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1.连  锁

 

第一部:职业杀手、小商人和神秘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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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程来复枪上附设作为瞄准用的望远镜,通常的有效度是乘十,也就是说,可以将距离拉近十倍。望远镜的目镜上,有很细的线,交叉成为一个“十”字,只要使射击的目标固定在“十”字的中心部分,扳动枪机,子弹呼啸而去,就可以射中目标。

  当然,并不是说上这种远程来复枪在任何人的手中,都可以依据同样的程序射中目标,还得看握枪的人,手是不是够稳定,要是在扳动枪机的一刹那间,手稍为震动了一下,那么即使是极为轻微的震动,也足以使子弹射不中目标。

  根据最简单的数学计算,如果目标在三百公尺之外,枪口只要移动一公厘,子弹就会在距离目标三公尺处掠过。

  绝对稳定的双手,是一个远程射手所不可缺少的条件。

  铁轮就有这样一双绝对稳定的手。

  铁轮以一种十分舒服的姿势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面对著挂著厚厚的丝绒帷帘的大窗,房间里的灯光相当暗,在他身边,是一杯散溢著芳香的陈年白兰地,在酒杯旁边,是一枝已经装嵌好了的远射程来复枪。

  铁轮将那枝可以拆成许多部分的,制作极其精美的来复枪,自盒子中取出,装好之后,连铁轮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在沙发上坐了有多久。他一坐下来就是这个姿势,而且一直保持著。

  他坐著,将双手的手指伸直,掌心向著自己,凝视著手掌和手指。双手像是完全没有生命的石刻,一动不动,甚至给人以这双手的里面,没有血液在流动的感觉。

  铁轮一直伸著双手,直到他对自己稳定的手感到满意,才慢慢屈起手指,将身边的远程来复枪抓在手里,枪口上早已套上了灭音器,使得子弹射出时所发出的声音,不会超过拔开酒瓶上的软木塞。

  他用枪口轻轻挑开了帷帘,帷帘后的大玻璃窗子上,早已有一个可供枪口伸出去的圆孔,那是铁轮一进入这间房间之后就弄成的。

  这是一家大酒店中最豪华的房间之一,在十二楼。枪口伸出去,望远镜的镜头,贴在玻璃上,铁轮略俯身向前,将眼睛凑在望远镜的目镜上。

  通过望远镜,他可以看到对面的那幢大厦,那是一幢十分新型的大厦,这种新型的大厦,即使在迅速发展中的日本东京最繁盛地区,也并不多见。大厦的外部结构,全是玻璃,连走廊的外墙,也是玻璃,可以由外面看到匆促来往的人。

  铁轮慢慢移动著枪枝,将目标固定在对面那幢大厦十一楼的走廊上,使望远镜中的“十”子,对准了一个穿著鲜红上衣少女的饱满胸脯,然后,跟著这个少女向前走,一直到这个少女在走廊的弯角处消失。

  在这几十秒中,铁轮的手指,一直紧扣在枪机上,他知道,只要自己的手指向下一压,那个穿红衣服少女的生命,立刻就会消失。这种感觉,常常使铁轮感到极度兴奋,谁是生命的主宰?不是上帝,也不是阎王,是他!铁轮,可以使任何人在一刹那间死亡,是他!这个从不失手的职业杀手!

  铁轮并没有再移动,他双手把持得极稳,从望远镜中看出去,“十”字的交叉,停留在走廊的转弯处,那地方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不为人注意的高度记号,离地一百六十四公分。他要射杀的目标,身高一盲六十八公分,也就是说,当目标转出走廊,铁轮扳动枪机,子弹就会射进目标的眉心,一枪致命,绝不落空。

  目标的行动,铁轮也早已调查得很清楚,中午一时,目标会离开他的办公室外出,一定会转出走廊,进入他的射程范围之内。

  一时零七分,铁轮看到了他的目标,转过走廊的弯角,进入了望远镜中“十”字的中心,他扳下了枪机。

  铁轮的身子立时向后一仰,用极其迅速的手法,将来复枪拆成七个部分,放进了那只精致的箱子中,然后合上箱盖,取起身边的那杯酒来,一饮而尽,提著箱子,走出了房间。

  他甚至不必花半秒钟去看一看他射击的目标是不是已经倒地,那不必要的,二加二一定等于四,铁轮射出了一枪,目标一定倒地,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从升降机出来,穿过酒店的大堂,和几个向他行礼的酒店员工点了点头,走出酒店的大门,置身于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丛之中,他感到无比的轻松,那幢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光彩的大厦十一楼走廊转角处,有一个人死了,他和这个死人之间,不会发生任何的联系,不会有任何人想到他和那个死人之间有关系,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是那颗射进了死人体内的子弹,但子弹不会说话。

  板垣一郎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情并不愉快。

  他是一家中等规模企业公司的董事长,完全独资,每年的盈利,通常在两百万美金左右,所以他的生活享受一流。身上的西装,是紫貂毛和羊毛混纺品,裁剪的是东京一流的裁缝,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气宇轩昂,是成功的中年人的典型。

  他有一个美丽的情妇,情妇的名字是云子。云子是一个知名度不太高的歌星,年龄恰好是他的一半。

  板垣的不愉快,来自云子。他们有一个秘密的约会地点,那地方幽静而舒适,板垣和云子约会的方式是:先取得电话的联络,然后在约定的时间中,先后到达。通常,板垣一定先到十分钟或五分钟。和所有成功人士一样,板垣对于时间计算得极其精确,永不迟到。

  板垣到了之后,云子也来到,然后,那地方就是他们的小天地,大约在午夜左右,板垣和云子就会一起离开。除非有因公出差的机会,板垣会带云子一起去,否则,板垣在午夜时分,一定会回家。

  板垣的妻子贞弓,是关东一个有名望家族的女儿,板垣能够在事业上有这样的成就,依靠贞弓家族之处甚多,他和云子之间的关系,绝对不能给妻子知道,这种隐秘的幽会方式,使板垣在繁忙的商业活动中掺进了一种异样的刺激。

  板垣和云子的约会,一星期由一次到三次,当他们没有约会的时候,那秘密地点空置著,只有他和云子持有钥匙。

  昨天晚上,板垣恰好有事,在十一时左右,经过那个地点。他在车里,抬头向上一望,却看到窗帘之后,有灯光透出来。

  那地方有人!这使板垣又惊又疑,那地方不应该有人,因为他并没有约云子,云子一个人不会到那地方去!但如果云子另外有情人呢?那地方确然是极其理想的幽会地点!

  板垣当时妒火中烧,几乎想立时下车去查问究竟。可是当时,他的妻子恰好坐在他身边,他无法这样做,只好将怒火抑制在心里,尽量不表露出来。

  不过当时他的脸色也已经很难看了,难看到了贞弓这样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难看极了!”

  板垣连忙掩饰:“稍有一点头痛,或许刚才酒喝多了。”

  回到家之后,趁贞弓不觉察,他打了一个电话。那幽会地点,为了不受骚扰,没有电话,板垣打到云子的住所去,如果云子在家,那么可能有小偷进了那幽会的地方。

  可是云子的住所电话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听。

  板垣的心中更惊疑愤怒,但他没有藉口可以外出,所以怀著一肚子闷气睡了下来。那一晚,当然睡得一点也不好。

  第二天一到了办公室,他立即又拨云子的电话,每隔半小时一次,一直到一时,还是没有人接听。

  板垣决定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亲自到那幽会地点去查看一下究竟,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因为心急要走,连公文包也不记得提,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在走廊上走著,走向走廊的转角处。他的女秘书一发现他忘了带公事包,立刻替他拿了追出来,一面追,一面叫道:“板垣先生!板垣先生!”

  板垣转过弯角,女秘书也追了上来。就在那一刹那间,女秘书看到了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事。

  “先是一下玻璃的破裂声,”她事后在答覆刑事侦探员健一的询问时,这样回答:“接著,在向前走著的板垣先生忽然站定。我将公事包向他递去,一面叫著他的名字,板垣先生转过头来,张开口,像是想对我说话,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在他的眉心,有一股血涌出来,极浓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浓稠的血,接著,他就倒了下来.....”

  健一被派为板垣案件专案小组的组长,繁冗的调查工作进行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之中,健一加起来的睡眠时间,不到三十小时。他双手托著颊,手肘支在办公桌上,望著桌上的日历,不禁苦笑。

  他有一个好朋友快到日本来,一天之前,板垣案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侯,就和他通过电话。电话从印度孟买打来,时间是午夜,将他吵醒,健一自一醒过来,立时头脑清醒。他拿起电话听筒:“我是健一,请问是谁?甚么?印度孟买打来的国际线?好的,请快点接过来。”

  打电话给健一的是甚么人呢?是我,卫斯理。

  卫斯理是甚么样的人,当然不必再详细介绍了。但是,我为甚么会在孟买打电话给健一,却必须好好说明一下。

  首先,得介绍我和健一相识的经过,那是若干年前我在日本北海道旅行的事。

  当时健一才从东京帝大毕业,还未曾开始工作,我们在滑雪时相识。后来,他参加了警察工作,我们一直维持通信,他来看过我两次,我每次到日本,也都去拜访他。

  每次我和健一见面之际,我总是择要地向他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遭遇,他听得津津有味。而且,不论我的遭遇听来如何荒诞,如何不可信,他毫无保留地接受,这证明他是一个想像力极其丰富的人。

  而我一开始和健一相识,几乎不到两天,便成为好友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健一有一项极其特殊的专长。他的这门专长是:对野外生活的适应能力。

  健一的家乡是日本九州中部的山区,他出生在一个十分贫穷的农家,据他自己说,两岁丧母,三岁丧父,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照顾他,他自小和山中的猴子、狼、獾、熊,甚至于蜜蜂、蚂蚁一起长大。当他被他的养父发现时,他说,当时他熟睡在一头母猴的怀中,那年他十一崴。这话,当然无法得到旁证,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养父已经死了。

  不过,健一适应野外生活的能力超卓,我从来未曾见过第二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曾经和他一起露宿在山野间,他几乎可以分辨出每一种不同的昆虫的鸣叫声,也知道怎样去吃它们才最可口。他随便发出一点怪声,就可以引得各种小动物,来到他的身边,当他是自己的同类,他能学超过三十种以上的鸟鸣声,每一种都维妙维肖,而且可以分别雌雄。当他学起一种鸟的雄鸟叫声之际,他的头发上可以站满这种鸟的雌鸟。

  他甚至宣称自己精通猴类的语言,事实上他也表演过好几次他和猴子通话的情形给我看过,使我深信不疑。

  像健一这样的人,最适宜的工作,应该是向动物方面去发展,但是他却选择了当警察这一行。后来我问过他为甚么作这样的选择,他的回答是:“我对一切生物,都已经有了极深刻的了解。可是,我不了解人。我想,警察是接触人的行业,所以我要当警察,试图进一步去了解人。”健一可以说是唯一以这个理由参加警察行列的人了!

  我打电话的原因,是因为在印度旅行──那次旅行另有目的,过程也十分有趣,但不属于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所以不提──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一个动物学家。这位动物学家正在为一件事发愁,使我想到了,唯一可以解决这个困难的人,只有远在日本的健一。

  动物学家遭遇到的难题是,有一头极其珍罕的纯白色的小眼镜猴,在印度南部森林中捕获,自从捕获之后,一直不肯进食,已经奄奄一息。这种眼镜猴本身,极其罕见,白色的变种,可以说举世仅此一头,要是“绝食”至死,自然可惜之极。所以我想到了健一,以他和猿猴之间的沟通程度,或许可以劝这头白色眼镜猴放弃“绝食”。

  我和这位动物学家,先和“国际野生动物保护协会”联络,取得了日本方面的同意,准许我 带这头白色眼镜猴入境。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健一。

  我在电话中只说找他有极其重要的事,并没有说明要他干甚么。我当然不知道他正为板垣案子在大伤脑筋,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叫做板垣一郎的企业家被神秘射杀。

  我之所以全然不提起,是想给他一个意外之喜。至于我要来见他,会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这一点,是我所料不到的。

  在打了电话之后,由于那头白色小眼镜猴的情况愈来愈坏,所以我立即启程,飞往日本东京。

  健一还是维持著原来的姿势,双手托著颊,坐著不动。在他面前,是一大叠报告,全是有关该项案件的。

  一个星期的调查,似乎一点也未能拨开迷雾,板垣之死,肯定是第一流职业杀手的杰作,他找到了酒店的那间豪华套房,登记的名字是一个最普通的日本名字,据酒店职员、侍应生的回忆,住客身形相当高大,面色黝黑、英俊,讲明只住一天,房租先付,晚上入住,第二天中午过后,正是板垣中枪之后两分钟,他离开酒店,手中提著一只极其精致名贵的鳄鱼皮手提箱。

  凶手当然就是这个住客,可是这样外形的人,在东京有好几十万,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当然没有可能!

  健一的决定是,从板垣的生活上去查究,看看甚么人要雇用第一流的职业杀手去取他的生命。雇用这种第一流杀手,代价极其惊人,通常超过十万美金,如果没有极其重大的理由,不会有人会这样做。

  循这条路去查,要查出真相来,应该不会太困难,可是一星期下来,板垣一郎生前的活动,已经尽一切可能搜集了来,还是没有头绪,所有的线索,只是板垣在每个星期之中,例有一晚到三晚的时间,在八时至十二时之间,行踪不明。

  这一点,是板垣的妻子贞弓提供的。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贞弓在回答健一的询问时这样说:“当然,我的日记,只不过记一点流水账,家庭中发生的琐事。板垣每次有生意上的应酬约会,都会告诉我,我也就记下来。他的应酬十分繁忙,有时候甚至要一晚上赶几个约会,有时,喝醉了由朋友送回家,在我的日记中,也全有记载。”

  健一静静听著:“那么,夫人,是不是可以将你的日记,交给警方,作为查究板垣先生生前行动的资料呢?”

  贞弓在听到了健一有这样的提议之后,略为挪动了一下她以十分优雅的姿势坐在沙发中的身子,但仍然维持著优雅。她出身关东一个望族,健一早已知道这一点,同时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心中就在想:大家风范,究竟不同,她的神情,一切全是那样恰当。适度的哀伤,适度的悲痛,丈夫的死,并不能打乱她久经训练的大家生活,家中的陈设,仍然是那样的高雅整洁。再且听起来,她的讲话也那样有条理。

  那是健一,或者是任何外人对贞弓的印象。但是贞弓自己的心里,可不是那么想。

  一接到板垣的死讯,登上了穿制服司机驾驶的汽车,在赴医院途中,贞弓心中只想著一件事:他死了!

  结婚十七年,他死了!

  这十七年来,有许多琐事,平时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可是这时,却在一刹那之间,一起涌上了心头。

  最奇怪的是,她在想到“他死了”之后,心境十分平静,好像那是期待已久的事。

  任何人,对于期待已久的事,忽然发生了,都不会惊讶,反倒会松一口气,贞弓就有这种感觉。

  可是,如果问贞弓,为甚么她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板垣活著的时候,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她回答不出来。

  一听到坐在对面,身材瘦削,但是却全身弥漫著用不完的精力,一双眼睛充满神采的办案人员,要借用她的日记,贞弓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然而她心头的震动,表现在外表,只不过是身子略为挪动一下。她甚至很自然地作出了一个抱歉的神情:“健一先生,这……个问题……因为日记之中,毕竟还有一点,是我私人生活!”

  建一忙道:“是,这点我明白,那么,能不能请夫人将日记中有关板垣先生的行暋々{毙炙X来,我会派人来记录。了解板垣先生生前的活动,对于追寻凶手有很大的作用,想来夫人也一定希望早日缉凶归案!”

