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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一声都没出,重重放下了电话,不由自主喘著气,转过脸来,身后就是镜子。云子连忙偏过头去,她没有勇气向镜子望,生怕镜子中的她自己,又是这样绝望无依。
她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她只想到要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东京,她拉出了一只皮箱,匆匆收拾著衣服,合上箱盖,就离开了住所。
这时候,板垣已经回到了家里,趁他妻子不注意时,打电话给云子,但云子已经离开了她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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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搭上了一班夜车,她使自己的身子尽量蜷缩,戴著黑眼镜,没有勇气看同车的任何搭客,唯恐又看到她自己。
列车到了静冈,她没有离开车站,又买了车票,毫无目的地向前去。到了第二天晚上,她住进了一家小旅店,这家小旅店,在她从来也没有到过的一个小地方。
在这家小旅店的房间中,云子才松了一口气。过去的十多小时,她简直就是在逃亡,究竟在逃避甚么,云子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是在逃避自己?自从看到了她自己之后,她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恐惧,不进行这样的逃避,她的精神非崩溃不可。
她静了下来,喝了一杯热茶之后,顺手打开了房间中的电视机。在打开电视机半小时之后,她在新闻报告中,听到了“东京一个成功商人板垣被神秘枪杀”的新闻。
云子呆在电视机之前,身子不住发抖。板垣死了!被人枪杀,中午发生的事,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板垣的妻子发现了板垣有外遇,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板垣死了,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
云子没有法子想下去,她只是呆呆地站著,直到电视机的画面变成了一片空白。云子慢慢转过身来。
“我应该回东京去!”云子想,“板垣死了,警方一定会展开调查,一定在找我?我和板垣的事,是不是另外有人知道?”
云子想了很久,仍然未作出决定,而天已经亮了。云子又匆匆离开了这个小地方,继续她的“逃亡”。她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到警方将她的第一次绘图,在所有电视上播出来。她立刻换了打扮,但是她的身份终于被揭露,当她的真实照片在电视上播出来之后,她下了决心,回东京去。
云子提著衣箱,神情疲惫不堪地在东京车站下车,准备走出车站之际,忽然感到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来到了她的身边。
云子本能地站定身子,向来到了她身边的男人看去。那是一个高大、英俊、黝黑的年轻男人,大约三十出头,衣著得体、高贵,有著一股说不出来的男性魅力。
而这个陌生男人,正在凝视著她。
云子心想,这是警方人员?倒比电视片集中的“神探”还要好看,她苦笑了一下:“我回来了,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那男人扬了扬眉:“云子小姐,我本来不应该再多事!”
那男人才讲了一半话,云子陡地一震,手一松,手中的衣箱,落到了地上。她心中真的吃惊。那声音,就是两次电话中的那个陌生人的声音!
云子张大了口,那男人已经有礼貌地弯身,提起了衣箱:“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全东京的警员都在找你!”
云子问道:“你不是警员?”
那男人笑了起来:“真想不到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为了你,为了我,我们都应该好好谈一谈!”
云子心中疑惑之极,有点不知所措:“你……先生,你和我之间,有甚么联系?”
那男人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了一个他绝不欣赏的笑话。接著便一伸手,不由分说,抓住了云子的手臂,带著云子向前走去,出了车站,上了计程车,在车中,云子几次想说话,但都被那男人示意制止。
由于那男人的外型讨人喜欢,虽然他的行动不合情理,云子心中倒也没有甚么害怕,她只是极度的疑惑。
计程车停下,那男人又拉著云子进入了一条小巷,在那条小巷中,那男人将云子的衣箱,用力抛了开去。
云子吃惊道:“我的衣服!”
那男人不理会,拉著云子,穿过小巷,又上了另一辆计程车,同样不让云子有讲话的机会。
云子只好暗自思量:他是甚么人?他要将我带到甚么地方去?
第八部:来自印度的古老故事
云子的衣箱在小巷中被发现之后,没有多久,就送到了健一的办公室,奈可立即被召来,只向打开了的衣箱望了一眼,就肯定地道:“是云子的,箱子、衣服,全是云子的!”
我和健一互望一眼,奈可的话极肯定,不应对他的话有怀疑。
奈可又说道:“原来云子一直在东京!”
健一闷哼了一声:“别自作聪明,云子一定是在全国各地逃避,最近才回东京!”
奈可眨著眼,对于健一的判断十分不服气,我同意健一的判断:“是的,她最近才回东京来,你看衣箱中的衣服,有几件较厚的反而在上面,显然是她最近穿过,而且她曾到过北方!”
在我说话的时候,健一已将每一件衣服取起来,摸著袋子,取出了一点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如一些收据、一些票根之类,从这些物件的日期上,可以看出云子这些日子来,到处在流浪。
但是,她终于又回到东京来了!她早已知道板垣的死,也应该早已知道警方正倾全力在找她,如果她回东京来,应该直接和警方联络,为甚么她的衣箱会被抛弃在一条小巷子之中?
我一想到这一点,立时道:“云子可能有了意外!”
健一皱著眉,就在这时候,伏在他肩上的那只白色小眼镜猴,忽然耸身一跳,跳进了衣箱之中,拉过了几件衣服,堆在衣箱的一角,身子缩在这几件衣服之中,眼珠转动,看来像是对这个新窝,十分满意。
健一叱道:“快出来!”
他一面叱著,一面做著手势。由于这几天来,我一直和健一在一起,而健一又一直和这头小眼镜猴在一起,所以我可以知道,那眼镜猴完全可以听懂健一的话。在我的经验之中,健一要它做甚么,它不会反抗。
但这次,眼镜猴却仍然伏著不动,健一有点恼怒,再大声叱喝,眼镜猴一面“吱吱”叫著,一面还露出了牙齿来,像是想反啮健一。
这头可爱的白色小眼镜猴,忽然露出了这样的凶相,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健一对它的态度,本来一直相当温柔,但这时或许是由于心情烦躁,所以态度也变得粗暴了起来,两次叱喝它离开不果,陡地伸手去抓那小眼镜猴,想把它抓起来。
健一的手才伸出去,我已经看到那小眼镜猴的凶态不寻常!虽然健一和它之间,堪称毫无隔阂,但即使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再亲热的关系,也难免会发生冲突,何况是人与猴!
所以,我立时叫道:“健一,小心!”
可是我的警告,已经迟了一步,健一的手才伸出去,小眼镜猴白牙森森,陡地张大口,向健一的手掌咬来。健一连忙缩手,在掌缘上,已被咬了一下,健一十分恼怒,顺手一挥,一掌向它打去,小眼镜猴的身手极其敏捷,立时一跃而起,自衣箱之中,跳到了桌上,从桌上再一跃,已向著窗外,直跳了出去。
健一一看到这等情形,也顾不得手掌的边缘几个深深的牙印正在冒血,立时也向窗子奔过去,一面口中发出一连串怪叫的声音来。
我自然听不懂健一所发出的那一连串古怪声音是甚么意思,或许是叫眼镜猴回来,也或许是在道歉。反正这种声音,只有猴子才听得懂。这时,小眼镜猴已跳上了窗子,听到了健一发出的声音,转过头来,神情有点犹豫。看来像是决不定应该跳出去,还是跳回来。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下尖锐的、十分怪异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哨子声,又不像哨子声。
那下声音才一传来,小眼镜猴便下定了决心,耸身向窗外跳了出去。
健一办公室的窗子,下临著一条小巷,这时,我也已经开始向窗子移动身子。一看到小眼镜猴跳向外,我手在一张桌上一按,越过了那张桌子,已经来到了窗前。
其时,恰好是小眼镜猴向外跳去之际,所以我可以看到,在那巷子中,站著一个人,一个身形高大、面目黝黑的印度人,正仰著头向上望来,手中拿著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看样子正待向口中凑去,而小眼镜猴已直跳了下去,那印度人口中发出了一下低沉的欢呼声,双手向上,去迎接小眼镜猴。
健一的办公室在三楼,那印度人可能由于心情紧张,也可能由于怕小眼镜猴跌伤,所以双手向上迎去之际,他手中的那件奇形怪状的东西,便落到了地上。
一切事情,全在同一时间发生。印度人跌落了手中奇形怪状的东西,小眼镜猴跃下,也被他双手接住。
印度人一接住了眼镜猴,立时转身,向巷子的一端奔出去,我大叫道:“拦住他!拦住这印度人!”
在巷口,有几个途人经过,也一定听到了我的叫声,其中一个身形相当健硕的青年,也试图照我的话去做。可是他才一拦在那印度人的身前,就被印度人向前奔驰的势子,一下子撞了开去。
健一这时,也已来到了窗前,他看到的情形可能没有我多,但至少也看到那印度人抱著小眼镜猴,直奔出巷子去。
健一大叫一声,转身向外便奔,我跟在他的后面,冲出了办公室,奔下楼梯,绕过了建筑物,来到了那条巷子之中。
虽然我和健一都以极高的速度移动著自己的身体,但是等我们来到那巷子中时,至少已是两分钟之后的事。两分钟,足可以使那个印度人消失无踪了!
来到了巷子之中,健一继续向前奔,奔向巷子的出口──那印度人奔出的方向,我则停了下来,在地上,拾起那印度人跌在地上的那件东西。
当我在三楼的窗口,向下看去,看到那印度人拿著这件东西之际,我实在不知道那是甚么玩意儿,所以只好称之为“奇形怪状的东西”。这时,我将这件东西拾了起来,仍然不知道它是甚么东西,仍然只好称之为“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显然由树叶组成,约二十公分长,七公分宽,形状像新月,大小如同一柄梳子,编成了口琴的形状,编织的功夫相当粗,但很紧密,有几个突起部分,是树叶的叶柄部分,看不出有甚么作用。
整件东西是作甚么用的,相信不会有人一眼之下就回答得出来。不过我曾看到过印度人准备将之凑近口去,那东西无论如何不会是可口的食物,印度人不见得会想去吞食它。
我又想起曾听到一下奇异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就是那一下声音,导致小眼镜猴下定决心,不听健一口中所发出的古怪声音的召唤,向外跳出去。用树叶和草编成的东西,有时是可以吹出声音来的。
我将那东西凑向口间,试著吹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还想再用力去吹时,健一已经又愤怒又懊恼地走了回来:“你在捣甚么鬼?”
我将手中那东西向他递过去:“这是那印度人留下来的,这东西发出的声音,使那头小眼镜猴不听你的话,跃进了印度人的怀中!”
健一立时大怒,看他的神情,我讲到的像是并非是一头猴子,而是说及他的情人或妻子离开了他而投入了印度人的怀抱。他甚至胀红了脸,额上的筋也现了出来,用极其愤怒的声音说道:“我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我耸著肩:“正视事实吧,健一君,那印度人显然比你更懂得如何逗引猴子!”
我实在不应该这样说的,虽然我说的完全是事实。
健一不等我说完,就大叫了一声(声音完全和猴子叫一样),一拳向我挥了过来。我完全未曾料到健一会出手打人,“砰”地一声,一拳正中左颊。
任何人,突然之间中了一拳,最自然的反应就是还手,我也不例外,立时一拳还击,打中了健一的左胸,我的一拳,力道比他那拳重,健一又大叫了一声(这次叫声像人,不像是猴子),向下倒去。
巷子两头,都有人奔了过来,来看热闹。
我捂著左颊,健一抚著左胸,当我们两人互望之际,相视苦笑。健一道:“万分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我苦笑了一下,日本人就是这样子,健一和那开锁专家并无不同,他们都致力于维持自己专长的尊严,为了这种劳什子的尊严,他们宁愿散出许多愚蠢的行为。
我放下了手:“算了吧,快设法去找那印度人,他是整件怪异的事情中,最关键性的人物!”
健一对我的话,像是无动于衷:“云子才重要!”
我道:“云子也重要,可是你必须分一半人力出来,去找那印度人!”
健一勉强同意,点了点头,我看出他不是很热心:“这样好不好?找印度人的责任交给我!”
健一立时欣然同意:“我们还是可以每天见面,一有了云子的消息,你也立刻可以知道的!”
我没有再说甚么,健一向我伸出手来,我和他握了一下手,表示刚才的行动,纯属误会,然后,我就开始行动。第一步,是先要弄清楚那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是甚么。
那东西用树叶编成,数了数叶柄,一共有七张叶子,在编织过程中,曾将叶子切割,我没有将它拆开,估计每一张叶子,约有十五公分长,十公分宽,呈椭圆形,叶边有细密的锯齿,叶身上,有著相当细密的白色茸毛。叶的正面是深绿色,看来像是有一层蜡质,背面的颜色较浅,在叶脉的生长处,呈现一种灰白色。
我形容得已经够详细了。我对于植物的认识,不算深刻,也不浅陋,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是甚么树的树叶。
我先去找参考书籍,没有结果。于是,我去请教专家。
专家是一所大学的植物系主任。
专家毕竟是专家,有整橱的参考书,还有整橱许多标本,有五六个年轻学生做他的助手,也有专家的派头,当他初听到我的来意,只不过是要他辨认树叶是属于甚么树,专家的派头就来了,头半仰著,向上看,视线只有一小半落在我的脸上,以至我向他看去,只可以见到他一小半眼珠子。
一小半眼珠子,充满了不屑的神色:“树叶?是属于甚么树的?拿来!”
我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那不知名物体奉上,专家以手指将之拈在手中,眼珠子还是一大半向上,将之凑到脸前,看了一看,“哼”地一声:“这是奎宁树的树叶!”
他已经准备将那不知名的东西还给我了,我诚惶诚恐地道:“请你再鉴定一下,奎宁树的叶,不会那么大,也不应该有浓密的白毛!”
专家怔了一怔,高扬的眼珠子落下了少许:“嗯,那么是──”
他又说出了一种树名,我再指出他的不对之处,他的眼珠又下落一分,一直到他连说了五种树名,我将这五个说法全否定之后,专家总算平视著我了。
这时候,我的眼珠开始向上升:“我想还是查参考书的好!”
