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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白素,一起向四婶行礼,四婶沉著脸,一直等我用极诚恳的语调,作了历时两分钟的道歉之后,她的脸色才和悦了许多,她作了一个手势,令我们坐下,她自己也坐了下来。
她坐下之后,将盒子放在膝上,双手按在盒上,神情十分感慨:“白老大和我说过了,钱,你们带了没有?”
白素忙道:“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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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叹了一声:“不必瞒你们,事实上,你们也可以看得出来,我的境况不是很好,不然,我绝不会出卖这块木炭的!”
她一面说,一面望著我们。我心中实在是啼笑皆非!我用二百万美元,向她买一块木炭,可是听她的口气,还像是给我们占了莫大的便宜!
白素说道:“是的,我们知道!”
四婶又叹了一声,取出了一串钥匙来,打开了盒子。
看四婶的神情,她倒是真的极其舍不得。这种神情,绝对假装不来。
盒子打开,是深紫色缎子的衬垫,放著一块方方整整的木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毫无疑问,那是一块木炭。
那块木炭和世界上所有的木炭一样。如果硬要说它有甚么特异之处,就是它的形状十分方整,是二十公分左右的立方体。但就算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炭,也不是甚么特别的东西!
盒盖打开之后,四婶伸出手来,像是想在那块木炭上抚摸一下,她的手指在发著抖,而且,她的手指,在将要碰到木炭之际,又缩了回来,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双手捧住了盒子,向我递了过来。
我看到她的神情这样沉重,连忙也双手将那只盒子,接了过来。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忙从口袋之中,取出了那张支票,双手交给了四婶,道:“这是二百万美元的支票!”
四婶接了过来,连看也不看,就顺手递给了在她身后的祁老三,显然在她的心目之中,那块木炭,比那张支票,重要得多。
这种情形,使我相信这块木炭,对炭帮来说,一定有极其重大的感情上的价值。
四婶将支票交给了祁老三:“该用的就用,你去安排吧!”
祁老三道:“是!”
四婶一讲完之后,立时站起身来,又道:“老三,你陪客人坐坐!”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我不禁发起急来,我至少想知道一下这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异的来龙去脉,可是如今四婶竟甚么也不说就要走了!
我忙也站了起来,叫道:“四婶!”
四婶停了一停,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双眼,眼角润湿。我心中不禁暗骂了一声“见鬼”!有人以几乎体积相当的黄金来换她一块木炭,她居然还要伤心流泪!
我说道:“四婶,这一块木炭--”
四婶扬了扬眉,望著我,我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如何问才好。四婶见我不出声,又待向外走去,我赶前一步:“四婶,这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是不是可以告诉我?”
我不管这句问话,是不是又会得罪她,我实在非问不可!
我问完了之后,也不向白素看去,唯恐她阻止。四婶一听得我这样问,呆了一呆,像是我这个问题十分怪诞。而事实上,我这个问题,却再合情合理不过。
她在呆了一呆之后:“木炭就是炭,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它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炭?”
四婶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收著这样的一段木炭,在离开家乡的时候,他才取出来给我,对我道:‘你要走了,到那地方去,人生地疏,虽然你手头上有不少钱,可是事情也难说得很,到了有一天,手头紧了,这块木炭,可以卖出去,不过你记得,一定要同样大小的黄金,才是价钱!’”
我不禁苦笑:“四婶,你当时难道没有问一问四叔,何以这块木炭这样值钱?”
四婶道:“我为甚么要问?四叔说了,就算!他一句话,能有上万人替他卖命,这样的小事,我听著,照他的话办就是,何必问?”
听得四婶这样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四婶像是她的责任已完,再向我多说一句都属多余,又向外走去,我忙又赶上两步:“上次和你谈过要买这块木炭的是甚么人?”
四婶真的愠怒了,大声道:“你问长问短,究竟是甚么意思?老三,将支票还他!”
祁老三居然立时答应了一声,四婶也伸手,要在我的手上,将木盒取回去!白素在这时候,闪身站了在我和四婶之间:“四婶,他脾气是这样,喜欢问长问短,你别见怪!”
四婶向祁老三望了一眼,说道:“白老大怎么弄了一个这样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可是不必说完,也可以知道,她想说的是“白老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婿!”
我忍不住又想发作,但白素立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四婶讲了这句话之后,又发出了一声冷笑,走了出去,祁老三跟著出去,白素转过身来,我苦笑道:“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么?”
白素道:“你目的是甚么?”
我道:“买一块木炭!”
白素道:“现在,木炭在你手里!你还埋怨甚么?”
我给白素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祁老三又走了回来。
祁老三对我的印象,有不少改善:“卫先生,四婶一看到这块木炭,就想起四叔,所以她……她的心情不很好!”
我闷哼了一声:“祁先生,她生活在过去,你应该明白如今是甚么世界!”
祁老三叹了一声:“是,我知道,有甚么问题,问我好了,我一定尽我所知,讲给你听!”
我道:“好!就是这块木炭!”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著这块炭:“它有甚么特别?”
祁老三呆了片刻,坐了下来,我在等他开口,可是他却一直不出声,坐了下来之后,只是用手不住在脸上用力抚著。
我在等了大约三分钟之后,忍不住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祁老三抬起头来,望著我:“这个问题,我也说不上来,可是这块木炭当时出窑的时候,我在,那一窑出事的时候,我也在。”
我愈听愈糊涂,不知道祁老三在讲些甚么,我还想问,祁老三已经道:“两位等一等,我去叫老五来,这件事,他比我更熟悉,他就是在那一窑出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祁老三已经走了出去。我“哼”地一声:“我们至少可以看到那半边脸究竟是甚么样子的了!”
白素道:“祁老三多次提到‘出事’,不知道那是一次甚么事故?”
我道:“老三和老五快来了,是甚么事故,很快就可以知道!”
我的说话才说完,外面已有脚步声传来,同时听得祁老三的声音道:“老五,白大小姐不是外人!卫先生是他的丈夫,也不是外人!”
在祁老三的话之后,是一下叹息声,我想这下叹息声,是老五传出来的。
接著,门推开,祁老三在前,另外还有一个人在后,一起走了进来。
跟在祁老三身后的那个人,身形甚至比祁老三还要高,我只向那个人看了一眼,就呆住了。我的僵呆突如其来,我本来看到有人进来,站起来,可是只站到一半,一看到那个人的脸面,就僵住了,以致我的身子是半弯著,而我的视线则盯在那个人的脸上。
这样地盯著人看,当然十分不礼貌,但是我却无法不这样做。
一看到那个人,我就可以肯定,那人就是陈长青口中的“半边脸”,也就是老五。同时,我也直到这时,才明白陈长青口中的“半边脸”是甚么意思。这个人,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左半边的脸:左眼、左半边的口、左半边的鼻子、左边的耳朵、左边的头发。这个人的右半边脸,或者说是右半边的头,齐他整个头的中间,全罩在一个灰白色,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么质地组成的网下。这情景真是怪异之极,那张罩住了他半边脸的网,织得十分精密,在贴近皮肤处,简直一点缝也没有,所以可以看到的,只是他的半边脸。
陈长青在向我叙述之际,并没有向我说这个人的另一半脸是有东西遮著的,但是这半边脸的人,给人以诧异的感觉,真是到了极点!
祁老三带著他向前走来,我一直半弯著身子看著他,直到白素在我身上,重重碰了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挺直了身子。
同时,白素已经开了口,道:“这位一定是五叔了?不知道五叔贵姓?”那半边脸的人开了口,他一开口讲话,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左半边的口在动著,而且他讲话快而声音低,使我无法看到他口中的舌头或是牙齿,是不是也只有左边的一半。
他道:“我姓边,白大小姐叫我老五好了!”
为了掩饰我刚才的失态,我忙伸手去:“边先生,幸会,幸会!”
我准备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可是才伸出去,我就惊住了!
边五的上衣的右边袖子,掖在腰际,空荡荡地,他的右臂,已经齐肩断去,他不但是一个半边脸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独臂人!
我已经伸出了右手,而对方没有右臂,尴尬可想而知!我一面心中暗骂陈长青该死,他竟然不知道边五只有一条手臂,一面又慌忙缩回右手来。没等我再伸出左手,边五已经扬起左手,向我行了一个手势相当古怪的礼。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低了一低,我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想去看看他是不是连右腿也没有。边五的反应相当敏感,他立时看穿了我的心意,拍了拍他自己的右腿:“右腿还在!”
我更加尴尬,只好搭讪著道:“边先生当年,一定遭受过极其可怕的意外!”
边五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祁三道:“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边五坐了下来,他坐下来之后,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木炭之上。四个人谁也不开口,气氛相当僵。我首先打破沉寂:“边先生知道这块木炭的来龙去脉?”
边五又呆了一会:“这块木炭,也没有甚么特别,所有的木炭,全是炭窑里烧出来的!”
我一听得他那样讲,心中不禁发急,忙道:“一定有甚么特别的?”
边五又呆了片刻,从他惊呆的神情来看,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这块木炭有甚么与众不同之处,但是在呆了一会之后,他又摇著头:“没有甚么特别,不过是一块木炭!”
我不禁啼笑皆非,正想再问,白素忽然道:“别提这块木炭了--”
我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假装看不到我发怒的神情,又道:“我一直不明白,为甚么炭帮的帮主,要称四叔?四字对炭帮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一听得白素这样问,祁三和边五的态度活跃了许多,祁三道:“当然是有道理,烧炭的人,和‘四’字有很大的缘分--”
祁三接下来,滔滔不绝地讲著有关炭窑的事情,而边五却很少开口,只是在祁三向他询问时,他才偶然说一两句。
祁三讲的事,虽然并没有当时立即触及那块木炭,但是那是有关炭窑的事和整个故事,有著相当密切的联系。发生在边五身上的那一次“出事”,神秘而不可思议,如果先对炭窑有一定的了解,对明白整件奇事的过裎,有极大的作用。所以,我不厌其烦,将祁三的话复述出来。祁三所讲,有关烧炭的事,本身也相当有趣味,不致于令人烦闷。
在祁三的叙述中,有一些事,用现代的科学眼光来看,十分简单,但是在知识程度极低的烧炭者眼中看来,却变成十分可怕,遇有这种情形,我用括弧来作简单的解檡。
以下,就是祁三和边五口中的若干和炭帮有关的事。
烧炭,并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道程序,当然是采木。采木由伐木组专门负责,这组人,在伐下了树木之后,将之锯成四尺长的一段一段,然后,根据树木的粗细、分类,归在一起。这一点十分重要,同样粗细的树木要放在一起。
因为这些木头,要放进炭窞中去烧,使木头变成木炭,一定要粗、细分类,才能掌握火候,使一个窑中粗细不同的木头,在同一时间内,同时变成木炭。
炭窑,一般来说,两丈高,有四个火口,那是烧火用的,火从四个洞口送进炭窑之内,火口在炭窑下半部,在炭窑中堆放木头之际,也十分有讲究,最粗的,堆在下面,最细的堆在上面。
堆木,是烧炭过程中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由专人负责,称为堆木师傅。
(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胸:“有人说我是炭帮堆木的第一把手!”)