  贞弓现出了适度的悲哀:“可以,这我可以答应。”

  建一找来了一个很能干的探员,负责记录,同时使用笔录和录音机。

  在记录完毕之后,建一派了七名能干的探员,逐一去拜访日记中提及板垣曾与之约会的那些人,很快就发觉,其中十分之七是真有这样的约会,但是十分之三左右,却全然没有这样的约会。板垣之所以要向贞弓说有约会,目的只不过是要用这段时间去做旁的事。

  每星期一次至三次,每次四小时到五小时,板垣要利用这段时间做甚么呢?

  “当然是他有了一个情妇,他那些时间,用来和情妇幽会。”我说。

  我对健一说这句话,是在日本东京,他的住所之中。我抱著那头白色的小眼镜猴,到了成田机场,一下机,就有两个日本野生动物保护会的工作人员来迎接我,当他们看到了那头眼镜猴之际,一面发出赞叹声,但同时也看出它的情况极差,是以又不由自主发出叹息声。

  我则东张西望,希望看到建一,因为早一刻看到他,那头小眼镜猴得救的希望,就增加一分。

第二部:纯白色眼镜猴和打不开的房门

  健一匆匆赶来,我看到他直冲进大门,向前奔来,刚好有一个人推著行李车在他面前横过,他将身一跃,趴过了那辆行李车,身手敏捷绝伦。一到我身前,就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几乎一直一动不动的眼镜猴,忽然动了起来,而且,还睁开它的眼睛,建一才伸出手来,眼镜猴就向他扑了过去。

  健一的声音极严厉,看他的神情,像是恨不得狠狠打我两个耳光:“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样虐待它?”

  我忙摇著双手:“没有人虐待它,它不肯进食,自从捕捉到它之后,它就一直不肯进食。”

  建一直冲向餐厅,一面口中喃喃地咒骂著:“应该将世界上所有的猎人,全都用网、用陷阱、用猎枪抓起来,串成一串,罚他们步行穿过撒哈拉大沙漠!”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进了餐厅,健一几乎是抢了一瓶牛奶,打开了瓶盖,将牛奶凑向眼镜猴的口中。

  我真的无法不佩服他,他一面轻抓著柔软雪白的眼镜猴的细毛,一面喂著牛奶。眼镜猴的大眼睛中,露出一种极其感激的神采──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很快,就喝完了一瓶牛奶,而且,立刻就在健一的怀中睡著了。

  建一赶走了那两个野生动物保护会的人员,和我一起上了他的车,直驱家中。健一是单身汉,他的住所,在一幢大厦中,当然凌乱得可以,而且,几乎所有的空间,都种满了植物,令得整个居所,像是原始森林。

  一进门,他先将自己床上的一张毯子拉过来,整理成一个相当舒适的窝,然后,才将那头小眼镜猴放在这个窝中,轻拍著它,喉间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头小眼镜猴,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他。

  然后,他取出两瓶酒,抛了一瓶给我,留下一瓶给他自己,我们就著瓶口喝著酒,他一面将这几天在忙些甚么,和忙了之后的进展告诉我,我就立即告诉了他我的看法。

  “对,情妇!可是他的情妇是甚么人?他们在甚么地方幽会?”健一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叩看额角。

  我笑了笑:“我看不难查,瞒著妻子和情人幽会的男人,心理全一样,第一,他不会使用自己的车子,第二,幽会的地点,一定是很静僻的地区!”

  建一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东京有太多静僻的地区!”

  我道:“查一查板垣的司机,在那几次板垣假称有应酬的时候,他送板垣到甚么地方下车,可以有眉目!”

  建一道:“问过了,每次不同,都是一些著名的应酬地方,而且司机每次都看他走进去才离开的。”

  我道:“可以剔除使用地下车或其他公共交通工具的可能,这些地方,大都有计程车停著等生意──”

  我才讲到这里,健一就直跳了起来,用力拍了自己的头一下,他这个动作,将躺在毯子上的小白色眼镜猴吓了一大跳,一下窜了起来,用纤柔灵活的双臂,抱住了健一的颈。

  千万别以为这头纯白色罕有的小眼镜猴,在这个故事中是无关重要的角色。事实上,它在整个事件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一头在印度南部的丛林中,被当地土人捕捉到的眼镜猴,怎么会和一个匿身于东京的一流杀手有关呢?这实在不可思议。但是造物的安排,就是这样的奥妙,可以在任何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件事、物或人之间,用一连串看不见的锁链将之串连起来。

  所以,请大家不要忽视这头罕见的、可爱的纯白色小眼镜猴。

  我并没有准备在东京停留多久,因为目的是将那头眼镜猴交到健一的手中,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和在印度的那位动物学家通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可以放心,那头眼镜猴不但肯喝牛奶,而且可以一口气吃一条香蕉,体力迅速恢复,第二天,就已经可以在健一的住所中,跳来跳去。

  当晚我住在酒店中,我深信健一的能力,可以破案,板垣一案,也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因为看来无非是一宗买凶杀人案而已。由于健一很忙,我只在电话里通知他我回家了,可是他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家中,所以我只好自己赴机场。在机场,办好了手续,在候机室中等著,不久,我乘搭的那一斑航机,开始召集,我再给健一打电话,办公室和住所都不在,只好放弃,进了闸口,等候上机。

  就在我快登上载搭客上机的车子之际,一个机场职员气急败坏地奔了过来,叫道:“卫斯理先生?哪一位是卫斯理先生?”

  我忙道:“我是!”

  那机场职员喘著气:“卫斯理先生,有极重要的电话,是通过警局驻机场办事处找你,请你立时去接听!”

  我呆了一呆,那职员喘气:“是一位叫健一的警官打来的!”

  哦,原来是健一这家伙,她有甚么事找得我那么急?看来,我搭不上这一班飞机了!健一知道我要搭这一班机走,那是因为我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去,他不在,我请他的同僚转告他的缘故。

  我跟著那位机场职员走向机场的警方办事处,取起了电话,就听到健一的声音。他叫道:“天啊,你上哪里去了?叫我等了那么久,我快忍受不住了!”

  我呆了一呆,“我快忍受不住了”,这是甚么意思?

  我没好气说道:“如果你的电话迟来两分钟,我已经上飞机了!”

  健一有点不讲理:“就算飞机已经升空,我也会引用权力,叫飞机再降落,不会让你走!废话少说,你快上车,用警方的车子,他们已经知道该将你带到甚么地方来,我在这里等你!”

  我是一个好奇心极其强烈的人,最忍不住的事,就是健一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我忙道:“发生了甚么事?”

  健一道:“我不知道,所以才要你来,希望你来了之后,会有合理的解释。看老天爷的份上,快来!”

  健一说到这里,就挂断了电话。我也放下了电话:“健一先生说有人送我到一个地方,请问是谁?”

  一个看来很活泼的小伙子忙道:“是我,请多指教。”

  我没有和他多客套,只是道:“看来我们还是快点启程的好,健一先生好像十分心急!”

  那小伙子没有说甚么,只是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著他。我们出了机场,上车,由他驾驶。

  我对东京的道路不是十分纯熟,但是这个小伙子却极其熟悉,穿来插去,车行三十分钟之后,驶进了一个十分幽静的高尚住宅区,而在不久之后,就在一幢临街的,十二层高的大厦前停了下来。

  车一停下,我就看到健一自内直冲了出来,他显得十分焦躁,一奔到近前,竟然用力一拳,打到车顶上:“这车子是怎么来的?人推来的?”

  我伸手,将他拦在车门前的身体略推开一些:“车子以最快速度来到这里,你不应该再抱怨甚么!”健一仍然狠狠瞪了驾车的小伙子一眼,然后,一伸手拉住我的手臂,走进了那大厦。那大厦显然是十分高级的住宅单位,大厦的大堂,铺著云石,装饰豪华。

  这时,有几个探员在,还有一个看来像是管理员一样的中年男人。那中年男人的样子很普通,神情古怪。

  健一一直拉我进入电梯,按了“十一”字,电梯上升,等我再被他拉出电梯,我才发现健一的手,一直握著我的手臂,不但握著,而且握得极紧,这证明他的情绪相当激动。

  这一点,其实不容怀疑,如果他不是需要我的支持,不会在机场上将我叫回来。但是至此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发现了甚么,需要我支持甚么。

  出了电梯,是一个穿堂,灯光柔和,有一盆橡树,作为装饰。穿堂的壁间,用彩色的瓷砖,砌出海底生物的图案,看来十分动人,穿堂的左首,是一扇住宅单位的雕花大门,门口,有两个探员守著。

  健一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在大堂等我,叫绘图员来了之后,自管理员口中的资料,绘出那个年轻的女人的图形来!”

  两个探员答应著,从电梯下去,健一伸手握住了门柄,转过头来看我:“这里,就是板垣和一个年轻美丽女人幽会的所在!”

  我有点冒火,单是为了发现了板垣和女人幽会的所在,就值得将我从飞机场这样十万火急地叫到这里来?

  我想责备健一几句,但是我还没有开口,健一又道:“在问过了近二十位计程车司机之后,其中有四个记得曾经接载过一个像板垣这样的人,到过这里下车,再经过向管理员查询,肯定了是这个单位,我们用百合匙,将门打开,因为里面没有人。”

  我竭力忍耐著,才勉强将他讲的话听完,我冷冷地道:“就为了这样一件平凡的案子,有了这样一点进展,你就将我从飞机场叫回来?”

  健一道:“请你进去看一看再说!”

  健一推开了门。

  听得健一这样说法,我心中也不禁相当紧张,以为这个住宅单位之中,一定有极其怪异的东西在。所以当他推开门之际,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可是门一推开,我向内一看,不禁脱口而出,骂了一句相当难听的话。

  门内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客厅,连著用餐间,全部是西式布置,优雅整洁,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甚么奇特之处!

  正当我要大声向健一责问之际,健一已向内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他来到了一扇门前,推开:“这是卧室!”

  我向内看了一下,卧室的布置,极富浪漫色彩,连天花板上也镶著巨大的镜子,的确是和情妇幽会的好地方。板垣这家伙,为了营设这样的一个地方,花费了不少心思。

  可是我仍然看不出那有甚么特别,特别得足以使健一将我从飞机场叫回来。

  健一在门口站著,我也没有走进卧房去,健一转过身来,指著一扇较小的门道:“这扇门通向厨房和储物室。”

  接著,他又指向另一扇门:“你想,这一扇门,应该通向何处?”

  我对这个问题,实在极不耐烦,耐著性子道:“当然是通向另一间房间。”

  健一道:“那应该是甚么用途的房间?”

  我有点冒火,大声道:“一间书房,或是另一间卧房。如果一间卧房已足够幽会之用,那么,可能是一间空房间。”

  健一摊了摊手:“好,请你将这间房间打开来看看!”

  要不是健一和我交情如此特殊,而且他的态度又这样神秘的话,我真想掉头不顾而去!我停了一停,望著他,走向那扇门,握住了门柄,想转动门柄,推开门。可是却未能转动门柄,门锁著。

  东京警察厅的开锁专家是看来行动相当迟缓的中年人,可是他十指修长灵活,有经验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开锁的老手。

  开锁专家的职责,就是专门打开普通人不能打开的各种各样的坚固的锁,包括许多构造极其复杂的密码锁。

  既然称为“开锁专家”,当然对打开各种各样的锁,有超卓的技巧和丰富的经验。

  “当健一警官十万火急,召我到现场的时候,”开锁专家事后回忆,在说的时侯,神情仍然带著相当程度的愤慨:“我以为他一定遇到了甚么大难题,可是到了一看,他只不过要我打开一扇普通房门的门锁,这对我的职业尊严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

  “我之所以要召开锁专家前来,是因为我们打不开这扇门。”健一的解释十分简单:“我们用百合匙打开了这个居住单位的大门,也从管理员的口中,知道了大厦单位的格式一样,每一单位有两间房间。我们弄开了其中一间的门,那是卧房,可是无论如何打不开另一扇门,所以才请开锁专家来帮忙。”

  “我当时看到只不过要我打开一扇普通的房门,几乎立即拒绝。”开锁专家继续 述著:“可是健一警官说他无法用百合匙打开这扇门,这实在不可能,这是最普通的门锁,近年来极流行,锁和门柄连在一起,要锁门的话,只要将门柄内的一个掣钮按下,拉上门,门就锁上了,在外面打开,必须用锁匙,在房内,只要转动门柄,门就可以打开。要打开这样的门锁,甚至根本不必动用百合匙,一个发夹,甚至一根牙签,都可以达到目的!”

  “可是,结果──”我问。

  开锁专家的神情变得很难看,很尴尬,也很莫名其妙。这种神情,显示出他内心正遭受著极度的困惑,他听得我这样说,叹了一口气,伸手抚著脸:“结果是,我足足花了半小时,从一根简单的铁丝起,一直到动用了最复杂的工具,都无法将这个普通的门锁打开,我……不知道为了甚么上这不可能!我可以打开任何锁!”

  健一道:“所以,我想起了你,卫斯理,你有很多种惊人的本领,开锁是你的专长之一,所以我立刻找你,酒店说你已经离开,所以我又作紧急召唤,将你从飞机场叫了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可以打开这扇门?”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推了一下门,没推开,门柄也转不动,锁著,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这样一柄普通的锁,实在没有理由打不开。

  我笑著:“那位开锁专家呢?因为打不开这样普通的锁,引咎辞职了?”

  我拖著开玩笑的态度说这几句话,可是健一的态度却十分严肃:“不,他回去取更复杂的工具,而且,如果他打不开这扇门,他不单引咎辞职,而且会引咎自杀!”

  我把“切腹”两字,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吞了下去,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很了解日本人的性格,这种玩笑,他们开不起。

  我只是道:“那么,你叫我来,是要我打开这扇门──”

  健一道:“先再让他试试,等他不行了,我再委婉地请你出手!”

  我斜睨著那扇门,心中在想,这样普通的锁,让我来的话,我看只要十秒钟就够了!我想不等开锁专家来就出手,但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半秃的中年人,提看一只皮袋,已经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就是那位开锁专家。

  他一进来,连看也不向我和健一看一眼,就直趋那扇门前,放下了皮袋,将皮袋打开。皮袋可能使用有年,显得相当残旧,打开之后,里面有著超过一百种以上的各种各样开锁的工具。

  那些开锁的工具,全部十分整齐地排列著。我算得是开锁的行家,可是这个皮袋中的工具,我粗粗看了一眼,至少也有二三十种,我叫不出名称,不明白它们的用途。

  在皮袋的内面一层,还有一行烫金的字,字迹已经剥落,但是还可以认得出来,那一行字是:“天下没有打不开的锁”。

  这是一句十分自负的话,但从皮袋中的工具来看,这句话倒也不像是空头大话。

  开锁专家先从工具中拣了一枝细长的铁签,签身柔软有弹性,一端有一个小恥子。照我看来,这样的一件工具,足够打开这具门锁有余了。

  这种普通的门锁,使用的无非是普通的弹珠结构。也就是说,只要能够将其中的一粒或数粒弹珠按动了的话,锁就可以打开了。

  开锁专家将铁签伸进了锁孔,小心转动著,我听到了轻微的“格格”声,这证明专家的手法熟练而快捷,专家的神情也充满了自信,去转动门柄,可是,门柄仍然不动,门还是锁著。

  专家的面肉跳动了一下,换了一支扁平形状,两边都有很多长短不同的锯齿形突起的小铁枝,伸进锁孔去,转动著,锁的内部,发出“格格”的声响,他一手持小铁枝转动,一手试图旋转门柄,又不果。

  他又取出一枝非常细,但是相当坚硬的铁丝来,也插进了锁孔之中,配合那小铁枝,一起转动著。

  接下来,他又换了好几种工具,他面肉的抽动,愈来愈甚,额上也开始渗出汗珠。

  看著他动用了那么多工具,还是未能将这个普通的门锁弄开,我也不禁呆住了!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以他这种熟练的手法,一具再坚固的保险箱也可以打开来了!

