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顺著这条路想下去,对于辛尼对我说过的那些东西,自然不再放在心上,我心中已有了打算,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也该睡了!”

  辛尼眨著眼,好像还很想和我讨论他讲的一切,我却已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

  辛尼神情很失望:“真可惜,那东西跌坏了!不然你一定会做同样的梦!你既然对一切全那么好奇,一定可以找出点道理来的!”我随口敷衍著,装出倦极欲睡的样子,睡了下去。辛尼已躺了下来。但是他在躺下之后,似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巴因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东西?我本来想向他再买一具的,他却不知害怕些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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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竭力忍著笑,巴因为甚么要害怕?这道理很简单,巴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不知甚么东西,放在一只旧铁盒之中,骗西方游客说是“真正的古物”。骗子突然之间遇上了被骗人,哪还有不害怕的?

  辛尼又喃喃自语了许久,但是我没有留意他在说甚么,而我却没有睡著,只是在维持极度警觉的状态下尽量争取休息,因为我怕他逃走。

  天亮之后,辛尼睡醒,我和他一起离开了那家尼泊尔人家,骗他道:“我们再去找找巴因看,看他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古物!”

  辛尼显得十分高兴,一步不离地跟著我。我先带著他兜了几个圈子,然后在一家酒店的大堂中,吩咐他暂时等著,我找到了酒店的职员,向他要了电话簿,查到了一间精神病院的电话。

  我昨晚就已经决定,我不将辛尼送给当地的警方,最好是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去。辛尼有时很清醒,他会讲出他家人的地址,医院方面和他家人联络,接他回去。

  我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告诉他们有这样的一个病人,我会送他来接受检查。医院方面支吾了半天,一个电话至少有十个人听过,最后才转到了一位负责医生的手上。我只是将我自己的论断,大致讲给那位医生听。我并没有说出辛尼曾经一刀刺进另一个人心脏这件事,只是告诉那医生,当辛尼的幻想太丰富时,他可能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

  那个医生总算接纳了我的要求,我放下电话,和辛尼找了一个地方,吃了一餐饱,然后和他信步走向那家精神病院。

  可怜的辛尼,即使来到了医院的门口,仍然完全不曾觉察我的阴谋。

第六部:在南美洲发生的非常事故

  事后,我想起来,那真是极卑鄙的阴谋,欺骗了一个完全相信了我的人!

  我和辛尼才一走进医院的建筑物,就看到一个中年医生带著两个壮汉走了过来。我走前几步,问明了那医生的名字,就向身后的辛尼摆了摆手,那两个壮汉直冲了过去,将辛尼抓住。

  辛尼直到这时,才明白发生甚么事,他被那两个壮汉拖开去时的那种神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脸上,有过这样愤怒的神情。他一面挣扎著,一面叫道:“无耻,卑鄙!你太罪恶了!罪恶!罪恶!就是因为罪恶,我们才不得不生活在地球上!你的罪恶,代表了世人的罪恶,不应该得救!全不应该得救!”

  辛尼一面狂叫著,一面被那两个壮汉拖了开去。那医生向我摊手:“你的朋友比你所说的情形,要严重得多了!”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他有时候很清醒。如果你们这里设备和人手不足的话,可以和他家人联络,送他回去!”

  那医生点著头,又叫我留下我的记录。我随便捏造了一个假名字,敷衍了过去,离开了医院。

  离开了医院之后,我也不将辛尼对我的詈骂放在心上,反而觉得已经解决了一件事。剩下来的,只是再找到巴因就可以了。

  而我相信,巴因一直还在加德满都,可能还在继续他的“出售古物”的勾当。只要到游客常到的地方去找一找,应该可以找到他的。

  最多游客出没的地方当然是酒店,而且,我也想到我第一次来往的那家酒店去问一问白素是不是曾和我联络过。白素走得那么急,南美那边,利达教授不知道又遇到了甚么怪事?

  我经过了几家酒店,略为停留了一下,没有看到巴因。等我来到那家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天黑了。

  我才走近柜台,酒店的职员就认出我来了,他用十分奇怪的眼神望著我:“先生,上次你跟著御前大臣离去之后,就通知退房,原来你认识御前大臣!”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个中年人,是尼泊尔国王的御前大臣。我含糊其辞地回答了几句:“可有我的信、电报,或者甚么的?”

  那职员连声道:“有!有!有一个长途电话,我们录了音,是南美洲打来的,请等一等。”

  对尼泊尔这个地方的人的办事效率,不能苛求。我一听得南美洲有长途电话打来,知道事情绝不寻常,当然急想听到电话的录音。可是“请等一等”,就等了将近一小时,且等得我无名火起,才看到那职员拿了一卷录音带来,我伸手想去取录音带时,职员却伸手向我索取几乎可以买一架录音机的代价。

  我急急付了钱,才想起没有录音机是听不出带上讲些甚么的,我再问他要录音机,他回答的还是那句话:“请等一等!”

  这次,我不再等了,我出了酒店,来到另一家电器店中,乾脆买了一架小型录音机,塞进录音带,按了掣,我听到了白素的声音。白素说要找我,酒店的人回答说我已经不再住在酒店中了。白素的声音很焦急,我完全可以听得出来的。白素请酒店的职员留下她的话,说我一定会来取消息,酒店的职员回答说没有这种服务。

  我听到这里,已经火冒三千丈了,白素在不断说著,酒店的职员才说,他们在接到外地长途电话之际,一开始就有记录,不过:“对不起,小姐,你讲得太久了,请别妨碍他人通话的机会!”

  我听得白素叫了一声:“卫,快来!快来!”接著,录音就结束了!

  我捧著录音机,简直难以相信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事!虽然我早就知道在这种地方,对人的办事能力是不能估计过高的!

  我所听到的白素对我的留言,只是:“快来!快来!”那是紧急的呼唤,如果不是她那里有急事,决不会作这样的呼唤。

  我不知道在利达教授那里发生了甚么事,而白素打电话给我,是好多天以前的事情,那时我正在大吉岭,和嬉皮士混在一起。

  虽然没有找到巴因,但是我实在无法不离开尼泊尔了。我还不能公然离开,要是被人发现我在尼泊尔,不知道还会惹甚么麻烦上身。如果我再走陆路离开,又要耽搁几天,在这时候,我想起白素那边的事情如果极其紧急,她一定会和家里的老蔡联络。

  我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又用力抓自己的头发  这可能就是头发的作用之一,哈哈  怪自己为甚么没有立刻想到这一点。

  我奔回酒店去打长途电话,这一次倒没有耽搁多久就接通了,老蔡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叫道:“我等了你五天了!”

  我忙道:“少废话,太太说了些甚么!”

  老蔡道:“不是太太说的,根本是录音带,我全转录下来了,你听!”

  不到半分钟,我就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卫,我不能自己打电话给你,所以录了音,托人把我的声音传来给你。快来,利用最快的交通工具,这里发生的事我无法向你详释,你不必再找柏莱,柏莱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就呆了一呆,“柏莱回来了”,这是甚么话,柏莱已经死了,怎么能到南美去?白素一定不知道柏莱已经死了。可是再听下去,我更呆住了,白素继续道:“事情极怪,我相信柏莱在尼泊尔死了!利达教授的处境很不妙,快点来!这里情形很不对……”

  白素的录音带讲到这里,声音已经愈来愈急促,而且我听到有一种“篷篷”的鼓声。我对印地安人的鼓语也略有研究,一听那种鼓声,就可以知道那是一个印地安部落,正在召集所有的人,要进行一项极其隆重的祭神仪式,这个重大的祭神仪式,一定是突发的。

  这时,我并没有对那种鼓声多加注意。因为我知道利达教授的实验室是在巴西亚马逊河上游的丛林中心,附近有许多印地安部落,有的部落几乎和文明世界完全隔绝,十分凶狠。白素讲话的时候,可能就是在利达教授的实验室之中,那么,其中夹杂著一些印地安人鼓声,当然也不足为奇。

  可是再听下去,我不禁吃惊。白素的声音愈来愈惊惶。她决不是一个遇事张皇失措的人,所以她那种惊惶的语气,才特别令我吃惊。她继续道:“我会尽量应付,希望你快点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和你讲完,不过我托的人很可靠,他一定会尽他所能,将录音带转过你那里  等一等,等一等……”

  白素连叫了两声“等一等”,显然,那不是对我说的话,而是当她在讲话之际,发生了异常的变故,再接著,便是一下惊呼声,我一听就明白,那是利达教授的呼叫声,然后,音响寂然,录音带的声音完了。

  这种情形,实在是令人心中焦急之极的,事情可能发生在十天之前,而我又远在数万里之外,当时如果发生了甚么不幸的事,我无论如何无法补救了!

  就在我发急之际,老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道:“打电话来的那个人,说他是祁高中尉,他也叫你尽快去。”

  我忙问道:“他有没有说太太怎样了?”

  老蔡道:“没有,没有说,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立刻就去,我会用最快的方法去!”我不等老蔡再啰唆甚么,就放下了电话。在放下了电话之后,我只不过思索了几分钟,就有了决定:如果我要用最快的方法到南美的话,只有找一个人帮助我,才可能达到目的,这个人,我再会见他,虽然难免尴尬,但是非他不可。这个人就是尼泊尔国王。

  我通过酒店职员,租了一辆车子,直驶王宫,在我被卫队拦住之际,我就提出要见御前大臣。我被带到警卫室中等了半小时,御前大臣  我曾和他打过交道的那个中年人,就走了过来。我一见他,不等他开口责难我,就立即道:“我要见国王,无论如何,我要见国王!”

  御前大臣的脸色很难看:“国王不会见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我道:“我再回来,是解决一件私人的事,这件事十分重要,和巴因完全无关!”

  御前大臣的脸色更难看了:“甚么巴因,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

  巴因和国王之间,有著极不寻常的关系,这一点我早已肯定,御前大臣否认有巴因这个人,当然也是由于这种神秘关系不能公开之故。如果照我平时的脾气,一定不肯放弃,要追查下去。但如今我自然没有心情去顾及这些。

  我急忙道:“好的,根本没有这个人,我将他完全忘记好了,不过我有事情,要他帮助。”

  御前大臣哈哈地道:“国王日常事务,全由我代为处理,你有甚么事,尽管向我提出好了!”