堆木有甚么学问呢?木和木之间的空隙,不能太大,空隙太大,空气流通过多,通风太好,木头得到充分的燃烧,就会烧成灰烬。堆得太密,空气流通不够,木料得不到需要的燃烧,就不会变成炭。
所以,堆木师傅有一句口诀,叫“逢四留一”,意思是四寸直径的木料,就留一寸的空隙。
每一个炭窑之中,可以堆四层木料,最上层的最细。木料一堆好,就封窑口。窑口留下四寸直径大小,然后,开始生火,四个火口,日夜不断地烧,要烧四日四夜。在这四日四夜之中,负责烧火的火工,紧张得连眼都不能眨一眨,要全神贯注,把握火候。火太大,木料成灰;火太小,烧不成炭。
火工和他的助手,住在炭窑附近,其余的人,就要远离炭窑,因为说不定甚么时候,会有毒气,自炭窑之中喷出来,中者立毙,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到中毒的人感到呼吸困难,脸色转为深红之际,已经来不及了,十个十个死,没有一个能救活。
(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极其严肃,他甚至不知道那种中人立死的毒气是甚么,但是我却知道,那是一氧化碳。)
(整个烧炭过程,事实上是要木料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烧,燃烧的热力,恰好使木料中的水分抽乾,而使碳质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木炭。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碳和水分离的一种过程。)
(在这样的过程之中,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那是无色无嗅的气体,性质极其不稳定,一和氧气混合,立时化为二氧化碳。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这种性质极不稳定的气体,就与人体内的氧结合,使人迅速缺氧而死,死者的皮肤,会呈现可怕的紫色。)
(炭窑的构造尽管紧密,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之中,可能有一点裂缝,使充满在炭窑中的一氧化碳逸出,在窑旁的人,自然首当其冲,极易中毒。)
在经过了四天四夜的加热之后,用窑工的方式来说,就是烧了四天四夜之后,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来临了。这个步骤,就是开窑。开窑,是所有烧炭的工序之中,最大的一件事,一定由炭帮的帮主四叔,亲自主持。
在祁三的叙述中,开窑有很多神秘的色彩,例如四叔在开窑之前,一定要在神像前膜拜--我曾问祁三,炭帮崇拜的是甚么神,可是祁三只说是火神,可能是祝融氏。由于炭窑和火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们崇拜火神,也很自然。
拜神之后,所有参加开窑的人,都用在神前供过的水,浸湿毛巾,扎住口鼻,这样,神就会保佑他们。
(这更容易解释了,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之下,木料在窑中燃烧,整座窑内,充满一氧化碳,一旦开窑,大量的一氧化碳,趁机逸出,自然造成极大的危险。而用湿毛巾扎住口鼻,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简单的方法,用甚么水来湿毛巾都可以,供不供神,并无关系。)
四叔要来开窑的是一柄斧头,这柄斧头,是炭帮历代相传下来的。大斧一挥,封住的窑口劈开,四支人马,早已准备好,立刻连续不断,以极快的速度,传递水桶,向窑中淋水。
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刻,窑中冒出来的毒气冲天,水淋进窑中去的声响,震耳欲聋,再加上参加淋水的人,动作又快,一路吆喝。一窑炭是不是成功,就要靠这时的工作是不是配合得好。
等到水淋进窑中,再没有白气冒出来,整个烧炭过程就完成了,好几万斤的精炭,就可以出窑了。
在祁三的叙述中,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帮的帮主,称为“四叔”,因为在整个烧炭的过程之中,“四”这个数字,占著极重要的位置。每一段木料,是四尺长短,炭窑的火口是四个,木料在窑内,堆成四层,烧炭的时间,是四日四夜,几乎每一个程序,全和四有关,“四叔”的尊称,大概由比而来。
祁三在讲述的时候,十分啰唆,有的时候,还杂乱无章,有时更加上很多无谓的叙述,像在拜神之类的仪式,他就连比带说,足足讲了近半小时,这些,我全将之略去,只要明白简单扼要的烧炭过程就可以了,其余的,对整个故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当祁三讲完之后,我已经明白了烧炭的过程,也明白了“四叔”这个称谓的由来。可是,最主要的一件事,祁三却没有说明,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规避这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就是:那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呢?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对方一定不会回答,在这块木炭身上,不知道有甚么隐秘,祁三和边五似乎都不想提及,他们只提到过“出事”,可是究竟出过甚么事,他们也没有提起。我略想了一想,想到了一个比较技巧一点的问法。我问道:“这块木炭,也是在刚才你所讲的情形之下,烧出来的?”
这个问题的好处是,如果这块木炭,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么祁三只要答一个“是”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真有甚么特别,祁三一定十分难以回答,我就可以肯定,这块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
果然,祁三和边五两人,一听得我这样问,都怔了一怔,显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祁三道:“这块炭……这块炭……这块炭……”
祁三一连说了三次“这块炭”,但就是没有法子接著说下去。
祁三和边五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出声。边五的那半边脸上,一片木然,一点喜怒哀乐的表情都没有,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甚么。而祁三则一脸为难的神色。
我当然不肯就此放过,因为我肯定这块木炭有古怪!我又道:“边先生是不是因为一次出事……而……”
边五一听得我这样说,震动了一下:“是的,我……破了相。”
我道:“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娘们,破点相,算不了甚么大事!”
我这句话,倒真是迎合了边五的胃口,他震动了一下:“谢……谢你!”
我又道:“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寻常?和这块木炭有关?”
这个问题,又没有得到立即的答覆,祁三和边五又互望了一眼,祁三才叹了一声:“卫先生,白大小姐,本来,我们应该告诉你,可是……可是不知道四婶是不是愿意!”
白素直到这时才开口,她的语气,听来全然不想知道那块木炭的秘密,但是她讲的话,却十分有力:“四婶当然心许了,不然,她怎么会让你们两个和我们谈那么久?”
白素的话才一出口,祁三和边五两人,就一起“啊”地一声,祁三道:“对啊!”他接著又望向边五:“老五,是你说还是我说?”
边五道:“你说吧,我讲话也不怎么俐落,反正那个人来的时候,你也在!”
祁三连声道:“是!是!”
我极其兴奋,因为我知道,这块木炭的后面,真有一个十分隐秘的故事在!而他们快要讲出来了!在边五的那句话中,我已经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个人有关,而边五在提到那个人的时候,神情极古怪,声音也不由自主在发著颤,连祁三似乎也有一种极度的恐怖之感。他在应了边五的话之后,好一会不出声,我也没有去催他,好让他集中精神,慢慢将事情想起来。
过了好一会,祁三才吸了一口气:“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边五道:“是四叔接任后的第二年!”
祁三道:“对,第二年。”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我还记得那一天,四叔在一天之内,连开了七座窑,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已经极疲倦,开窑那种辛苦紧张法,真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
边五又插了一句,道:“那天,我们陪著四叔回去的时候,太阳才下山,天边的火烧云,红通了半边天,我对四叔说:‘四叔,你看这天,明天说不定会下大雨,该封的窑,得早点下手才好!’我还记得,我这样一说,四叔立刻大声吩咐了几个人,去办这件事!”祁三道:“是的,天闷热得厉害,我们一起到了四叔的家--卫先生,白大小姐,四叔在家乡的宅子和这所宅子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点著头,我心中有点嫌他们两人讲得太详细了。但是他们的叙述详细,也有好处,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
祁三又道:“我们进了门,一干兄弟,照例向我们行礼,老七忽然走过来--”
我问道:“老七又是谁?”
边五道:“我们帮里,一共有八个人,是全帮的首脑,管著各堂的事。”
我点头道:“我明白了!”
边五道:“只怕你不明白,帮主是四叔,三哥因为在帮中久,又曾立过大功,所以才可以排行第三,帮里没有一、二两个排行!”
边五在这样介绍解释的时候,祁三挺直了胸,一副自得的样子。我不追问祁三立过甚么大功,只怕一追问,又不知道要说多久。事实上,所谓“大功”,对一般帮会而言,无非是争夺地盘,为帮中的利益而与他人冲突之际,杀过对方的很多人而已!我没有兴趣去知道,只是点头,表示明白。
祁三又道:“老七走过来,向四叔行了礼,他脸上的神情不怎么好:‘四叔,有一个人,下午就来了,一直在等你!’经常从各地来见四叔的人十分多,四叔也爱交朋友,朋友来,他从来也不令朋友失望。可是那天,他实在太疲倦,怔了一怔,对我道:‘老三,你代我去见一见,我想歇歇!’我当然答应。老七又道:‘那人在小客厅!’小客厅,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一间。”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曾说过,旧宅的房子,和如今这幢房子,在格局上一样。
祁三又道:“四叔一吩咐完,进了客厅之后,就迳自上楼,我,老五和老七,老五,是你发现老七的神色有点不怎么对头的,是不是?”
边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对头。白大小姐,你没见过老七?老七是帮里最狠的一个人,不论是多么危险的事,他从来不皱一皱眉,他受过不知多少次伤,身上全是疤,他的外号,叫花皮金刚!”
我听著边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绍“老七”,啼笑皆非,这种只是在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实际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边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著四叔上楼梯的背影时,欲语又止,而且似乎很有为难的神色,我就问道:‘老七,甚么事?’老七没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厅的门指了一指,我忙道:‘来的那人,是来找岔子的?’卫先生,炭帮的势力大,在江湖上闯,自然不时有人来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头,谁的拳头硬,谁就狠!”
我这样说,对他们多少有点讽刺,可是,他们两人却全然不觉得。
边五道:“老七当时道:‘看来也不像是来找岔子的,可是总有点怪!’三哥笑了起来,道:‘见到他,就知道他是甚么路数了。’我也点头称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小客厅。”
边五说到这里,向祁三望了一眼。边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另外一只眼,和他的整个另外半边脸,都在那种特殊面罩下。
在边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际,他那一只眼睛之中,流露出一种茫然不可解的神情来。显然,当年他们三人,进了小客厅之后见到的那人,有甚么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们三人一起进了小客厅,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人,背对著门,站著,在看看那边角几上的一只小香炉--”
祁三讲到这里,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确然放著一只角几。可知道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样,连屋中的陈设位置也一样。
祁三道:“我们一进去,见到了那人,边五就道:‘朋友,歪线上来的,正线上来的?’”
我听到这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觉得好笑。这一类的话,我好久没听到了,那是淮河流域一带帮会中的“切口”。所谓“切口”,就是帮会中人自行创造的一种语言,有别于正常的用语。中国各地帮会的切口之多,种类之丰富,足足可以写一篇洋洋大观的博士论文,边五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问那个人,是存著好意来的,还是不怀好意来的。
祁三继续道:“老五一问,那人转过身来,他一转过身来,我们三个人全怔了一怔。那个人,样子十分斯文,穿著一件白纺长衫,几上放著一顶铜盆帽,当然也是他的,他甚至还穿著一双白皮鞋,不过乡下地方,没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经变成泥黄色了。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帮会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么,他一定听不懂边先生的切口了!”