  他既然打不开,就算由我来动手,也一样打不开。这时候,自他开始工作,已经将近半小时了,我忍不住道:“健一,锁弄不开,将门硬撞开来算了!”

  我这个提议,最实用,最直接,可是我话说到一半,健一就急急向我打手势,不让我说下去,我不知道原因,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的话才一出口,开锁专家本来蹲著,这时,霍然而起,以极其凶狠的目光凝视著我,好像我是他的杀父仇人。

  接著,他就用嘶哑的声音吼叫起来:“谁敢这样说?”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又叫道:“我一定要将这锁打开来,这是我的责任!”

  当开锁专家这样叫嚷的时候,健一的神情也十分庄严,可是我却只觉得滑稽,我耸了耸肩,转向健一:“好,请他继续开锁,开锁的目的,不过是想进入这间房间,我从窗子爬进去!”

  开锁专家不断眨著眼,我要破门而入,伤害了他的自尊,他想和我拚命,但是我破窗而入的话,就和他没有关系,他无法反对!

  健一也看出了这一点,他竭力忍著笑,拍著自己的头:“真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开锁专家愤然,不再理我们,继续用他稀奇古怪的开锁工具,努力开锁。我和健一出了客厅的大玻璃门,来到露台上。向左看,就是我们想要进去的那间房间的窗子。

  窗子紧闭著,在窗子后面,是厚厚的深紫色的丝绒帷帘,看不到窗内的任何东西,从露台要攀到那房间的窗子,距离不过两公尺,极其容易,一个业余小偷也可以做得到。

  这时,有一两个探员也上了来,其中一个走出露台来,看到我们在商量著由窗子进房间去,自告奋勇:“我来!”

  这是一件任何动作矫捷的人都可以胜任的事,我和健一都没有意见。而这位探员,对于破窗而入这种事,相当在行,他先用一块布,浸了水,摺好,咬在口中,然后攀出了露台,站在建筑物外的突出部分,向窗子移动。虽然窗子在十一楼,离地很高,可是建筑物的外墙上有很多突出点,不但可供踏足,也可以用手攀住它们,安全绝对不成问题。

  大约三分钟之后,那探员就来到了窗前,他一手抓住了一条水管,一手自口中取下摺好的湿布来,将之贴在玻璃上,然后,用手向湿布拍下去。

  这样,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拍碎玻璃,而且也可以不使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伤及途人。他拍碎了玻璃,将湿布摺叠了一下,抛回露台来,然后,手自玻璃的破洞中伸进去,去打开窗子。

  我和健一,在和他相距不足两公尺处的露台上看著他,对他的一切动作,都看得极其清楚。事后在回忆中,也可以毫无遗漏地回忆出每一个细节来。

  那探员在第一次伸手进玻璃洞之际,不小心,手掌边缘在碎玻璃上擦了一下,刮破了一点,伤口流了极少的血。他缩回手来,将伤口处放在口中吮吸,接著,他又伸进手去,这一次,他成功了,他打开了窗子,窗子向外打开。

  那时,风不算大,但是在窗子一打开之后,也足以吹动窗后深紫色的窗帘。

  那探员一手抓住了窗子中间的支柱,一脚踏上了窗台,向我们挥著手,作了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身子一转,向窗子中跃进去。

  探员在向前跃出之际,身子是撞向窗帘的,他这时有这样的动作,或许是心中故意在仿效某些电影中的动作。那个探员还十分年轻,年轻人往往会在刻板的工作中玩些花巧的,以增加其趣味性。

  但当时,这探员是不是真的这样想,却永远也无法得到证实了!

第三部:窗后的一堵墙和看到了自己

  在调查石野探员死因的法庭上,作供的共有七个人,这七个人如下:

  卫斯理、健一、途人A、B、C,大厦对面的住户──一位正在天台晒衣服的主妇,以及那开锁专家。

  开锁专家的证供最简单,因为他当时正致力于开锁。他的证供是:“我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下惨叫声,我不知发生甚么事,叫声好像在露台上传来,我在致力工作的时候,不很留意外界的情形,我连忙冲出去,看到健一警官和卫先生在露台上,他们两人呆若木懇{@样地站著,张大著口,瞪著眼,望著一扇打开了的窗子。”

  庭上问:“这时,你有没有看到石野探员?”

  开锁专家答:“没有,只看到健一警官和卫先生。要从窗子中爬进去,是卫先生的提议。”

  而健一的证供,和我的证供,完全一样,因为当时,我们同在一起,同样看著石野探员,发生在石野探员身上的事,一起投入我们的视线,当然不会有甚么不同。

  健一的证供是:“石野探员以一个看来相当夸张的动作,一手抓住两扇窗中间的铝质支柱,身子旋转著,向窗内转去,他为甚么要这样做?看来只是一种表示动作矫健的动作。我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只是,他用这样的动作进窗子去,他的身体,会将挂在窗后的窗帘,撞得跌下来。”

  我当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但不认为那有甚么重要。

  健一继续道:“可是,他的身子旋转著,碰在窗帘上,窗帘的质地是深紫色的丝绒,他的身子照理应该跌进窗去,但是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响,在窗帘的后面,好像是甚么硬物一样,阻住了他跌进去,不但阻住了他的去势,而且将他反弹了出来。在那一刹那间,他握住窗子支柱的手松开,于是,石野探员整个人就──”

  健一作供到这里,难过得说不下去。

  在对面天台上晒衣物的那位主妇说得更具体,对面那幢大厦有十五层高,她看到的情形,居高临下。

  她这样说:“我听到一下惨叫声,立即探头向下望去,看到有一个人从对面大厦跌了下来,他迅速向下跌去,当他在向下跌去之际,双手舞动著,像是想抓住甚么,可是根本没有可以供他抓的东西,他就这样一直向下跌著,直到跌在地上。”

  路人A、B、C的供述相同,他们是在石野探员坠地之际,恰好经过那里的人,他们之中的一个,距离石野坠地之处,不过半公尺,险些没有被石野探员压个正著。

  他们一致说并没有注意到叫声,但突然之际,看到有人自天而降,坠跌在他们的身前,一坠地上立时一动不动,其中,途人B是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上立时俯身看视,发现跌下来的人,已经死亡!

  庭上又转问我和健一:“当时你们采取了甚么行动?”

  健一苦涩地道:“我们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我和卫斯理先生,都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可是发生的一切,实在太意外,当石野探员突然向下跌下去之际,我们甚么也无法做,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跌下去,一点也不能做甚么,一点也不能做甚么……”

  健一讲到这里,又有点哽咽,说不下去。

  石野探员年纪还很轻,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作为上司的健一,自然伤心不已。

  我补充道:“是的,由于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我们无法挽救石野探员的性命。这纯粹是意外,健一警官不必因此内咎。”

  主审法官的年纪很轻,他问整个事件中的关键:“那么,究竟是甚么导致石野探员非但不是跃进窗子,而被反弹出来的?”

  健一答道:“是一堵墙。”

  当石野探员突然跌下去之际,我和健一两人惊呆到了极点,实在不知做甚么才好,因为一切太突然了,所以我们只是呆若木鸡地站著,甚至不及去看石野探员跌下去之后的情形,不必看,没有人可以在十一楼跌下去而幸免。

  我和健一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打开了的窗子,窗子后面是窗帘,窗帘还在飘动著,窗帘的后面是甚么,还看不到。

  我和健一由于惊呆太甚,所以并没有发出呼叫声来,直到开锁专家奔了出来,我们两人才一起叫了起来,我伸手指著窗子,喉咙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健一大叫一声,冲进了屋子之中,直冲出了那个住宅单位,我知道:他一定是下去省视跌下去的石野。

  我还是注视著那窗子,开锁专家在我的身边,不断地道:“甚么事?发生了甚么事?”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只知道探员跌了下去。这时,街上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我向下看去,看到有许多人奔过来,也看到石野躺在地上,有一个人(途人B)正蹲在石野探员的身边。

  有许多辆汽车,因为交通的阻塞而停了下来。停在后面的车子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正在使劲地按著喇叭。

  我也看到健一直冲出去,推开了阻住他去路的人,来到了石野的身边,蹲了下来。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了一件事,叫道:“天!快去召救伤车!”

  救伤车甚么时候来,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早来或迟来,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当时我叫了一下,开锁专家奔回去,我则毫不考虑地跨出了露台的栏杆,向那扇打开了的窗子攀去。

  在我攀向那窗子之际,我听到惊呼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我不理会,很快地来到窗前,用手抓住了窗子中间的铝质支柱,但我却并没有旋转身子向内撞去,我只是伸手向窗帘抓去,抓住了窗帘,用力一扯,将一整幅窗帘扯了下来。

  窗帘一扯下,我就看到了那堵墙。

  那是一堵墙,毫无疑问是一堵墙,虽然它竖立在它绝不该竖立的地方,然而那毫无疑问是一堵墙。

  墙就在窗子的后面,窗和墙之间,除了可以容纳一幅窗帘之外,也无法容下别的东西,石野探员旋转身子,一心以为可以连人带窗帘,一起跌进房间之中去,可是结果,却重重撞在墙上,所以发生了惨剧。

  当我看到窗帘后面竟然是一幅墙,我的骛呆,绝不亚于刚才突然之间看到石野探员下坠。我转头,向街下大叫道:“健一,你看看窗后是甚么!一堵墙!”

  我不知道健一当时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而我只是不断地叫著:“一堵墙!一堵墙!”

  墙用砖砌成,所用的砖,是一种褐黄色的耐热砖,砌得十分整齐。墙当然是在房间中砌的,因为在窗和墙之间,根本没有空间可以容砌砖的人站立。

  用砖砌墙,一定要用水泥将砖一块一块联结起来,由于砌墙的人在墙的另一面,所以砖缝中的水泥,在我看到的这一边,就呈现不规则,这是因为砌好墙之后,不能再修葺整齐之故。整堵墙给人的感觉,极其结实。

  在扯下了所有窗帘之后,可以发现,整幅墙和房间的一边,同样大小也就是说,这幅墙,是依著房间一边而砌起来的,作用是甚么?是遮住窗子?

  一幅墙,用来遮住窗子,这好像是十分不合逻辑的事。

  但是如今的情形,却的确是这样。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用力踢著这堵墙,想将墙踢出一个洞来,看看墙后面究竟有些甚么东西,想弄明白好好的一间房间,为甚么要劳师动众,来砌上这样的一堵墙。

  但是墙砌得很结实,我踢了好多下,并没有将之踢开。

  我踢不开墙,并不表示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将墙弄开一个洞。事实上,那极其容易,在救伤车载走了石野探员,我和健一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之际,健一就弄来了一具风镐。

  通上电流,我腰际结上安全带,扣在窗子中间的铝质支柱上,举起了沉重的风镐,按下掣,风镐开始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达达”声,镐尖很快就刺进了砖墙之中。

  这时,开锁专家也停止了工作,露台上站了很多人。

  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健一手提著强力的照明灯,照著我工作。

  风镐不停震动,很快,砖层下落,被风镐钻松了的砖头,一块一块跌进房间,或落在窗、墙之间的狭小空间。

  不到十分钟,已经弄掉了很多砖,墙上出现了一个六十公分见方的空洞。我向健一作了一个手势,健一立时将强力的照明灯对准了那个空洞,我将身子略侧了一侧,由那个破洞之中,向内看去。

  在那一刹那间,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在那间房间中看到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打不开的门锁,一堵不明用途的墙,都已经够怪异的了,那么,隐藏在门后、墙后的事物,岂不是应该更怪异才对?

  强力的亮光自墙洞中射进去,我就在墙洞中,向内张望,房间并不是很大,我立时可以看清房间中的情形。

  我已经说过,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房间中有再怪异的东西,也吓不倒我。

  可是,就在我一看到房间中的情形之后,我还是呆住了。

  我不知自己的惊呆到了何等程度,只觉得自己几乎已丧失了一切知觉,血向头上涌来,耳际发出“嗡嗡”声,在那种血液澎湃奔腾“嗡嗡”声中,我依稀听到了健一的呼叫声,健一在叫著我的名字,可是他的叫声,听来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想,我对他的叫声,也完全没有反应。

  “是的,卫君对我的叫声,一点反应也没有。当时在露台上的不只我一个人,人人都被卫君脸上那种惊骇绝伦的神情吓呆了。”健一后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尤其是我,我深知卫若的为人和他的经历,无论他看到了甚么,他都不应该这样惊骇。”

  强力的照明灯持在健一的手中,对准被风镐弄开的墙洞,光从墙洞中射进去,我就在墙洞之旁,光源不可避免地也照到了我的脸上,使得人人都可以看清我的神情。

  健一又道:“我从来也未曾见到人的脸色会变得如此之煞白,而那时卫若的脸色,白得简直像石灰,我大声叫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直勾勾地望著墙洞内部。而我们由于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墙洞中的情形。当我看到卫君的身子开始发抖时,我感到必须采取行动了,我立刻熄了强力照明灯,好使卫君定过神来。”

  在健一熄了强力照明灯之后,据健一说,我还是惊呆了有一分钟之久,才缓缓转过头来。在露台上的几个人中,有两个发誓说他们听到我在转动头部之际,颈骨发出“格格”的声响,足以证明我那时全身肌肉的僵硬程度如何之甚。

  健一和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他们都说,他们的叫声,足以震破人的耳膜,可是他们那时的叫声,在我听来,仍然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还说,我回答他们的声音极大,像是用尽了气力在叫嚷。可是在当时,我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

  健一和在阳台上的人在叫:“老天,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回答:“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个人,要看到自己,通常,看到的不是自己,而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可以通过摄影机或类似的装备,将影子留下来,自己看自己。也可以在镜子前,平静的水面前,或者是任何可以反射光线的物体前,看到自己。

  但是当时,当强光灯的光芒,自墙上的破洞射进去,我向内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却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情形。

  除了上述的情形之外,照说,不可能看到自己,但是我的确看到了自己,这才会使我震惊。老实说,这时看到的东西就算再怪诞,也不足以令我震惊,但是我却偏偏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我自己。

  当强光灯的光芒,自墙洞中射进去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应该说,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我”。“我”站在房间中,孤伶伶地,也正向我望过来,带著一种极度茫然而空虚的神情,强光正射在“我”的脸上,失神的双眼,对强光似乎没有甚么反应。

  那是我自己!我看到了我自己!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我有一个同卵子的孪生兄弟,但事实上我没有这样的一个兄弟。难道世上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模一样?可是在那一刹那间的感觉,我并不感到是见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的感觉是看到了我自己!

  而且这种看到自己的感觉,和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大不相同。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只不过是看到了自己的外貌。而在那一刹那间,我感到直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孤寂、忧伤、软弱、无依、空虚的那一面,和人家看到我的一面,完全不同!

  我看到了自己!

  健一和在阳台上的另外几个人,显然不知道我这样回答,是甚么意思,他们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神情告诉他们,我的处境十分不妙,健一已从阳台的边缘上攀过来,伸出手,叫道:“拉住我的手!”