  我略想了一想:“我要尽快赶到南美洲去,是不是可通过贵国的关系,向印度军方借一架军用机?我自己会驾驶!”

  我相信自己的要求是够古怪的,所以御前大臣一听,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望著我。我不给他推搪的机会:“你们帮了我这个忙,我决不会忘记,以后贵国如果有任何事情要我效劳,不论事情如何困难,我一定尽我的能力。”

  御前大臣又望了我片刻,才道:“我要去和国王商量一下。”

  他讲完了那句话,就走了出去,在他一走之后,就有两个军官来“陪”我。他去了不过三十分钟。而在这三十分钟之中,我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三十分钟之后,电话来了,是一个军官接听的。军官放下电话之后,立时向我行了一个敬礼:“请到王宫去,大臣说国王准备见你!”

  一听他这样说,我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两个军官陪我进了王宫,仍然在上次那间华丽的房中,我见到了大臣和国王。

  国王并没有生气,只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著我:“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我苦笑著:“谢谢你,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想不到这一句话,倒引起了国王的共鸣,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和你一样,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臣已经联络好了,一架印度的喷射军用机已在途中,会停在加德满都机场。有驾驶员送你去,因为我不想你送回飞机时,再见到你!”

  我大喜过望,向国王行了一礼:“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国王盯了我片刻:“其实,你应该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的感谢方法。”

  我并不是蠢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略想了一想:“是,我和陛下是第一次见面。”国王一听我这样讲,顽皮地眨著眼,呵呵大笑起来。那使我发现国王实在是一个十分有幽默感,而且十分平易近人的君子。

  而在那时候,我实实在在,想到他和巴因之间的关系,一定有不可告人的苦衷。他既然这样诚心诚意地帮我,我当然应该了解他的苦衷,不再调查下去了。的确,我当时是决定放弃调查的了。至于事后我再次又来到尼泊尔,又再找到巴因,将巴因和国王的神秘关系弄清楚,那并不是我本人的意愿,而是事态的发展,逼得我非如此不可。幸而国王后来也原谅了我。这是以后的事,暂且搁下不说。

  当时,我的问题已解决,御前大臣已通过外交途径,将飞机经过的地方全联络好,我会在巴西北部一个军用机场上落降,然后驱车直趋利达教授的实验室。这是最快的方法,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快过它。

  在等候那架飞机前来之际,我和国王有大约半小时的闲谈机会。国王向我问及我一生经历之中几件最奇怪的事,我扼要对他说了。

  国王问我:“你是不是坚信,除了地球之外,别的星球上还有高级生物?”

  我笑道:“我是坚信,而且一定有!”

  国王对这个问题像是很感兴趣,问了很多。我并没有想到国王另有深意,只当他对这个问题有著普通人都有的兴趣而已。直到他忽然问到了一个问题,我才觉得有点不寻常。

  他忽然问道:“照你来说,几个极其特出的人,会不会来自别的星球呢?”

  我随口问道:“像是甚么人?”

  国王道:“譬如……”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看他神情像是在考虑是不是应该问我,他终于问了出来:“譬如,像佛祖。”

  我怔了一怔,这是很难回答的一个问题。我只好道:“这很难说,佛祖是特出的人物,他所创造的宗教,对人的生命提出了一整套的理论,这套理论,历时两千多年,人类还无法在实践上得到证明。”

  国王凑近了身子,现出十分殷切的神色来:“佛祖的理论,最终目的是要人能脱出轮回,回到西天去,你知道西天何所指?”

  我想不到国王在这样的时候,忽然会和我讨论起这个问题来,我只好道:“西天,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国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在西方极乐世界,人是永生的?没有死亡?”

  我笑了起来:“能到西方极乐世界,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神当然是永生的。”

  国王将“神当然是永生的”这句话,重覆了几遍。我已经看出了国王的心目之中,一定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想和我讨论,但是看来他又不想将心中所想的突然讲出来。

  我只好道:“有一个现象很奇怪,所有宗教,目的几乎全是一样。”

  国王道:“是,目的全是离开了肉体之后,人的某一部分,可以到某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或称西方极乐世界,或称天堂。所有的宗教,都告诉信仰的人有神存在,而人生活的历程,身体并不要紧,精神或是灵魂,才是首要。”

  我点头表示同意,国王忽然又问道:“为甚么呢?”

  为甚么?我自然答不上来,国王笑著,那是一种无可奈何,又有点自嘲的笑容,道:“会不会那些宗教的始创人,本来全是由一个地方来的?”

  我感到了震惊,一时之间,更不知说甚么才好,国王却继续道:“耶稣、穆罕默德、佛祖、老子,他们四个人本来是不是认识的?”

  这是一个怪诞到不能再怪诞的问题。尽管我对一切怪诞的事,都抱著可以接受的态度,在听到了这个问题之后,我也不由自主摇著头:“那不可能吧,这四个人生存的时间,相差很远,好几百年。”

  国王却望向窗外,出了一会神:“好几百年,那只是我们的时间,在别的地方来说,可能只是前后几分钟、几小时的差别。”

  我感到愈来愈离奇,国王在这方面的问题,有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将耶稣、穆罕默德、佛祖释迦牟尼和老子李耳联在一起的人,不是没有,但说他们四人根本是相识,这真有点匪夷所思。

  我想国王的心中,或者有他自己一套想法,我倒很愿意听他进一步的说明,可是就在这时,御前大臣走了进来:“再过十分钟,飞机就可以降落!”

  我连忙站了起来,国王很客气地送我到房门口,我可以感到他还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也可以感到他心中有话,但是找不到倾诉的对像的那种寂寞感。

  可是我急于赶路,而且,由于“不得已的苦衷”,我甚至不能在尼泊尔的境内停留,所以看来我这个讲话的对像,以后也很难和他相见了!

  御前大臣派车子送我到机场,飞机已经来了。驾驶飞机的是一个中校,他不知道我是甚么来历,只当我是王室的贵宾,对我十分尊重。我请他在安全范围的边缘,尽可能用高速飞行,他答应了。

  尽管喷射机已是地球上最快的交通工具,等我驾著车,在巴西北部的丛林中向前疾驶之际,也已是三十多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利达教授的实验室我曾经到过一次,路途我是熟悉的,尽管是在晚上,也不至于迷路。

  虽然夜晚在丛林中硬闯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我也顾不了许多,吉普车的车头灯,时时射到野兽的眼睛。那些眼睛在强光的照射之下,发出亮晶晶、绿黝黝的光芒,看来怪异和骇人。

  愈是快接近目的地,我愈是心急,等到朝阳升起,我已经驶到了河边,那是一条不很宽的小河,但是河水很湍急。

  利达教授的实验室,就在前面的一个河湾,大约只有十分钟的行程了,我的心中更是紧张,将车子驶得飞快。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车子有时可以跳到三四呎高,再跌下来,十分钟后,我已经驶进了那个河湾,而突然之间,我用力踏下了刹车掣。

  我看到的情形,令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震动,以致我踏下刹车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车子在高速行驶中,突然停下,车子打著转,陡地翻了过来。我也不理会自己有没有受伤,一面发出呼叫声,一面挣扎著自车子下爬了出来,站直身子。

  虽然我的身子摇摇晃晃,不是很站得稳,但是眼前的情形,我还是看得十分清楚。

  利达教授的实验室本来是六列十分整齐的茅屋,其中四列,是他千辛万苦运来的玻璃搭成的温室。里面种著上千种他所珍逾性命,费了近二十年功夫采集而来的植物。但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

  六列茅屋全都成了灰烬,一点也没有剩下。在朝阳的光瓦之下,我看到焦黑的屋基下,有许多闪耀发光的物体,等我踉跄地走向前之际,才看出那些发光物体,是碎裂成千上万碎片的碎玻璃。

  根本没有人,如果有人的话,一眼就可以望到,利达教授那里去了?他的助手哪里去了?他雇用的土人哪里去了?更重要的是,白素哪里去了?

  我早已知道,就算我用最快的方法赶来,也一定迟了,可是我料不到事情会糟到这样地步!这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一面发出毫无意义的呼叫声,一面在六列茅屋的屋基上,来回奔跑著。

  白素曾说过处境不妙,但是她已曾说过可以应付,除非是情况极端恶劣,不然她至少该留下一点甚么来,好让我推测这里究竟发生过甚么事。

  可是我找了又找,却甚么也没有发现,眼前只是一片荒凉已极的废墟!

  到了我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日头早已正中!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才好,从来也没有这样彷徨失措过,简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当我突然又听到了有车声传来之际,我像是遇到了一个大救星一样,陡地跳了起来,迎了上去。

  我只不过奔出了一百多公尺,就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驶了过来。车上有三个士兵,一个军官。车子在我身边停下,那军官道:“卫斯理先生?”

  我也不去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只是点著头。那军官道:“我接到报告,有人在晚间驾车通过森林,向这地方驶来,知道一定是你。”

  我想起了老蔡的话,忙道:“阁下是祁高中尉?”

  军官点头答应,我叫了起来:“这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祁高中尉叹了一口气,下了车,向前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来到了废墟附近,他才道:“事情很不寻常,你看那边……”

  他一面说,一面指向东边。他手指处,是密密层层的崇山峻岭。他道:“在那里,住著黑军族……”

  我一听到“黑军族”三字,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黑军族!黑军族和外界不相往来,只要没有人会侵犯他们,他们尽管凶悍,却不会主动去侵犯他人!”

  祁高的神情有点讶异,像是惊疑于我对巴西北部深山中的一个人数不过千的印地安部落,居然也有认识,他点头道:“本来是如此,但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指著废墟,问道:“这……是黑军族的杰作?”

  祁高苦笑了一下:“我来迟了!你……也来得太迟了!”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黑军族……他们……教授和我太大,他们……”

  祁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定期巡视,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多月之前,当时的情形,已经很不寻常。从来和外界不通音讯的黑军族,竟然派了一个巫师下山,来找利达教授,要教授进山去。”

  我道:“是不是教授在采集标本的时候,侵犯了黑军族的禁地?”

