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行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将那怪东西提起来,怪东西变成薄片,薄片对于附近的物质,有一种吸力,当它靠近墙的时侯,会吸附在墙上。由于它是如此之薄,而且又是透明的,所以当它附吸在墙上之际,根本看不出墙上已附了一层薄片。

  怪东西放在箱中,看来体质并不大,可是在抖了开来之后,面积相当大,那间书房的三面墙、天花板、地板上全附满了之后,还是有一小部分留在箱子里。

  一郎显得相当焦躁:“怎么办,房间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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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里指著靠窗的一面道:“如果这一面不是窗,也是一堵墙,我看恰好够全部铺上。”

  一郎道:“是啊,我们可以在那裹砌一堵墙。”

  耶里道:“那好像怪一点,会引起人家注意。”

  一郎说道:“不要紧,我们可以在晚间进行,我们两人合力,我因为家庭的关系,不能抽太多的时间出来,你可以全力进行,反正晚上这里很静,只有管理员一个人,可以收买他,叫他别出声。”耶里这时,也被一郎的话,和王子、光义的笔记,以及那堆怪东西弄得好奇心大起,而且他也实在需要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所以他答应了一郎,由他来负责,在房间的临窗一面,砌上一堵墙。耶里的砌墙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由一郎出面,买通了管理员武夫,请武夫别对任而人提起。耶里出面,去买砖头灰浆,只不过花了两晚工夫,就在临窗的一面,砌成了一堵墙。

  这堵墙,使这间房间成为怪房间。也是这堵墙,使得一个探员,在准备跳进去时,撞在墙上,反弹了出来,跌到街上毙命。这些,耶里和一郎两人,在计划砌这堵墙时,当然料不到。

  墙砌好之后,拉成薄片的怪东西,还是不够地方全部铺开来,但是只余下一小部分。当怪东西全被拉出来之后,那一小部分,又自动附吸在已有薄片的墙上,仍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当做好了这一切之后,他们两人的心中,都紧张到了极点。

  为了在这间房间中进行这样的事,板垣一郎已经好几天没和他的情妇云子幽会了。他不能让云子发现他在进行这事,这件事是他和耶里两人之间的秘密。

  一郎和耶里两人互望著,隔了好半晌,一郎才道:“是你先转,还是我先转?”

  耶里举起手来:“让我先来看看我自己!”

  耶里一面说,一面迅速地转了一个身,当他又面对著原来的方向时,他神情十分滑稽地眨著眼,因为在他的面前,根本没有甚么他自己。

  耶里笑了一下,再转了一个身,在他面前的,仍然是甚么也没有。一郎也眨著眼,跟著转身。

  他们两人,每个人至少转了七八十次身,耶里甚至有点头昏脑胀的感觉,但是房间之中,仍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奇迹出现。

  他们都停止了转动,一郎道:“一定有甚么地方不对头!”

  耶里苦笑:“就算有,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那东西究竟是甚么,我们根本不知道!”

  一郎十分粗暴地道:“已经对你说过了,那东西是可以使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耶里也怒道:“可是你看到了甚么?”

  一郎吸了一口气:“我没有看到甚么,但是光义却会使用那东西,他有了两个自己,每一个可以看到对方,他会用。”

  耶里当时呆了一呆,他是知道板垣光义死前的情形的,当地警方,认为光义有一个双生兄弟,相互之间杀死了对方。可是这时,一郎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板垣一郎提出来的说法是:光义有两个,两个全是光义。一个光义,是与生俱来的,原来的光义。而另一个光义,则是由于那怪东西的作用而出现的!

  我听耶里讲到这里,陡然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再讲下去,同时,我急速地喘著气:“等一等,你是说,光义临死之前,已经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耶里摇头道:“不,还是一个光义,不过化成了两个!”

  我忍不住大声道:“他妈的,这算是甚么意思?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

  耶里瞪了我半晌,说道:“一张文件,复印了一份,连同原来的文件,你说是一份,还是两份呢?”

  一份文件,复印了一份之后,一共是两份还是一份呢?

  应该是两份,一份是副本,一份是正本。

  可是,始终只是一份,因为副本是由正本而来的,来来去去都是一份。

  我被这个问题弄得思绪十分紊乱,我呆了片刻之后:“耶里,你接触这个问题比我久,你的心中一定已经有了设想,你能不能将你的设想讲出来给我听听,别再打哑谜了!”

  耶里低下了头,不出声,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这显然是由于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问题之故。

  我等了半晌,听不到他出声,才又道:“不论你的设想如何可怖、怪诞,都不要紧,只管讲出来,根本整件事已经够怪诞的了。”

  耶里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了头来:“你说得不错,在接触了许多怪事之后,我的确有一个十分可怖的假设,但我的这个假设,在经过了若干事实之后才逐渐形成。我想,我将事情的发生接次叙述下去,你会比较容易了解我的假设。”

  我有点不愿意,但是耶里的话也未始没有理由,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耶里当时晅著一郎:“你的意思是,光义一化为二了?”

  一郎道:“你可有别的解释?”

  耶里走前几步,伸手去触摸附在壁上的薄片,转过身来:“这怎么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化成两个?如果将一个人从中割开,那是两个半边的人,不是两个人。”

  一郎十分焦躁:“别和我争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一连说了十来声“我不知道”,忽然自言自语地道:“或许,我们没有那种白色的小眼镜猴,所以才不能成事?”

  一郎的语声很低,可是那时已是深夜,四周围极静,房间中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耶里立时听到了他的话,也立刻问:“甚么小眼镜猴?”

  一郎神情有点慌张,想要掩饰,可是耶里知道白色小眼镜猴在传说中的地位,他知道白色小眼镜猴,土名叫奇渥达卡,是灵异猴神的使者。从一郎的神色之中,他也可以看出,一郎正对他隐瞒著甚么。

  这使得耶里极其恼怒,狠狠地瞪视著一郎。一个身形高大的印度大汉发起怒来,样子相当可怕,一郎后退了几步:“我……没有……我只不过……有一页光义的日记,没有给你看!”

  耶里怒吼一声,一拳挥出,那一拳,已快击中一郎的鼻子之际,一郎已将一页撕下的纸张,取了出来,所以耶里能及时收住了势子。

  一郎已大声读了出来,这一页日记提及的事,是说要见到灵异猴神,必须有白色的小眼镜猴带路,白色的小眼镜猴,是灵异猴神的使者。

  耶里仍蹬著一郎,一郎解释道:“这种白色小眼镜猴,不知去哪儿找,等到找到了,我一定不会再瞒你,真的,我们必须合作才好。”

  一郎为了向耶里讨好,又道:“你看,这里我不是每天用,一个星期最多用一两次,其余的时候,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尽量研究!”

  耶里缓缓放下了拳头,心中骂了好几遍“卑鄙的日本人”,但是对于一郎的提议,他却不表不反对。

  当晚,一郎离去,耶里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每当一郎不用这个单位和云子幽会,耶里就时常来,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不过他一直没有“看到他自己”。

  耶里注意到,一郎有时也会独自一个人在那间房间中,可是看一郎的情形,他也没有看到“自己”。

  这样的情形,又维持了一年的光景。

  耶里接到印度来的信息,他梦里的情人已经结婚,那使他伤心欲绝。

  他接到信息的那天,喝得压醉,又来到了那间房间之中,一腔怨愤,无处发泄,到了房间之后,不住地用拳向墙上打著。

  当他不住拳击著墙壁之际,他根本没有想到甚么,只是想发泄,他根本没想到墙上附著一层极薄的薄片,就是那堆怪东西化出来的。

  而就在这时,耶里突然听到了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这间房间,在近一年来,几乎只有耶里和一郎两个人到过,照常理来说,耶里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冷笑,一定会以为那发出冷笑的人是一郎。

  可是耶里却绝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虽然喝得相当醉,但是他还是立时觉出,发出冷笑声的人是他自己!他的第一个反应动作十分可笑,他双手紧捏住自己的腮,想使自己发不出冷笑声来。

  但是冷笑声还在继续著,耶里只觉得寒意陡生,甚至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他全身的肚肉变得僵硬,酒意也从冷汗之中消失。

  冷笑声在他的身后大约维持了半分钟之久,他又听到在他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逃避、喝酒,有甚么用?”

  耶里全身震动,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陡地转过身来,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耶里讲到这里的时候,身子仍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我自然明白他为甚么会这样。因为每当我想起我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我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所以,我为了表示安慰他,将手用力按在他的肩头上,好令得他比较缜定些。

  耶里喘了一会气,才道:“我看到了自己,站在对面,用一种极不屑的神情望著我,那种嘲弄、鄙视的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人这样鄙视过我,原来最最看不起我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最看不起自己!”

  对于耶里这样的话,我实在无以应对,只好继续拍著他的肩。

  耶里又道:“当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只记得我甚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大声叫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谁?”这句问话,我可能在刹那间持续重复了六七次之多,那纯粹出于极度的惊骇!”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

  “你是谁?”这是一句相当普通的问话,照理不应该引起任何震动,但是在刹那之间,我想起了职业杀手铁轮。铁轮临死之际的情形,曾经由四个干练的探员向我详细叙述过,他们都说,铁轮曾竭力使自己的身子,移近书房,然后,发出了一句问话,才断了气。他问的那句话就是:“你是谁?”那是不是说,铁轮在一进了那个单位之际,也看到了他自己?铁轮已死,大良云子成了疯子,这个问题不能再有肯定的答案,但是我相信推测不错,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震惊,不会这样,而还有甚么比看到自己更吃惊的?