  我也感到极需要掌握一些甚么,是以我也伸出手来。健一用力握住了我的手,用力将我拉了过去,直到我也落到了阳台之上。健一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再问:“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不由自主喘著气,在我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刹那间,因为极度的震动,使我产生了一种昏眩的感觉,这时,我多少已经略为定下神来。我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和我一模一样……我在感觉上,这个人就是我自己!”

  健一用一片茫然之极的神情望著我,显然他全然不知道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并没有再多问我甚么,已经迅速地向那个窗口,攀了过去。健一是过惯野外生活的人,他攀缘的动作比我灵活得多,几乎是转眼之间,他就来到了墙洞之前,他转过头来,叫道:“强光灯!”

  一个在阳台上的探员,著亮了强光灯,灯光自墙洞中射进去,健一向墙洞中望去,立时又转回头来。

  我期待著他也现出极度惊讶的神色来,可是没有,他只是现出不明所以的神情来。我想问他看到了甚么,他已再度向墙洞中看去,同时叫了起来:“我知道为甚么房门打不开了!”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由那个墙洞之中钻了进去。

  他那种行动,著实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这间房间,虽然是在一幢普通的大厦之中,但是却有著说不出来的诡异。首先,它有一扇打不开的门,其次,它有一堵临窗而建的墙,再其次,我又在这房间中看到了自己,这间房间中究竟有甚么,我全然说不上来,但是健一却毫不犹豫进入了那房间。

  我想大声阻止他,但是他的动作极快,我想再向窗子攀去,已经听得健一的笑声,在厅堂中传了出来。和健一的笑声同时传入我耳中的,是开锁专家的大声咒骂。

  我连忙从阳台回到厅中,看到那间房间的房门,已经打开,健一的神情很高兴,开锁专家就在他的身边,脸胀得通红,还在喃喃地咒庴扖

  而我才向那扇门看了一眼,就知道开锁专家为甚么咒骂!房门还是普通的房门,只不过安装这扇门的人,弄了一点花巧。

  通常来说,或者说,几乎所有的门,全是在装有门柄的这个方向推进去或拉开来的。可是这扇门却恰好相反,门柄连锁只是装饰品,门从另一边打开!

  健一的观察力十分强,他从墙洞中看进去,看到了房门铰链的方向,就知道为甚么不能打开这道门的原因,他钻进去之后,只是拉开了一个门栓,就轻而易举,将门打开了。

  在这里,请留意健一的动作,健一是进了房间之后,拉开了一道门栓,将门打开。

  那也就是说,门在里面上拴。

  房门从里面拴上,拴门的人一定在房间之内,这是最普通的常识。

  这间房间,本来有窗子,可是临窗的一边,却砌了一堵结实的砖墙,这是已知的事实。

  那么,拴住了房门的人,从甚么地方离开房间?

  本来,这个问题不成问题,因为当我在墙上破了一个洞之后,望进去,就看到有一个人,站在房间中。这个人,在感觉上,我感到他就是我,但是理智地分析一下,可以分析为一个外貌和我十分相似的人。既然房间中有人,那么,拴上门拴的当然就是这个人!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健一自墙洞中钻进去,打开了房门,我来到门口,健一出来,开锁专家就在门口,屋中还有其他警方人员,整个住宅单位的唯一出入口,恰好有一个人走进来,那是警方的绘图员,不可能有人从门口出去。也不会有人从墙洞中钻出去,因为阳台上还有人在,任何人自墙洞中钻出去,都不可避免地被人看到。

  而房间中并没有人。

  房间是空的。

  健一的说法是:“房间根本是空的,我不知道卫君为甚么向房间中看去的时候,会如此之惊骇,声称他看到了他自己。房间中根本没有人,甚至没有镜子,或其他任何可以造成反映的物体。我一眼就看到房间是空的,也看到了房门是反装的。我自墙洞中钻进去,打开房门,任何人都可以证明房间是空的。”

  “房间是空的”,不单表示房间中没有人,而且表示,房间中真是空的,甚么也没有,没有任何陈设,只是一间空房间,约三公尺见方,一间普通大小的房间,完全是空的。

  当时,我站在房门口,竭力回想我在外面,从墙洞中向内望的情形,我可以肯定,我绝未眼花,我的确看到了我自己。

  健一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一直以一种十分同情、奇讶的眼光望著我,我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只是摊著手,神情无可奈何,表示或许是我看错了、眼花了。健一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要解答的问题实在太多。例如:何以在一个普通的居住单位之中,会有这样奇特的房间?这间房间是要来做甚么的?为甚么门要反装?为甚么在靠窗的那一边要砌上一堵墙?这堵墙又是甚么时候砌起来的?

  这许多问题,都有点奇诡不可思议,至于我曾在这间房间中看到过自己,反倒是不足道的小事。

  健一大声道:“请管理员上来!”

  才进门口的绘图员,将一张纸递到了健一的面前:“这是这里住客的绘像,我是根据管理员的形容而绘成的,请看看!”

  健一接了过来,才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这是甚么意思?”

  绘图员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我已经尽了力,可是管理员说,他每次看到那位女士前来,都是这样子,他既然这样说,我自然只好照著画出来。”

  我走近去,看看健一手上的那张纸。

  纸上画著一个女子的头部。当然那是一位女士,有著流行的、烫著大圈子的头发。缯图员的绘人像技巧也很高,但是却无法认出这位女士的面貌来。

  在纸上,那女子戴著一副极大的、几乎将她上半边脸全遮去的太阳镜。而她的衣领又向上翻起,将她下半部的脸,又遮去了一小半,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尖削、小巧的下颏。几乎任何有这一型下颏的女人,都可以是图上的那位女士。

  健一扬著图,向我苦笑:“如果这就是板垣的情妇──”

  我纠正他的话:“不是如果,这一定是板垣的情妇,多半是为了怕人认出来,所以每次露面时,都将她的真面目,尽量隐藏。”

  健一苦笑道:“世上再好的警察,也无法根据这样的绘图,将这个人找出来!”

  我表示同意健一的话,调查板垣被神秘射杀一案,本来在找到了这个秘密幽会地点之后,可以说有了极大的发展。可是事实上,却愈来愈陷进了扑朔迷离的境界。

  管理员上来了,健一给他看那间房间,管理员的神情之惊讶,难以形容,不住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形!

  要解决的问题很多,要理出一个次序来进行,也不是容易的事。

  健一望了我半晌:“希望你能留下来,以私人的身份帮帮我!”

  不必健一邀请,我也要留下来,因为我曾在这间房间中看到过我自己,现在,我自己到哪里去了?

  健一道:“我们应该如何开始?”

  我想了一想:“如果这位女士,在人前露面之际,惯常这样打扮,那么还是可以凭绘图找到她,第一步,当然是将这绘图复印,分发出去。在这单位居住的人,男的是板垣,已经死了,女的就是主要的关键性人物,一定要找到她!”

  健一同意,将绘图交给了一个探员,吩咐他立即赶办。

  “第二步,”健一自己发表意见:“这间怪房间,我想应该从大业主或是建筑公司方面去了解,这工作,我想留给你!”

  我也同意,因为这间房间,看来和板垣一案没有甚么特别关系,而且也太怪诞,探索一切离奇怪诞事物的真相,这正是我的专长。

  健一又道:“现在,无法进行进一步的调查,你可以明天开始,你也可以住在我这里。”

  我道:“你准备收队了?”

  健一说道:“我看不出在这里,我还能做甚么,当然要收队了!”

  我指著那间房间:“我想留下来,在这间房间中,我要留下来,妤妤看一看。”

  健一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望著我,显然他不明白在一间空房间中,我能看到甚么,但是他却也没有反对,只是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接著,他下令警队撤退,他最后走,临走前问:“是不是要我陪你?”

  我摇头,道:“不必了!我一个留下来,会比较好。”

  健一欲言又止,我笑道:“有甚么话,你只管说。”

  健一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并不是有意要打击我,然后,才以十分委婉的语气道:“看到了自己,真不可思议!”

  我并不反驳,只是道:“有这样的一间房间存在,更不可思议!”

  健一无法驳倒我这句话,他只是耸了耸肩,走了出去。在他离开之后,我将门关上。这里是十分幽静的住宅区,当警车喧闹了一阵驶走之后,我坐在厅堂的沙发上,只觉得静到了极点。

  我的视线一直向著那扇打开了的房门,房间是空的,甚么也没有。整个单位,一共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卧室,那是板垣和情妇使用的房间,另一间,何以这样奇诡和无可解释呢?

  我再一次回想我在墙洞中,由外向内张望时的情形,我已经不只一次回想过,那不可能是幻觉,我的确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的自己,孤伶伶地站在这间房间的中心,满脸彷徨无依的神情。

  我离开了坐著的沙发,又走进了那间房间之中,房间是空的,甚么也没有,地上铺著的是方格的柚木,我一步一步向前走著,每一步,踏在一格柚木之上,不消多久,已经踏遍了所有的抽木板,我没有遇到甚么,房间中除了我和空气之外,显然没有别的东西。

  我抬头看著天花板,发现天花板上甚至没有灯。

  这样的一间房间,有甚么作用,不论我如何假设,都想不出来。而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来到这幢建筑物的大业主,一个专以出租为业务的置业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略见肥胖,已有将近六十岁的总经理,他一听得我说起这间房间时,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点恼怒:“一点也不好笑,请问,有甚么好笑?”

  总经理一听我这样说,连连道歉:“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笑,我们出租居住单位,划一装修,两房,一厅,连家俬。你说的那个单位,承租者是井上先生,那可能是假名,但是他既然预付了一年房租,我们的立场,自然也不便追究?”

  我闷哼了一声:“他亲自来租的?”

  总经理想了片刻,又翻了一下文件:“接洽这单租务的是我们的一位营业员,我请她来和你解释当时的情形。”

  我挥著手:“这可以慢一步,先要弄清楚何以这个居住单位中,会有这样一间房间!你要知道,由于临窗而建的那堵墙,令得一个探员无辜丧生,希望你能作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经理搔著他稀疏的头发,神情疑惑之极:“真有那样的一间怪房间?那不可想像,我不能相信。”

  我本来想说“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自己去看”。但是我却没有说出口来,因为看他的情形,像是真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道:“好,那么,请当日办理这件租务的营业员来,我要和她谈一谈。”

第四部:行为怪异的印度人和灵异象徵

  营业员约莫二十四五岁,典型的日本职业女性,讲话的时候,不但神态谦恭有礼,而且一直使用最敬礼的日语和我交谈。

  “是的,我记得井上先生,”她说:“先用电话和我们联络,他没有上办公室来,约了我到那大厦去相见。”

  我把板垣的照片给她看,她立即道:“是的,这就是井上先生。”

  板垣在租屋子的时候用了假名,这也不足为奇,谁都会这样做,因为他租房子,要来和情妇幽会的。

  “当天下午,大约是五点,井上先生就来了,我们先在大堂客套了几句,他要高一点的单位。整幢大厦,一共有十二层,我就带他去看第十一层,也就是他后来租了下来的那个单位。”

  我问:“整幢大厦的单位,全是出租的?”

  “是,全部出租,现在十分流行连家俬出租的居住单位,虽然租金比一般为贵,可是比起酒店来,便宜得多了!”营业员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看就表示喜欢,只提出了一点,要我将电话拆走,他说他不喜欢在这里的时候,受到任而打扰。”

  我又问:“那单位一共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作甚么用的?”

  “所有单位的装饰全一样,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书房。书房中的陈设,包括书桌、书架,和一张可以拉下来作为单人床用途的床,以及椅子等等。”营业员用讶异的眼光望向我,礼貌地说道:“刚才,听你说甚么空房间,一堵墙,和甚么反装的门,我实在一点也不明白,你是说──”

  我道:“现在,那间书房就是那样子。”

  营业员维持著礼貌,心中可能在幯︷鸾猤病,我没有向她作进一步解释的必要,因为事实摆在那里。

  我再问:“你带板垣──井上去看的时候,是一间书房。”

  “是的,”营业员回答得十分肯定:“就在书房的桌上,他叫我拿出合同来,而且先付了一年房租。”

  “那么,他甚么时候搬进去的?”

  “据管理员说,当天晚上,他就和一位女士,带著简单的行李搬进去了。这种情形也很普遍,我们也不会追问。”

  我不禁苦笑,那间房间,甚么时候起,由一间普通的书房,变成了那样怪异莫名?要反装房门,还可以偷偷进行,要砌上一堵墙,可没有那么简单,所使用的材料极多,而且还要好几个人,开工好几天,要进行这样的工程,决无可能瞒过管理员。

  一想到这一点,我立时又问:“在井上先生租下了那个单位之后,那幢大厦的管理员,一直没有换人?”

  营业员“啊”地一声,道:“换过一次。他租了那居住单位,是八个月之前的事。原来的管理员叫武夫,武夫在三个月之前死了!”

  总算有了收获,我兴奋得直跳了起来:“那位叫武夫的管理员,怎么死的?”

  营业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回答的是总经理,他道:“意外,武夫没有亲人,是警局通知公司,他因意外而死亡的!”

  我追问:“甚么意外?”

  总经理道:“好像是在狩猎区,被子弹误中要害而丧生的,连子弹是甚么人射出来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发现!

  “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发现!”我向健一强调。健一已经在吩咐找武夫“意外丧生”的档案。

  我说:“原来的管理员死了,这可以解释,那间房间的改装,是板垣租下了那个单位之后五个月之间所进行的。他买通了武夫,在夜间运建筑材料进来。如果在夜间进行,就只有武夫会知道。至于板垣为甚么要那样做,现在还说不上来,可是武夫的死,只怕绝不是甚么意外!”

  健一的神情也很凝重,他甚至有点不耐烦地将爬在他肩头上,正伸出舌头在舔他后颈的那头小眼镜猴推开了一些。

  那头白色的小眼镜猴一直和健一在作伴,健一本来将它留在家里,但是有一次他回到家里,发现家中的陈设全被弄得乱七八糟之后,他宁愿将这只小眼镜猴带在身边。

  健一在推开那头小眼镜猴之后,向我眨著眼:“你昨晚整夜,在那房间中,没有甚么新的发现?”

  我摇头道:“没有!”

  健一的手下已经找出了武夫的档案,拿了来,健一忙打开文件夹,看著档案。

  档案的内容很简单,武夫的尸体被发现在一个狩猎区,那时正是狩猎季节,很多猎人在那一区活动,武夫的死因也很简单,有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心脏部位。根据判断,可能是流弹误中。

  经过解剖,取出了子弹,是普通的双筒猎枪的子弹,恰好陷进心脏,导致死亡,据法医指出,子弹的力道不强,如果武夫的上衣口袋中,有一本日记甚么的东西,将子弹的来势挡一挡的话,子弹接触不到心脏,他就不至于死亡。也就是根据这一点,所以判定武夫死于误中流弹的意外。

  至于武夫到狩猎区去,是为了甚么呢?他受雇的那公司说,由于休假,他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到狩猎区去渡假。

  从所有的记录文件来看,似乎并没有甚么可疑之处。我和健一看完了之后,健一问我:“一个第一流的职业杀手,是不是可以先算准了距离,来配合猎枪的性能,使得子弹恰好在力道快要衰竭之际,恰到好处地射进人的心脏之内?”

  我道:“当然可以。”

  健一皱起了眉,霍然站了起来。趴在他肩头的小眼镜猴发出了“吱”地一声,自他的左肩,跳到了右肩。

  健一一站了起来之后:“武夫如果是被人谋杀的,他是第一个,板垣是第二个,你猜第三个会是谁?”

