很容易,但是对我来说,还是小事一桩。我也不写回信,因为利达教授所住的地方十分偏僻,一个月也收不到一次信。我想,人找到了,逼他回去,比写信要快得多了!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家,只带了很少的行李,白素特地在我的行李中塞了一条毡子,那是准备给我到了尼泊尔之后披在身上,效法那些整天抽大麻、练“沉思”的嬉皮士之用。

  航机在印度的几个地方略停,就直飞加德满都。到达目的地之后,我先在酒店安顿了下来。别看尼泊尔这个小地方,加德满都也有它进步的一面,酒店的设备,应有尽有。稍为休息了一下,向酒店的经理问明了几个嬉皮士聚集的地方,就开始找人。

  第一天,没有结果。第二天,也没有结果。

  第三天,我驾著一辆租来的吉普车,驶向近郊的一座古庙。天气相当冷,远处雪山巍峨,我将衣领翻高,扣紧,在不平整的道路上驾车疾驶,忽然看到前路上,有一个身形矮小的尼泊尔人,站在路中心,双手挥动著,大声叫嚷。当我紧急刹车之后,车子离他大约只有五六呎距离。

  我心中咒骂了一声,瞪著那个尼泊尔人。那家伙却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走过来。他的样子很普通,有著山区生活的人那特有的粗糙皮肤和皱纹,以致很难分辨出他的真实年龄。我一停下车,那家伙用十分生硬的英语迎了上来:“欢迎!欢迎你来到尼泊尔!”

  我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他自以为是甚么人?是尼泊尔的国王?我只是闷哼了一声:“甚么事?”

  那家伙听我一问,立时装出了一副十分神秘的姿态来,向我凑近了些,如果不是在这时候我伸出了手,阻止他的进一步行动,他一定会爬上车来了。他右手抓住了支撑车篷的铁杆:“尼泊尔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先生,远比你想像中还要古老!

  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中,可以说到处全是宝物,只要你识货的话……”

  他才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这家伙是向游客兜售“古物”的那种人!所以我毫不客气地伸指在他的手背上一弹,那一弹,令得他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地缩回手去,瞪大了眼望著我。我立即大声道:“我不识货,你去找别人吧!”

  我一面说,一面又已发动了车子。那家伙有点著急,拉住了车子不放:“先生,我有的是真正的古物,古得没有人能说出它的年代来!先生!”

  他在说著的时候,我已经发动了车子,向前驶去。他仍然拉著车子不肯放,神情也极其焦切,跟著车子在跑,语音也愈来愈急促:“先生,那件古物,你一看就会喜欢……我的名字叫巴因,就住在前面的村庄里,你甚么时候有兴趣,可以来找我!”

  当他讲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因为我早已将车子加快了速度,他奔跑的速度没有法子追得上,所以松开了手,一面跑,一面还怕我听不到,所以直著喉咙在喊叫。

  我根本连头也没有回,而且对这个尼泊尔人,一点兴趣也没有。这种向游客兜售“古物”的把戏,以各种方式进行,如果说我会上当,那才是天下奇闻!

  车子继续向前驶,不多久,我就将这个尼泊尔人完全忘记了。一小时之后,车子到了那座古庙的前面,我在离庙门还有一百码处就停了车,抓起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皮袋,向前走去。

  那座古庙的建筑十分辉煌。往日,一定有过它极其光辉的日子。但是现在看来,实在是太旧了,旧得它原来是甚么颜色的也无法辨认,看去是许多深浅不同,给人以极度残旧之感的棕色。

  庙门外是一个相当大的广场,长满了杂草,一簇一簇乾黄的枯草,正好被在庙门外晒太阳的嬉皮士用来作天然的坐垫。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仍像以往两天一样,高举著手中的皮袋,大声叫道:“柏莱·利达!柏莱·利达是不是在这里?”

  嬉皮士认为他们自己与众不同,像我这样子和他们打扮神情不同的人,如果和他们打招呼,一定是十问九不理。可是手上抓一个这样的皮袋,那就大不相同。因为这种皮袋是当地人要来放大麻的,而大麻正是这种人绝不可以少的!我的举动,看来就像是在找柏莱·利达这个人,替他送大麻来了,那当然会引起他们的兴趣。

  果然,我才叫了两次,所有人的目光全向我望来。一个胡子和头发完全纠缠在一起,连面目都分不清的大个子,摇摇晃晃,向我走了过来,从一大蓬胡子之中,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道:“你找谁?”

  我重覆了名字一次,那大个子指了指他自己,说道:“我就是!”

  我笑了笑:“请问,你父亲叫甚么名字?”

  那大个子眨了眨眼,答不上来,我挥了挥手令他走开,那大个子居然想伸手来抢我的皮袋,被我一抬脚,在他小腿上重重踹了一下,痛得他怪叫著,弯下身来。立时又有几个人向我围了上来,声势汹汹,可是没有甚么特别的行动。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又叫著柏莱的名字,又大声宣布:“谁能带我找到他,这袋东西的一半是他的!”这样的“赏格”显然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一阵阵交头接耳声传来,又有几个人奔进庙去,不一会,更多嬉皮士,男女都有,从庙中涌了出来,七嘴八舌地向我问了很多问题,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柏莱在哪里。

  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倒霉,只怕这一天又要白费了。幸好这座庙,看来历史悠久,倒可以不虚此行。那些嬉皮士还在向我纠缠,被我大喝一声,又伸手推倒了三四个身形高大的,其余人才渐渐散了开去。

  我向庙中走去,尼泊尔的庙,建筑体制大致相同,和中国古庙的深邃不同,给人的感觉是神秘而浅窄。可是这座古庙却不大相同,一进门,一个天井之后,就是一个相当大的大殿,在大殿两侧,都有门通向内。我随便拣了一扇门走了进去,那是一条相当长的走廊,两旁的墙,全是木质的,上面满是浮雕,可是残缺不堪,几乎凡是可以弄下来的部分,都叫人弄走了。

  走廊中十分阴暗,我一直向前走著,来到了走廊的尽头,才看到另一扇残旧的木门。

  正当我要推开那道木门之际,我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喘著气,向我奔了过来。我转过身来,看到是一个身形矮小的嬉皮士,他在我面前停下:“先生,你在找柏莱?”

  那矮个子仍在喘气:“柏莱·利达,有一个父亲在南美洲的柏莱?”

  我松了一口气:“就是他,你可以得到酬报!”

  走廊中的光线很黑暗,直到交谈了几句之后,我才看清了那嬉皮士的面貌,他看来年纪很轻,虽然头发很长,可是胡子却稀稀落落长不齐全。从他的神情来看,并不像是在撒谎。当我说他可以获得酬报之后,他咧大了嘴:“柏莱是一个怪人,他没有朋友,据他说,他只将自己的名字告诉过我一个人……”

  我不耐烦听他叙述他和柏莱之间的关系,所以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带我去见他就是!”

  那矮个子点了点头:“你有车,我可以带路!不过……不过……”

  矮个子好像还想说些甚么,可是我因为已有了柏莱的下落,所以十分兴奋,不等他讲完,就急急向外走去。

  矮个子急忙跟在我的后面,一到了走廊外面,那群嬉皮士又挤了上来,好不容易才推开他们到了庙外,上了车,由矮个子指路,我驾著车,驶出了大约十多哩,来到了一条十分荒凉的河边。那河的河滩上全是乱石子,在冬天,河水很浅,附近非但没有房屋,而且连一点有人居住的迹象都没有,我心中不觉十分愤怒,转过头来盯著那矮个子:“柏莱呢?在甚么地方?”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当那矮个子有甚么应对不善之处,我就一拳将他打下车去,并且将他独自留在那荒凉的河边,以惩戒他骗人之罪。

  可是,矮个子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伸手向河边一堆拱起的乱石一指:“柏莱就在那里,一个月前,是我亲手将他葬下去的!”

  当时我真的呆住了!这是我绝对未曾料到的事!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未曾出声。那矮个子却已经下了车,来到那一堆石子面前,迎著风,长头发飘动著,用一种十分伤感的语调道:“柏莱,你好,你到达目的地了没有?为甚么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信息?”我定了定神,也下车来到了那堆石子之前。矮个子还在喃喃自语:“辛尼看你来了,你究竟是不是已经达到了目的?你……”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帮我将这些石子搬开来!”

  那矮个子怔了一怔,我又厉声道:“辛尼,听我的话,快动手搬石子!”

  辛尼又呆了片刻,才不出声,抿著嘴,用力将石块搬开去,我也帮助他动手一起搬,不一会,堆在地面上的石块全已搬开。石块下的土质很松,我从车上取下了一条铁杆,掘著土,不多一会,就看到了我要找的人:柏莱·利达。

  这时候,辛尼的神情显得十分异样,只不过当时我只是注意柏莱的尸体,向他看了一眼,并没有再去思索他的神情为甚么如此古怪。

  我用手拨开了尸体上的浮土,整个尸体,用一幅旧毡包裹著,尸体已经腐烂了一大半,有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冲鼻而来。而且当我用手拨开浮土的时间,许多头地鼠,闪著惊惶的目光,吱吱叫著,四下散逃开去,这种情形,实在很令人恶心。

  我取出了一条手帕,包住了口鼻,然后揭开那幅旧毯,看到尸体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一眼就看到尸体的右腕上,有一双银镯子,我俯身将银镯子取了下来,镯子上刻著“柏莱·利达”的名字。而且,这双银镯子我曾经见过,镯上刻有南美印地安人的图案,是柏莱的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这个躺在那样冷僻河边的尸体,就是柏莱,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刹那之间,我心中十分感触,我在想,我应该用甚么方法去通知利达教授,他才不至于太过伤心,看来,我又得上南美去走一次了!

  我当时想得十分出神,以致连辛尼是甚么时候来到我身后的也不知道,直到他忽然开口,向我问了一句话。他问道:“先生,柏莱……他死了么?”

  我陡地转过身来,在那片刻之间,我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恼怒。这种恼怒,当然是由于辛尼这个愚蠢之极的问题而来的!

  一个人的身体,埋在地下一个月,已经大半腐烂了,他还在问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我一转身来之后,双手齐伸,抓住了他的双臂,先用力将他的身子摇了几下,然后大声喝道:“你看他死了没有?如果这样子还可以不死,你要不要试一试?”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辛尼被我这样粗暴地对待,可是他的神情却既不发怒,也不惊惶,只是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喃喃地道:“本来是该我的,可是我争不过他,我一直争不过他,所以被他抢先了!”

  我听得辛尼这样说,不禁呆了呆。这两句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可是整句话的意思,我却全然莫名其妙!我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辛尼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柏莱的尸体上:“我再问你一次,柏莱是不是死了?”

  又是那个令人恼怒的蠢问题!可是这时候,我却看出事情一定有古怪的地方,辛尼一定知道一些有关柏莱之死的秘密,如果我再发怒,他可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不再说出来。

  所以我居然并不气,反倒用一个更蠢的回答,来答覆他那个蠢问题,我说道:“是的,他死了!”

  在听到了我的回答之后,辛尼的神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声音也有点发颤:“他……真的死了?一点有生命的迹象都没有了?他……在骗我?还是我们两人犯了甚么错误?如果……他死了,那么,算不算是我杀他的?你说,先生,算不算?”

  我本来就觉得辛尼的神态十分奇特,讲话也有点语无伦次,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刹那之间,我觉得事情远较我想像之中来得严重,我的脸色一定也变得十分难看,因为辛尼在向我望了一眼之后,不由自主在向后退去,我怕他就此逃走,是以他一退,我立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辛尼一被我抓住,立时失声叫了起来:“那不能算是我杀他的,不能。”

  辛尼的神情如此慌乱,以致我不忍再对他厉声呵责,但由于他在不断挣扎,所以我也并不放开他,只是用另一双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镇定点,辛尼,镇定点,你做了些甚么?”我还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你对他做了些甚么?”

  辛尼吞了一口口水:“没有甚么,在他……这里……”他先指了指柏莱的尸体,又指了自己左乳附近的位置,继续道:“刺了一刀!”

  辛尼所指的那个部位,正是一个正常人的心脏部分!而辛尼说“只不过在他这里刺了一刀”,“只不过”!辛尼真是杀人凶手,柏莱是他杀死的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那是我无论如何料不到的。辛尼自称是柏莱的最好朋友,可是他却在柏莱的心脏上刺了一刀,杀死了柏莱!

