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2.愿望猴神

 

第十三部:找回自己比任何事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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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在七亿印度人中找一个不知姓名的印度人,那几乎不可能!

  但如今,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陡地震了一震之后,立时转过身来。在我转过身来之际,那客人也恰好转过身来,我们两人打了一个照面。

  在那一刹那间,我们两人的神情,都像是受了雷殛!那印度人,虽然这时,他看来仪容出众,衣饰华丽,胡子经过小心的梳理,紧贴著颊旁,看起来威严庄重。但是我仍然可以毫不犹豫肯定,他就是那个在酒吧中对我说话的那个看来像是流浪者一样的印度人!

  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神秘的印度人,竟有著甚么王子的衔头。而这时,看他这身打扮和气派,他那王子的衔头,不是假的!

  我想,对方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突然见到我,他的震惊可能还在我之上!

  那专家也发现了我们之间对视著的情形,他大步向我走来,十分不客气地来推我,想将我推出门去,以免得罪他的贵客。

  别说我突然见到了那印度人,决不会放过他,单是专家这种不客气的态度,也足以令我冒火的了。所以我毫不客气,用力向外一推。那一推,令得专家跌出了好几步去。

  而我一推开了专家,立时向那印度人走去:“想不到,真想不到!”

  那印度人──耶里王子──的面肉抽动了几下,也道:“是的,真想不到!”

  我兴奋得不由自主搓著手,因为找到了这个印度人,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得到解决了!

  我一面搓著手,一面向著他走过去,直来到他的面前,才站定身子,不理会专家发出愤怒的吼叫声,正在向我冲过来,我道:“原来你还是一个甚么王子?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

  我的话才说完,对方还没有反应间,专家已来到我的身边,又用力来推我,可是我已经先行出手,这一次,我将他推得跌出更远。

  耶里王子面肉又抽动了一下:“其实,也没有甚么好谈的!”

  我冷笑起来:“日本警方对你很有兴趣!”

  耶里也冷笑道:“这里是印度!”

  我有点冒火,但仍保持镇定:“刑事案,可以通过国际警方来处理!”

  耶里牵了牵口角,发出了一个相当阴森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我再踏前一步,用手指戳向前,抵住了耶里的胸口。这时,专家已经又挣扎著走了过来,但是他在吃了两次亏之后,他显然已不敢再乱来了,只是凶狠地瞪著我,没有再动手,我也不去理他,一面用手指抵住了耶里,一面道:“你对武夫还有印象吧!”

  耶里陡地震动了一下,我又道:“他曾帮你将砖头灰浆运上去,我相信,这是那个大厦管理员致死的原因,是不是?”

  耶里的神情更阴森,但是他显然已经恢复了镇定:“你是甚么人?”他又望向专家:“我一定要和这样的一个疯子交谈么?”

  专家怒吼了起来:“出去!滚出去!再不走,我要召警察来了!”

  他说著,已来到电话旁边,拿起了电话来。

  我考虑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如果我不走,唯一的结果,就是给印度警察押走,我可不想被拘禁在印度的监狱之中。而且,我要找的人,既然是“王子”,那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要找一个普通的印度人难,要找一个有名有姓的王子,总不会是甚么难事!

  我后退了一步,高举双手:“好,我走!”

  我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去,双眼仍然盯著耶里。当我退到门口的时候,我道:“奇渥达卡还好么?”我指著专家,“你来找他,其实并没有甚么用处,他知道得不多,我知道的,可能比他更多!你来找我谈,比和他谈更好!”

  耶里只是冷冷地望著我,我又向他说出了我所住宿的酒店的名称和房间号码,然后,轻轻地转过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我听得专家连忙在向耶里道歉,耶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的心情极其轻松,因为我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在印度找一个印度人,健一认为那没有可能,可是我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到了酒店,和那蒂星通了一个电话,表示我会和他再联络。然后,我将整件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我已找到了那印度人,这是一大进展。而且我有信心,耶里一定会来找我!

  耶里的身份特殊,而他却在日本进行那样神秘的活动,不管他活动的目的是甚么,他一定不想人知道和深究下去!

  他一定会来找我,不管他来找我的目的,是对我有利还是有害,他一定会来找我!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神秘的活动给人知道,耶里不会例外。

  我在 上躺了下来,连日来我都相当疲倦,我虽然考虑到耶里会对我不利,但是我总不能不休息,在保持高度的警觉下,我才要蒙矓入睡,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我一跃而起,抓起了电话听筒,听到了那蒂星的声音:“日本有一个长途电话来找你,我已叫他打到你酒店来!”

  日本来的长途电话,那当然是健一打来的了,我感到十分兴奋,因为我已找到了那个印度人,这是健一再也意料不到的事情。

  那蒂星并没有耽搁我多少时间,我放下了电话,又通知了一下酒店的接线生,如果有来自日本的长途电话上立刻接到我房间里来。

  我在等著,等了三十分钟,电话才又响起。

  我一伸手,抓起电话来,在知道了的确是来自日本的长途电话之后,我已经准备立刻向健一大声宣布我的重大发现了。

  所以,当我一听到对方用日语在叫著“喂喂”之际,我立时道:“你再也想不到,我找到了那个印度人!那印度人可能是一个没落王朝的后代,人家叫他王子!”

  我讲得十分快,电话那边却静了下来,没有了声音,我又连喂了几声,才听得一个人道:“对不起,你是卫斯理君?我不明白你讲些甚么。”

  我也呆了一呆,那不是健一的声音,虽然长途电话中的声音不是很清晰,但是那决不是健一,可以肯定。我略为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你是──”

  那边道:“我是奈可!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奈可,云子的好朋友!”

  我呆了一呆,奈可!这个过夜生活的小人物,他打长途电话到印度来找我干甚么?而他是先打电话到那蒂星家里去的,那当然是健一告诉他和我联络的方法,因为我只将这个方法告诉过健一,那么,健一为甚么自己不打电话给我呢?

  我已经意识到有甚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

  我忙道:“是的,我记得,奈可先生!”我唯恐他啰唆下去,因为在我的印象之中,他不是一个说话爽气的人,所以我立即道:“有甚么事,请快点说!”

  奈可还是停了片刻,在那极短的时间中,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我却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可知道事情真的有点不寻常。

  正当我又要催促他之际,他开口了:“卫君,健一君,他……他……”

  奈可在口吃著,讲不出来,虽然远隔重洋,但是我彷彿可以看到他那尖削的三角脸,面上肌肉在不住抽搐的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大声道:“健一怎么了?”

  奈可终于讲了出来:“健一突然辞职,离开了东京,他只留下了一张字条给我──”

  我听到这里,不禁暗骂奈可这家伙,小题大做,大惊小怪!我还以为健一发生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

  虽然健一突然辞职,这件事也可称突兀,但无论如何不值得立刻向我报告!

  我埋怨道:“就是健一君辞职的事?”

  奈可急匆匆地道:“是的,不过,他留了一张字条给我,叫我立刻告诉你,还留下了和你联络的方法!他还要我将字条在电话里念给你听!”

  我有点忍无可忍之感,大声吼叫道:“那么,请你快一点念!”

  奈可给我一喝,接连说了七八下“是”,才将健一留给我的字条念了出来。不过,在念之前,他还是抽空加了一句他自己的话:“健一君留给你的字条,究竟是甚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懂!”

  健一交给奈可,耍他在长途电话中留给我的字条,如下:“卫君,我看到了自己,在你看到自己的地方,我看到了自己。在我看到了自己之后,我明白这些年来,我自己根本不是我自己,我不想再继续扮演不是我自己这个角色,所以我走了,我要使我自己是真正的自己,我回到我应该回去的地方,来不及和你说再见。还有,不论事情多么神秘,我看你也不必再追寻下去了,你不必去找那个印度人,快快找回你自己,那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听我的劝告,老朋友。”

  奈可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健一留给我的便条,念了一遍。他总算是尽了责。念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真不知道他在说甚么。不过,他真的辞了职,而且,立刻离开了东京,走了。”

  我呆了半晌。

  健一的话,我也不是全部明白,可是我至少懂得甚么叫作“我看到了自己”。也明白健一看到自己的地方,就是板垣和云子幽会场所的那个怪房间之中。

  健一在那怪房间里看到了自己!

  我脑中一片混乱,急于想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因为健一既然将便条交给奈可,在这之前,他一定曾和奈可联络过,我要知道详细的情形。

  我忙道:“奈可,你别急,你要将情形详细告诉我,愈详细愈好!”

  奈可的声音听来很苦涩:“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没有长途电话费,我……我……”

  我立时道:“你挂断,再打给我,由我这里缴费。”

  奈可高兴了起来,大声答应著。

  我和健一离开云子的病房之后,由于健一的安排,而且在疯子之中,云子是十分文静的那一类,医生断定她不会对人有伤害,所以允许奈可可以选择任何时间,陪伴著云子。

  奈可这家伙,对云子真有一份异乎寻常的深厚感情,他所选择的时间,是全部时间。也就是说,他一直在陪伴著云子。

  医院方面事后说,云子有了奈可的陪伴,精神好了许多,如果不是她仍然一直在翻来覆去说著那几句话,从外表看来,简直和常人无异。

  奈可却很伤心,因为云子成了疯子。他一直在对著云子喃喃自语,叫著云子的名字,不断要云子说出她的心事来,他一定替云子分担,哪怕事情再困难,他也愿意负责。

  由于奈可不断对云子在自言自语,看起来又伤心又失常,以致一个不明情由的实习医生,有一次,反倒认为奈可是病人,而云子是来探病的!

  云子对于奈可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当晚,奈可向医院要了一张帆布床,就睡在云子的病床之旁。这本来是不许可的。

  但是医院得到了好几方面的通知,云子这个女病人,和极重大的案件有关,要尽一切方法,使她能恢复记忆。奈可的作伴,也是方法之一,所以医院方面只好答应。

  睡到半夜──这是奈可的叙述──奈可突然被一阵啜泣声所吵醒。

  奈可本来不愿意醒过来,因为他实在太疲倦。可是据他说,这一阵哭泣声极伤心,听了之后,令人心酸之极,觉得就算发出这种哭泣声的,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应该立即放弃仇恨,转而去帮助这个在绝望中哭泣的人。

  所以,奈可揉著眼,坐了起来,当他坐起身之后,他看到云子就坐在床沿,哭著。那种伤心欲绝,使人一听,心就向无底绝壑沉下去的啜泣声,就是云子所发!

  奈可怔怔地望著云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云子在以前,不是没有对奈可哭过,有好几次,云子曾伏在奈可的肩上流泪。

  奈可自然知道云子在大都市中挣扎,日子并不如意,心情的开朗是表面化的,所以每当云子哭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轻松地道:“怎么啦?阳光那么好,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应该快乐才是,为甚么要伤心?”

  云子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每当奈可这样说的时候,她便会立时昂起头来,将头发掠向后,同时也抹去眼泪,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来:“谁说我伤心了?我根本很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奈可便只有暗暗叹气。他当然知道云子的话,不是她的心底话,但是奈可自己既然没有力量可以使云子的生活真正幸福快乐,除了顺著云子的话打几个哈哈之外,他也不能做些甚么。

  自从云子的声带出了毛病,不能再歌唱之后,云子有更多次对著奈可流泪的经历,但是每一次,也都能及时地表现自己“并不伤心”。

  在奈可认识云子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云子这样哭过,云子哭得这样伤心,奈可张大了口,想安慰她几句,但是喉咙发乾,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只是怔怔地看著云子哭,过了好一会,他只觉得自己也想哭,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哭,总不是很体面的事,所以他竭力忍著,声音乾涩:“云子,别哭了好不好?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如意,哭并不能改善生活的环境,别哭了好不好?”

  云子仍然哭著。

  奈可又喃喃地说了很多安慰话,云子仍在哭。

  奈可一赌气:“好,哭吧,看哭对你有甚么用,有甚么好处!”

  奈可在这样说的时候,根本没有期望云子会回答自己甚么话。可是云子却突然开了口,她仍然在一面啜泣著,一面说话,她的声音,也是同样伤心欲绝,听来令人心碎。她道:“至少我哭过,你连哭也不能随心所欲,你也想哭,可是你不敢哭!”

  云子这几句话,说得极其清醒,令得奈可一时之间、忘记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不会讲出那样清醒的话来。在那一刹那间,他只是被云子的话怔住了,想到了他自己。

  无论在生活中多么不如意,无论受了多少屈辱,无论为了活下去,做过多少自己不愿做的事,无论在大都市的夜生活中打滚,多么令人觉得自己的卑贱,可是正如云子所说那样,他连哭都不敢哭!

  一想到这一点,奈可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哭起来。

  可是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还未曾哭出声,就陡地省起,云子一定已经清醒了,不然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刹那之间,他大喜过望,忍不住高声呼叫起来:“云子,你醒了!”

  云子说道:“我根本没睡著过!”