  祁高道:“绝不是,教授在这里多年,对黑军族有很深刻的了解,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我到的那天,是那巫师来过的第二天,利达教授对我说起这件事,他还开玩笑似地对我说:‘真是奇怪,黑军族的巫师居然对我说我的儿子在他们那里,叫我去!’”

  祁高向我望来:“这不是太无稽了么?”

  这当然太无稽了,但是我却感到了一股凉意:“柏莱回来了。”这是白素说的;“我相信柏莱在尼泊尔死了。”这也是白素说的。这其中究竟还有甚么怪异的联系呢?

  祁高继续道:“巫师在族中的地位十分高,亲自出山,事不寻常,我还问他那土人是不是真的祭师。利达教授还回答我:‘他的帽子上的羽毛,只有黑、白二色,你说他不是巫师,又是甚么身份?’只有黑白二色,不但是巫师,而且是重大仪式中的主要祭师,事情可真不简单了。当日,当我离开的时候,教授就坐我的车子离去,说是要和亚洲的一个朋友通电话。”

  我道:“那就是我,可是我在尼泊尔,正在找他的儿子!我妻子接到了他的电话。”

  祁高的神情十分疑惑,我也没有和他作进一步的解释。因为我一听祁高的叙述,就可以肯定,利达教授对祁高只不过说了一点点事实,而隐瞒了许多。因为单凭一个巫师来找他,说他的儿子在山里  黑军族的聚居地,绝不足以使教授打电话来找我,而更不足以使白素一听到他的电话,就万里迢迢前来。

  祁高继续道:“后来,好像又没有甚么事,你太太是我派人送到这里来的,我驾车,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可以听到黑军族召集全族人的鼓声,表示他们的族中,有重大的事发生,鼓声持续了好几天,我每隔一天来一次,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你太太要我带一卷录音带去打电话给你,你仍然不在。”

  我道:“是的,我听到了那卷录音带。当时,她处境十分不妙,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么?”

  祁高听出了我的话中有责备他的意思,忙道:“谁说我没有觉察到!我看出她和教授,都十分惊惶,好像有甚么绝不可解释的事降临在他们身上,但是我问了,他们却全说没有甚么。我问不出所以然来,当然只好离去,又隔了一天,再到这里时,已经这样子了!”

  我道:“你推测发生了甚么事?”

  祁高道:“当然是黑军族的进攻。”

  我又道:“人呢?所有的人呢?”

  祁高摇头,表示答不上来,我想了一想:“将你车上的汽油尽量给我!”

  祁高像立即想到了我想干甚么,他大叫了起来:“不能!”

  我道:“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一定要去!”

  祁高极其惊骇,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你想去闯黑军族的禁区!你对黑军族既然有认识,难道就不知道亨爵士探险团的事?”

  我当然知道亨爵士探险团的事。亨爵士是伟大的英国探险家,他想突破黑军族与世隔绝的现像,招募了七个志愿队员,不管巴西政府的反对,甚至击退了巴西政府派来阻截他们的一队军队,进入黑军族的禁区。当时,英国的赌博公司对他们能生还的机会的盘口是五百对一。结果,五百分之一的机会并没有出现。八个人,连亨爵士的尸体在内,被人在亚巴逊河的一条交流上发现、扎在一个木排之上。

  八个人全死了,在木排上,有黑军族的标志。自此之后,巴西政府就画出了禁地,不准任何人走近离这个印地安部落三里的范围之内。

  我并没有向祁高再说甚么,只是重覆著我的要求。祁高的面色灰白,喃喃地道:“这简直是自杀,我不能供给你汽油。”

  我简捷地道:“结果是一样的,即使是步行,我也一样要去。中尉,这里并没有发现尸体,我们不能绝望,这里的人,可能还生存在黑军族中!”

  祁高眨著眼,外人能在黑军族部落中生活,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在我而言,不能不如此希望。

  祁高道:“那么,至少等一等,等我和长官商量一下!”

  我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一分钟也不愿耽搁!”

  祁高叹了一声,指挥著他手下的三个士兵,将六罐汽油,搬到了我的车上,将倾覆了的车子推起来,我立即上车,向祁高扬了扬手,疾驶向前,在我经过了祁高身边的时候,祁高解下了他的佩枪,向我抛来。

  我接住了佩枪,一停不停地继续驶向前,不消片刻,又已经进入丛林之中了。

  丛林中只有一条很窄的路,即使是在那“路”上,也全是灌木和树桩。不论我如何心急,车速都无法快得过每小时五哩。

  当晚,我只是认定了方向,一直向北驶。那些山岭看来很近,但实际至少有七八十哩,直到天黑,还是相隔很远。我已经有一晚未曾睡过,但是焦急的心情,使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又彻夜不停地驾著车,快到天亮时,总算闯出了丛林,眼前是山脚下的一片小平原。在平原的边缘上,竖立著巨大的木牌,用各种文字,甚至有原始的印地安象形文字,表示再向前去,便有极度的危险。

  我一直将车驶到了警告牌下,才停了一停,喝了几口水,吃了点乾粮。

  向前看去,前面十分平静,小平原上野花丛生,有一群小鹿在我不远处,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我,山岭就在不到五哩之前,不消十分钟,就可以直达。

第七部:第二个怪梦

  我绝无法想像再向前驶去会有甚么结果。但正如我告诉祁高一样:我非去不可!

  我休息了半小时左右,就踏下油门,车子向前直冲过去,一直驶到了山脚下。几乎是我才一到,就听到一阵急骤的鼓声,六个身上画著暗红花纹的印地安人,用极其矫捷的身手,跃了出来。他们的手中,都持著已经搭上了箭的小弓。

  那种小弓,只不过一呎长,看来就像儿童的玩具,箭也不过一呎长,可是我知道这绝不是儿童的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这种小箭箭镞上的毒药,大约是世界上最剧烈的毒药之一。

  我仍然在车中,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才好。我会一些普通印地安族的语言,但黑军族的语言我全然不知。我也不敢照文明世界表示和平那样高举双手,唯恐略动一动,就被他们误会那是不友好的行动。所以我只是僵坐著,一动也不敢动。

  那六个上人向我走来,一直张著弓,来到了我车边,就散了开来。其中一个脸上红纹特多的土人开了口,一时之间,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土人一开口,竟然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字正腔圆的三个字:“卫斯理?”

  听到了那三个字之后,我只不过呆了一秒钟,陡然之间,连日来焦急的心情,一扫而空,我实在忍不住,陡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开心的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土人,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那不消说,一定有人教他。教他的是甚么人?除了白素,还会有甚么人!

  我一笑,那六个土人,也哈哈大笑了起来,而且收起了小弓。我仍然不断笑著,六个土人用十分好奇的神情,打量著我的车子,我作手势令他们上来,等他们全上了车子,我开动车子。开始很慢,愈来愈快,在平原上兜著圈子,六个土人发出极其兴奋的叫声来。

  我陪他们“玩”了半小时,停下车,指著自己:“卫斯理。”六个上人一起点头,红纹最多的那个作手势令我下车,带著我一起向山中走去。

  我们经过了一个峡谷,峡谷底部全是圆石,可知在雨季,那是一条山涧。

  沿著峡谷向山中走,渐渐上了一个山岭。山岭上全然没有道路,全是耸天大树。六个土人十分熟练地窜上跳下,我一直跟著他们。

  等到翻过了那个山岭,开始下山的时候,我看到下面一个被浓密的树荫所遮住,看不到底的山谷之中,突然冒起了几股浓烟。同时,一阵极其急骤的鼓声,自下面山谷传了上来。

  我不知道那些浓烟和鼓声是甚么意思,可是看情形,像是有甚么意外发生了。我想向那六个土人用手势询问一下,可是当我回望向他们看去之际,我不禁呆住了!

  本来,我全然未曾注意到那六个土人之间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土人就是土人,他们一起出现,一起向我走来,我自然当他们是一伙的。可是这时,他们六个人,却分成了两组,每组三个人,双方全以十分敌对的态度对峙著,而且手中也各自抓住了武器  他们所用的武器,是一种一端十分尖锐的兽骨,形状像是相当宽的匕首。从他们互相瞪视著的情形来看,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

  我还未曾来得及向他们询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山谷下的鼓声更急,而且有呐喊声传了上来,那种呐喊声,分明是山谷下正有了战斗。

  而就在此际,那六个上人,也各自发出了一下呼喊声,随著呼喊声,似乎人人都争著说话。我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讲甚么,只听得他们一面叫著,一面扑向前,挥动著手中的武器,激烈地拼斗起来。

  他们斗得如此之激烈,简直就是在拼命!别说我和他们根本语言不通,就算是语言通的话,要劝开他们,也不是一件易事。我看了一会,下面山谷中厮杀声更激烈,我陡地想起,从下面山谷中的呼喊声听来,下面至少有几百个人在参加打斗,可知下面山谷,一定是黑军族的聚居地,白素和利达教授一定就在山谷下面!我还在山上呆等干甚么?

  我一想到这一点,便不再理会那打斗著的六个土人,转身就向山直冲了下去。

  山上十分崎岖,到处全是大树,有的树根凸出地面老高,我几乎是连跌带滚向山下奔去的,幸而我身手敏捷,总算没有出甚么意外。

  当我离山谷底部愈来愈接近之际,自下面冒上来的浓烟,也愈来愈甚,看来下面发生的意外,比我想像中还要严重。

  我大约奔下了三百多公尺,来到了一个石坪上,当我正在石坪上略停,打量著四面的地形,看从哪里继续向下去好,陡然之间,一队大约有二十多个土人,自下面直奔了上来。

  那二十多个土人一见到了我,呆了一呆,就各自狂喊著,向我冲了过来!

  我一生之中,有过不少惊险的经历,但是像如今这样的处境,却也不多见。二十多个脸上画满了红棕色花纹,口中哇哇怪叫,手中拿著原始武器的土人,忽然向我攻了过来!

  我绝不敢轻视他们手中的原始武器,因为在这原始武器之上,就可能有文明世界还无法解救的毒药。我一面身形闪动,避开了冲在最前面两个人的攻击,又飞腿踢得两个土人向外直跌了出去,同时叫道:“卫斯理!卫斯理!”