  刹那之间,我的脑筋十分混乱,想到了很多事情,自己以为已抓到了一点头绪。辛尼是嬉皮士,柏莱也是。嬉皮士之间,有很多肮脏的。不但是吸大麻,性关系混乱,也有不少嬉皮士是同性恋者。

  我初步料定,辛尼和柏莱可能有同性恋的关系,而因为某一原因,辛尼将柏莱杀死了!而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辛尼的精神状态,在一种十分混乱的情形之中。

  当我在迅速思索之际,辛尼又连问了几次:“算不算我杀了他?”

  我吸了一口气:“你说呢?”

  辛尼苦笑了一下:“我和柏莱是同学,我们都是学医的,我们全知道,在这里……”他又在那部位指了一指:“若刺上一刀的话,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我再吸了一口气:“是的,你达到了目的,你杀了柏莱!”

  我这样说,是完全根据辛尼所讲的话而作的结论。而且这个结论。可以说是再正常也没有,叫任何人来下结论,都是一样。

  可是辛尼一听了我的话,却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的这种神情,我看在眼里,也觉得十分难过,辛尼和柏莱都是一个世界著名大学的医科学生,很可以有点成就。可是一个显然神经不正常,而另一个则成了他神经不正常同伴的牺牲品。

  我叹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缓和:“辛尼,你杀了柏莱。在文明社会中,杀人是要付偿代价的,我看你的神经不很正常,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做过甚么。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跟我到警局去!”

  当我说话的时候,辛尼看来像是十分用心地听著,但当他一听到我要他跟我到警局去之际,却突然发了狂  我说“发了狂”的意思,是他在刹那问,突然做出了如同发狂一样的动作来,而不是有确凿的证据说他真是发了狂!他陡地一挣,竟将我的手挣脱,然后极快地转身便奔。

  我当然立即扑了过去,我的动作也算得快疾,可是辛尼的动作更快。我一扑上去,只抓到他身上所穿的一件皮背心。正当我以为已经抓到他之际,他双臂向后一伸,将皮背心脱了下来,继续向前奔去。

  我再向前追,可是已经慢了一步,他直奔向我租来的那辆吉普车,一跃上车,一上车就发动了车子,我拼命向前奔著,在他发动车子的一霎间跳起来,伸手抓住了车后的铁板。

  可是我还未曾来得及跃上车,辛尼已经用力踏下了油门,车子向前直冲而出。河滩上全是大小不同的石块,车子几乎是跳向前去的,颠簸得极厉害,不到半分钟,我已经被车子抛了下来。我忍著疼痛站起来时,辛尼已经驾著车于疾驶而去了!

  我呆呆地站著,一时之间,又惊又怒,不知如何是好,大声骂了几句,开始考虑我的处境。我离那座古庙,至少有七十公里,来的时候,一路上十分荒凉,根本不见人烟,也就是说,我要找到交通工具,至少要步行十小时左右!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来。而且我还担心的是,辛尼曾杀了一个人,如今他的情绪又在极度的激动之中,是不是又会杀人呢?如果他再去杀人的话,那可以说是我的疏忽。我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才是!

  我不再呆立下去,奔回柏莱的尸体之旁,胡乱用石块将他的尸体遮起来,就开始步行。

  由于有相当长的距离需要走,所以我以不急不徐的步伐前进,以保持体力。好在沿途都有不少小溪,溪水很清冽,可以供我解渴。

  我一直向前走著,希望可以遇上一两个人,可是一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所经之处,仍然是同样荒凉,天色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当黑透了之后,我发现左边,约莫一里之外,有火光在闪耀。

  向左走,并不是我归途的方向,我的目的是尽快赶回加德满都去,和当地的警方联络。可是这时候,我实在渴望遇到一个人,这个人或者可以帮助我,而且那簇灯光看来并不是很远,所以我就改变了行进的方向,向那簇火光走了过去。

  十五分钟之后,我就看到那亮光是灯光,灯光从一幢孤零零建造在荒野中的石屋的一个小窗子中透出来,当我来得更近的时候,我看到这幢石屋虽然小,但是却建造得十分坚固。所用的石块,全有一呎见方,而且切割得极其平整,和一般石屋所用的石块,全是粗糙而不规则的大不相同。

  我还未曾走进那石屋,已经觉得这间石屋有其独特之处。因为要将坚硬的花岗石,切割得如此整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正因为心中觉得奇怪,所以来到石屋前后,我伸手在石屋的石块上摸了几下。一摸之下,心中更是奇怪,那些石块看来不但平整,摸上去更是光滑无比,显然经过细心打磨。

  我对于聚居在喜马拉雅山下的尼泊尔民族,多少有点研究,尼泊尔人绝不是做事那样有耐心和讲究的人,这石屋,我想,多半是英国人统治尼泊尔时所建造的。

  我一面想,一面转过了墙角,找到了门,门关著,我伸手敲了几下,门发出金属踫击的声音,那是一扇铁门,然后我问道:“有人吗?”

  我连问了两遍,没有人回答我,我试著推了推门,门竟被我推了开来。门一推开,我就走了进去,自然也看到了屋中的情形。

  当时,我真正呆住了。

第二部:一个万万不能有光亮的地窖

  那屋子里面,大约只有二百平方呎左右的面积,看来像是一座小庙,在屋子中心,有一块大石,同样的平整。在大石上,放著一个黑漆漆、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那块大石的四周,是许多香,全是燃尽了的。在大石的四角,有四个粗糙的瓦瓮,瓮中有油,有灯蕊,点著火。我看到的亮光,就是由这四盏长明灯所发出来的。

  令我怔呆的是:这是一个甚么所在呢?是庙?那大石之上奇形怪状的东西,看来决不是神像。尼泊尔人是崇拜佛教的,尽管佛像也有一些形状至怪的,但是决不是在大石上那东西这样形状。而大石周围的香火,又分明证明大石上的东西是供人崇拜用的!

  我本来就是一个好奇心极其强烈的人,尽管这时有要事在身,要争取每一分钟时间去赶路,但是对大石上的这件东西,还是感到了极度的兴趣。

  我一摸口袋,随身携带的小型摄影机还在,我取出摄影机,从各个角度,拍了十来张相片。当闪灯的光芒照到那东西上面时,那东西上有几处,发出强烈的反光。

  我拍完了照片之后,就攀上大石,开始研究那个不知名的东西。

  由于这东西,和我以后的遭遇,和以后所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有著极其密切的关系,所以有必要将它详细形容一番。

  要形容这东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可惜的是,我的相机和照片在日后几次险死还生中的一次失去了。不然,照片若是保存著的话,就可以不必多费笔墨,只要登出这几张照片来,各位读友就可以看到那怪东西的全貌。

  那东西是不规则的  绝对的不规则,几乎没有一处地方是对称的。它有六呎高,最突出的部分在中间,是一个圆球形的凸出,那圆形的凸出,乍一看来,像是弥勒佛的大肚子。但是由于其他部分没有一点和佛像相似之处,所以我才肯定那不是佛像,而只是一个不知名的物体。

  在圆球上下,全是重重叠叠不规则的金属的堆叠。那种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是西方一些印象派的雕塑家将汽车砸扁了堆在一起的样子。又有点像将一吨锡熔化了倾倒在冷水中凝成的奇形怪状的模样,全然说不出所以然来。

  在那样一堆金属之中,又有几根金属的圆管伸出来,圆管是空心的,而且显然曾经被粗暴的力量折断过,断口处有的扁平,有的开裂。在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堆金属中,那个直径约有三呎的圆球,表面却又十分光滑,自然惹人注目,我试著伸手去推了推,那个圆球,竟略可以活动,但是活动的幅度却不大。我试著想推动整个东西,但是用尽气力,纹风不动。

  这实在是一种相当怪异的经历,在可见范围内没有一个人,而我在这样的一间怪异的、似庙非庙的小屋子中,面对著这样一件古怪的东西!

  在推了推圆球之后,我试图自那东西上拆下一点甚么来,可是却没有成功。我再去察看刚才照片时,发出反光的那几处地方。那几处地方每一处只不过手掌大小,是一种乌光铮亮,十分平滑的平面,也不知是甚么东西。其中有一处在最下面,我既然站在那块大石之上,自然只好弯下身子去察看。而就在我聚精会神在察看之际,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几个人所发出的愤怒的叫声,我还未及直起身子来,后脑上已遭到了重重的一击。

  我是一个受过严格中国武术训练的人,在一般的情形之下,要在背后偷袭我,是没有可能的事。可是那时,眼前的这件东西实在太奇特,以致我全副心神在察看,想弄明白它究竟是甚么。而且附近根本没有人,我可以发誓,那石屋的门没有人推开过,偷袭我的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所以我没能避开这一击。而这一击的力道又是如此之重,刹那之间,根本连感觉到痛的机会都没有,就昏了过去。等我感到极度的刺痛时,那是昏过去之后又醒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在又醒过来时,后脑上剧烈的刺痛,使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要大声呼叫。但是我却没有叫出声来。因为我一醒过来之后,就听到了一种十分粗暴愤怒的呼喝声。

  我是先听到了这种呼喝声,还是先睁开眼来,看到眼前全然的一片漆黑,这一点,我事后也无法记得清楚。我只记得后脑剧痛,然后眼睛和耳朵恢复功能,看到了黑暗。

  正当我在思索这老者是在向谁呼喝,和他所呼喝的话是甚么意思之际,我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人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惶恐:“我没有偷过圣物,你冤枉我,我根本没有偷过圣物!”

  这个人的声音一传入我的耳中,我就不禁一怔!这个人的声音听来十分耳熟,一定曾在甚么时候听到过,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而当我想集中精神好好想一想之际,后脑又是一阵剧痛,我只好慢慢伸手向疼痛的地方按去,手踫到后脑,是又湿又粘的一大片,这下重击真不轻,可能已流了很多血。

  那老者的声音还在呼喝著:“你没有偷走圣物?那是谁?”

  那声音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我是冤枉的。”

  我听到这里,虽然没有认出那声音是属于甚么人的,但是心中却暗叹了一声,因为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人在说谎!

  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不论他掩饰得如何巧妙,装成如何慷慨激昂的样子,有经验的人听来,一下子就可以听出来。这个人,就是在说谎。看来老者对这个人的指责是对的,这个人的确曾偷窃过“圣物”。

  我一面在想著,一面尽力想把目前听到的和我的遭遇联系起来,可是我发觉事情和我全然无关,那么,我又是为甚么会受了重重一击的呢?

  就在这时,那老者的声音忽然变得和缓起来,叹了一口气:“巴因,不是我怀疑你,而是我们这一族,传到现在,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了,我们这一族,负有极其神圣的使命,你知道的!”

  刹那之间,我心中陡地一亮,我记起来了!巴因!这个尼泊尔人的名字是听到过的,他就是曾在半途,拦住了我的吉普车,操著别脚英语,向我兜售古董的那个家伙!

  当时我仍然不知道事情为甚么会和我有关,而且那老者的话,听来也很难明白。尼泊尔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凡是古老的民族,都各自有他们自己的传说。巴因和那老者可能是属于如今只剩下了两个人的一个族,他们在讲他们自己族中的事,我当我无法明白。

  只听得巴因道:“是的,我知道,自从我一懂事起,我就知道了!”

  那老者道:“那就好,我相信你,可是圣物的确少了一件,真不是你偷的?”

  在黑暗中,我听到巴因窸窸窣窣吸气的声音,又听得他道:“当然不是我,你看,有外人闯进来了,可能就是他偷去的,偷了一次又来第二次!”

  刹那之间,我不禁怒气上冲。我早就听出巴因是在撒谎。而且他曾公然向我兜售古董,他所称的“真正的古董”,可能就是老者口中的“圣物”,而今他竟卑鄙到赖在我的头上,这可恶的家伙,我已决定要给他一点苦头吃,而就在我考虑应该采取甚么行动之际,事情突然又起了极度的变化。

  我仍然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是黑暗中的声音,听来似乎分外清晰。我听到那老者又叹了一声,接著又是“拍拍”两下轻微的声音,像是那老者在巴因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看来那老者已完全相信巴因的话了。

  我也就在这时,准备大声叫嚷起来,拆穿巴因的谎话,可是我才张了口,突然之间,听到那老者发出了一下凄厉之极的呼叫声,接著,便是巴因不由自主的急促喘气声,和他踉跄向后退的脚步声。那老者叫了又叫,但是声音一下比一下微弱,分明是他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害,而从巴因那种充满了惊惶的喘息听来,老者所受的伤害,显然是巴因造成的!

  在黑暗之中,我无法确知那老者遭遇到了甚么伤害,但揣测起来,极有可能是巴因出其不意,刺了那老者一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当真令我惊骇莫名。我一直只当巴因是一个狡猾的人,却想不到他还这样凶残!