专家和他的助手开始忙碌,我也没有闲著,一厚册一厚册的书被翻阅,一夹又一夹的标本,被取出来对照。
三小时之后,专家叹了一口气,眼珠子向下,不敢平视我:“对不起,世界上植物实在太多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品种被发现,这种树叶……”
他没有讲下去,因为花了那么多时间,他无法说出这是甚么树叶。
我告辞,专家送我到门口,倒真的讲了几句专家才能讲出来的话。他道:“这种树叶,我虽然不能肯定它属于甚么树,但可以肯定,一定是生长在原始密林的一种树,这个密林,一定是热带,而且雨量极多,这是从树叶上的特徵判断的结论!”
我听得他如此说,心中一动:“譬如说,印度南部的丛林?”
专家想了一想:“有可能。”
我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将那不知名的东西小心放好,离开。
我想到了印度南部的丛林,是由于一连串的联想而得到的结果。首先,这不知名的东西,从一个印度人的手中跌下来。其次,这印度人用这东西,吹出一种怪异的声音。这种怪异的声音在我们听来,只觉其怪异,并不觉得有甚么别的特殊的意义。
但是这种怪异的声音,对来自印度南部丛林的眼镜猴而言,却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因为眼镜猴在和健一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之后,竟也禁不起这种声音的引诱,而跃向印度人。
而健一又是天生具有与猴子作朋友的本领的人。
小眼镜猴来自印度南部丛林。
那么,这种树叶,也有可能产自印度南部丛林。眼镜猴听到了发自来自家乡的树叶的声音,就毅然舍健一而去了!
这样的联想,看起来很合逻辑。
根据我的联想,那印度人既然有这样的树叶,他应该来自印度南部,至少应该到过印度南部。他弄了这样一个树叶编成的东西,目的如果是要诱捕白色小眼镜猴的话,他要那小猴子,又有甚么用呢?不见得他是动物的爱好者。
白色小眼镜猴是罕有动物,当然很值钱,任何有规模的动物园,至少都会以超过一万美元的价格收买它,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中有金钱的成分。我只觉得神秘的成份笼罩了一切。
我的首要任务,是找到这个印度人。
要找这个印度人,健一和他的同僚,已经尽过很大的努力,没有结果。但如今的情形,多少有点不同。要找一个印度人难,要找一个有一头白色小眼镜猴在一起的印度人,应该容易得多。
那个印度人既然曾在酒吧出现过,我就从酒吧开始。
当晚,我一家一家酒吧找过去,东京的大小各式酒吧之多,如果不是我想在酒吧中找人,只怕一辈子也想像不到。当时间已接近午夜,我至少已进出一百五十家 上的酒吧,向酒保和吧女打听一个印度人,一点没有结果。在到了第一百五十一家酒吧时,那老板娘很善良,她告诉我:“印度人?印度人很少到普通的酒吧来,他们自己有一个小酒吧,在一个相当冷僻的地方,你不妨到那里去找找看。”
老板娘也不知道确切的地址,只告诉了我一个大概。我循址前往,到了附近,在一个喝醉了的印度入口中知道,那不算是酒吧,只不过是一个在日本的印度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性质和私人俱乐部比较接近。当我推门而入之际,我发现自己置身一个相当大的客厅之中,不少印度人在地上盘腿而坐,一个须发皆白的印度人坐在中央,在弹著印度的多弦琴。
多弦琴的琴声极动人,围听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进去,虽然令得每一个人都以极讶异的目光望著我,但是也没有人出声。而且,当我以标准的印度人姿态坐下来之后,讶异的目光也渐渐消失。
有一个印度妇人,给了我一杯味道十分古怪的饮料,我叫不出这种饮枓的名堂,看看其他的人全在喝这种饮料,想来不会是毒药,也就放心饮用。
多弦琴的琴音在继续著,有四个印度妇女,搬出许多支蜡烛来,点燃,灯光全熄,烛火在黑暗中闪著光,气氛在刹那间,变得十分神秘,甚至有一点妖异。
然后,琴音突然停止,白发白须的印度老人轻轻放下抱著的多弦琴:“古老的国度,有各种古老的故事……”
他的声音很低沉、苍老,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似乎他的声音比多弦琴更吸引人,四周也更静。
我不知道这位印度老人想讲甚么,但是他的声音是这么迷人,而且开场白又是这样地令人心醉,所以我也自然而然的保持著沉默,不想去打扰他。
印度老人讲了两句之后,突然向我望过来。在烛光的闪映下,他的眼珠看来呈现一种深灰色,极其深邃。当他向我望来之际,我不由自主,直了直身子。
印度老人望著我:“有陌生朋友在。我不知道陌生朋友为甚么而来,在这里,陌生朋友除了故事之外,不能得到别的甚么。陌生朋友想听甚么故事?”
我在事先一秒钟,根本未曾想到要听故事,自然更想不到要听甚么故事。可是这时,我一听得印度老人这样问我,我立时冲口而出:“我想听听有关白色小眼镜猴的故事!”
我的话一出口,其余的印度人都以奇怪的眼光望著我,印度老人也呆了半晌,在片刻之间,只有他无目的地拨动多弦琴琴弦的“铮铮”声。
静默维持了好一会,印度老人才叹了一口气:“想不到陌生朋友要听这样的故事!”
他一面望著我,目光更深邃,又道:“这个故事,其实最令人失望!”
我道:“不要紧,请说。”
老人又叹了一声,声音陡然之间,变得很平淡,纯粹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讲故事者。他道:“白色的眼镜猴,是最罕见的一种灵异之猴,是灵异猴神派到世间来的代表,古老的传说,传了好几千年,谁能得到白色的眼镜猴,这种灵异之猴,就会给他带来三个愿望。”
我听得心头怦怦乱跳,“三个愿望”,这和我所知道的一样。但是看在座印度人的神情,他们看来全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现出十分惊讶、十分有兴趣的神情。由此可知,这古老的传说,也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
我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略为镇定一点,老人继续道:“所以,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想捉到、见到白色小眼镜猴,可以给他带来三个愿望,可是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人成功过,那个人,是一位王子,他可以实现三个愿望,可是灵异猴神,在他说出三个愿望之前,要他先看看自己──”
我听到这里,心跳陡地加剧,再也忍不住:“看看自己,那是甚么意思?”
我打断了老人的叙述,不少人都向我望来,目光大都很恼怒,但是老人却看来并不怪我,只是道:“是,问得很好,我只知道讲故事,也不知道灵异猴神说的“先看看自己”是甚么意思,只知道故事后来的发展!”
老人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徵询我对他的答覆是不是满意。我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示意他说下去。
老人这才道:“王子答应了,看到了自己。”
老人先说灵异猴神,要故事中的王子“看看自己”,接著又说王子“看到了自己”,他的这种说法,在我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以至我要集中精神,才能继续听下去。
在我提出要知道白色眼镜猴故事之际,我只不过想知道一下古老的传说而已。
我再也想不到,出自印度老人口中的古老传说,内容竟如此丰富,而且有“看到了自己”这样的句子。
“看到了自己”,这样的一句话,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听过就算:就算要深究,也无法弄得懂真正的涵义。
但是,我却是知道的!
因为,我曾看到过我自己!
老人继续道:“王子看到了自己之后,灵异猴神问他:“‘现在你的三个愿望是甚么?’
王子毫不考虑地答道:‘第一个愿望,我要快乐;第二个愿望,我要快乐;第三个愿望,我还是要快乐!’
我吞了一口口水,没有说甚么,老人继续说道:“本来,灵异猴神既然答应了给人三个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可是,灵异猴神听了王子的这三个愿望之后,却叹了一声:‘很抱歉,你的这三个愿望,我一个也无法实现!’王子哀求道:‘为甚么!伟大的神,我的三个愿望极简单,只不过要快乐!’灵异猴神回答道:‘简单?这是最难达到的愿望!不信,你从今日起,开始去环游天下,只要你能够遇见一个快乐的人,我就可以使你实现这三个愿望!’”
老人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又伸手拨了几下琴弦。
四周围静到了极点。
老人的声音更平静:“于是王子就开始旅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的足迹遍天下,等到几十年之后,年轻的王子,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他才又回到了灵异猴神的面前,灵异猴神问道:‘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快乐的人?’王子道:‘没有。’灵异之神叹了一声:‘世上根本没有快乐的人,所以我也无法实现你的愿望。现在,我准你再重提三个愿望,请说。’王子仍然毫不考虑地道:‘我只要一个愿望就够了!’”
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缓缓地转动著头,视线自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有几个人口唇掀动著,显然是想说话,但看来他们对这个老人十分尊重,所以并没有出声。老人的目光,最后停在我的脸上:“陌生朋友,故事完了!”
我呆了一呆:“完了?没有啊!王子重提愿望,他的愿望是甚么?”
老人叹了一声:“陌生朋友,故事到这里就完了,王子的最后愿望是甚么,讲故事的人照例不讲,如果一定要追问,讲故事的人会反问你:‘如果你是王子,在经历了数十年,在旅行了万千里而未曾遇到一个快乐的人之后,你的愿望是甚么呢?’”
我呆住了,出不得声。
照故事所说的情形看来,王子,或是任何人,只有一个选择,不会有其他的愿望了。
这唯一的愿望是甚么?
讲故事的印度老人不说出来。
我也不必说出来。
稍为想一想,谁都可以想得到的。
不但我没出声,别人也没有出声。
印度老人又拿起多弦琴来,拨弄著弦琴,琴音很平淡,并不凄怆,但是这种平淡,却比任何的凄怆更令人不舒服。
我不等老人将曲奏完,就有点粗鲁地打断了演奏,大声道:“如今,又有一头白色眼镜猴出现了!”
周围的人,本来对我极其愤怒,可是我说的话,分明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所以他们的愤怒变成了讶异。
印度老人却一点也不现出任何讶异的神情来,只是淡然道:“是么?谁得到它,谁就可以有三个愿望。”
我不肯放松:“对著它来许愿?”
老人摇著头:“故事中没提到这一点,只是说,王子得了白色眼镜猴之后,先去见灵异猴神。”
我道:“你的意思是,白色眼镜猴会带人去见灵异猴神?”
老人道:“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甚么来,因为老人始终是一个故事的传述者,并不是故事的创造者,他已经传述得很不错了!
我吸了一口气:“各位,有一头这样的白色眼镜猴,由我带到东京来,交给一个对猴类有特别心得的朋友,可是却被一个印度人,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引走了。”
我说到这里,自口袋中取出了那不知名的东西来。
印度老人一看到我手中的那东西,忙道:“给我!”
我将那东西递了过去,印度老人接在手中,将那东西凑向口中,像是吹口琴一样,立时吹出了一首短曲来。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十分奇特,说剌耳又不刺耳;说悦耳,也绝不悦耳。老人吹奏完毕,将东西还了给我:“这是用树叶编成的叶笛,印度南部的人,都会编这种简单的叶笛。”
我问道:“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老人道:“这种树叶,我以前从来也未曾见到过,除此以外,我看不出有甚么特别。”
我又道:“我想找一位印度先生,他的样子是──”
我讲到这里,陡地讲不下去,因为我发现如今在我身边的印度男人,几乎全和我要找的印度人外形相仿。我要找的那个印度人,至今为止,还未曾看清楚他的脸容,也说不出他有甚么特徵来,要找他,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在停了一停之后,只好道:“那位印度先生,有一头白色的眼镜猴,各位之中有谁如果发现他,是不是可以通知我一下?”
一个看来很有地位的男人走过来:“如果白色眼镜猴真有这种灵异力量,我想,谁得了那头白色眼镜猴,一定以最快捷的方法,去见灵异猴神了!”我怔了一怔,这人说得极其有理,我忙道:“灵异猴神在哪里?”那位先生笑了起来:“当然在印度!”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反倒重重打自己一下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那印度人用这种不知名的树叶所编成的“笛”,发出奇异的声音,引走了白色眼镜猴,他当然是回印度去了!而我却还在东京的酒吧中找他,这多么愚蠢!
虽然,我的时间不算是白浪费,在那印度老人的口中,我知道了更多有关白色眼镜猴──“奇渥达卡”的故事。到如今为止,书上的记载和老人所讲的故事结合起来看,很混乱、很不统一。老人说,白色眼镜猴会带人去见灵异猴神,书上记载的传说是要用白色眼镜猴的前爪来制成“猴子爪”。
有一点是相同的,白色眼镜猴可以导致人类达成三个愿望──传说是如此。
我向印度老人行了一礼,感谢他讲了那么动人的一个故事给我听,然后,我离开了那地方,和健一通了一个电话,要他给我若干方便,再然后,直赴机场。
在机场的出入境办事处,我抱著一线希望,因为我要找的印度人,如果他离开日本,回印度去,和一只白色的眼镜猴一起。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我想就凭这一点线索,找到这个印度人的行踪。
我要求负责登记出入境的官员,将自眼镜猴被哨声引走之后起,出境的印度人的名单先找出来。很意外,并不多,一共只有九个印度人离境。
负责官员又找来了检查行李的关员、警卫,以及有关的工作人员等等,来供我询问。当我大致形容了那印度人的样子,和指出这个印度人可能携带了一头小猴子出境之际,一个中年关员,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
“是的,有这样一个印度人,我记得他,他是搭夜班飞机离开的。”那中年关员叙述说:“当时,搭客并不多,那印度人也没有甚么行李,只提著一只手提袋!”
我忙道:“那只小猴子,就藏在手提袋之中?”
中年关员的神情有点忸怩:“这……这我们著重于金属品的检查。而且,毒品、大麻等等,在日本最贵,不会有人带出境,所以……所以……并没有注意到──”
我苦笑了一下:“你没见到那只白色的小猴子,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印度人,就是我要找的那一个?”