边五道:“是的,他完全听不懂,他转过身来,一脸疑惑的神色,问道:‘甚么?’我当时笑了起来,向三哥和老七道:‘原来是空子!’就是不属于任何帮会组织的人!那人又道:‘哪一位是炭帮的……四叔?’他一面说,一面搓著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见客,你有甚么事,对我说吧!我叫祁三。’卫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两淮南北,一说出来,谁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听过我的名字一样,只是‘哦哦’两声:‘我想见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迟了!只怕已经迟了!’我十分生气,大声道:‘你有甚么事,只管说,我就能拿主意!’”
边五道:“不错,帮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听得三哥这样说,向三哥走了过来:‘祁先生,那么,求求你,秋字号窑,还没有生火,能不能开一开?’”边五说到这里,低下了头,他的一只手,紧紧握著拳,手指节骨之间,发出格格的声响,显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动。
祁三的神情,也相当奇特,这使我有点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虽然奇特一点,可是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卫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开了七座窑,我也没有闲著,我是负责堆窑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窑,是秋、收、冬、藏,我们的窑,是依据千字文来编号的。”
炭窑居然根据千字文来编号,这倒颇出人意表之外,或许因为千字文全是四个字一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点了点头:“那人的要求是特别一点,可是--”
祁三不等我讲完,就激动地叫了起来:“堆好了木材,窑就封起来了,只等吉时,就开始生火。那天,吉时已经选好,是在卯时,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封好了的窑,万万不能打开!”
我和白素齐声问道:“为甚么?”
祁三道:“那是规矩!”他的脸也胀红了,重复道:“那是规矩。封了窑之后,不等到可以出炭,绝不能再打开窑来,那是规矩!”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封了窑之后,没有生火,又打开窑来,那会怎样?”
我这样一问,边五睁大他的单眼望定了我,祁三无意义地挥著手:“绝不能这样做,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白素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因为任何事,一涉及“规矩”,几乎就是没有甚么道理可讲的。
第五章
我没有再说甚么,边五和祁三,显然在等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祁三才道:“那人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我们三个人,当时就怔住了!这是炭帮最大的禁讳,这人竟然毫不避忌地提了出来,这不是分明要我们炭帮好看?老七年轻,沉不住气,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喝道:‘你来找岔子,得拿真本事出来!’老七是擒拿手的名家,他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只当那人一定会反抗,所以先下手为强,立时出手,手腕一翻--”
祁三讲到这里,我就“啊”地一声:“这下子,那陌生人的手臂,非脱骱不可!”
祁三和边五一齐吃了一惊:“卫先生,你认识这个人?”
我道:“当然不认识!不过从你们形容之中,我想这个人一定不懂武术,他不会武术,老七使的这一招是虎爪擒拿中的杀著,那人还不糟糕?”
边五叹了一声:“是!谁知道那人竟然一点不懂武功,老七一出手,‘拍’地一声响,那人的手臂便脱了骱,连老七也一呆,那人痛得脸色煞白。三哥在一旁看出不对,忙道:‘老七,快替他接上,来者是客,怎么可以这样鲁莽!’三哥是在替老七的突然出手找场子,老七呆了一呆,伸手一托,将那人的臂骨托上了节,那人痛得坐了下来,好一会出不了声。三哥心细,走过去,拍著那人的肩:‘朋友,你刚才的话,再也别提,这是我们帮里的大忌!虽然你是空子,可是叫帮里的兄弟听到了,我们也难保你的安全!’那人听了三哥的话,哭丧著脸,好一会不说话。”
祁三接上去道:“我们还以为那人就此不提了,这时,我认为他多半是受了甚么人的撺掇,来找麻烦的,想好言好语在他口中套出究竟是谁指使他来的。可是,那人缓过气来之后,竟然又道:‘求求你们,开秋字号窑,我有十分要紧的事!’”
祁三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到这时候,老五也沉不住气了,喝道:‘滚你妈的蛋,你再说一句,将你脑袋揪下来!’别看那人文弱,倒还挺倔强的,他道:‘就算将我脑袋揪下来也不要紧,可是我的要求,希望你们答应!’”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陌生人要开窑,究竟是想干甚么啊?”
祁三道:“是啊,那人这样坚决,我们倒也不便一味呼喝他。一个人拚著掉脑袋,也要干一件事,总有他一定的道理!”
白素道:“或许,他以为你只是恫吓他!”
祁三一听,立时向边五望了一眼,边五一言不发,一伸手,就拿起了几上的一罐香烟来,伸手一捏,香烟罐被捏得成了一束,铁皮像是纸头一样!
边五虽然没开口,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他在当时,用“把你恼装揪下来”的话去吓那个陌生人之际,一定有著同样的动作,表现了他超特的手力。那时他当然双手俱全,这样的动作,叫人深信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人的脑袋揪下来。而那陌生人居然不怕,自然使边五他们,对这个陌生人另眼相看。
祁三又道:“我就问他:‘你要开窑,究竟是想干甚么?’那人立即回答:‘我要在窑中,取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出来!’老七吐了一口口水,道:‘呸!窑里面有甚么重要的东西,除了木头,还是木头!’那人道:‘就是一段木头!’”
祁三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下,心中也莫名其妙,心想这个陌生人实在太古怪,木头,在当地满山遍野都是,何必硬要去犯人家的忌讳,将封好的窑打开来,在窑中取一块木头!
边五道:“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忍不住了,大声喝骂著,也许是由于我们的声音,惊动了四叔,四叔走了进来,问:‘甚么事?这位是--’老七一见四叔,就将那人的要求,转述给四叔听,四叔的脸色十分难看,厉声道:‘朋友,你和我们有甚么过不去?’那人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取回一段木头!’四叔厉声道:‘甚么木头,你说清楚点!’”
祁三接上丁口:“真怪,那人的行动,我到现在,还如同在眼前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来到一张几旁,指著几:“那人一听得四叔这样问,就来到了这张几旁,在几上,放著一只黑色的小皮箱,他打开--当他打开皮箱的时候,我们真的还很紧张,怕他从中抽出甚么家伙来。可是,他只取出一只纸袋,又从纸袋中,取出一垒折好了的纸。”
边五也道:“是的,真是怪到了极点,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甚么。他取出了那张纸之后,摊了开来:‘几位请过来看!’我们一起走过去,那张纸上,画著许多圆圈,也写著很多字,看来像一张地图!”
祁三道:“就是一张地图,那人指著纸上,一面指一面说著,他对北山的地形,听起来比我还熟,指著一处圆圈:‘这里是猫爪坳。’我一听就愣了一愣,猫爪坳是一个小山坳,除了土生土长的人,外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地名的,可是那人居然说了出来。他又道:‘这里北边的一片林子,全叫采伐了。’老七大声道:‘是的,那是上个月的事情。’”
祁三又叹了一声:“当时,那人又叹了一声:‘真是造化弄人,我要是早一个月来,甚至于早一天到,就甚么事也没有了!’”
祁三道:“四叔很不耐烦:‘你究竟想要甚么?’那人道:‘在这片林子中,有一株树,叫伐了下来,我就是要找这株树,我已经查明白了,这一片林子伐下来之后,堆在东边场上,就在今天上午,木料被装进了秋字号的窑中。’那人说到这里,四叔向我望了过来,我摊著手道:‘木料全是一样的,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木料,进了秋字号窑?’那人的回答,古怪到了极点。”
边五道:“是啊,他只是说:‘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在秋字号窑中,求求你们,开了窑,我只要一将它取出来,立刻就走!’唉,白大小姐,你想想,那人这样子,我们该怎么样?”
白素说道:“当然应该问他,那段木料,那株树,有甚么特别!”
祁三道:“四叔问过了,他却不回答,样子又古怪。四叔实在忍不住了:‘老七,这人是神经病,将他撵出去!’老七早就在等这个命令,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再一扯,抓住了他的衣领,提著他,连推带拖,将那人直撵了出去。等到赶走了那人之后,才发现那人的皮箱留了下来,未曾带走。当时,谁也不介意,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取的。”
祁三和边五轮流叙述著,他们讲得十分详细,到此为止,我还是未曾听出一个头绪来。虽然觉得事情怪异,但是以后会如何发展,根本无从料起。所以,我只是问了一句:“那陌生人后来没有回来?”
祁三和边五沉默了好一会,祁三才答非所问:“帮里事忙,我们都不再提这个人,晚饭过后,我、老五、四叔又去巡窑,火工已经堆好了柴火,有十四口窑,要在卯时一起生火,生火的吉时愈近,就愈是紧张,一切全要准备妥当,一点也马虎不得。眼看卯时渐近了,四叔大声发著号令,突然……突然……”
祁三讲到这里,声音有点发颤,竟然讲不下去,用手推了推边五。
边五道:“突然,秋字号窑那里,有人叫了起来,我们奔过去一看,看到了那个疯子,在拚命向窑顶上爬著,已经爬了有一半以上。生火的吉时快到了,这疯子--就是要我们开窑,好让他自窑中取出一段木料来的那个人,竟然要爬上窑顶去。他的背上,还系著一柄斧,显然他是要不顾一切将封好的窑劈开来。这种事,在炭帮里,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叫著:‘下来!下来!’可是那疯子却一个劲儿向上爬!”祁三缓过了气,才又道:“四叔也急了,叫道:‘老五,抓他下来!’老五一听,连忙向上爬去。就在这时,那人已到了窑顶,窑顶有一个洞,他一看到那个洞,就涌身跳了下去,也就在这时,锣声响起,吉时已到了!”
我听到这里,忙道:“等一等!”
我也有缓不过气来的感觉,在叫了一下之后,隔了一会,才道:“吉时到了,是甚么意思?”
白素的声音很低:“吉时一到,就要生火!”
祁三道:“是的,吉时一到就要生火,火口旁的火工,早已抓定了火把在等著--”
我听得有点不寒而栗:“可是,可是有人跳进了窑去!”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是的,所以锣声响了之后,秋字号的火工头,一时之间决定不下,望著四叔,四叔也呆住了,这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锣声在响著,一下,两下,三下,锣声只响四下,吉时就要过去,四叔下令:‘投火!’”
我霍地站了起来。
我不但是震惊,而且是愤怒。有一个人进了窑里,四叔居然还下令投火?要将这个人活活烧死?我用极其严厉的眼光,望定了祁三和边五。
我想,他们两人,多少也应该有一点惭愧才是。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们也望著我,竟然毫无内咎之色。
我大声说道:“你们……你们想将一个人活活烧死在炭窑里面!”
祁三立即道:“四叔是看到老五已经爬到了窑顶,才下令投火的!”
我道:“那又怎么样?”
白素紧握著我的手,显然是她的心中,也感到了极度的震骇。
祁三道:“以老五的身手而论,他可以将那人拖出来,而不延误吉时。”
我咕哝了一声,想骂一句“见鬼的吉时”,但是没有骂出来。
祁三停了片刻,望著边五,好一会才道:“火工立时将火把投进火口,老五也从窑顶的洞中,跳了进去。老五一跳进去,所有人全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五,你可知道自己在窑里多久?”