  这个变化,令得我要对自己的处境作重新估计。巴因如果杀了那老者,他会不在乎多杀一个人。当然我不会那么容易叫他下手,但是现在连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算起来还是继续装成昏迷不醒来得有利!

  我仍然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只听得老者和巴因的喘息声在黑暗中交替,老者的气息听来逐渐微弱。然后,是一下长长的叹气声,那老者用颤抖的声音开了口:“巴因,你杀我,圣物是你偷的!”

  巴因没有回答,只是气息变得更急促。老者颤抖的声音在持续著:“巴因……你一定要将圣物我回来,我们这一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所负的责任……重大,你一定要将圣物找回来!”

  那老者并没有责怪巴因的意思,反倒不断提醒巴因所负的“责任”,我正听得十分奇怪之际,突然听得巴因像是发疯一样地叫了起来:“找不回来了,我已经卖给人家了!我也不会去找,我还要弄清楚,这里一共有多少件圣物,我会一件一件去卖给人家!”

  那老者的骨节发出“格格”的声响,尖声道:“不能!你不能……你不能……”

  巴因的声音在渐渐移近,显然他是向前走来,他的声音听来是咬牙切齿的:“我能!你死了后,这里的一切全是我的,我能,而且我一定要这样做!”

  老者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接著又是好一阵子的喘息,然后又道:“巴因,随便你吧,反正已经隔了那么多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可是……你千万不能……绝对不能在这里……弄出任何光亮来……你要记得,万万不能有……任何亮光……”

  他的声音愈来愈是微弱,到最后,只是在重覆著“光亮”两个字,终于,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死了!

  在这时候,我心中的怪异,真是到了极点!

  那老者对自己的死,似乎不放在心上,甚至连巴因说要将“圣物”全部卖掉,他也放弃了坚持。可是他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却是绝不能在这里有任何光亮,这又是为甚么呢?这里究竟是甚么所在?为甚么不能有光亮?如果有了光亮,会有甚么结果?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伸手在地上轻轻抚摸著,摸上去。是十分粗糙的石块,看来这里像是一个地窖,那么为甚么在一个地窖中不能有光亮呢?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巴因刺耳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潮,巴因足足笑了有两分钟之久,我才听到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声音在渐渐远去,在离开我约有二十余呎之后,有“吱呀”一下开门的声音,可是,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是却陡地静了下来。

  我估计巴因已拖著那老者的尸体走出了一道门,我忙站了起来,身子向后退,双手张开,轻轻挥动著,以便在黑暗中踫到甚么物体,可以趋避。

  我处身之处,看来家是空的,我退后了约有十来呎,背脊就踫到了石壁,反手摸去,一样是十分粗糙的石块。我原来的估计可不错:是身在一个地窖中。

  我定了定神,脑后的刺痛仍然剧烈,我想巴因一定会再回来,为了要对付他,我必须弄清楚自己所在地方的地形。我摸了摸身上,打火机还在,我立时取了出来。我一取了打火机在手,就在我手指按下去的那一霎间,像是突然听到了那老者临死时的告诫,不能在这里弄出任何光亮,万万不能!

  我绝不明白何以在这里不能有任何光亮,但是老者临死时所用的那种语调,却使人深信,这里如果有了光亮,一定会造成一种极大的灾难,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我按在打火机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松了开来。而当我再决定打著打火机来看一看之际,已经没有机会了,我又听到了那扇门打开,和巴因走向前来的脚步声。

  巴因已经处理了那老者的尸体,他现在又回来了,他可能以为我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屏气静息地等著,听到巴因的脚步声在传来传去,我贴著石壁而立,听著巴因在发出喃喃的咒骂声。五分钟之后,我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临了。我听到巴因的脚步声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陡地伸手出来,先一掌劈了下去,接著就伸手一抓,从手上的感觉来看,我是抓到了他的一条手臂。

  巴因立时叫了起来,他一叫,更给我以确切的目标,我一拳挥出,击在他的头部,给我抓住的身子,立时软了下去。我伸手挟住了他的头,拖著他向前走去。刚才我曾两度听到门开关的声音,所以我记得方位,我拖著他走出了七八步,伸手摸著,摸到了一极为平滑的平面,伸手一推,果然那是一道可以推开的门。我从门中走出去,门外依然是一片漆黑。我向前走了十步,觉出自己是在一个斜斜向上的甬道中向上走。在十来步之后,我踏上了一级石级,接著,又是二十来级石级,在石级的尽头,又推开了另一道门,看到了光亮。

  我看到的光亮,十分微弱,但是对才从极度黑暗中出来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看到的是一枝烛火,在烛火的照耀下,看到那是一间约莫两百平方呎的石室。和我在受到袭击之前所走进的那间石屋一样,全用十分整齐光滑的石块砌成,还有一道石级,再通向上面。我看到那支燃烧了一大半的烛,就放在地上,在烛火之旁不远处是一个死人,穿著传统的尼泊尔人衣服,年纪很大,有一柄尼泊尔弯刀,插在他的心上,当然就是那个老者了。

  到了这间石室之中,我松开了手,任由巴因的头部“咚”地一声,重重撞在地上,然后我扯下了一幅新衣,将脑后的伤口,紧紧扎了起来。

  就在这时,巴因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来,看到了我,现出极其恐惧的神色。

  他的反应也算是很敏捷,一见到了我之后,连站也不站起来,就手在地上撑著,连滚带跌,向外逃去。看到他这样狼狈逃避的情形,我还以为他杀了人,阴谋败露,心中害怕之故。可是,接下来,巴因的行动,却又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在避开了我大约有十来呎之后,目光灼灼望定了我,手在地上按著,缓缓站起来,神情仍然是极度的骇异,但是却开了口,他的话有点结结巴巴,用的是尼泊尔的土话:“你……活过来了?你的样子怎么那么可怕?你活过来了之后,怎么还是这样子……”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任何人在这样情形下,都无法明白巴因是在胡诌些甚么,我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于他的胡言乱语,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才好。我略呆了一呆之后,就大喝一声:“巴因,你杀了人!”

  我一副严厉的神情,盯著他,手指著那个老者的尸体。我想,再狡猾的凶手,面对著我的指责,也该仓皇失措!

  可是巴因的反应仍是十分奇特,陡然,他现出了极度难以形容的一种神情来,那种神情,像是他心中有一个长久以来不能解答的谜,忽然之间有了答案。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惧,不如说是兴奋。他竟然完全不理会我对他发出的杀人的指责,反倒伸出手来指住了我,尖声道:“你……你在那里弄过光亮出来?”

  到这时候,我真正呆住了,巴因的话,听来不是故意在转移目标,而且真的以为我“在那里弄过光亮出来”。“那里”自然就是他杀人的地方,也就是那死者在临死之前,千叮万嘱,决不能有任何光亮出现的地方!

  刹那之间,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不知对他采取甚么行动才好。而也就在这时,巴因陡地又发出了一下叫声,转身便向石阶上冲了上去!

  这一来,我倒反而容易应付了,我也立时叫著,向上奔去。巴因奔得十分快,像他那种惯在山区生活,身形矮小的尼泊尔人,行动极其迅速,我用尽全力追上去。当他奔上石阶之际,我也奔上了石阶,石阶一直通向上,经过一间又一间同样的石屋,少说也有七间之多。

  这时,我心中的惊讶,实在是难以形容,那些石室看来至少也有好几百年历史,而它的建筑工程如此浩大,真难想像只有简单工具的人,是怎么将那些石室一层又一层筑在地下的!

  巴因的动作始终保持快疾,我则因为后脑的剧痛,而变得动作慢了下来。但是我咬紧牙关,紧随其后。奔出了最后一间石室之后,就来到了那间似庙非庙的石室之中,巴因立时向门外冲去,我也立时追过去。

  一出了门,到了平地上,巴因的动作更快,好几次因为后脑上的剧痛,我真的想放弃不再追赶下去了。我也不知道追出了多远。在黑暗的旷野中,巴因和我一前一后奔跑著,直到了前面有一辆车子驶了过来,我开始大叫,奇怪的是,巴因也开始大叫。从车中跳下了两个人来,看来像是游客,巴因在叫的话他们显然听不懂,我一面喘气,一面向前奔去,叫道:“抓住他!他是杀人凶手,抓住他!”

  那两个人一听到我的叫唤,立时伸手抓了巴因。这时我也看清楚了,从车上下来的两个是欧洲人,个子很高大。巴因一被他们抓住,也改用英语叫起来,指著我叫道:“别听他的,他已经不是人!他不是人!”

  在追了至少一小时,忍受著极度的痛楚之后,再听得巴因这样胡说八道,我实在忍无可忍,冲过去,狠狠挥拳,在他脸颊上击上了一拳,他才静了下来。

  那两个欧洲人拦住了我,不让我再动手,我喘著气:“请送我到医院去,将这个凶手交给警局,我完全可以作证,他杀了人!”

  那两个欧洲人相当合作  事后我知道他们是隶属于一个爬山队的队员。但因为这两个人和以后的故事发展无关,所以从略。

  那两个人押著巴因上车,巴因的神情仍是很奇特,他显然对自己的杀人罪名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以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情望著我。

  在天快亮的时候,到了加德满都,他们先送我进医院。到了医院之中,我看到了镜子,才陡地吃了一惊,原来我后脑的伤口远比我自己想像来得重,血流披面。一道一道的血痕,乾了之后变成了赭红色,看来十分可怖。本来我对巴因的奇特反应,心中大惑不解,但当我看到了自己这副尊容之后,我想多半是我血流满面的模样太骇人,所以巴因才有了异样的反应。

  我被医生在脑后缝了八针,医生坚持要我留院,我则坚持出院。医生拗不过,只好放我出院。回到了酒店,我已经疲乏不堪,倒在床上,也不及将我这一日夜的遭遇整理一下,就睡著了!

  医生给我的药物之中,可能有镇定剂在,所以我这一觉睡得极长,当我又醒过来的时候,精神恢复,我先伸手在后脑下按了按,痛楚减轻了不少,然后,我睁开眼来。当时我睁开眼来之后,我实实在在,不以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而以为自己仍在梦境之中,因为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实在是无法令人相信的!我看到了足有二十个制服十分鲜明的士兵,在我的房间内。还有两个制服更华丽的军官,站在我的床前。在那两个军官之中,则站著一个穿著传统的尼泊尔服装,修饰得极其雅洁,一望而知是地位相当高的中年人。

  各位不妨想一想,我这间酒店的房间并不大,睡下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醒来之后,忽然眼前多了那么多人,有甚么法子不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口唇掀动,发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喃喃自语,正待再躺下去时,那个中年人已跨前一步,来到了我的床前,十分有礼地向我道:“对不起,打扰了你,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

  我一呆,伸手过去,可以摸到那中年人微凸的肚子,那表示,实实在在,有一个人站在我的床前。这个人既然是实在的,那么其余的军官、士兵,当然也是实在的!这并不是梦!可是却比梦还要怪诞。我定了定神,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不知道,可是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那些人,对我并无恶意。我吁了一口气:“这算甚么?是尼泊尔人拜访客人的传统礼仪?阁下是……”

  那中年人搓著手,神情很抱歉:“真对不起,真对不起。卫先生,有一位地位极崇高的人想见你,他派我来请你。他一定等急了,你能尽快去见他?”

  我又呆了半晌。那中年人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地位十分高,而如今他只不过奉人差遣而来,那么,要见我的是甚么人呢?中年人在提到那人的时候,语气十分尊敬,但是显然有意避免提及他的身份。对方既派了那么多人来请我,只怕我不去也不行。而且我心中的好奇,也到了极点:为甚么有显赫的人物要见我?

  我一面下床,一面开玩笑似地伸手在那中年人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谁要见我?是你们的国王?”

  我真正是随便说一下的,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那中年人陡地一震,在他身后的军官、士兵,也一起立正,神情严肃。

  我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立刻知道,我开玩笑他说了一说,竟然说中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尼泊尔国王要见我,为甚么?

  看到屋中那些人因为我一提起国王便现出这样崇敬的神态,我倒不好意思再问下去。而且这时我也可以肯定,难怪这些军人的制服这样鲜明,他们一定是国王的御林军,那中年人,多半是一个高级官员。

  我洗了脸,头上的纱布没法取下来,只好仍让它扎著,穿好了衣服,跟他们下楼,酒店大堂中的所有人都以十分惊讶的眼光望著我们。

  登上停在酒店门口的豪华汽车,那中年人坐在我的身边,我心里在想:国王要见我,难道是为了我替他们的国家捉到了一个凶手?或许这里的凶案十分少,所以抓到了一个凶手,就可以得到国王的接见?如果真是由于这个原因,那么国王应该接见我两次,我至少还知道另一个凶手:那个一刀刺进了柏莱心口,将柏莱杀死了的辛尼!