  我叫著自己的名字,是因为我遇到的第一批六个土人,他们曾叫出我的名字来,我希望这时,我的名字,可以起停止他们向我攻击的作用。

  可是我叫了几次,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一群土人仍向我攻击不已,其中有几个,还极其凶狠,令我不得不用较重的手法将他们打退。

  就在我和那群土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听得一边不远处,响起了一下口哨声。那一下口哨声一传入耳中,我就陡地一怔,几乎被一个攻过来的土人用他手中的兽骨击中了我!

  那是白素的口哨声!我一听就可以听得出来!我一打退了那土人,立时便循声直奔过去,果然,在一块大石之后,白素陡地现身出来,手中握著一柄散弹枪,向我叫道:“快过来!”

  一看到了白素,我心中的兴奋,实是难以形容,陡地一弹身子,凌空翻起,已落到了大石之后,十几个土人攻了过来,白素扳动枪掣,轰然巨响之中,一蓬小铅弹射了出去,追过来的土人狼狈后退。

  白素向我一打手势,和我一起向前疾奔而出,我们在一大丛灌木之上直翻了下去,白素指向左,我们一起进了一个相当狭窄的山洞之中。

  那山洞所在处十分隐蔽,洞口是一大丛浓密的灌木,洞中十分黑暗。在山洞中,仍可以听到山谷下传来的鼓声和打斗声。

  我定了定神,心中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白素,正因为问题太多了,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白素先开口:“你听到我的录音带了?为甚么这么久才来?”

  我叹了一声,真有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之感。白素也没有再问下去,接著道:“黑军族分裂了,一边是由酋长率领,另一边由祭师率领,他们正在内战。”

  我听了之后,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原始部落也会发生内战,真是匪夷所思,我顺口问:“他们为甚么内战?”

  这句话才出口,突然听得山洞之中有一个声音回答道:“为了我!”

  我并没有想到除了我和白素之外,山洞中另外还有一个人在,是以一听得有人搭腔,不禁吓了老大一跳,立时转过头去。山洞较深处十分黑暗,也看不清是不是有人。

  白素在这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转过头去。看她的情形,她是早已知道山洞中另外有人的!我充满了怀疑:“那是谁?”

  白素没有回答,仍是那声音自山洞深处传出来:“我是柏莱!”

  这四个那么普通的字给我的震惊,当真是难以形容,我陡地直跳了起来。那山洞并不是很高,我一跳了起来,头就重重撞在山洞顶上,可是我也不觉得疼痛!

  山洞中那家伙,竟然自称柏莱,这是甚么意思?我一跳起来之后,立时落地,望著山洞深处,只是喘著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声音继续从山洞内传来:“卫先生,事情的确是怪了一点,但是尊夫人说,你连再怪异的事也可以接受!”

  我定了定神,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在尼泊尔见过柏莱,第一次,他半腐烂;第二次,简直就是一副白骨。而这时,柏莱却就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白素早就说过:“柏莱回来了!”柏莱回来了,他……他……

  我脑中十分混乱,为了尽量使自己轻松些,我吞了一口口水:“希望你的样子不是太骇人!”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真怕自山洞的阴暗处,摇摇晃晃走出一具白骨来!

  笑声自山洞内传来:“不太骇人,但是也不太好看!”

  语音已渐渐传近,我先看到了一个人影。当这个人来到较为光亮处之际,我已经可以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不是一具白骨,是一个人,而且我一看之下,就可以肯定那是一个黑军族的印第安土人,脸上有著红、棕的铃纹,样子看来有点滑稽。

  我忙问白素道:“开甚么玩笑,这是一个土人!”

  “土人”又向前走来,一直来到我的身前:“卫先生,你几时见过一个黑军族的土人会讲这样流利的英语?我是柏莱!”

  刚才,我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时,我又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那“土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目光炯炯地望著我。的确,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不是一个寻常的土人。但是要我接受他是柏莱,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我和他对望著,大家都不出声。白素在我身后道:“你一定想不到发生了甚么事……”

  我心中陡地一震,反手向后摆了一摆,阻止白素往下说去,直盯著那土人:“柏莱,你不是要回去么?为甚么会来到这里?”

  那“土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是的,我想回去,可是不知是少了甚么的帮助,或是甚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来到了这里。”

  我又道:“你和辛尼的那个梦……”

  那“土人”陡地现出十分兴奋的神情来,叫道:“原来你见过辛尼了!那太好了,他对你说了那个梦?你如果已经知道,对了解整件事,就容易得多!”

  这时,我和那“土人”两人的对话,听在任何不明来龙去脉的人耳中,都会莫名其妙,白素也不例外:“天,你们在讲甚么?”

  这时,我也处在一种极其迷惘而兴奋的状态之中,对于整个事情,我也已经有了一定的概念,我不理会白素的问题,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

  我道:“老天,原来这一切全是真的!我却将辛尼送进了疯人院之中,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那“土人”不知道辛尼被我送进神经病院的那种愤怒,是以他一听之下,反倒轻松地笑了起来:“可怜的辛尼!”

  他讲了一句之后,凑近身来:“那东西,还在不在?”

  我立时知道他问的是甚么,但是我还是多问了一下:“巴因售给你们的古物?已经毁坏了!”

  那“土人”立时发出了“啊”的一声响,失望的神情,简直难以形容,呆呆地望著洞顶,双手捧住了头。白素在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转过头去:“这位真是柏莱先生,就是我要到尼泊尔去找的人!”

  白素道:“我已经知道了,土人的身体,可是柏莱的……的……灵魂……?”

  她望了我一眼,像是在徵询我对她使用的“灵魂”这个词是否恰当。我道:“灵魂、鬼、精神等等,全是同样的东西,就是死人和活人之间的差别,就叫作灵魂,也没有甚么不可以。”

  白素点著头:“柏莱的灵魂  柏莱在尼泊尔死了之后,他的灵魂来到了这里?进入了一个土人身中!他为甚么有这样的力量!”

  我道:“靠一件十分奇妙的东西。”

  我的话才一出口,那“土人”  不妨就称他为柏莱  又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叫声:“那东西怎么会毁去的,怎么会?”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撼著我的身子,我反抓住他的手臂,令他镇定下来:“你先别激动,我先要知道你的事!”

  柏莱叫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应该可以回去的,甚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用力令他镇定下来:“听著,如果你不镇定,那么,我们就找不到甚么地方出了差错!”

  柏莱镇定了许多,虽然他仍不住喘著气。我道:“我先讲我在尼泊尔的经历,再听你们的事。”

  白素立时点头表示同意,柏莱却只是呆呆发怔,我又用力推了一下:“柏莱,在我的叙述中,有一些地方需要你作补充,你必须用心听著!”

  柏莱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我就开始了我的叙述。我说得十分详细,白素只是用心听著,柏莱则显得很不安,尤其听到我说到那七层神秘的石室,和巴因在石室的最底层杀死了那老者之后。

  接著,我覆述了辛尼告诉我的那个“梦”,一面说,一面留意柏莱的反应。柏莱不住的点头,表示辛尼告诉我的全然是实话。

  然后,我停了下来,问道:“柏莱,辛尼说你有了一个单独的梦,不曾和他共享,因为你有了这个单独的梦,你才决心用那么奇特的方式去‘试’,你那个单独的梦,是怎么样的?”

  柏莱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拗著手指,像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天,辛尼出去购日常用品,只有我一个人对著那仪器。”

  我呆了一呆,因为柏莱竟然毫不犹豫地说“那仪器”,而不是说“那东西”。那么,他是不是对这个东西  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呢?

  虽然我知道这时候不宜去打断他的话题,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称那东西  巴因当古物卖给你的那东西为‘仪器’?那是甚么仪器?”

  柏莱呆了一呆,望著我。我忘记那时候,他的外形,完全是一个黑军族的土人!当一个黑军族的土人,用充满智慧的眼光望著你时,这实在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经历。我只好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他是柏莱,他一定是柏莱!只不过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他的身体变成了黑军族的土人,身体不要紧,外貌不要紧,现代整容术都可以将任何人的外貌作彻底的改变,但是外貌改变之后,这个人还是这个人!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心中怪异的感觉就少了许多。就当柏莱是经过彻底整过容的人好了,虽然我明知事情不是这样,但唯有这样假设,才比较容易接受眼前的事实。

  柏莱望了我片刻,才道:“你也见过那东西,如果它不是某种仪器,又是甚么?”

  我同意柏莱的说法,所以点了点头。

  柏莱又道:“那是一种仪器,我至少已经知道了它的一个主要的作用!”

  白素在一旁插口道:“是的,它可以使人做梦。”

  柏莱的神情很正经,扳著脸,以致他脸上皱纹,显著地变宽了。他道:“这是最简单的说法,详细的说法应该是:当人的头部靠著它而又处在睡眠状态中的时候,这个仪器所记录的一切,可以进入人的脑部,使人产生一种感觉,感到它所记录的一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柏莱这样的解释,堪称透彻,可以接受。

  柏莱看到我们出现了明白的神情之后,又道:“我和辛尼,一连经过了将近十晚,做同样的梦。也就是说,我们感觉到同样的‘记录’已经有十次左右。已经对它的内容,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已经坚信,那不是普通的梦。于是当我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我在考虑:这个记录仪器,是不是还有另一套记录,而使我可以感觉得到的呢?”

  我和白素同时吸了一口气。这正是太不可思议了,柏莱的想法,听来异想天开,不可思义!

  柏莱道:“我打开了它  你见过这仪器,当然知道它是可以打开的,而且也知道打开了它之后的情形。我当然不知道如何去操纵他,我只是用了一支铁丝,凡是可以按下去的地方,我都按了一下,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有一些地方快速地闪亮起来,我知道可以成功!”

  柏莱说到这里,神情极其兴奋,不断做著手势。

  他又道:“当我感到已经准备好的时候,我又将头枕上去,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进入睡眠状态,不一会,我就有了一个新的梦……”

  他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和第一个梦一样,我又感到了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语气十分激昂、果断,他道:‘我的办法是一定要他们相信我的话,我一面向他们讲明我的来意,一面用武器显示我的威力,令他们服从!任何对我服从的人,经过考察,认为他们确然够条件了,我会使他们回来!’这个人的那种肯定的语气,给我深刻的印象,由于以后还有三个人发言,所以这几人,姑且称他为A!”