中年关员的神情变得很肯定:“我曾经伸手进那手提袋去,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我望向他,还没有发问,他已经说道:‘是一件玩具,带回去给孩子的,日本的玩具,做得真可爱!’”
负责官员带著责备的神情:“你就连看都不看一下?”
中年关员抹了抹汗:“我看了一下,看到有一团白色的毛,像是一件玩具,所以没有在意。”
我心中迅速地转著念,那印度人可能是替白色眼镜猴注射了麻药,才将它当作玩具,就这样放在手提袋中带出去。
不知这个印度人的名字,但这也无关重要了,因为所有的离境印度人,目的全是印度的新德里。我不禁苦笑起来。在日本要找一个印度人还比较容易,但是当一个印度人到达了新德里,渗进了六亿印度人之中,再要找他,那简直没有可能!
不过我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我已经知道上这个印度人,已经带著白色眼镜猴,回到印度去了!
第九部:云子寻找职业杀手的经过
这个印度人,在整件事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第一,他“拐走”了白色小眼镜猴。
第二,那怪房间,和他有关,是他去购买建筑材料的。
第三,推论下来,板垣的死、管理员武夫的死,也可能和他有关。所以,非找到这个印度人不可!
我的声音很诚恳,因为我真心诚意想照我讲的话去做。
“健一,”我叫著他的名字:“我要到印度去,找那个印度人!”
健一的眼瞪得老大,看起来有点像那眼镜猴,他像是听到了最怪诞的事一样,望著我,一声不出。
我所要做的事,听起来的确是够古怪的:到印度去找一个印度人!所持的唯一线索,是这个印度人是男人──那样,可以将六亿人口减去一半,在三亿人中间找他!
过了好一会儿,健一才吞了一口口水:“你有甚么法子可以在印度找到这个印度人?这里的事,你不帮助我了?”
我苦笑:“我认为一切怪事的根源,全在于那印度人。我也不是全然无法,至少,我知道他一定先要去见所谓灵异猴神。传说中的灵异猴神在甚么地方,一定有人知道,这样,范围就狭了许多!”
健一也苦笑:“我倒认为,在这里找到云子,可以解决问题。”
我实在连苦笑也发不出来:“看来我们两人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你要在日本找一个日本女人,我要到印度去找一个印度男人,希望同样渺茫!”
健一大声道:“不,至少我知道自己要找的人的样子、姓名和资料!”
我摊了摊手:“好,你有资料,还是一样找不到!”
健一被我的话气得瞪著眼,吞著口水,答不上腔。找不到云子,对健一来说,的确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
有了云子的全部资料已经很久了,可以动用的人力,全都动用,云子还是踪影全无,到如今为止,只不过找到云子的衣箱。
健一伸手,握著拳,先是在空中挥动著,然后,重重一拳打在桌上,震得桌上的一些东西全部弹了起来。
他以一种类似猩猩咆哮所发出的声音吼叫道:“这女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云子到了东京,这一点,我和健一可以从有人在小巷中找到了云子的衣箱推测出来。但是云子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呢?我和健一当然无法知道。
甚至是云子自己,当那高大、英俊的男人,抛掉了她的衣箱,拉著她,穿出了那条巷子,又登上了一辆计程车之际,也不知道自己会到甚么地方去。
通常女人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定会嚷叫,至少也要挣扎,以图抗拒的。因为一个弱质女子,如果被一个高大的男人硬带著走,不知那个男人的意图究竟如何,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
云子却只在开始,略有一下反抗的意思,以后一直只是抿著嘴,咬著下唇,并没有出声,也没有挣扎。
云子有著尖削的下颚,所以当她抿著嘴,咬著下唇的时候,使她看来更有一种十分娇俏的感觉。那高大、英俊的男子,神情看来很严肃,也像是有甚么急事,但也忍不住在上了车之后,看了她几眼。
云子的心中,本来还有点担心,她甚至也惊讶于自己的不反抗、不嚷叫。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何以如此镇定,只是在心中,感到和这样的一个男人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像云子这样,年纪轻轻就过著并不如意的夜生活,后来又不得不作人秘密情妇的女子,安全感是极需要的。
云子也不知道何以会对这个行为如此奇异的陌生男人产生安全感,或许是因为他的高大?或许是因为他脸上那种坚决的自信神情?或许是由于握住她手臂的手,是如此坚定有力?等到云子看到那男人向她连望了几眼之后,她心中更是了无恐惧之感,她甚至现出了一丝佻皮的神情来:“你准备将我带到哪里去?”
那陌生男子被云子一问,神情反倒显得有点狼狈,想了一想,才道:“一个适宜谈话的地方。”
他说著,皱著眉,像是一面在想著,甚么地方才是“适宜谈话的地方”。云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她倒知道一个很适宜谈话的地方,但是她却没有出声。
因为,“一个适宜谈话的地方”,可以作很多解释,并不能单纯作为到这个地方,就是去谈话那么简单。
云子保持著沉默,大约过了半分钟,她才听得那陌生男子对计程车司机说出了一个地址,云子对这个地址所在的区域,相当陌生,但是也可以知道,从他们如今的地方去,路程还很远。
接下来,车厢中一直沉默著,陌生男子居然松开了抓住云子手臂的手。云子其实反倒愿意他紧紧抓著,被那样一个男人紧抓著,心中会充实。
车子继续向前驶,经过的地方似乎越来越冷僻。
云子望著车外黑沉沉的街道,望著一直坐著不动的陌生男人,心中在想:这个陌生男人究竟是甚么人呢?他分明就是曾打电话来问自己:“计划有没有改变”的那个人,那是甚么计划?
云子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自从板垣忽然死了之后,她脑中一片混乱,只是在各地逃避,根本不知应该如何才好,而如今,又出现了这样的一个陌生男人!这陌生男人不是警探,是不是认为板垣的死和自己有关?自己应不应该对警方讲出和板垣的关系?
还有,那间书房,在那间书房里,怎么会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这个女人分明就是自己,这个女人的神情,是如此悲苦无依,那种深刻的痛苦,自己想也不敢想,却如此明显地在那女人的脸上表露了出来。
云子又开始陷进了混乱的思绪之中,以至车子是甚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道。只是手臂上又感到了疼痛,那陌生男人再度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下了车。
云子看到自己又是在一条巷子口,那巷子的两旁,全是相当古老的平房。这种平房在高速发展的都市已不多见。
那男人拉著云子,向巷子中走去,停在一家这样的平房之前。平房既然是传统的形式,门口的情形也是传统式的,在门旁,挂著住这屋子主人的姓氏。
云子向那块木牌看去,看到上面写著“铁轮”两个字。
那陌生男人取出了钥匙,插入匙孔。木门的形式虽然古老,可是上面的锁,却是新型的锁。
门打开,陌生男子作了一个手势,请云子进去。云子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虽然到目前为止,那陌生男子没有甚么粗暴的表示,但这里是这样静僻,以后会发生甚么事,谁也不能预料!
云子犹豫了一下:“这是你的屋子?”
那陌生男子皱著眉,点了点头。
云子再向门旁的木牌看了一眼:“铁轮先生?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干甚么?”
那男子被云子称为“铁轮先生”,并没有反对的表示,反倒是对云子接下来的那句话,表示了愤怒,他有点凶狠地蹬著云子,用一种极度不满的声音道:“算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进去再说!”
云子陡地一怔,全然不明白对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她想反驳,可是对方的神情更加严厉,带著一种极度的威势,有一种叫人不能不服从的气概。云子没有说甚么,顺从地走了进去。铁轮跟在她的后面,将门关上。
门内是一个传统式的花园,有一条碎石铺出的小径,经过一道鱼池上的木桥,通向建筑物。
这是传统的日本庭院,这样的园子,当然以前曾经到过,自己如果曾到过这里,那么一定应该早已见过这位铁轮先生。可是确确实实在车站中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真的是在车站中第一次见到他?云子又不禁有点疑惑起来,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行动又如此之怪异,为甚么自己一直跟著他来到这里,心中并没有甚么恐惧感?
云子不能肯定,真的不能肯定。
来到了建筑物前,铁轮加快了脚步,走在云子前面。传统式的建筑看来并没有特别,但是在关著的拉门上,却有著一只小小的铁盒。云子看到铁轮用钥匙打开了这只铁盒,盒中是许多按钮,有的有数字在按钮上,有的只是用颜色来区别。
云子看得莫名奇妙,不知道这许多按钮有甚么用处,她只是看著铁轮用手指在那些按钮上熟练地按著。
铁轮大约按了十来下,合上了铁盒,过了很短的时间,拉门自动向一旁移开,铁轮先走进去,云子心中充满了好奇,也跟了进去。铁轮著亮了灯,里面的陈设很舒服,令得云子有一点跼促不安的是两个人才一进来,拉门又自动关上。
铁轮的样子,看来是竭力在维持著一个君子的风度,摆了摆手:“请坐!”
云子答应了一声,用标准的日本妇女坐的姿势,坐在一张矮几之前,铁轮仍然站著,以致云子要仰起头来看他。
铁轮盯著云子:“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上次一样,甚么话都可以说了!”
云子怔了怔,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甚么叫做“和上次一样”?难道自己曾经和这个叫铁轮的男人在这里见过?
不可能的!云子一面急速地想著,一面四面打量著。在记忆之中,真的未曾到过这里!
云子又转过头去,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铁轮严厉的眼光之际,她心中有一股怯意,问道:“我……我以前和铁轮先生见过面?就是在这里?”
云子的声音充满了疑惑,铁轮的神情却有著不可抑制的愤怒。他重重坐了下来,伸出手来,直指著云子,但是又觉得这样做十分不礼貌,所以犹豫了一下,又缩回了手。可是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你准备怎么样?出卖我?向警方告密?”
云子的心中,本来充满了疑惑,可是在她一听得铁轮这样讲之后,她反倒立即笑了起来。因为在那一刹那间,她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事,有了一个最简单的解释:这位铁轮先生,认错人了!
云子欠了欠身子:“铁轮先生,你一定认错人了!”
铁轮略震动了一下,可是他的目光,却变得更锐利,冷冷地道:“大良云子小姐!”
云子本能地应道:“是!”
铁轮的身子向前略俯:“一个唱来唱去唱不红的歌星,板垣一郎的秘密情妇?”
云子口唇掀动著,没有出声。铁轮继续说著,说出了云子的住址、云子的电话。云子惊讶得张大了口。
铁轮的神情冷峻:“我认错了人?”
云子无法回答,只是道:“我……我的确是……大良云子,不过可能……可能有人和我……和我……”
云子本来想说“可能有人和我完全一样”,但是这句话她却说不出来,因为常识上,这是不可能的事!
铁轮又冷笑了一声:“我是甚么人,可能你也不记得了?”
铁轮的话中,带著明显的讽刺意义,可是云子却像是得到了救星一样,连声道:“是!是!我实在未曾见过你!”
这一句话,令得一直遏制著愤怒的铁轮,陡地发作了起来,“砰”地一声,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矮几上,吓得云子忙不迭向后,闪了闪身子。
铁轮接著道:“那么,要不要我向你介绍一下自己?”
云子吞著口水,道:“好!好!”
铁轮将声音压得十分低沉:“我是一个第一流的职业杀手!”
云子吓得心抨抨乱跳。可是铁轮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吓得云子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一个月之前,一个夜晚,”铁轮的声音仍然极低沉:“是你找到了我,要我去杀死一个叫板垣一郎的人!”
云子足足呆了一分钟之久,才能够有所反应,她先是站了起来,胡乱地挥著手,口中不住地道:“先生,请不要胡说,请不要胡说,没有这样的事!”
云子不断否认著,铁轮只是冷冷地望著她,过了好一会,等云子挥手的动作已渐渐慢了下来,才道:“其实也不要紧,我做得极乾净,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事。不过,和过往不同的是,以前,我接受委托,委托人从来不和我见面,更不知道我住在甚么地方,但你却有点特别,我们不但见过,而且你知道得太多,在我的职业而言,我不能不堤防一下!”
云子愈听愈急,几乎哭了出来,语言之中已经带著明显的哭音:“先生,你说些甚么,我完全不明白!”
铁轮吸了一口气:“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要请你解释,例如,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
云子真正地哭了起来:“我甚么也不知道,我……你根本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甚么也不知道!”
铁轮的神情在恼怒之中,夹著椰揄:“当年你离开静冈到东京来,如果不是唱歌,而是做演员的话,你已经是国际大明星了!”
云子泪流满面,她真感到害怕,像是自己在黑暗之中,堕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她一面抽泣著,一面只是翻来覆去地讲著同一句话:“我真不知你在说甚么!”
铁轮陡地大喝了一声,止住了云子的哭声。同时,他粗暴地抓住了云子的手臂,将坐著的云子硬提了起来:“你或许未曾想到,上一次,由于你来得这样突然,我必须保护自己,将你的一切行动,全都记录下来了!”
云子仍不知道铁轮在讲些甚么,在充满泪花的眼中看来,只觉得铁轮的样子,真是凶恶得可以。
云子很快就明白了“全部记录下来了”是甚么意思。“全部记录下来”,就是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全部通过电视摄像管,用录影带记录了下来。
云子被铁轮拉进了一间地下室,看到了记录下来的一切。
而当云子看完了“记录下来的一切”之后,她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可是在感觉上,却像是飘浮在云端,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可是神情还像是怕从云端掉下来。
铁轮锐利的眼光一直注视著她,在等著她的答覆。
云子在过了好久之后,才不断地重复著同一句话:“那不是我,那是她!我也见过她,她一个人,关在一间空房间里哭泣!”
云子看到的是甚么呢?