  车子飞快地驶向皇宫,不一会便驶进了禁戒线,沿途的卫兵一见到车子驶来,纷纷敬礼。车子一直驶进皇宫的建筑物之内,才停了下来。

第三部:在王宫中见到怪事

  尼泊尔虽然是一个小国,可是宫殿建筑辉煌宏丽。我在那中年人陪同之下,穿过了一个大厅,然后沿著一个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有两扇相当大的桃木门,门外站著四个卫兵。

  那四个卫兵一见我们走来,就立时大喝了一声,两扇门在内打开,我抬头向内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巴因。

  是的,巴因,那个凶手!

  无论叫我事先作多少次估计,我都无法猜得到会在王宫之中见到巴因!在我的想像之中,巴因应该在死囚牢之中,或是在警察局中接受严厉的盘问。可是事情却截然相反。巴因非但在王宫中,而且穿了极其华丽的衣服,坐在一张长桌之前,长桌上放满了食物,巴因正双手齐飞,狼吞虎咽地在进食,在桌子的旁边,还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在侍候他。

  我在门口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几乎怀疑是后脑受伤后发生的幻觉,呆往了不能动,直到那中年人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我指著巴因:“他……他……”

  在那一霎间,我真的认为那个巴因,就是尼泊尔国王了!如果真的那样的话,自然未免太传奇,就在我结结巴巴说不出口之际,那中年人道:“这位是巴因先生,你见过的!”

  我由于讶异得实在太甚,以致连一句“他是杀人凶手”也讲不出来,又重覆了五六个“他”字,那个中年人己半推著我走了过去。

  正在狼吞虎咽的巴因,向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一个怪脸,在还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当然不会妄动,我只是瞪著他。那中年人倒十分有礼,引著我走向另一扇门,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下听来很庄重的“进来”声。

  那中年人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门内是一间书房,传统的英国式,四壁全是书架,在一张大桌子后坐著一个人。那个人在国际上虽然不是怎么出风头,可是毕竟是一国元首,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他就是尼泊尔的国王。

  国王的样子很憨厚,看来也没有甚么架子。除了他身上的衣服,剪裁特别得体之外,也看不出有甚么异于常人之处。而且我一进去,他就站起来,从桌后走出来,向我走来,热烈地和我握著手,同时打量著我。

  在握手之际,是他先开口:“很高兴你来了,卫先生!”

  我也照便客气了几句,国王松了手:“卫先生,在你没有来之前,我已经尽我的所能,搜集了一些你的资料!”

  我推开了手:“我没有见不得光的事,要找我的资料太容易了,国际刑警总部就有!”

  国王道:“正是,我们正是从那里得到你的资料的,也知道你曾经参与过不少神秘的事件,对你的评价是:你是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君子!”

  我笑了起来:“谢谢你!”

  国王作了一个手势,请我坐下来。我在那种坚固硬实,有著橡木扶手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国王就坐在我的对面:“卫先生,我当你是君子,向你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你答应。”

  从国王的神态和语气中,我知道他所要求的事,一定不简单,所以我没有一口答应,只是回答了他一句外交词令:“请说,我一定尽我所能!”

  国王吸了一口气,盯著我,神态显得相当严肃:“我的要求是:请你立即离开,无论在这里你遇到过甚么事,见过甚么人,都请你完全忘记,再也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甚至你自己,也不要再去想它!”

  国王的英语是标准的,他说来缓慢而庄严,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到这时候,我总算明白,为甚么国王要亲自见我!因为这样的要求,换了任何一个高级官员向我提出来的话,我一定一拳挥过去!但不论我的脾气怎样坏,总不好意思在一国君主的面前动粗的。

  我只是霍地站了起来,心中自然充满了怒意。可是当我看到了国王仰著头望著我,神情充满了恳切的期待之际,我心中的愤怒,变成了极度的疑惑。我定了定神:“我能知道是为了甚么?”

  国王的回答极乾脆:“不能!”

  我双手紧紧握著拳,向后退了一步。国王也站了起来:“这个要求由我向你提出,是对你的一种尊重。尼泊尔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有一些事,古老得你完全无法了解,所以,请你立刻启程,你的行李,已经在飞机场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实在无话可说,我不断地摊著手,还想说些甚么,但始终未曾讲出甚么来。国王又道:“我本人很喜欢与你会面,或许以后,我们有机会在别的地方见面。”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国王神情十分高兴:“对了,你是绝对可信任的君子!”

  我笑容愈来越苦涩,为了这个见鬼的“头衔”,只怕我这一辈子都要被充塞心头的疑惑所折磨!那时我真心答应,准备就此离去。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只因为巴因的一个鬼脸。

  国王叫了一声,那中年人推开门来,国王道:“请送卫先生到机场去!”

  中年人答应著,陪我走出去,其时,巴因正喝乾了一杯酒,向我做了一个得意非凡的鬼脸。

  这鬼脸使我的怒气上冲。不论国王要我完全忘记遭遇的理由是甚么,巴因杀人,是毫无疑问的事。而眼睁睁让一个杀人凶犯得不到惩罚,还要得意洋洋,这和我做人的根本原则不合,我宁愿不做“绝对可信任的君子”而做一次出尔反尔的小人!

  当我走出王宫之际,我已经有了决定,我会离开,可是立即再回来!不管这个彬彬君子的国王和那个看来十足是无赖的巴因之间,有著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已决定了,我一定再回来弄清楚。

  而且,还有柏莱的死,辛尼的神秘态度,这种种疑问,都需要解决!

  (当时,我绝对未将柏莱的死,和国王、巴因联系在一起,以为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事后才知道,两件事之间有著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那中年人带我离开了国王的书房,仍然是两个军官、二十个制服鲜明的御林军送我出王宫,直驶机场。名义上我是被送走的,事实上,我是被押走的。非但被押到机场,那两个军官和那中年人,还押我上了飞机,一直飞到印度,才很客气地离开了我。

  这又令我加强了回去的决心,老实说,我很生气,因为那位一国之君,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大方,真的信任我,既然他那样对我,我不妨“小人”一次!到了印度之后,我在一家大酒店住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和白素联络。

  电话接通了后,听电话的人是老蔡,老蔡在电话中道:“太太到南美洲去了!你走了之后第二天,南美洲的一个甚么教授……”

  我道:“是利达教授!”

  老蔡道:“是的,就是他,那个教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来,太太听了电话,第二天就走了!太太吩咐,你要是回来的话……”

  我感到十分疑惑,又嫌老蔡讲得太啰苏,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太太留下了甚么话,你快说,我暂时还不能回来。”

  老蔡道:“太太说,她会见那个  教授,叫你尽可能快一点赶去和她会合。”

  我呆了一呆,我完全不知道白素为甚么急于赶去见利达教授,又急于要我也去。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原因来。利达教授托我到尼泊尔去找他的儿子,我在尼泊尔遇到了一连串的怪事,而且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这一连串的怪事,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利达教授那里又发生了甚么事情?

  由于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光凭想像无补于事,而且利达教授所住的地方,根本无法凭通讯联络  由这一点推想,倒可以肯定他那里一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要不然,他不会离开丛林来用电话和我联络。

  我想了一会,只好在电话中这样告诉老蔡:“我有事,不能去和太太会合,太太要是打电回家,你告诉她,我在尼泊尔遇到了一点怪事,弄清楚这些事,可能要很长的时间!”

  我说一句,老蔡答应一句,最后我又道:“太太如果再打电话回来,你要她留下和她联络的方法,我会尽量设法和她联络!”

  老蔡又答应著,我又结结实实地嘱咐了几句,才放下了电话。躺在床上,计画我如何再回尼泊尔去。本来我心目中的疑问已经够多了,如今再加上白素忽然到了南美,不知道利达教授那里出了甚么事,更有点心烦意乱。我本来想邀白素来,因为这里的事,竟要劳驾到国王亲自出面,事情一定绝不简单。如今,看来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去探索秘奥了。

  我当然不能再堂而皇之地进入尼泊尔,我相信尼泊尔方面一定已将我列入了黑名单,但是那不等于没有办法。

  我并不忙,先要弄明白一些事:将我拍摄到的那些照片,去冲晒出来。

  我休息了一会,离开了酒店,找到了一家相片冲晒店。我知道普通印度人的办事作风,所以将几张钞票撕成两半,将其中的一半交给那个店员,告诉他愈快冲晒好,就可以愈快得到另外的一半。

  然后,回到酒店,开始和我在印度的朋友联络。

  在联络之前,我先想了一下,哪些人可以帮助我解决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芒里博士,我知道他对尼泊尔、不丹、锡金这三个地方的历史,有著极其深刻的研究,又是这些地区的民俗权威。然后我又想到了一个脾气十分古怪的学者巴宗先生,他是印度次大陆宗教权威,我在石室中看到的那个奇形怪状的塑像,可能是一种冷门宗教所崇拜的神,巴宗先生应该可以给我答案。

  由于巴宗先生脾气古怪,不太肯出来见客人,所以我先约了芒里博士,一起到巴宗的家里去。芒里博士一口答应,我再和巴宗联络,巴宗这个怪人,在电话中听到了我的声音,显得十分愉快,要我立刻就去。当我告诉他,我还约了芒里博士时,他生气地道:“约他干甚么?这个人除了欺骗大学当局,拿高薪之外,还懂得甚么?”

  我尽量用委婉的语气:“我有一点事,要他解答,你算是帮我的忙好了!”巴宗闷哼了一声,总算没有再说甚么。我如释重负,争取时间休息了两小时,芒里博士来了,我和他一起离开了酒店,先取了那叠相片。相片效果很好,我将余下的一半钞票给了那个店员,奖励他工作快捷。

  然后,和芒里博士一起到巴宗的家中去。巴宗迎我们进他那书房之际,竟连睬都不睬芒里博士,我只好向芒里表示歉意,芒里反倒不怎么在乎,我想那是由于巴宗在学术界的地位比他高,他能够见到巴宗,就已经十分高兴的缘故。

  我们在巴宗堆满了新旧典籍的书房中坐了下来,当芒里博士想移开一叠放在一张椅子的书而坐在这张椅子之际,被巴宗大喝一声:“别动我的书!”吓得芒里连忙缩手,只好坐在地上。

  为了免除气氛的尴尬,我先取出那叠相片来,给巴宗看。巴宗接了过去,才看了三张,神情就很愤怒:“这是甚么?我对于现代的金属雕塑,完全不懂!”

  我忙指著照片:“你看这石台,周围的烛,这是一个神台,那堆东西,被当作一种神来崇拜!”

  巴宗哈哈大笑起来:“拜这些神的,一定是美国人。”

  我摇头道:“不是,是尼泊尔人!”

  巴宗又笑道:“美籍尼泊尔人!”

  我吸了一口气:“不是,地道的尼泊尔人。”

  巴宗向我望了一眼,又看完了照片:“你是在甚么鬼地方拍到那些照片的?”

  我道:“正确的位置,我也说不上来。首先是在离加德满都以东七十哩的一座古庙……”

  已宗立时接口道:“星其刹古庙,我三年前曾去考察过这座古庙,并且建议尼泊尔政府好好修葺这座古庙,这座古庙的历史,可以上溯到……”

  我连忙打断了巴宗的话头,因为我知道,一旦当他叙述起宗教的起源来,他可以滔滔不绝讲上好几小时,我忙道:“这些照片不是在那古庙拍来的,而是在古庙以北,约莫八九十里处,一座式样相当怪异的小庙中。”

  我说著,拿过了一张纸来,用笔画出了那间方方整整的石室的外状。巴宗瞪著我:“开甚么玩笑,我敢说尼泊尔全境内,没有这样的建筑物!”

  我苦笑著:“有的,在这间石室下,还有著七层地下室!神秘得很!”

  巴宗一味摇著头,当他摇头的时候,我却一直点著头,二人对峙半晌,巴宗才陡地向芒里道:“你看怎么样?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芒里博士受宠若惊,忙说道:“我也不知道尼泊尔境内有这样的建筑物,听来好像不可能!”

  巴宗“哼”地一声:“甚么好像不可能!根本就是不可能,是卫斯理的幻想,我早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芒里博士受了抢白,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说甚么。我道:“这根本不用争论,因为我到过那地方,曾经遇袭,再且被困在最下层的石室之中,那最下一层的石室,绝对不能有任何光亮!”