  耶里见我发怔,道:“你想到了甚么?”

  我挥著手,没有说甚么,因为铁轮临死的情形耶里并不知道,向他解释,太费唇舌。我只是问:“接下去又怎么样呢?”

  耶里喘著气:“我事后也不明白当时反应如何会这样奇特。一开始,我只感到极度的惊恐,但是当我一看到了我自己,我突然转为无比的愤怒,我实在无法忍受任何人对我这样鄙视,即使是我自己,我也不能忍受,所以我一面喝问,一面冲过去,向看我自己重重地挥出了一拳!”

  听得耶里这样说,我忽然有了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但同时,却也不禁遍体生寒,我想讲一两句比较轻松一点的话,可是却又讲不出口。

  耶里一面喘著气,一面道:“一拳打出,我打中了……我自己,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是甚么幻觉、想像,一拳打得很重,打得……中了拳的后退一步,我看到口角有血流出来,可是……他……我自己…的那种鄙夷的神情更甚,我实在无法再忍受,就转身疾奔了出去,我甚至不用升降机,是由楼梯疾奔下去,冲出了那幢大厦。”

  我静静地听著,不表示甚么。

  我只是轻轻地道:“这样的经历,给你的打击一定十分沉重?”

  耶里的神情极其苦涩:“岂止是沉重,简直致命。本来,我心底深处,或者说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对自己确然有一份鄙视,我算是甚么呢?我是一个土王的后裔,一出生,就拥有臣大的财富,可以生活无忧,长大了,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以任意挥霍,但我究竟算是甚么呢?连一个我最爱的人也得不到,在日本,如果没有印度来的财源,早已饿毙街头!我算是甚么?我甚么也不是。”

  我摇头道:“不单是你,每一个人,如果自己问自己:‘我算是甚么’,都不会有答案。”

  耶里道:“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对自己现出这样鄙视的神情。”

  我没有说甚么。耶里又道:“当晚,我又去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园里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就和一郎联络,约他到公园来见我。”

  我问道:“他来了?”

  耶里道:“来了。”

  耶里和板垣一郎在公园见面的时候,宿酒未醒,眼中布满了红丝,神情十分可怕,一郎一见了他,就吓了老大一跳:“怎么啦?”

  耶里陡地一伸手,拉住了一郎的衣领,将一郎直扯了过来,厉声道:“板垣一郎,你听著,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到如今为止!以后,我不要再见你,我对你那他妈的三个愿望,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自己全都要去好了,听到没有?”

  耶里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吼叫,神态疯狂。

  一郎一面挣扎,一面道:“好!好!”

  耶里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一郎在他的身后,整理著衣领,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耶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发生过!根本甚么也不会发生!”

  耶里一说完,就大踏步向外,走了开去,剩下板垣一郎一个人呆立在公园中。

  “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一郎。”耶里说,神态极其诚恳。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望著他,缓缓地摇著头:“不对。”

  耶里道:“我知道事情有点怪,可是我,自从那一刻起,就未曾再见过他。”

  耶里特别加重语气。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但是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我心中的疑团,如何解释呢?

  我仍然盯著他:“不对,或者你没有见过一郎,可是你去见过他的情妇大良云子。”

  耶里陡地瞪大了眼,像是听到了最无稽的话,大声叫了起来:“大良云子?一郎的情妇?我发誓绝对没有见过这女人。”

  我来回走了几步,将在铁轮家里,发现那卷录影带的事情,和录影带的内容,向他简略地说了一遍。当我说完之后,发现耶里的神情,可怕到了极点。他黝黑的脸上,泛著一层死灰色,人坐著,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在摇摆,口唇颤动著,发出一连串声音,我听得他在不住地叫著:“天啊!天啊!”

  我大声道:“你对这件事,总得有一个解释才行。”

  耶里又发了半晌抖,才道:“那不是我,那是另一个人,那不是我!”

  同样的话,正是疯了的云子不断在说的。

  耶里所说的,和云子所说的,几乎一字不易。

  “那不是我,那是弓一个人,那不是我!”

  耶里张大口,像是空气中的氧气突然稀薄了:“我相信,卫先生,你一定已知道那个去见云子的人是谁!”

  我吸了一口气:“是……你见过的你自己?”

  耶里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当然是。天!他竟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他……就像我一样。”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只是无助地挥著手,不知如何才好。

  耶里仍在继续著:“天啊!从那一刻起,我已经连镜子都不敢照,怕的就是再看到自己,可是……可是那个我,那个我……”

  耶里的神情,变得如此可怕,以致我恐怕他忍受不住情绪上的打击,同时,我对整件事,也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我陡地叫了起来:“有两个你,就像有两个光义。”

  耶里的喉际发出了“咯咯”声。

  我又叫道:“我也相信,有两个大良云子。”

  耶里的喉间,仍然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说道:“你听到没有?有两个!有两个!”

  我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一面叫,一面双手按著耶里的肩头,用力摇撼他的身子。耶里道:“是的,有两个!有两个!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那怪东西!”

  我陡地停了手。我只想到有两个耶里,两个板垣光义,两个大良云子,却并没有想到另外一个是那“怪东西”制造出来的!

  我呆呆地望著耶里,耶里定了定神:“你可记得猴神对光义说过,那怪东西是‘可以令你看到自己’的东西?”

  我点头,当然记得。

  耶里道:“当我在那房间,看到了自己而又逃走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设想是,那怪东西,是一种复制装置、猴神的法宝,猴神利用这种东西,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

  我张大了口,听著自耶里口中吐出来的声音,整个人像是飘浮在云端,有一种极度的虚浮之感。

  一种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的装置?

  通过这个装置,可以使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谁听到这种说法,都会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耶里像是怕我不明白,又进一步道:“那情形,就像是复印机,将一份正本放进去,可以有一份副本印出来,文件还是一份,可是有了正副本。”

  我仍然张大了口,因为我需要额外的氧气,使我的心情平静,我奇怪何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居然还能讲话,我说道:“你的意思是,和云子见面的那个,不是你,只不过是你的副本?”

  耶里不住点头:“我……一直以为,副本只是在一刹那间出现,但据你所说──”他的神情充满恐怖:“据你所说,副本……竟一直存在著,在活动,这……太可怕了!”

  我也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副本的活动,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耶里指著我:“你也看到过你的副本,你可知道你的副本,现在在干甚么?”

  一听得耶里这样讲,我的身子也不禁发起抖来。

  我们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在这段时间之中,我拚命作其他的设想,希望可以推翻耶里的,但是却不成功。我其实已经同意了,不过因为太可怕,所以不愿意承认。

  但是,耶里的设想是接近事实的,不然,如何解释光义忽然变成了两个?

  还有,健一进了病房,为甚么一连使用了几个“你们”?那当然是他一进去,就看到了两个大良云子的缘故,大良云子和她的副本,一起出现在病房之中,所以健一才会口称“你们”。

  再有,铁轮当然是看到了他自己的副本,才大声问“你是谁”的。

  我不但同意了耶里的设想,而且还在耶里的设想上,有了进一步的推论。

  我先开口,道:“耶里,我又想到了一点,十分重要的一点!”耶里呻吟似地答应了一声,望著我。

  我说出了我想到的一点。

  我用十分沉重的声音道:“耶里,正本和副本,只不过是称呼上的方便,实际情形,我看很不相同。”

  耶里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

  我继续道:“我同意你的说法,那堆怪东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便人看到自己,也就是说,复制出一个副本来。但是副本和本人,外形上虽然一模一样,内在性格却截然相反。”

  耶里的喉间又发出“咯咯”声响来。

  我再发挥我的看法:“每一个人,在性格上,都是双重的,副本的性格,正是本人性格上平时隐藏不表露的一面,是本人的潜意识的扩大!”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根据了已知有副本的几个人的情形来推论的。

  大良云子在失声、不能再唱歌之后,做了板垣一郎的情妇,表面上看来,她对这种秘密情妇的生活,感到相当满足。但是她的潜意识中,却感到无限的悲苦,对用金钱购买了她的一郎,也痛恨入骨。这一切性格,全在她的副本身上表现了出来:去和杀手接头,要杀死板垣一郎!

  板垣光义研究历史,心平气和,可是他的潜意识却贪婪凶恶,平时,潜意识不表露,但是这种潜意识,在他的副本身上,却成了主要的意识。所以,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光义,才会由争执而动武,以致同归于尽。

  耶里性格相当懦弱,从他的行动中可以肯定这一点,为了得不到他所爱女郎的垂青,他可以流落在日本,没有勇气回印度去。可是他的副本,却承受了他潜在性格中坚强的一面,当他醉酒自怨之际,鄙视他,看不起他!

  我,谁都知道乐观、百折不挠、勇往直前、坚强、顽固,几乎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我屈服。但难道我的性格之中,我的潜意识之中,就没有恐惧、懦弱的一面?就算我一百二十四个不愿意承认,我看到过我的副本,我看到过我自己愁眉苦脸,惶惶如已到世界末日的那种极端彷徨无依的神情!那就是我内心深处、性格的另一面的反映!