  奈可更加高兴,跳下地,站著,挥著手:“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从神智不清中醒过来了!”

  云子略为止住啜泣:“神智不清?我甚么时候神智不清?我……倒宁愿神智不清,可是我……我清清楚楚感到绝望,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我觉得困倦,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我……”

  云子还断续讲了不少话,但是奈可说,他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是向云子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云子留在房间里,他自己则打开病房的门,奔了出去,在走廊的转角处,找到了电话。

  健一是在半夜被奈可的电话吵醒的。他一听到了奈可的声音,便忍不住要破口大幈但是他因为才打了一个呵欠,没有来得及立刻幥綳口,就已听到奈可在叫道:“健一先生,云子清醒了!云子清醒了!”

  健一陡地将驾人的话缩了回去,疾声道:“甚么?请你再说一遍!”

  他居然在对奈可的对话中,用上了一个“请”字。

  奈可又叫道:“云子清醒了!”

  健一跃起,将电话听筒夹在颈际,一面已拉过褂子来穿上:“你在哪里打电话的?快回去看著她,别让她乱走,我立刻就来!”

  健一放下电话,一面披著上衣,一面已出了房门,在门口胡乱穿上了鞋子。

  “健一先生来得真快,他穿的鞋子,一只是黄色,一只是黑色的。”奈可叙述说:“那时,我在病房门口,等著他。”

  奈可放下电话,回到病房,云子仍然哭著,奈可道:“等一会,有一位健一先生要来,他是警方人员,不过人倒是……挺好的。他说你和一件重要的案子有关,嗯,好像是板垣先生的死──”

  奈可说到这里,偷偷向云子看了一眼,想看看云子的反应如何,因为他一直不相信板垣的死和云子有关,板垣是云子生活的保障,云子不能失去板垣!

  可是云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哭著。

  奈可继续道:“他来了之后,你只要照实说就是了,不会有事的,请相信我!”

  云子幽幽地道:“会有甚么事?”

  会有甚么事呢?奈可也说不上来。

  云子不等奈可回答,又幽幽地道:“甚么事,我都不在乎了!”她说著,抬头望向窗子。窗上装著铁枝,月色很好。月色映得云子的脸看来极苍白,泪痕在闪著光。

  云子喃喃地道:“我还在乎甚么事?还有甚么事可以令我更痛苦、伤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著干甚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

  奈可听得云子这样说,有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要安慰云子几句,可是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云子向他望来,用的是一种相当同情的眼色,云子这时的声音,听来反倒十分平静:“奈可,你也该好好为你自己著想一下!”

  奈可刚才曾被云子勾起极度的悲哀来,因为惊异于云子的清醒,所以才急急地通知了健一。这时,云子的话,又令得奈可茫然,他除了叹息之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

  为自己打算,奈可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实在没有甚么好为自己打算的地方。幸运不会突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所能为自己打算的一切,在大人物眼中看来,简直可笑,那程度就像是人看到蚂蚁在为一粒饼层而出力一样可笑!

  奈可没有说甚么,只是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云子忽然道:“你说的那个叫健一的警务人员,甚么时侯会来?”

  奈可答道:“应该很快就到了!”

  云子道:“你到门口去等他,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奈可望了云子片刻,伸手在云子的头发上,轻抚了一下,这是奈可对云子的一种亲热的表示,奈可知道自己是小人物,但同时,他也觉得自己比云子坚强,所以常以长者的动作来表示他对云子的感情。

  云子像经常一样,略侧著头,奈可又叹了一声,云子侧头的那种神情很美丽,她应该可以成为一个知名度较高的歌星,奈可想。或许,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全日本都知道有大良云子这个人,她如果再登上歌坛,可能会成为红歌星!那么,他──奈可──就可以成为一个红歌星的经理人了!

  当奈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情相当振奋,顺从地走出了病房,当云子要他关上病房的门之际,他也将病房的门关上,就站在病房的门口。

  当奈可站在病房门口的时候,病房的门关著。云子在病房中做些甚么,奈可无法知道。

  据奈可的叙述是,云子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中,十分平静,因为他没有听到病房之中有甚么声音传出来。

  而那时候,正是午夜,即使在一个疯人院中,午夜也是极其寂静的,所以如果云子在那时候,有甚么声音发出来的话,奈可一定可以听得到。

  奈可在病房门口并没有站了多久,健一就来了!

  健一来得极匆忙,两只脚上所穿的鞋子,都不同颜色,他在走廊中急步奔过来时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当他看到奈可在门口之际,他立即问:“云子呢?”

  奈可向病房指了一指,健一立时握住了门柄,在他推门进去之前,他回头,问奈可:“你说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奈可点著头:“是的,全清醒了!”

  接著,奈可犹豫了一下:“太清醒了,她甚至劝我为自己打算,以前,她从来也未曾对我说过这样清醒的话。”

  奈可最后那一两句话,声音很低,他不敢肯定健一是不是听见,健一推开门,奈可想跟进去,可是健一却立时用身体阻住了奈可的去路,冷冷地道:“对不起,我和云子小姐要秘密谈话,你在外面等著!”

  “我可以坚持我也要进去的,”奈可在长途电话中的声音,仍不免悻然:“但是,我也有自尊心,我忍受不了人家对我的轻视,不让我进去,我就不进去好了,所以我立时退开,门在我的面前关上,健一君进了病房。不过,我实在应该进去,因为我如果跟进去了,至少可以知道在病房之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而不是只听到病房中传出来的声音。”

  由于奈可被拒在门外,所以,健一进了病房之后,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奈可不知道。奈可只能听到自病房中传出来的声音。根据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可以判断发生一些甚么事,但却无法肯定。尤其是,奈可听到的声音,包括一些对话,简直不可解释。

  病房的门才一关上,健一的话语就传了出来,健一的语声是充满了惊诧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健一的话说了一半,就陡地停了下来,接著,便是“砰”地一声响。

  据奈可说,“砰”地一声响,他知道那是病房中唯一的一张椅子翻倒的声音,可能是健一走得太急,绊倒了椅子。

  接著,又是健一的语声:“你们……你们是怎么一回事?你们──”

  据奈可说,他当时奇怪之极,因为健一传出来的话中,从开始起,到这时为止,总共才不过讲了两句话,而在这两句话之中,他一共用了四次“你们”。

  “你们”本来是很普通的词,每一个人在对著超过一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可能重复地使用很多次。但是奈可却清楚地知道,病房中,健一所面对的,只是大良云子一个人,不可能再有别人。

  对著一个人讲话,就应该使用“你”,而不是“你们”。可是健一却说“你们”!

  如果不是刚才健一的语气态度,对奈可的自尊心造成了太大的打击的话,奈可一定会推开门去,看个究竟。不过这时,奈可却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发出了一下低微的闷哼声。

  接著,奈可就听到了云子的声音。

  云子的声音很平静,也很低,如果不是奈可平时听惯了云子的话,他可能听不清那句话。但由于他和云子太熟的缘故,所以他可以分得清云子在说甚么,云子道:“你来了?你别急,我可以使你知道你要知道的一切。”

  健一的声音仍然很急:“那个职业杀手,是谁和他接触的,你们──”

  健一在这里,又用了一个“你们”,不过这一句话也被打断了话头,接著,便是一连串的低语声。

  奈可可以肯定,那持续了足有十分钟之久的低语声,是云子所发。不过由于语音实在太低,以致即使奈可和云子如此熟稔,也不知道云子究竟讲了些甚么。

  这时,奈可的好奇心愈来愈强烈,他已经要不顾一切推开门冲进去了,可是也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健一发出了一下如同被人痛击之后呻吟一样的声音。

  奈可陡地一怔,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而在他还未曾定过神来之际,门打开,健一己走了出来。

  健一出来,关上了门,在他关上门之后,云子的一下叫声,还自内传了出来,那是云子提高了声音叫出来的,奈可完全听得清楚。

  云子在叫:“你如果不信,可以去看一看!”

  奈可向健一望去,一时之间,吓得讲不出话来。

  “我对健一君,实在没有甚么好感,”奈可说:“我对一切警务人员,都没有甚么好感。所以,在我的一生之中,曾经起过不知多少古怪的念头,然而决未曾起过一个念头,想去同情一个警务人员。可是这时,我真的同情健一君,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可怕了!”

  健一当时的神情,一定是真的可怕,在奈可的声音中,犹有余悸。他续道:“健一君的脸色,比医院的白墙更白,他双眼发直,身子在簌簌发著抖,当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的时候,即使隔著衣服,我也可以感到他手心中透出来的那股凉意。他平时呼来喝去,何等威风八面,可是这时,真比一头待宰的羔羊还要可怜!”

  奈可形容得很好,这就是健一当时的情形。

  奈可被健一的神情吓呆了,但他呆了并没有多久,立时叫了起来:“健一君,你──”

  健一失魂落魄:“她……她对我讲了……讲了……”他又望向奈可,忽然问道:“她也对你讲过?她……她……对你讲过?”

  奈可全然莫名其妙:“讲过甚么?”

  健一将奈可的手臂抓得更紧,以致奈可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可是健一仍然不放手,不住地道:“她对我说了,还叫我去看看,她叫我去看看!”

  由于健一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是直视著奈可的,所以奈可只好问道:“她……她叫你去看甚么?”

  健一道:“他叫我去看看自己!”

  奈可不明白健一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事实上,不会有人明白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可以明由健一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看看自己”,意思其实极简单,就是去看看自己,没有别的解释。

  因为,我曾看到过自己,所以我明白。

  奈可当时不知再说甚么好,健一则突然之间,显得十分激动,不但握著奈可的手臂,而且摇著,说道:“我一定要去看看自己!”

  奈可实在给健一握得太痛,只好道:“好,那你就去吧,快去看看你自己!”

  健一松开了奈可的手臂,急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转过身来:“奈可,你去不去?去看看自己!人不是有很多的机会看到自己!”

  奈可闷哼了一声,口中虽然没有说甚么,但是心中却在暗驾:疯人院应该多收留一个病人才对!当然,奈可在这样想的时侯,脸上的神情,对健一也不会太亲切友善。健一倒没有生气,只是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神情像是相当可惜。

  接著,健一就走了。

  健一还没有走出走廊的尽头,奈可便转身推开了门,想去问问云子,她究竟对健一说了些甚么。当奈可推开门之际,看到云子坐在床沿,神情十分古怪。

  奈可说道:“健一问了你甚么?”

  云子不答。

  奈可又问道:“他对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是甚么意思,你叫他去看甚么?”

  云子仍然不答,但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道:“那不是我,是她!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不是我!”

  云子不断说著,直到奈可抓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摇憾著她的身子,她还是笑著,重复著那两句话。

  情形和以前完全一样,不过加上云子不断的笑声,根据神经病专家的意见,一个不断痴笑的疯子,比单是喃喃自语的疯子,更加没有希望。

  健一在离开了奈可之后,做了些甚么,奈可并不知道,但是健一的行踪,有人知道。

  有关健一离开了奈可之后的情形,当然不是奈可在长途电话中告诉我,是日后我一点点调查出来的结果。我知道这些经过的时间上虽然有差距,但这些事,在事实上接连发生,所以我加在一起叙述。然后,再接上奈可再遇上健一的情形,以使整件事,有连贯,不致中断,便于理解。

  健一出现在那幢大厦的入口处,注意到他的,是一个探员。自从铁轮出现,死于乱枪之下之后,仍然有探员驻守在那大厦中。

  那探员看到健一,迎了上去,招呼了健一一声,健一的脚步很匆乱──照那探员的说法──匆乱的意思就是,不但走得急,而且不是依直线行进的,那情形,就像是喝了酒,不胜酒力一样。

  探员想去扶他,但却被他推开了,健一直走向升降机,走进去。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健一君的鞋子,一只黄色,一只黑色,而他又走得那样匆乱。是不是健一君有甚么意外呢?我自己想,”探员追忆当时的情形:“我想追上去看看,但是想到健一君是那样有经验的警官,不必多担心,所以,我就没有上去。”

  探员虽然没有跟上去,但是对于健一的行动,多少有点怀疑,所以他一直在注意,看健一是不是会有意外。半小时之后,健一还没有下来,探员觉得事情有点不正常,他刚想进升降机时,升降机向上升去,到了十一楼,停止了片刻,又开始下落。

  等到升降机到了大堂之后,门打开,健一走了出来。

  探员追忆道:“健一君紧锁双眉,在自言自语,像是心事重重,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甚么。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迳自向外走去,步履比进来时稳定很多,可是也沉重得多,我看著他走出了大门,就没有再注意他。”

  这是健一在离开了奈可之后,迳自来到板垣、云子幽会场所的情形,从时间上来说,健一是在离开了奈可之后,立即来到这幢大厦的。

  健一在离开了大厦之后,又到甚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但是估计,他可能回家,在家里耽了一会,因为事后,在健一的住所中,有过匆忙收拾行李的迹象。这一段时间,约莫是一小时,因为在一小时之后,健一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中。

  当时天色还未亮,办公室中,只有一个值日警官在,值日警官是健一的朋友,一看到健一,就道:“早!为甚么那么早?可是案子有甚么新的进展?”