以下,就是云子看到的,“记录”下来的一切。
电视录影带的带盘在转动著,连接著的电视放映机在萤光屏上,先是出现了一连串杂乱的线条,接著,便有了画面,画面是铁轮住所的门,云子刚才在这个门口,看到了门旁的木牌,才知道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姓“铁轮”。可是这时,她却看到,就在这个门口,她站著,在不断按著门铃。
(刚才明明没有按门铃,是铁轮先生来到门前,打开了一个铁盒子开门的!云子想著,心中极度骇异。)
萤光屏上看来,在按门铃的云子,神情极焦切,而且有一种深切的悲哀,不过这种悲哀,正被一种极度的仇恨所掩遮。
门打开,云子急急向内走进来。(云子骇异更甚,真是来过这里的,一走进门,可不是那条碎石铺成的小径?)
碎石铺成的小径并没有出现在萤光屏上,又是一连串不规则的线条之后,看到的是厅堂,云子坐著,坐在她对面的是铁轮。
铁轮的神情,看来是惊惶之中带著疑惧,云子则反而直盯著他。铁轮先开口:“请问小姐是──”
云子道:“我叫大良云子!”(云子又吓了一大跳。一般来说,自己听自己发出的声音的录音,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因为人在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不是通过耳膜的震荡而得到声音,但是听一切外来的声音,却全是从耳膜的震荡,得到声音。所以,一个人初次听到自己声音的录音时,会有“那不是我的声音”的感觉。)
(但是云子却不一样,因为她是一个职业歌星,平时在练习的时候,已经习惯将自己的声音用录音机录下来,再播放出来听。所以她对于记录下来的自己的声音,极其熟悉。)
(那的确是自己的声音!云子可以肯定。她的身子在发著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记录下来的一切,还在萤光屏上进行著。铁轮略扬眉:“请问有甚么指教?我好像不认识你──”
云子打断了铁轮的话头:“我认识你,你有好几十个不同的化名,现在,在东京,你用的名字是铁轮!”
铁轮的神色变得极度难看,面肉抽挡著。云子却接著又道:“你的收入很好,而且完全不用纳税,你是一个第一流的职业杀手!”
铁轮的面色更难看到了极点,两个人对坐著,铁轮看来高大而强有力,云子看来娇小纤弱,但是高大的铁轮,分明完全处于劣势。
铁轮正竭力想扭转这种劣势,他现出十分勉强的笑容:“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云子忽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来,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铁轮接近她一点。铁轮神情勉强地向前俯了俯身子。云子也伸过头去,在他的耳际,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令得铁轮大是震动,伸手抓住了矮几的一角,整个人都坐不稳!
(云子看到这里,禁不住苦笑。她想:我说了甚么,令他那么吃惊?这几句附耳而说的话,声音极低,所以并没有录下来,可是,真的,自己绝未曾对他说过甚么,那个来看铁轮的女人不是自己!)
(那女人不是自己,是她!云子突然想起了那个躲在空房间里的女人,是她,一定是她!云子心中不断叫著:是她!)
萤光屏上的事情在继续发展,看到铁轮陡然站了起来,面肉抖动,急速踱著步,云子则以一种怜悯的神情望著他。铁轮在踱了一会之后:“请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子道:“有人告诉我的!”
铁轮像是被灼红的铁块烙了一下,陡地叫了起来:“谁?谁告诉你的?”
云子道:“当然有人!”
铁轮的神情惊异莫测,指著云子:“你……你究竟想……怎样?”
云子咬牙切齿,现出了一个极度憎恨的神情来,道:“对你来说,其实很容易,我要你杀一个人!”
铁轮盯著云子。
云子继续道:“这个该死的人叫板垣一郎!”
铁轮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吞一口口水,可以清楚听到他吞口水的声音。
云子的神情愈来愈充满著恨意:“这个板垣一郎,我是他的情妇,他不住说爱我,可是每次只见我几小时,回去就搂著他的妻子睡觉,我要他死,他用他的钱在玩弄我,我要他死!”
铁轮已镇定了下来,冷冷地望著云子!
(云子更吃惊。)
(真是那样恨他!云子在想:我不敢那样恨他,一点不敢,因为他供给我的生活费用,养著我,我就算那样恨板垣,也一定将恨意埋藏在心底,不会对任何人讲出来!可是,为甚么竟然讲出来了?那要杀板垣的不是我,是她,是那个在空房间中哭泣的女人!)
铁轮道:“要是我杀了这个叫板垣的人──”
云子道:“那么,你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铁轮冷冷地道:“其实,我不必去杀甚么人,只要──”
铁轮讲到这里,伸出手来,向云子作了一个“射击”的手势。
铁轮的意思再明白也没有,要他的秘密不泄露,只要杀了云子就行。
(云子看到这里,心中很吃惊,那怎么办?他说得对,去威胁一个职业杀手,那是最愚蠢的事,会招致杀身之祸!)
可是,在萤光屏上的云子,却十分镇定,发出了两下冷笑声:“你一定知道,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已经将我知道的一切,交托了一个可靠的人,只要一死,这些秘密,就会公布出来!”
铁轮拉长了脸,神情变得十分难看,云子又道:“怎么样?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铁轮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我想,你可能只是一时冲动,你要杀的人,是你的情夫,虽然他用他的金钱,占用了你的肉体。但是这种卖买,在大都市中,十分普遍,也没有甚么人强逼你,你何至于要杀他?”
(我是不要杀他──云子心中叫著:谁要杀板垣?要杀他的人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个躲在书房中哭泣的女人!)
不过,萤光屏上出现的情形,却和看著电视的云子所想的,大不相同。
萤光屏上的云子,现出一种相当狠毒的神色来:“当然,我另外有要杀他的原因!”
铁轮搓著手,道:“好,讲给我听。我在下手杀人之前,总喜欢知道会死在我手下的人,有他致死的原因!”
云子盯著铁轮半晌,打开手袋,取出了一柄手枪来,放在她和铁轮之间的矮几上,道:“请你看看这柄枪。”
(云子看到这里,更是吃惊!一柄手枪!我根本没有手枪,而且,一辈子也没有碰过这样可怕的东西。那当然不是我,是那个女人!)
录影带的转盘在继续转动,萤光屏上也继续在播映著当日记录下来的实际情形。
铁轮犹豫了一下,自几上拿起了那柄手枪,枪到了铁轮的手中,就像是面粉团到了面包师傅的手中一样。
第十部:特制手枪杀人又自杀
铁轮一下子就卸出了子弹夹,子弹夹中,有两颗子弹。铁轮再将枪移近些,审视了一下,突然现出极度吃惊的神色来,一下子,又将枪打了开来,拆成三个部分,然后,用一种极度疑惑的神情望著云子:“这柄枪……这一柄枪,你是哪里弄来的?”
云子并没有回答铁轮这个问题,反问道:“你是职业杀手,对各种杀人利器,一定有深刻的研究,照你看来,这是一柄甚么性质的手枪,有甚么特殊性能?”
铁轮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枪,我以前,只看到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他讲到这里,抬头向云子望来:“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枪!”
云子盯著铁轮,说道:“你先别管我是怎么得到这柄枪的,请告诉我,这柄枪特别在甚么地方?”
铁轮又吸了一口气,拿起子弹夹来:“好,我可以告诉你,你看,子弹夹中,一共有两颗子弹,这种枪,也只能发射两枚子弹。看来,它和一般手枪没有分别,事实上,如果不是专家,也根本察看不出。可是这是一柄经过极其复杂的技术制造出来的枪,当你扳动枪机时,两颗子弹同时发射,一颗子弹射向前,另外一颗,自枪柄部分射出来,射向后面!”
云子的神情很镇定,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铁轮将拔开来的枪再装好,铁轮只花了三秒钟就做到了这一点。云子将枪接了过来,握著,将枪放近自己的额角,作出射击的姿势:“铁轮先生,如果我用这样的姿势,扳动枪机,而我的目的是杀一个人,想将子弹射进对方的头部,结果会怎样?”
铁轮乾笑了几声,道:“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两颗子弹同时由相反的方向一起射出来,你射杀了你要杀的人,同时也有一颗子弹,射进你自己的头部!”
云子低下头,将手枪放在矮几上。
铁轮道:“你为甚么要这样问?实际上不会有人这样做,那一定会杀死自己!”
云子低著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因为眼睛的急速开合而在颤动,她的声音听来倒很平静,说道:“有人给了我这柄枪,叫我去杀一个人,而且强调,我一定要用刚才的那种姿势握枪,才能一下子射中对方的脑部,令得对方几乎毫无痛楚地立时死亡!”
铁轮发出了“哦”地一声,神情更是疑惑:“这个人!”
铁轮的话还没有说完,云子己接下去道:“这个人告诉我,只要我杀了那个人,他就可以自由,他可以和我结婚,我们可以在一起过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可以公开!”
铁轮极吃惊,说道:“这个人──”
云子道:“这个人就是板垣一郎,他叫我杀的人,是他的妻子贞弓!”
铁轮吞下了一口口水,显然这样的事,即使在一个职业杀手听来,也足够震惊。他道:“那么,板垣的目的,不单要杀死他的妻子,而且,连你也一起杀死!”
云子抬了一下头,脸上有一种木然的悲哀的神情:“我想是的,他将枪给我,教我怎样开枪,又告诉我,他的妻子贞弓,在两天后,有一个妇女界的集会,到时会有很多人,在一家礼堂外面,只要我向她走过去,开上一枪,立即逃走,不会有人捉得住我。而且,我和贞弓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绝不会有人怀疑我是凶手!”
铁轮闷哼了一声:“他也答应了你,贞弓死了之后,就由你代替贞弓的位置?”
云子咬著下唇,点了点头。
铁轮又问道:“那是任何情妇都想得到的地位,你为甚么不做?”
(云子一直看著,没有出声。这时,她反倒不觉得惊奇,只是被萤光屏中那种奇异的故事情节所吸引,像是在观看一出引人入胜的电视剧,彷彿事情与她全然无关!)
(事实上,她也不认为事情和她有关,她一直肯定,萤光屏上的那个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板垣或者曾叫过那女人干这样古怪的事,谁知道那女人和板垣是甚么关系!)
(云子想到这里,心中突然又起了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这个女人,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她是甚么人?何以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有强烈的、几乎立刻肯定“看到了自己”的那种感觉?)
萤光屏上的云子,口角略为牵动了一下:“我当时很震惊,连接过手枪来的勇气都没有。可是板垣不断告诉我,贞弓一死,我就可以得到一切。我可以晋身上流社会,从一个来自贫穷小地方的八流歌星,可以变成一个成功商人的妻子。他又一再说他是如何爱我,这样的秘密来往,使他觉得痛苦,也使我觉得痛苦,除了这个办法之外,不会有第二个解决方法,因为他不可能和贞弓离婚,他也一再向我保证,只要我照他的方法去做,贞弓会在毫无痛苦的情形下死亡!”
铁轮喃喃地道:“你也一样,我相信,不会有甚么痛苦。”
云子现出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我被他说动了心,也感到只要除去了贞弓,我几乎可以得到一切,所以我接过了手枪,答应他到时照他安排而行事。板垣又说,事情发生之后,警方一定以为那是一个女疯子无目的杀人,只要我当时稍为改变一下外型,永远不会有人找到我!”
铁轮“唔”地一声,不置可否。云子继续道:“从我接过手枪起,我就决心开始行动──”
铁轮道:“可是,你没有做,贞弓还活著,你也活著。”
云子道:“是的,那是因为在行事前的一个小时,有一个印度人来见我,对我说了一番话的缘故。”
(云子看到这里,忍不住幗狥一声:“见鬼!”)
(印度人!)
(云子在记忆之中,见过印度人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每次都只不过以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们一下,从来也未曾和印度人有过任何的交往!印度人!)
萤光屏上,铁轮的神情也很惊讶:“印度人?事情和印度人又有甚么关系?”
云子道:“我也不明由,那天,我记住了贞弓参加集会的时间,一小时之前就开始准备。我戴了一个假发,又改变了化妆,配上太阳眼镜,还穿了一件可以翻起衣领来的衣服,将手枪放在手袋里,才一出门,就看到那个印度人,站在我的门口,看样子正准备敲门。”
铁轮问道:“你以前见过他?”
云子道:“没有!那印度人一见我,就道:‘大良云子小姐?’我感到十分惊讶,点了点头,印度人又道:‘将你手袋中的手枪取出来,我告诉你这柄手枪特别的地方!’当时我一听,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根本连站稳身子的气力都没有,向一旁倒了下去,印度人扶住了我。我只觉得全身都在冒汗,恐惧到了极点,所以任由印度人扶著我坐下来,他又去将门关上,我除了睁大了眼望著他之外,甚么也不能做。”
铁轮“哼”地一声:“当然,任何犯罪者被人识破之后,总是这样子的!”
云子像是根本没听得铁轮在说甚么,只是自顾自说下去。
她继续道:“印度人将门关上之后,伸手向著我,我没有力量可以抗拒他,自然而然,打开手袋来,将包在手帕中的枪,交给了他。他接过了手枪,和你一样!”
云子讲到这里,伸手向铁轮指了一指,才道:“他一下子就将枪拆了开来,向我解释这柄枪的特殊地方,并且对我说道:‘只要你一扳枪机,死的不单是贞弓,也包括了你!’我当时吃惊得难以形容,只是不住地道:‘板垣为甚么要杀我?板垣为甚么要杀我!’”
铁轮扬了扬眉:“这位板垣先生,除了你之外,一定另外有比你条件更好的情妇!所以他要利用你杀他的妻子,好将你们两人一起除去!”
云子尖声叫了起来:“不可能!不是这样!板垣只有我一个情妇,他年纪不轻,虽然身体很好,可是有时和我一起,也有点力不从心,不会有第二个情妇。他只不过是想除去贞弓,又怕没有贞弓之后,我会缠住他,妨碍他去找更好的女人,所以连带也要将我除去!”
铁轮摇著头,道:“那看来和我的推测,没有甚么不同!”
“当然不同!”云子的声音仍然尖厉:“至少,他有我,不再会有第二个女人!”
铁轮的声音很低,但还可以听得清楚,他在道:“这算甚么?这也算是自尊心?”