  柏莱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徵求我的同意。我当然没有甚么反对的理由。用A来代表一个人,和用一个名字来代表一个人,意义是同样的。

  柏莱见我同意了,又道:“在A说完了之后,另一个声音又开始讲话,这人的声音,充满了平和宁谧,他语调缓慢,可是有极强的说服力,他道:“他们和我们本来是平等的,他们所受的苦楚,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甚么,他们的贪嗔无知,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只要他们一认识了自己的过错,我就会带他们回来。当然,我要每一个信我的人知道我是最尊贵的,他们信我,就必须要能放下一切。我会要他们将已经根本没有用处的头发全去掉  ’”

  柏莱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B,又提到了头发!”

  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在第一个“梦”中,就有一些神秘人物不断提到头发和头发的功用。

  柏莱续道:“B的话还没有完,他又道:‘去掉了根本没用的东西,才能使他们知道还有更多东西没有用,包括他们认为最珍贵的肉体在内!’”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又自然而然和白素握紧了手。

  柏莱说得出了神,也不望向我们,继续道:“接著,是第三个人  我称他为C的讲话。C说:‘他们实在是太值得同情了!遗传因子的发作,使他们渐渐地愈来愈接近他们的祖先,而他们不自知。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定已成了罪恶之都。我要他们明白,他们的一切成就,根本算不了是甚么成就,我要显示一定的力量,但力量只能使他们惧怕的。唉,希望他们能信我!信我的人,都可得救!’他的语调,诚挚恳切,令人感动。”

  柏莱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然后以一种极其奇异的神情望著我。

  而这时,我心中乱到了极点,除了将白素的手握得更紧之外,不知做甚么好。

  白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我觉出她也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柏莱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最后一个说话的人,语调最轻松:‘当然要讲道理给他们听,但是以他们知识程度而论,可以讲给他们听的道理,就不会是真正道理。我看只好看他们各人的领悟能力,不能强求。他们要是明白了身从何来,自然会觉得他们现在的所谓一生,实在只是一种虚象,当他们明白这一点之后,当然有资格回来了!’”

  那四个人,被柏莱称为A、B、C、D的话,柏莱显然已经讲述完毕了,他望著我和白素。

  我思绪极度混乱,呆了片刻,只是道:“如果只是那样,那应不足以导致你叫辛尼用力刺进你的心脏!”

  柏莱道:“当然不止这样。在这四个人讲完了之后,我又感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就是在第一个梦中,提议派志愿工作者去那个地方,看看是不是有人够资格回来的那个,我知道这四个人中,有一个是那人的独生子!”

  我略为回忆了一下他们的“第一个梦”,便知道柏莱所指的是那一个人了。

  柏莱道:“这人道:‘很好,你们四个人性格不同,使用的方法自然也不同,但是结果殊途同归,完全一样。在你们决定动身之前,还可以考虑退出,因为那实在是一件十分凶险的事。你们在那里,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你们没有他们的资料可供研究,我们这里,甚至不能有一定的把握接你们回来!’接著是一阵沉默,才听到B说:‘我不去,谁去?’其余三人一致表示同意。”

  柏莱又停了一停,闭上眼睛一会,才又道:“那人说了一些话,那人,应该是这四个人的领导人。他道:“你们前去的方式已经定下,你们将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起长大,外形完全没有分别。当然,你们的知识仍在,你们分别起程,到达那里时,先后有一定程度时间的差别,你们随身可以带一些应用的东西。记得,在最初的时间中,你们几乎没有任何能力,然后,能力才会慢慢恢复!’那四个人齐声答应著。那领导人又道:‘不论成功失败,我会尽一切力量接你们回来。’

  “这时,D问了一句:‘如果回不来呢?’领导人道:“这是最坏的情形了,如果有这种情形出现,你们三个人应该互相联络一下,就算暂时有因难也不要紧,我们是永生的,和他们不同。’卫先生,你不感到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么?永生!”

  我只觉得自己的思绪飘飘荡荡,不著边际。好像找到了一些甚么,但是却又空虚得全然不知道自己想到的是甚么,所以我并没有回答柏莱的话。

  柏莱又继续道:“第二个梦到这里为止了,当我醒过来之后,我不断想著,和第一个梦联结起来,我终于明白了。卫先生,我明白了,我们  地球上的人类,根本不是地球上发展起来的生物,而是外来的,不知多少代以前的祖先,是一群罪犯,被剥夺了智力,送到地球上来,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他们才来的时候,智力等于白痴,那就是原始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没有表示意见。

  柏莱愈说愈是激昂:“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原始人被遣谪到地球来,他们完全和地球上的野兽没有分别。他们原来是极具智慧,智慧之高,远非我们现在所能想像的!原始人在地球上繁殖,智慧的遗传,一代一代逐渐恢复,恢复的速度,一定是几何级数,最初几百万年之中,根本没有甚么进步,在最后的几千年,有了飞速的进步。卫先生,这就是地球人类的进步史!”

  我呆了许久,柏莱目光的的地望著我。我道:“这样假设,未免太过武断了!”

  柏莱笑了起来:“你不觉得,我们对地球的一切是多么不合适?尽管过了那么多年,人对地球的气候还不能适应。地球的空气中水分太多,你记得那个梦?空气的相对湿度一超过百分之八十,人就不舒服;而一低过百分之六十,人也会不舒服,这是在地球上进化而成的生物应有的现象。”

  我道:“这也不能确定人是从外星来的!”

  柏莱直盯著我:“还有,人和地球上的生物,多么不同!”

  白素道:“是的,人有头发,地球上的生物,只有人,才在最接近脑部了地方,长有这样长的、不知有甚么作用的头发!”

  白素是一直留著长头发的,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的看她束成一束的长发,白素有时对一件事,会很固执,而且反应迅速而直觉,对一件事信或不信,都是这样。这时她看来完全接受了柏莱的想法。自然,柏莱变成了黑军族的土人  这一个奇异的事实,也令得她非信柏莱的想法不可!

  柏莱立时兴高采烈地道:“是的,人有头发。人会使用工具。人会凭空发明出一种东西来,你想想,别的不说,单说自矿物中提炼金属,这是一个何等复杂的过程,如果不是不是几个人的智慧遗传因子突然发作,有甚么生物可以凭空想得出来?”

  我挥了挥手,想挥去我脑中许多杂乱的念头(当然那不可能)。我道:“这一切慢慢再讨论,说你自己!”

  柏莱道:“好!我明白了我们根本从别地方来。那地方才是我们的家乡,在地球上的人可以回去。在地球上,人的生命短促犹如一声叹息,痛苦和罪恶充塞,而回到原来的家乡之后,我可以永生,那里,是  天  堂!”

  他将“是天堂”三个字,分成三个拖长的音节来说,以加强语气。

第八部:看来是死亡其实是永生

  然后,他又道:“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去!我再参详那四个人的话和那领导人的话,发现如果要回去,我要摒弃我们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我们的身体!”

  我感染到柏莱的兴奋,因为柏莱本来已经是红棕色的脸,这时几乎变成了紫色,他站了起来:“血在流,细胞在活动,空气在循坏,新陈代谢在进行,这些都不是生命!这些能维持多久?以地球上的时间来说,一百年?在我们家乡的时间来说,可能是眨一眨眼!这不是生命,真正的生命是永恒的,不受肉体的束缚!”

  他停了一停:“当辛尼回来之后,我和他简略地讲了那第二个梦,辛尼争著要比我先回去,他当然争不过我,于是他在我心脏部位,刺了一刀……哈哈,白痴一样被送到地球上来的人,多么重视这个以为可以维持到一百年之久的心脏,哈哈哈……”

  我敢发誓,柏莱这时的笑绝不是做作,而且真正感到可笑。不过我和白素却笑不出来。白素道:“那一刀剌进去之后,你……怎么了?”

  柏莱道:“真是奇妙之极。那时,那仪器就在我的身边,我先是一阵眩,眼前一片漆黑,接著就起了一种极微妙的感觉。”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这时,从人类医学的观点来说,你已经死了,可是你还有感觉?”

  柏莱有点不耐烦,挥著手:“别向我谈甚么人类的医学!我就是学医的,知道所谓医学是怎么一回事,我真后悔在这上面浪费了这许多年!是的,我有感觉,我虽然死了,可是有感觉!”

  白素在这时候,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样的!在死亡之后,还可以有感觉?”

  柏莱对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我不能肯定。我只是说,我在那时有感觉。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之所以会有这种特殊的感觉,完全是由于有那仪器在旁的缘故!”

  他讲到这里,打了一个“哈哈”:“所以,如果你没有这种仪器,我不鼓励你轻试!”

  白素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她想讲甚么,因为她并没有出声。

  柏莱又道:“这种感觉十分奇特,我感到和那仪器之间有了联系。而我的生命,正通过许多通道  是许多许多通道,不是一条,在奔向外面,离开我的肉体。在那个过程中,一切漆黑,接著,眼前就是一片光明,那是一种极其柔和的光芒,但我可以看到一切,看到了我自己!”

  柏莱说到这里,不断地作著手势:“我看到,可是我不知道我用甚么东西来看,那只是一种感觉。我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心口插著一柄刀,也看到辛尼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神情望著我,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甚么,而那仪器,就在身边。我曾叫辛尼将那仪器放在我的身子之下,而这时一看到那仪器,我突然有一种熟悉之感,我看著其中的一个小小按钮……”

  柏莱咽下了一口口水,侧著头,像是想如何措词才更恰当,他静默了相当久,才道:“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明才好,本来我一看到了那按钮,就想去按它。可是这时我甚么也没有,我没有身体,当然没有手指,我应该用甚么去按那个钮掣呢?而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之间,我觉出我想按的那个钮掣,已经发生了作用!”

  我想了一想:“就像是无线电波遥控一样!”