第十八部:找猴神的行程之一

  耶里神情骇然地听我举出了四个例子,他吞了一口口水:“我相信后来,板垣一郎的副本也出现了,那个……那个教唆云子去杀他妻子的一郎,可能就是一郎的副本!他平时对妻子怕得要命,可是副本承受了他的潜在意识,敢安排一项对他妻子的谋杀!”

  我再吸了一口气:“不单是人的身体的分裂,而且是人的性格的分裂。每一个人都有双重性格,就可以分裂成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

  耶里补充了一句:“由于那怪东西的奇妙作用而发生!”

  接下来,又是一个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仍然是我先开口,我道:“现在,我也有点明白,何以在看到了自己之后,光义会不再向猴神提出愿望。”

  耶里扬了扬眉,我道:“光义看到了他自己,也和他自己谈了话,这是他在日记中说的,光义一定想不到自己的另一面,竟是这样穷凶极恶地贪婪,他开始鄙视自己,觉得自己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三个愿望根本无法满足自己的贪欲,所以索性不再提了,他的要求,只是要求和他自己的另一面长久相会,以便作更进一步的了解。”

  耶里道:“有可能是这样!”

  又是好一阵子沉默,耶里才道:“从那次之后,我真的没有再和板垣一郎见过面,在板垣一郎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全然不知。我仍然在日本,没有回印度去,直到我忽然在一间酒吧中看到了白色小眼镜猴。”

  那是我和耶里的第一次见面。

  可以想像得到,一个有了耶里这样经历的人,忽然之间看到了白色眼镜猴!猴神的使者,他会感到何等的惊讶。

  而事实上,耶里也表现了他的惊讶,他会大叫一声:“奇渥达卡!”

  我道:“我记得那一天晚上的事。不过,板垣一郎之死,全日本轰动,你难道没注意?”

  耶里道:“我当然知道,我在知道了他的死讯之后,反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怪诞的事,旁人不会再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为甚么死,我也注意到较早时那个大厦管理员的死亡,我相信,那管理员武夫,一定曾向一郎作不断的勒索,所以被一郎杀死的。”

  耶里已有一段很长的时期没有再见板垣一郎,所以一郎在那天晚上,经过和云子幽会的地点,看到有灯光透出来,他感到奇怪。

  他感到奇怪,还是感到恐惧?

  如果他已经看到过自己的话,他应该恐惧,他会知道另一个自己,正在作他所不能测的行动。

  如果他没有见过他自己,他就只会怀疑,怀疑云子有背弃他的行为。

  我又问耶里:“那……怪东西一直在那房间中,没有取下来?”

  耶里道:“没有。”

  我苦笑了一下:“当然没有,我多此一问了,云子的副本叫健一到那房间去,健一也在那房间中看到他自己,看到了他自己潜在意识中真正想的是甚么,他就照自己想的去做了,他找到了自己,他也劝我快去找到自己。再说说你看到了白色眼镜喉之后的事!”

  耶里沉默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耶里在见到了白色眼镜猴之后,想到了灵异猴神,自然而然想到了三个愿望。白色眼镜猴是猴神派出来的使者,要见猴神,一定要先将白色眼镜猴弄上手。

  自那晚起,耶里一直在暗中监视著我和健一,但是一直未曾动手。

  在跟踪了我们几天之后,耶里回了一次印度,和几个专家见过面,知道如何才可以诱捕那只白色眼镜猴,他带著那树叶编织成的笛子,再回到日本来,成功地将白色眼镜猴拐走。

  耶里记得光义的笔记,也知道有了白色眼镜猴之后,可以由白色眼镜猴带领,去见灵异猴神,但是他却要更多的有关猴神的资料,所以他委托了一个专家替他搜集,而就在那个专家处,他遇见了我。

  耶里遇到了我之后的事,不用再复述了,他到酒店来见我,我们两人,由充满敌意,而变成了有共同的假设。健一不知所终,云子疯了,光义和一郎死了,和这件怪诞的事有关的,只有他和我两个人,我们非合作不可。

  耶里讲完了他的经历之后,望定了我。

  我来回踱著步:“你在叙述你的经历之前,曾说你将一切讲给我听,但是我要答应你一个要求,是不是?”

  耶里道:“是。”

  我问:“你的要求是甚么?”

  耶里道:“我要求你和我一起去见猴神!”

  我已经多少有点料到耶里的要求是甚么,所以他说了出来,我也不觉得奇怪。我道:“根据光义的笔记,他在废宫出发,先在密林中见到了白色眼镜猴,才由它带领著,见到猴神的。”

  耶里道:“我们可以和他用同一路线前进,我们比他有利的是,不必先去找白色眼镜猴,那头小眼镜猴,我已经成功带到印度,而且在小心饲养著。”

  我“嗯”地一声:“那样,就简单得多。”

  耶里搓著手,道:“如果我没遇到你,我一个人也准备出发,所以应用的东西也准备得很充足,条件比光义好得多了!”

  我作了一个手势,道:“你不必多说,在知道了这许多怪异的事情之后,就算你不请我去,我自己也要去看看这位灵异猴神。不过──”我略为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不过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中,还有相当多疑问,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先设法澄清一下?”

  耶里道:“你是指──”

  我想了一想:“譬如说,那怪东西,有力量可以制造出一个人的副本来──“副本”这个名词可能不是很合适,但只好用它!这个副本,好像有神出鬼没的本领,随时都可以出现,也随时可以消失。”

  耶里皱著眉,没有出声。

  我进一步道:“我看到我自己,只不过是在临窗的那堵墙,被钻穿了一个洞后的一刹那,随即,就消失了!”

  耶里点头,我又道:“还有,在疯人院中,健一进病房去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云子,其中之一是她的副本,但当健一离去,奈可又进病房时,病房中又只有一个云子了,副本又消失了,还有铁轮──”

  耶里打断了我的话头:“你不必再举例子了,我承认副本的确有点神出鬼没,好像是铅笔写的字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擦去,为甚么会这样,我们不知道,我看也无法知道。”

  我道:“或许,我们回日本去,将那‘怪东西’取下来,详细研究一下──”

  耶里大摇其头:“我不想再到日本。”

  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有些疑点,倒可以解释,例如那房间的门,自内反拴著,这自然是一个副本做的事。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板垣一郎交给云子的那柄枪,可以扳一下枪机就射杀两个人,这种枪械,不是民间普通人所能有的,他从哪里弄来?”

  耶里道:“我相信将枪交给云子,吩咐云子去杀人的是一郎的副本,而接过了那柄枪的,也是云子副本,而在云子快要行事之际,去见云子的,是我的副本。”我苦笑了一下,这其中的关系,十分复杂,连要再解释一遍都十分困难,只有从头至尾一直看下来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关系。

  耶里在停了一停之后,又道:“副本不但有突然消失的本领,而且,似乎还另有能力。例如板垣一郎有了那柄古怪的枪。而我的副本,竟然知道一个身份极其神秘的职业杀手的秘密,可以指点云子的副本去找他!”

  我盯著耶里,一字一顿地道:“你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铁轮这个人?”

  耶里苦笑道:“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还要注意一点,副本来去自如,可以在各种场合出现,而且,最可怕的是,副本会杀人,所杀的人包括和他一模一样的!”我讲到这里,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无法再向下讲去,耶里的面色也变了一变。

  光义就是被他副本杀死的!而光义同时也杀死了他的副本!所以在光义死的时候有两具一模一样的尸体!这实在是无法不令人感到害怕的事: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可是性格恰好相反,这个人是你的复制品,然而你对他却一点也不了解,不知道他会在甚么时候出现,而他总是和你相反,他是你性格另一面的表面化,你和他在外表上虽然一模一样,但是在思想上却是死对头!这样的一个死对头,给你的威胁,可想而知!

  耶里呆了半晌,才道:“我们只好暂且不想这个问题,假定我……我们的副本,都不会出现!”

  我也呆了半晌:“只好这样。”

  我在这样讲了之后,又顿了一顿,忍不住又以十分苦涩的声音道:“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耶里的口唇掀动著,发出了一点没有意义的声音来。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耶里才道:“是的,这是人类性格双重所造成的悲剧,没有外来的敌人,敌人就是自己,就是──”

  耶里说到这里,摇著头,再也说不下去。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不必再讨论下去了,别说是我们,就算是两个圣人,只怕也讨论不出结果来。”

  我望著耶里,心中想的并不是如何和他一超启程去见灵异猴神,我又道:“耶里,照已经发生的情形看来,副本的活动,原来的人是不知道!”

  耶里蹬著我,我作著手势,进一步解释道:“例如,云子副本的行动,云子一无所知;一郎副本的行动,一郎本身,也一无所知!”

  耶里的面肉抽动了几下:“看来是这样。你和我,也都有副本,但是他们现在干甚么?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干甚么!”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们在干甚么?我们一无所知?我定了定神,道:“我想弄明白的是,我们在干甚么,‘他们’是不是知道?”