边五道:“我不知道,我一跳进去,火已经从四面八方,轰撞了过来。四个火口,一著了火,只有窑顶上有一个洞,人就先集中在窑的中间,然后向上窜,烟和火薰得我甚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在窑中耽了多久,甚至连自己是怎样爬出窑来的也不知道!”
祁三的神情极激动,说道:“老五一跳进去,四叔、我、老七,还有好多人,就一起向窑上爬,去接应他,一直到我们上了窑顶,才看到一只手,自窑顶的洞口伸出来,我伸手一抓一拉--”
祁三说到这里,面肉抽搐,神情惊怖之极,转过脸去,走向屋角。
他在走向屋角之后,背对著我们,肩头还在抖动,甚至发出了一阵类如抽噎似的声音来。
这真使我愕然,如果不是当年发生的事,真是可怕之极,他决不会在隔了那么多年之后讲起来,还如此之激动!
边五看来,神色惨白,但是他反倒比祁三镇定一点:“三哥,事情已经发生,不必难过!”
我听到祁三深深的吸气声,接著看到他转过身来,伸手指著边五的空衣袖,面肉抽搐著,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一看到有一只手自窑顶的洞中伸出来,立时伸手去抓,我一握住了那只手,想用力将他拉出窑来。可是,可是……我用力一拉,我整个人向后一仰,一个站不隐,自窑上,直滚下来--”
祁三讲到这里,声音发颤,他一定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继续叙述下去。他喘了几口气,续道:“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明明抓住了老五的手,为甚么我会摔下来呢!一直到我著了地,我才看清楚,不错,我仍然找住了老五的手。我那一拉的力道太大了,将老五的一条手臂,硬生生地拉了下来!当我一看清这一点,我叫了起来--”
祁三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叫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如今的这一下叫声,绝不能和当年,他以为抓到了一个人,但结果发现只是抓下了一条手臂时发出的那下叫声相比,但听来,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祁老三在叫了一下后,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剧烈地发著抖。
我和白素,也听得呆了。虽然我未曾亲身经历,祁三的叙述也不见得如何生动,但是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到,当时在这座秋字号炭窑附近惊心动魄的那种情形。
祁三在讲到他滚跌到了地上,发现他手中抓著的,只是边五的一条手臂之际,他心中一定以为是自己将边五的手臂,硬生生扯下来的了!
白素忙说道:“三叔,五叔一定先受了伤,不然,你一拉之下,不可能将他的手臂拉下来的!”
边五道:“是这样,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告诉他,是我在窑里受了伤。我一进窑,火势猛烈,我想我的手臂,根本已经烧焦了一截,因为我急著逃命,所以也不觉得痛,三哥这一拉,就将本来已烧焦的手臂拉断了!”
我不能不佩服边五,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像完全和他无关!
祁三放下双手来:“老五,是我害了你!”
边五道:“你救了我!你那一拉,虽然我失去了一条手臂,可是身子也向上耸了一耸,老七一伸手,抓住了我的头发,使我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落去,接著,四叔就捞住了我的肩头,将我拖了出来。”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我一看到自己手中抓到的只是一条手臂,抬头向窑顶看去,看到老七和四叔,已经七手八脚,将你抱了出来,我还听得你尖叫了一声!”
边五道:“是的,我才从窑洞中出来时,还有知觉,外面的风一吹,我才感到痛,就叫了一声,在叫了一声之后,我就昏了过去。”
祁三道:“我跳了起来,四叔他们,已经将老五搬了下来,老五断了一条膀子,肩头上一片焦糊,还有一截白骨,也被烧焦了,没有血,他的半边脸--”
边五进入了著火的炭窑之中,时间虽然短,但是猛烈的火焰,已将他的肩头和手臂连接之处烧断,他半边被烧伤的脸,伤势如何可怖,可想而知!
边五道:“据四叔说,我昏迷了半个来月,才醒过来,这条命,居然能拣回来,真是天老爷没眼,嘿嘿!”
边五这样说,当然是死里逃生之后的一种气话,我们都不出声,我又向边五露在外面的半边脸望了一眼:“还好,只是一边受了灼伤!”
边五道:“伤是全伤了的,不过炭帮,对于各种灼伤的治疗,一向十分有经验,而且,也有不少独步单方,只要烧得不是太凶,可以痊愈。”
我点了点头,炭帮和火,有著密切关系,受火灼的机会自然也特别多,经年累月下来,当然有治烧伤的好药。
祁三渐渐镇定下来。由于他刚才讲述那些事,实在太令人惊心,是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再开口。我正在想像著当时的情形,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失声道:“那个陌生人,边先生跳进窑去,是准备去拉他出来的,结果边先生出了事,那个陌生人--”
其实,我在想到这个问题之际,也立即想到了答案。因为那陌生人先边五跳进窑中,以边五的身手而论,尚且一跳进炭窑之中,就被烈火烧掉了一条膀子,何况那个在祁三的口中形容起来,是“文质彬彬”的陌生人!他简直不是凶多吉少,而是肯定有死无生!
祁三和边五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过了好一会,祁三才竭力以平淡的声音道:“那陌生人,当然死在炭窑里了!”
这是我早已知道了的答案,我实在忍不住想责备他们几句,可是我一看到了边五这种样子,他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又不忍心开口。虽然整件事,看来有点阴错阳差,但是归根结蒂,还是由于炭帮几百年来积下来的愚昧迷信所造成,似乎不应该责备任何人!
我叹了一声,有点无可奈何地道:“以后呢?事情又有点甚么新发展?”
祁三又呆了片刻:“我跳起来,他们已经将老五抬下来,我像是疯子一样,想将老五的断臂,向他的肩头上凑去,像是那样就可以使他的膀子,重新再长在他身上。几个兄弟硬将我拉了开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走了老五,这时,有人叫道:‘窑顶!窑顶!’我在慌乱之中,抬头看去,看到有一股火柱,直从窑顶的破洞中,冲了上来!”
边五道:“炭窑的顶上,在封窑之后,只有四寸径的一个小洞,那人在爬上去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蛮力,在跳下去之前,用双足踹穿了将近半尺厚的封泥,踹出了一个一尺见方大小洞,他从那个洞中跳下去,我也是从这个洞中跳下去的。”
祁三又道:“由于窑顶的洞大了,而火口又一直有火在送进去,所以火从窑顶冒了出来,像是一条火龙。当时,立时又有人爬了上去,用湿泥将封口封了起来,仍旧只留下四寸的一个小洞!”
我欠了欠身子,想说话,可是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已经揣知了我的心意:“如果当时你在场,而又有著最好的避火设备,你有甚么法子?”
本来,我是想说一句:“你们难道连救那陌生人的念头都没有”。但是经白素这样一问,我也不禁苦笑了起来。的确,当时,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算我在场,又有著极其精良的石棉衣,可以使我跳进炭窑一个短时间,我又有甚么办法呢?
我一样没有办法,因为那陌生人一定早已死了,就算我跳进去,也没有意义!
我忍住了没有再出声,祁三望了我一下,继续道:“四叔忙著救人,替老五治伤,老五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四叔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天已差不多快亮了。我、四叔,还有几个弟兄,一起坐在这里--坐在小客厅中。四婶也知道出了事,可是她一向不怎么理会窑上的事,陪了我们一会就离开了。四叔紧皱著眉,我们大家心里,也很不快乐。”
祁三说著,又静了片刻,才道:“好一会,老七才骂了一声,道:‘那浑蛋究竟是甚么来路?他真的想到炭窑里去取一段木头出来?世上哪有为了一段木头,而陪了性命的人?’对于老七的问题,我们全答不上来。就在这时,我一眼看到了那人带来的那只小皮箱。我一伸手,将小皮箱提了过来,道:‘四叔,这人叫甚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我们都不知道,打开皮箱来看看,或许可以知道一点来龙去脉。’四叔烦恼得简直不愿意说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祁三又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弄开了锁,打开了小皮箱,小皮箱中,除了几件旧衣服之外,便没有甚么别的,在皮箱盖上的夹袋中,倒找到了一些东西,有车票,有一点钱,还有一张纸,上面写著一些字--”
祁三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现出一种讶异的神情来:“那人像是知道自己会有甚么不测一样,在那张纸上,他清清楚楚地写著他姓甚么叫甚么,从哪里来,干甚么!”
边五闷哼了一声:“我们本来以为这个人,一定存心和我们捣蛋,谁知道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问道:“这个人--”
祁三道:“这个人,叫林子渊,从江苏省句容县来,他是句容县一家小学的校长。”
我呆了一呆,句容,是江苏省的一个小县。一个小县的县城之中的一个小学校长,老远地跑到安徽省的炭帮,要从一座炭窑之中,取出一段木头,这种事,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祁三的神情也很古怪:“当时,我们全呆住了,不知道这张纸上所写的是真是假,四叔呆了一会,将纸摺了起来,小心放好:‘等这一批窑开窑之后,我要到句容县走一遭,老三,帮里的事情,在我离开之后,由你照料!’我道:‘四叔,这些小事,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四叔叹了一声:‘老三,事情太怪,而且人命关天,这个人不明不白,葬身在窑里,他应该还有家人,我得去通知他家人一声。’老七道:‘随便派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可是四叔一直摇头不答应,非要自己亲身去不可!”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祁先生,你不明白四叔的心意么?”
祁三道:“我明白的,四叔心里很难过,因为在那人跳进去之后,他下令生火。可是,那时,不生火实在不行,他其实不必难过!”
我对祁三的这几句话,没有作甚么批评,祁三继续道:“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炭帮上下,都显得有点异样,和人见了面,都不怎么说话。因为一说话,就要提起那件事,可是又没有人愿意提起,大家都只是喝闷酒,那几天内,喝醉了酒打架的事也特别多。一直到第四天,该开窑了,收了火,水龙队也准备好。同一时间生火的一共有五座窑,连四叔在内,大家都不约而同,将秋字号窑,放在最后。”
祁三讲到这里,伸手抹了抹脸,神情显得很紧张。他道:“四座窑开了之后,并没有甚么意外,我和四叔,上了秋字号窑的顶,大家都用湿毛巾扎著口鼻,四叔在挥斧之前,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多半是要死去的人,不要作怪,大抵是这样。然后,他挥动斧头,一斧砍下去,将窑顶的封泥砍开,水龙队早已准备淋水上去,可是四叔一斧才砍下,窑内突然传来‘轰’地一声响,从被砍开的破洞之中喷出来的,不是无影无踪的毒气,而是雪花一样白的灰柱!”
祁三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喘著气。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啊”地一声:“这一窑炭,烧坏了!”
祁三仍然不出声,边五道:“是的,这种情形,我们叫作‘喷窑’,‘喷窑’是所有灾难之中,最严重的一种,不但一窑的木料,全成了灰烬,而且极不吉利。经过喷窑的窑,不能再用。这种事,已经有好几十年不曾发生过了!”