(云子看到这里,睁大了眼,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一切全都太荒诞了,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怎么会讲这样的话?那个女人究竟在玩甚么把戏呢?)
萤光屏上的云子,现出一种哀伤的神色来,对于铁轮的那句话,她居然并没有甚么反应,只是喃喃地道:“或许是,自尊心,虽然像我这样,被人玩弄,但是我一定也有自尊心,是不是?”
铁轮叹了一声,望著云子,神情显得很同情:“那印度人!”
云子吸了一口气:“那印度人看来像是很同情我的处境,他对我说:‘云子小姐,板垣要杀你,你准备怎么样?’我心中气甚,连想也不想,就道:‘我要先杀了他!’……”
云子续道:“印度人耸了耸肩:‘你自己没有本事去杀人,我倒知道有一个职业杀手,东京是他的活动重点,这个职业杀手在东京所用的名字是铁轮!’”
云子讲到这里,向铁轮望了一眼。
铁轮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发出了一下闷哼声。云子继续道:“我问那印度人:‘怎样才可以找到这个杀手?’印度人告诉了我你的地址,又告诉了我你的一些秘密──就是我刚才低声告诉你的那些,看来那真是你的秘密,是不是?”
铁轮的脸色更难看,云子道:“印度人讲完之后,就自己开门出去了!我就照他说的地址来找你!”
云子讲到这里,停止了不再说,望著铁轮,两人都好一会不讲话,铁轮才道:“好的,我替你去杀板垣一郎!”
铁轮在说及答应去杀一个人之际,他的语气如此之平淡,就像是去做一件最普通的事情一样。而云子听了之后,居然站了起来,向铁轮鞠躬行礼:“谢谢你!你帮了我一个忙,谢谢你了!”
铁轮现出一种苦涩的神情来,想说甚么,但是并未发出声来,云子已道:“铁轮先生既然已经答应,我该告辞了!”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铁轮并没有送她出去,只是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录影带到这里,也已播放完毕,铁轮走过去,按下了停止掣,然后转过身来,盯著云子。云子立时叫了起来:“那不是我,那是她!我也见过她,她一个人,关在一间空房间里哭泣!”
铁轮的目光愈来愈凌厉,大踏步走过去,抓住了云子的手臂,他的手指是那么强而有力,令得云子手臂生痛。铁轮振动手臂,将云子提了起来,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云子说的还是那句话:“那不是我,那是她,我也见过她的,她一个人关在一间空房间哭泣!”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内,铁轮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要云子说出真相来,云子也说出了她见到“那女人”时的实际情形,可是仍然坚持“那不是我”。
到后来,铁轮无法可施,打开了一瓶酒,大口喝著,酒自他的口角流下来,他也不去抹乾。他来到坐在沙发上的云子面前,双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俯视著云子。他是身形高大强壮的一个男人,娇小的云子,在他这样的俯视下,除了怯生生地回望著他之外,无法有别的反应。
铁轮苦笑了一下:“云子小姐,我是一个职业杀手,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我不想被人知道我的任何秘密!”
云子无助地道:“我根本不知道你任何秘密,那女人不是我,是她!”
铁轮已经听云子讲过她看到“那女人”的经过,他只好苦笑:“希望你对任何人都这么说,但是,那个印度人,他竟然知道我的秘密,我一定要将他找出来,我不但不能容忍人家知道我的秘密,也想知道,那个印度人是凭甚么知道我的秘密的!”
云子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根本没见过甚么印度人!”
铁轮的浓眉打著结,云子叹了一声:“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铁轮闷哼了一声,挺直了身子:“好,你坚持说见过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她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
云子吞下了一口口水:“全东京的警察都在找我,那地方……是我和板垣幽会的场所,如果你去了──”
铁轮道:“多谢你关心我,我为了找你,也花了不少心血,警员就算看到了我,也认不出我是甚么人来,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要见一见你说的那个女人!”
云子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好,我带你去!当晚我一看到她,惊骇莫名,夺门奔逃,我不敢肯定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铁轮来回踱著步,没有开口。
云子又道:“那个地方,警方早就知道了,可能,可能──”
铁轮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严厉:“除非你一直全在说谎,不然,立刻带我去!”
铁轮几乎已在大声吼叫了,云子顺从地站了起来。铁轮又抓了她的手臂,回到了厅堂。云子拿起了手袋,和铁轮一起离开,登上了铁轮停在门口的车子,向云子曾见过那女人的地方,也就是她和板垣幽会的地方驶去。
在我对健一表示我要到印度去找那个印度人之后,健一一直不赞成我做这种没有结果的事。
但是我却觉得,关键在那个印度人身上,若不找到那个印度人,一切怪异的问题全得不到解决。
所以,我和健一之间,发生了一点争执,我在当日下午七时左右,登上了一架印度航空公司的飞机,直飞印度。
我再也未曾想到,在登上了航机之后的两小时,当我处身于接近一万公尺高空之际,我会又听到了健一的声音。
当时,我正舒服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一位额心点著朱红印记的空中小姐,来到了我的身边,用柔软的声音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我睁开眼来,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只看到空中小姐的身边,还站著一个穿制服的机上人员,看来相当高级。
空中小姐问道:“卫斯理先生?”
我点了点头。那穿制服的男人就向空中小姐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离开,我已经意识到有甚么事发生了,所以站了起来,那男人先示意我跟他一起走,走向驾驶舱,一面自我介绍道:“我是副机长!”
我“哦”地一声:“有甚么意外?”
副机长道:“不算是甚么意外,东京警方,有一位警官,健一先生,要求和你作紧急通话。我们有义务让你和他通话,但希望将通话的时间,尽量缩短!”
我吃了一惊,心中也有点恼怒,健一这家伙,上次将我从飞机场叫了回去,发生了那么多事,这次,又紧急到要利用航机上的无线电系统和我说话,不知又发生了甚么大事?
我连声答应著,和副机长一起走进了驾驶舱,一位通讯员将一副通话的耳机递了给我,我立时道:“健一,甚么事?”
健一的声音也立时传了过来,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谋杀板垣一郎的凶手找到了!”
我陡地震了一震:“是么?是甚么人?他为甚么要杀板垣?”
健一的声音又显得很懊丧:“可惜,死了!你能不能尽快回来?有些事情很怪,我一点也没有头绪!”
我被他说得心痒难熬:“我怎么回来?航机已飞出了日本领空,你也无法令航机折回来,要是我手上有一枚手榴弹,或者可以令飞机回来!”
我和健一讲的是日语,没想到无线电通讯员听得懂,他立时现出极紧张的神色,我忙向他作了一个鬼脸,才使得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健一道:“飞机会在香港停留一下,你在香港下机,立时转机回东京!”
我苦笑了一下,这样子赶来赶去,简直是充军了!
我道:“值得么?”
健一道:“一定值得,要不然,你可以再也别理我,还有一点,云子也找到了!”
我吞下一口口水:“也……也死了?”
健一道:“没有,不过她说了一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相信的故事,现在,在警方扣押中,正在接受精神病专家的检查!”
我道:“或许她受到了过度的刺激!”
健一道:“或许是,不过在她说及的怪诞故事之中,有两点,你一定会感到兴趣,第一点,她提及了一个印度人。第二点,她提及在那间怪房间中,曾看到过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正在伤心欲绝地哭泣!”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她……她看到了她自己!”
健一道:“可以这样说,你是不是立刻就转机来?”
我幗狥他一句:“你是个流氓,你明知我一定会来!”
健一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他的大笑声中,我将听筒还给了通讯员,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表示感谢。通讯员犹有余悸地望著我,我本来还想开点玩笑,但继而一想上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好,所以没有出声,就走出了驾驶舱。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中,落机,等在机场,再登机,再落机,我又回到东京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健一在机场等我,登上了他的车,车子直驶到目的地,我下车一看,做梦也想不到健一一下子就会带我到这样的地方来。
健一自机场一接了我,就直将我带到了殓房来。
殓房存放死人,和死人有关的地方,总有一种阴森寒冷的感觉,或许这是由于人类到如今还未能勘破生、死之谜的缘故。
健一显然是殓房的常客,他和职员一联络,就到了冷藏房,拉开了一个长形的铁柜,掀开了白布。
我在健一掀开了白布之后,看到了一张生得相当英俊、很有性格、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的脸。
那男子的双眼仍睁得极大,肤色相当黑,已经结了一层冰花在他的脸上。健一伸手,抹去了他脸上的冰花:“酒店的职员已来看过,认出他就是板垣死的那天,租用了那间房间的男子。”
我皱了皱眉,道:“职业凶手?”
健一道:“一定是,而且掩饰得极好、极成功的第一流职业杀手,我们已有了尸首,可是却一点也查不出他的来龙去脉,只知道他叫铁轮。”
我将白布拉开了些,看到死者结实的胸膛上,有著好几个枪弹射穿的孔洞,看来黑黝黝的,极其恐怖。
我忙又盖上白布:“这个……铁轮,是怎么死的?好像有不少人曾向他开枪!”
健一道:“是的,有四位警员,曾向他射击,他一共中了八枪!”
我道:“枪战?在哪里发生的?”
健一道:“就在板垣和云子幽会的那地方。”
健一将三个地方列为这件案子的主要需要注意的地点。一个是云子的住所,一个是板垣的住所,而他认为最重要的,则是那个幽会场所。
健一在三个地方,都派了干练的人员驻守,他派的是便衣人员,在幽会场所的八个探员,每四人一组,分成日夜斑,二十四小时监视。在当班的时侯,一个穿著管理员的制服,守在大堂。另外两个,扮成清洁工人,在楼梯口,还有一个,则扮成电梯修理工人,不断在电梯中上上落落,监视著每一个人。
健一当时也对我解释过这样布置的目的,说是那印度人既然布置了这样一间怪房间,他可能舍不得放弃,会回来。
他也对我说过,在这里等那印度人出现,可能比到印度去找那印度人更有用。当时,我讲了一个中国的成语故事“守株待兔”给他听,气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他可能存心报复,当我再问到进一步的情形之际,他不立刻回答我,只是道:“让你听四个探员的直接 述,比较好得多,别心急,他们全在我的办公室中。”
我拿他没有法子,只好跟他再上车,到了他的办公室。
四个探员已在他的办公室中,那四个探员的样子,我也不想多描述了,四个人,我简单地称之为甲、乙、丙、丁。
这甲、乙、丙、丁四个干练的探员,向我叙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第十一部:第一流职业杀手之死和秘密
“我被派驻在大厦的大堂,”甲说:“穿著大厦管理员的制服,每天十二小时,从晚上七时到早上七时,坐在大堂的柜台后面,有夜班的管理员陪我,可是那管理员却是一个言语十分乏味的老人!”
健一闷哼道:“你想栗原小卷来陪你?”
探员甲听到了他的上司这样讽刺他,现出了一种十分尴尬的神色来,几乎嗫嚅著难以再讲下去。
我笑道:“的确,那是很闷的事,但长时期的等待,究竟有了代价,是不是?”
探员甲一听得我这样讲,立时兴奋了起来,连声道:“是的,是的,有价值,那天晚上──”
探员甲吸了一口气,带点怯意地向健一望了一眼:“那天晚上,我正昏昏欲睡,大厦的玻璃门推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我一眼就看出,那女的,虽然戴著黑眼镜,也竖高了衣领,但绝对可以肯定,她就是我们千方百计要找的大良云子!”
探员甲又道:“当时我的心情紧张极了,几乎双手一按柜台,就要翻跳出去,但是立即想到,可能打草惊蛇,所以偏过头去,假装没看到,一等到他们两个人进了电梯,我立时通知守在上面的同事!”
探员甲讲到这里,补充了一句:“我们配备有无线电对讲机。在上面守著的,是他们两位──”
探员甲向探员乙、丙指了一指。
探员乙、丙一起站了起来,向我行了一个礼,探员乙道:“我们一接到了通知,简直不敢相信,还以为夜班工作无聊,和我们开玩笑。可是看著电梯,电梯又的确是在向上升来,所以我们两人,立时采取行动,先占据了有利的地位,躲在楼梯角上,可以看到从电梯中走出来的人。不久,电梯门打开,那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我们也立时可以肯定,那女的真是大良云子!”
探员丙接下去道:“当时我们真是紧张极了!我们并没有立时采取行动,因为这时,如果现身,那一男一女可以有几条路逃走。所以我们等著。云子在出了电梯之后,取出钥匙来开门,那男的神情十分机警,跟在云子的后面,四面看著,我们连气都不敢透,唯恐被他发现──”
健一听到这里,挥手叱道:“少废话,不必加甚么形容词,不是叫你写小说,是叫你讲事情的经过!”
探员丙作了一个鬼脸,继续道:“是。等到大良云子开了门,走进去,那男人也跟了进去,我立时和同僚联络,在大堂的,和在楼梯角处守候著的两人,在他们刚一进屋子时,也就赶了上来。”
探员丁继续说下去:“我是在接到了无线电对讲机的通知之后赶到的,我到的时候,那一双男女已经进了屋子,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撞门而入。我先去按门铃上立时传来一个紧张的男人声音:‘甚么人?’”
为了使事情的经过,容易明白起见,不再用四个探员叙述的方式,而将他们叙述出来的经过,作一番整理之后,再加以记述。
探员丁按门铃,在里面的一男一女,女的是云子,男的自然是铁轮,探员丁听到的那个紧张的男人声音,在问“甚么人”,那自然是铁轮发出来的。
探员丁立时回答:“是大厦管理员,才看到你们上来,你们很久没有来了,有一点事情,需要通知你们!”
铁轮的声音,自内传来,喝道:“现在没有空,明天再来!”
在门外的四个探员互望了一眼,作了一个“撞门”的手势。
他们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了云子,当然不肯“明天再来”,而且,云子就在那个居住单位之内,没有别的出路,他们守住了门口,撞门而入,当然是最恰当的拘捕云子的方法!