  耶里呆了一呆,我的问题,堪称古怪,难怪他要发怔。他在呆了一呆之后:“那我怎么知道?得问‘他们’才行!”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由那堆怪东西复制出来的副本,比我们本身要神通广大,但愿他们不至于神通广大到了可以知道我们的一切!”

  耶里皱著眉:“那有甚么关系?”

  我挥了挥手:“当然有关系,耶里,别忘了,‘他们’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耶里没有说甚么,我也不再说甚么。

  关于“副本”的问题,我和耶里之间,只好讨论到这里为止,无法再进一步讨论下去了,因为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只知道有“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存在,是由那堆“怪东西”的神奇力量复制出来,而那堆“怪东西”属于灵异猴神所有,是板垣光义向灵异猴神要来的。

  要彻底解决问题,当然只有去见灵异猴神!

  耶里在回到了印度之后,就一直在进行准备工作。他富有,准备工作也进行得相当完善,虽然我的加入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是,他所准备的一切,足够一个探险队使用,所以物质上,一切皆不成问题。

  我们又商讨了一些细节,决定第二天一早动身,先到他的那座“皇宫”,再循著板垣光义走过的路,进入森林,去找寻灵异猴神。

  我和耶里利用了一架小型直升机,第一站向南飞,中途停了几次,当天晚上,就到达了耶里王朝早年的宫殿。

  当直升机降落在宫殿前面的空地之际,眼前的景象,令得我的心中起了一种极度的震慑。

  那是一座极其宏障的宫殿。毫无疑问,这座宫殿曾经在阳光之下发出过极其灿烂的光芒,象徵一个王朝的极盛时期。

  但是这时,呈现在我眼前的那座宫殿,却使人感到莫名的伤感。

  宫殿的扁球形尖顶部分,完全倒坍,那情景就像是绝世美人被人砍去了半边头颅,而剩下的半边头颅也化成了白骨。尤其当天色傍晚,夕阳如血,染在那种残破的颓垣败瓦之上,更给人一种血淋淋的感觉,使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下去。

  宫殿面前的空地相当大,估计有四百公尺见方,全是用大石板铺出来的。可以想像,当年,披满锦绣的大象,载著威武的士兵和仪态万千、珠光宝气的皇朝人员,在这里昂然而过。但如今,除了盘踞的野草和野藤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一种贴地而生,像是可以无穷无尽蔓延的野藤的根部,不但将石级一块一块掀起来,而且强而有力的藤,在生长的过程中,甚至还将拱起的石级绞得破碎。

  我下了直升机,野草比我还高,我要拨开面前的野草,才能看到前面的景象。

  耶里也下了机,声音有点苦涩:“看,这就是我的宫殿。”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今晚,你喜欢住宿在宫殿的贵宾房里,还是在外面搭营帐?”

  我也苦笑了一下,我早已在耶里的口中,约略知道他的宫殿已经不复有往年的光辉,但是我却也想不到,竟然会破落到这种程度!

  耶里说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因为在他手指的方向,已根本没有甚么墙头,只是一大堆石,和自石上冒起来的无数野藤,在暮色四合中看来,就像是一个有著许多触须的怪物。

  耶里向我苦笑了一下。我可以明白他那种没落王孙的悲哀心情,不过我并不同情他的那种伤感。我向前走去:“光义曾经来过,他几乎曾到过宫殿的每一间房间,也曾找到了几百年前那位王子的记录,看来宫殿的内部,并不像外观那样可怕。”

  耶里没有说甚么,只是跟在我的后面。光义曾将他的行动全记录下来,我和耶里全看过光义的日记。光义对于在宫殿之中找到王子记录的经过,写得并不是很详细,但是是在甚么地方找到的,倒有著记载。而且,光义既然来过,就算宫殿之中已被热带植物盘踞,他当日曾开出一条路来,我们再要进入宫殿,自然不是太难的事。

  当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一直到事后,很多日子之后,我和一位植物学家谈起来,那位植物学家哈哈大笑:“你对热带植物的生长速度,显然一点概念也没有!你是隔了多久才去的?”

  我答道:“大约三年。”

  植物学家又大笑:“在湿濡、温暖的空气之中,热带野藤,二十四小时之内,可以生长六十公分,四十八小时之内就可以开岔,三年,老天,只要三天,就算有人曾开出一条路来,也早就不见了!”

  事实是不是和那位植物学家所说的那样,不得而知。我走向宫殿的门口,看到宫殿的两扇大门,根本己不存在,一个相当大的洞口,看进去,全是纵横交错的野藤,绝找不到光义走进去的通道在何处。

  耶里较我迟一步到达,因为他要回到直升机中去,去取一些必要的装备。当他也来到门口,看到我像是傻瓜一样地站在门口之际,他递了一只电筒、一只头罩和一柄利斧给我:“请进去。”

  我接过了他交给我的东西,戴上了如同练剑术时所用的头盔,著亮电商,挥动利斧,砍著比手臂还粗的野藤,向前进发。

  事情比我想像中的较容易,在门口的野藤十分多,大抵是那里光线比较充裕。一进了大听,野藤全都向上长,在厅中的全是一条条直升向上的藤干,其中的间隙,可以容人通过。我们穿过了大厅,来到了大厅后的一个穿堂,耶里停了下来:“整个空宫殿全是这样,天色再黑下来,毒蛇出没,防不胜防,在这里多逗留,实在没有甚么意义,我们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在这样的宫殿中逗留,真的没有多大的意思。光义已经来过,他找到了王子的记录,王子的记录我们也看过。重要的是要能见到灵异猴神。

  我同意了耶里的建议,我们又循原路退了出来,在直升机旁,清除野草,弄出了一小片空地,为了安全,当晚我们在直升机内过夜。

  这一夜,并没有甚么特别值得记述之处,只是睡到了午夜,那头白色小眼镜猴,突然发出了一阵一阵听来十分怪异的叫声。

  那只白色小眼镜猴,被耶里带回印度之后,耶里一直托人饲养,被委托者是一个印度南部的土人。我不敢说这个土人对猴子的认识比不上健一,不过当我看到那头白色的小眼镜猴之际,我感到在它的双眼之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

  在一只猴子的眼睛之中找到忧郁的神采,这听来似乎十分滑稽,但是我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我不知道那白色小眼镜猴是不是在怀念健一,但它既然是听到了笛音之后舍弃了健一的,似乎又不该这样。这永远不会有答案,因为我无法和那头白色小眼镜猴交谈。

  当我们动身之际,耶里将白色小眼镜猴关在一只相当大的铁丝笼中,眼镜猴在笼中,一直蜷伏著,很少活动。我们临睡之前,还曾喂过它一次,当时,我逗引它,它也像是一点提不起兴趣来,并不理睬我。而当我正在沉睡之前,它忽然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叫声!

  猴子而能发出这样的叫声,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就我所知,只有东非洲有一种“吼猴”,会发出极其宏亮的吼叫声,吼声可以远达几公里之外。

  但是眼镜猴也会发出这样音带极长的怪叫声,我却前所未知。

  我和耶里,都被猴叫声惊醒,一起坐直身子,而且立即向铁丝笼看去。我们看到那白色小眼镜猴,在笼中跳来跳去,显得极其不安,而且不断在发出那种古怪的叫声,听来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受了惊吓后的尖叫声。

  我和耶里互望了一眼,都知道有点不寻常的事发生,我们一起来到铁笼附近,努力想使那白色小眼镜猴镇定下来,可是小眼镜猴的动作,和它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愈来愈惊恐。它不断向笼边撞著,撞得铁丝笼发出声响,叫声也愈来愈尖厉。

  就在我和耶里两人不知如何才好之际,一下枪声,陡地传来。

第十九部:废宫外空地上的大会合

  宫殿外的空地,在深夜中极其寂静,小眼镜猴的叫声,听来已是极其剌耳,而那一下枪声,听来更是惊心动魄,不过,比起那下枪声,所引来的后果,枪声又不算是甚么了。枪声一停,直升机的机身,陡地震动了一下。我多年来冒险生活的经验,在这时起了作用,立时大叫一声:“快跳出去!”

  我实在不知发生了甚么,但是先是枪声,继而是机身的震动。

  我在十分之一秒间,就感到要有大祸临头:我们受到了袭击!而要袭击一架直升机,最好的目标,自然是射穿油箱,而一颗子弹如果射穿了油箱,结果如何,哪还用再想下去么?