祁三接上了口:“那股雪花一样白的灰柱,自窑顶的破柱之中直冒了起来,冒得有三四丈高。一冒起来,就四下散开。所有的人全叫了起来:‘喷窑了!喷窑了!’我也想叫,可是却叫不出来,灰火烫,我们几个在窑顶的人,早已一头一脸一身全是灰。幸好灰见风就凉,我们没有甚么伤,我一拉四叔,我们全从窑顶滚跌了下来。”
祁三叹了一声:“水龙队的人,吆喝著,仍然向窑中灌著水,一直到不再有灰冒出来为止。秋字号窑,从此就算完了!”
我忍不住又问道:“那个陌生人,他叫甚么名字!对,林子渊的残骸--”
祁三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道:“第二天,四叔就走了,他一个人去。四叔去了之后,帮里的事由我来管,我唯恐又有甚么意外,所以不准任何人走近秋字号窑,可是一连多天,帮里没有甚么事发生。四叔不在的那段时间中,一切全都很顺利,也出了好几次窑,而且,老五的伤势虽然重,也醒了过来。”
我耐心地听著,等他讲四叔回来的结果。祁三继续说著:“四叔去了几乎整整一个月才回来,他回来之后,看了老五的伤势,就拉著我,进了这里,进了小客厅,神色严重:‘老三,你得帮我做一件事!’我们入帮的时候,全是下过誓言的,四叔有令,水里来,火里去,不容推辞,四叔实在不必和我商量,他既然和我商量了,就一定事情十分不寻常。”
我忙道:“等一等,祁先生,四叔难道没有说起他在句容县有没有见到林子渊的家人?他为甚么离开了一个月之久?”
祁三吸了一口气:“没有,四叔没有说起。他不说,而且显得心事重重,我自然也不便问!”
祁三讲到这里,看到我又想开口,他作了一个手势:“四叔在那一个月之中,做了些甚么,他一直没有说起,我一直不知道!”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事情本来就已经够神秘的了,四叔居然对他离去了一个多月,作了些甚么事,不加提起,这更神秘了!
我道:“这……好像不怎么对,四叔为甚么不提起?”
祁三道:“我也不知道,直到老五的伤好了大半,可以行动之际,他有一次,问过四叔。”
祁三说到这里,向边五望了一眼,边五道:“是的,我那时,以为四叔到句容县去干了一些甚么事,已经对其他兄弟说过了,只不过因为我受了伤,没有在场,所以才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有六七个人,聚在一起,我随口问了一句,说道:‘四叔,你有没有见到那姓林的家人?这姓林的,究竟是在玩甚么花样?’四叔一听得这话,脸色就变了。”
祁三接上去道:“是的,四叔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件事,本来我们兄弟都想问,不过都不敢,老五一问,我们自然也想知道答案,所以一起向四叔望去,等他回答。在一起的全是老兄弟了,谁也没见过四叔的脸那么难看。老五也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边五苦笑道:“我当时,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过了好一会,四叔才叹了一声:‘林子渊,有一个儿子,年纪还小,甚么也不懂,我留下了一笔钱给他,足够他生活的了!’我们都知道四叔出手豪阔,这笔钱,一定不在少数。四叔又道:‘算了,这件事,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从此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除了四叔自己之外,谁也不知内情!”
我嗯地一声,想了片刻,四叔的句容县之行,一定另有内情,不过事情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只怕是谁也不知道了!
我想了一会之后,又问道:“祁先生,请你接下去说,四叔回来的那天晚上,要你做甚么事呢?”
祁三道:“当时我就道:‘四叔,不论甚么事,你只管吩咐好了!’四叔望著我,道:‘老三,我要你陪找,一起进秋字号炭窑中去!’我一听,就傻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进秋字号炭窑去,那是为了甚么?去找那姓林的骸骨?那一定找不到。秋字号炭窑出了事,经过‘喷窑’之后,满窑全是积灰,人不能由窑门进去,灰阻住了窑门。要是由洞顶下去的话,一定危险之极,因为人要是沉进了积灰,积灰向七窍一钻,根本就没有挣扎的机会!”
第六章
我点著头,这种危险,可想而知。
祁三的气息有点急促:“当时我就问:‘四叔,为了甚么?’四叔道:‘老三,别问,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只怕我一个人进去之后上不来!’我忙道:‘老五已经受了重伤,事情是姓林的生出来的,我们对得起他!’”
祁三道:“四叔十分固执,道:‘我非去不可,也只有你能帮我!’我只好道:‘好吧!这就去?’四叔点了点头,我去准备了一下,带了一大捆绳子。”
祁三的神情,又变得十分怪异,他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和四叔,一起到了秋字号窑附近。经过喷窑之后,附近没有人到,极静,我和四叔一起上了窑顶,我燃著了两把火把,将绳子抖开,拴住了我和四叔的腰,将绳子的另一端,系在窑顶上,我在先,四叔在后,我们就从窑顶的洞中,缒了下去。”
祁三愈是说,神情愈是怪异,停顿的次数也愈多。他又道:“一缒进窑中,火把照耀,窑的下半部全是灰,灰平整得像是积雪一样。我在缒下来的时候,计算过绳子的长度,但还是算长了两尺,以致绳子一放尽,我和四叔两人的双腿,就陷进了积灰之中。这时,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我和四叔两人,都不由自主,叫了起来,一叫,回声在窑中响起,激起了一阵灰雾。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在积灰之上,有一块木炭在,方方整整的一块,一小半埋在灰里,一大半露在积灰之上!”
我一怔,失声道:“就是现在这一块?”
祁三道:“就是这一块。”
我迅速地转著念,从祁三从头到尾的叙述之中,我绝对相信他讲的一切,全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捏造事实,捏造到了如此生动,惊心动魄的地步。听到这里为止,我至少已经可以知道,这块木灰,真是十分特别。
首先,这块木灰,和一件神秘不可思议的意外有关。这件意外,我只知经过,而不知道它的内因。其次,在经过“喷窑”之后,也就是说,在经过炭窑的加热过程发生了意外之后,全窑的木料,应该全被烧成了灰烬,而不应该有一块木炭留下来的!
我望著祁三,祁三道:“我心中真是怪到了极点,在灰烬之中,怎么会有一块木炭?可是四叔在叫了一声之后,我看他的神情,却像是十分镇定,看来像是他早已知道在灰烬之上,会有一块木炭一样。他立时艰难地移动身子,移近木炭,将那块木炭,取在手中。一取到了木炭,他就道:‘老三,我们上去吧!’我忍不住问:‘四叔,你早知道秋字号窑里,还会有一块木炭?’”
祁三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我和白素,急不及待地问道:“四叔怎么回答?”
祁三道:“四叔的回答,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后来我和弟兄参详过,但也没有人懂得他的话的意思。”
我催道:“他说了些甚么?”
祁三道:“四叔当时说道:‘不,我不知道会有一块炭,不过,我知道窑里一定有点东西,所以才要进窑来取。’”
祁三讲了之后,望著我,像是在询问我是不是知道四叔这句话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也不明白四叔这样讲是甚么意思。我又向白素望去。
白素想了一想:“一定是四叔到句容县的时候,曾遇到一些甚么事,使他知道在窑里有一点东西在,所以他一回来,就立即进窑去取。”
我道:“可是,炭在炭窑里,是自然的事--”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说道:“可是你别忘了,窑是出过事!”
我默然,没有再说甚么。
祁三道:“我和四叔一起出了窑,四叔吩咐我,对谁也不要提起这件事,所以--”
他向边五望了一下,略有歉意地道:“老五也是到几年前才知道有这样一块木炭。以前知道的只有三个人,四叔、四婶和我。四叔特地做了一只极好的盒子,来放这块木炭,一直由四婶保管著。我真不知道有甚么特别,但是一定极重要。”
我道:“你怎么知道?”
祁三道:“在我们逼得要离开家乡之后,四叔并没有走,只叫我和老五两人,陪四婶来。四婶当然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可是在分手时,四叔特地将我拉到一边:‘老三,四婶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可是你要记得,到了外地,如果有意外,甚么都可以失,惟独是那块炭,一定不能失!’”
祁三的解释已经够明白,四叔这样吩咐,那当然可以使任何人知道,这块木炭有极重要的价值!
祁三道:“至于四叔又曾吩咐四婶,这块木炭可以换同样大小的金子,我当然并不知道,一定是四叔另外吩咐四婶的!”
我捧起了盒中的木炭来,向著亮光,转动著,看著。
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块木炭,实实在在,是一块普通的木炭,一点也看不出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白素比我细心些,她问:“三叔,你说过,在炭帮,知道有这块木炭的,只有三个人,是不是在炭帮之外,另外还有人知道呢?”
祁三道:“当然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祁三何以讲得这样肯定,祁三已经道:“我们来这里之后,四婶造了这座房子,买了这幅地。带出来的值钱东西不少,可是坐吃山空,消耗又大,陆续出来的人,四婶和四叔一样,都加以照顾,渐渐地,钱用完了,一些珠宝、古董也卖完了,四婶才找我和老五商量,取出了这块木炭,并且将四叔对她讲过的话,转述出来。”
边五道:“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块木炭。我一听,炭可以换金子,已经不信,三哥和我讲了这块炭的来源,四婶道:‘四叔吩咐我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以出让这块木炭,可是要同样体积的黄金。’我和三哥一商量,不妨在报上登一段广告。”
边五在说的,自然是他们第一次登广告要出让木炭的事,那时我可能在外地,所以未曾注意到曾有过这样的事。
他们第一次刊登了广告之后,当然真有人和他们接洽过,不然,就不会有“价格照前议”这样的句子,出现在第二次广告之中了!
我欠了欠身子,问道:“广告登出了之后,和你们接头的是甚么人?”
边五道:“广告一连登了三天,完全没有反应,我和三哥,心里都有点嘀咕,我对三哥说:‘四婶别是记错了吧!天下哪有炭和黄金,都可以用大小来计算的?’三哥道:‘不会的,四婶对这种事,一直十分细心。帮中多少琐碎的事,四婶整理得清清楚楚,何况这样的大事!再等两天,看看情形怎样!’”
祁三吸了一口气:“当时我对老五说再等两天,其实我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又过了两天之后,我们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是……”
祁三说到这里,向边五望了过去,边五立时道:“电话是我听的。打电话来的那个人,自称姓林,说是对我们登的那段出让木炭的广告,十分有兴趣,要来见我们。我当时就回答他道:‘你来见我们没有用,你是不是肯答应我们的条件?’那人在电话里道:‘当然愿意,不过还有点事,要见面再谈。’在我和那人讲电话之际,三哥走过来,我叫那人暂时等一等,就和三哥商量了起来。”
祁三接著道:“老五向我说了那人的要求,我一想,那不成问题,那个人说他立刻就来见我们。”
祁三透了一口气,又道:“放下电话之后,我和老五一起去告诉四婶,四婶听了,很是感慨,对我们道:‘我也不知道一块炭有甚么特别,只不过四叔将这块炭交给我的时候,讲得这样郑重,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真有人要,我们又等钱用,也只好--’四婶讲到这里,难过得说不下去,我们想起过去的日子,也著实感叹了一阵。”
边五接著道:“那时,还不如现在这样艰难,还有几个人跟著我们,做点杂务,所以,那个人来的时候,并不是我和三哥迎进来的。”
边五这样说,目的自然是想我们了解当日他们和那个姓林的见面情形,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边五又道:“我和三哥一直陪著四婶在谈些过去的事,直到楼下有人叫,说是客人来了,我和三哥才一起下楼来,客人在小客厅,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我和三哥才一进来,只看到那人的背影,就呆住了!”