  健一没有回答,迳自向前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很匆忙,甚至没有关门,所以值日警官转过头去,可以从打开的门,看到健一在办公室中做些甚么。

  健一一进办公室,就坐了下来,写著信。

  据那个值日警官说,健一一共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一挥而就,写了之后,就放在桌上。第二封信,写了三次才成功。写好之后,摺起来,放进衣袋之中,然后,拿起第一封信,走出办公室,交给了值日警官:“处长一来,就请交给他!”

  值日警官说:“他不等我说话,就走了出去,等他走出去之后,我才看到信上写著‘辞职书’,我吃了一惊,想叫健一回来,但是健一君已走远了。”

  健一离开了办公室之后,又到医院去见奈可。

  他在办公室写的第二封信,就是写给我的。也就是奈可在第一次长途电话中读给我听的那一封。

  健一和奈可再度见面,也没有甚么特别之处。据奈可说,健一表现得十分快乐、轻松。奈可特别强调“轻松”,因为健一平时由于工作上需要他不断思索,所以他的眉心,经常打结,但这时,完全没有这样的情形。

  健一吩咐奈可,一定要尽快找到我,将这封信读给我听,他留下了一点钱给奈可作打电话之用。然后,他轻松地拍著奈可的肩,又打开病房的门来,将头向内,看了一看。奈可也趁机跟著看了一看,云子只是在傻笑,重复著那两句话。

  奈可最后道:“我看了健一君留给你的信,觉得没有甚么大不了,所以根本不想打电话给你,想把健一给我的钱……留著做别的用途。可是第二天,就有两个探员来问我关于他的事。原来他不单辞职,而且人也离开了东京,在车站,有一个他的同事遇见他,健一只说了一句他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没有别的交代。”

  发生在健一身上的事,由奈可在长途电话之中,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

  我在放下了电话之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呆了多久。我只是坐著发怔,思绪一片混乱。过了好久,我才将经过的情形,约莫理出了一个头绪来,而值得注意的事,有以下几点:

  云子曾忽然清醒,讲了不少平时她不讲的话,这些话,听来很伤感(她对奈可讲的)。至于她对健一讲了些甚么,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曾叫健一去“看看自己”。

  健一真的听了云子的话,我也相信健一“看到了自己”,健一看到了自己的结果是,留下了一封辞职信。

  健一留下了一封给我的信,劝我别再理会这件怪事,就此不辞而别,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健一“应该去的地方”是甚么地方,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事情的经过,就是那么简单,但也是那么不可思议。

  其中还有一点是相当难明白的,那就是健一在进了病房之后,曾不断说“你们”。

  而事实上,当时在病房内,健一面对著的,应该只有云子一个人。

  当我整理出这些来之后,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回日本去找一找健一呢?找到了健一,当然可以在他口中明白很多事情,可是我只知道健一离开了东京,他到甚么地方去了,全然不知。要在日本找一个日本人,不会比在印度找一个印度人容易多少,而我要找的印度人,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和他交谈过,我更可以肯定,这个印度人一定会主动来和我接触,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实在没有理由离开印度到日本去!所以,在和奈可通了几乎将近一小时的长途电话之后,我决定不到日本去,至少暂时不去。

  我的睡意全消,在房中来回踱步,天色将明。我心中在想,在经过了专家那里的交谈之后,如果那位耶里王子,居然可以忍到天亮之前,不主动来找我,那么,他可算是一个忍耐力极强的人了。

  因为他在从事的勾当,是如此之神秘,这种神秘的勾当,通常是决不想给外人知道的,而我明显地已经知道了很多,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第十四部:耶里王子的故事

  我的心中,多少有点焦急,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是甚么人,要去找他,也十分容易。

  我一面踱著步,一面伸著懒腰,就在这时,我听到从走廊中,转来了一下颇为奇异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像是吹哨子发出来的,但是有点古怪,高吭之中,带著点嘶哑。我一听到那声音,就立时认出,那是那种树叶编成的笛子所发出来的声响。

  我也立即知道,耶里王子来了!我奔到门前,打开了门,自己站在门后:“请进来,我等你很久了!”

  门外静了片刻,才听到了一下闷哼声,接著,一个身形高大的印度人走了进来,就是耶里王子。他穿著一套传统的白色印度服装,手中拿著一只树叶编成的笛子,一进房间,我就关上门,他也转过身,向我望来。

  我们两人,对望了片刻。我本来考虑到他可能会对我不利,所以极其警惕,但是我随即发现,我这种警惕是多余的。在他黝黑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敌意,反而只看到一种彷徨无依的神态。当一个人的脸上有这种神态的时候,那表示他连怎样对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当然不会再去转念加害他人。他先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先坐下来:“我们的小朋友可好?”

  他有点愕然,双手合十,向我行了一个礼,才反问道:“我们的小朋友?”

  我道:“奇渥达卡!”

  耶里苦笑了起来,当他发出苦涩的笑容之际,他的面肉在不由自主抽动著,那显得他心事重重,一时之间,倒使我以为那头白色小眼镜猴,又因为绝食而死亡了。但是他却立时道:“很好,我们的……小朋友很好!”

  耶里在讲了那句话之后,后退了几步,坐了下来,我注意到他的态度,和日间在专家那里时大不相同。果然,他一坐下来之后,就喃喃地道:“真想不到,你到印度来,是专为了找我?”

  我点了点头,不出声。我不出声,是为了易于观察他的反应。

  耶里又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很佩服你的毅力,我叫耶里,全名很长,我也不必向你详细介绍了!”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在他粗大的手指上,有一枚巨大的绿玉戒指。

  我为了表示对他的友好,和他握了手。

  由于我心中有太多的谜团要靠他来揭开,所以他肯表示友好,我自然不会拒绝。我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耶里王子?”

  耶里更正道:“是,不过我的王朝,已经不再存在,只是一个虚名。”

  我点头,表示对印度各邦各部落的,“王朝”兴衰,相当明白,我只是问道:“你的领地──”

  耶里道:“原来的领地在印度南部,现在我还有财产在领地上,那是一座早已倾圮了的宫殿──”

  他讲到这里,苦笑了起来,样子看来不像在可惜宫殿的倾圮,而是别有怀抱。我作了一个手势,说道:“我真的不明白,虽然你的王朝已不再存在,但是在印度,你显然还有相当高的地位──”

  耶里接下去说:“也有相当多的财产!”

  我说道:“是啊,那你为甚么还要到日本去,做那么多的怪事?”

  耶里的口唇掀动著,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以为世上,或是整个宇宙之中,甚么最吸引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问题,实在不容易回答。

  甚么最吸引人?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因人而异,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不同答案,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突然一动,有一个共同的答案,应该是每一个人都希望那样的。

  我立时道:“三个可以实现的任何愿望!”

  耶里点头道:“三个愿望!”

  我更糊涂了,三个愿望和白色小眼镜猴有关,和灵异猴神有关,何以又和日本有关?

  我要问的问题太多,以致一时之间,反倒一句也问不出来。耶里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他当然可以看得出我一脸询问的神色。

  他的双手手指互相交叉握著:“说起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是你想听的话!”

  我忙道:“想听,想听!不论故事多长,我一定听。”

  耶里直了直身子,我又道:“还有一点,我心中的疑问太多,希望在你的叙述中,我可以发问,请你答应我。”

  耶里想了一想:“可以。”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但立即又说道:“我对你,也有一个要求。”

  我望著他,他道:“在你听完了我的叙述之后,你要尽你一切力量帮助我!”

  我不禁怔了一怔,因为我不知道耶里要我帮他做甚么,但是看他的神情,显然是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会讲他的故事。

  如果我得不到他的故事,心中的所有疑团,就不能解得开。看来,没有选择!我只好叹了一声:“你真会拣提条件的时机!”

  耶里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也作了一个同样的手势:“好,我答应你。”

  耶里倒很相信我口头上的答应。

  以下,就是耶里王子的故事。

  印度有很多土王,每一个土王都有过他们真正的王朝。

  耶里王子的祖先也有过王朝,王朝建立在印度南部,领土并不大,但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

  耶里王子的祖先,在领地上,建立了一座极其宏大巍峨的王宫,也和其他的土王一样,储藏珠宝,广蓄美女,过著穷奢极侈的生活。

  那时候,土王和土王之间,为了扩展势力,争夺利益,经常发生战争,胜利的一方,并吞失败的一方。在许多次战争之中,耶里王子的祖先,几乎无往不利,所以耶里王朝的领土在不断扩大,势力也在不断膨胀,直到有一年,占领了一大片原始森林。

  印度南部有很多原始森林,别说在几百年前,就算直到现在,这种原始森林还存在,几乎是人类的禁地,只有在森林中生长的动物,才能出没。

  那一年,耶里王朝的统治者,只有一个儿子,那位王子,据说自小就聪明过人,勇敢机智,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位王子长大了之后,如果接掌王朝,那么耶里王朝的势力,一定会更加扩展,说不定整个南印度,都可以归耶里王朝的统治。

  可是,这位王子在他十几岁那年带著几个扈从,到原始森林去探险,去了一个多月,正当他父亲已经组织好了庞大的搜索队伍,怀疑他已在原始森林中遭了不幸之际,他才回来。

  王子去探险的时侯,带了六个扈从,全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但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原始森林中究竟遇到了甚么,只知道他回到王宫之后,将自己关在一间房间中,足足三天,然后,就离开了王宫,不知所终。

  说这位王子,“不知所终”,其实可以有点补充。在这位王子离开王宫之后,他的父亲,耶里王朝的统治者,曾派许多人去找寻他的踪迹,也曾出巨额的奖金,希望知道他的下落,若干年来,也得了不少信息,所得到的消息是,这位王子一直在旅行,漫无目的地旅行,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一直在旅行,而且,这位王子似乎不肯放弃和每一个人交谈的机会,只要遇到人,他一定和人交谈,发问,问的问题,是同样的,不变的一个问题。

  当耶里将事情“从头说起”,说到这里之际,我陡地怔了一怔,失声道:“这位王子问所有人的问题,我知道是甚么!”

  耶里有点不以为然:“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固执地道:“我知道!”

  耶里摊了摊手,不准备和我争辩。

  我又道:“他的问题是:‘你快乐吗?’而他所得的答案,全是否定的!”

  耶里本来是坐著的,一听得我这样讲,陡地站起来。

  然后他重重坐下来,睁大眼,蹬著我,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道:“在东京,有一个印度人聚会的地方,我因为你,才到那地方去,有一个弹多弦琴的老人向我讲了一个故事,内容是一个王子,如何向灵异猴神要求三个愿望的事,我从那里知道!”

  耶里又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这位曾经见过灵异猴神的王子,是我的祖先。”

  我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所以耶里说了出来,我倒并不觉得奇怪。

  我和耶里,对于那个王子的遭遇,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弹多弦琴的老人最后并没有讲明王子怎样了,但王子在经过了三十年的旅行,向千万人发出了同样的问题之后,他会怎样,是人人皆知的事,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愿意讲出来,甚至连想也不愿意去想。

  那时,我和耶里的心情就一样,想也不愿想。

  所以,我们都没有再提及那王子,而耶里则继续著他的叙述。

  当耶里王子还是童年的时候,土王的权力消失,印度中央政府接管了权力,但是还有限度地保留了土王原来的财产。

  由于时代的变迁,只有一小部分土王,还愿意居住在原来的地方,大多数土王,都带著财产、家人,向大城市迁移,去享受更豪华、更现代化的生活。耶里王子的父亲,就是迁居到大城市的土王之一。虽然土王的权力已消失,但积累下来的财产,也足以使他们过豪奢的生活。

  当土王迁离原来的居所之后,原来巍峨的王宫,便渐潮荒废了下来。对耶里王子来说,如果不是那个日本人的话,他对于属于他名下的那座王宫,根本一点印象也没有。耶里王子在新德里大学学医,仪表出众,前途无限,生活舒适,女友众多,在大学的附近,他有一幢房子,完全属于他,是大学同学最喜欢聚会的地方。有一次聚会之中,一个同学,带来了一个日本人。

  那日本人一见耶里,就开门见山地道:“我叫板垣光义,从东京来,很希望你能帮助我!”

  耶里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生性好客,所以他一面大力拍著那个自称板垣光义的日本人的肩,道:“只管说,有甚么事?”

  光义道:“我研究过印度南部土王的历史,知道你是其中一个土王的后裔!”

  耶里有点得意:“是,到如今为止,我还有著王子的头衔。”

  光义又道:“在印度南部,你还有一座宫殿?”