  巴宗忽然兴奋了起来,拍著大腿,叫道:“黑暗教!当地的土语是克达厄尔教!这个教的教徒崇拜黑暗,不能有光亮!”他停了一下:“不过我一直只知道这种邪教在印度南部有教徒,不知道在尼泊尔也有!而且,他们崇拜的黑暗之神,也不像堆烂铁!”

  我叹了一口气:“尼泊尔的种族之中,可有一族人数极少的?”

  芒里忙道:“有,喜马拉雅山上的耶马族,只有七百多人。”

  我道:“七百多?太多了,我是说,只有两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芒里瞪大了眼,答不上来,巴宗冷笑一声:“问他!他知道甚么!”

  芒里有一种忍无可忍之感:“巴宗先生,你也一样答不出卫的问题来!”

  巴宗陡地发怒了,大声道:“我怎么答不上来?我的答案是根本没有这样的庙!”

  芒里也生气道:“这样的回答谁不会?我也会,卫,根本没有这样的一族!”

  我看到这两个学者像是快要打架一样,连忙拦在他们中间:“这个族中的人,好像和尼泊尔国王有一定的关系,国王十分袒护他,甚至他杀了人,也可以逍遥法外,还可以在王宫之中,大吃大喝!”

  芒里听著我的话,睁大了眼,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大摇其头:“不可能吧!尼泊尔的国王是世袭的,受命保护尼泊尔的人民。但是现代国王,怎么可能保护一个杀人犯!”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和芒里、巴宗的会见,没有结果。我的疑问,他们两人完全不能给我任何解答。如果他们两个不能给我解答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甚么人可以给我答案呢?瑞典的斯干教授或者可以,但是我不能去找他,或许,和他通一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是东方宗教的权威。

  我并没有立时离开巴宗的住所,又耽搁了将近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中,巴宗翻著各种各样的神学书给我看,又和芒里不断争吵著,然后,他将那叠照片重重塞回我的手中:“你想来愚弄我,那决不会成功!你只好愚弄像他那样的人!”

  巴宗在这样说的时候,直指芒里博士。芒里愤怒得脸涨成了紫酱色。我唯恐他们两人真的会大打出手,连忙拉著他离开巴宗的住所。

  芒里博士和我一起回到了酒店,我又向他问了不少问题,可是都不得要领。而且看样子,他根本不怎么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我知道,要解开巴因和国王之间有甚么神秘联系的这个谜,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这个谜可能是一个连续了极久远年代的秘密,除了当事人之外,任何人不知道!送走了芒里博士,我开始准备离开。

  三天之后,我到了大吉岭,在那里,我住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之中,我不洗脸,不剃头,身上披著旧毛毡,除了吸食大麻,就是“冥想”。半个月下来,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嬉皮士,并且和其他的嬉皮士混在一起,和我最亲近的是几个日本嬉皮士。然后,一大群嬉皮士进入尼泊尔时,我混在里面,顺顺利利,到了加德满都。

  回到尼泊尔之后,我一刻也没有停留,便立即前赴那座古庙。我就是在那里遇到辛尼的。我再回到古庙的目的,当然是想找到辛尼。

  事情的顺利,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到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紧集在古庙的几百个嬉皮士正在举行一个他们的仪式,几十个人被围在中心,在做著身体极度自由伸展的动作,一方面则发出任意所之的呼叫声。这种情景,正常人看来,会吃惊,好在我见怪不怪,早已经习惯。在其余的人也在不住地发出呼叫声之际,我也叫著,一面留意火把光芒照耀下的所有人,一面想找一个人来问问辛尼的下落之间,我看到了辛尼。

  辛尼在那几十人之间,他十分容易辨认,因为他个子矮小,胡子不多。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拼命倦缩著他的身子,像是想将他自己挤成一团,口中发出“荷荷”的呼叫声。在火堆的火光照映之下,脸上的神情,极之痛苦。

  一看到了辛尼,我心中高兴莫名,挤过人群,来到了他的身边,辛尼像是完全不知道有人到了他的身边,仍然不住地叫著,拼命在缩著身子。本来我想大喝一声,令他清醒一些,立即开始盘问他。可是在到了他身边之后,我却改变了主意。我也开始大叫,在地上打滚,滚到了辛尼的身边,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后颈,将大拇指用力地压在他右颈的大动脉上。

  用力紧压颈旁的大动脉,使流向脑部的血液减少,是令人昏睡的有效手法之一。辛尼全然没有防范,我看到他无力翻著眼皮,呼叫声渐渐低了下来。

  在那样混乱的场合之中,全然没有人注意我的行动,我估计辛尼已经昏了过去,就放开了手,将他负在肩上,一面大声呼叫著,一面走了开去。一直到到了那座古庙的深处,一间充满了霉腐气味的小室之中,外面的喧闹声听不到了。这间小室,可能是原来庙宇中的僧人静思的地方,很合我盘问辛尼之用。

  我将辛尼重重摔在地上,再过去将门关上,小室之中一片漆黑,我点著一支烟,吸了一口,再用力在辛尼的头上,踢了一脚。

第四部:怪异莫名的“圣物”

  这时,我对辛尼的行动,十分粗暴,那是我认定了辛尼是杀人凶手,不必对他客气之故。

  辛尼在被我踢了一脚之后不久,就醒了过来。小室中十分黑暗,只有我夹在手上的那枝烟,有一点暗红色的光亮,而每当我吸一口烟的时候,才能模模糊糊看到辛尼正在挣扎著坐起身来。

  (很奇怪,在这时候,我突然不能遏制地想那深入地下七层的石室,那最下的一层石室,“绝对不能有任何光亮”。我不断地想:难道像如今这样,吸一枝烟的光亮都不能有?)

  辛尼在坐起身来之后,发出了几下呻吟声,我又吸了一口烟,看到辛尼站了起来。我已经在盘算著如何严厉地喝问他杀害柏莱的经过了。可是辛尼却比我先开口,而且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开口,语音之中竟然充满了欢愉,他叫道:“柏莱!是你!”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心理学家说,一个凶手,不论他生性如何凶残,当他想起行凶的过程时,内心总有多少自疚。这时辛尼这样叫我,分明是他将我误认为柏莱了,而柏莱死在他手下,他为甚么这样高兴?

  我还没有想出该如何应付这样怪异的局面,辛尼已向我走了过来,一面不断地说著话,语言极之兴奋:“柏莱,你成功了?那里怎么样?你答应过回来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辛尼已快来到我的身前了!我只好不住往后退著,同时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敷衍著他。在那一霎间,我突然想到,如果一直让他误认我是柏莱,我可能更易获知柏莱死的真相!

  辛尼在这时候所讲的话,听来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他一面向前走来,一面甚至不断地在重覆著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不住地道:“你知道这些日子来,我最想不通的问题是甚么?哈哈,头发有甚么用处?你一定已经知道了,人的头发有甚么用处?告诉我,头发有甚么用,你为甚么不说话,头发有甚么用处?你为甚么不说话?头发有甚么用处?”

  他奶奶的“头发有甚么用处”!

  我一直后退,直到了我的背脊踫到了小室的墙,已经退无可退了,我才陡地沉声讲了一句话:“离我远一点!”这句话果然有用,辛尼立刻站住了,而且好半晌不出声。

  隔了足有半分钟之久,辛尼的语调,突然又变得十分悲哀:“为甚么不让我接近你?你和以前不同了。你忘了答应我的事?”

  我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烟,这时,辛尼离我不很远,不到五尺。烟头火光闪亮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脸上那种疑惑、悲哀的神情。我唯恐他认出我来,忙将烟移开了一些。幸而看辛尼的神情,他像是正沉醉在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中,并没有注意我。

  我想,辛尼这个凶手,这时一定是在一种精神分裂的状态之中,要不他不会误认我是柏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大可以冒充柏莱的“鬼魂”,吓他一吓,好逼他吐露真相。

  所以我沉著声:“辛尼,不论我答应你甚么,你杀死了我,你是凶手!辛尼,难道你心中一点也不内疚?你杀死了你的朋友!”

  我自以为我这几句话,一定会起到一定的作用,辛尼可能会痛哭流涕,跪在我的面前忏悔一番,可是出乎意料之外,辛尼竟充满委屈地叫了起来:“你在说甚么?杀死?杀……死?”

  他在提到“杀死”这个字眼之际,像是这个词语对他来说,十分生疏,他根本不懂得“杀死”是甚么意思一样。接著,他又道:“柏莱,本来是该我去的,我争不过你,才给你占了先,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在说甚么!”

  “本来该我去的”、“我争不过你”,这样类似的话,在河滩上,发现柏莱的尸体之际,我也听到辛尼讲过,可是我一直不知甚么意思。这时他又重覆讲了出来,我还是不明白是甚么意思。

  我伸出手来,在他的胸前,指了一指:“你在我这里,刺了一刀!”

  辛尼立即道:“是啊,那一刀位置刺得多正确,你几乎立刻就停止了心脏跳动!”

  我这一生,可以说见过不知多少奇顽凶残的人,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如同辛尼那样,提起自己的凶残行为之际,竟充满了欣赏意味的人。我实在没有旁的话好说了,我只好加重语气,责道:“你杀了我!你是个凶手!”

  这一句话,倒收到了效果,话才出口,辛尼就迅速向后退去。我怕他再转身逃走,忙一伸手抓住了他胸前衣服。辛尼疾叫了起来:“你不是柏莱,你是甚么人?”他喘息著,然后又像充满希望似地:“你是柏莱派来的?我做错了甚么?你为甚么不断说我杀了他?”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我的心中,实实在在,感到了一阵悲哀。辛尼是一个疯子!他用刀刺进了柏莱的心脏,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

  我一手抓紧著他,一手取出打火机来,燃著:“辛尼,还认识我么?”

  辛尼盯著我,在这二十天来,我的样子改变了许多,可是他看了我不一会,就认出我来了!这一点,却又证明他的智力十分正常。当他认出我来之际,他挣扎了一下,不过我将他抓得很紧,他没能挣脱。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的汽球一样,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是你,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

  我仍抓著他,但是身子转了一转,转得辛尼背向墙,将他按在墙上。我道:“当然我不明白,所以我才千辛万苦回来找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为甚么要杀柏莱!”

  辛尼现出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说道:“我说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我杀了柏莱?你为甚么一直不停的用‘杀’这个字眼?”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好,那么请你告诉我,当一个人用一柄刀刺进了另一个人的心脏之际,应该用甚么字眼来形容这个动作?”

  辛尼眨著眼,好一会不出声,我熄了打火机,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我听得辛尼不住喃喃地道:“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

  我怒火不可遏制地上升:“算我不明白好了,我不需要明白,警方也不需要明白,法官更不需要,他们会定你的罪。”

  和上次我抓住辛尼而提到警方时一样,他又剧烈地挣扎起来,但这一次,他却挣不脱,而是被我推著他,一直向外走去。

  尽管辛尼一直在用力挣扎,而且大声呼叫著,可是我一直推著他出了古庙,来到聚集著好几百人的空地上,一直没有人注意我们。

  我一直推著、拉著、拖著辛尼向前走,花了将近一小时,才不过走出了一里多路,辛尼看来疲惫不堪,已经停止了挣扎,我也十分疲倦,可是仍紧抓著他。辛尼喘著气,哑声道:“如果我从头到尾,详细讲给你听,你会相信么?”

  我道:“那么要看你说甚么!”

  辛尼低下了头,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事情的开始,是一个叫巴因的尼泊尔人,向我和柏莱兜售古物……”我本来并没有打算真的听辛尼“从头到尾”地说他的经过给我听,只是想将他弄回加德满都去,将他交给警方,然后我再集中力量去调查巴因和国王之间的关系,以及弄清楚那个神秘的七层地下建筑,究竟是甚么来路。可是这时辛尼一开口就提到巴因。那真是极度意料之外的事情。

  巴因、神秘的雕塑和七层地下建筑以及他和国王的关系;辛尼和柏莱;我一直将之当成完全没有关连的两件事。直到听了辛尼的那几句话,我才知道两件事之间有关系!

  辛尼以一种十分无可奈何的目光望著我,我点头道:“你可以说下去!”

  辛尼道:“那一天,下午,我和柏莱在一起,一个叫巴因的尼泊尔人向我们兜售古物,柏莱忽然感到很有兴趣,甚至没有问那家伙是甚么古物,就答应了下来。”

  我道:“巴因没有告诉你那是甚么古物。”

  辛尼道:“没有,其实当时巴因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么古物,到后来,我和柏莱才知道那是甚么。”

  我忍耐著,不去立即追究辛尼为甚么要杀柏莱,问道:“那是甚么呢?真正的古物?”