边五说到这里,他半边脸上的面肉,不住抽搐著,神情变得更诧异可怕,祁三的神情也显得异样,他们静了片刻,祁三才道:“我和老五一进来,那人--”他向一角指了指,“就站在那里,背对著门口,在看墙上的一幅画--那时,墙上还有不少字画挂著,不像现在那样。那人的衣著普通,我和老五一见到他的背影,就著实吓了一跳!”
我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一个人的背影,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白素比我聪明,她道:“我想,这个人的背影,一定和若干年前,找上炭帮来生事的那位林子渊先生,十分相似?”
祁三连声道:“是!是!”
白素又道:“这个人也姓林,他和那个林子渊,有甚么关系?”
祁三和边五都现出佩服的神色来,祁三道:“白大小姐,你听下去,自然会知道。”
白素点了点头,不再插口,我也没有说甚縻,祁三又道:“我和老五两人,怔了一怔,那人已转过身来,当他转过身来时,我和老五更是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这个人……这个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活脱就是当年的林子渊,连年纪也差不多,除了衣服打扮不同,简直就是他!”
祁三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著气,向边五望去,像是要徵求边五的同意。边五点著头:“真是像极了,我当时一见他,就失声道:‘原来你没有死在炭窑里!’那人呆了一呆,显然不知道我在说甚么,我也立即知道自己弄错了,因为就算林子渊没有死,也不会那么年轻,所以我忙道:‘你愿意用同大小的黄金来换我们那块木炭?’这样问了一句,总算将我第一句话,遮掩了过去!”
祁三接著道:“那人看来,倒很爽快,他道:‘我叫林伯骏,看到了你们的广告,特地从南洋赶回来。我在南洋做生意,请问,我是不是可以看看那块木炭?’这是一个相当合理的要求,我们当然不能拒绝,我向老五摆了摆手,老五上去,向四婶要那块木炭,我就陪著他,一起坐下来。”
祁三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我和他谈些客气的话,我愈看他愈像是当年的林子渊,所以我忍不住问他,道:‘林先生府上是--’林伯骏道:‘我是江苏句容县人,小地方!’我当时就吓了一跳:‘有一位林子渊先生--’他一听,立时就站了起来:‘那是先父,祁先生认识先父?’”
祁三望著我和白素两人苦笑:“两位,我防不到他忽然会这样问我,你们想一想,我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嗯”地一声:“这真是很为难,看来,这位林伯骏,并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祁三道:“是啊!虽然当年林子渊的死,我们不必负甚么责任,但是这件事再提起来,实在不愉快,所以我只好支吾以对:‘是的,见过几次!’林伯骏反倒叹了一声,道:‘先父过世的时候,我还很小,根本没有印象!’”
白素道:“是啊,四叔从句容县回来之后,不是说过林子渊的儿子还很小,他给了他们一笔钱么?”
祁三道:“是的,不过,四叔当时在句容县还做了些甚么事,我们并不知道!”
我道:“这其中,有一条线索可以遵循,林伯骏曾来,要以黄金换这块木炭,一定有他的理由,那决计不是巧合!”
祁三道:“是啊,我当时也是这样想,我就曾问他,道:‘林先生,请怪我唐突,这块木炭,要换同样大小的黄金,你何以会有兴趣?’我这样一问,林伯骏也现出相当茫然的神情来,道:‘我也不知道!’”
我忍不住道:“这像话吗?他怎会不知道?总有原因的!”
祁三道:“我当时也傻了一傻,他立刻解释道:‘是家母吩咐我来的!’我一听,就没有再说甚么,这时,老五也捧著那块木炭进来了。”
边五道:“我拿著木炭进来,看到三哥的神情很尴尬,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将木盒放在几上,打开了盒子来,让他看见那块木炭。林伯骏一看,就‘啊’地一声:‘那么大!’他的神情变得很尴尬:‘我--不知道这东西--有那么大--我只不过带来了一百多两金子--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金子!’我心中奇怪:‘你不知道木炭有多大?’他的回答更妙:‘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真是木炭!’”
边五挥了挥手,略停了一停,才道:“这时,三哥碰了我一下:‘这位林先生,就是林子渊的令郎!’我‘啊’地叫了一声:‘那你为甚么会来见我们呢?’林伯骏道:‘家母叫我来的!’”
祁三苦笑了一下:“他回答的,还是那句话,我忍不住道:‘令堂难道没有告诉你木炭有多大?’林伯骏摇著头:‘没有。这件事很怪,其中有很多关节,连我也不明白!’”
祁三摊了摊手:“一听得他这样讲,我实在不能再问下去了,因为其中有很多关节,像他父亲当年来找我们,死在秋字号炭窑里,尸骨无存的种种经过,他要是不知道,我们很难说得出口。所以我只好道:‘真是有点不明白,这块木炭,很对不起,一定要等大的黄金,才能换!’当时,他盯著那块木炭,现出十分奇怪的神情来,想说甚么,但是口唇掀动,却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
边五道:“由于事情由头到尾,都怪不可言,我倒真希望他多说一点话,我们多少可以在他的话中了解到一些事实的真相。可是他又不说甚么,只是站了起来:‘现在我知道需要多少黄金才行了!我的生意正在逐渐发展,我想我很快,就会有足够的黄金,到那时候,我再来找你们!’他既然这样说,我们当然只好由他,那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我忙道:“林伯骏,后来一直没有再来?”
祁三道:“没有。”
我竭力思索著,想在种种凌乱的,毫无连贯的,怪异的,看起来,根本是绝不合理的事与人之间,找出一条可以将之贯串起来,形成一条可以解释的事实的线,可是我却找不到。
我所知道关键性的人,有四叔、林子渊、林伯骏,还有林子渊的妻子,这四个人是主要人物。四婶、边五、祁三,是配角。
而我知道的事之中,重要的有:林子渊要求开窑,找一块木料。四叔在句容县回来之后,和祁三一起在窑中的积灰之中,发现了那块木炭。木炭善价待沽,像是四叔知道一定会有人要这块木炭一样。结果,这样的人出现了,他是林伯骏。
可是,林伯骏却不知道为甚么要得到这块木炭,只不过是遵照他母亲的吩咐!
由种种已知的事看来,这些怪异的事情当中,还有一个极其主要的人物,未曾出场,这个人,就是当年到炭帮去作怪异要求,结果死在炭窑之中的林子渊的妻子、林伯骏的母亲!
我大略地想了一想,除了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之外,没有进一步的收获。
这时,我们四个人都不讲话,静默维持了片刻,祁三才又道:“我们的境况愈来愈不如前,可以卖的东西,差不多全卖完了,也欠了不少债,我提议卖地、卖房子,可是四婶说甚么也不肯,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又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块木炭。”
我道:“所以,你们又登了广告,希望林伯骏看到了广告,再来找你们?”
祁三道:“是的,结果,真有人打电话来,却是一个浑蛋!”
祁三口中的“浑蛋”,自然就是陈长青。
这时,我也同意祁三对陈长青的称呼。陈长青这个浑蛋,有关这块木炭的事,如果要对他说明,只怕三天三夜也讲不明白!
祁三又道:“然后,就是白老大来了,白老大见了四婶,谈了很久,接著你们就来了!”
祁三讲到这里,和边五一起道:“有关这块木炭的事,我们所知道的,已经全告诉你们了!”
我和白素,也都相信他们并没有再保留了甚么秘密。
虽然祁三和边五将他们所知全讲了出来,可是没有多大的用处,因为根本问题在于,他们所知也不多!
我和白素站了起来,向祁三和边五话别,他们一直送我们出门口,我一直捧著那只木盒,上了车,将木盒放在身边。
我一面驾著车,一面仍在思索著,白素看来也在想,她忽然讲了一句:“林子渊的妻子,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人物!”
白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一样。我另外又想到了一点:“你父亲一定相信那个林伯骏还会来买这块木炭,所以他才要我们先买下来!”
白素道:“他为甚么这样肯定?”
我陡地想起来:“会不会这个林伯骏,根本是商场上的名人?而我们却不知道?”
白素点头道:“大有可能,我们回去,查一查南洋华侨的名人录,看看是不是有这个人!如果有这个人,我们可以主动和他联络!”
我道:“我想在他的身上,得到多一点当年四叔到句容县去耽搁了一个月的资料!”
白素道:“当然,至少他曾主动想要这块木炭,只不过他不知道代价如此之高!”
我同意白素的说法,一到家中,我立时到书房,找出了一本华侨名人录来查,看看是不是有林伯骏这个名字。一查之下,我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
名人录中,不但有林伯骏的名字,而且所占的篇幅还相当多,其中自然有不少恭维的言语,这一类“名人录”,大都是这样的。我删去其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将“名人录”中所载,林伯骏的小传,抄在下面。因为在整个故事之中,林伯骏这个人,所占的地位,相当重要。
林伯骏的小传如下:“林伯骏,一九四○年生于中国江苏省句容县,自幼丧父,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由其太夫人携带来汶莱。林君勤恳好学,自修不辍,初在林场中担任小工,由于勤奋向上,开始经营林场之后,业务日见发展,到七十年代初,已拥有林场多处,并在世界纸业危机之际,眼光独到,设立大规模纸浆厂,供应各地造纸厂原料,业务开展蓬勃,为汶莱地区华侨首领,热心公益,乐善好施,人皆称颂。”
我一查到林伯骏的小传,立时叫白素来看:“看,他是汶莱的纸业钜子!”
白素看了看这本名人录出版的日期,那是一年前出版的。白素皱著眉:“奇怪,当年,他没有那么多黄金来换这块木炭,如今看来,他应该已经有能力了,为甚么他不主动去找四婶?”
我摊了摊手:“不知道,或许另有原因。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个人,这个人对这块木炭有兴趣,这一点十分重要!”
白素笑起来:“那你想怎样?到汶莱去,向他兜售这块木炭?”
想到做上门兜售的买卖,我不免觉得有点尴尬,但是这块木炭,当年林伯骏为甚么想得到它呢?还有种种许多疑问,似乎全要落在他身上求解答,看来,非去见他一次不可。
在我犹豫期间,白素道:“或者,我们先打一封电报给他,看看他有甚么反应?”
我点头道:“也好!反正我不善于做买卖,上门兜售,相当尴尬!”