  提到了那座“宫殿”,耶里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在印度中央政府剥夺土王权利的时候,曾经允许土王保留“住所”,而许多土王立时发现,“保留住所”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负担。因为土王的宫殿,又大又宏伟,要保留,每个月都得付出一笔为数极其巨大的保养费。所以不久,不少土王便将他们的宫殿无条件献出来,作为国家管理的财产。不过,耶里王子的父亲却十分固执,他虽然一样无法支付庞大的保养费,而且也不再居住在那座宫殿之中,但是他却任由宫殿荒废,根本置之不理。耶里王子在两年前,偶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座宫殿,曾经租了一架直升机视察过。

  自从那次起,他就宁愿一世不离开他在新德里的豪华住所,再也不想到那座宫殿去了。

  他那次去到宫殿之际,所谓“宫殿”,离一大堆颓垣败瓦,已相去不远。宫殿被附近的乡民,将可以拆走的东西,全都拆走,而印度南部潮湿温暖的天气,又特别适宜植物的生长。耶里王子为了要进入原来的大堂,得雇请十个当地人,用利刀砍断了盘彽賐门上的藤,才能勉强探头进去看一看。

  而他探头进去一看的结果,是被一大群双翅横展,足有四十公分长的蝙蝠,吓得逃了出来。

  所以,这时,当一个日本人,忽然向他提及他还拥有一座宫殿之际,耶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我有一座宫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耶里王子在当时这样说,不过是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因为在他来说,宫殿和废墟无异,任何人一看到之后,就决不会再感兴趣。

  可是,那个日本人板垣光义一听,双眼立时射出异样的光芒来(耶里到这时,才详细形容板垣光义的身形和容貌)。

  板垣光义其貌不扬,身高大约在一百六十公分左右,有著尖削的下额,和特大的门牙,眼珠在说话时不住转动,看他的样子,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学音,自称专门研究印度古代 史。

  耶里王子也绝未想到,他和这个叫板垣光义的日本人的会面,会使他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时,光义双眼发光,连连搓著手,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他在连叫了两声“太好了”之后,又十分正经地道:“不过,就算你送给我,我也不敢接受,我的要求只是准许我进入你的宫殿!”

  耶里更纵声大笑了起来:“你只管去好了!你已经得到我的批准了!”

  光义的神情更加兴奋:“谢谢你!谢谢你!请你,是不是可以立即将宫殿的所有钥匙,都交给我?”

  耶里王子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一样,轰笑了起来,他足足笑了几分钟之久,笑得光义脸红耳赤,以为耶里自始至终,只不过是在拿他开玩笑。

  可是耶里的轰笑,却有原因,他在笑声稍戢之后:“钥匙?你不需要钥匙,你需要的是斧头、刀,或者是炸药!”

  光义不断眨著眼,耶里才解释道:“我两年前去的时候已经是这样子了,现在,你还得堤防吸血的蝙蝠、眼镜蛇和大蟒,祝你好连!”

  光义当时呆了半晌,发出了“啊”地一声:“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耶里以为对方一定会放弃,可是光义却立时又道:“不过,我知道有全套钥匙,请问能不能借给我呢?”

  耶里王子到这时,笑容已全部敛去,而改以十分严厉的目光,盯著光义!这个身形比他矮小得多的日本人,几乎忍不住要一拳向他的脸上打去!

  我听到这里,十分不明白,问耶里:“为甚么你要打他?他的要求很正当,还是根本没有钥匙,你拿不出来,所以才生气?”

  耶里苦笑了一下:“当然有钥匙!我为甚么生气,讲出来你就明白了。整座宫殿,一共有七百三十多柄钥匙!”

  我“嗯”地一声:“的确,那一定是一座伟大的宫殿!”

  耶里王子接著又道:“每一柄钥匙,都是黄金铸造的!在钥匙的柄上,还镶满了各种宝石,这副钥匙,可以说是整个家族的传家之宝,由于我已是族中最主要的人物,这套钥匙由我保管,价值无可估计,那日本人却将我当成傻瓜,藉著要到宫殿去为名,想骗这套钥匙!”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笑了起来:“我不相信,因为这样的行骗手法,未免太拙劣了。”

  耶里望了我片刻,才叹了一口气:“你比我想得聪明,我当时只以为他是想来行骗的,几乎要出拳打他。”

  耶里究竟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他当时只是想打光义,而没有真的出手,但是他对光义的态度,已极不客气,他挥著手,冷冷地道:“请你走吧!这套钥匙,我给你,你也拿不动!”

  光义忙道:“对不起,我想我没有说明白,我当然知道这套钥匙的价值,我只是希望你能让我将钥匙的样子描下来,我去配制。在我描样子的时候,你可以派无论多少人监视我!”

  听得光义这样说,耶里不禁呆了一呆。

  他在呆了一呆之后,才叫道:“天!看来你真的要到宫殿去!”

  光义反倒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来:“谁说我不是要到宫殿去?”

  耶里这时,好奇心大起,他拉著光义,在一个比较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向光义详细解释著那座宫殿的颓败情形,然后问道:“你要去一个老藤、蝙蝠、毒蛇盘踞的废墟,干甚么?”

  光义现出极其为难,也极其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本来,我要到你的宫殿去,目的是甚么,应该让你知道,可是……可是……可是……”

  光义一连说了七八句“可是”,还没有下文,耶里道:“还是不肯说!”

  光义的神情更尴尬:“事实上,是我也不能肯定,不过,如果我有了发现,我一定让你分享,我只要两个就够了,一个可以给你!”

  耶里呆了一呆:“两个甚么?一个甚么?”

  当时,耶里的屋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他的同学,由于耶里一直和光义在角落处讲话,有两个美丽的女同学十分不耐烦,大声叫了耶里几次。

  耶里本来也不想再和光义谈下去,一个头发半秃的日本中年人,无论如何比不上两个曲线玲珑、青春热情的少女有趣,所以耶里在顺口问了“两个甚么,一个甚么”之后,已准备向那两个女同学走去,不再理会光义。

  可是就在这时候,光义却用细小的声音道:“两个愿望,和一个愿望,一共是三个愿望!”

  耶里一听得光义这样说,陡地震动了一下,已跨出了的脚僵在半空,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盯著光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世界各地,各民族,都有“三个愿望”的传说,而且传说的内容,大同小异。耶里这时之所以吃惊,是受到了光义提及“三个愿望”时,那种认真而神秘的口气的影响。而当他转过身来之后,看到光义的神情,更令他吃惊,因为光义的神情如此认真,绝不像在开玩笑。

  这时,两个女同学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拉住了他的手臂,但是耶里却将她们推了开去,一伸手,抓住了光义的手臂,不由分说,拉著光义上了楼,进了他的书房。

  耶里关上了书房的门,才道:“你,你说甚么?三个愿望?”

  光义说道:“是的,三个愿望。”

  耶里伸手摸著自己的下颊:“三个愿望,那和我的宫殿有甚么关系?”

  光义又眨了眨眼,才道:“你答应将宫殿的钥匙让我复制,才能告诉你!”

  耶里立时道:“一言为定!”

  光义吞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口唇:“我专程来研究印度古代史,在一家古老的图书馆中,得到了一份资料,说在你的祖先之中,有一个王子,曾经见过灵异猴神。”

  耶里十分失望,他是这个家族的人,自然自小就听过这样的传说,这种传说,对耶里王子来说,早已失去吸引力!

  但是耶里还是问了一句:“是有这样的传说,你发现了甚么新材料?”

  光义迟疑了一下:“只是我的想像,我想,那位王子在见了灵异猴神之后,曾在宫殿中,有几天时间甚么人都不见。”

  耶里道:“是的,接著他就开始旅行。”

  光义道:“对于他见到灵异猴神的情形,一直没有明确的记载,我想,会不会他在宫殿的那几天,曾经将他和灵异猴神见面的经过详细记录下来?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可以根据他的记载,找到灵异猴神,和猴神见面。”

  光义讲到这里,脸上发出异样的光采来,喘著气:“如果见到了灵异猴神,就可有三个愿望。”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我的这种反应,耶里有一种无可如何的神情,他喃喃地道:“你和我一样,觉得好笑!”

  我没有理会他说甚么,只是一面笑著,一面道:“这位板垣光义先生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

  我在这样说了之后,心中才陡地一动。板垣光义,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本名字,板垣,是一个很普通的日本姓。但是大良云子的情夫,被职业杀手铁轮一枪射死的那个商人,也姓板垣。

  板垣光义和板垣一郎之间,是不是有甚么关系呢?

  我想著,顺口问了一句,道:“请问,这个板垣光义,和板垣一郎──我相信你认识板垣一郎──之间,有甚么关系?”

  耶里当然应该认识板垣一郎,在那个幽会地点的书房中,运来建筑材料,砌成了一堵墙的,就是一个印度人,那印度人当然就是耶里。

  耶里对于我的这个问题,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听我说下去,就会明白。”

  我没有再问,耶里也继续说下去。

  耶里哈哈大笑,指著光义:“你刚才说过,你得了三个愿望之后,分一个给我?”

  光义道:“是的,如果你不满意,给你两个也可以,我只要一个愿望就够了!”

  耶里仍然笑著。直到这时为止,他虽然感到好奇,虽然感到光义十分认真,但是对他而言,整件事还是十分无稽和可笑,所以他用开玩笑的态度处理这件事。

  他笑著问道:“请原谅我的好奇心,你的愿望是甚么?”

  光义却胀红了脸,蹑嚅了半晌,才道:“我的愿望,只能对灵异猴神说!”

  耶里当时,也觉得对方如此认真,如果自己再取笑下去,不是十分好,所以他道:“好,今天我没有空,明天,我可以安排你取得钥匙的模样!”

  光义大是高兴,连连鞠躬,耶里和他约定了明天相会的时间,就送他离开。

  第二天,光义准时来到,耶里和他一起到银行的保险库,取出了那套黄金铸成的钥匙。耶里十分留意光义看到了那套价值连城的钥匙之后的反应,可是光义对于黄金、宝石,似乎无动于衷,只是摊开了带来的纸,将每一柄钥匙的样子,小心描绘下来。

  正如耶里曾经说过,钥匙一共有七百多柄之多,而光义又描绘得十分小心,所以描绘钥匙,也足足花了三天时间。耶里只是在开始的半小时陪著他,以后,就由银行的守卫看著光义进行这项工作。

  三天之后,光义的工作完成,他再到耶里的住所,向耶里致谢。这一次会面,光义向耶里提出了一个建议:“耶里王子,你是不是有兴趣和我一起前去,找寻可能存在的记录?”

  耶里大摇其头:“我没有兴趣,但是希望你在找到了你想像中的记录之后,立即通知我!”

  光义连系道:“一定!一定!”

  耶里又充满好奇地道:“宫殿中有那么多房间,大多数已经破败不堪,我真不知道你的寻找工作如何开始!”

  光义的回答倒很老实:“我稍有一点概念,知道那位王子当时是在宫殿的哪一部分居住。炸为嫡储,他是住在宫殿的中央部分的!”

  耶里有点感慨:“如果我们的王朝还在,我也应该住在那一部分!”

  光义没有再说甚么,告辞离去。光义一去,就是半年,半年之中,毫无音讯。

  耶里王子望著我:“光义去了半年之久,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也根本已经将他忘记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他,心中想,这个日本人,是不是已经在废弃的宫殿中叫毒蛇咬死了?还是他已找到了所谓记录,却不告诉我?甚至也有可能,他自己去见了灵异猴神,得到了三个愿望,却不分一个给我?”

  我笑了起来:“你也想得太古怪了!”

  耶里摊著手:“事情本身实在古怪,难怪我会这样想。”

  我皱著眉:“以后,光义一直没有消息?”

  耶里苦笑道:“他要是一直没有消息,那倒好了。就在我忽然想起他之后不多久,忽然有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

  耶里道:“他说是一个叫做板垣光义的日本人,临上飞机回日本时,留下来,托他交给我的,我打发走了那职员,拆开信来看,看了一半,我就呆住了。”

  我坐直了身子,板垣光义的这封信,一定极其重要。我甚至可以立时感觉到,耶里之所以会以王子之尊,在日本过著流浪式的生活,也一定与这封信有关!