  柏莱一扬手,手指相叩,发出“拍”地声响:“一点不错,那是我精神的控制。我不知道我出了甚么差错,我的愿望,极其强烈的愿望是回去。回到家乡去!你该知道我所谓家乡是甚么意思。当时我只感到一片光芒,一片又一片的光芒不断地闪耀,那只是一个极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我自小长大的南美丛林  差错或者就在这里,当我眼前又一黑,接著又睁开眼来时……”

  柏莱说到这里,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来。

  即使他不说,我也可以知道了!当他又有了正常的知觉之际,他的精神(灵魂),已经进入了一个印第安人黑军族土人的身体之中!

  他说:“那一片又一片的光芒,为时十分短暂。”可是那究竟短暂到甚么程度呢?在这段时间,他至少从尼泊尔到了南美,就算以直线进行,也有好几万里。当然,如果以电波的速度来进行,那只要十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足够了!

  柏莱苦笑著:“我睁开眼来,立即觉得不对!首先我觉得又有了身体,而我是不要身体的,只有不要身体,才能回去,怎么我又会有了身体呢?接著,我看到周围有很多人在围著我跳舞,一个黑白羽饰的土人,在用羽毛造成的指帚,扫我的身子。我大叫一声,坐了起身来。”

  柏莱居然出现了一个顽皮的笑容来:“当我坐起来之后,当场所发生的混乱,你们可以想像得到。”他拍著自己的心口:“我这个身体,是一个才死的人,忽然复活了!当时我的错愕,也绝不在在我身边的那些土人之下,我讲了几句话,显然没有人听得懂。我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我立时肯定,我是在一个印第安人的部落之中。我会说不少印第安人部落的语言,我忙试著一种又一种,可是满面惊愕、围住我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听得懂我的话。我在这时,已经想到自己可能是在黑军族的地方。黑军族不和外人来往,当然我说的其他部落的话,他们不会明白。我只听到他们在争论,五色羽饰的我猜是酋长,和黑白羽饰的祭师在争论,我竭力想使他们明白我的处境,但是没有可能。”

  柏莱这时的处境,可想而知。他就算处在一个文明的社会中,也骇人听闻,何况他处身在一个半开化的印第安人部落之中,自然更加夹缠不清了。

  柏莱又道:“他们听了很久,才有一个年纪很老的土人被几个人带了来,来到我的面前。一开口,原来这个老土人是早十几年被黑军族人俘虏来,破例没有杀死的。这个土人会讲我懂得的一种印第安语,他又会说黑军族的话,所以我能够藉他的翻译,来表达我的意思。”

  柏莱以后的遭遇,可以用“长话短说”的方式来表达,因为那只是我要讲述的主要事件之外的一个插曲。

  当柏莱知道了他真的是在黑军族部落之中时,他立时想到他父亲的实验室并不远,他就向土人表示了自己的身份。土人当然不相信他的话,但是祭师却比较相信。祭师宣布他是天上的神派来的使者,要为他举行一项极其庞大的仪式,并且认为用天神派来的使者来当全族的领袖,是理所当然的事。

  原来的酋长,自然反对,于是整个黑军族,分成了两派,经过了多日的争论。柏莱在这些日子中,真是啼笑皆非,他又找不到道路出山去和他父亲会合,只好说服了祭师去找利达教授。祭师是带著那个老人一起去的。

  利达教授一听到祭师的话,说他的儿子已化成为一个黑军族的土人,当然不知所措。他自然而想到,这种怪异莫名的事,可以帮他的,当然只有我,于是,他打了一个电话给我。

  而那时候,我不在家中,在尼泊尔。白素接听了这个电话。

  白素一听到了利达教授的转述,知道事非寻常,而且教授一定需要帮助,所以她立时赶来。并且留言要我快点赶来。

  当白素和利达教授会面之后,黑军族内部的争论更加激烈,已经有小规模的冲突。柏莱知道自己要和文明世界有所接触,必须利用祭师,于是又要求祭师去接他父亲来与他相会。

  当祭师答应了这一点之后,酋长却也同时派人去对付利达教授。幸好祭师派去的人先到一步,将利达和白素接到山中,酋长的人就放火将教授的实验室,烧成了平地。白素和利达教授到了山中,和柏莱会了面,黑军族内部争吵激烈,还是白素有办法,声称另外有一个天神的使者要前来,这个天神的使者叫卫斯理。

  她花了几天时间,教会了不少土人能读我的名字来。我首先遇到的那六个土人,就是白素的“学生”,所以一见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来。

  就在我还未曾到达他们聚居的山谷之前,酋长感到有了一个“天神使者”,他的地位已经受到了威胁,如果再来一个,岂不更加糟糕?所以率先进攻,内战开始。这些骁勇善战,强悍凶猛的土人,一开始了内战,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白素见势不好,带著教授和柏莱迅速逃走,躲进了这个山洞之中。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那样,我听他们讲完,忙问道:“教授呢?”

  白素叹了一口气:“在我们逃上山来的时候,一队忠于酋长的土人向我们攻击,教授中了一支毒箭立刻死亡。”

  我吸了一口气,向柏莱望去。柏莱一点也没有悲戚的神情。当然,那是他对于“死亡”这个概念,和普通人的观念已不相同的缘故。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柏莱,照你想来,教授死了,他的精神是不是像你一样,通过了许多通道,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

  柏莱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不能肯定。我们在地球上的生命,实在太不足道,永生是最重要的。假设有一种生物只有三秒钟的生命,当这种生物活了一秒钟就死了,我们不会感到有甚么难过。因为相差实在太少。一百年,和五十年,二十五年,其实差不多!”

  我又呆了片刻,没有再问甚么。因为我发觉柏莱对生命的观念之特异,我很难接受,我向洞口走去,到了洞口,杀声仍在持续著,但是战斗看来已经结束。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后:“糟糕,忠于酋长的人得到了胜利,我们是祸首,要设法逃走!”

  我向柏莱望去:“和他一起?”

  柏莱叫了起来:“当然和我一起,我要到尼泊尔去,再去找那仪器,我要回去,不要在地球,我一点罪恶的念头也没有,完全有资格回去!”

  我望他半晌:“像你现在的样子,如果去搭飞机的话……”

  柏莱不等我讲完,就怒道:“不必靠你,我自己也可以到尼泊尔去!”

  我在这时,极其自然地道:“你还说你全然没有罪恶的念头,嗔怒就是恶念之一!”

  柏莱陡地一呆,他是真正震惊,刹那之间,简直呆若木鸡。而且,现出了极悲哀的神情来。他的那种神情,倒使我很不忍:“你别难过,你已经有了这样奇异的经历,你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再生人,如果地球上有人可以回去,你一定是第一个最有资格的人!”

  柏莱叹了一声:“最怕我一直顶著地球人的躯体!”

  我想使气氛轻松些:“至少那也十分有趣!”

  柏莱一点也不欣赏我的幽默:“有趣?有甚么趣?如果我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还得花一年的时间去学走路,那一点也没有趣!”

  我心中陡地一动,想起柏莱所说的那第二个梦,那四个人,由不知何处,带著使命,来到地球,那个领导人曾说:“你们前去的方式已经定下了,你们将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长大……”

  这四人前来的方式,是不是和柏莱一样,是进了一个婴儿的体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们的确和地球上的人没有分别,他们的能力,在长大之后才逐渐恢复,有了“神通”,这四个人  

  想到这里,我震动了一下,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现出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低声道:“卫,那四个人之中,那个领导人的独生子……”

  我不等她再讲下去,便点头道:“就是那个在马廊中出世的婴儿!”

  白素又道:“那个激昂、坚决的A……”

  我望向柏莱,柏莱喃喃地道:“一手持剑,一手持他所宣扬的真理!”

  我的喉际,不由自主发出了“咯”地一声,道:“那个B,他要求人放下一切,首先不要头发,要将在地球上持续的生命当做空幻……”

  柏莱和白素两人一起摊了摊手,白素又道:“那个感叹能和地球人讲的道理决不会是真正道理的D……”

  我失声叫了起来,道:“太奇怪了!国王向我问过一个怪问题,这问题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怪,现在想来,更是怪得可以!”

  白素和柏莱都听我讲过我在尼泊尔的遭遇。其中,我和国王的一段谈话,我因为觉得相当怪,所以也转述得十分详细。这时经我一提,他们也现出奇怪的神情来,柏莱道:“国王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国王问:‘他们四个人是不是以前相识的?他们当然是相识的,他们就是那四个‘志愿工作’者!’”

  我道:“国王和巴因之间,有著一种十分奇妙的关系,巴因明明杀了人,反而可以成为国王的上宾,而且国王说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巴因,就是拥有那个仪器的人!这其中一定有联系!”

  白素却并不注意我说话,只是在喃喃自语,而陡地提高了声音:“这四个人的能力,超乎一切地球人,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他们也的确受了不少苦楚,不过,他们坚持著他们的工作,他们现在已经回去了?为甚么不再来?难道因为这里的人,根本不值得救?”

  柏莱道:“当然!那位C,不是被他认为可信的人出卖而受尽苦楚么?幸而他是永生的,不会死亡,死了也能够复活!”

  白素向我望了一眼:“那个D,结果‘化为胡’,变了另一个人,情形是不是和如今的柏莱一样?”

  我听得他们这样讲,实在忍不住,大声道:“我们不必再用A、B、C、D的代号,简直可以称呼他们在地球上的名字!他们真是来自另一个星球,为了拯救地球人而来?”

  白素道:“我相信。”

  柏莱也道:“我也相信!”

  我挥著手:“好了!这四个人,有四种不同的理论,你们相信的是哪一种?”

  柏莱道:“哪一种都是一样,他们四个人性格不同,方法不同,但是殊途同归,目的一样:使能回去的人回去!”

  白素简直完全站在柏莱这一边:“事实是柏莱证明了人的肉体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精神,精神不灭,生命永存!”

  我无法辩驳,因为在我面前活生生的事实是柏莱的“精神”飘洋过海,从尼泊尔喜马拉雅山麓,来到南美洲来马逊河上游!

  我道:“柏莱的情形有点特别,他的身边有那东西。”

  白素立即道:“所以我们要立即到尼泊尔去,再找到那东西,我们可以回去!”