我一面说,一面已摊开了纸,根据“名人录”上,林伯骏办事处的地址,写了一封简短的电报。电报很简单,只是说,若干年前,他有兴趣的一块木炭,因为价格太高,他未能到手,如今这块木炭在我的手中,如果他有兴趣,请和我联络。
电报拟好了之后,当天就拍出,我估计,第二天,最迟第三天,就可以收到回音了。
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彻底检查这块木炭。
我将那块木炭取出来,另外,又吩咐老蔡,去买十几斤木炭来,在六十倍的放大镜之下,详细检查这块特异的木炭,和普通木炭,是不是有甚么不同之处。
可是,一直忙了一个下午,我没有发现甚么特别,我又在这块特异的木炭上,刮下了一些炭粉来,利用我家里所有的设备,作了一次简单的化验,它所呈现的化学反应,也和其它的木炭,并无不同。
我本来怀疑,这一块木炭的中心,可能蕴藏著甚么特异的东西,所以,又照比例,来称过它的重量,可是结果,却又发现重量也没有特别。
剩下来可做的事,似乎只有将这块木炭打碎,看看其中究竟有甚么古怪了。可是我当然不能这样做。因为这块木炭的价值,是同体积的黄金,谁知道当它打碎之后,是不是还那么值钱!
到了晚上,我算是白忙了一个下午,一点新的发现也没有。我在晚饭之后,和白素的父亲通了一个电话:“我已经买下了四婶的那块木炭。”
白老大道:“好啊!”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块木炭,我已经用相当完善的方法检查过,它只是一块木炭!”
白老大道:“四婶没有和你讲这块木炭的由来?”
我道:“四婶没有说,不过祁三和边五,对我讲得很详细。可是我发现他们也不知其所以然。”
白老大道:“是的,不过我想林伯骏或许会知道!”
我忙道:“我已经拍了电报给他,如果他真知道这块木炭的奥秘,他一定会来找我!”
白老大“呵呵”笑了起来:“等他找你的时候,你可以漫天开价!”
我有点不知怎么说才好,含糊应了过去。我肯定白老大知道的,不会比我更多,再说下去,自然也不会对事情有多大的帮助,所以我说了再见,放下了电话。
那块木炭一直在我的书桌上,我盯著它看了一会,将它放进了那精致之极的盒子之中,拿著它,走出了书房。白素迎了上来,一看到我这种样子,她就知道我准备去干甚么了,她道:“小心,别弄碎它!”
我道:“要是我肯弄碎它,或许已经有结果了!”
白素道:“你准备--”
我道:“带它去作X光透视,看看其中究竟有甚么古怪。”
白素笑道:“我早知道这块木炭一到了你的手中,你睡也睡不安稳!”
我瞪著眼道:“难道你又睡得安稳?”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我驾车向一位朋友的工作室驶去。这位朋友,专门从事X光检验金属内部结构工作。他的工作室有著完善的设备,我在离去之前,已经和他联络过。
不多久,车子驶进了工厂的大铁门,在门口传达员的指点下,一直驶到一幢建筑物的门口停下来。我的那位朋友,皮耀国,已经在门口等我,他穿著白工作袍,一看到我,就上来替我打开车门,一眼看见我身边的那只盒子,就吹了一下口哨:“好家伙,这样漂亮的盒子,里面放的是甚么宝物!”
我道:“讲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是一块木炭!”
皮耀国眨著眼:“别开玩笑了!”
我大声道:“王八蛋和你开玩笑,我要透视它的内部,看看是不是有甚么东西在里面!”
皮耀国知道我的怪脾气,他只是叽咕了一下:“木炭里面会有甚么东西,决不可能有钻石!”
我没有说甚么,取起了那盒子,另外拿起了一只纸袋,纸袋中是普通的木炭,从炭店买来的,每斤,美元五角。皮耀国带我走进那幢建筑物,来到了X光室,我也穿上了白工作袍,一起进去,我将那木炭从盒中取出来。当皮耀国看到盒子真是一块木炭的时候,他的神情之古怪,当真难以形容。
他将木炭放在照射的位置上,然后,调整著许多按钮,叫我注意著一幅相当大的萤光屏。X光机最新的设备,可以通过萤光屏,立即看到X光照射的结果。
然后,他将室内的光线调得暗一点,一面操作著X光机,在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甚么,或许是手臂上有点发痒,我去抓一下,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未曾注意皮耀国叫我注意的萤光屏。而也在这时,我陡地听得皮耀国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来。尖叫声听来充满了惊恐,刺耳之极。
在我还未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之际,我陡地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这一下撞击来得这样突然,以致我几乎跌了一交。我立时站稳身子,也立即发现,撞向我的,正是皮耀国。
皮耀国像是正在极其急速地后退,所以才会撞在我身上的,他在撞了我一下之后,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根本站不稳身子。以致我虽然是被撞著,但是反倒要将他的身子扶稳。
当我扶稳了他之后,发现他的神情,惊怖莫名。一看到他这样的神情,我立时可以知道,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我立时四面一看,可是却看不到甚么,室中也静得出奇,只有皮耀国发出来的喘息声。
我忙道:“甚么事?”
皮耀国仍然喘著气,发著抖,伸手指著那萤光屏。我立时向萤光屏看去,显示在萤光屏上的,是灰蒙蒙的一片,那当然是X光透视木炭内部的情景。
我不明白,这样灰蒙蒙的一片,何以会令得皮耀国吓成这个样子!
我立时又向他望去:“怎么了?”
皮耀国道:“你……你刚才……没有看见?”
我心中疑惑到了极点:“看到了甚么?”
皮耀国眨著眼,仍然喘著气,盯著萤光屏看,我在等著他的回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对……对不起,我刚才一定是眼花了!如果你没有看到,我……一定是眼花了。”
我忙道:“刚才,我好像有极短的时间,未曾注意萤光屏,告诉我,你看到了甚么?”
皮耀国看来,已完全镇定了下来,他居然笑了起来:“我刚才,一眼看到,在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人!”
我陡地一呆。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人?这是甚么意思?这并不是普通电视机的萤光屏,它所反映的,是那块木炭的内部情形!如果皮耀国在萤光屏上看到了一个人,那么,就是说,木炭的内部,有一个人?
我可作一千八百多种设想,设想这块木炭之中有著甚么怪东西,但是我决不会去设想这块木炭之中,有一个人!
那是决无可能的事,是以我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我只是盯著皮耀国,等候他进一步的解释!
第七章
皮耀国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将你吓著了?你看,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木炭的内部情形,看来没有甚么特别!”
我道:“你说甚么?你刚才说,看到了一个人?”
皮耀国道:“那……当然是我眼花!”
我有点恼怒,大声喝道:“如果只是你的眼花,你不会吓成这样子!你究竟是不是看到了一个人?”
我真是十分动气,是以我一面喝问,一面抓住了他的身子,摇著。
皮耀国叫了起来:“放开我!我可以解释!”
我松开了他,皮耀国道:“刚才,一定是萤光屏本身还不够光亮,将我或是你的影子,反映了出来,使我以为看到了人!”
我呆了一呆,不错,皮耀国的这个解释,比较合理。萤光屏的表面,是一层相当硬的玻璃,和普通的电视机一样,这种光泽的玻璃,加上道白色的萤光屏作底色,可以起到镜子的反映作用。
他这样的解释,可以说是相当合理,可是我还是充满了疑惑。
我道:“单是看到了人影,你就吓成这样?”
皮耀国苦笑著:“我……一定是工作太过疲劳了!”
我盯著他:“对我说实话!”
皮耀国陡地胀红了脸,大声叫了起来:“我为甚么要骗你?你要看木炭的内部,现在你看到了!你想看到甚么?难道你想看到木炭里面,有一个人?这个人被困在木炭中,想出来?”
我呆了一呆,皮耀国的前半段话,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最后一句话,又是甚么意思呢?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像是被困在木炭之中一样?”
皮耀国的脸胀得更红,连头筋也绽了出来,恶狠狠地道:“是的,我看到了一个人,被困在木炭之内,正想出来,在挣扎著,还在叫著,不过对不起,我没有听到他的叫声!”
皮耀国愈说愈是激动,挥著手。我只好拍著他的肩:“镇定点,你真是工作太疲劳了,我抱歉来增加你的麻烦!”
皮耀国苦涩地笑了起来,他显然不愿意再就这件事说下去,他只是道:“你看到了?你是不是要照片?这具X光机,每十秒钟,自动摄影一次。”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中陡地一动,忙道:“那么,到如今为止,它已拍了多少张照片?”
皮耀国向一个仪表看了一看:“已经拍了三十七张。”
我忙道:“够了,将这些照片全洗出来,我全要!”
皮耀国望了我一眼,走过去,将X光机关掉,又望了我一眼,口唇掀动,欲语又止。我道:“我并不是希望在照片上看到你见过的那个人。”
皮耀国道:“谢谢你!”
他又打开一只盒子,取出软片盒来,放在一条输送带上,传了出去,同时按下一个对讲机的掣:“小李,这些照片,立刻要!”
然后,他转过头来:“大约十分钟,就可以看到那些照片了!”
他说完之后,就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看来像是极其疲倦。我在踱来踱去,趁有时间,我将木炭取了下来,在取来那块木炭之际,我做了一个极其没有意义的下意识的动作。
我将那块木炭,凑在耳际,听了一听。
我真的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甚么,我真以为木炭里面会有一个人,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有声音发出来?我当然甚么也听不到,我又将之放进了盒子之中。
这时,皮耀国抬起头来,问道:“这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正是我要找的答案。”
皮耀国没有再说甚么。不一会,对讲机中传来一个人的语声:“照片洗出来了!”
传送带将洗好的照片,送了进来,皮耀国将照片取了起来,著亮了墙上的一盏灯,将照片放在一片乳白色的玻璃之上。
我道:“看第一张!”
皮耀国吸了一口气,将第一张照片放了上去,照片看来,仍是灰蒙蒙的一片,一点也没有异样。接连几张,皆是如此。
我不能确切地肯定我希望在照片上发现甚么,但是甚么也没有发现,总令我相当懊丧。我道:“老皮,你说这装备是最先进的,它既然有萤光屏,应该有连带的录影设备才是!”
皮耀国一听,用力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真是,我怎么忘了,当然!”
他一面说,一面神情显得异常兴奋,几乎是跳向一组组合,打开了一个盖子来。可是当他打开了那个盖子之后,他却惊呆地站著,一声不出,神情懊丧之极。
我忙赶过去,问道:“怎么了?”
皮耀国后退了几步,苦笑道:“里面没有录影带,所以,也没有录影。”
我望著他,心中陡地因为他的神情变化,而想到了一些甚么,我忙问道:“你很希望有录影带是不是?”
皮耀国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道:“我?不是你希望有录影么?”
我听得他这样回答,更可以肯定我的推测正确,我道:“不,你比我更希望有录影,你希望有录影,是因为想证明你自己并不是眼花,并不是神经衰弱,想证明你真的看到过一个人出现在萤光屏上!”
皮耀国的神色,变得十分苍白,他呆了一会,才道:“是……是的。”
我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因为我发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我要令得他比较镇定些。我道:“老皮,你看到的情形,究竟怎样,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他望著我,带著一副求饶的神情,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我们两人对峙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我真是看到了一个人!”
他一面说,一面指著萤光屏:“X光机才一开,我向萤光屏望去,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出现在萤光屏上,像是在向我大声呼叫,而且,还挥著手,在吸引我的注意。”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你……看得这样真切?这个人是甚么样子?”