  是以我忙道:“这封信──”

  耶里望了我半晌,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封信。或者应该说,他在望了我半晌之后,取出了一只皮夹来。皮夹十分精致,打开皮夹,才取出了那封信来。

  信封已经十分残旧,如果这封信,他一直放在身边的话,那么虽然有精致的皮夹保护,也应该很残旧了。因为耶里遇到光义的时候,他还在读大学,照如今耶里的年纪来推算,那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

  耶里取出了信:“这就是光义留给我的那封信,请看。”

  我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将信纸自信封之中抽了出来。信是用英文写的。

  以下,就是板垣光义写给耶里的信。

第十五部:板垣光义极其怪异的死亡耶里王子先生:

  我是板垣光义,谢谢你的帮助,给了我那么大的方便,使我能在你的宫殿之中,进行了彻底的寻找。我的想像没有错。当年,曾见过灵异猴神的那位王子,的确在回来之后,留下了他的记录,而我也找到了他的记录,经过了详细的研究之后,确定了灵异猴神的存在,也肯定了灵异猴神的确有著极其怪异的力量,可以给住何见到他的人以三个愿望。

  本来,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应该立即通知你,因为我曾经答应过,分一个或是两个愿望给你,可是当我确知可以见到灵异猴神之后,人总是贪心的,我对我自己的许诺,起了悔意,而且我看你一直不信人可以有实现三个愿望的可能,所以我在经过考虑之后,单独去会见灵异猴神。

  结果,我见到了灵异猴神。

  在见到了灵异猴神之后,我的确可以得到三个愿望,但是结果却意想不到,不但你绝对无法想像,连我自己也无法想像,而且,就算我详详细细说给你听,你也一定不会相信。

  我曾经因为未遵守自己的诺言,而骗过你一次,不想再骗你第二次,所以我也不想对我的遭遇,再作任何解释,只是可以告诉你一点:如果你对灵异猴神真的有兴趣,你可以到日本来找我,我在日本的地址是……,我们见面之后,我会告诉你如何和灵异猴神会面的途径。我不会等你太久,如果你决定来,请快点来,因为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对我的一切生活、思想,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我已经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

  最后,我对自己的失信,致以极其诚恳的道歉。

                                      板垣光义 敬上

  我迅速地看完了这封信。

  这封信带给我的震惊,无可比拟。因为,几百年前的那个王子,见到了所谓“灵异猴神”,毕竟只是古老的传说,可信程度极低。

  可是,板垣光义的信,却清清楚楚说明,他曾见到了灵异猴神。

  板垣光义还肯定地说,灵异猴神有能力使人实现三个愿望。

  当然,更令我惊诧的是,板垣光义的信中,也有“看到了自己”这句话,这句话,普通人不能理解,除非这个人真的“看到过自己”!

  我看到过自己,在那间怪异的房间内。

  健一看到过他自己,也在那间怪异的房间内。

  突然之间,我想起了大良云子来。

  云子一直坚称“那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那是不是说,她也曾看到过她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寒意。

  我不知道建一看到他自己的情形怎样。至于我自己,那只是一瞥间的印象,虽然极其深刻,足以令人永志不忘,但也不构成甚么特异的事件。

  然而,云子的情形却不同。她如果看到了她自己,那另一个“她”,会活动,会做她不敢做的事,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有两个大良云子,而两个大良云子是从一个大良云子分裂出来的!

  早在铁轮的住所之中,看了第二卷录影带的时候,我就曾和健一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健一提出的是“精神分裂”:一个人的精神分裂为A、B两方面。当时我有一个十分怪异的概念是,云子的情形,是连身体也分裂为A、B两个的。

  如今,我已经更可以肯定,我的这种设想接近事实。

  然而,如果这是事实,那太骇人了!试想,每一个人,事实上都有著性格上的A、B面,一面显露,一面隐藏,但始终是一个人。如果因为人性上的A、B面,而使人的身体也一分为二,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一种可怖情形!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并不是在思想、精神上的分裂,而是身体上的分裂。那情形就像是复制一样,一个人外形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但是在感情、思想、性格上却全然不同,本来隐藏的一面性格,进入了复制体之内!

  我一面想,一面背脊之上,不由自主冒出了一股冷汗来。冷汗甚至还向下流著,像是一条有许多冰凉的脚的虫,在我背上蠕蠕爬行。

  这是一种甚么现象?甚么力量使这种根本不可能的现象出现?

  这完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张大口,想要大声疾呼,可是事实上,除了急速地喘气之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用力挥著手,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的思绪紊乱,样子也一定怪得可以,以至耶里望著我,现出十分惊诧的神情。过了好一会,我才渐渐镇定了下来,能发出声音来了。

  虽然我发出的声音,听来是如此乾涩,不像是我的声音,但是我总算能发出声音来了。我道:“你一定一收到光义的信,就立即到日本去见他了?”

  耶里听得我这样讲,陡地呆了一呆。我这个问题,全然是情理之中。如果是我,见到了这封信,就一定要去找光义!

  可是我一看耶里的反应,就知道我料错了。果然,耶里苦笑了一下:“为甚么你曾那样想?”

  我道:“光义见到了灵异猴神,这个猴神对人可以赐给三个愿望,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难道你一点不受诱惑?”

  耶里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像是这样就可以抹去他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疲倦和苦涩一样。

  “我没有去日本,也根本没有将这封信放在心上,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耶里解释著,又一再重复:“我根本不相信!”

  我摊了摊手,对一个根本不相信有这种事的人,光义的信,当然没有意义,耶里对光义的信这样反应,也很自然。

  可是,我却知道耶里终于到了日本,他在日本还住了相当长时间,因为他的日语巳学得不错。而他在日本,又干了那么多古里古怪的事情,甚么使他改变了主意?

  我心中在这样想著,还没有发问,耶里已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一定在奇怪何以我后来又去了日本,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耶里叹了一声:“人生很难逆料,在我收到信的时候,一来,我根本不相信有甚么猴神可以叫人实现三个愿望。二来,我也根本没有甚么特别的愿望,我的生活过得极好,别无所求。所以我根本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一直到将近两年之后──”

  耶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著我,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来。

  我可以料得到,耶里在那时,一定是生活上遇到了甚么不如意的事。人到了不如意的时候,就会容易想到要神力的帮助。如意之际,以为自己的力量,可以顶得住天,耶里只怕也不能例外。

  “我爱上了一个女子。”耶里说得开门见山:“我不必形容她是多么美丽和多么值得人去爱,那……不必要。总之,我一定要得到她,我要娶她为妻。可是,她根本不爱我,不论我如何追求她,用尽了一切我可能使用的方法,她都无动于衷,我简直要发疯了。那时,对我来说,生命的唯一的意义,就是得到她。”

  耶里略停了一停。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他的叙述虽然简单,而且讲的又是多年前的事情。但是从他那种悲苦的神情、焦促的语气来判断,我还是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当时他爱那个女子,爱得多么深。

  “我在经过了将近半年的追求而一无所获之后,”耶里的声音由伤感变得平淡:“我忽然想到,如果有甚么神,可以赐给我愿望的话,那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她爱我,像我爱她一样!”

  我“哦”了一声:“你需要一个愿望!”

  耶里的面肉抽动了一下:“当时,我的精神状态极度痛苦,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事实上,我还没有想起光义给我的那封信,和他在信中所说的一切。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痛苦得全身都在扭曲,我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跪了下来,十指缠扭在一起,我用最真诚的声音,向我所不知道的神发出我心中的呼叫声,我嘶叫道:“给我一个愿望,给我一个愿望,我要她爱我,像我爱她一样!”

  是不是真有过神明听到了耶里心底的呼叫,没有人知道。

  而耶里在近乎绝望的情绪下,身子发著抖,声音发著颤,不住地在祈求他可以有一个立即能实现的愿望之际,陡然之间,想起了板垣光义,想起了灵异猴神有关可以赐人三个愿望的传说。

  耶里仍然跪著,但是身子巳不再发抖,也不再号叫,他开始想,想光义的那封信。

  他本来完全不相信有这样的事,但这时,他为了要得到那女子的爱,任何再不可信的方法,他都愿意试上一试。何况光义说得那么明白,灵异猴神可以给人三个愿望。

  耶里跳了起来,找到了光义的那封信,立刻办旅行手续。像他那样地位的人,办手续十分容易,而光义又留下了十分详细的地址。

  当他离开印度的时候,他曾向他所爱的女子道别,声言再回来,就能娶她为妻,但是那女子.却只是回报他一阵笑声。

  耶里充满了信心,以为一到日本,根据那地址,找到了板垣光义,根据光义的指示,回到印度,见灵异猴神,他就可以得到三个愿望了!

  然而,耶里到了日本,却并没有见到板垣光义。

  一个驻守乡村的日本警员,靠著自修,会讲一些简单的英语,耶里跟著这个警员,在一条两旁全是枯草的小道上走著。

  那时,正是深秋,枯草呈现一种神秘的紫红色。生长在热带的耶里,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草会有这样的颜色,而深秋的凉风,吹来也令得他有点寒意。那条小径,蜿蜒向前,像是没有尽头。

  耶里至少问了十次以上:“还有多远?”

  那警员在耶里每一次发问之后,总是停下来,以十分恭敬的态度回答道:“不远,就快到了!”

  耶里有点不耐烦,他拉了拉衣领,问道:“我是来见板垣光义先生的,请问,我是不是可以见到他?”

  耶里自从根据光义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市镇之后,就一直在向他遇到的人说著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学会的第一句日本话。

  几乎每一个人,听到了耶里的这句话之后,都以一种十分讶异的神态望著他,这种神态,令得耶里莫名奇妙,也莫测高深,不知道他要见板垣光义先生,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

  一直等到他遇上了当地一位小学教员,那小学教员才告诉他:“啊,你要见板垣光义先生?板垣先生就住在学校附近,可是他……他……”

  那小学教员的英语还过得去,可是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同样现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来,耶里这时,反倒已经见怪不怪了,他道:“请你将板垣先生的住址告诉我,我会找得到。”

  那小学教员却道:“我看你还是先和当地的派出所联络一下才好!”

  耶里十分奇讶:“为甚么?”

  小学教员有点犹豫:“还是先联络一下才好,真的,你是外地来的,不明白当地发生过的事!”

  耶里还想再问,小学教员已热心地告诉耶里,派出所就在小市镇唯一的街道的中心,很容易找,然后,连连鞠躬,满面含笑,倒退告辞。

  耶里呆了半晌,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所以只好先向派出所去。耶里走在街上,身后跟了不少好奇的儿童和少年,向耶里指指点点。耶里可能是在这个小市镇中第一次出现的印度人。

  耶里走进派出所,派出所中只有两个警员,一个完全不懂英语,年纪较轻的那个会一些英语,耶里又重复著那句话:“我从印度来,特地来看板垣光义先生,可是一位教员却提议我先到这里来,不知是为了甚么!”

  耶里在这样说的时侯,尽量想表示轻松,可是那年轻的警员一听,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立时和年长的那个,迅速交谈了几句,年长的那个警员,也变得严肃起来。

  耶里虽然听不懂他们交谈些甚么,可是他也可以肯定,一定曾经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板垣光义的身上!

  他在焦急地等著答案,两个警员又商量了好一会,才由年轻的那个道:“板垣光义已经死了,是在半年前死去的!”

  耶里陡地一呆,尽量回想著光义和他见面时的情形。光义的神态确然古怪,但是他的健康情形,决不像分别了一年多之后就会死去的人!但是警员又没有理由胡说,耶里在那一刊那间,只感到极度的失望。他是充满了希望来见光义的,可是光义却死了。

  耶里那时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也极其悲伤,所以那年轻的警员提议道:“你一定是板垣先生的老朋友了?要不要到他的坟地上去看看?”

  耶里这时,心情极度混乱,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楚那警员在提议甚么,只是道:“好!好!”

  那警员又道:“板垣先生死了之后,由于他唯一的亲人在东京,而且事情又有点……有点……怪,所以我们是立即把他葬了的,我是少数参加他葬礼工作的人之一。”

  耶里这次,倒听清楚了那警员的话:“怪?他死得有点怪?”

  警员的面肉不由自主抽挡了一下:“是的,死得很……怪……很怪。”

  耶里望著那警员,一时之间,弄不明白甚么样的情形才叫作“死得很怪很怪”。他还想继续再问,那年长的一个警员,却大声叱责了年轻的警员几下,年轻警员现出相当委屈的神情来,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我带你到板垣先生的坟地去!”

  耶里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跟著那年轻的警员离开了派出所,不一会,就离开了市镇,走在那条两旁全是枯成了赭红色秋草的小径上,而且走了将近四十分钟,还未曾到达墓地。

  耶里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光义“死得很怪”是甚么意思。

  不单是耶里当时不明白,当耶里向我详细地叙述著经过,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疑惑,不明白光义“死得很怪”是甚么意思。

  我和耶里曾经有过协议,我可以在半途打断他的话来提问题。

  由于我心头的疑惑实在太甚,所以我忍不住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讲下去,而且立即问道:“死得很怪很怪,是甚么意思?”

  耶里望了我一眼:“我无法用三言两语向你说明白,你一定要耐心听我讲下去。光义真的死得极其怪异。不论当时亲眼看到的人如何保守秘密,光义的那种怪异情形,一定已传了开去。由于事情实在太怪异,根本无法令人相信,所以小镇上的人也抱著怀疑的态度,但是又听说过曾有怪事发生,这就是为甚么我一来到小镇上,一问起板垣光义,人人都透著古怪神情的缘故。”

  耶里这样一解释,我反倒更糊涂了!