  我吃了一惊,望著白素。当白素说“我们可以回去”之际,神情和语气都极其自然,像是“回去”就是回到地球上的住所一样!

  我的声音也因为吃惊而变得有点尖锐:“你可知道你刚才所说的‘回去’的意义?”

  白素笑道:“当然知道,我的回去,在地球人的心目中,就是死亡。他们看来我死了,其实,我得到了永生,永恒的生命!”

  我心中极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片刻,尽量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才道:“如果你回去了,而我回不去,难道你就自己一个人走了,对我,对地球上的一切,一点留恋都没有?”

  白素笑道:“你当然和我一起去!”

  我道:“如果,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能回去,我不能,你将会怎样。别将问题岔开去,就回答我这个问题!”

  白素现出了极其为难的神情来,望著我,口唇掀动,欲言又止。我知道白素是一个极有决断力的人,平时不论多么因难的事,她都可以一言而决,但这时,她的心中一定在激烈地交战:应该怎么回答呢?过了好一会,她才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之上。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行动已经作了回答,她放不下我!

  我吸了一口气:“放不下的人,是很难回去的,那四个工作者之中的一个,对这一点,早就有极透彻的解释!”

  白素点头道:“对!可是柏莱无牵无挂,我们两个人也有机会可以一起走,我们还是要到尼泊尔去,去继续找寻这个秘密!”

  各位,别以为刚才我和白素之间的那一番话,只是夫妇之间的打情骂俏。事实上,我问了问题,白素作出了回答,她的回答,对以后发生的事,有著极其重大的影响。可以说,我今天还能在地球上,执笔将这件事记述出来,全和这一节谈话有关。各位看下去就会明白了!

  当时,我们一直在山洞中等到大黑,鼓声已渐渐静了下来,我们三人一起离开了山洞。那六个土人带我前来的山路,我还依稀记得。连夜出了山,到第二天清早,就到达了利达教授的实验室。

  到了利达教授的实验室,我才知道祁高中尉为人的忠厚,他竟在我离去了之后,一直等在那里。当他见到我们三人的时候,一再揉著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前来之时,已经商量好了别人见到了柏莱之后的应付方法。

  我们决定不将实情讲出来,因为那极之骇人听闻,而且也不会有甚么人相信。

  尽管我明知祁高中尉是十分忠厚的好人,还是骗了他。告诉他我们在黑军族中历险,教授己死,我们带了一个黑军族的土人出来,这个土人愿意向我们提供黑军族的情形。

  祁高毫无疑问地相信了我们的话。当他向柏莱仔细的打量时,柏莱甚至做出十分凶恶的样子来,吓得祁高中尉连连后退。

  我们借用了祁高的车子,离开了丛林,来到了一个镇市。我来的时候,那架军用印度机,就是停在这个镇市的。由于我有一份国际警方发出,由数十个警察首长签署的文件,所以要使柏莱出境,并不是难事。

  我们先回到家里。老蔡看到我们回来,高兴得奔进奔出,不住讲著毫无条理的话。柏莱的样子虽然怪一点,但当他换了普通人的衣服之后,也不算十分碍眼,并没有人对他特别注意。

  当晚,我们详细的商量如何前往尼泊尔的细节。我对于我再要回去,感到十分抱歉,那是我又一次对国王的失信。

  但即使我再失信,也是非去不可,为了柏莱,为了自己,为了解决这一切谜团。就算为了被我骗进神经病院中的辛尼,我也必须回去。

  我们商量下来,白素用正常的方法入境,我和柏莱,采取我第二次到尼泊尔的路线。

  第二天,我们就上了飞机,到了大吉岭,白素继续飞往加德满都。我要她一到加德满都就到那家精神病院去解救辛尼。我和柏莱在大吉岭停了一天。有了上次的经验,对于嬉皮士的生活已经十分熟悉。而柏莱,本来就是一个嬉皮士。

  在正常人的眼中看来,所有嬉皮士全是一样的,管他是白皮肤、红皮肤,白种人或印地安人!所以当柏莱披上了毛毡,留长了头发之后,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他。

  我们和一群嬉皮士一起,步行进入尼泊尔国境。然后租了一辆车,直驶加德满都,到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直驱和白素约定的酒店。

  照我们的计划,我们一到,白素和辛尼,就应该在酒店中迎接我们了。可是酒店大堂中却看不到他们两人。我到柜台上去一问,职员看我这一身打扮,爱理不理,直到我给了丰厚的小账,职员才变得十分客气。可是情形却出乎意料之外,白素在四天之前,就应该到达的了,可是她并没有来。她根本没有到过这间酒店!

  我并不十分担心,因为我知道白素应付非常事故的能力在我之上。连在黑军族中都能履险如夷,别说其他了,应该没有甚么困难可以难得倒她。我首先想到的,倒是辛尼。

  所以,我和柏莱一进入酒店的房间,立时就打电话到那家医院中,几经转折,又找到了那位医生,我道:“医生,我是卫斯理,你可还记得我,我送过一个病人进你的医院。”

  那医生立时道:“记得,关于那病人……”

  我忙道:“我不知怎么说才好!真的抱歉之极,他不是一个疯子,是一个极其正常的人!”

  医生在电话那边叫了起来:“甚么?”

  我道:“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我会马上就来接他走,一切全是我不好!”

  医生呆了半晌:“只怕迟了!”

  我呆了一呆:“迟了?是甚么意思?这次你们办事那么快,已经将他送回家乡去了?”

  医生道:“不是,在你走后,我们就将他关进了危险病人的病房,第二天早上,管理员就发现他已经自杀了!”

  我陡地一震,这震动是如此之甚,以致连手中的电话听筒,也落了下来。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的悔恨,真是难以形容,我想起辛尼在被拖进去的时候的那种愤怒的神情和他所说的那些话。

  我以乎紧握著拳,心中感到一阵绞痛。落在地上的电话听筒之中传来“喂喂”声,而我的脑中一片“嗡嗡”声,全然不知如何才好。

  柏莱吃惊地望著我:“辛尼怎么了?”

  真的,在我一生之中,我从来也没有那么悔恨,难过过。我害了辛尼,辛尼不知是带著多大的仇恨自杀的!

  在我呆若木鸡之际,柏莱拾起了电话来,讲了一些话,我也没有听清楚他在讲些甚么,直到柏莱将电话听筒放在我的耳际,我才听得那医生道:“奇怪得很,辛尼一进了病房,就十分平静,反倒不时笑著,所以管理员才疏忽了他。而他在自杀之前,在墙上留下了四个大字,真是怪不可言。”

  我直到这时,才哑著声道:“四个甚么字?”

  那医生道:“他写著,我回去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柏莱,柏莱点著头:“他回去了。”

  我放下电话:“他没有那个仪器,如何回去?”

  柏莱摇头道:“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辛尼既然是在心情极平静的状态之下,是在极具信心的情形之下放弃了肉体,他可能真的回去了!”

  我苦笑著:“你是在安慰我。不过你的话,也提醒我有一个责任,不论辛尼去了何处,我都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使他回去!”

  柏莱将手按在我的肩头上,看他的神情,他的好友出了事,他一点也不悲戚。这难怪,他本来就是个叫人用利刀刺进他的心脏的人,要他这种人对死亡表示哀切,岂非缘木求鱼?

  我一直极难过,勉强休息了一夜,简直没有合过眼。第二天一开始,我们就在大街小巷,寻找巴因。

  可是这个出售假古董的巴因,就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我们分别问过很多人,都说在四天之前遇到过巴因,自从那时候起,就未曾见过他。

  一直到傍晚,才遇到了一个老人,当我们问到巴因,我形容巴因的样子和他的行为时,只讲到一半,老人就叫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巴因!我四天前见过他……”

  又是“四天前见过他”,我正感到失望之际,老人又道:“那时,我看到他和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好像是日本人。”

  我连忙问道:“那女子的样子……”

  老人形容出那女子的样子来,我和柏莱互望了一眼,一听就知道那是白素!白素正应该是四天之前到达加德满都的,她可能一到就遇上了巴因,但是她和巴因一起到了甚么地方去了呢?

  柏莱打发走了那老人:“照我的推测,巴因的所谓古物,一定是你曾经到过的那七层石室中得来的,我们可以到那里去,顺便到已因的那个村子里去找他,看他是不是在!”

  我点头表示同意,在我心中,另有别的想法,白素找到了巴因,事情一定有意料之外的变化,不然她不会不照预定的计划等我们。

  我又租了一辆吉普车,和柏莱向前直驶,经过柏莱和辛尼曾经栖身的古庙,继续向前驶,到了我记忆之中那七间石室的所在地附近,我停了车:“应该就在这里附近了。”

  柏莱站起来,四周看看。这时夜已很深了,月色黯淡。虽然有雪山上的反光,视野也不是很远,柏莱看了一会,转过头来;“我看不到甚么建筑物!”

  我也站了起来,向记忆中那石屋所在的方向望去。眼前的影像全在我的记忆之中,那座古怪的石屋,应该就在左边一百公尺左右处。可是这时望过去,却是一片平地,甚么也没有!

  柏莱以疑惑的眼光望著我:“你真的记得,就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柏莱的问题,跳下车,向前走去。柏莱跟在我的后面。我向前走出了百来步,尽量回忆当日的情景,那古怪的石屋,应该就在我的面前,可是现在我面前却空无一物!

  我望著地下,在尼泊尔,所谓平地,其实也是在山上,只不过地形平坦而已。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散发著一种贫瘠而凄凉的味道,我慢慢向前走著,兜著圈子。心中在想,那石屋既然这样古怪,是不是因为甚么特别原因而经人拆除了呢?但是,石屋露出在地面上的建筑可以拆去,在地下的那七层,又怎能拆去呢?而且就算拆除了,多少也应该有点痕迹才是,何以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这时,我算是想到了石屋己被人拆去这一点。因为我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我知道:石屋一定在这里,既然不见了,那就一定有人拆了它。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拆除石屋的是甚么人。

第九部:夜探王宫发现国王的秘密

  在我的想像之中,那多半是巴因和一些乡人做的事,那么,应该有点痕迹留下来,所以当我找不到那间石屋的任何痕迹之际,我心中的疑惑,愈来愈甚。

  就在这时,在我身后的柏莱,忽然叫了起来:“有人来了!”