  辛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真正的古物,和人类在地球上生活同样古老,那不知有多少年了……”辛尼望著我:“你猜那有多少年了?你猜,我们在地球上一代一代的延续生命,有多少年了?”

  辛尼又开始说疯话了,我撼了一下他的身子,辛尼像是如梦初醒一样:“我说到哪里去了?”

  我冷冷地道:“你讲到了人类远祖开始在地球生活,照你这样讲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讲到你和柏莱之间所发生的事!”

  辛尼道:“你不明白,你  或许你看了那件古物,你也会明白。”

  我心里动了一动,那件古物,是巴因偷走的“圣物”。死在巴因手下的那老者曾要巴因找回来,巴因说已经卖给了人,找不回来了,原来“圣物”是卖给了柏莱和辛尼。看来这件“圣物”对柏莱和辛尼以后的遭遇有极大的关系,反正辛尼说话有点语无伦次,那么,看看这件怪异的“圣物”,或许可以有助于解决我心头之谜。

  我点头道:“好,在甚么地方?”

  辛尼道:“我藏在……柏莱的身下。”

  我有点生气,这家伙,上次竟然完全不提起!辛尼也看出我在责怪他,忙道:“这是我和柏莱之间的秘密,我们答应过绝不过任何人提起的!”

  我嘲笑地道:“我要不要先对天发誓,你才带我去看那东西?”

  辛尼的神情很苦涩,摇著头:“一点也不好笑,先生,一点也不好笑!”

  我那时候也无暇去顾及他的态度,只是对我要办的两件事之间忽然有了联系而感到兴奋,我问道:“那个将古物卖给你们的尼泊尔人,你认识他有多久了?”

  辛尼愣了一愣,道:“我根本不认识他,柏莱也不认识他,只不过他来向我们兜售……”我挥了挥手,没让他再讲下去,因为听来,柏莱、辛尼和巴因见面的情形,和我第一次见到巴因相同。

  我一路监视著辛尼,又向前走出了几里,在那段时间中,辛尼一直抿著嘴不出声。走出了几里之后,我用大量的钞票,把一对驾车的英国夫妇引下车来,然后借了他们的车子,和辛尼疾驶向那个河滩。

  等到我们到了那个河滩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殷红的晚霞,映在积雪皑皑的高山上,反射出一种奇丽的光辉,令人觉得像是身在一个梦幻世界中。不过我并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风景,一到了目的地,就打开行李箱,找到了两件勉强可以用来掘土的工具,将一件抛给了辛尼,喝道:“快掘!”

  辛尼接过了工具,和我一起开始发掘。上次我走的时候,本来只是将柏莱的尸体草草掩埋了算数的,所以这时再发掘起来,十分容易,不消多久,就看到了柏莱的尸体。前后相隔还不到一个月,但由于掩埋得不够好,柏莱的身体,可以啃吃的部分,已全成了地鼠的食粮,只剩下了森森的白骨。而这时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来,雪岭上反射下来的那种冷森的光芒,映在白骨之上,看来有一股极度的凄凉可怖。

  等到看到了柏莱的骸骨之后,我特地向辛尼注视了很久,看他可有惭疚的神色,因为柏莱是他杀死的。可是辛尼却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放下了工具,和我两人一起拉住那条旧毡子,将柏莱的骸骨提了起来。在骸骨之下,另有一个方方整整的孔穴,在那孔穴之中,有一只黑漆漆的盒子。

  我向辛尼望了一眼,辛尼点了点头,我就跳进坑中,伸手去取那双箱子,那是一只金属箱子,十分沉重,用尽气力才能捧起来。这时,我看到辛尼的神情,有一种异样的紧张,口掀动著,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取了那铁箱之后,跳上土坑,辛尼已俯下身来,移开了那盒子的盖子  那盒子的盖子不是揭开来,而是向上的一面可以移开的那种。当他移开盒盖之际,我注意到,盒盖和盒边铸造得十分吻合,手工十分精巧,绝非粗糙的手工制品。

  箱盖打开之后,天色虽然已经早已黑了下来,可是我还是可以看到箱子中的东西。一刹那间,我实在无法明白那是甚么。

  一眼看去,箱中的方形东西,是由许多层薄层组成的,而且又那么沉重,十足像是俗称“火牛”的变压器,但是我立即发觉那不是变压器,而是另一种东西,因为在它的上面,有许多如同头发一样的细丝。这看来是很怪异的,各位不妨试想一想,一个变压器上,长满了头发,那是甚么形状?

  我又向辛尼看了一眼,辛尼有点双眼发直,盯著那东西。我道:“好了,这是甚么?”我一面说,一面企图抓住那些“头发”,将那东西提出来。可是我才一抓住了那些“头发”,辛尼陡地叫了起来,动作十分粗暴地推开了我的手,我看著他小心地将那东西捧了出来,放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块上。

  那东西整个捧出来之后,大约有半尺见方,他向我招了招手,然后在那东西的底部摸索著,突然“拍”地一声响,那东西生著“头发”的上半部,弹了开来,不知甚么原因,我一直用“头发”来形容那些细丝,或许是那些细丝,不但看来像头发,而且触摸上去,也完全像是头发的缘故。

  所以,这时那东西的上半部忽然弹了开来,在我看来,就像有一个人的头盖骨,忽然被揭了开来的感觉。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感觉,使人感到有一阵寒意。

  我已经来到了辛尼的身边,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到,那东西内部的情形。我更加无法形容那东西里面是甚么,我只好大致他说,那东西里面充满了极其微小、发光的晶体。

  那些晶体是发光的,颜色是蓝色、白色、黄色和红色,以一种十分迅速而有次序的方式,在不断闪动。我真正呆住了,因为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东西都不是一件“古物”,而是一件高度工业水准下的工业产品,看来就像是一具缩小的电脑,而且这“电脑”正在操作!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巴因卖给你的,就是这东西?这算是甚么古物?”

  辛尼吸了一口气:“是的,当我和柏莱打开了那箱子之后,我们也这样想,只当是上了巴因的当,不过我们也不打算追究,就随便将这箱子,放在我们睡的地方旁边。”

  辛尼说:“过了几天,我和柏莱将它拖了出来当枕头睡,那一晚,我和他,都做了一个梦。”

  我尽量保持耐心,听辛尼在讲著,一方面又细心观察那东西,但一样没有结论。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风吹上来,十分寒冷,我想提议辛尼到车中去继续他的叙述,但是我连说了两次,辛尼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我只好由得他,竖高了衣领,半转过身去,用背向著寒风。

  辛尼道:“做梦是每一个人都有的现象,我想,你也做过梦罢?”

  我本来想讥嘲辛尼几句的,但我看到辛尼的神态十分认真,是以虽然他的问题很蠢,我还是十分认真地回答他:“当然做过!”

  辛尼又道:“你可曾试过一个梦在醒了之后,梦境中的情形,完全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你真的曾经经历过一样?”

  我道:“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情形!”

  辛尼苦笑了一下:“你可曾试过和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完全一模一样的?当你要将这个梦讲给对方听的时候,对方可以和你每人讲一句,将整个梦境覆述出来?”

  我听完了辛尼的这个长问题,只好摇了摇头;“没有这样的经验。”

  辛尼叹了一声,掠了掠被寒风吹乱了的头发:“这是十分奇怪的经验,我和柏莱两人,都呆住了,认为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种巧合,当天我们讨论了一天,感到两人间相通的是我们都曾将头枕在这箱子上。”

  我点头:“你们又试将这箱子当枕头?”

  辛尼道:“是的,第二晚,情形和上一晚一样,我们做了同一的梦,而且梦的内容,也和上一晚相同。那梦的内容……本来我们绝对不信,可是一连七八晚,全是那样……”

  辛尼讲到这里,抬起头来,望著我:“在这样的情形下,你会怎么样?”

  我略想了一想:“你们如同被人催眠了,如果在那个不断重覆的梦中,有人吩咐你们去做甚么事,你们可能受了潜意识的催动,照吩咐去做!”

  辛尼很用心地听著,等我讲完了,还不出声。我吸了一口气:“你们梦见了甚么?是不是有人要你们杀死对方?”

  辛尼怔了一怔,显然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我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他立时明白了,他大摇其头:“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梦里根本没有柏莱,只是……只是十分奇特的”

  我在等著他将他和柏莱共同所做的梦的内容讲出来。可是辛尼却突然住了口,望著我,说道:“没有用的,你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我向你说梦的内容,你决不会相信。最好的办法是你自己……”他说到这里,用一种徵询的眼光望我。我虽然急于知道辛尼和柏莱怪梦的内容,因为我可以肯定,柏莱的死、辛尼的种种不可解释的怪行动,都和那个梦有关。可是我也同意辛尼的提议,我要亲自去经历一下那个梦,那比由辛尼来叙述好得多了!

  我想了一想:“将这箱子当枕头,就一定会有同样的梦?”

  辛尼答道:“至少我和柏莱是那样,因为事情实在……太离奇了,所以我们没有另外找人试过!”

  我将那东西有“头发”的部分合上,又将之放进铁箱中,双手捧著箱子,向车子走去。辛尼很顺从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们一起上了车,由我驾车,驶回加德满都去。在途中,我向辛尼道:“你见到我,竟以为我是柏莱复活了,那是为了甚么?”

  辛尼的回答很简单,但也是不可捉摸的,他道:“因为柏莱答应过回来找我的!”他显然也留意到了我不解的神情,是以立时又补充道:“等你也做了那个梦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我没有再问,看了看身边的那个箱子,专心驾车。我说“专心”驾车,意思是我尽量克制著自己的思潮,不去想别的。而事实上,我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以致车子居然安全驶进了加德满都的街道时,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竟然如此顺利!

  我将车停在一家酒店的门口,示意辛尼捧著那双箱子,一起走进酒店大堂去,我来到柜前,问职员要房间,同时又要打电话通知那对英国夫妇,来取回他们的车子。正当我在办手续之际,我突然听到酒店的大堂之上,传出了喧哗声来,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叫道:“喂,我们是讲好了的,银货两讫,你买去的东西,不能退货的!”

  我立时转身看去,我看到了巴因。

  巴因仍然穿著我在王宫见到他时的那套华丽的衣服。不过显然自从那一天起,他一直将这套衣服穿在身上,没有脱下来过。所以衣服尽管华丽,却已肮脏而皱得厉害。他正在不住后退,在他面前的是辛尼。辛尼的双手仍捧著那只铁盒,正在走向前去,显然是想向巴因讲一些甚么,而巴因一面后退,一面仍在叫著:“不能退,就算我愿意,我也没有钱退给你!”

  由于巴因不断这样说著,使我对发生的事有一定的了解。我知道,一定是辛尼在等我办手续的时候,看到了巴因。辛尼可能有甚么话要问巴因。所以向巴因走了过去。而当巴因看到辛尼之际,也立即认出了辛尼手上的铁箱,是他卖出去的“古物”。巴因一定以为辛尼上了他的当,想来找他麻烦,所以才一面后退,一面大叫“不能退货”。

  我当然知道辛尼绝不是想向巴因“退货”,但是巴因的反应如此奇特,至少使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巴因自己也不知道他卖出去的古物究竟是甚么东西!

  这时,我的处境十分尴尬。巴因是我要找的人,这时在这里见到了他,正求之不得,应该立时扑出去将他抓住。但是,我又是国王亲自下令“请”出去的人,国王将我“请”出去,巴因是一定知道的,我一露面,事情就有麻烦了。

  正当我举棋不定,在设想应该如何做才好之际,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巴因后退,大声叫著,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而巴因的神态看来也更慌张。辛尼仍然在向他走去。巴因一见到那两个保安人员,神情更是慌张,陡地大叫一声,不再向后退了,反而向前直冲了过去。

  巴因向前一冲,那两个保安人员立时出手去抓他,可是一下子没抓著,反倒令得巴因的动作更加慌张、迅速,他猛力一下,撞在辛尼的身上。

  辛尼发出了一下呼叫声,被他撞得身子陡地一侧,双手捧著的那只箱子,跌了下来。由于巴因的横冲直撞,酒店大堂中顿时乱了起来,我一看到那铁箱子跌在地上,就知道事情很糟,忙向前走了过去。当我来到辛尼身边的时候,看到辛尼失魂落魄地站著,双眼盯著地上。

  在他的脚下,那铁箱子已经跌了开来。箱子中那不知名的东西,也跌出了箱子,而且散成了两半,那带有“头发”的一半,正迅速地爆出很多小火花,以及发出“拍拍”的轻微爆炸声。另一半中的许多小晶体,也都散落在地上。不断发出的火花,这引起了另外一个保安人员的注意,那保安人员大声喝著:“喂,这是甚么东西?”他一面叫,一面奔了过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非当机立断不可了!我立时伸手拉住辛尼的手臂:“快走!”我拉著他向前疾奔出去。这时大堂中的混乱更甚,我和辛尼轻易地奔出了酒店,转了一个弯,才停了下来。

  辛尼的神情十分沮丧,他望著我,喃喃地道:“完了!完了!不论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我了!”