  我立即道:“板垣的情妇!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健一闷哼了一声:“凭一张那样的绘图,太难找了!”

  我吸了一口气:“要快点找!我的假设要是不错,调查所有的建筑材料行,砌一堵墙要多少砖,多少沙浆,砌墙的人一定要向建筑材料行购买,而且是在晚间送货。要有熟练的工人,才能砌出这样的一堵墙来,那也应该可以查得到!”

  健一大声道:“对,我手下的探员,可以查到这些!”

  他伸了一个懒腰:“今天晚上,我们去喝点酒,怎么样?”

  “好啊,去喝点酒!”我立时同意。

  健一带了我,进入他惯常去的那间酒吧之际,酒吧中的人并不多,几个女招待正坐著在打呵欠,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老板娘一看到有客人进门,一面用力推醒女招待,一面满脸含笑地走过来。

  老板娘和健一显然相当稔熟,她大声打著招呼:“好久没见你了!咦,这是甚么小动物,真可爱啊!”

  老板娘所指的“小动物”,就是那头小眼镜猴。

  在这里,不妨描述一下这种产自印度南部密林中的小眼镜猴的外形。

  那种眼镜猴,其实看来,像猴子此像松鼠更少,它的体型大小,也和普通的松鼠相差无几,尾相当长,头部最突出的是一对骨碌碌的大眼睛,极其可爱。健一走进来时,小眼镜猴正在他的肩上,双手扯住了健一的耳朵,以致健一的样子看来有点怪,可是小眼镜猴的样子看来更有趣。

  健一没有回答老板娘的话,只是约略向她替我作了一句介绍,吩咐道:“另外拿一碟花生来,别加盐!”

  我们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当我们两人举杯,酒杯中的冰块相碰,发出声音之际,小眼镜猴已蹲在桌上的碟旁,享受那碟没有加盐的花生。

  我和健一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不约而同,大家都不提起令人困扰的板垣案件,只是说了些不相干的话。

  酒吧中的音乐很细柔,一个女招待要过来劝酒,给健一赶走。当我们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客人不见增多,但这时已到了酒吧应该最热闹的时候,所以灯光也调节得比较黑暗些,就在灯光才黑了不久,突然,有一个听来很嘶哑的声音,在我们的座位旁边响起来:“啊!奇渥达卡!”

  这句话,在我听来,“啊”是惊叹声,“奇渥达卡”是另一个名词,但我相信在健一听来,“啊”字和“奇渥达卡”一定联在一起,不能分开来,在他听来,那是一句莫名其妙,没有意义的话。要不是我才从印度来,我也听不懂这句话。

  我在印度,遇到那位对著绝食的小眼镜猴一筹莫展的动物学家之际,那位动物学家就曾告诉过我,这种小眼镜猴,极其稀少,已经濒临绝种,纯白色的变种,更罕见,几百年也见不到一只,而被当地的土人视为灵异的象徵,这种白色的小眼镜猴,当地的土语就叫“奇渥达卡”。由于绝少见到这种动物,所以“奇渥达卡”这个名称,也不是每一个土人都知道的。

  动物学家更向我解释,知道白色小眼镜猴的土名是“奇渥达卡”的,大抵是在当地土人部落中有地位的人、智者、长老等等,不会是普通人。

  如今,在东京的一间酒吧之中,我居然听到了有人叫出了白色小眼镜猴的正式当地名称,这真令得我惊讶莫名!

  我连忙抬头,循声看去,立即看到那个人就在我们的座位之旁,站著,可是一时之间,我却看不清他的模样。

  那时,灯光才暗了下来,是适合于客人和女招待调情的那种光度,相当暗。而那个人,又穿著全身深棕色的衣服,再加上他的肤色十分黝黑,所以全然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一看之下,只能看到他相当高大粗壮。

  健一由于不懂那人所说的那句话,而他又显然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他已经挥著手:“请走开点!”

  我一听他这样说,忙道:“等一等,这位先生好像对这头白色的眼镜猴,相当熟悉!”

  健一向我瞪过来,我忙又解释道:“他刚才叫出了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当地原名!”

  健一听了我的解释,没有再说甚么。我急于向健一解释,并未曾注意到那人的行动,等到我和健一说完,抬起头来时,看到那人已转身向外走开去。

  我连忙站了起来:“先生,请停一停,我有话问你!”

  那人停步,可是并没有转过身来的意思,我忙离座向前走去,那人像是知道我在向他走去一样,也向前走去,他的步伐相当大,我虽然加快脚步,想追上他,可是却始终和他保持了一步的距离。

  这使我要想追上他。转眼之间,他和我已相继出了酒吧的门,他转入一条极其阴暗的小巷子中,我追了上去。

  才进小巷子,那人就站定,并不转过身来,我到了他的背后,他的语音听来十分急促,日语也不是十分纯正:“先生,奇渥达卡是灵异的象徵,你们不应该饲养,应该将它放回森林去!”

  我道:“先生,你是印度人?印度南部人?要不,你不会叫得出这个很少人知道的名字!”

  我一面说,一面又踏前半步,想看清这个人的面目,但是那人却半转过身去,小巷中黑暗无比,那人就算面对我,我也不容易看清他,何况只是侧对著我。

  他的声音听来仍然有点急促:“要小心点,奇渥达卡通常不是带来吉利的灵异,而是凶恶的灵异!”

  我对这种警告,自然置之一笑,因为闭塞地区,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禁忌,不足为奇。

  我还想说甚么,那人的声调更急促:“它有灵异的感应力,一种超人的感应力──”

  看来,那人还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是健一的叫声,已自巷口传来:“卫君!卫君!你在哪里?”

  我回头应道:“在巷子里──”

  我一回答,就听到了急骤的脚步声,再回过头来,那人已急急向前走出去,迅速地没入了黑暗之中。我想追上去,健一已走了过来,拉住了我:“甚么事?你要小心点,东京的晚上,甚么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

  我还没有回答,就接触到了伏在健一肩头的小眼镜猴的那一双大得异常的眼睛。

  小眼镜猴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发出一种黝绿色的光芒,看来充满了神秘。

  在那一刹那间,我想起了那人的话,心头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震慑的感觉,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而健一已经拉著我,走出了那条小巷,回到了酒吧。

  回到了酒吧之后,向老板娘问起那人,老板娘倒很有印象:“这个人啊,第一次来,以前没有见过。他一来,本来是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后来忽然站起,向你们走了过来。他说了甚么?是不是得罪了你们?”

  我笑道:“没有,他看来不像是本地人?”

  老板娘莫名其妙地吃吃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是印度人!”

  一个印度人,似乎不足为奇,或许他是海员,也或许是商人,总之是一个住在日本的印度人,凑巧知道白色眼镜猴的珍罕、它的大名,也知道它在当地,被当作是灵异的象徵,如此而已,不足为怪。

  可是,第二天,当健一和我,又听到了“一个印度人”这句话的时候,互望著,怔呆了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调查出售砖头、灰浆的店铺,进行顺利。第二天,在健一的办公室中,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两个探员陪著他们,探员道:“这一对夫妇,好像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健一问道:“请问你们是不是出售过一批砖头,刚好够砌一幅三公尺的墙?”

  丈夫四十来岁,神情拘束:“是,那是约莫半年前的事。”

  妻子却很大方:“很怪,指定要夜间送货,送到一个高尚住宅区去,那许多砖头,也不知是用来作甚么的,又买了灰浆,看来是砌墙!”

  健一取出板垣的照片来,问道:“是这个人来买这一批材料的?”

  妻子抢先道:“不是,是一个印度人!”

  我和健一两人的反应强烈,健一自他的座位上陡地站了起来,忘了他面前的一只抽屉正打开著,以致他的身子,“砰”地一声,撞了上去,令得抽屉掉到了地上,东西散落了一地。

  而我则陡然之间一挥手,将桌上的一只杯子挥到了地上,不但杯子跌碎,茶也泻了一地。

  我们两人的反应,使得那对夫妇惊讶之极,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我先定过神来,疾声道:“你说甚么?”

  那妻子有点骇然,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响亮:“一个印度人!”

  她还是那样说:一个印度人!

  在日本,印度人不多,而昨晚,我们才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印度人,说是巧合,未免太巧合了!

  健一紧接著问:“那印度人,甚么样子,请你们尽量记忆一下!”

  那两夫妇互望了一眼,先由丈夫结结巴巴地形容那印度人的样子,再由妻子作补充。综合他们的描述,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身形高大的印度人,黝黑、深目,日语说得相当好。

  那印度人的要求很怪,但是他愿意付额外的运输费,所以那对夫妇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当我们运送砖头到达那幢大厦之际,大厦的管理员帮我们,将砖头和灰浆搬进升降机去,那是一个很精壮的人。”丈夫回忆著说:“当时他的神情相当紧张,午夜过后,根本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他却像是怕给人看到他的行动。”

  那时的大厦管理员,就是后来在狩猎区“意外死亡”的武夫,果然事情有他一份。

  “那个印度人没有再出现?”健一问。

  “有。”妻子回答:“印度人在升降机中等,砖头和材料搬进了升降机,印度人就不要我们再上去,由他自己按升降机的掣上去,我留意到,升降机在“十一字”上,停留了很久。”

  “还有一件怪事,”丈夫又补充:“那管理员催我们快走,而且,他逼不及待地用一大团湿布,抹去砖头搬进来时在大堂中留下来的痕迹。”

  “警官先生,”妻子又好奇地问:“是不是有人在进行甚么违法的事情?和我们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呵,我们只不过小本经营!”

  健一道:“当然,没有你们的事,不过还需要你们帮忙,再向警方绘图员说一说那印度人的样子,好让绘图员画出他的样子来,我们要找这个印度人!”

  两夫妇连声答应,健一吩咐一个探员,将那两夫妇带出了办公室。

  两夫妇离开之后,我和健一互望著。那头白色的小眼镜猴,自文件架上跳了下来,就伏在健一的头顶,健一反手抚摸著它柔顺的细毛,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头发。

  我道:“健一,那堵墙,是一个印度人砌起来的!”

  健一翻著眼:“奇怪,印度人砌这堵墙的时候,板垣和他的情妇,在甚么地方?就算印度人能在一夜之间,趁板垣不在的时候砌好这幅墙,及装了房门,板垣和他的情妇,事后也没有不发觉之理,何以他们一点也不说?这其中又有甚么秘密?”

  我来回踱著步:“秘密一定有,只不过如今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要找那个印度人,不应该是甚么难事,在东京的印度人不会太多吧?”

  健一立即拿起了电话,打了电话到有关方面去查询,不一会,他就有了答案:“记录上有三千四百多人。”

  我道:“那就简单了,最多一个一个的去找,总可以找得到的!”

  健一又反手抚摸著伏在头上的白色小眼镜猴:“可是我不明白,那房间,空无所有,似乎一点犯罪的意味也没有!”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又相当顾及我感情地道:“虽然你曾在这间房间中看到过你自己,但!这有点不可理解。弄成这样神秘,究竟有甚么作用?”

  我对“看到了我自己”这件事,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事实上,也不可能作进一步的解释,我要说的,早已说得很清楚了,再说也不会令旁人明白。

  我只是道:“这个问题,我想只有那印度人才能给我们回答。至于你说事件没有犯罪意味,我不同意。因为至少板垣死了,管理员武夫也死了。假定武夫参与其事,事后,被人灭口。而板垣可能也是因为发现了甚么特殊的秘密,所以才招来杀身之祸。”

  健一“嗯嗯”连声:“板垣的情妇,如果也知道这个秘密的话,那么她──”

  我接下去:“她的生命,一定也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健一又拿起了电话来。

  要进行的事很多,得一件一件来叙述。

  第一,向意外死亡科调查,是不是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女性意外死亡而尸体还未有人认领,因为板垣的情妇,可能已经遭了不幸。

  调查的结果是:没有发现。

  第二,印度人的绘图,经那对夫妇过目,他们肯定就是这个人。于是,超过二十名以上干练的探员,取消了一切休息,去找寻这个印度人,但是经过十天之久,仍然没有结果。不但找不到这个印度人,连认识这个印度人的人都没有。

  那天晚上在酒吧、在小巷子中,由于光线十分黑暗,我和健一都未曾看清这个印度人的样子,但是酒吧老板娘的答案,却十分肯定,她道:“就是这个印度人。”

  找寻工作仍在继续。

第五部:我并凑的故事和“猴子爪”的传说

  第三,向板垣的妻子贞弓,又作了一次访问。

  我们先确定了建筑材料行售出砖头的日期,再假定板垣在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估计他事后发现。任何人在发现自己与情妇的幽会之所,发生了这样怪异的变化之后,一定会感到极度的震惊,作为妻子,应该可以感到丈夫的这种震惊。所以我们要去拜访板垣夫人贞弓。

  正如健一所说,板垣夫人确然有大家风范,一丝淡淡的哀愁、一点也不夸张,她招呼我们坐了下来之后,反而先向我们道歉:“为了我丈夫的事,一再麻烦你们,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健一和她客气了几句,问道:“大约在半年之前,板垣先生是不是有甚么特别的表现,例如很吃惊,神情不安等等?”

  贞弓侧著头,想了片刻,才道:“没有,我记不起有这样的情形。”

  她在回答了健一的问题之后,过了一会,才以一种看来好像是不经意的态度反问道:“是不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有了甚么别的发现?”

  健一向我望了一眼,正准备开口,就在这时,躲在健一上衣怀中的那头白色小眼镜猴,忽然探出了头来,坐在健一对面的贞弓,陡然吓了一跳,但随即镇定了下来:“多么可爱的小动物!”

  健一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严肃的警方办案人员的上衣之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小动物来,总不是太有身份的事,他用力想将小眼镜猴的头按回去,可是不成功,小眼镜猴反倒爬了出来。健一的神态更尴尬,看他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的样子,我也觉得很有趣,我解释道:“这是产自南印度的一种十分珍罕的猴子,尤其是白色的变种,更少见!”

  我本来是随口说说,希望替健一掩饰窘态,可是当我说了之后,贞弓忽然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在一个注重仪态的人而言'这一下低呼,可以算是失礼。但贞弓在低呼了一下之后,全然未曾发现自己的失态,立即陷入了一种沉思之中。

  我和健一都看出了这一点,互望著,贞弓这样的神态,分明在突然之间想起了甚么。她究竟想起了甚么呢?是甚么启发她想起了一些事?如果说是这头白色小眼镜猴,这未免不可思议,因为在白色小眼镜猴和板垣之间,不应该有任倒联系。

  我们并不去打扰她,贞弓也没有想了多久,便现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对不起,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我和健一“嗯”地一声,并没有催她。贞弓停了片刻,又道:“大约在半年前,有一晚,板垣回来,将近午夜了。一回家,就进入书房,我披著衣服,去看他,看到他正在书架前,一本一本书在翻看,他看到了我,就说:‘明天,替我去买几本有关猴类动物的书来,要有彩色图片的那种!’”

  我和健一互望了一眼。板垣的要求,的确相当古怪。一个事业相当成功的企业家,怎么会对猴烦动物,忽然产生兴趣来的呢?

  贞弓继续道:“我答应著,他又说道:‘尽量拣印度出版的猴类书籍,专门性的也不要紧。还有,专讲一种喉,叫眼镜猴的,也要,明天就去买!’”

  贞弓讲到这里,要不是主人的神态如此优雅,我和健一一定会跳起来。

  板垣不但对猴类有兴趣,而且指定是印度的猴类,指定是小眼镜猴!

  健一忙问道:“后来,可买了?”

  贞弓道:“买了,一共买了七本。”

  我问:“板垣先生没有说要来有甚么用处?他想研究甚么?”