  柏莱叫了一声,我抬头看去,已看到一辆车子,向我疾驶而来,那辆车子著亮了车头灯,直射著我和柏莱,以致我要自然而然地用手遮住自己的双眼。

  车子的来势很快,一下子就来到了我们的面前。那时,我还不知道车子上的是甚么人,但是车头灯照射著我,我冒险生活的经验,使我自然地感到,自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总是一件十分不利的事,所以我立时向后退出了几步,到了车头灯的照射范围之外。

  当我来到暗处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眼前的情形。

  柏莱没有我这样的经验,尽管他看来也觉得十分不舒服,用手遮著眼,可是他却没有退开去,他只是在叫著:“喂,你们干甚么?”

  这时,我也看到了那辆车子,那是一辆十分华贵的房车,在车门上,有一个徽饰。

  那是尼泊尔国王的徽饰!不论是不是国王亲自来了,我被车中的人发现,总不是好事,所以我连忙又退开了几步。

  就在此际,车门打开,两个军官先下车,接著下车的那个人,我再熟悉也没有,他就是第一次请我去见国王的御前大臣。

  御前大臣下车之后,我看到了车中还有一个人坐著。我一看到了御前大臣,心就怦怦乱跳。我又到尼泊尔来了!这是一件十分难以解释的事!

  就在我思索著该怎样掩饰自己之际,我已听得御前大臣十分不客气的声音在问柏莱,他道:“你是甚么人?你在这里干甚么?”

  柏莱显得有点恼怒,反问道:“你又是甚么人?”

  御前大臣身边的两个军官叱道:“大臣问你话,你必须回答,放下手来!”

  柏莱呆了一呆,放下手来,灯光直射在他的脸上。

  别忘了这时的柏莱,是一个黑军族的土人,当他眯著眼以适应强烈的灯光之际,样子真是怪得可以。柏莱的应变能力,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大概听我说起过御前大臣和我之间的事,所以他摊著手,说道:“我是游客,迷了路,要怎样才能回到酒店去?”

  御前大臣盯著柏莱,接著,又向我望了过来。我估计以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天色又这样昏暗,他认不出我的容貌来,所以我只是站著不动,并没有畏缩,以免反而引起他的疑窦。

  就在御前大臣向我望来之际,柏莱又帮了我一个忙,大声叫道:“亨利,不必怕,这里有两个军官,一定可以指点我们归途!”

  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御前大臣本来向我走前了一步,这时才转回身去,指著柏莱:“这一带已由军事当局下令,列为禁区,你们快离开这里!”

  一听得御前大臣如此说法,我心中陡地一动。而这时,柏莱索性做戏做到十足:“军事禁区?为甚么我们来的时候,看不到任何标志?”

  御前大臣的声音很不耐烦:“我现在通知你也是一样,快离开!”

  柏莱嘀咕著,表示不满,向我们的车子走去,我也向前走去,不一会就追上了柏莱,低声笑道:“你真有办法,要是被御前大臣看到了我,事情就麻烦得很!”

  柏莱吸了一口气:“车中不止一个人,你注意到了没有?”

  我说道:“我看到了,这个人……”

  柏莱接口道:“他坐在一辆车后座的左首,通常,这是车子主人的座位,这个人的地位,比御前大臣还要高,你以为他是谁?”

  我将声音压得极低:“国王?”

  柏莱没有出声。我们已经来到了吉普车旁,我们一起上了车,柏莱发动车子,向前直驶出去,我们看到那辆车子的车头灯,一起照射著我们,直到我们驶出了灯光照射的范围之外。

  柏莱回过头来,望著我:“我相信你没有记错,那竖立著奇异雕刻的石屋,一定就在刚才我们站著的那个地方!”

  我有点奇怪:“你为甚么这样肯定?”

  柏莱道:“你没听御前大臣说,这里列为军事禁区,当然是为了那奇怪的石屋之故。不让人接近它!”

  我不禁笑了起来:“石屋根本不存在了,让不让人接近,有甚么关系?”

  柏莱摇头道:“我也不明白,但是事情看来十分严重,如果在车中的是国王,那么国王和巴因之间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国王和那古怪的石屋之间,一定也有著某种联系,你想是不是?”

  我脑中很乱,但是柏莱的话很有道理,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柏莱道:“所以,我们应该分途去进行,回到加德满都之后,我继续去找巴因和白素,你……”

  我陡地一震,立时想到柏莱想说甚么,是以我立时大声道:“不,我不去!”

  柏莱叹了一口气:“好,你不去,那就只好我去了,一定要去,一定可以在那里探出一些因由来的。”

  我望著柏莱,我发现他的思想极其灵敏,对他人心意的领悟能力,也在常人之上,而且有著一种异常的自信力,好像他说的话必须被遵从,不可抗拒!

  我没有理由相信柏莱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一般来说,嬉皮士总是糊里糊涂的,而他和辛尼,是不折不扣的嬉皮士!

  柏莱是不是在经过了突变之后,忽然变得精明能干了?难道一个印地安人的身体,比他以前的身体更有用?

  不过这时,我没有机会去探索这个问题,因为柏莱又已咄咄逼人地问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我想了一想,才缓缓地道:“柏莱,你要知道,偷进王宫去,那不是闹著玩的,一旦被发现,后果如何,你应该想得到!”

  柏莱道:“如果被发现,可以求见国王,我相信国王的心中,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我们掌握了这一点,国王至多将我驱逐出境!”

  我苦笑道:“国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你这样做是不是……”

  柏莱却粗鲁的打断了我的话头:“那我不管,我要回去!任何对我的回去有一丝一毫帮助的事,我都要去做,我一定要回去!”

  这时候,我心中真的感到十分吃惊。我吃惊,是因为柏莱在这样讲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情形,甚至他额上的筋,都现了起来。而接下来,更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然立即觉察到了自己的神态十分不对,所以立即恢复了常态,而且企图掩饰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那股“狠劲”,在刹那之间,他的语调变得十分柔顺:“我实在太想回去了,你知道,太想了!”

  柏莱这样说,自然是希望我原谅他刚才的粗暴。但是由于他转变得如此之快,那真使我震惊。首先,柏莱的话,使我感到他为了“回去”,简直有点不择手段!

  这和我已知的“回去”的条件,绝不相合。光是这样,还可以解释为他向往永生,急于要“回去”。可是,他随之而来的那种掩饰,却不折不扣是一种邪恶!

  我迅速地转著念,一面随口应道:“我明白……”然后,顿了一顿:“既然这样,还是让我去的好,至少我去过两次,比较熟悉一点!”

  柏莱很高兴地道:“本来你就是最理想的人选,趁今晚就去!一有消息,立刻到酒店来联络!”

  这时,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了甚么缘故,心中感到了一重隐忧。

  这股隐忧,十分强烈,我感到柏莱在变,变得不可捉摸。或许,柏莱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因为我和柏莱并不熟,只是在辛尼的叙述中才对他略有所知,辛尼曾不上一次地说“我一直是争不过他的”,这情形,会不会和如今一样呢?

  我没有再说甚么,车子继续向前驶著,驶进了市区之后,在一个街角处,柏莱停下车来,望著我。

  老实说,这时我自己也觉得有到王宫中去探索一番的必要。因为那古怪石屋的突然消失,那地方又凑巧划为军事禁区,御前大臣的出现,车中坐著的那人又可能是国王,这种情形,都表示国王和那古屋之间,有著极其微妙的关联!

  由于我自己也想去,所以这时我并没有柏莱在支配我行动的感觉。我下了车:“如果没有意外,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柏莱道:“祝你好运!”

  他一面挥著手,一面驾著车,向前疾驶而出。我一个人倚著墙角,点燃了一支烟,等到一支烟吸完,对于柏莱,究竟有甚么隐忧,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感到事情很不对头。

  我在黑暗中向前走著,步行了约莫一小时,已经可以看到王宫的巍峨建筑。我知道,要正面进入王宫而不被人发觉,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绕著道走,一直来到了王宫围墙的一边。

  我抬头望著高墙,墙用石砌成,凹凸不平的石块可以使我轻易地攀上去。当我上了墙头之后,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

  以前王宫的情形怎样,我并不知道,至少近数十年来,尼泊尔一直处在平静的生活之中,只怕没有人会料到有人会偷进王宫来,所以几乎没有甚么警卫。当我开始进入了建筑物的阴影之中后,没有遇到甚么人。我一直向前走著,王宫的建筑十分大,我初步的目的地,是曾经两次到过的那间国王的书房,可是在进入了建筑物范围内的半小时之后,在长长短短的走廊和甬道中不断打转,我发现那并不是容易的事。

  我在一条很长的走廊中停了下来,竭力想弄清楚方向。走廊中相当黑暗,正当我站立不动之际,我听到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我连忙一侧身子,躲向一条大柱之后,大柱的阴影,恰好将我整个人遮住。

  我躲在柱后,连探头出去看一看也不敢。因为偷入王宫,不是闹著玩的事,说不定尼泊尔有甚么古老的法律来惩处偷入者,例如砍头或断去双腿之类,那么我就糟糕了!

  我躲在柱后,屏住了气息,只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来的是两个人,那两个人在交谈,开始语音还听不清,而当他们渐渐走近之后,我已经可以听到他们在讲些甚么了。而且,就在一问一答之间,我已经听出了向前走来的两个是甚么人!

  那是国王和御前大臣!

  我所在的那条走廊,看来是一处十分冷僻的所在,我绝想不到国王和御前大臣也会到这里来。我又将自己掩藏得好一点。只听得国王叹了一声:“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见甚么人?”

  御前大臣道:“不知道,陛下想见甚么人,大可以召他来见你!”

  国王又叹了一声:“这个人,我又想见他,又怕见他,和他谈话是一种乐趣,但是他那种寻根究底的态度却又使我不能接受,我根本不知他如今在甚么地方!”

  我听到这里,心中陡然一动,这是在说甚么人?不会是我吧?

  御前大臣静了片刻:“陛下说的是卫斯理?”

  国王苦笑了起来:“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