  当我一看到箱子中那不知名的东西损坏之际,我已经知道,辛尼和柏莱曾经历过的那个梦,我没有法子亲身去体验了。但是在同时,我也相信了辛尼所说,他的确曾经有过一个怪梦。不然,他不会如此肯定,如此有信心。

  所以这时反倒是我去安慰他,我拍著他的肩:“不要紧,只要你将事实毫不保留地告诉我。不论事情多么荒谬,我都可以接受。”

  辛尼不出声,低著头,用脚尖踢著路面:“都是我不好,我见到了巴因,想问他再要一个同样的古物,谁知道他忽然发起神经来……”

  我摇头道:“我看连巴因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这别去管他了,你和柏莱所做的梦……”

  辛尼抬起头来,望了我半晌,才道:“本来我想等你自己去体验这个梦,但现在……”他像是在考虑该如何措词,我也不去催他,又过了好一会,他才道:“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经历,我尽我力量来说,那真是十分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真的。”

  我道:“我相信你。我们一面找个地方休息,你一面讲述你的遭遇。”

  辛尼点著头,我和他一面向前走著,辛尼就开始了他的叙述。

  当我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呆住了,我实在无法相信他所讲的是事实,我要用极大的克制力去阻止自己不去打断他的话头。等他讲完之后,我像是整个人在梦幻中,和他一起不知在街上兜了多少个圈子,才答应了一个尼泊尔人的兜搭,到了那尼泊尔人的家里,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当我们两人在一间狭小的房间中,坐在粗糙的毛毡上之际,辛尼问我:“你有甚么感想?”

  我脑中十分混乱,过了好半晌,我才道:“我还想从头到尾,再听一遍你的叙述。”

  辛尼道:“为甚么?你不相信?”

  我吸了一口气:“辛尼,你应该知道,你刚才所讲的一切,全然是在人类知识范围以外的事情有,我绝不是不相信,只不过希望再听一遍,好将你所讲的事,加入我自己的想法!”

  辛尼默默地点了点头,取出了一包大麻烟来,递了一支给我,我们一起吸著。大麻有著高度的镇定作用,可以使人的时间观念变得缓慢。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叙述起一件复杂的事情来,就可以更加从容,更加详尽。

第五部:第一个怪梦

  辛尼又开始讲他的经历,以下就是他的经历。为了使各位更容易接受他所讲的,我保留了他的第一人称,那全然是他讲的话、他的经历。请各位注意,以下引号中的“我”是辛尼,括弧中的是我的反应。

  “我和柏莱,付了不少钱给巴因。因为巴因一再宣称他卖给我们的是真正古物,古老得完全没有人可以说得出这件东西的来历和年份,而且,就算在王宫里,也找不出同样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买下来。而当巴因将那东西交给我们之后,他就一溜烟地走了。那东西  你也看到过,根本不知道是甚么,柏莱和我都知道上了当,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

  “柏莱的脾气很古怪,他几乎没有别的朋友,除了我。我们和别的人虽在一起住宿在那个古庙之中,但不和别的人来往,只是在其中一问十分破败的小房间中,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没有甚么可以多说的,我们怎么会用这个箱子当枕头的,我也记不清了,当我们发觉上当之后,就一直将它放在房间的一角,那天晚上临睡,柏莱将箱子拖了出来,躺下来之后,我们就将它当枕头。那箱子你是见过的,我和柏莱,一人睡一边,谈话也很容易,和平常一样,大麻使我们渐渐进入睡乡。平时我们很少做梦,可是这一晚的情形却不同。

  “我再一次强调,以后,接连十晚左右,我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所做的梦,完全一样,到了后来,甚至是在梦境之中,我也可以凭自己的记忆连下去。梦的开始,是我到了一个地方。

  “我说过,这个梦境是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一开始就不能。我只能说,我到了一个地方。可是那很不确切。因为我根本不在那地方,只不过我感到我到了这个地方,我应该怎么说才好呢?这样你或许比较容易明白一点。就像身在一个四面全是银幕的电影院中,你身子的四面,全是一个地方的景物,你是不是有身在那个地方的感觉呢?而事实上,你并不在那个地方。

  (有点明白,可是不很容易了解。)

  “我到了那地方,那是甚么地方,我也说不上来,好像是一间房间,我应该说是一个空间,充满了柔和光芒,看不到其他甚么,不过我感到有人,开始,我只是感到有人,并没有看到甚么,到后来,才依稀有几个人影坐著。

  “我可以听得很清楚,听到人的讲话声。这又极难形容,我听到的那种语言,我以前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可是我却完全听得懂  或者我不应该说听得懂,而是这种声音一进入我的感觉之中,我就明白了它的意思。又或者根本没有声音进入我的耳朵,只是忽然有了他人的意念灌入了我脑中的感觉,你明白么?

  (还不很明白,不过就当辛尼听到有人讲话就是了,重要的是他究竟“听”到了甚么!)

  “我首先听到一个声音说:‘最后的决定是甚么,大家有了结论没有?’然后是一阵寂静,又是另一个声音说  其实所有声音都是一样的,而且根本可能没有声音,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

  (不必那么详细了!另一个声音说甚么?)

  “另一个声音说:‘有了最后的决定:将那些人驱逐出去,不能容许他们再留在我们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将他们遣走,愈远愈好!’又有人说:‘问题是将他们送到甚么地方去好?’那个声音道:“是的,以前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地方,所以方案一直耽搁了下来。现在我们找到了一个所在,不算是很理想,他们在那里,勉强可以生活下去。’

  (不明白,那真像是梦呓,不过只好耐心听下去。)

  “第一个声音像是主持人,他们一定是在开会讨论甚么,我就称那一个声音为主持人,使你容易明白。(点头,如果编号,更容易明白。)

  (主持人的声音道:‘甚么地方?’一个声音道:‘是一颗十七级发光星的卫星,有大气层,由于大气层不够厚,所以受发光星本体的影响相当大,温度的差异也很大,最高可能达到超百分之八十二,最低是负超百分之一百零四。’

  (不明白,这是甚么温度计算法?)

  “主持人道:‘那不行,这种温度,不能适应,会引起大量的死亡。’一个声音道:‘可以教他们怎样去适应。让他们向这个星体上原有的生物学习。那个星体上现存的生物,为了适应星体上的温度,身上有很厚的毛。’主持人道:‘我们无法令他们的身上长出御寒的厚毛来,那只好教他们用厚毛来加盖他们的身体。高温度方面倒勉强可以生存,气层中的需要部分怎么样?’一个声音道:‘五分之一,少了百分之五十,可以生活,不过会变得迟钝和活力不足。相对湿度只有短暂时间和某些地区,才是最适合的,大多数情形下,会感到不舒服!’

  (这是说甚么地方?那个“十七级发光星的卫星”是甚么地方?)

  “主持人道:‘那也无法可施,这是最仁慈的办法了,他们绝不能留在这里!那地方的食物怎样?’一个声音道:‘很足够,当然要看他们怎样去利用。’主持人像是舒了一口气,又隔了一会,才又道:‘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是不是保留他们的头发?’

  “我已经讲过,我其实并不是真正听到有人讲话,只是感觉到了有声音进入,就有意念在我脑中产生。所有的意念都根据感到的声音而来,我可以充分明白,唯有‘头发’这个词,我感到很模糊。当我和柏莱讨论的时候,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我们又找不到其他的意念。那些人在讨论的,一定是关于头发的问题,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可是我真不懂,头发有甚么重要?听辛尼讲到这里,我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概念,那是一个会议,会议在讨论的是如何将一群不受欢迎的人送到另一个地方去。然而我不知道那是何时何地的一个会议。是十六世纪英国将罪犯送到澳洲去呢?还是十九世纪俄国将罪犯送到西伯利亚去?还是二十世纪中国将罪犯送往黑龙江?)

  (另一个声音道,‘我们的形态由遗传因子决定,外表无法改变,他们的外形,只好维持和我们一样。或许在很长久以后,会因为他们那个生活环境而在外形上有轻微的改变,但是决不会改变得完全不一样,他们将仍然有头发长出来。不过,我们可以使头发的功用,完全消失,这一点是做得到的。’主持人道:‘好,就这样。’

  (头发的功用?头发有甚么特殊的功用?真是愈来愈莫名其妙了!)

  “到这时候,我看到了人影,大约有七个,七个朦胧的人影,和我们常见的人是一样的,有著很长的头发。

  “在我看到人影的同时,又看到在这个空间的一个特定范围之内,看到了一大批人,很多很多,我简直不能说出究竟有多少。至少有上万人聚集在一起,才能给人以有那么多人的感觉。

  (大规模的罪犯遣徙,那是在何时发生的事?历史上好像并没有这样的记载!)

  “主持人继续道:“头发的功能消失,他们的智力,会降低到接近白痴!’其余的人沉默了片刻,一个声音才道:‘情形大抵是这样,但是遗传因子不可能全部消灭,一代一代传下去,遗传因子有突变的机会,以后的情形如何,我们也无法估计。而且,遗传因子的记忆部分,也无法完全消除。’主持人像是有点吃惊:‘他们会记得这里?’一个声音道:‘不是记得,而是一种极其模糊的印象。’

  “主持人叹了一声:‘这是另一个难题,如果他们有印象,就一定想回来,而我们的目的是不让他们再回来,除非他们之中有人忽然变得能适应我们这里的生活,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一个声音道:‘其实不要紧,那地方,那十七级发光星球的光线中,有过度的辐射,使生命变得短促。而且他们的头发又没有了原来的功能,他们就无法突破时空的限制,尽他们用旁的方法好了,都无法达到目的。

  (又是“头发的功能”,头发有甚么功能?头发长在头壳之上,有甚么屁功能?任何人将头发剃得精光或是将头发留得三尺长,对这个人的生活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头发有甚么用?)

  “到这时候,有一个在这以前未曾发过言的声音道:‘照各位的意思是,将他们送走,就完全不管了?’这个人讲了这句话之后,是一个长时期的沉默,然后是主持人问:‘你有甚么提议?’那个声音道:‘我提议,经过若干时间之后,我们这里,可以派人去察看一下。正像刚才所说,如果他们的后代,一代一代传下来,其中有可以适合我们生活的,就应该让他们回来!’

  “又是一阵沉寂,主持人道:‘这相当困难,他们全经过详细检查,证明有极强烈的罪恶因子,你想甚么人能担当这样的工作?’那个声音道:‘我们可能训练几个人,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几个人,可以担当这个工作。’主持人道:‘这是一项极艰难的工作,那几个人是志愿者?必须知道,将他们送到那地方去,在那些人的中间生活,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根据我们的估计,智力逐步恢复之后,罪恶的意识,绝对会在善良的意识之上!’

  “主持人说:‘那时候在那个地方会有多少人?你只派几个人去,是不是太危险了?’那声音道:‘当然危险,可是我们应该这样做,让有资格回来的人口来。我已经在训练四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独生儿子。’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才又是主持人的声音:‘好,你的方案被接受了!到底将他们放逐出去是不得已的,那地方并不适宜生活,我也相信若干年后,总会有一部分人有资格回来的!’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又是那主持人的声音:‘让我们去看看这些人的情形。’”

  辛尼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各位一定记得,辛尼向我将他的梦境,叙述了两次,每一次,他都是讲到这里停下来的,而且,两次停下来之际,脸上都现出极怪异的神色。

  当他第一次叙述到这里而停下来之际,我并没有去催他,因为我需要时间去“消化”他所讲的一切。辛尼所讲的一切,我几乎是一字不易地记录下来了,各位自然也可以看得出,他的“梦”,的确是很难“消化”的。

  这算是甚么样的梦呢?在他停顿下来之前,他甚至甚么也没有看到,“只见到了一些人影”,而他的梦中却听到了许多对话(那是一个会议正在进行)。会议的内容是要将一批人(多半是罪犯),送到另一个地方去,那是一种遣戍。被遣戍者要去的地方,并不适宜生活,只是勉强可生存。而且,罪犯(假定是罪犯)在被遣戍之前,还好像要经过某种手术,使他们的智力减低,以变得类似白痴。而这些会议的参加者之中,意见也很不同。他们肯定在若干代之后,被遣戍者的智力会渐渐恢复  但无论如何不能恢复到原来的程度。

  于是,在会议的参加者之中,有一个人特别仁慈,考虑到了若干年之后,遣戍者的后代之中,有若干人可能完全和他们祖先不一样,罪恶的遗传减少到了零,他就主张这些人应该可以回来,而不是完全放任不管。所以他主张派人到遗戍地去,择善使归,这个人甚至已决定了派四个人去做这件危险的工作,而这四个人是志愿工作者,其中的一个是提出这个主张的人的独生儿子。

  当我将辛尼的叙述,好好想一遍之后,我得出的印象就是这样。而在那一刹间,我突然起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我模模糊糊地觉得,辛尼讲给我听的那个“会议”中的对话,我好像十分熟悉,并不陌生。尤其是提这个主张的人的独生儿子这一节,我更不陌生,但在当时,我完全想不起我这种熟悉的印象是从哪里来的。当时,我想了大约有十分钟,辛尼也停了有十分钟,直到我已经有了一点概念,我才问道:“梦完了么?”