  我一面叫,一面陡地推著那只铁笼,连人带笼,一起向下面跳去,机身离地大约有两公尺,我和铁笼一起落地,一面打著滚,一面踢著铁笼,才滚出了三四公尺,我看到耶里也跳了下来。

  耶里的动作反应,也算是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而且奇怪的是,在起初的一刹那间,我根本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看到耀目的火光,陡然升起,整架直升机,几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便被火海包围。耶里已经向外跳下来了,可是火舌向外扩展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下子就将他的身子整个卷住。

  我在这时,反应再快,想要跳起来去帮助他,也来不及了。

  直到这时,我才听到了声音,我听到的是耶里所发出的一下惨叫声,而耶里的惨叫声,立时又被一下极其震耳的爆炸声所淹没,爆炸所带起的气浪和震荡力,令得我的身子,迅速地向后弹出去。不单是我,那只铁笼,也在迅速向后弹去,撞在我的身上,一直到弹出十多公尺,我才看到在火光之中,许多灼热的、曳起亮光的金属片,四下飞溅,像是一种特异的烟花。

  再接下来,一切又重归寂静,直升机不见了,草在燃烧。我已顾不得去想其他,只是顾及耶里的安危,我大叫一声,跳起来,向前奔去,跳过了几处著火的草丛,来到了原来停直升机的地方。

  直升机残留下来的碎片,散落著,扭曲著,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碎金属片之中,我看到了耶里。

  耶里这时,其实已不再是耶里,只不过是一截略具人形的黑色物体。

  我陡地停下来,吞咽著口水,耳际轰轰作响。这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耶里死了。

  我一生之中不知遭遇过多少意外,但是像这次这样的意外,却还是第一遭,那实实在在是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的事。

  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望著烧焦了的耶里的尸体,直到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卡”的一声,我才陡地震了一震。

  那一下声响,可以是千百种情形之下发出来的,但是在如今的情形下,我却几乎立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下移动枪栓的声音。

  我陡地一震之后,立时想转过身子来,但是我只是略动了一动,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要动,请不要动!”

  那女人的声音,我不算陌生,但是,也决不是熟到一听就可以想起她是谁,只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要加上一个“请”字的,这种过份优雅的语法,却使我立时想起了一个人来。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惊讶,真是到了顶点!

  在暗中袭击直升机的人是谁,我可以设想出七八十个人来,可是绝想不到会是她!

  而就在“请不要动”这句话之后,我感到,枪口已经抵住了我的背部。我双手向上略举,表示无意反抗,同时,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镇定:“板垣夫人,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

  出身于望族,一切生活习惯全是那样优雅,那样合乎大家风范,甚至在持枪指住人之际,也要说“请不要动”,那使我立时知道,在我身后的人,是板垣一郎的妻子──贞弓!

  我真是难以想像,穿著整齐的和服,一举一动,全是那么合乎规矩的贞弓,会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出现,而且手中还持著枪!

  但是不可想像的事,还在继续发生,在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快意的笑声,接著又是贞弓的声音:“你死了!这次,你终于死了!”

  在她讲那几句话之际,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那种咬牙切齿的语音之中,充满了仇恨!这更使我大惑不解,虽然我已知因为她的突袭,已经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在我身后用枪指住我的,已不再是一个出身于日本望族的女人,而是一个凶手!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道:“请问,你和耶里王子有甚么深仇大恨?”

  我身后传来的声音相当愤怒:“耶里王子?谁是耶里王子?”

  我陡地一呆,刹那之间,简直不知怎么才好,直到我又听到了贞弓的声音,她仍然是咬牙切齿地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一听得贞弓这样说,我不禁“啊”地一声,失声道:“夫人,你杀错人了!”

  贞弓在我身后,陡地叫了起来:“不会错!我不知道他在闹甚么把戏,但是我要他死,我要他真的死,现在,他真的死了!”

  我叹了一声,手向下略垂,指向前面:“这具尸体虽然已不易辨认,但只要你肯走近去仔细看一下,你就可以发现他不是你要杀的人。我相信你想杀你的丈夫,板垣一郎,但是这个死在火中的人是一个印度人,一个名叫耶里的印度人!”

  我听到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下惊愕的声音,我将双手放在头上:“你只管去看,我不会有任何行动!”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看到地上,我身后的影子开始移动,接著,我看到了贞弓,她走向烧焦了的尸体,手中持著一柄来复枪。

  这时候,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贞弓手中的抢夺下来,但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我在那时,只想到贞弓在发现被烧死的人不是板垣一郎之际,她一定会十分难过,不再继续对我不利。

  我已经提及过,自从被小眼镜猴的怪叫声吵醒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了我根本无法有条理地去思索一切问题。例如这时,就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可是我当时却没有想到。

  自然,我事后想到了,可是当时想到和事后想到,那就有极大的差别。

  这个疑问是:贞弓明明知道板垣一郎,死在不明原因的狙击之下,何以她还会万里迢迢,来到印度,要杀死板垣一郎?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贞弓来到了死尸之前,怔了一怔,接著,她俯身下去,就著月光,仔细察看。

  在那一刹那,我倒真佩服她,面对著一具如此可怕的尸体,竟然如此镇定。

  紧接著,贞弓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接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抬头向我望来。她的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面色苍白得可怕,双手也在不由自主地发著抖。

  在我还未曾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她已经陡地抛开了手中的来复枪,双手掩著脸,身子蹲了下来,发出一连串抽噎的声音。

  我的心情十分苦涩,耶里死得实在太冤枉!而如果不是小眼镜猴忽然发出了怪叫声,我也难逃大限,贞弓的行为,显然不值得同情,可是这时,看她全身颤抖,自喉间发出可怕的呻吟声的那种情形,显然在她心中,也对自己行为感到自责。

  我叹了一声,向她走近:“你──”

  我只讲了一个字,贞弓便陡地抬起头来,在她脸上有一种极其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令我吓了一大跳。她一抬起头来之后,就尖声道:“他以为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了!”

  丈夫有了外遇,细心的妻子,很容易知道。板垣每次和云子约会,虽然都有很合理的藉口,而且安排得也天衣无缝,可是做了多年夫妻,贞弓自然可以在丈夫的神态之中,觉察出一切和以前不同。

  丈夫对她的身体,己不再有兴趣。有时,当她故意在丈夫面前裸体之际,可以感到板垣的目光在避开她的身体。

  当一个妻子发觉自己的身体再不能吸引丈夫的目光之际,她如果再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么这个妻子可能不是女人!

  贞弓知道板垣有了外遇,是板垣和云子来往了超过半年之后的事,事情能拖这么久,自然由于板垣遮掩得好,一半,也由于贞弓自信太甚,认为板垣的事业,全是依靠她娘家的良好社会关系,才能建立起来,未曾想到板垣会背叛自己。

  然而,她终于觉察了,疑点一点一点积聚,当愈积愈多疑点之后,她就去请教一个私家侦探,于是,在两星期后,板垣一郎的一切行径,贞弓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贞弓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一点也没有作任何表示。她的出身,她家庭的社会地位,都使她知道,如果她的婚姻起了变化,那是一件丑闻,将使她难以见人,所以只好隐忍著。

  曾经有好几晚,当板垣一郎鼾声大作之际,贞弓翻来覆去睡不著,她不知想过多少办法,但是似乎没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看来除了隐忍丈夫的外遇之外,她拿不出任何别的办法来。

  一直到有一天下午,事情才起了变化。

  那天下午,贞弓正在整理客厅茶几上插著的花滮欰她刚在考虑,是不是要将其中一溙燽开的玫瑰,换上一滖Q捷}的,她听到了门铃飨。

  当她抬起头来之后不久,女仆走进来:“太太,外面有一位小姐,自称叫大良云子,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太太谈一谈!”

  贞弓当时,要运用自幼培养出来的自制力,才能够站得稳身子。

  自从知道了板垣一郎的一切行径之后,她自然知道板垣一郎的情妇是甚么人,而如今,丈夫的情妇,竟然找上门来了!

  贞弓缓了一口气,才道:“请……这位小姐进来!”

  女仆答应著,走了出去,不一会,云子走了进来。贞弓早在私家侦探拍到的照片上,看到过云子的样子。这时她的心中虽然惊怒交集,可是在外表上看来,还是那样雍容优雅。她作了一个手势:“请坐,云子小姐。”

  云子坐了下来,贞弓挥手令女仆出去,云子立时道:“板垣太太,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贞弓对自己的镇定,也表示惊诧,她道:“不,我知道,你是他的情妇!”

  云子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像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贞弓来回踱了几步:“你来见我,为了甚么?”

  云子重又抬起头来:“他要杀死你,也要杀死我!”

  当贞弓在抛开了来复枪,双手掩著面蹲下来,我走近她,她又抬起头来之后,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了”开始,不等我向她提出任何问题,她就一直不停地在说著,说著她自己的事。

  我听到她讲到这里,心中“啊”地一声,盘算著云子和贞弓见面的时日。

  那应该是耶里见了云子之后的事,或者说,是耶里副本,见了云子副本之后的事,去见贞弓的,当然也是云子副本。

  只是不知道那时,云子副本是不是已经见过铁轮?

  我在想著,贞弓继续说著发生过的事。

  贞弓震动了一下,云子不等她有任何表示,就打开手袋,取出了一柄枪来,放在面前的几上:“这是他给我的,他叫我来杀你,可是这柄枪,能同时反向射出两颗子弹,如果我开枪杀你,我自己也将死在枪下!”

  贞弓的身子发著抖,双眼盯在枪上。她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可怕的东西,也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过了好半晌,她才从乾涩的喉咙中发出声音来:“你──你──准备怎么样?”

  云子的声音极镇定:“我已经请了一个职业枪手,杀死他!”

  贞弓的双眼睁得极大,她的气息急促起来,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他──他是我的丈夫,他──”

  云子的声音听来很无情,而且有点咄咄逼人:“他是你的丈夫,你心里难道不恨他?他有情妇,又想杀你,你没有恨过他?没有起过想他死的念头?”

  贞弓的神情一片惘然,在她不知如何说才好之际,云子叹了一声:“你完全不了解你自己,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看看你自己,你就会明白了!”