  光义的死亡,究竟有甚么真正的怪异之处呢?看来,除了听他详细叙述下去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足足一小时之后,耶里才看到了板垣光义的坟墓。

  墓很简单,只是一个土堆,略有几块平整的大石,压在土堆上。在墓前,有一根木柱,上面写著一行字。那时,耶里对日文全然不懂,也看不明由写在木柱上面的,究竟是甚么字。

  警员向墓地指一指,耶里向前走了几步,越过了木柱,望著长满了野草的土堆,心中伤感莫名,喃喃地道:“你怎么死了?你死了?我怎么才能找到灵异猴神?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

  耶里说了许多遍,转过身来,他到这时,才发现那警员盯著光义的坟,现出十分骇异的神情。虽然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而且四周围也极其荒凉,但是作为一个警员,实在没有理由害怕。

  当耶里注意到他的神态之际,那警员现出很不好意思的神情来:“对不起,板垣先生……死得实在太怪,所以我……有点害怕。”

  耶里忍不住了,大声道:“究竟他死得怎样怪法?”

  那警员叹了一声:“这……坟里……一共埋葬了两个人。”

  耶里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那警员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那警员说道:“两个……两个……”

  耶里大声道:“另外一个是甚么人?”

  那警员却道:“没有另外一个人。”

  耶里有点发怒,如果在印度的话,他可能已经忍不住要出手打人了!但不论他心中如何不耐烦,如何焦躁,总也可以知道,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中,殴打当地警员,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所以,他忍住了气,没有动手,也同时不准备再和那警员说下去,因为他发现那警员简直语无伦次。他只是闷哼了一声,可是那警员却还在继续著:“两个……两个都是板垣先生!”

  我听到这里,直跳了起来。

  我跳了起来之后,神情一定怪异到了极点,以致在我对面的耶里,陡地向后仰了一仰身子,下意识她用行动来保护他自己。怕我会有甚么怪异的行为。

  我张大了口,声音有点哑:“两个……两个……板垣光义?”

  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立即想到的,是“两个大良云子”。同时,我已想起了一个细节,那细节是奈可转述健一在精神病院时见到云子的情形时提及的,奈可提到,他隔著门,听到健一和云子的对话,健一在对话中,不断用了“你们”这个字眼。

  当时病房之中,如果只有云子一个人,健一是没有理由用“你们”这样字眼的,一定是除了云子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在。

  那另外一个人是甚么人?如果也是大良云子,那就是两个大良云子!

  还有,杀手铁轮在进入那个幽会场所之后,也曾大叫“你是谁”。他自然是看到了另一个人,才会这样喝问。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另一个大良云子呢?看来不是。因为铁轮在临死之前,还挣扎著面向书房,问了那句:“你是谁?”

  由此可知,他看到的那个人,一定令得他产生了极度的震惊,那么这个人是谯?是铁轮,另一个铁轮,铁轮看到了他自己!

  我也曾看到过我自己,有两个我!

  耶里当时不明白那警员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我一听得耶里转述,我立时可以明白那是甚么意思。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太怪诞了。

  耶里望著我,神态很悲哀,他道:“根据以后发生的许多事,你大抵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毫无目的地摆著手:“不,我不明白。我只是知道了一种现象:云子有两个,职业杀手铁轮可能也有两个。我就曾看到过我自己,有两个。健一……我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甚么事,但……可能也有两个。”

  耶里静静地望著我,对我的话,没有反应。

  我继续道:“看来,每一个人,都有两个!”

  耶里又道:“不是看来,而是赏际上,每一个人,都有两个。”

  我瞪大了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下去才好。耶里看来也不准备和我进一步讨论下去,只是示意我别再打扰他,他要继续说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

  耶里当时尖声叫了起来:“两个板垣先生?”

  那警员急促喘著气:“是的,我们一直不知道板垣先生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双生兄弟,他是被他的双生兄弟杀死,或者,他杀死了他的双生兄弟,因为他们两个,根本一模一样,所以谁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们两个人……”

  警员还在向下说著,耶里忙道:“等一等,等一等,究竟你在说甚么?”

  警员道:“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刚好我轮值巡逻。板垣先生的住所,离小学不远。我才转过小学的围墙,就听到了争执声从板垣先生的家中传出来。”

  警员望了耶里一眼,耶里也不由自主,退后一步,离得坟墓远一点,并且示意警员继续说下去。警员继续道:“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因为板垣先生独住,全镇都知道,镇上的人尊敬他,知道他从事研究工作,没有甚么人比他学问更好,也没有他那么多的书!”

  警员还想说下去,耶里已大喝一声:“别拣不相干的事来说!”

  警员苦笑了一下,他显然并不是想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只不过在他的下意识中,他不想将他目击的古怪事情讲出来而已。

  在被耶里大喝了一声之后,警员停了片刻,才又道:“我听到有争执声传来,立时就走了过去,来到了板垣先生的住所之前。一来到他住所之前。里面传出来的争吵声更清楚了,一听就可以知道是两个男人在争吵。但是奇怪的是……奇怪的是……”

  警员说到这里,又向耶里望了一眼,才道:“在我感觉上,两个在吵架的人,声音一样,只不过一个急躁、暴怒、有力,听来十分凶恶,另外一个,则软弱无力,听来充满悲哀。”

  警员来到了板垣住所门口,争吵声自板垣的住所中传出来。

  警员听得极其清楚,他的记忆力也不坏,事后可以将两个人争吵时所说的话,源源本本追述出来。虽然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话,没有甚么人可以佐证。但是这位警员决没有理由编造出这一番话来。

  所以,当后来,凶案发生之后,这个警员的报告,也被上级接纳,将之归入档案。

  警员听到的争吵声如下:

  粗暴的声音,不断吼叫著,在吼叫中,带有一种可怕的咆哮:“你太没有用了,为甚么就这样离开?要不是你这样不中用,又何必在这个小镇上没没无闻?”

  软弱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我必须这样,我只能这样,请你不要逼我!”

  粗暴的声音,继续吼叫著,先是一连串的粗话,然后是责难:“放屁!你完全可以提出你的愿望,你要甚么就有甚么,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你可以有一切,可以成为世界上最有名望、最有权力、最富有的人!你可以成为拥有一切的人!”

  软弱的声音:“那又怎么样?”

  粗暴的声音:“那又怎么样!你这白痴、饭桶,猪牛都比你知道应该怎么样,你不该放弃,不该溜回来!”

  软弱的声音:“就算我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有一样最主要的,我还是没有!”

  粗暴的声音,一连串的冷笑:“我知道,你所谓得不到的东西是快乐!既然人人都得不到快乐,为甚么你连可以得到的东西都放弃?”

  软弱的声音:“没有快乐,其余一切会有甚么用?请你别再说下去了!”

  粗暴的声音:“我要说!一定要说!”

  警员听到这里,又听到了一些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推跌了甚么人。警员觉得自己应该采取一些行动,所以他用力拍著门,大声叫:“板垣先生!板垣先生!”可是,拍门却没有反应,在里面争吵的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听到震天价响的拍门声。反倒是住宿在小学的一位教员,闻声披衣出来。这时,自里面传出来的,已经不是争吵声,而是听来相当剧烈的打架声了!

  警员在教师出来之后,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一起用力去撞门,当他们撞开了门,冲进去之际,他们两个人都呆住了!

  他们看到了两个板垣光义,正在扭打,其中的一个,已经扼住了另一个的咽喉,而被扼住咽喉的另一个,手在地板上摸索著,抓住了一柄锋利的刀。

  警员和教师一起惊叫起来,就在他们的惊叫声中,被扼住了颈的那个,已经抓起了刀,一刀刺进了在他身上的那个的左胁。

  那一刀剌得极深,直没到刀柄。被刺中的那个发出一下可怕的吼叫声,十指收紧,警员和教师又听到了被扼住颈的那个,颈中发出一下可怕的声响,显然是连气管都被扼断了!

  警员和教师才一进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事情如此突然,而且如此恐怖,警员和教师两人都吓呆了。等到他们定过神来,企图去分开那两个已死的人时,发现他们料缠得如此之甚,简直分不开。

  两个人全死了,其中一个,肯定是板垣光义,另一个是甚么人,却身份不明。

  为了弄清另一个人的身份,当地警方真是伤透了脑筋。两个人看来一模一样,甚至指纹的记录,也绝无差别。警方无法解释这件事,只好将另外一个人,当作是板垣光义的从未露过面的双生兄弟来处理。虽然人人都知道,板垣光义并没有双生兄弟,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解释吗?

  板垣光义并没有亲人,只有一个远房的堂侄,在东京经商,当地警方,辗转找到了这个光义的唯一亲人板垣一郎,但是一郎却推托说商务太忙,无法到乡下来主持丧礼,所以并没有来。

  我听到这里,“啊”地一声:“原来板垣一郎是光义的堂侄!”

  耶里道:“是的,不过关系很疏远。”

  我苦笑了一下:“不论关系多么疏远,两者之间,已经拉上了关系,一环和另一环可以扣起来了!”

  耶里也苦笑著:“我和这个在东京经商的板垣一郎,本来完全没有关系,但也因此而发生了联系!”

  我想了一想:“是的,由于你和板垣一郎有了联系,本来,我和你更是一点关系也扯不上的,也连带有了联系。”

  耶里喃喃地道:“是的,一环紧扣一环,本来是全然没有联系的人和物,被这些环节串在一起,发生了连锁关系。”

  我点头,同意耶里的说法。

  我问道:“因为一郎是光义的侄子,所以才去东京找他?”

  耶里道:“不是,当时我根本没有在意,也根本不准备去找他。我没有回印度,因为无法忍受失败。得不到那女子的爱,我宁愿流落在日本。”

  我皱了皱眉,那女子的爱,对耶里来说,一定极其重要,我在日本遇到他时,他在日本的生活,显然不是很好。

  耶里继续道:“我在日本住了好几年,有一天,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段寻人启事,奇怪的是,被找的人是我,而要找我的人,并没有署名。”

  我有点不明白,望著耶里。

  耶里吞了一口口水,讲出了当时的经过。

第十六部:古老箱子中的怪东西使人看到自己

  耶里看到那段启事的时候,是黄昏,在一家低级酒吧之中。酒吧才开始营业,人很少,耶里是这家酒吧的常客,一个吧女也没有来,老板娘在打看呵欠,耶里无聊地取过一份报纸,还是隔日的,但是他却看到了那段找他的寻人启事。

  启事如下:

  “一位印度先生请注意:多年前,一个日本人曾要求借用你的宫殿,去寻找一些东西,结果他找到了,回到了日本之后不久死去。我现在想会晤你,有很多不明白的事要向你请教,我曾托人到印度去找你,知道你在日本,所以才刊登这段启事,希望你见到之后,向报馆的第三十八号信箱,和我联络。”

  耶里仔细地将这段寻人启事看了好几遍,直到肯定刊登这段启事的人,要找的正是他这个流落在日本的印度人!当时,他的心头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有一些事快要发生。

  在隔了那么久之后,忽然有人登报找他,事情是不是和板垣光义有关呢?因为启事中提到的,曾向他借用宫殿的那个日本人,显然就是板垣光义!

  耶里立时离开了酒吧,到了那家报馆,留下了一张字条,写明了他目前的住所和联络方法。第二天,他就在住所接到了电话。

  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耶里先生,我收到了你的留字,我认为我们必须见一次面,有一些事,实在神秘得不可思议!”

  耶里问道:“你是谁?”

  电话中的男人道:“电话中不是很方便解释,我们见面之后我会介绍自己,我日间相当忙,下班时间之后,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到那里来见我!”

  电话中的男人声音有点急促,而且也显得很神秘。但是耶里却并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不论对方怀有甚么目的,他都不会有损失。

  耶里记下了那个地址,等候著下班时间的来到。

  耶里在叙述中,讲出了那个地址来,我一听,就不禁叹了一声。

  那地址,就是板垣一郎和他的情妇大良云子幽会的地点。

  通常来说,男人不会约其他人到幽会的地方去,除非他要见的人、要谈的事,十分秘密。

  由于这个地址,我自然不必等耶里说出来,也可以知道“电话中的那个男人”,就是板垣一郎!

  我并没有打断耶里的叙述,只不过发出“啊”的一下低叹声,同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耶里等到了下班时分,照著地址,来到了那幢大厦的大堂。耶里在日本生活的那段日子,经济上事实绝不发生问题,他在印度的代理人,每月都有巨额的汇款寄来给他。由于心理上的自暴自弃,所以过的是流浪汉的日子,衣衫不整,仪表污秽。

  他一走进那幢大厦,管理员就迎了上来,向他大声叱喝。

  请各位注意,这个管理员的名字叫武夫,也就是后来,意外地死在狩猎区的那个。

  耶里的身份本来极尊贵,但这些日子来,他对于叱喝也早已习惯,所以他对管理员的态度,并不以为意,只是说出了他要见的人、所住的单位。管理员向他不信任地望著:“等一等!”