就在四人交换了一下手势之后,探员甲、乙向后略退,探员丙、丁已向前冲去,准备用自己的肩头去撞门,将门撞开来,可以冲进去。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只听得门内,传来了一下极其尖锐的女子尖叫声。
发出这下尖叫声来的,当然是云子。
四个探员在门外,那时的心情,虽然十分紧张,但是还是可以清楚的听到那女子(云子,)在叫的是甚么,她叫道:“看,是她,不是我!”
紧接著,探员丙、丁的肩头,已经撞上了门。
只不过一下子,并没有将门撞开,他们撞上去的力道虽然大,但是第一下撞击,只不过令得那扇门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就在他们撞上门,发出隆然巨响之际,又听得门内,那男子(铁轮)的声音,高吭而充满了恐惧,在嚷叫:“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探员丙和丁的动作十分敏捷,一下子撞不开门,立时后退,又去撞第二下,他们听到铁轮的叫声,是他们的身子后退,再撞向前的那一刹那的事。
第二下撞门,十分成功,门被撞开。由于两人撞击的力量大,门一被撞开之后,探员丙、丁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内跌了进去。
探员丙、丁一跌进去,探员甲、乙立时也准备冲进屋子。
就在这时,枪声响起。
枪声一连两响,探员甲、乙立时伏向地上。
他们一伏向地上,就看到那男子(铁轮)的手中,握著一柄威力强大的军用手枪,神情像是疯了一样,手指紧扣在枪机上。任何有经验的警务人员一看,就可以知道这个握枪的人决计没有停手的意思!
所以,探员甲和乙,在那样紧张的情形之下,也根本不及去察看刚才那两下枪响所造成的后果,一面在地上打著滚,一面也已拔出了枪来,而且,一拔枪在手,几乎毫不犹豫就向对方射击。
探员甲、乙手中的枪响了起来,铁轮手中的枪,也同时响起,同时,在房子的一角,也有枪声响起。
探员甲只觉得自己的肩头,先是一阵发凉,接著是一阵灼热,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只觉得自己右手臂上的力量,在迅速地消失。但是在力量消失之前,他还来得及连扳了四下枪机,将手枪中所剩下的四颗子弹,一起发射出去。
探员乙的情形比较好,他滚到了一张沙发之后。在沙发之后,向著铁轮发射。
至于探员丙和丁,他们一撞门进来,枪声就响起,他们全是久经训练的警务人员,在枪声未响之前,他们已看到了有人握枪在手。
所以他们在枪声响起之前就伏向地上。
铁轮首先的两枪,没有射中探员丙、丁,探员丙、丁由于机警的缘故,避开了铁轮射过来的两枪。他们在事后回忆中,一讲起当时那一刹那的情形来,就脸色发白。因为铁轮是真正的神枪手,两人的生命在那一刹那,简直是一只脚已进了鬼门关,子弹在他们的额旁擦过,甚至灼伤了皮肤!
他们一面避开了射来的子弹,一面也已拔枪在手,所以,当铁轮第二次又扳动枪机之际,他只来得及射出了两枚子弹!一枚射中了探员甲的肩头,一枚射进了沙发。
而四个探员发射的子弹,一共是二十一颗,其中,大多射进了铁轮的身子。
接下来发生的情形,四个探员的叙述众口一词,可知那一定是事实。
铁轮在身中多枪之后,身子转了一转,可能是他主动转动身子的,也有可能是子弹的射击力量,使他不得不转过身去。
但不论怎样,铁轮在转过身子之后,面对著那扇打开了的书房的门。
那时,大良云子正站在书房的门旁。
半分钟之前,在这间小小的客厅之中,一共超过二十颗子弹,呼啸横飞,云子居然没有中流弹,那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不过,那时四个探员都没有注意云子,只是留意中了弹之后的铁轮。
据四人的叙述,铁轮在转过身去之后,血自他中弹处涌出来上滴在地上,在枪声静寂了之后,连血滴在地上的声音,都一下一下可以听得清楚。
铁轮居然没有立即死去,他转过身之后,还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一点,有两个探员说,他事实上只是提了一下脚,想跨出一步而已,这其实无关紧要!身子向著书房的门,仆跌在地,手发著抖,扬起来,指著书房,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铁轮在问出了那一声之后,头低下来,手也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死了!
以上,是铁轮临死之前的详细情形。
我听四个探员讲述铁轮死前的情形,情形大致上可以了解。
铁轮是职业杀手,当然有枪在身。
两个探员突然冲进去,铁轮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击伤闯进来的人,从而逃脱。可是他所遇到的却是四个久经训练的探员,而任何受过训练的警务人员,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定会还击,四个探员一起还击的结果,就是铁轮的死亡。
令我所不能理解的是,根据四个探员的叙述,他们第一下撞门之后,铁轮已经在里面,高叫过一声:“你是谁?”
而在他临死之前,他还转向书房的门,尽了他最后的一分力量,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你是谁”,是铁轮一生之中最后的一句话!
这很难令人明白,除非,在那间书房中,有著一个铁轮所不认识的人在!
所以,当四个探员一说完,健一转头向我望来之际,我立时问道:“在书房中的是甚么人?”
四个探员各自吞了一口口水,神情变得极其诡异,探员甲道:“没有人,书房中根本没有人!屋子中,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只有死者和云子两个人!”
我“嘿”地一声,摊开手:“那么,死者是在向谁问‘你是谁?’”
探员乙道:“不知道,根本没有人!”
我再一次强调:“根据你们的叙述,在没有撞门而入之际,已经听到过铁轮问过一次‘你是谁?’”
四个探员齐声道:“是的!”
我转向健一:“健一君,这好像极不合逻辑,如果铁轮不是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他决计不会问出这样一旬话来!”
健一苦笑了一下:“是的,逻辑上是这样,但是整件事情,这扇反制的门、遮住窗的墙、板垣的死,根本没有一件事是合逻辑的!”
我挥了挥手,没有再就这件事问下去,因为我觉得问下去没有意思,铁轮死了,还有一个主要的关键人物还在,就是云子。
有许多疑问,可以从云子口中问出究竟来。
我问道:“云子小姐呢?她应该可以解释许多疑问,她在哪里?”
健一苦笑了一下:“她很好,没有受枪伤,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健一说了之后,向四个探员挥了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我忙道:“等一等!”
四个已向外走去的探员,又停了下来。
我问道:“在铁轮死了之后,你们对云子采取了甚么样的行动?”
探员甲道:“我先来到云子小姐的面前:‘云子小姐,你被捕了!’然后,我又指著死者问:‘这是甚么人?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
我问道:“云子怎么回答?”
探员甲耸了耸肩,道:“她的回答,怪到了极点。”
我有点不耐烦,追问道:“怪到了甚么程度?”
“云子说:‘不是我,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
探员甲转述了云子的话,他说得很慢。其实他不必说得这样慢,他就算说得快一点,我也一样可以听得清楚,因为那并不是甚么艰深晦涩的话。
可是这时,我虽然听清楚了每一个字,以我的理解能力而言,我却实实在在不知道这样的一句话是甚么意思,表示了甚么!
我向健一望去,健一仍然是那样无可奈何、苦涩,看来他也不明由云子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道:“让我去见云子!”
健一点了点头。
一条长而窄的白色走廊,走廊的两旁,全是一扇扇的门。门、墙、天花板、地板,一切全是白色,加上并不明亮的灯光,这样一条白色的走廊,真令人感到极度不舒服。
当我和健一,还有一个穿著白色长袍的人跟在后面,走进这条走廊之际上这种不舒服,像是身上有无数的蚁在喘咬著。
加深了这种不舒服感觉的因素是,在长走廊两旁的房间中,每一间都有一些极其古怪的声音传出来,有的是杂乱无章的“拍拍”声,有的是固定的“砰砰”声,像是有人不断地在重复著同一个动作所发出来的声音。这种声音听来还只不过是沉闷而已,最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的是,有几间房间中,不断地传来一种十分可怕的呼叫声、喃喃声、笑声和号哭声。
这是一家精神病院的病房。
当健一说带我去见云子,而结果车子驶进了一家精神病院的大门之际,我已经知道不妙了!
而如今,走在这样的一条走廊上,我好几次问:“云子究竟怎么了?”健一都不回答。一直等我和健一,以及那个穿白袍的精神病医生,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处,那医生打开了门上的一个小窗,窗上也有铁枝围著。他打开窗子之后,侧了侧身子,健一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踏前一步,凑到小窗口,向内看去,我看到了云子。
在我参与整件事情之后,我早已知道了有大良云子其人,但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看到她。
云子很美丽,虽然她的脸色极度苍白,但仍然相当美丽。房间中的陈设极简单,她坐在床沿,神情木然,口中喃喃地在说著甚么。她尖削的下颏看来相当稚气。
云子发出的声音很低,我要集中精神才能听得出她是不断地在说:“那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呆了一呆,回头向健一望了一眼,健一苦笑道:“一直是这一句话。”
我再转过头去看云子,云子忽然现出一种极惊怖的神情来,她也看到了自门上的小窗子向内张望我,惊怖的神情,自然是因为发现了我而来的。
我被她那种神情吓了一跳,她忽然又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一面伸手向我指来,她笑得十分轻松,像小孩子看到了可口的糖果。
我被她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健一在我身后道:“她快要说另一句话了!”
健一的话才一出口,云子已一面笑著,一面道:“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她一连说了三遍,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神情又变得紧张,四面看看,像是在堤防甚么,然后,不再向我看来,低下头:“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
我后退了一步,向医生望去,医生摇了摇头,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健一道:“我接到报告赶到现场,她就是这个样子,医生说她的脑部因为刺激过度,根本已不能思想了!”
我问道:“你没有问过她甚么?”
健一有点光火:“我想问她一百万条问题,可是她不肯回答,老是说‘那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我有甚么办法!”
我再转问医生:“这样情形的病人,有没有痊愈的希望?”
医生道:“理论上来说,任何受突然刺激而成的精神病,都会痊愈,但是需要时间!”
我来回踱了几步:“请将门打开,我进去和她谈谈!”
健一作了一个嘲弄的神情,显然,他已经作过这样的努力而没有结果。医生倒没有表示甚么,取出钥匙来,打开了门,我示意健一别进来,我为了避免云子受惊,所以慢慢推开门。在我还没有完全推开门之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转头,低声对健一道:“奈可呢?”
健一闷哼一声:“那家伙!”
我对健一的这种态度很不以为然,事实上,云子受了过度的刺激,召奈可来,比叫我来更有用!我道:“去叫奈可来,他是云子唯一的亲人,云子见了他,或者会想起有甚么要说的话!”
健一点了点头:“好,我要继续去查死者的身份,我会叫奈可到这里来的!”
我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云子看到了我,倒并没有甚么特别骇异的情形,只是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望著我,直到我向她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她才又坐了下来。
这是一般日本女性常有的礼貌。由此可知,她虽然神智不清,可是素常所受的训练,却也不是全忘记了,这使我充满了信心。由于房间中除了床之外,并没有其他可供坐的东西,所以我也在床沿坐了下来,坐在她的身边。
云子侧著头,用一种十分好奇的眼光望著我,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柔和:“云子小姐,我已经知道了你很多事!”
云子居然立时开口说话了,可是,她说的还是那一句话:“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
我笑道:“当然不是你!”
云子怔了一怔,陡然之间,大是高兴,叫了一声日本女性常用的表示高兴的“好呀”,道:“不是我!”
我心中大是兴奋,使得自己的声音再诚恳些:“不是你,可是,那另一个女人是谁呢?”
我根本不明白云子口中“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意思是甚么,只是感到她不断这样说,目的像是想否定甚么而没有人肯相信她,所以我才“投其所好”这样子问她的,也没有想得到甚么满意的回答。
可是云子一听我这样问,却有异常的反应。
她先是陡地一怔,像是正在想甚么,接著,她现出极其茫然的神情来,声音苦涩,倒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可是只有一个疯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说道:“另一个女人?是我!”
要不是我明知云子已经神经失常,我一听得她这样讲,早起身就走,不会再和她谈下去了!
听她说的话,简直不是人话!
云子先说:“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
云子又说:“另一个女人,是我!”
天下再没有比这两句话更矛盾荒诞的了,我只好苦笑,望了她片刻:“你还记得板垣一郎?”
云子侧著头,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又问道:“你记得你自己是甚么人?你是一个歌星,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女孩子,你来自静岗,你独自在东京生活──”
我就我所知,尽可能提示著她,希望她至少能记起自己是甚么人。可是云子对我的话,只是摇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大约四十分钟后,奈可来了!
这时候,我早已在十分钟前,放弃了和云子的对话,只是我望著她,她望著我,一起坐在床沿上。奈可推门进来,一看到了云子,便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急步来到了云子的身前。
云子看到了奈可,也陡地震动一下,突然站起,向奈可扑了过去,抱住了奈可,叫了起来:“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
奈可一手抚著她的头,一手拍著她的背:“甚么另一个女人?板垣这家伙,又有了另一个女人?”
云子却不理会奈可在说甚么:“那另一个女人,就是我!”
奈可怔了一怔,向我望了过来:“云子她怎么了?这是甚么话?”
我苦笑了一下:“她神经失常了!”接著,我将警方发现云子的经过,约略地讲了一遍。
云子一直把著奈可,奈可听完之后,轻轻推开了她,扶著她坐下来,托起了云子的下颏在这样的一个江湖小混屁的脸上,居然充满了极其真挚的关切:“云子,别急,慢慢来,事情不会一直坏下去,一定会变好的!”
奈可的这两句话,真是出自肺腑,看来他对云子的感情,绝不是伪装的,真和兄妹一样,这使我对奈可尊重了许多。
云子听了奈可的话,像是她早已听熟了这句话,呆了一呆之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奈可向我望来:“和云子在一起,被警察谋杀了的是甚么人?”
奈可这样身份的人,必然对任何警务人员都没有好感,所以他才会自然而然用了“谋杀”这样的字眼,我道:“不明身份,健一君在查,死者先开枪!”