  贞弓道:“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健一道:“那些书呢?”

  贞弓道:“还在他的书房,他……过世之后,我还未曾整理他的书房,两位请原谅,每当我在书房门口经过,我就不想推门进去!”

  她说到这里,眼圈有点变红。我和健一忙安慰了她几句,健一提出了要求:“夫人是不是能带我们到板垣先生的书房去看一看?”

  贞弓迟疑了一下:“有必要吗?”

  我和健一坚持:“无论如何,要请你给予方便!”

  贞弓轻叹了一声,站了起来:“两位请跟我来!”

  我和健一忙站了起来,书房在离客厅不远处,经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是一个穿堂,穿堂的一边,是一扇通向花园的门,另一边,是一扇桃木雕花门,那当然是书房的门了。

  贞弓来到书房的门前,先取出了钥匙来,再去开门,当她开门的时候,我和健一两个人都呆住了。在那一刹那间,我们两人的心中实在有说不出来的奇讶!

  书房的门很精致,雕著古雅的图案。和所有的门一样,一边(右边),有著门柄,门柄上有锁。可是贞弓在取了钥匙在手之后,她却不伸向右边的门柄,反倒伸向左边,移开了一片凸出的浮雕,露出了一个隐蔽的锁孔来。

  贞弓将钥匙插进了那个锁孔之中,转动,门打开了,门以相反的方向打开,装有门柄的右边,反倒装著铰炼。那情形,和板垣秘密处所的那间怪异的房间一模一样!

  或许由于健一和我的神情太怪异了,当贞弓打开门,请我们进去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解释道:“这扇门是反装的,这是一种防盗措施。如果有小偷,他想不到门是反装的,一定会在门柄的那一边,想将门弄开,就无法达到目的!”

  我和健一“哦哦”地应著,我问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人家不容易想得到,请问,这是谁的主意?”

  贞弓道:“是我的主意,倒叫两位见笑了。事实上,板垣生前,不很喜欢这样,他经常用力撼著有门柄的一边,抱怨太费事!”

  健一道:“是啊,习惯上,总是握著门柄打开门的──请问,这种装置,有多久了?”

  贞弓道:“自从我们搬进来时,已经是这样了,大慨有……对,有足足六年了!”

  我和健一互望了一眼。

  这种反装的门,利用一个门柄来作掩饰,使不明究竟的人打不开,毕竟很少见,可是板垣的书房,却是这样。那奇怪的房间,也是这样!

  我一想到这里,心中又不禁陡地一动:板垣的书房!这里,是板垣的书房,在那幽会地点的那间怪房间,又何尝不是板垣的书房?

  如果板垣习惯于书房的门反装,那么,怪房间有反装的门,是不是板垣的主意呢?如果是的话,那么,砌那堵怪墙,也应该是板垣的主意了?

  而我的假设,是板垣不知道有这件事发生的,看来假设不能成立了!

  那么,板垣和那个印度人之间,又有甚么联系呢?

  我心头一下子涌上了许多间题,那使我的行动慢了一步,直到贞弓和健一进了书房,健一叫了我一声,我才如梦初醒,跟了进去。

  板垣的书房相当宽敞,很整齐。如果贞弓在出事之后未曾整理过的话,那证明板垣并不是经常使用书房的人。经常使用的书房,不可能维持得这样整齐。

  果然,贞弓的话,证明了我的推测,她道:“我丈夫不常进书房,他在家的时间本就不多,他对读书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书房只不过是聊备一格,所以,也不会有甚么重要的文件留在书房中。”

  健一道:“我们只想看看那几本关于猴类的书籍。”

  贞弓在书架前找了一会,又转过身来,才指著一张安乐椅旁的一个小书架:“看,全在这里。”

  这种小书架,有著轮子,可以随意推动,专为方便看书的人放置随时要翻阅的书本,小书架上有七八本书,我先走过去,看那些书。

  果然,全是些有关猴类的书,大都有著十分精美的图片,书还十分新,看来只是约略地翻过一下。

  不过,其中有一本,专讲印度南部所产的珍罕猴类,却显然看过了许多遍,其中有几页,还被撕走了。从目录上来看,撕去了的几页,专讲眼镜猴。

  健一立时记下了书名,我再巡视了一下板垣的书房,书架上的书,大都很新,没有甚么特别值得注意之处。

  我们离开了书房,向板垣夫人贞弓告辞。

  在回到警局的途中,我和健一的心中,全都充满了疑惑。在车子经过书局的时候,就停了车,一起进入了书局。

  “真是怪不可言!”健一发表他的意见。

  我也觉得怪不可言,那是我们知道被撕下来的几页中讲的内容之后的感想。

  那几页,是相当专门性的记述,记述著眼镜猴这种小动物的生活情形,也有不少图片。其中有一节,是说及这种小眼镜 ,有白色的变种。白色的小眼镜猴,当地土人称之为“奇渥达卡”,意思是灵异的象徵。传说中有使人可以达到三个愿望的猴子爪,就是这种“奇渥达卡”的右前爪,也只有“奇渥达卡”的右前爪,才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记述中还说,这种白色的小眼镜猴,极其罕有,记载中有因可循的,只有在三百余年前,曾有一头被发现,立即被送到当时统治印度南部大片土地的一个土王手中,这位土王就依照了传统的方法,将白色眼镜猴的右前爪砍了下来,制成了可以表现灵异的“猴子爪”。

  这位土王,后来是不是藉此获得了神奇的灵异力量,并无记录:所谓“传统的方法”,究竟是甚么方法,也没有记述。倒是有一页插图,是这位印度土王的宫殿。照片自然是近期摄制的,原来巍峨而金碧辉煌的宫殿,已经极其破败。

  “哈哈!”健一一面笑著,一面伸手握住了那白色眼镜猴的右前爪:“我倒不知道这种猴子的爪,可以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他说了之后,又一本正经地道:“求你施给我第一个愿望实现,让我解开板垣一案中所有的谜!”

  我笑道:“别傻气了,你没看到记载?要照传统的方法来制造过,并不是活的猴爪,就能给你实现愿望!”

  健一也笑了起来:“如果真有可以实现三个愿望的灵异力量,你的第一个愿望是甚么?”

  我笑道:“我才不会像你那么傻,我的第一个愿望是我要有无数的愿望!”

  我和健一都大笑了起来,我道:“这本书的作者是!”

  我一面说,一面看著书的扉页,一看之下,我“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就是他!”

  健一瞪著眼:“他?他是谁?”

  我指著小眼镜猴:“这头小猴子,就是他交给我的,是我在印度遇到的那位动物学家,书是他写的!”

  健一忽然沉思了片刻:“由此可知,这位动物学家对自己所写的东西,也完全不信。要是‘奇渥达卡’的右前爪,真能叫人达成三个愿望的话,他如何肯交给你?”

  我道:“当然,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会真信有这样的事!”

  健一皱起眉:“可是,板垣将这些记载撕了下来,是为了甚么?”

  我来回走了几步,突然之间,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站定身子,挥著手:“你听著,我已经有了点眉目,我可以将一些零星的事拼凑起一个故事来!”

  健一将身子全靠在椅子上,又将椅子向后翘了起来:“好,听听推理大师如何编造合理的故事。”

  我讲出了我“拼凑”起来的故事。

  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印度人,熟知有关“奇渥达卡”的传说。这个印度人遇上了一个日本企业家板垣,向板垣说起了这个传说。

  “可以达成三个愿望”,这是极度诱惑人的一件事,古今中外不知道有多少传说环绕著这种灵异力量而来。

  于是,这个日本企业家相信了印度人的游说,认为印度人可以给他这种力量。印度人当然提出了种种条件,例如,要一个幽静的地方,日本企业家就利用了他和情妇幽会的场所中的一间房间。

  印度人又可能提出,要制造有灵异力量的猴爪,一定要进行某种形式的秘密宗教仪式,或是某种巫术的过程,不能被任何人看到。所以板垣就在那房间之中,砌了一道墙,又将门反装,来使仪式运行的过程,保持高度的秘密,不为人所知。

  板垣一直在期待“猴子爪”的成功,他当然失望了,因为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出现,于是,印度人的真面目暴露了,事情就不欢而散……

  我推测而成的故事相当简单,也最好地解释了那间怪房间的由来。可是健一却一面听,一面摇头,道:“太失望了,这算是甚么推理?”

  我有点气恼:“这解释了那怪房间的由来!”

  健一叹了一声:“板垣死在职业枪手之手,你不会以为印度人在面目暴露之后,花那么高的代价来雇请一个职业枪手杀死他要欺骗的对象吧?”

  我瞪著眼,为之语塞。印度人当然不可能花大钱去雇职业枪手,因为假设他行骗,所得也不会太多,没有一个骗子肯作蚀本生意的。

  健一又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其次,管理员武夫的死呢?为了甚么?”

  我又答不上来。

  健一再道:“还有,那房间是由里面拴上的,甚么人可以在拴上了门之后再离开房间?而且,你曾看到过极奇异的现象,为甚么在你的故事之中,全被忽略了?”

  我无可奈何,只好挥著手:“好,算了,算我没有讲过这故事。但是有一点必须肯定,板垣一定对‘猴子爪’的传说,发生过兴趣!”

  健一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探员,探进头来,报告道:“失踪科的人说──”

  他才说了半句,健一已经陡地吼叫起来:“我已经够烦了,别再拿失踪科的事情来烦我,走!”

  年轻探员给健一大声一呼喝,显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看他的情形,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健一报告,就向他招了手:“进来再说!”

  健一狠狠瞪了我一眼,年轻探员走了进来,向我行了一礼:“失踪科的资料,有一个叫云子的歌星失踪十多天,从照片上看来,倒很像是板垣一郎的情妇!”

  健一听到这里,直嚷了起来:“为甚么早不说?”

  年轻探员也没有分辩,只是连声道:“是!是!”

  健一又呼喝道:“那个失踪的云子的照片呢?在哪里?”

  年轻探员忙送上一个大信封,健一逼不及待地自信封内取出照片来。照片上的女子相当美丽,有著尖削的下颚,灵活的眼睛,健一将照片放在板垣情妇的绘图旁边,取起一支沾水笔来,在照片上涂著,画上一副很大的黑眼镜,然后,向我望来。

  我立时点头道:“不错,是同一个人!”

  健一的神情显得极其兴奋:“正确的失踪日期!”

  年轻探员立刻说出了一个日子,那正是板垣横死的那一天。

  健一更加有兴趣,大声叫道:“把有关云子的所有资料,全部拿来!快!”

  那年轻探员也大声答应著,转身奔了开去。健一不住搓著手,我忍不住道:“不必太兴奋,你应该知道,她失踪了很久!”

  健一充满了自信,说道:“只要知道了她是谁,就能把她找出来!”

  我本来还想说:“要是这个叫云子的女子,已经死了呢?”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来,怕扫了健一的兴致。

  云子的一切资料,由失踪调查科转到了我和健一的手中,但是健一的行动十分快,资料到手之际,我们早已经在云子的住所中了。

  云子的住所,在东京一个普通的住宅区,面积很小,只有十五平方公尺左右,也无所谓厅或房的分野,用几度屏风巧妙地分隔开坐的地方和睡的地方,有一个小的厨房,和一个小小的浴室。

  住所中相当凌乱,衣橱打开著,有很多衣物,不合季节的,全散落在地上,有几只抽屉也打开著。这种情形,任何略有经验的侦探人员,一看就可以知道,屋主人在整理行装离开的时侯,极其匆忙。

  失踪调查科的一个探员和我们一起来的,他一推开门,就道:“这里的情形,自从我们第一次进来之后,就维持原状。”

  健一“嗯”地一声,四面看著,随便翻著一些甚么:“她走得匆忙,是谁发现她失踪来报案的?”

  调查科的探员道:“是她的经理人,一个叫奈可的家伙。”

  探员对于云子的经理人的口气似乎不是很尊敬,只称之为“那家伙”,可以想像,那家伙不是甚么值得尊敬的人。

  正当那探员说出“奈可的家伙”之际,外面走廊中传来了一阵叫嚷声,有人在叫道:“干甚么?又不是我生出来的事?你们警察的态度能不能好一点!我是纳税人,好市民!”

  那探员皱了皱眉:“奈可这家伙来了!”

  门推开,一个穿著花花绿绿的上衣,长发披肩,裤子窄得像是裹住了太多肉的香肠,口中嚼著香口胶,年纪已在三十以上的家伙,一面耸著肩,一面摇摆著身子,走了进来。一进来,就抬起一只脚,搁在一张圆凳上,眼珠转动著,打量著屋中的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

  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人,我自然明白了那探员为甚么用“那家伙”三个字去形容他,这种人的确相当令人讨厌,大都有一个甚么夜总会,或是甚么酒吧的“经理”的衔头,究竟他们靠甚么过活,似乎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只是冷冷地观察他,并没有出声。可是健一显然没有我那么好耐性。

  他向奈可走去,来到了他的身边,在奈可还来不及有任何准备之前,一抬脚,踢开了奈可踏著的那张圆凳。

  这个动作,令得奈可的身子在骤然之间失去了平衡,几乎一交跌了下来。但健一立时抓住了他的衣服,将他拉了回来,狠狠地盯著他:“听著,我现在要问你的事,关系三个人的死亡,其中还有一个是警探。如果你不想自己有麻烦,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奈可吓得脸色发白,看他的样子,还想抗辩几句,力充自己是有办法,不会被人轻易吓倒的人。他一面转动眼珠,一面还在大力嚼著香口胶。

  可是健一话一说完,立时伸手,在他喉咙上捏了一下,又在他的颊上,重重一拍,那一下动作,令得奈可的喉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将他正在嚼著的香口胶,一下子吞了下去。我再也想不到日本的警探这样粗暴,而健一的手法是如此之纯熟,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干同样的事了!

  看到奈可吞下了香口胶之后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我忍住了笑。

  健一又伸手在奈可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你是怎么发现云子失踪的?”

第六部:失意歌星、她的经理人和可怕的叫声

  在奈可说到他如何发现云子失踪的情形之前,有必要先将已知的云子的资料,介绍一下。云子在整件扑朔迷离、结局又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件中,所占的地位十分重要,所以请留意。

  这里先介绍的是文字上有关云子的资料,刻板,简单,也不够生动。后来,在不少人的口中又了解到的资料,比较详尽,可以作为补充,也请留意。

  大良云子,女,二十四岁,静冈县人。父母早已离异,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十五岁,参加一项歌唱比赛得冠军,由此以唱歌为业,十八岁来东京。

  来东京后,一直浮沉歌坛,成为第三流的职业歌星,到二十三岁,突然辍唱。到东京后的第三年,由一间夜总会的经理奈可作经理人,曾在电视台演唱一次,未受注意。

  在东京,像云子这样的“女歌星”,数以千计。其中,能冒出头来,成为红歌星的,万中无一。

  大良云子的资料就是那么简单,公文上硬梆梆的记载,可以说是千篇一律。但即使是在这样的记载之中,也可以看出一个少女,从小地方来到东京这样的大都市,挣扎浮沉的辛酸遭遇。

  云子演唱的地方,全是些格调不高的娱乐场所,在这样的场所过夜生活,一个少女所受到的欺凌和侮辱,可想而知。

  当我和健一看到这份简单的资料之后,互望了一眼,口中都没有说甚么。

  我们心中所想的却全一样:这是一个大都市中的悲剧。虽然这种悲剧,在大都市每天都有几千宗,但心中总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当健一用他的熟练动作,令得奈可这家伙乘乘地坐下来,瞪大著眼,甚至变成了一副乞怜的神情之际,健一开始发问了。

  健一问:“你是怎么发觉云子失踪的?”