  管理员通过大厦的内线电话,向耶里要见的人询问著,耶里只听得他不住地道:“是,井上先生,是,井上先生!”

  然后,管理员放下了电话,向耶里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上去。

  耶里进入了升降机,升降机停下,门打开,耶里已看到了一个中年日本男人,站在门口等他,样子很客气,但也透露著一种焦急的等待。那中年人见到耶里之后,好像有点意外,但随即道:“请进来,耶里先生,请进来!”

  耶里走进了那个单位,单位并不大,但是布置得相当精致,耶里四面看了一下,坐了下来,望著那中年男人:“井上先生,有甚么事?”

  他叫那男人为“井上先生”,是因为他曾听到管理员在内线电话中这样称呼之故。

  可是那中年男人却怔了一怔,随即道:“井上是我的假名,我的真名是板垣,板垣一郎!”

  耶里怔了一怔,“啊”地一声,立时站了起来。板垣这个姓,使他想起了光义。他立即道:“有一位板垣光义先生──”

  板垣一郎立时道:“那是我的堂叔,一种相当疏远的亲戚关系,但由于光义堂叔根本没有别的亲人,所以我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

  耶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要去找光义,结果却在光义的坟前,听警员叙述光义死时的怪情形,警员好像曾提到过,光义有一个在东京营商的堂侄,根本没有来参加丧礼。当时,耶里对这个“堂侄”并没有留下甚么特别印象,现在他才知道,这个板垣一郎,可就是光义唯一亲人。

  耶里“嗯”地一声:“是,我知道,你并没有参加你堂叔的丧礼!”

  板垣一郎的神情,多少有点忸怩,他解释道:“因为我事务忙,走不开,乡下传来的消息说,我有两个堂叔,殴斗致死。我从来只知道我只有一个堂叔,所以……我以为传错了,就没有去!”

  一郎的解释,当然极其勉强,但那和耶里全然无关,耶里也没有兴趣追问下去,只是道:“那么,你要找我,是为了甚么?”

  一郎神情有点犹豫:“你……真是光义堂叔遇到过的那位……耶里王子?”

  看到一郎这种犹豫的神情,耶里并没有说甚么,只是闷哼了一声,自颈际除下了一条颈炼来,向一郎抛过去:“你看看这个!”

  一郎一伸手,接住了颈炼,炼子是银质的,已经发黑,而且还肮脏得很。可是当一郎看到了那颈炼坠之际,他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一郎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平时自然有不少接触珠宝的机会。可是一个商人,一生所接触的珠宝,和一个印度土王的后裔相比较,简直是太微不足道。他这时看到的,是一块极大的蓝宝石,至少在八十克拉以上,围著这块蓝宝石,是一圈简直无懈可击的翡翠,每一粒皆在三克拉以上。

  一郎吞了一口口水,双手将颈炼捧著,还给了耶里。当他在捧还颈炼的时候,双手甚至禁不住发抖。他当然知道,虽然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商人,可是他那全部财产,只怕也换不到这样一个颈炼坠!

  耶里不经意地将颈炼又挂上,一郎道:“对不起,我刚才竟然怀疑你的身份,真是见识太浅薄了,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耶里只是挥了挥手,又问道:“你要见我是为了──”

  一郎搓著手,道:“事情是这样,我堂叔死了之后不久,由当地警方转来了一箱东西,说是我堂叔的遗物,有遗嘱写明,留给我的!”

  耶里一听到这里,心头不禁跳了起来!

  他来日本的目的,是为了找光义,问他关于灵异猴神的事情。可是光义却已经死了,耶里以为一切资料已经无法再找得到了。但如今,一郎却说光义有一箱东西留下来给他!

  那箱东西,是甚么东西?是不是和如何可以找到灵异猴神有关?

  耶里霍地站起来,又陡然坐了下去,神情十分紧张,失声道:“那箱东西──”

  他在说了四个字之后,喉际因过度的紧张而感到一阵乾涩,竟然无法再讲下去。

  一郎道:“那箱东西送来的时侯,只说是我堂叔的遗物,那是一口十分破旧的箱子,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随便搁在储物室中。”

  耶里紧张得双手紧握:“那口箱子──”

  一郎道:“一直到前几天,我在储物室中找点东西,才又看到了那口箱子,一时好奇,心想,堂叔不知道留下了一些甚么给我?箱子锁著,钥匙也不知道被我抛到甚么地方去了,我顺手将锁撬了开来,箱子中,一大部分,是另外一只木箱──”

  耶里道:“箱子中另外有一只木箱?”

  一郎道:“是的,其余的空间,是许多本书,和一些笔记,我堂叔记下来的!”

  耶里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他实在太兴奋了!他到日本来,就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以为绝望了。尤其是近月来,他得到消息,他爱的那位女郎,已快嫁人,要是他能及时见到灵异猴神,得到三个愿望,那么,他就可以得到那女郎的爱!

  这时,耶里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急促地道:“那正是我到日本来要找的东西,一定是……请你开一个价钱,我不惜任何代价要得到它们,我是一个十分富有的人,我的祖先曾经有过一个王朝!”

  一郎听得耶里这样说,急急地眨著眼:“耶里先生,你镇静一下,听我说下去!”

  耶里还想说甚么,但一郎一再做著手势,不让他开口,耶里只好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一郎道:“我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生意人,对于不切实际的事情,我都没有兴趣。本来,我连翻阅那些笔记的兴趣都不大,但是我在打开了另一只箱子之后,却看到了一样怪东西。”

  耶里对于光义的笔记,是有概念的,因为光义留给他的那封信中,曾提及他在宫殿中有所发现,而且他也曾见到了灵异猴神,那当然有可能留下了记录。

  可是,甚么是“怪东西”呢?耶里却莫名其妙,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反问道:“怪东西?甚么怪东西?”

  一郎道:“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是甚么,而且我也无法形容它的形状,总之,那东西极怪,现在我将它搬到这里来了,你可以看一看。”

  一郎一面说道,一面指著一扇门。

  那扇门,是通向一间书房的。

  耶里对于甚么“怪东西”,其实兴趣不大,他有兴趣的是光义留下来的记录,可以使他见到灵异猴神的方法!

  所以耶里立时道:“不管那是甚么东西,先别理它,光义先生的笔记──”

  一郎却又打断了他的话头:“还是先看一看那东西好,这东西实在太奇怪──”

  耶里有点无可奈何,转头向那扇门看去,一郎已经走向那扇门,去打开那扇门,当一郎打开那扇门之际,耶里不禁发出了一下奇怪的声音来。

  因为他看到,一郎打开那扇门时,并不是握住了门柄推开门,而是从另一个方向打开的。耶里一面发出惊讶的声音,一面站了起来。

  一郎转头向他望来:“自从我将这东西搬到这里来之后,我虽然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是感到一定极其重要,所以我将门反装了,万一有人偷进来,他也打不开这扇门,不会将那东西偷走!”

  耶里只觉得好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怎会有人来偷?”

  一郎摊了摊手:“难说得很,整件事情,又怪又神秘,谁能预料!”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进了书房。书房并不大,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房中间放著一只残旧的木箱。

  一郎走向前,打开那木箱。

  正如一郎刚才所说,打开木箱之后,箱中的一大半空间,被另一只木箱所占据。而那另一只木箱,木质深红,看来年代更加久远,在可以看到的箱盖部分,有著线条古怪的浮雕。

  耶里一看到这种浮雕,就呆了一呆,浮雕所雕刻的,是一种神像。耶里可以肯定那是神像,而且是属于印度的神像。

  但是在印度,各种各样造型不同的神,少说也有几千个之多,耶里一时之间,也叫不出那神像的来历名堂来。一郎再打开那箱盖:“你看!”

  耶里走前两步,向箱中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了半晌。

  箱中所放著的,自然就是一郎口中的“怪东西”了。那真是怪东西,只怕任何人一眼之下,都无法说出那是甚么东西来。

  “怪东西”的体积,大约是五十公分立方,那是一堆奇形怪状、漆黑色、隐隐闪耀著一种亮光的东西。它的形状无法形容,全然不规则。如果有人将五十公斤的锡熔化了之后,陡然之间将之倾进一个冷水池中,那么,这五十公斤的锡凝结起来的形状,就和这个“怪东西”差可比拟。那是无以名之的怪形状,而这样形状的东西,有甚么用处,也说不来。

  “怪东西”的重量不是十分重,耶里一看到那东西的形状如此古怪,伸手去提了一提。

  他在一提之下,发现了两件事。第一,怪东西的分量很轻,轻到了出乎意料之外,因为它的体积相当大,而且颜色黝黑,看起来像是金属制品,想像中,至少应该在二十公斤以上,可是耶里一提,却发现还不到一公斤,他用的力气相当大,一下子就将那怪东西提了起来。

  严格来说,他不是将那怪东西一下子提了起来,而只是将那怪东西的一部分,一下子提起来。

  那怪东西的结构,相当异特,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一堆,全然是一个整体,但是一提之下,却是无数层极薄的一层一层,堆叠在一起,每一层之间,有相当细的细丝,连结在一起。连结的细丝,只有一厘米,或许还不到一厘米长短。

  耶里的体高大约是一百八十公分,他手臂从垂下到提起来的幅度,大约是八十公分,那也就是说,在他一提之间,那怪东西,已被拉成了八百层以上的薄片,而且,还有一大半,还留在箱子里,如果将之整个拉开来,只怕在两千层以上!

  那情形,就像是一大堆极薄的薄纱,经过小心摺叠之后,堆成一叠一样。不过不同的是,薄纱如果经过拉起之后,再放下去,决不会还维持原来的形状,一定乱成一团了。可是耶里在一拉之下,发觉那东西可以拉成许多层,心中一惊,立时松手,所有的薄层,立时下落,完全照原来的情形,仍然堆在一起!

  耶里失声道:“这……这究竟是甚么?”

  一郎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呆知道这东西如果完全取出来,可以完全拉成薄片,而且可以将之铺开来,变成面积极大的一大片,但是也十分容易恢复原状,薄片和薄片之间,好像有著某种联系!”

  耶里吸了一口气,轻轻拉起了几层薄片,发现每一片薄片,比纸还薄,而且一拉开来之后,每一片薄片,看起来全然是无色的透明体,只是中间,有许多闪耀不定的闪光点。

  而这些闪光点,如果不是将薄片对准了光源的话,也全然看不出来。

  耶里盯著一郎:“光义的笔记之中,应该提到过这怪东西,光义的笔记呢?你将光义的笔记,藏到甚么地方去了?”

  耶里一面说著,一面陡然冲动起来,双手陡地伸出,抓住一郎双臂,用力摇著。一郎给耶里的动作吓得惊叫起来:“笔记在!在!我请你来,就是想和你共同研究一下。”

  耶里松了双手,一郎似有余悸地向后退了一步,才说道:“对于这些笔记,我仍然很不明白,我已经买了不少参考书来看,但是还不明白,似乎笔记中提及,在印度,有一个神,是猴神──”

  耶里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似的声音:“灵异猴神!”

  一郎忙说道:“是的,灵异猴神,这个神,可以给人三个愿望?”

  耶里道:“传说是这样,你快将光义的笔记取出来,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一郎望著耶里,眨著眼,神情有点狡猾,想说甚么,但却又没有说出声来。

  耶里看到这种情形,闷哼了一声:“你想说甚么?”

  一郎道:“我不知道是每一个见到了这猴神的人都可以得到三个愿望,还是一共只有三个愿望!”

  耶里有点不耐烦,喝道:“那有甚么分别?”

  一郎继续眨著眼:“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有三个愿望,那当然不成问题,如果总共只有三个愿望──”

  一郎讲到这里,耶里已经明由了他的意思:“行了,我只要一个愿望已经够了,余下来的全是你的,你该满意了吧?”

  一郎高兴地握著手:“那当然好!那当然好!太多谢你了!”

  耶里作了一个手势,请一郎快点拿光义的笔记出来,一郎打开了一个柜中的一大叠文件,道:“全在这里了。”

  耶里看到的,是几个塞得满满的牛皮纸袋,他立时全取了出来。

  板垣光义的笔记,可以分为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他研究印度古代传说中,有关灵异猴神部分的劄记。这一部分,所记下来的传说,前面全提到过,所以不再重复。

  第二部分,是记载著他如何在宫殿之中,寻找资料的经过,这一部分,记载得相当详细,但是经过的情形和故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总之,光义在耶里王朝的废宫之中,找到了一大卷文字记载的实录。

  这一大卷实录,在另一个牛皮纸袋之中,记载写在一卷极薄的绢上,卷成一卷,绢色发黄,用的文字,是印度古代的文字。

  板垣一郎当然看不懂印度的古代文字,如果他看得懂,他不会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找耶里来会面。但是耶里却看得懂。耶里一面看,一郎不住地在一旁问:“那是古代的文献,上面写著甚么?”