  贞弓讲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云子要带贞弓去“看她自己”!

  我吸了一口气,望著贞弓。在以前的相遇中,贞弓总是穿著传统的日本和服,这时,她穿著猎装,神情有一种极度的愤恨,那不是贞弓,我突然想到,在我面前的,是贞弓的副本!

  我一想到这一点,又不由自主发出另一下呻吟声。

  云子带著贞弓到了那间房间中,在离开那间房间的时侯,贞弓不住抽搐著,一直回到家中,她家的几个佣人,著实大吃了一惊。

  贞弓将自己关在卧室中,没有人知道她在干甚么。一直到午夜,几个仆人都被一阵争吵声所惊醒,互相聚在一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听到了主人十分严厉的声音,优雅的贞弓,一直是仆人们最钦佩的人物。

  在众仆的印象之中,她从来也不会发出这样粗鲁的声音,但这时,贞弓却在大声呼叱。

  她究竟是在叱喝甚么人呢?仆人全然不知,也没有人敢在事后问她。

  贞弓在叱喝甚么人?

  贞弓的声音乾涩,道:“当天晚上,我大声叱责,在骂一郎!”

  我震动了一下:“一郎不是……死了?”

  贞弓望了我半晌:“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我应该知道的,但是心绪十分乱,我一时想不到。我说道:“是……一郎的……副本?”

  贞弓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可怕,听了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贞弓又盯定了我,在她的双眼之中,有种怪异的光芒,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甚么,但是一个心理正常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现出这样的目光。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贞弓的笑声听来愈来愈尖厉,而就在她的笑声尖厉到了令人几乎无法忍受之际,她止住了笑声,冷冷地道:“他杀了我,你知道不,他杀了我!”贞弓将“他杀了我”这句话,重复了两遍,我才算听得明白。

  我的全身,更加感到一股极度的凉意。事情愈来愈复杂了!

  贞弓说“他杀了我”是甚么意思?如果将这句简单话中的代名词拿掉,替以专有名词,那应该是“板垣一郎杀死了贞弓”。也不对,更正确的,应该是“板垣一郎的副本,杀死了贞弓”!

  贞弓已经死了,那么,如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当然是贞弓的副本!我思绪十分紊乱,只好怔怔地问道:“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贞弓又磔磔笑了起来,道:“前几天,我亲眼看到他动手!他将我带到临海的一个悬崖上,用力一推,将我推了下去,我看到我跌下去的时候,双手无力地乱抓,像是空气中有甚么东西可以供我抓住,我竟然没有发出尖叫声,大抵是由于从小所受教育,教导我不论在甚么情形下,都不可以发出有失教养的尖叫声的缘故吧!哈哈!哈哈!”她一面说,一面还在不断笑著,但是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不断地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阵类似抽噎的声音。

  贞弓又道:“我的尸体可能还未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人家一定也以为我是忍受不了丧夫之痛而自杀!哈哈!原来他一直想杀我!他利用他的情妇来杀我,结果却被他的情妇买通了一个职业杀手将他杀了!哈哈,真有趣,现在,大家可以将大家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太有趣了!哈哈!”

  贞弓觉得“有趣”,我却并不觉得。我只觉得就是如贞弓所说,“大家都知道了大家的心意”,这种心意上赤裸裸相对的情形,太可怕了。

  贞弓继续道:“我在一旁看他行凶,他不知道,他在行凶之后,甚至大笑,我知道他要到印度来,所以我追了来,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

  贞弓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再向下说。

  事实上,她不必说,我也知道了,他以为板垣一郎在那直升机上,所以她开枪。而开枪的结果,是令得耶里身亡!

  我慢慢挺直身子,偏过头去,不愿再正视她。而就在这时,贞弓突然以极其矫捷的步法,一步跨过,又取起了来复枪来。枪口指著我,恶狠狠地道:“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指挥,我要你带我去见灵异猴神!”

  我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厌恶,这种厌恶,使我产生了一种困倦的感觉,我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无法带路。带路,是白色小眼镜猴的事,我恐怕它已经在爆炸中丧生了!”

  贞弓震动了一下,立时向那只铁笼望了去。我也跟著看去。一看之下,我只好叹了一口气。

  那只白色小眼镜猴,如果不是我一跃而下之际,将铁笼也带了下来,一定炸死了。要是它死了的话,那倒真是天下太平,不会再有以后的事发生。

  可是,我却将铁笼带著,一起跳了出来,而且,推著铁笼一起向前滚出了相当远。这时,当我向著铁笼看去之际,看到那白色小眼镜猴的前爪,抓著铁枝,眼珠转动,正望著我们。

  贞弓“哈哈”一笑:“看,它没有死!”

  我的声音仍然十分疲倦:“它没有死,那最好不过,你可以命令它带路!”

  贞弓现出一种凶狠而又狡猾的神情来:“你以为我是傻瓜?你带著它,一定知道如何指挥它,你带路!”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来复枪,向前伸了一伸,扳在枪机上的手指,也紧了一紧。我对她会开枪杀人这一点,毫不怀疑,但是我也不想和她一起去见灵异猴神,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之后,我甚至不想去见甚么灵异猴神!

  所以,在刹那之间,我想到了一个对付贞弓的办法。我道:“好,要它带路,当然不能将它关在笼里,将它放出来,我可以命令它带路!”

  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到,如果将铁笼打开的话,白色小眼镜猴有极大的可能,立时逃走,而贞弓也绝对没有办法在旷野中将一头猴子捉回来。

  只要白色小眼镜猴不见了,贞弓当然也不能再胁逼我!我的提议,听来相当合理,要白色小眼镜猴带路,当然不能将它关在笼子里,是不是?

  贞弓向铁笼望了一会,她注意到铁笼是锁著的,她犹豫了一下:“你别玩甚么花样。”

  我摊开手:“你觉得我的提议不合理?”

  贞弓神情凶恶地瞪著我,在又呆了半晌之后:“好,你将锁抖开,放它出来。”

  我取出钥匙,然后慢慢走向铁笼,打开了锁,伸手进去,小白色眼镜猴立时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缩回手来,手臂向上略挥了一挥,眼镜猴的身子,立时弹跳了起来,像一支箭一样,向前射出去。

  贞弓一看到这种情形,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和高声骂了一句像奈可这样的人都不会在人前骂出来、怕骂了出来之后有损自己身份的粗言。

  我真怕就在这一刹那间,贞弓会向我开枪射击;我已经迅速地伏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我陡地看到,在一丛灌木之后,一条人影疾扑了出来!

  那个扑出来的人,身法虽然没有眼镜猴向前的去势快,但是也够矫捷的了,他正扑向眼镜猴,雨下来势都很快,我只看到那人的身形一凝,眼镜猴己搂住了他的颈,贴在他的身上。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看清楚了那个人是谁。

  健一!

  在这里遇到了贞弓,己是意外,忽然健一又出现,那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想叫他,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建一的动作十分快,他一手搂住了白色小眼镜猴,一手己取出了一柄枪,指住了贞弓。贞弓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我,当她看到健一,想转移目标时,已经来不及了,健一正在她的身后,已经喝道:“你只要一动,我就开枪!”

  贞弓的面肉抽搐著,身形僵凝。

  健一得意洋洋,向前走近了两步,向我望来,看样子,他正要开口对我讲话,但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是一样,健一先生,如果你动一动,我就会杀死你!”

  健一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他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是甚么人,但那种冰冷严厉的语气,却使他相信了发自背后的那个警告,不是说著玩的。所以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也僵立不动。

  健一看不见在他背后的是甚么人,我面对著建一,我可以看到那个女人,在月色下看来,尖削的脸,苍白而美丽,纤细的身形,那是云子。

  我开始觉得昏眩,可是那还不过是开始,接下来的事,更令我几乎站不稳。

  贞弓控制了我,健一控制了贞弓,云子控制了健一。云子向前走了一步,只不过才走了一步,在她身后的草丛中,一个人直身而起,手中握著一柄巨大的军用手枪,冷冷地道:“云子,好久不见了。”

  云子陡然站定,月光之下可以清楚看到她面上的肌肉簌簌地发著抖。

  不但是云子,只怕每一个人都是一样,连我在内。因为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震动。

  在云子背后出现的,是板垣一郎!

  我没有见过板垣一郎,只见过他的尸体,但这时,我立时可以认出,在她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头发微秃,肚子凸起,看来是一个标准的成功型商人的那个人,就是板垣一郎。

  好了,板垣一郎又控制了云子。

  我在极度的震动之中,忽然笑了起来:“好啊,人全都到齐了!”

  我这样说,绝对在事先没有期待著会有任何回答,只不过是对目前的情形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调侃而己。可是,我的话才一说完,附近一株树上,立时有人接口道:“不应该少了我吧?”

  我立时循声望去,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在那株树上,浓密的树叶之中,有一柄来复枪伸出来,枪口向下,对准了板垣一郎的背心。

  那自树叶中伸出来的枪口,极其稳定,稳定得如镶嵌在树身上一样。

  同时,树叶之后,又再度转来了那男子如同嘲弄也似的口吻:“我曾经射杀过你一次,板垣先生,你不会怀疑我的枪法吧?”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

  那个躲在树上的男子是铁轮!一定是他!我再睁开眼来,向云子看去,看到云子的神色,极其可怕。

  铁轮又控制了板垣一郎。

  我实在忍不住一个莫名其妙的冲动,我大叫起来,叫道:“耶里,你在不在?如果你在的话,也一起出来吧!”