  奈可吞了一口口水,发出“咯”的一下奇异的声音:“云子!每隔几天,一定要和我联络一下──”

  健一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是她的所谓经理人?她根本已经不唱歌了,你还和她联络干甚么?”

  奈可现出一脸受到极度委屈的神情来:“我们是好朋友,云子在东京,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们是好朋友。而且我一直认为她的歌唱得极好,虽然比不上山口百惠,我的意思,她专唱日本的古典歌曲,可以比得上……比得上……”

  他在竭力思索一个名歌手的名字,健一已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题:“拣重要的说!”

  奈可大声答应了一下:“是!我一直在替她找地方演唱,她有唱歌的天份!她不应该不唱下去!她也将我当朋友!”

  健一一点也不客气地道:“朋友?你的意思是,她时时肯借钱给你?”

  奈可陡地站了起来,胀红了脸,看他的样子,像是想辩白甚么,可是终于没说甚么,就坐了下来。

  他坐下来之后,垂著头:“是的,她经常借钱给我,我也从没有还过,可是,我们真是朋友。”

  这家伙坦然承认了这一点,倒令得我和健一都对他有另眼相看之感。健一对他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拍著他的肩,问道:“说下去,你怎么发现她失踪的?”

  奈可道:“我和云子的关系,就像是兄妹,她有甚么不高兴的地方,心情闷郁的时候,一定向我倾诉,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大半个月之前,那天晚上,她忽然闯进了酒吧来,叫了一大杯烈酒,在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喝完了这杯烈酒!”

  奈可讲到这里,抬起头,向我和健一两人望来。奈何的脸上,有著一种极度的迷惘。这种人,给人的第一个印象,一定不佳。但是这种混迹江湖的小人物,为了生活,固然必须使用许多卑劣的手段,也往往有他们良善的,好的一面。

  奈可这家伙,就是这样的一个江湖小人物。

  他停了片刻,讲述那次在酒吧中和云子见面的经过。

  酒吧是低下级的酒吧,酒吧中女侍应的服装,暴露而性感。当女侍应走来走去之际,顾客肆无忌惮地摸她们的屁股和捏她们的大腿,女侍应也像是口中装上了固定的录音带一样,每遇到这种情形,就会吐出几句打情幙鱊的话,令得动作粗卤、都已半醉的酒客,轰然大笑。

  这样的一间酒吧,本来是决不会有单身女客来光顾的,就算有,在门口也一定被守门人挡驾了。可是云子却可以进来,因为守门人认识她是奈可的朋友。

  云子从计程车一下来,就“掩著脸,直冲进了酒吧”──这是守门人当时对云子的印象。

  而酒保则说:“云子小姐一进来,仍然用双手掩著脸,用相当嘶哑的声音道:‘给我一杯烈酒,双份,不,三份的!’”

  酒保感到有点讶异。云子平时很少喝烈酒,但酒保还是照云子的吩咐,给了她一杯三份的美国威士忌。

  “云子小姐几乎是一口就将酒吞下去的,”酒保说:“这种酒的酒质不很好,一个大男人也难以一口吞下这么多,可是云子却一口吞了下去,她立时呛咳了起来,泪水直流……不过……不过我感到她在进来时,双手掩著脸,就是因为她早已在流泪的缘故。我刚想去扶她,奈可先生就来了。”

  奈可在这间酒吧工作,名义是“经理”。奈可来到的时候,云子满面泪痕,身子摇晃不定,可是她还能认出奈可来,一看到奈可,就扑了上去,搂住了奈可。

  奈可忙道:“云子,甚么事?甚么事?”

  云子没说话,只是发出一连串如同抽搐的声音来。奈可忙扶著她,来到一个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酒吧中十分混乱,到处都是半醉或大醉的人,音乐又嘈杂,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喝了酒的女人被人扶著走。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奈可告诉我们的话,事后都曾经寻访所有有关的人来求证,所以叙述是综合性的,都得到了证实。

  奈可扶著云子坐下来之后,云子的双臂,仍然不有离开奈可的颈。奈可这家伙,对云子倒真有一份兄妹的感情,他拍著云子的背:“别哭,有甚么事,只管向我说,只管说!”

  云子抬起头来,她的眼部,本来有著十分浓的化妆,这时因为泪水模糊,令得蓝色的,金色的化妆品,全都顺著泪水淌了下来。她抬起头来之后,嘴唇颤动著,半晌出不了声,才陡地尖叫了起来:“太可怕了!”

  健一、我和几个探员,事后尽一切可能,探访了那晚在酒吧中的人,包括顾客、职员在内,甚至包括了一个当时已经推门而出的客人。从这个客人的叙述中,可以知道云子当时的这一下叫声,如何尖厉和惊动了全场。

  “我推门出去,门已在我的身后关上。酒吧中本来极其热闹,”那个客人说,他是一间公司的高级职员,好喝酒,酒量极宏,当时并没有喝醉:“在门关上之后,酒吧中的喧闹声已经不怎么听得到了,可是我还未曾跨出一步,就突然间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叫道:‘太可怕了!’”

  那客人讲到这里时,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我一听到这样的叫声,立时一个转身,又推开了酒吧的门。我来过这家酒吧超过一百次,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奇景!酒吧中满是人,可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完全像是无声电影!”

  “所有人的头,都转向一边,望著酒吧的一个角落,酒吧中烟雾迷漫,灯光又黑,我在门口向那个角落看过去,甚么也看不到,不过我也可以知道,那一下尖叫声,是从那个角落,由一个女人所发出来的。”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甚么会发出‘太可怕了’的叫声,可是在她那下叫声的感染之下,我真的感到可怕,甚至不由自主发著抖。我相信全酒吧的人,都像我一样,所以才会突然之间,变得鸦雀无声,那样寂静!”

  以上,是那个客人的叙述。

  奈可的叙述,大致相同。在云子发出那一下叫声之际,整个酒吧中,离云子最远的,是那个已走出了门的客人,而离云子最近的,则是奈可。

  “我真的给她的叫声吓坏了!”奈可说起来时,犹有余悸。接著,又装成很胆大的样子,挺起了胸:“你知道,我绝不是一个胆子小的人!”

  健一叱道:“少废话,说下去!”

  奈可接连说了几声“是”,又道:“她那一下叫声是这样尖厉,我从来也不知道云子能发出这样高而尖的叫声,虽然她在演唱的时候,以能唱出极高的音阶而著名,但是这一下尖叫声实在太惊人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发抖,一刹那间,像是耳膜已被震破,甚么也听不见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耳膜没有破,听不到声音,是因为整个酒吧间,忽然之间,全都静了下来。”

  健一又叱道:“这些我们全知道了,云子为甚么要这样叫,她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快说下去!”

  奈可现出极愤怒,但又不敢发作的神情来,望著健一,额上的筋也现了出来。我忙道:“你让奈可先生慢慢说!”

  奈可一听得我帮助他,连连向我鞠躬:“多谢,太多谢了!先生,你才是君子!”

  他公然骂健一,幸而健一急于想知道云子为甚么要这样叫,没有和他计较,只是闷哼了一声,不然,只怕奈可又要吃不少苦头。

  奈可继续道:“我看到这样情形,更加吃惊,忙道:‘看,看你做了些甚么?’”

  奈可当时的语气,略带责备,因为云子在突然之间发出了这样惊怖的叫声,在公众场合十分失礼。

  云子的身子剧烈地发著抖,像是在筛糠,以致奈可要用力抓住她的双臂。在整个酒吧中的人,还未曾因为刚才一下惊叫而恢复常态之际,云子反倒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摆脱了奈可抓住她手臂的手,用正常得近乎出奇的声音和神态,向各人行著礼:“对不起,惊动各位了,真对不起,我一时失态,惊动各位,真对不起!”

  她一面说,一面已向外走出去,等到酒吧中充满了窃窃私议之声,奈可定过神来,要去追云子时,云子已经快到门口了。奈可忙追上去,叫她,云子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并没有停止,继续向前走,奈可感到云子的情形有点反常,推开了几个人,追了出去。可是云子已经走了出去,等到奈可推门出去时,云子已经不见了,云子可能是一出门,就上了计程车,走了。

  “自从这次看到她之后,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再见过她。”奈可说。

  健一满面怒容,拍著桌子:“混帐东西!你明知道她这样不正常,竟然追不到她就算了?你又不是没上过她的住所,为甚么不追到她家去?”

  奈可受了这样严厉的责幈这次,并没有反抗,反倒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情来:“是的,是我不好。不过事后,在过了大约半小时,我估计她已经回家,曾拨电话到她家去,电话一直不通,这证明她已经安然到家了。”

  奈可报案之后,破门而入的失踪调查科探员宣称,他进入云子的住所之际,电话的听筒,是放在电话座上的,并没有离开电话座。

  “我想她可能是最近有不如意的事情,所以情绪才会如此激动,所以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奈可解释著:“此后,每天我都打电话去,电话都不通,到了第三天,我觉得情形不对,就上门去找,拍门没有人应,我才著急起来,连忙报警,当时,我只以为……以为……”

  奈可迟疑著没有讲下去,健一道:“你以为甚么?以为她自杀了?”

  奈可点头道:“是,我以为她自杀了,心中很害怕。”

  三天电话打不通,如果当晚云子在酒吧发出惊呼之后,回家,打电话,然后匆忙离家,那么这个电话就十分重要。

  这样的匆忙,是不是和她在酒吧高叫“太可怕了”有关系呢?

  健一冷笑一声,问道:“你为甚么以为她会自杀?是不是和你说过,她情绪最近很不稳定有关?云子的情绪,为甚么会不稳定?”

  健一的问题十分尖锐,但奈可也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我想是男女之间的事。她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有演唱,可是生活得还是很好,最近,甚至更换了一架较大的红外线遥控的彩色电视机。”

  我皱著眉:“你没有问云子她的经济来源?”

  健一向我冷冷地道:“他这种人,怎会问?他明知云子的经济来源。像云子这样的女子,不工作而能维持生活,除了当情妇之外,难道是赌博赢了彩金?他这种人不会问,最好云子有人供养,那么他就可以不断向云子借钱!”

  健一的话中,对奈可的那种鄙夷之极的语气,令得奈可的脸,变得血红,而且紧紧地捏住了拳头。

  可是健一还是不肯放过奈可,他斜著眼,向奈可望去:“我说得对不对,奈可先生!”

  他拖长了声音叫出“奈可先生”,语气之中,没有丝毫敬意在内。

  奈可显然已经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他大吼一声,一跃向前,一拳向健一打去。我立时伸手,抓住了奈可打出的那一拳:“奈可先生,殴打警方人员,罪名不轻!”

  奈可气得不住喘著气,我转向健一道:“你这样有甚么好处?奈可先生正在帮助我们,提供云子的资料!”

  健一呆了半晌,才道:“对不起!”

  他在说“对不起”的时候,既不是望著我,又不是望著奈可,也不知道他是在向甚么人道歉。

  奈可的神态平静了下来,我道:“云子被人收养了当情妇,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奈可苦笑了一下:“怎么会一点不知道?猜也猜到了!正如他……健一先生说,像云子这样的少女,不工作而可维持舒适的生活,除了受有钱人的供养之外,还有甚么路可走?我过了多年夜生活,这种情形,实在看得太多了!”

  我也感到了奈可话中苦涩的意味,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大都市中,这种情形,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写不完。

  奈可又道:“我曾经问过云子,她支吾其词,一点也不肯说,我也曾调查过,可是却查不出甚么来。”

  奈可讲到这里,忽然反问了一句:“请问,供养云子的是谁?”

  健一道:“是一个叫板垣一郎的企业家。”

  奈可陡地伸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郡就简单了,一定是板垣这个家伙,秘密带著云子去旅行了!”

  健一瞪了奈可一眼:“板垣一郎已经被人枪杀了!”

  奈可震动了一下,张大了口,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是甚么时候的事?”

  健一道:“算起来,是云子在酒吧中高叫的第二天!”

  奈可的口张得更大:“那……那么,是不是云子──”

  健一挥著手:“当然云子不是凶手,杀板垣的,是一个第一流的职业杀手,云子也请不起这样的杀手!”

  奈可这家伙,居然不是全无脑筋的人,他立时道:“不论怎样,板垣的死,和云子一定有关系。云子那晚在酒吧中,发出如此可怕的叫声,只怕也和板垣的死有关!”

  健一和我互望了一眼,奈可的话,正是我们心中所想的话。

  可是,云子究竟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才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叫声?这个问题,只有云子一个人可以回答,而云子却失踪了!

  我提醒健一:“那一天晚上,云子和板垣两人,是不是有幽会?”

  健一取出一本小本子来,翻著:“没有,这一天晚上,板垣和他的妻子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宴会的地点是──等一等,等一等──”

  健一像是忽然想到了甚么似的,但随即又挥了挥手:“我想这是无关重要的,那天晚上的宴会地点,和板垣的家隔得相当远,要经过他们幽会的那个地方!”

  我摊手道:“板垣的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妻子在旁,停车到幽会地方去的!”

  健一笑了起来:“那当然不敢,不过在车子经过的时候,抬头向幽会的扬所看上一眼,只怕免不了!”

  我不经意地道:“看上一眼又怎么样?那和以后发生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健一点头,同意我的说法。

  板垣一郎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情不愉快。

  板垣的不愉快,来自云子,他们有一个秘密的约会地点,昨天晚上,板垣在十一时左右,经过那地点,看到窗帘之后,有灯光透出来。

  那地方不应该有人!因为他和云子今晚并没有约会!

  板垣当时,在经过幽会地点之际,偷偷望上一眼,这是我和健一两人的推测,而且我们相信,这个推测是事实。

  每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做。但是我和健一两人,却也一致认为,板垣的这一个动作,和以后发生的事,不会有甚么关系,我们几乎立即就忘记了这件事。

  当然,在相当时日之后,当谜底一层一层被揭开的时候,我们都明白了板垣当时,怀著秘密心情的那一望,实在关系是相当重大!

  健一道:“云子那晚,单独在家,她进酒吧的时间,是十一时三十分左右?”

  奈可道:“是的。”

  健一又道:“好,那可以假定,云子一个人在家里,遇到了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所以离开了家,到酒吧去,”

  健一讲到这里,奈可就道:“不对!”

  健一怒道:“甚么不对?”

  奈可道:“云子的住所,离酒吧相当远,她要是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应该在离家之后,到那个警岗去求助,你们看,就在街角,有一个警岗!”

  奈可指向窗子。我向外望去,果然看到街角就有一个警岗。奈可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云子是在这里遇到了可怕的事情,那么,她应该立即到警岗去求助,而不会老远跑到酒吧去高叫的。

  健一虽然有点不愿意的神情,但是看来,他也接受了奈可的解释。

  健一问道:“你那家酒吧,在甚么地方?”

  奈可说出了一个地名,即使是对东京不很熟悉的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那酒吧,就在云子和板垣幽会场所的附近!

  健一显然也立时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一听之下,也怔了一怔,立时向我望了过来,我们两人一起伸出手来,指向对方:“云子是在──”

  健一挥著手:“不对,那天板垣不在,云子一个人去干甚么?”

  我道:“云子可能一个人在家,觉得苦闷,所以到那地方去,可是却在那地方遇到了可怕的事!”

  健一仍摇著头:“也不对,那地方是她幽会的地点,她去了不知多少次了,有甚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我道:“别忘了那地方有一间怪房间!”