奈可“哼”地一声:“警察杀了人,一定说是人家先向他攻击!有甚么法子,谁叫警察有合法杀人的权力,哼!”
我没有理会奈可的不满,正想要奈可向云子发一些问题,看看云子是不是会有反应之际,一个探员陡然推开门,气咻咻地道:“卫先生,查明死者的身份了,请你立即跟我来,健一君在等你!”
云子已经疯了,不能回答甚么问题,虽然死人更不能回答甚么问题,但查明了那个神秘死者的身份,这毕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所以我向奈可道:“你在这里陪云子,我会和你联络!”
我说完了这句话,就匆匆跟著那探员离去。
探员将车子驾得极快,而且响起了警号,所以接连闯过了几个红灯,直驶向一个幽静的高级住宅区。
一路上,探员还解释如何查明死者身份的经过。他说:“我们将死者的相片,广泛印发,又在电视上播出来,有人看到了打电话来,说死者名字叫铁轮,住在一个高尚住宅区中的一幢独立的、日本式的房子中,打电话来的人是死者的邻居,我们立即派人到那屋子中去,健一君也去,一到,就找到了一些东西,而且发现了这个铁轮的一些重大的秘密!”
我忙问道:“甚么重大的秘密?”
探员道:“这个铁轮,是一个职业杀手!”
我没好气道:“这一点,早已知道了,何必还要找到了他的住所才发现?”
探员忙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职业杀手,世界上,有好几件重大的谋杀案,一直悬而未决,全是他干的!好家伙,这样的一个杀手,居然匿居在东京!”
我笑道:“那有甚么稀奇,东京,比职业杀手更惊人的罪犯,多的是!”
探员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车子这时已驶进了一条相当宽的巷子。平时,这种高尚住宅区的巷子,十分幽静,但这时,却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车子。其中,大部分是警车,也有几辆房车,我一眼就看出来,至少有三辆房车上,是有著国际警方高级人员所用的车子的特殊秘密徽号。
这种秘密徽号,只有极高级的国际警方人员,才有资格使用,由此可知,这个职业杀人犯,真曾干过许多骇人的谋杀案。
车子无法驶过去,我只好下车,侧著身子,在车子中走过去,一到门口,已看到花园中已张起了探射灯。
整幢屋子,灯人通明,人影幢幢,热闹非凡。
我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听到了健一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极激动,正在叫道:“我不同意,绝不同意!”
我走进去,看到在一个传统的日本式厅堂之中,有著不少人,但是所有的人,都丝毫没有传统的日本尊重礼貌的作风。我才一进去,就看到健一胀红著脸,向著一个人在挥动著拳头。那人年纪相当大,大声斥道:“健一君,你失态了!”
健一喘著气,缩回了拳头来:“对不起,可是我还是绝不同意!”
他说到这里,看到了我上立时又叫了起来:“卫斯理君一定支持我!”
我不知道他们在争执甚么,因为每一个人看来全很激动,刚才险些被健一击中的那个神情庄严的老人,我认得出他是东京警察厅的高级负责人。另外有六七个西方人,我全认识,是国际警方的高级人员,其中,还有两个穿著军服,看来是将军一级的军人。整个厅堂中,像是在举行军、警高级人员联席会议,但是气氛却十分差,人人都脸红耳赤,各人在争著讲话。
我走到众人之中,高举双手,大喝了一声:“各位都请静一静!”
在我大喝一声之后,厅堂陡地静了下来。
可是同时,也有好几个人,向我怒目而视,当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之故,向我怒目而视的全是日本军方、警方的高级人员。幸而,国际警方的几个高级人员,本来并没有注意我,在我大叫一声之后,就纷纷向我打招呼,使那几个对我怒目而视的人,知道我一定有来头,不是泛泛之辈。
健一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即叫出了一大串话来,从他叫出来的话中,我也明白了这里为甚么聚集了那么多军警要人,和他们在争执些甚么。
健一大声叫道:“卫君,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这个道理。板垣一案,一直是由我在负责处理的,现在找到了射杀板垣的凶手,由于这个凶手的身份特殊,曾做过不少的大案子,军方和国际警方,竟然都要来插手,我们还怎么办案?”
健一的话才出口,一个国际警方的高级人员便道:“这个凶手,是国际警方十余件悬案的关键人物!”
另一个穿著军服的将官也嚷著道:“不行,军方要追究这个人!”
健一用力挥著手:“不行!不行!”
我吸了一口气:“各位,我知道各位在争执甚么了,我想,这个凶手的身份虽然特殊,但是他是由于板垣一案才被揭发出来的,应该由健一君继续调查下去!”
我才讲到这里,一片反对声已经传了过来,我作了一个“请稍安毋躁”的手势,大声向几个国际警方高级人员道:“我保证健一君将他的调查所得的所有资料,毫无保留地移送给国际警方!”
那几个首脑互望著,低声商量了一下,一起点头,表示同意我这个办法。我再向日本军方的一个高级人员道:“军方也可以得到同样的资料,这样,只有使调查工作更容易进行!”
军方的几个高级人员商量了一下,似乎也没有别的意见,我看问题已差不多解决了,就道:“那么,请大家离去,以免阻碍调查工作的进行!”
一个日本警方的人员,年纪不大,看来职位相当高,多半是健一的上司,瞪著我,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请问,你以甚么身份说话?”
我笑了笑:“以我个人的身份!我个人的身份,能使国际警方完全听我的话,也能使日本警方如果少了我,就甚么也查不出来!”
那警官还待说甚么,健一已道:“是的,少了卫君,我们将一无所得!”他讲了这一句之后,顿了一顿,叉加强语气地道:“而且,我也立即辞职!”
健一的口气如此坚决,令得那警官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我和健一开始坚决而有礼貌地请众人离去,这项工作颇不易为,至少花了半小时之久,然后,屋子中只剩下我、健一和受健一指挥的若干探员。
我们开始搜索铁轮的屋子。
在发现了铁轮的住址之后,所以会引起这样的轰动,是因为健一找到了一本记事簿之故。在那本记事簿中,简单而扼要地记录了铁轮在他从事职业杀手的六年之中所干的案件。
由于所记录的案件实在太惊人,健一沉不住气,立时报告了他的上司。消息就是从他上司那里传出去的。
在屋子里静下来之后,健一先给我看那本记事簿。
记事簿中记载著的案件,的确骇人听闻,包括收了多少钱,在甚么时候,甚么地点,杀了甚么人。可是铁轮的“职业道德”好像很好,最重要的一点,是谁要托他去杀人的,却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
健一问我:“你看怎么样?”
我道:“板垣一事没有记著,不过你看,雇他去杀人,至少也要二十万美金,谁会花那么高的代价去请他杀板垣?从簿中记载著的被害人名单看来,板垣一郎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健一道:“是的,这一点很奇怪,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他的巢穴,一定可以在这里搜寻到答案的!”他挥著手,向他的手下道:“展开搜查!”
第十二部:分裂的两个人和猴神传说
参加搜查工作的全是久经训练的专家,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我和健一。
铁轮的住所,简直令我们所有的人目为之眩。单是他的卧室,就有三重门,每个窗子上,都装有微波防盗系统,看来,伊朗国王的住所,保安程度都不会有这样严密。
而且,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全有暗格、暗柜,例如厨房的一只大冰箱的后面,发热装置处,就有一个小暗格,放了大量现金。
搜查工作进行了足足一日一夜,由于不断有新的发现,所以参加搜查的人,几乎都忘记了疲倦。
搜查出来的资料极多,尤其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杀人武器,数量和种类之多,足以使任何国家的特务机构目瞪口呆,自叹不如。
但是,和板垣案有关的,却只是两卷录影带。
其余搜出来的东西,只说明铁轮这个人,是一个犯案累累的职业杀手。这一点,我和健一都不感兴趣,国际警方和日本军方反倒更有兴趣。
我和健一有兴趣的只是:铁轮是受了谁的雇用去杀板垣。而那个人,为甚么要杀板垣?
所以,在铁轮住所中找到的东西,对我和健一有用的,就是那两卷录影带。
当我们才一找到那两卷录影带的时侯,当然不知道它的内容,但一定要看一看,恰好铁轮住所的地下室中有著放映设备,所以健一就顺手拿了其中的一卷,放进录影机中,按下了掣钮。
健一顺手取起的那一卷,就是铁轮曾放给云子看的“纪录”。
当我和健一两人,在电视的萤光屏上,看到云子来找铁轮,用言语威胁铁轮,要铁轮去杀板垣的时候,我们两人真正呆住了!
这绝对难以想像!
云子如果没有板垣,生活立时会成问题!她不能唱歌!当然,凭她的年轻貌美,她可以活下去,但是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之中,她除了出卖自己之外,可以说决无第二条路可走!
一样是出卖自己,她为甚么不出卖给板垣?如果说因为板垣用金钱收买了她的身子,她就这样恨板垣,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在开始看那卷录影带的时候,我和健一两人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有多少问题。
等到我们看到云子提及了一个“印度人”之际,健一苦笑著,我则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印度人!我可以肯定,就是我要到印度去找的那个印度人!
心中的疑问更多,这个印度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他无处不在,又甚么都知道?
这个神秘的印度人,一定是整件神秘事件中的核心关键人物!
看完了第一卷录影带之后,我心中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而健一的结论,和我略有不同,他叹了一声,说道:“原来是云子!”
我道:“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健一道:“云子买凶杀人,再明白也没有了!”
我狠狠瞪著健一,或许是我的目光太凌厉了,令得健一有点坐立不安,我道:“你将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你忽略了那个印度人!”
健一叫了起来:“又是那个印度人!”
我也大声道:“是的,那个印度人!他告诉云子可以来找铁轮,而且,那印度人也告诉了云子如何要胁铁轮的法子!”
健一用力挥著手:“那印度人和整件案子没有关系!板垣想一举而除去他的妻子和情妇,云子知道了他的毒辣计划,转而请职业凶手杀死板垣,事情就是这样!”
我冷笑著:“这样,倒很有好处!”
健一有点恼怒:“甚么意思?”
我道:“可不是么?凶手死了,板垣死了,主谋人又成了疯子,整件案子,真相大白,可以圆满归入档案了!”
我特地在“真相大白”四个字上,加重语气,使健一听得出我是在讽刺他。健一当然听得出,他冷笑道:“那应该怎么样?”
我道:“我不知道,我要去找那印度人!”
健一不置可否:“我没有意见,还有一卷录影带,看不看?”
我也不知道第二卷录影带的内容,也不想和健一再争下去,因为再争下去,我也没有甚么意见可以发表。整件事情,怪不可言,我全然抓不到任何中心,只觉得那印度人,是问题的关键而已。
健一又放入了第二卷录影带,我和他一起看著。
第二卷录影带记录的,是云子一回到东京之后,被铁轮带到这里来之后的全部过程。
我和健一两人看完了这些记录之后,面面相觑,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相互望著对方,眨著眼,心中乱成了一片,疑问增加了三倍。
过了好一会,健一才道:“甚么意思?云子否认她曾见过铁轮?”
我点头道:“是的,云子说,第一次去见铁轮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和健一两人,陡然之间,如遭受雷击殛一样,两人都一起站了起来。
健一叫道:“你刚才的话!”
我立时道:“那正是云子翻来覆去,不断在说的那句话,就是那一句!”
云子不断地翻来覆去说著的那一句话是:“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女人!”
健一吸了一口气:“另外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云子长得一模一样,她买凶杀人!”
我斜睨著他:“连名字也一样?”
健一吞下了一口口水,这点很难解择,但是健一还是立即想出了解释来:“正因为这个女人和云子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她才盗用了云子的名字!”
我毫不留情地对健一的“解释”反击:“也盗用了云子的情夫?云子的幽会地点?”
健一对我的问题,答不上来,他有点老羞成怒:“那么照你说,情形怎么样?”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感到,根本没有所谓‘两个女人’,两个人,我们在录影带上见到的两个女人,根本全是云子!没有另一个人!”
健一略为冷静了一下,有点明白了我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云子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在精神上,她分裂为A、B两个人,A部分不知道B部分在干甚么?”
我用力抚著脸,其实,我不是这样的意思,不过健一总算捉摸到了我想表达的观点。事实上,我模糊地想到的一些概念,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人类的语言,用来表达人类生活中出现过的、人类可以理解的一切事物。如果有一些事,在人类活动之中根本未曾出现过,那么,人类的语言如何表达?
健一使用了“严重的精神分裂”这样的词汇,已经说明他的理解能力很高。
精神分裂,如果到了严重的程度,的确可以使一个人成为双重性格的人,像两卷录影带中的云子,可以全然不知道自己曾委托过铁轮去杀板垣。
这样的病例,在精神病专家的档案中,多的是。
但是我所模糊想到的,却比精神分裂更进一步!
我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想到的是,一个人精神分裂,可以使一个人在思想上成为两个不同的人。
但如果一个人不单是精神分裂,连他的身体都分裂了呢?那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那一定是一个人,化为两个人,两个看来一模一样的人,但是想法却完全不同,或者,其中的一个所不敢想、不敢做的事,另一个却敢想,敢做。
本来,任何人,都有他的另一面,只不过另一面往往被极其巧妙地隐藏著,绝不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但如果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使人的另一面变成了真实,那么情形会如何?
一个人的两面,如果从精神到肉体,完全独立了,那么,当这独立的两面互相看到的时侯,他们会有甚么感觉?他们互相之间的感觉一定是看到了自己。
我曾见过我自己!
在那间怪房间中,我曾清清楚楚地看到过自己!
我有这古怪的想法,因为我有过“看到过自己”这样怪异的经历。
我的古怪想法,用人类的文字或语言来阐释,只能到此为止,没有法子再进一步,因为这是人类生活中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
或者,勉强还可以进一步的解释。
健一的解释是严重的精神分裂,可以出现如云子这样的情形:她曾去找过铁轮,但事后全然不复记忆。
而我的想法则是,一个云子在找铁轮之际,另一个云子根本在另一处!一共有两个云子,而两个云子,根本是一个云子分裂开来的两面!