  辛尼道:“没有。”

  我没有再催他,于是,隔了一分钟左右,他又开始讲述他的梦境。

  “当那主持人说了要去看看那些人的情形之后,我也看到了那些人。那些人,至少有上万人,从一个球形的白色建筑物中列队走出来。那座白色的建筑物,一共有七道门,每一道门中都有人走出来,这些人的行动,很有次序,排著队,走向前,他们各自走向一个……一个十分奇怪的东西,那东西,像是一枚橄榄,放大了一亿倍,这些人就陆续走进去。

  “我看得很清楚。你想那些人的样子是怎么样的?和我们一样,就像是你和我,身形比较高大。令我最难忘的是他们的神情,几乎每一个人全一样,双眼发直,一点表情也没有,那种神情,当我和柏莱讨论的时候,一致认为那是白痴的神情。而上万个白痴,一齐列队在向前进,这……这实在十分骇人。

  (那真是很骇人!)

  “更奇怪的是,这么多神情呆板的人,完全是自己列队在向前走,我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可是在空地的远处,却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在游荡。甚么样的动物?我完全说不上来,有的像牛和马的混合  简直一半是牛,一半是马,有的是狗和马的混合,总之太奇怪了!

  (一定真的太奇怪了,奇怪到了超乎辛尼知识范围之外的程度,所以他才无法确切他讲出来。)

  “然后,最怪异的事情来了,那些像是极大的橄榄一样的东西  至少有五百公尺长,在所有的人全登上去之后,突然发出极其惊人的巨响,发出耀目的火光,冲天而起,飞走了!

  “在这种震耳欲聋的声响和火光之中渐渐消失之际,我又听到了主持人的怪声,他像是对另一个人在说话:‘你准备甚么时候实行你的计划?’那人道:‘十二个循环之后。’主持人道:‘你估计那时候,他们的变化已经传了多少代了?’那人叹了一口气:‘至少一万代以上了!那里的时间和这里不同,而他们又无法克服最后的一关。是你下的命令,他们的头发的功用已经永远消失!’

  “主持人的声音也有点无可奈何:‘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会议决定的。其实,我们也已经算是够仁慈的了!’那人沉默了半晌,像是并不表示同意,然后才又道:‘志愿前去做这危险工作的四个人,去的时候,会照我们在这里同样再生的方式进行。’

  “卫先生,请你注意,以后发生在我和柏莱身上的事,和这句话有极重大的关系,这个人提到了‘再生’这两个字。当时,主持人又道:‘愿他们成功!我们克服了死亡这一个难关,算来也有二十个循环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我们的科学家对那批人的解释。那批人死亡之后,就甚么都没有了?’那人道:‘不是甚么都没有了,死亡之后,和我们未曾找到再生方法前一样,是在一种虚无缥缈的境界之中,无法重新找到生命。’主持人没有出声,只是‘嗯嗯’两声,从此就没有了声音,而在那时,我也醒了!”

  辛尼后一段的叙述,听来更令人难懂,我想了一会,发现他的叙述,和柏莱的死,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在暗淡的灯光下,我用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辛尼叹了一口气:“卫先生,我一连七八晚,都做同样的梦,但是柏莱却和我不同。”

  我有点恼怒:“你不是说,柏莱的梦,和你的一模一样么?”

  辛尼道:“是,开始有了那个梦之后,我们每次在梦醒来之后,就详细讨论这个梦的内容。那是一个极其异样的梦。你只是听我说,可能还感觉不了亲历这个梦境时的那种震慑的感觉。在连接七八天之后,那天,我出去买食物,柏莱一个人留在古庙中。那时我们对这件古物,已经十分重视,所以才留下一个人看守。”

  我吸了一口气,辛尼继续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柏莱紧紧地抱住那东西,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难以形容的光彩来。我从来也没有看到他那样高兴过,他一见我回来就叫道:‘辛尼,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我有点莫名其妙:‘你明白了甚么?,柏莱用力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道:‘辛尼,很对不起,在你离去的时候,我又使我自己有了一个新的梦。’”

  我闷哼了一声:“辛尼,你的意思是,柏莱对你不忠?他使用了那东西,使他自己获得了一个新的梦,而这个梦的内容,你不知道。”

  辛尼并不理会我话中的暗示,因为我一直认定辛尼为某种原因而杀了柏莱,如果柏莱的行为,惹得他生气,这正是原因之一!

  辛尼摇著头:“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我只是问:‘又有甚么新的梦了?’柏莱的神情和语气,兴奋到了极点,他反问我:‘你可知道那批被赶走的是甚么人?’我摇著头,柏莱几乎是狂叫出来的:‘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就是他们的后代!”接著,他抓住了我,用力摇撼我身子:‘辛尼,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你帮我一下”奇怪得很,当时我突然也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道:‘为甚么我们不一起回去?’柏莱说道:‘不行,只能一个去。’我接连说了三次我要先去,可是没有用,我是一直争不过柏莱的,只好让他。”

  我皱著眉,柏莱说“我们就是那些人的后代”,“我们”,当然不仅指他和辛尼。因为那些人,照辛尼梦中所见,至少已有上万人,后代怎么会只有两个,但是,这“我们”又是甚么意思呢?

  我在想著,辛尼又道:“柏莱原来早有了准备,他取出了一柄刀来,指著自己的心口:‘你是学过解剖学的,在我这里刺一刀,愈深愈好。’卫先生,当时我的反应和你一样,我叫了起来:‘你叫我杀你?’柏莱却哈哈大笑了起来:‘辛尼傻小子,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会死,我已经知道怎么回去,回去了之后,我就不会死,你忘了我们在梦中听到的,再生!生命一直延续,死亡早被克服!’我握著柏莱硬塞在我手里的利刀,还是迟疑著下不了手。”

  我心中极乱:“后来你终于下手了!”

  辛尼道:“是的,我终于下了手。当时,柏莱的神情焦急而兴奋:‘你刺我一刀,使我能够尽快地脱离自己的肉体。肉体没用,只不过像是房舍!一个人搬出了一间旧屋子,才能够搬进新屋子中,你明白吗?唉,你不明白,我已经明白了!赶快,小子,赶快,再迟,这东西只怕会失去作用了。’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指著巴因卖给我们的那东西。由于他的神情是如此之急迫,而且他的话又是这样的恳切……”

  我不等辛尼讲完,就道:“这不成理由,他如果要抛弃……肉体,大可以自杀。”

  辛尼道:“是的,我也拿同样的话问过他,柏莱的回答是:‘当然我可以自杀,可是如果有人帮助我,用最快疾的方法抛弃我不要的东西,何必再找麻烦而慢的方法?辛尼,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告诉你一切,而且和你一同回去,这真是太有趣了,我们竟然一直未曾想到过,人的头发有甚么用处,哈哈!’他一面笑著,一面催我下手,于是我就……我就……”

  我道:“你终于就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辛尼望著灯光,喃喃地道:“是的,我还照他的吩咐,将那东西埋在他的身体下面,这之后,我就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我……我……”

  他说到这里,用一种十分伤感的眼神望著我:“一直到现在,我甚至连人的头发有甚么用处也不知道。”

  我这时,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神情之中,一定充满了悲哀。因为辛尼的这个问题是如此之幼稚。这可以证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他所说的一切,可能也全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好气地道:“头发有甚么用?头发,是用来保护头部的,小学生都知道!”

  辛尼忽然笑了起来:“小学生可以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不过我相信以你的知识程度而论,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答案,你知道人的头骨有多厚?”

  我仍然没好气地道:“将近一吋,而且极硬而结实!”

  辛尼道:“是啊,人的思想集中在脑部,脑是人体极重要的组成部分,保护脑的责任,由厚而坚硬的头骨来担任。人类一直到十八世纪,才找到凿开头骨的方法。既有了那么稳固的保护者,还要那样柔软的头发来干甚么?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一点?”

  我无法回答辛尼的这一个问题。的确,我以前绝未想过这一问题,头发用来保护头部,这是自受教育以来就根深蒂固的一个印象。而事实还在于,头发除了保护头部之外,的确是甚么用处也没有了,一个人,有没有头发,完全无关紧要。

  在我沉默期间,辛尼又问道:“难道你也没有留意到头发的长度,和它所谓‘保护头部’的责任不怎么相称么?人的头发,从出生到成年,可以长达八十公分。几乎等于一个人体体高的三分之二!任它披下来,不单可以保护头部,而且可以保护背部和臀部了,哈哈!”

  我被辛尼笑得有点气恼,大声反问道:“那么你说头发有甚么用处吧!”

  辛尼摇头,道:“我现在不知道,柏莱一定知道了,不过他还没有回来告诉我。卫先生,在我的梦中,我听到梦中人的对话,也不止一次提到头发、头发的功用。它们一定有用处。我是学医的,深知人体结构之精密,决不容许有无用的东西存在,可是头发,那么长的头发,一点用也没有,于是只好却硬加给它一个用处:保护头部。”

  我没有再出声,辛尼的话,听来倒也不无道理。头发有甚么用处呢?为甚么人的头上,要长出那么多、那么长的头发来呢?一般人对于头发的概念,不容易想到头发有将近一公尺长,那是因为人一直在将它剪短的缘故。如果任由头发生长,除非是由于病态,不然,人的头发,就可以长到将近一公尺!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思绪也被辛尼弄乱了,我用力摇了一下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个无聊的问题。而辛尼在这时,却又充满了神秘的俯过身来:“你一定更未曾注意到另一个怪异的现象!”

  听到“怪异的现象”,我精神一振,以为他有甚么惊人的话要说出来!谁知道他说的,仍然是有关头发!他道:“地球上的生物有多少种?几十万种,几百万种,可是只有人有头发,只有人在头部生有可达体高三分之二的毛!而且这种毛的组织是如此之奇妙,每一根头发都是中间空心的,有极其精密的组织!它本来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功能,只不过功能被停止了!”

  我只好不断地眨著眼,辛尼却愈说愈起劲:“虽然柏莱没有回来告诉我一切详情,但是我也可以料到一点,卫先生,那十七等发光星的卫星,就是地球!”我陡地震动了一下,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是甚么缘故来,我竟自然而然地顺著他的语气道:“你梦中所见的那个地方……”

  辛尼的神态更诡异神秘,声音也压低了许多:“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回去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地方原来的名称是甚么,但是在地球上,尽管人类的语言有所不同,对那个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天堂!”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辛尼仰了仰身子:“而且,多少年来,地球上的人,一直想上天堂,甚么方法都用尽了,甚至有人想造一座塔,顺著这座塔爬到天堂去!”

  一听到辛尼讲到“甚至有人想造一座塔,顺著塔爬到天堂去”,我心中恍然了!

  我恍然明白了何以在听辛尼的叙述之际,会有“熟悉”的感觉。那是宗教上的故事!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我不禁哑然失笑。在我脑中涌起更多名词来:“罪恶”、“拯救”、“唯一的儿子”等等。

  我登时觉得心情轻松,而且绝对肯定辛尼是个神经失常的人。嬉皮士常和宗教发生关系,喜欢“冥想”,他一定是宗教的狂热者,而在脑中夹缠著混淆不清的许多概念,所以才有这样的“怪梦”,而生活在混乱的幻想之中。

  在隔了相当时日之后,我对于当时会下这样草率的决定,觉得很奇怪。因为至少巴因出售的那个“古物”,我就不能解释是甚么东西。但当时我这样决定,当然有理由。我给辛尼的话,弄得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有了可解释的理由,当然不会放弃。就像一个在大海飘浮的人忽然见到了有船驶来一样,第一反应一定是爬上这艘船去,谁还会去研究这艘船属于甚么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