  我和健一这几句对白,奈可当然不会明白,所以他只是充满了疑惑,望著我们。

  健一喃喃地道:“嗯,那怪房间。”

  我道:“尽一切力量去找云子,我们无法猜测云子究竟遇到了甚么可怕的事,除非找到了她,由她自己说!”

  健一忽然向我望来,目光古怪,欲言又止,终于道:“云子……云子她是不是也在那间怪房间中,看到了她自己?”

  我震动了一下。我一直不愿意再提起我在那怪房间中看到了“我自己”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解释。而每次我提起时,健一也总是抱著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有几次,甚至明显地有著嘲弄的意味。所以,在可以有合理的解释之前,我不愿再提起。

  可是这时,健一却提了出来!

  健一不但提了出来,而且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调侃我!

  我呆了片刻,才道:“谁知道,或许是!”

  健一伸手抚著脸,声音很疲倦:“可是,离开酒吧后,她上了哪里去了呢?”

第七部:书房中的哭声和陌生人的电话

  云子在离开了酒吧之后,立即登上了一辆计程车,向司机说出了她住所的地址,车子迅速向前驶著。

  云子在车子疾驶期间,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著。当晚所发生的事,对她来说,简直就如同是一个可怕之极的噩梦。

  事情开始没有甚么特别。当天下午三时,她如常在家,电视节目很沉闷,她关掉了电视,放了一张唱片,听到一半,又将唱机关掉。

  唱片中一个女人在唱歌,云子愈听愈难过,她本来也可以唱得那样好,但是现在可不能了。没有人知道她为甚么突然不再演唱的原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失声了!

  声带的轻微破裂,使她完全唱不出高音来,她的歌唱生涯完了!恰好在这时候,她认识了板垣。板垣是一个成功的商人,风度好,手段豪阔,一直在追求她。可是云子从来也没有半分爱意在板垣的身上。不过,不能再唱歌了,在这个大城市中,她能做甚么?她为了生活,只好做板垣的情妇,没有第二个选择。

  当板垣以为自己成功地将云子带上床之际,是云子最伤心的一刻,板垣得意的笑声,在她听来,像是魔鬼的呼叫,但是她还是要不断地和著板垣的笑声,使板垣觉得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使板垣可以长期供养她。

  每次和板垣幽会回来,云子都要花一小时以上来洗澡,想洗去板垣留下来的羞辱。她是在出卖自己的身体,云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她却也没有甚么可以怨恨的,为了生活,她必须如此。

  关掉了唱机之后,板垣的电话来了。板垣的电话一直很简单,不是“今晚七时在那里等我”,就是“今天我没空,明天再通电话”。

  云子的生活,也就决定于板垣的电话。板垣约她,她就要开始装扮,准时赴约,板垣不约她,她就可以有别的活动。

  那天下午三时过后,板垣的电话是:“今晚我没有空,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云子放下了电话,怔呆了半晌,懒洋洋地站起身,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乾。自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唱歌以来,她开始喝酒。灼热的酒在血液中奔流,可以使她有一种膨胀的、塞满四周围空间的安全感。

  她旋转著酒杯,还想倒第二杯,可是结果却放下了酒杯,她该做甚么呢?至少,可以为自己弄一些可口的食物,虽然实际上她甚么也不想吃。

  那一天下午,接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云子也想不起来了。太平凡刻板的生活,会使人的记忆力衰退,云子做了些甚么?无非是整理房间,抹著早已乾净之极的家俬。在厨房里,小心而又缓慢地将蔬菜切成细小的一块一块。就在天色将黑下来时,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

  云子从厨房中出来,在围裙上抹乾手,拿起了电话。

  当时她在想:或许是板垣忽然改变了主意,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那样的话,她就该快点妆扮自己。所以,她一面拿起电话来,一面侧著头,向镜子中望了一下。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自电话中传出来,声音很低沉,听来充满了磁性,很动人,容易令女人想入非非。可是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道:“请大良云子小姐。”

  云子略怔了一怔:“我就是。”

  那陌生的声音道:“明天是不是一切仍照计划进行?通常,我会给一个最后考虑的机会,如果改变,请现在就告诉我。”

  陌生声音的语气很有力,充满著自信。话讲得很快,但是吐字清晰,云子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云子却听得莫名其妙,她呆了一呆:“你说甚么?我不明白!”

  陌生声音笑了几下,说道:“我明白了,一切照原定计划进行。”

  云子忙道:“甚么──”

  她本来是想说:“甚么原定计划”的,可是才说了“甚么”,那陌生人的声音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失手,明天中午就有结果,如果你不离家,可以留意电视或收音机上的新闻报告!”

  云子仍然是莫名其妙,她说道:“对不起,先生,你打错电话了?”

  那陌生声音有点嘲弄似地笑起来:“好,我明白,我不再说下去,对不起,打扰你了!”

  云子还想说甚么,可是对方已经挂上了电话。电话里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云子并没有立时放下电话。她的反应正常,通常,在接到了一个如此突兀的电话之后,总会发上一阵子呆。

  云子握著电话听筒,发了一阵呆。她在那短暂的几分钟之内,将那陌生声音在电话中所讲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可是全然想不起对方所说的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她假设对方是打错了电话,但对方又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大良云子”的名字。

  云子终于放下了电话,又回到了厨房,她被那个电话弄得有点心神不属,在切菜的时候,甚至切破了手指。

  云子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著,心中发著惊,忽然她想见一见板垣。

  她和板垣之间虽然没有感情,尽管板垣说过好多次爱她,云子在当时也装出柔情万种的样子,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感到她和板垣之间的关系,是买卖关系。板垣花了钱,在她青春美丽的肉体上,得到性的满足,得到一种虚幻的、重新恋爱的感觉。而她,在献出自己身体之后,得到了板垣的金钱。

  这种关系能够维持多久,云子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来往之后,板垣成了云子的一种依靠,如果不是有这种关系存在的话,云子也可能爱上板垣。

  云子突然想见板垣,告诉他,有一个怪电话令得她困扰,是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被人知道了?

  云子心不在焉地吞下晚饭,好几次拿起电话来,又放下。

  板垣为了要维持关系的秘密,绝对禁止云子打电话到他家里或是办公室去。所以云子遵守著板垣的吩咐。

  到了将近十时,云子实在耐不住寂寞,她离开了家。

  云子离家之初,没有一定的目的地,只是想在街上逛逛,排遣一下寂寞和心中的困扰,她漫无目的地走著,搭著车,可是在四十分钟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自然而然的来到幽会的地点附近。

  “既然来到了,就上去坐坐吧,或许板垣会在,当然,那要有奇迹才行。”云子心中想:“反正钥匙一直在身边。”

  所以,云子就迳自走向那幢大厦,在快要到大厦的时候,她用手拨著头发,改变了一下发型,又戴上太阳眼镜,竖起了衣领。每次她总是这样子,妤不被人认出来。

  走进大堂,管理员照例向她打一个招呼,云子也照例只是生硬地点一下头,像是逃走一样地进了升降机,直到升降机开始向上升,她才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安全了。

  升降机停下,她走出来,取了钥匙,打开了那居住单位的门,著亮了灯。

  没有人,那是意料中的事,云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手撑著头,心中很乱。她打量著四周围,这里的一切比她的住所华丽舒服得多,可是在云子看来,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的感觉。华丽的陈设,只不过是板垣享乐时的陪衬。

  云子一想到这一点,就站了起来,想离开这地方。也就在她一站起来之际,她忽然听到,在书房的门后,传来一种十分奇异的声音。那种声音,接近一个人的哭泣声。可是云子从来也未曾听到过如此哀伤、悲切的哭泣声,那种哭泣声,听来令人心向下沉,沉向无底深渊,遍体生寒!才一传入云子耳中之际,听来还十分模糊,但是却渐渐清晰起来。云子可以肯定,在书房之中,有一个人在哭,好像是女人,正在伤心欲绝地哭著。

  一则是那种哭声听来如此悲切,二来,这地方应该没有人,忽然有哭声传来,令云子感到害怕,所以云子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书房中怎么会有人呢?云子的思绪十分混乱。

  她一面吞咽著口水,一面想起这间书房,板垣对她似乎隐瞒著甚么,自始至终,都给她一种神秘之感。

  “太华丽了!”云子在板垣第一次带她到这里来的时候,赞叹地说。

  从乡下地方来,在东京这个大都市中,又一直未曾真正得意过的云子,真心真意这样赞叹。

  板垣用十分满足的神情望著云子:“喜欢?这里,以后就属于我们,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

  云子在板垣的脸上轻吻了一下,又道:“有两间房间呢。”

  板垣一伸手,将云子拉了过来,搂在怀中,在一个长吻之后,板垣将云子抱了起来,走向一扇门,打开门,那是一间极其舒服的卧室,板垣一直将云子抱到床前,放下来。

  云子知道板垣需要甚么,她也完全顺从板垣的意思。

  在他们快要离开之际,云子指著另一扇门道:“那一间房间是!”

  “是书房。”板垣一面整理著领带,一面走过去,将另一扇门打开来,云子跟过去看了一下,是一间陈设比较简单的书房,有书桌、有书架,和一张长沙发。

  在云子走近板垣的时候,板垣又趁机搂住了她,在她的耳际低声道:“下次,我们或者可以试试在沙发上──”

  云子不等板垣讲完,就娇笑著推开了他,后退著。她看到板垣关上了书房的门。

  这是云子第一次看到这间书房,也是云子唯一看到这间书房的一次。

  和板垣幽会,板垣由于时间的仓促,每次一到,总是立刻和云子进卧房,然后又叫云子先走,他才离去。

  云子根本没有机会打开书房的门看看。事实上,也没有这个需要。板垣所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一张床。

  只有在记不清哪一次,是离第一次到这里来之后多久的事,云子偶然问起:“书房,也应该整理一下吧!”

  云子记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客厅,板垣还在卧室中,云子一面说著,一面已走向书房的门,握住了门柄,要去开门。那时,板垣突然从卧室冲了出来。

  板垣真是“冲”出来的,云子从来也未曾看到过板垣的动作急成这样子,他当时的神情,甚至惊恐慌张,以致令得云子转过头来,呆望著他。

  板垣冲得太急,几乎跌了一交,但是他不等站稳身子,就叫道:“别理它!”

  云子忙缩回手,她已经习惯了听从板垣的一切吩咐,板垣喘了一口气,站定了身子:“书房一直空著,让它空著好了,不必理会它!”

  云子连声答应著。

  板垣的神情,像是想解释甚么,但是他却终于没有说甚么。

  这一次,接下来的事,和经常并没有甚么分别。

  又是记不清在甚么时候发生的事。他们幽会,板垣总先到,在等云子,云子来得很准时。那一次,云子开门进来,板垣还没有到。

  板垣在邢一次,迟了三分钟。

  在板垣还没有来到之前,云子也没有做甚么事,她在厅中坐了一会,忽然好奇心起,想进书房去看看,因为板垣上次那种情急败坏的情形给她的印象很深刻。

  她来到书房的门前,握住了门柄,可是转不动,门锁著。她后退了一步,打量著书房的门,还未有进一步的行动之际,板垣已经开门进来了!

  “交通太挤,迟到了,真对不起!”板垣一面迳自向她走来,一面说。

  云子也记起她自己的身份,和这时应该扮演甚么角色,念甚么台词,她幽幽地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再也看不到你了!”

  板垣抱住了云子,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只有三次,云子和书房有过联系。对她来说,在这个居住单位之中,书房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可是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却传出了女人的哭泣声!

  云子不住地吞咽著口水,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板垣另外有一个情妇在这里!板垣利用了一个地方和两个情妇幽会。

  云子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板垣不像是有这么多空闲时间的人。

  那么,在书房中哭泣的女人是甚么人呢?

  在惊呆了足有十余分钟之后,云子鼓起了勇气,大声道:“请问,是谁在这里面?”

  她连问了两声,没有回答,哭泣声也仍然在继续著。云子的胆子大了一些。一个哭泣中的女人,不会伤害别人,她想。所以她有了足够的勇气,走近书房门,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又道:“请问,谁在里面?”

  书房中的哭泣声停止了,变成了一个哭泣之后的啜泣声,云子再敲门,又问了一遍,听得门内有了一个抽搐的、回答的声音:“是我!”

  云子的好奇,到达了极点,她问道:“你是谁?为甚么会在这里?为甚么要哭?”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之后,并得不到回答,她道:“请你打开门。”

  当云子在这样说的时候,她已试过握著门柄,想推门进去,可是门柄却转不动。而当她要房中的女人打开门之后,过了没多久,门就打了开来。

  云子十分惊讶,因为门在她意料之外的那个方向打开来。门一打开,她就看到了门后的那个女人,也就是打开门来的那个女人,当然也就是躲在书房中哭泣的那个女人!

  云子才向那女人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女人就算生得再难看,再恐怖,云子的惊骇也不会如此之甚!事实上,那女人一点也不难看,十分美丽,有著大而灵活的眼睛,尖尖的下颚。虽然泪流满面,神情极其哀痛无依,但一样十分动人。这个女人,云子再熟悉也没有,那就是她自己!

  任何人,当看到了自己之际,都不会吃惊,但是也决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了自己,任何人都会吃惊!

  “看到自己”,会吃惊,连我,卫斯理都不能例外。当我自墙洞中望进去,看到了自己之际,连颈骨都为之僵硬。

  云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走的了,当她和她四目交投,她看到了自己的双眼之中,有深切无比的悲哀,她就转过身,冲向门口。

  她在门口撞了一下,然后才打开门奔出去。她甚至来不及等升降机,从楼梯上一直奔下去,所以她由另一个通道离开了那幢大厦,没有经过大堂,也没有遇到管理员。她直奔到酒吧,要了一大杯酒,由奈可扶著她到了一个角落。直到这时,她才定下神来,发出一下惊呼声。

  云子自己也料不到自己的这一下惊呼声是这样尖厉,事实上,她这样叫,是因为她的心中感到真正可怕。

  一个照面,只不过几秒钟,然而她自己的那种哀切,那种悲痛,那种无依,那种绝望的眼神,都深印进了她的脑子,她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那是她自己,这种眼神,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许多事交织而成。她平时不敢想,做了商人的情妇,一个三流失声歌星将来会怎样,可是“她自己”却分明一直在想,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她平时将这些事埋在心底,不去碰它们,所以在镜子中看来,她青春、美丽、动人,在男人的怀中,会令任何男人怦然心动,但实际上,她应该悲哀,应该绝望。她终于看到了这一面,在她自己的眼神中看到,在她自己的哭声中听到。

  云子之所以发出尖叫声,是因为她觉得实在非叫不可!她叫了一声之后,反倒镇定了下来,看看四周围惊愕无比的各色人等,她匆匆地道了歉,奔出酒吧去。她上了计程车,向回家的途中驶去。

  她到了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电话来,她一定要告诉板垣,在他们的幽会场所,她遇到了这样的一件怪事。

  电话通了之后,她故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很低沉:“请板垣先生。”

  对方的回答是:“对不起,板垣先生和夫人去参加宴会,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板垣经过幽会场所,看到有灯光透出来。

  这时候,奈可算定了云子应该回家,打电话给她,但由于云子正在使用电话,所以电话没有打通。

  云子一听说板垣还没有回家,立刻放下了电话。才一放下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云子吓了一跳,忙又拿起电话。

  电话中传来的,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有了甚么意外,要不要改变你的计划?”

  云子的手在不住发抖,又是那个陌生的声音!要不是因为这个陌生的声音令得她心烦意乱,她不会到那幽会的场所去,不去,也就不会看到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