  耶里直到看完,才吁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很久以前,一个印度王子见到了灵异猴神之后,留下来的记录,记载著一切经过。”

  一郎的神情紧张:“那样说来,是真的了?”

  耶里道:“已经有两个人,至少已经有两个人曾见过灵异猴神,一个是几百年前的王子,另一个是光义,让我们再来看看光义的记录!”

  耶里又打开一只牛皮纸袋来,取出一大叠写满了字的纸张来。耶里虽然在日本住了相当久,但是却也绝不够程度看得懂草书日文。而光义的记录,又全是用十分潦草的笔迹,日文书写的。

  耶里翻了一翻,就道:“他写了些甚么?”

  一郎却道:“那王子写了甚么?”

  耶里说道:“我已经告诉你了!”

  一郎道:“一大卷古代印度文字,就是那么简单的几句话?”

  耶里怔了一怔,立时明白了一郎的意思,一郎看到耶里的神情不怎么自在,强调道:“我是商人,不怎么肯吃亏。我们最好谁也别欺骗谁,你将印度古文一字不改地翻译给我听,我也将日文念给你听!”

  耶里苦笑了一下,心中十分鄙夷板垣一郎的提议,但是他却也想不出有甚么办法来,只好答应。一郎还不放心:“希望别骗我!”

  耶里几乎要一拳打过去,但是他终于忍住了:“几百年前的记录,当然没有光义亲身的记录重要,你说是不是?”

  一郎不置可否,只是狡狯地眨著眼。耶里无法可施,只好将那一卷绢上的印度古文,逐句翻译出来,讲给板垣一郎听。

  那位古代王子见到灵异猴神的经过,写得极其详细……

  耶里在叙述之中,也曾详细就他的记忆,向我讲出来。但是我却不准备覆述。因为后来光义的记录中,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一遍。

  而且,光义的记录,比那位古代印度王子更详细,因为现代日文,究竟比古代印度文字进步,可以用来表达更多东西。

  耶里在译完绢上所记录的一切之后,一郎开始将光义的记录念给耶里听。

  光义的记录,采取了日记体裁,记得极其详尽。

  各位一定以为我会将光义的笔记,详细公布覆述?

  不过,我仍不打算那样做。因为以后事情的发展,使得光义笔记中发生的事,又发生了一遍,如果记述出来,又重复了。当然,记下发生的事,比转述光义的笔记要好得多。

  可是有一点,在光义的笔记之中,有关那件“怪东西”的,却要先记述一下,因为这“怪东西”的地位,在整件事件中,十分重要,没有它,根本不会有整个故事一开始之际的铁轮躲在酒店房间中射死板垣一郎的事件。

  光义笔记中,有关那“怪东西”的记载,出现在他的三段日记之中。

  当然,由于这三段日记,是板垣光义整个日记之中的一部分,所以,看来有头无尾,但也可以看得明白。

  某月某日

  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无法入睡。如果有谁在见到了灵异猴神之后,还能入睡的话,那么,他不是白痴就是超人,我(这里的“我”,当然是记日记的板垣光义)不是,所以我兴奋得不知如何才好。猴神──我见到他的时候,只略为想了一想,他像是已猜到了我在思索他的身份,当时便喝道:“别胡思乱想,我是猴神,你不必想别的!”

  没有人能在这时候不听吩咐,而且,见猴神的过程是如此之灵异,那令我不能不战战兢兢。昨天初见的时候,我由于太紧张,所以连半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一夜之后,我考虑了千百遍,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气,向他提出要求来。

  我俯伏在地,以无比尊敬的神态和声音祈求:“听说,凡是见到你的人,都可以向你提出实现三个愿望的要求!”

  “是的,”猴神立时回答。猴神的声音听来极其柔和,有一种受催眠的感觉:“不过,在你提出你的三个愿望之前,你最好确定一下,你所提的三个愿望如果实现了,是不是真的心满意足?”

  我几乎不必考虑,立即道:“我早已想过了,从我知道有你的存在开始,我已经将我要提的三个愿望,想了千百遍!”

  猴神笑著:“可能你还考虑得不够周详,我让你先看看你自己,你才可以确定你已想好了的三个愿望,是不是你真想提出来的。”

  我觉得这是多余的,但是吩咐既然如此,当然不能违拗,于是我道:“好,不过,甚么叫作‘让我看看自己’呢?”

  猴神笑了起来,顺手按著一个木箱子。木箱子很古老,上面有著美丽的雕刻。猴神指著那箱子,道:“打开它。”

  我依言过去,打开了那木箱子,我看到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相信,没有人看了那堆东西之后,可以叫得出那东西是甚么。

  我望了望那堆怪东西,又望了望猴神,猴神道:“你站著别动!”他在说话的时候,双眼望定了我。由于他双眼之中有一种异样的光采,他的话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以我立时站立不动,而且,在和他的目光相接触之际,我有一种目眩的感觉。

  我才站定,就看到猴神伸出了他的手。天啊,他的手臂,竟像是可以作无限度的伸张,他站得相当远,但是他的手臂一直在延长,伸过来,抓住了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提了起来。

  那东西一被提起,就散了开来,散成了比纸还薄的薄片,看去全然透明,一点颜色也没有。他提起了那东西之后,不住抖著手,令得那些薄片,贴在四壁的墙上。由于又薄又透明,贴上去之后,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东西本来是形状极不规则的,可是一散成薄片之后,每一片的边缘,恰好能够吻合,就像是一种数百片不规则的纸片可以拼凑起一幅幅画来的拼图游戏。我仍然站著不动,猴神向后退,命我缓缓转动著身子。

  我遵命转动著身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猴神命我继续转,我又转了一百八十度,转了一个圈子,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我自己。

  第一天,板垣光义提及那怪东西的日记,到此忧然而止。耶里显然在事后,曾读熟了光义的日记,所以当他向我转述的时候,他像背书一样背出来。

  我听了光义的第一天日记,呆了一呆:“他看到了自己之后,怎么样?”

  耶里道:“你再听下去,就会明白!”

  我拗著手指,神情极紧张:“光义的日记中,好像在强烈地暗示,他看到了自己,和那堆怪东西有关?”

  耶里苦笑了一下:“不是强烈的暗示,简直说得明明白白!”

  我发出了“啊”地一声,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想甚么,没有去揣测以后事态可能的发展,因为耶里会毫不保留地讲给我听的。

  耶里继续他的叙述。

  板垣光义第二天的日记:

  某月某日

  我看到了我自己。

  那不是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那人就是我,我可以肯定:那人就是我!

  我看到了我!

  我看到我自己的情形,像是我对著一面镜子。不同的是如果我面对一面镜子,镜子中的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虚像,摸不到,也不能交谈。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可以碰到,可以交谈,这个人,就是我。

  我变成了两个,一个变成了两个,多了一个我出来,这个多出来的我,就在我的面前!我可以和我交谈!

  我和我自己谈了很久。

  板垣光义的第二天日记相当简单,集中在写述他“看到了自己”之后的情形。

  当我听耶里背出光义这一天日记之际,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看到了自己”的情形,的确如此,光义的描述十分好!我也曾有一霎间“看到自己”的经历上这种经历告诉我,的确是看到了自己,一个我,变成两个我!

  我还怕耶里不明白光义日记中所记述的一切,想开口向他解释,但是耶里已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开口,他道:“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我又吞了一口口水:“你也!”

  耶里扬了扬眉:“是的,我也看到过自己分成两个人,你别心急,再听下去,你会了解更多,现在,随便你怎么想,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

  我承认:“你说得对,我想也没有用,因为我根本想不出来。”

  板垣光义第三天的日记:某月某日

  我和我谈了很久。

  我在和我谈了很久之后,才发现我原来是这样的。三个愿望现在没有甚么意义了。

  猴神问我:“你现在可以提出你的三个愿望了!”

  我的回答是:“我没有愿望,我只想回去,回到我应该去的地方!”

  猴神说:“我不勉强你,你真的一点要求也没有?”

  我早已想好了,如果不是猴神这样问我,我当然也不便提出来,但是他问了,我就不怕说。我道:“可不可以将这件怪东西给我?”

  这时,那怪东西己从墙上取下,又被放回木箱子之中,看来仍是奇形怪状的一堆。

  猴神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要求,但是他立即道:“可以给你,不过我不明白,你要它来有甚么用?”

  我道:“我想和我自己多谈一点话,我还想多看一点自己!”

  猴神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你可以走了!”

  我走过去,提起那箱子,那怪东西并不是很重。我提著它来到门口,转过身子问:“这怪东西,究竟是甚么?”

  猴神说了一个有很多音节的名词,我无法记得住这许多音节,可能由于我现出了惘然的神情,补充道:“你就将它当作是可以使你能看到你自己的东西好了。”

  我表示明白,猴神忽然又道:“其实,你要了这东西,不会有好处!”

  我苦笑了一下:“好处?甚么是好处?”

  我说了之后,猴神就没有再说甚么,而且,突然在我面前消失,我带了这木箱,觅路离开。

  那怪东西属于我,我可以随时看到我自己。不会有好处,是的,不会有好处,但我唯有这样,才能知道我自己。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都不知道,岂不是很可悲,活著有甚么意义?更进一步来说,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都没有勇气去知道,或是想也不敢去想,这岂不是更加可悲?

  我不会这样,我要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我要了那东西。

  耶里望著我,我也望著耶里。

  我的思绪极紊乱,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想些甚么才好。在呆了半晌之后:“那东西……究竟是甚么?”

  耶里道:“你和我一样,当一郎将光义的日记念给我听之后,我听了这一段,也这样问!”

  我立时道:“一郎当然也不知道那东西是甚么!”

  耶里道:“不,一郎知道!”

  他在看到我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之后,又补充道:“其实,你和我也应该知道!”

  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一郎怎么回答?”

  耶里当时,就站在那堆怪东西之前,他指著那堆怪东西问:“这究竟是甚么?”

  板垣一郎立即回答:“日记中说得很明白,这东西,有一个很长音节的名字,但实际上,那是一个可以使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耶里陡地一呆,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就算能看到自己,又有甚么用处?”

第十七部:一种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的装置

  板垣一郎的神情十分严肃,他的那种严肃的神情,更使耶里觉得好笑。也难怪耶里,的确,就算看到了自己,又有甚么用处?

  耶里不断地笑著,令得一郎十分恼怒,他陡地大喝道:“别笑了!”

  耶里止住了笑声,愕然地望著一郎,一郎作了一个请他静听的手势:“事情一点也不好笑!你难道未曾注意到,不论是那个王子,或是光义的记载,都提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

  耶里怔了一怔,“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一郎立时又道:“这十分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向灵异猴神提出要三个愿望,可是,灵异猴神一定先要他们看看自己!”

  耶里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而且……而且……”

  一郎不等耶里讲完,就道:“两个见过猴神的人,在看到了自己之后,都放弃了向猴神提出三个愿望的要求!”

  耶里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这其中……多少有点古怪。为甚么当他们在看到了自己之后,会放弃了三个愿望的要求呢?”

  一郎道:“我也想过,但是想是没有用的,要知道其中究竟,我们必须设法先看到自己!”

  耶里再吸了一口气:“我仍然不明白,就算看到了自己,又怎么样?”

  一郎盯著耶里:“我是一个生意人,每当我和对手谈论一桩生意之前,我总要设法先了解这个对手的性格,和他应付别人的方法,有了准备,就容易成功和击中对方的要害!”

  耶里仍然有点不明白,他没有出声,只是等著一郎继续讲下去。

  一郎道:“既然有两个人,都在看到了自己之后,放弃了向神提出要求,这其中就一定有某种原因在。我……我们最终目的,要去见猴神,是不是?”

  耶里立时道:“当然是!”

  一郎道:“我们要先做准备,不论情形如何,我们的目的是要有可以实现的愿望,即使猴神使我们看到自己之后,也不改变主意!”

  耶里到这时,总算完全明白了一郎的意思。一郎是先要来一次“实习”,免得到时,像王子和光义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耶里对于一郎的深谋远虑,十分佩服,他指著那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你懂得怎样使用这个东西?”

  一郎道:“我不懂,但是光义的记录之中不是说得很明白么?那东西全摊开来之后,他只不过转了一个圈,就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可以照样试一试?”

  板垣一郎点著头:“是。”耶里来回踱了几步,眼睛一直盯著那堆怪东西:“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困难,你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甚么你要见我,和我一起进行,分薄了你可能得到的三个愿望呢?”

  我听到这里,立时道:“问得好,一郎怎么回答?”

  耶里吸了一口气:“他的回答,倒也很合情合理。他说,一来,对这种怪异的事,他有一种恐惧感,一个人不敢进行。二来,他看不懂印度文字的记载,要等完全弄清楚了才进行。”

  我呆了半晌:“你……你们真的进行了?”

  耶里点了点头,半晌不出声,忽然自嘲似地笑了起来,继续他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