  所知,有“副本”的人,一共有七个:板垣光义、板垣一郎、云子、贞弓、铁轮、耶里、健一。

  板垣光义死了,原身连副本一起死的。

  板垣一郎的原身死了,副本还在。

  云子的原身疯了,副本还在。

  贞弓的原身被推下了海,死了,副本还在。

  铁轮的原身死在乱枪之下,副本还在。

  健一的原身不知所终,“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副本还在。

  从这几个人的情形来推断,我可以推想到,耶里的原身在爆炸中死了,他的副本一定还在。

  如果耶里的副本在,那么岂不正是他该出现的时候了?所以我大叫了起来。

  随著我的叫声,我首先听到的是躲在树上的铁轮所发出的一下短促的惊叫声,接著,便是耶里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你别动,你手中的武器是枪,我手中的武器是一条毒蛇,只要你一动,我相信毒蛇的毒液,会令你在半秒钟之内麻痹,根本没有机会发射,而在五秒钟之内,你就会死!”

  再接著,又是铁轮充满了惊怖的一下声响,和耶里有点得意忘形的纵笑声。

  我要鼓起最大勇气,才能使我身子站直。

  耶里果然也来了!

  一共有七个人,在废弃了的宫殿之前,经过爆炸的直升机残骸之旁。

  这七个人,依被控制的次序是:我、贞弓、健一、云子、板垣一郎、铁轮、耶里。

  这七个人,只有我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其余六个人,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他们真正的他们,而全是那“怪东西”复制出来的“副本”!

  “副本”算是甚么呢?是人?不是人,只是一种怪物?实在想不出人类语言之中,可以用甚么适当的名词去称呼他们,只好称他们为“副本”。

  而我,就和六个副本在一起!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感觉,不是恐惧、怪异,而是只觉得滑稽!

  那真是滑稽之极的事,给我印象是如此典雅柔顺的贞弓,这时挺立著身子,抽动著面上的肌肉,来复枪的枪口还对准了我。在贞弓身后的健一,这个尽忠职守的警务人员,我的好朋友,可是这时,我望向他,就像是看著一个陌生人一样!

  看来,白色小眼镜猴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它虽然还搂著健一的颈,但是却也仰著头,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健一。

  在健一身后不远处的是云子。这个来自日本一个小地方,自以为可以在大都市中有所发展的女孩子,是典型的可怜虫。她在挣扎了许多时日之后,一点改善环境的希望也没有,只是在低级的娱乐场所浮沉。最后成为一个商人的情妇。

  那个疯了的,才是真正的可怜虫的、毫无希望的大良云子,除了将自己的身体和青春出卖给一个伧俗的商人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这时,云子的脸,在月色下看来,咬紧了牙关,决不是逆来顺受的云子,而是充满了仇恨和绝望,这种仇恨,使她可以有力量去杀任何人,而那种绝望,又可以使她毁灭自己!

  那不是云子,是云子的副本。云子原身的潜意识,在副本中变成了正意识。她平时埋藏在心底深处,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如今全敢去想,敢去做。

  我真怀疑,如果让她见到了灵异猴神,她的三个愿望会是甚么!

  在云子身后的,是板垣一郎。这个外形十足是成功商人的人,这时满面泛著油光,呈现著一种难以形容的凶狠的神情,我相信他如果照镜子的话,会自己不认识自己。

  铁轮在树上,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却知道他藏身在哪一株树枝上,因为这根树枝,由于他身子的震动,而在发出轻微的声响。

  树枝的震动,是由于铁轮在颤抖!这个以杀人为职业的铁轮,他平时在攫取他人的生命之际,是何等冷酷和镇定,但这时,他却害怕得发抖。

  耶里也在树上,一个高贵的土王后裔,这时却捏住一条蛇,蹬大眼想用蛇去咬人。

  六个人互相牵制著,而我又实实在在,只好称他们为六个副本。

  这真是滑稽之极的事情。

  我陡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全到这里来了,目的是甚么?”

  板垣一郎先抢著说,一面说,一面喘著气:“见灵异猴神。”

  我道:“相信每一个人的目的,全是如此,你们这样互相用杀人武器指著对方,灵异猴神会见你们么?”

  耶里的声音自树上传下来:“你有甚么好提议?”

  我摊开手:“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你们可以一起去找灵异猴神,反正有‘奇渥达卡’为你们带路。”

  六个人都不出声,健一道:“灵异猴神肯同时接见这么多人?”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具有非凡的能力,你们全是他的一件怪东西制造出来的,我相信你们全明白这一点。”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可以见到的几个人,脸上的神情,真是古怪到了极点。我望向健一:“健一,是不是?”

  健一震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第二十部:找猴神的行程之二

  他的神情在刹那间,又变得极度茫然,眼珠转动著:“我是早已有了的,是不是?我是早已有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问到后来,简直如同在嘶叫一般。

  我道:“不管你存在了多久,这个问题,只有灵异猴神才能回答你。所以你必须去见他。”

  耶里在树上大叫一声:“是。”

  随著他的叫声,一条毒蛇,突然从树丛中,被抛了出来。

  那条毒蛇被抛了出来之后,在空中扭曲著身体,还未曾落地,枪声就响了。自树叶中伸出来的来复枪口向著蛇,铁轮的一枪,射中了在半空中的毒蛇,使毒蛇断成了两截,洒著蛇血,落到了地上。

  接著,铁轮抛下了枪,先是他,再是耶里,两个人迅速地自树上落了下来。

  板垣一郎踌躇了一下,也放下了枪,接著是云子、健一、贞弓,全放下了武器。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了,相信求见猴神的旅行团,已经够人数了,你们出发吧,我,对不起,不奉陪了。”

  我实在不想和六个“副本”再在一起。而这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色,天可快亮了。我已决定,天色一亮,我就开始步行,离开这里。

  而我的话才一出口,板垣一郎就叫了起来:“你是傻瓜,见了猴神,可以有三个愿望!”

  我摇头道:“我不是第一个傻瓜,令堂叔是第一个,他甚至被他自己杀死!”

  健一走向我,在他走近我的时候,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立时作出了一个拒绝他继续走向前来的手势:“第二个傻瓜,是我的好朋友健一!”

  健一叫道:“我就是健一。”

  我道:“我指的那个不是你,是现在不知在甚么地方,可能在他从小长大的森林中,又在和猴子为伍的那个!”

  健一的神情极愤然:“是,那是一个傻瓜,他宁愿在森林里做野人,而不愿意有三个愿望。”

  我叹了一口气,事情总算还有一点令人高兴的,健一果然找到了适合他自己的生活,但是,即使是健一这样热爱大自然,这样恬淡的人,在他的潜意识之中,也有贪婪的一面,要不然,就不会有他的副本在这里了。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这样说来,我只好算是第三名傻瓜!”

  健一道:“我们不会容许你做傻瓜,我们知道你的能力,你必须和我们在一起,帮助我们,一起去见灵异猴神!你不能退出!”

  耶里立即道:“对,你不能退出,你曾答应过我,和我一起去见猴神的。”

  我声音苦涩:“我答应的是你?”

  耶里理直气壮地道:“当然是我。”

  我半转身,指著耶里被烧焦了的尸体,想说甚么,可是结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真的,我说甚么才好?我眼前的耶里,知道他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复制品吗?如果这个复制品的一切,都和原身完全一样,那么,他就是耶里。我如何可以指一个人的尸体给他自己看呢?

  我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铁轮也走了过来:“请你去,和我们一起去。”

  我不禁冒火:“你是一个一向行事独来独往的职业杀手,为甚么也要拉上我?”

  铁轮现出极害怕的神情来:“我害怕。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极度害怕之中,可怜可怜我!我如果能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就是要我今后,永远不知道甚么叫作恐惧。”

  我苦笑,刹那之间,我只感到他实在可怜。也在刹那间,我陡地想起,我也曾有一个极其短暂的时间,看到过我自己的副本,平时英勇无匹的卫斯理,何尝不是愁眉苦脸,像是大祸临身?谁知道我的潜意识之中,是不是也在恐惧?

  我的声音变得很疲倦,用手抹了抹脸:“好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健一叫道:“我会请‘奇渥达卡’带路。”

  耶里道:“装备够了,不过要节省点用。”

  板垣一郎离得贞弓和云子相当远,像是怕这两个女人,联合起来对付他,但是他仍然怕吃亏似地叫道:“要公平分配一切用品。”

  他们是怎样“公平分配”用品的,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走了开去,双手抱住膝,坐了下来,我实在需要休息一下。

  一直到天色大明,队伍开始出发。健一抱著白色小眼镜猴,和白色小眼镜猴一起,不住发出一些怪异的声音。

  其余人,包括我在内,就跟在他的后面。铁轮走在最后面,一有人落后,他就放慢脚步,或者乾脆停步不前。我知道他要走在最后的原因,是怕有人在他的背后。这个一流的职业杀手,的确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可怜虫。

  板垣一郎也故意落后,反倒是贞弓和云子,昂首直前。我在一郎的身边,向他打量著,突然之间,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向他问了一个问题。

  我压低了声音:“一郎,你要杀你的妻子贞弓,我很可以理解,为甚么连云子都要杀呢?”