我不知道这算是进一步的阐释,还是愈说愈糊涂了!
我当时并没有向健一多作解释,因为健一未曾有过“看到自己”的经历。一个人在未曾有过“看到自己”的经历之前,对他说这样的假设,他无论如何不会接受。我只是道:“有可能是严重的精神分裂,但是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个人’的存在!”
健一瞪著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要记得,铁轮在进入那幽会地点之后,曾两次大声喝问:‘你是谁!’”
健一道:“可是,那里根本没有另外任何人!”
我叹了一声:“这就是最难使人明白的一点,作为脚踏实地的办案人员,板垣案子可以算是结束了,但是我的立场和你不同!”
健一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我道:“我要解决一切疑难未决的问题,直到有了确实的答案,整件事才算是完结,所以,我──”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健一已接上了口,和我一起道:“要去找那个印度人!”
健一没有再说甚么,我和他一起站了起来,我道:“那两卷录影带,可以不必给任何人看,或者,只将第一卷公开,作为云子雇用凶手的证据!”
健一同意我的说法,我又道:“要设法使云子多见奈可,或者,云子会对奈可说出实情来。”
健一皱了皱眉,显然他并不喜欢奈可,但是他还是再次同意了我的话。
我又道:“云子如果恢复正常了,请和我联络,我给你一个通讯联络的地点!”
健一立时取出了口袋中的小记事簿来,记下了我给他的联络地址。我给健一的那个地址当然是在印度,就是那位将小白色眼镜猴托给我带来日本的那位动物学家,也就是一本猴类专书的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曾提及“奇渥达卡”的神奇传说。
我不到印度则已,一到印度,一定首先和他联络,所以我将他的地址,留给了健一。
这位印度杰出的动物学家,尤其对热带森林的灵长类生物,有著极其深刻研究的学者的名字是那蒂星。
和健一分开之后,这一次,总算顺利成行,没有在机场被健一叫回去,也没有在飞机上接到紧急通话,飞机在印度降落之后的两小时,我已经坐在那蒂星的客厅的藤椅上。
那蒂星看到了我,极其高兴。他的客厅,陈设并不豪奢,可是却极舒服,所有的家俬,几乎全是热带森林中的老藤所制,有一种柔和的光泽,看来古拙而有奇趣。他满面笑容:“好了,你将它藏在哪里?”
我呆了一呆:“甚么藏在哪里?”
那蒂星叫了起来:“那头白色的眼镜猴啊!我曾接到日本方面的报告,说它在你的朋友的照料下,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一定已叫你带回来了,你藏在衣服里面?小心将它闷死了!”
我不禁苦笑,挣脱了他热情的双手:“事情有一点意料不到的变化。”
那蒂星大吃一惊,连声音都有点发颤:“那……小眼镜猴……”
我明白一位动物学家对稀有动物的关心,是以忙道:“放心,我相信那眼镜猴的健康良好!”
那蒂星瞪大了眼:“你相信?甚么意思?”
我道:“眼镜 叫一个印度人拐走了!”我将那印度人用一种奇怪的“笛子”,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眼镜猴一听到了那种声音之后,就跳进了那印度人怀中的情形,向那蒂星讲了一遍。
在我讲述这件事发生的经过之际,那蒂星的脸上,现出极其奇怪的神情来,来回踱著步。我讲完之后,他仍然只是怔怔地望著我。
我道:“怎么,你不相信?”
那蒂星道:“不是不相信,但是这种捕捉眼镜猴的方法,只有生活在那一带森林中的土人才知道!”
我取出了那只用树叶编成的笛子来:“那印度人走得匆忙,留下了这笛子。日本的一个植物学家,不知道这是甚么树叶编成的!”
那蒂星接过了笛子:“是的,这种树,只有在印度的南部才有。它是眼镜猴的天然疗病剂!”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进一步解释道:“眼镜猴的毛很长,它又喜欢用爪抓自己的毛,再放在口中舔著爪,久而久之,会有不少毛积聚在胃中,要吃这种树叶才能将积年累月进入口中的毛排泄出来。所以,这种树,也是眼镜猴最喜栖身的树!”
我道:“那和这种树叶编成的笛子──”
那蒂星不等我说完,就知道我要问甚么,他道:“这种树的树叶十分浓密,风吹过的时候,锯齿状的树叶边缘,会因为震动而发出一种相当古怪的声音。”
那蒂星又道:“由于眼镜猴习惯于栖身在这种树上,所以也特别喜欢这种声音,当地土人就利用这一点来捕捉它们!”
我“哦”地一声:“看来,那印度人对眼镜猴的知识,极其丰富,他也知道白色的变种眼镜猴,土名叫作‘奇渥达卡’。”
那蒂星皱起了眉:“这个人,他拐走了那头眼镜猴,有甚么作用?他又不能拿去出售给动物园?一出售,就知道是他偷来的!”
我摊了摊手:“或许,他拐走了那头白色小眼镜猴,是要砍下它的右前爪来,制成‘猴子爪’,可以使他达到三个愿望!”
那蒂星现出极滑稽的神情,直勾勾望著我。
我又道:“或许,他想白色小眼镜猴,带著他去见灵异猴神,那也可以使他有三个愿望!”
那蒂星挥著手,看来像是想阻止我说下去:“你,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么多怪异传说的?”
我笑道:“一部分是在你的大作之中,还有一些,从一个印度老人口中听来。两种说法虽然有所不同,但那可能是由于年代久远的传说发生了变异,被传说者加油添醋改变了的结果。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白色变种的眼镜猴,几百年出现一次,和三个愿望有关!”
我虽然是笑著说出那一番话的,但是,我并没有开玩笑的神情,任何人均可以看出这一点来。相反地,那蒂星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道:“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对这种传说这样认真!”
我正色道:“别笑,我和你,同样来自一个古老的民族。古老民族的古老传说,虽然充满了神话的色彩,但也未必全然无稽!”
那蒂星对我的态度有点吃惊,望了我半晌:“那你想怎么样?”
我直接道:“我要你的帮助!”
那蒂星摊开了双手:“只要我能做得到。但是,我不是灵异猴神,我无法助你完成三个愿望!”
我挥了一下手:“少说俏皮话,我想尽量知道有关灵异猴神的传说!”
那蒂星现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我研究的目标是猴子,不是猴神,不过,有一个朋友,他是印度古代神话研究的权威,他或者可以帮助你!”
我忙道:“介绍我认识他!”
那蒂星又望了我一会,像是想肯定我是不是在开玩笑,等到他肯定了我不是在开玩笑,他才拿起了电话来,拨了号码,大声和对方交谈起来。
他在电话中讲了大约五分钟之久,才放下电话:“你现在就可以去见他!”
我忙道:“我还有事要你帮忙,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那蒂星高举双手:“只关于猴类,我对于一切神祇的传说,没有兴趣!”
我拍了他的肩头一下:“一言为定!”
那蒂星将他的车子和司机让给我用,我一点也不耽搁,去见那位研究印度古代神话的专家。
神话专家搓著手,在散乱堆在地上的各种各样旧书中,来回踱著步,双眼并不看著地上的书,居然不会踏在书上。
那些书,大多用梵文写成,而且十分古旧,看来每一本书,都有它本身的古董价值。他踱了好一会,来到书橱前,取出一本看来像是手抄本一样的书来,打开,示意我过去,指著其中的一幅插画:“请看,这就是传说中,可以给人三个愿望的灵异猴神!”
我先问道:“有许多灵异猴神?”
专家道:“是的,有很多,但只有这一个,可以给人三个愿望。”
我想自他手中接过书来看,但是他却缩了缩手,不肯将书给我,只让我就著他的手看。那本书是羊皮的,已经成了赭黄色,看来十分脆弱,那一定是一本极珍贵的书,他怕我会不小心将之弄坏。
我低下头,看到了画著的“灵异猴神”。
画的手法,相当拙劣,像是孩童的作品。
画上所见,最明显的是一只猴子头。
猴神,当然样子像猴子,可是从画上的看来,十足是一只有猴子头的人。而且,在猴头之上,还有一个相当高的“冠”,像是帽子又不像。身体是人,好像还穿著一种式样相当怪异的衣服,和一般所见的神像,大不相同。
我看了一会,望向神话专家:“这位猴神──”
专家道:“这是一个画家,根据曾见过这位猴神的人的叙述而画出来的。”
我有点疑惑:“这个人的叙述能力一定很差,怎么有那么多模糊不清的地方?”
专家的神情有点忸怩:“叙述给画家听的人,本身没见过猴神,见过猴神的是他的祖先,那是他们家庭的传说,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我如果不是为了礼貌,一定要大声笑起来了。
所谓“家庭的传说”,可能已传了几百年,画家根据这样傅说画出来的形象,和真正的“灵异猴神”的样子,究竟还有几分相似,那真是天晓得!
我忍住了笑的神情,一定相当明显,所以专家在向我望了一眼之后,很不以为然:“这幅图片,是唯一可以看到的灵异猴神像!”
我忙使自己的神情变得认真:“看起来,所谓猴神,就是一个有猴头的人!”
专家道:“就是这样,你们中国的传说中也有一个这样的猴神?”
我知道专家是指孙悟空而言,不少研究神话的人,都喜欢将中国的孙悟空和印度神话中的各种猴神作比较。其实两者大不相同,孙悟空与其说是神,还不如说是文学创作上一个特出的人物更恰当。当然,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没有必要向专家详细解释这一点,我只是含糊其词地道:“可以这样说,这个猴神,他能给人三个愿望的情形怎么样?”
专家来回踱了几步,来到一张书桌前,将那本残旧的书,小心地摊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著看,然后,看一会,又抬起头来,望我一眼:“照这裹记载的说法是,灵异猴神每隔若干时日,会派出他的使者,名字叫‘奇渥达卡’,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小眼镜猴,纯白色。这种使者,会带人去见灵异猴神!”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但是专家的话,听来有一股特别的力量。
那不单因为他是专家,而是由于他讲的,根据一本如此古旧的书本而来!
我想了一想:“另一种说法是,将猴子的右前爪砍下来,经过一番手续──”
我还没有讲完,专家已经挥著手,打断了我的话头:“那是讹传,猴子爪的传说,源自西方,因为和猴子有关,所以便掺杂在一起,民间传说,在很多情形下相当混乱!”
专家的这番分析,相当有理,我表示同意,我又道:“关于‘奇渥达卡’,我曾听一位老人讲过它的传说,其中我有点不明白的地方──”
我将在东京听那弹多弦琴的老人所讲的故事,复述了一遍,然后问道:“故事中所说:‘灵异猴神使他看到了自己’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专家瞪了我半晌,又去翻那本古旧的书,但是在二十分钟之后,他皱著眉:“不知道,对这句没有意义的话,书上没有记载!”
我倒并不责怪专家的武断,因为“看到了自己”这样的话,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全是没有意义的,我又道:“我还想知道一点进一步的情形,例如,白色小眼镜猴,通过甚么办法,可以带著人去见灵异猴神,它知道猴神在甚么地方?”
专家呵呵大笑:“你太心急了!”
我有点莫名其妙:“甚么意思?”
专家道:“等你找到了白色小眼镜猴,你自然会知道,何必心急?”
我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向专家说起我曾将一头白色小眼镜猴从印度带到日本去!那时,我不知道这头白色小眼镜猴可以有这样的灵异,如果知道的话──
我想到这里,连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起来,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怎样?难道我真相信一头小眼镜猴,会引我去见一位灵异猴神?
我当然不会相信!
我没有作用地挥著手,专家望了我一会,我也提不出甚么别的问题来,专家作了一个手势,看来准备送客,我也准备告辞了。就在这时,一个身形高大的仆人走了进来,向专家行了一个礼:“教授,耶里王子在客厅等你。”
我不知道那“耶里王子”是何等样人,但是看专家的反应,我立时可以想得到,那一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因为专家立时身子弹了一弹,连声道:“来了多久了?我马上就去!”
专家一面说,一面望著我。
我立时识趣地道:“打扰你了,我告辞了!”
专家已逼不及待地向外走去,我要离开专家的屋子,也得经过客厅才行,所以我跟在他的后面。印度国境之内,早已没有了王朝,但是那仆人称“耶里王子”,这样称呼我也不奇怪,因为印度境内,有不少土王,这些土王,本来一直统治著印度境内的许多小邦,不但有势力,而且十分富有。
自从土王制度也被明令取消之后,土王的潜势力,还是相当大,尤其是他们拥有极多的财富,所以仍然是极受人崇敬的人物,专家的态度如此,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跟著专家,进了客厅,我看到有一个穿得极其华美,身形相当高大,头上扎著白布,布的边缘,镶织著金丝,穿的一身白衣上,也镶著金边的人,正背对著我,在看壁上的一幅画。
专家一见到那人,立时趋前,一面向我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在想,这个男人,大约就是耶里王子了,我也不想结识甚么权贵,而且,我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已跨出门去,但我突然停了下来。
在我向前走去之际,专家已在向来客招呼。
专家在说:“王子,累你久等了!”
那来客道:“不算甚么,不必介意。”
令我突然停步的,就是来客的那两句话。那是两句十分普通的话,可是刹那之间,带给我的震动上真是难以言喻:我认得那声音!
这个声音给我的印象极深刻,我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是在东京的一间酒吧中,那时,我和健一在一起,突然有人在我们的身边讲话。
当时,他的第一句话是:“哦,奇渥达卡!”
那种低沉而带著相当浓厚的阴森气氛的声音,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发出那种声音的人,就是那个用树叶编成的笛子,将白色小眼镜猴拐走了的那个印度人!
那个印度人,就是我到印度来,要在七亿印度人中将他找出来的那个印度人!请看愿望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