皮耀国苦笑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那是一个人,这个人在木炭的内部,其实,我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人的模糊的影子,但是我……我实在说不上来,当时给我的强烈的感觉,是我看到了一个人!”
我有点不十分明白他的叙述,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这一次,他并没有对我隐瞒甚么,我又问道:“以后的情形又怎样?”
皮耀国苦笑道:“哪里还有甚么以后的情形!我一看到这种情形,实在吓坏了,我叫了一声,身子向后退,撞中了你!”
以后的情形,我也知道了,当我再向萤光屏看去的时候,只看到灰色的一片,那是木炭内部结构的情形。
皮耀国已经将他看到的,都说了出来,可是我却全然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想了一想:“那个人出现的时间极短?”
皮耀国面青唇白地望著我:“一秒钟,或许更短,我不能确定。”
我吸了一口气:“老皮,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在X光机才一开启的时候出现的,接著就不见了?对不对?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皮耀国想了一想,同意了我的说法。他又将那块木炭,放在X光机照射的位置上,然后作了一个手势,令我注视萤光屏。
这一次,就算有人用尖刀在我背后指著,我也决不会让视线离开萤光屏。可是,当他按下X光机的开动掣之后,萤光屏上,却只是出现灰色的一片,并没有他上次看到过的那个“人”!
皮耀国的神情十分沮丧,我也没有甚么话可说,只是道:“上次拍下来的那些照片,是不是可以给我?”
他苦笑了一下:“当然可以!”
我向那叠照片走去,将之顺序叠了起来,也就是开机之后,第一个十秒钟所拍的照片,放在最上面。当我这样整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在第一张照片上,有相当多杂乱的、不规则的线条。我曾经在乳白色的发光玻璃板上看过这张照片,但当时,我希望能在照片上看到一个人,当然不会去注意那些幼细的线条,所以到这时才注意到它们。
我忙拿起了这张照片来,再放在乳白玻璃上,道:“老皮,你过来看,这是甚么?”
照片放在玻璃板上之后,由于玻璃的后面有光线透过来,所以那些线条,看得更清楚,这一些线条,呈一种波浪形的起伏,可是有些“波纹”,却相当尖锐,有的地方较粗,有的地方较细。
皮耀国走了过来,看到了照片的这些线条,他也呆了一呆,说道:“这……或许是冲洗的时候,不小心刮花了底片所产生的?”
我立时反驳道:“不是,这是一组波形!”
皮耀国又走近了些,仔细看:“看来好像是一组波形,但是……X光机没理由可以显示波形!”
我道:“X光机不能,但是萤光屏的显示结构,正和波形显示结构同一原理!这一组波形,是不是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记录下来?”
皮耀国摊著手:“据我所知,以前,没有这样的例子!”
我道:“整件事很怪,这块木炭也很怪。如果这块木炭会放出极强烈的一种波,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使波形出现而且被记录下来?请别以常理来回答我这个问题。”
皮耀国想了一想:“理论上有这个可能,但是一般的物质,显示在示波器屏上的波形,杂乱无章,这一组波形,却很有规律!”
我呆了一呆,在我看来,这组波形,正是杂乱无章的,但是皮耀国却说它“有规律”,我不知是甚么意思。皮耀国是科学家,他这样说,当然有他的道理的。我忙问道:“有规律?甚么意思?”
皮耀国道:“看起来,这组波形,像是一种声波,有点像乐器中的木箫在吹奏时所发出声音的声波。”
我的思绪十分混乱,不能在皮耀国的话中捕捉到甚么中心,甚至无法发出进一步的问题。
皮耀国看出我神色惘然,解释道:“每一种不同的声音,都有不同的波形,可以显示在示波器的萤光屏之上,女人的尖叫声是一种波形,男人的讲话声,又是另一种形状。小提琴的声音,可以形成正弦波;铜锣的声音,形成山形波。”
我点头,表示明白:“我知道了,这组波形,照你的看法,是木箫的声音?”
皮耀国道:“不是,我只是说像,而且,从它的伸展,波沟的高度来看,这种声音--如果它是一种声音形成的话,它的频率一定极高,超过三万赫兹。”
我又呆了一呆:“超过三万赫兹?人耳所能听到的声音范围,是频率三十到两万赫兹之间,三万赫兹,那是人耳听不到的一种高频音波!”
皮耀国道:“是的,如果这组波形是音波,那么,人听不到!”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我们刚才,可曾听到甚么声音没有?”
我道:“没有,除了你那一下尖叫声。”
皮耀国道:“我那一下尖叫声,大约频率是一万七千赫兹左右,如果展示出来,波形没有那么尖锐,要平坦得多,这一组,如果是波形,我想可能是由于X光机才开始操作的时候,机械的装置部分所发出来的。”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老皮,你刚才说,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波形?”
皮耀国道:“是的!”
我又道:“那么,在理论上来说,只要看到不同的波形,就可以还原,知道是甚么声音?”
皮耀国道:“理论上是这样,但是事实上却并没有还原波形的仪器。也没有甚么人,可以根据波形,辨认出那是甚么声音造成的,因为有许多声音,听起来大有分别,但是在波形的展示上,差别极小,尤其不是单音之际,更加难分。”
我盯著照片上的那组波形,欲语又止。皮耀国又道:“我熟朋友中有一个笑话,你听过了没有?”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自然没有甚么心情去听笑话,我只是点了点头。皮耀国道:“有一个音乐爱好者,自夸可以不必用耳,只要看乐章展示的波形,就可以认出那是甚么乐曲。他和人打赌,凝视著萤光屏上变幻不定的波形,当他肯定地说那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之际,原来那是罗西尼‘威廉泰尔’序曲的第一乐章。”
皮耀国说是笑话,我却并不觉得好笑。
非但不觉得好笑,而且,我还觉得这位先生十分难得,“威廉泰尔”序曲第一乐章,正是写瑞士的田园风光,和田园交响曲,有相似的波形,当然不足为奇!
我叹了一声,指著照片道:“如果这组波形,是由声音造成的,你的意思是,没有人可以说出这是甚么声音来?”
皮耀国道:“我想没有。而且,说出来也没有用,这是人耳所听不到的声音。”
我没有再说甚么,又去检查其他的照片,全都没有这样的线条。我接过了皮耀国给我一只纸袋,又放好了木炭:“老皮,对不起,打扰你了!我想你所谓看到了一个人,一定是眼花了!”我相信皮耀国真的在萤光屏上见过一个人,而我故意这样说,是安慰他。因为我隐隐觉得整件事,好像愈来愈是怪异,对他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只好含糊过去算了!皮耀国也没有再说甚么,送我出去。我回到家里,已经夜深,白素还没有睡,在等我,一见我,就现出询问的神色来。我将经过,详细对她说了,白素道:“你,那时在干甚么?为甚么不一直注视萤光屏?”
自从知道皮耀国“在萤光屏上看到一个人”起,我就一直为那一刹那间自己未曾注意萤光屏而懊丧不堪。这时给白素一问,我更增加了几分懊丧,忍不住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只不过一下未曾注意!”
白素皱著眉,看样子正在思索甚么,但是我却不知道她在想甚么。我道:“皮耀国说得很怪,照常理说,如果他真的在萤光屏中看到了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应该在木炭里面?”
我一面说,一面用手轻拍著那只盛放木炭的盒子。
白素想了一想:“这也很难讲得通,萤光屏上显示的,是经过了X光透视之后,木炭内部的情形,对不对?”
我点头道:“是这样?”
白素挥了挥手:“所以我说,皮耀国说他‘看到了一个人’,这句话是不合逻辑的,他看到的,不应该是一个人--就算是一个人的话,也应该是经过了X光透视之后的人,那应该是一具骸骨!”
我怔呆了半晌,我倒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的确,如果木炭内部有一个人,那么,在经过X光之后,这个人出现在萤光屏上的,应该是一副骸骨!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才好,望著白素:“那么,你有甚么解释?”
白素又想了片刻,她出言相当审慎,和我不一样。过了片刻,才道:“我想,那可能只是一个阴影!你看这些照片,显示木炭内部,看起来虽然是灰蒙蒙的,但是灰色也有深、浅之分。深浅不同的颜色,在视觉上容易造成一种阴影,如果这个阴影看起来像一个人,那么,结果就是皮耀国在萤光屏上看到了一个人。”
我“唔”地一声:“听起来,很合理,但为甚么一下子,这个阴影就消失了呢?”
白素道:“这很难说,或许是萤光屏显像阴极管那时还未曾调节好,也或许是X光机才开动,X光还不够强烈,所以造成一种短暂的现象。”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来回踱著步。
白素笑了起来:“总之,我们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事虽然多,但是一块木炭里面,会有一个人,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解释,都解释不通!”
我无法反驳白素的话,但是那并不等于说我同意了白素的话。
我喃喃地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释都解释不通,但确然有这样的事存在著!”
白素没有再和我争论下去:“睡吧,别再为这块木炭伤脑筋了,只要林伯骏的回音一来,我们不就可以知道来龙去脉了吗?”
我苦笑一下,现阶段,的确没有甚么别的事可做,我将木盒放在一个柜子里,在放进去之际,我又忍不住打开了那盒子,向那块木炭,瞪了一眼。
当晚,我睡得不好,做了一晚上的怪梦,梦见我自己在木炭里面。梦境很玄妙,在清醒的时候,由于理智,很多事情,无法继续想下去。例如:“一个人在木炭之中”这样的事,就无法想下去。因为理智告诉我,木炭是实心的固体,人无法在一个固体之中,如果硬要“住”,那等于是以一个固定的姿势,嵌在木炭的内部。
可是在梦境之中,我却真的“住”进了木炭中,整块木炭,像一间房间,我闯不出来,可是木炭内部的固体结构,却并未妨碍我的活动!
这样的梦境,当然荒谬,本来没有必要加以详细叙述,但是由于后来事情的发展,竟有一部分与之不谋而合,真是神奇而不可思议,所以先在这里,提上一笔。
第二天,我等著林伯骏的回电,可是一直等到夕阳西下,还是没有消息。我心中有点不耐烦,在晚饭的时候,对白素道:“汶莱是一个相当落后的地区,会不会根本没有人送电报?”
白素瞪了我一眼:“不致于落后到这种程度!”
我有点食不知味,还好,晚饭才过,一支烟才抽到一半,门铃响了,我陡地跳了起来,听到了久已等待著的两个字:电报!
林伯骏的回电来了!
电报很简短,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全部电文如下:“卫斯理先生:来电收到,请恕俗务繁忙,不能来晤,但盼先生能来汶莱一叙,林伯骏。”
看到了这样的电文,我和白素,不禁互望著,呆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因为,在我的想像之中,这块木炭如此怪异,牵涉到许多不可解的事,林伯骏又曾经要以黄金来换过这块木炭,他一知道木炭在我这里,应该表示得极其热切才是,但是,谁都可以从他这封电报中看出来,他的反应,十分冷淡,全然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我盯著那封电报,心中很不是味道,白素道:“你准备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