  一郎扬著眉:“我叫云子去行凶,如果不连她一起杀了,难道一辈子受制于她?”

  我震动了一下,不禁叹了一口气,潜藏在人脑深处的意识,竟然如此可怕。我又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交给云子的这柄枪,是哪里弄来的?”

  关于“副本”,我真还有很多不明白之处。例如,副本可以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如云子的副本在精神病院。副本也可以有特殊能力,如一郎有那种普通人得不到的两头枪,如耶里知道铁轮的存在。

  我知道,从光义的日记中知道,至少有四天的途程,我倒可以趁机了解更多一些。

  副本种种特殊能力是从何而来的,我想先从板垣一郎如蚵得到这柄手枪开始。

  板垣一郎在听到我这样一问,呆了一呆,像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我还怕他没听清楚,又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板垣一郎的神情仍是惘然,我再提醒一遍:“那柄枪,可以两头发射的。”

  一郎有点恼怒:“我当然记得这柄枪。”

  我道:“哪里弄来的?”

  一郎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肯放过:“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这是甚么话?”

  板垣一郎的神情,看来相当狼狈,但仍有著极度迷惘:“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有这样的一柄枪……不知怎么,我就有了这样的一柄枪。”

  我呆了一呆:“你说明白一点。”

  一郎像是在竭力思索,可是他说的话,还是十分模糊:“我想有这样一柄枪,云子去杀贞弓,她自己也会同时死去。我在自己的书房里这样想,当我想的时候我忽然一伸手,就有这样的一柄枪在桌上!”

  我呆了一呆,说道:“这就是说,你愿望,而你的愿望立刻实现了。”

  板垣一郎像是在竭力思索著,我看得出他的神情不是假装的,但是我却不明白,何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回忆起来,曾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又问道:“是不是那样?”

  一郎的神情有点苦涩:“当然不是,如果是这样,等于我这愿望已可以实现,我也不必再去见灵异猴神了。”

  我有点不耐烦:“那么,这柄枪,究竟是怎样来的,怎样到你手上的?”

  一郎眨著眼:“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一伸手,就忽然有了一柄这样的枪,我……而且很熟知这柄枪的性能,所以我将枪交给了云子。”

  我问来问去,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知道其中必然还有我不明白的关键,但既然在板垣一郎的口中,问不出甚么来,只好放弃。

  我加快了脚步,来到了耶里的身边。耶里望著我,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种笑容,就像是他本来是我的老朋友,但是却做了甚么对不起我的事。

  我向他笑了笑,试探著道:“耶里?我可以叫你耶里?”

  耶里有点恼怒:“当然可以,我本来就是耶里。”

  我作了一个请他谅解的手势:“在东京,你曾去见过云子?”

  耶里向云子望了一眼:“是。”

  我接著问:“你怎么知道一郎给了云子一柄枪,叫她去杀贞弓?”

  耶里呆了一呆,现出一种迷惘的神情来。这种神情我并不陌生,因为才在板垣一郎的脸上看到过。他在呆了一呆之后:“知道就是知道,还要为甚么?”

  我不肯放松:“当然应该有知道的理由,一郎的行事很秘密──”

  耶里不等我说完,就道:“事情再进行得秘密,也必然会给人知道!”

  我道:“那时,你和一郎己很久没有见面了──”

  耶里听到这里,陡地纵笑了起来:“很久没见一郎的不是我,是──”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耶里的原身,不是他!

  这里,又牵涉到我心中的另一个疑问:“副本”似乎有随时出现随时消失的本领,就算他在你的身边,你也未必知道!

  我想了一想,说道:“好,就算你能够知道一郎的秘密,你又何以知道有铁轮这个人?铁轮是一个一流的职业杀手,行动极其诡秘,世界上所有的特务人员都在找他而毫无结果,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底细的?”

  耶里重又现出那种茫然的神情来,想了片刻,才道:“我……只想到,如果能够杀死板垣一郎,我就可以独占有关灵异猴神的秘密,接著……我就知道了一郎要云子去行凶的秘密……”

  他的语气相当迟疑,在讲到这里时,向我望了一眼。我吸了一口气,示意他再说下去。耶里道:“我恐怕我说得不很明白。”

  他的确说得不怎么明白,但是我却明白当时的情形,和一郎想要一柄枪,而忽然之间有了一柄枪一样。当耶里想要除去板垣一郎之际,他就自然而然知道了一郎的秘密。

  情形似乎是:想到甚么,甚么就实现!而当事人却不明白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我示意耶里再说下去,耶里想了一想:“当我知道了一郎的秘密之后,我就想,如今是除去一郎的最好机会,我有法子可以令云子煽起妒人,去杀一郎。但是云子看来并不习惯杀人,有甚么法子可以令云子出面杀人,而我又不必负任何责任呢?”

  我压低了声音:“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铁轮这个人!”

  耶里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我又道:“而且,你也知道用甚么方法可以要胁铁轮,令他为云子服务!”

  耶里像是陡地松了一口气:“不错,事情就是这样,而云子也听了我的话,结果铁轮杀死了一郎,而我却不必负任何责任。”

  我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我只不过和一郎的副本、耶里的副本交谈了极短的时间,但是我发现,“副本”的奸诈凶险之处,远在原身之上。

  人心难测,够险恶,但是总还受著种种道德规范的约束,不敢为所欲为,而且在许多情形之下,想任性胡为,但能力却有所不及。

  可是副本却不同,他们不但毫无顾忌,将自私凶狠的性情发挥到淋漓尽致,而且,他们又有特殊的能力,想到甚么,甚么就实现。

  我如今和六个这样的副本在一起!这实在使人想起就心中发毛。

  同时,也想到了另外一些问题。

  “副本”的产生,是由于那怪东西的作用。而那“怪东西”属于灵异猴神。

  也可以说,副本,是灵异猴神制造出来的。

  那么,他们的这种本领,是不是灵异猴神给他们的呢?

  灵异猴神通过一种装置,制造了副本。

  灵异猴神是不是仍然在通过一些不明的装置,在控制著副本?

  副本对自己的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忽然能知道一些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事,忽然能得到一些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茫无所知,是不是由于灵异猴神在暗中操纵呢?

  灵异猴神究竟是甚么?何以他有这样的能力?他的目的又是甚么?种种问题在我心中盘旋著,无法找出答案来。

  看来,除了面对灵异猴神,由猴神自己来回答之外,不会再有别的办法了。

  一连两天,都在密林中进发,六个“副本”之间,互不交谈,甚至避免眼光的接触。

  这六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谁也不知道他们心中在想甚么,但是他们互相之间决计不会有甚么好感,那可以肯定。

  反而,他们和我,倒很肯交谈。在这两天之中,我用尽方法,想去刺探他们的秘密,但是并没有得到甚么,跟我与耶里和一郎交谈之后所得出的结论一样。

  第三天,进入了旅程最后一天。一行人中,只有我、耶里和一郎,在光义的笔记中知道要经过三天的途程,才可以见到灵异猴神。

  一郎曾向我一再坚持,不可以将这件事告知其他人,但是我没有照他的意思做,我还是将这件事宣布了出来。所以,在第三天开始启程之际,除了一郎满脸不高兴,人人兴高采烈。中午时分,自一座密林中穿出来,前面是一条河水相当湍急的河流,河水急而浅,人人都涉水而过。

  一过了河,白色小眼镜猴就尖声叫了起来,我也听到,远远有一种听来相当怪异的声音转了过来。这种声音,听来就像是当日耶里用来引走眼镜猴所吹的那种叶笛所发出的声音。

  前面我猜想不会有人在吹笛,那一定是风吹动眼镜猴栖身的树枝所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我们接近眼镜猴的故乡了。

  我没有将这一点讲出来,尽管各人对这种声音都表示很讶异,铁轮更现出了十分害怕的神情。

  继续向前走,沿著河走向上游,又进入了一座密林。当有风时,那种“鸣鸣”的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听来惊心动魄之极。

  我和一郎互望了一眼,一郎沉声道:“光义的日记上,记述过这座林子。”

  我道:“是的。”

  耶里也走近来:“光义的日记上说:穿过一座会吼叫的密林,是一条发光的小径。发光的小径,那算是甚么意思?”

  一郎“哼”地一声,说道:“就是一条小径,会发光,这还不明白?”

  耶里怒道:“只有你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才会以为事情那么简单的!”

  一郎转向我:“照你看,是甚么意思?”

  我也想不出甚么叫做“发光的小径”,“小径”很容易理解,但小径而会“发光”,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耶里和板垣一郎还在不断争论这个问题,那令我觉得心烦,我道:“何必再争?等到看到这条小径之后,就可以知道甚么是发光的小径了!”

  我这样一说,他们两人都静了下来。可是静了没有多久,耶里忽然又道:“光义的笔记中又说,在发光小径的尽头,可以通向猴神的宫殿──”

  一郎立时道:“那表示猴神的宫殿,就在小径的尽头。”

  一郎的话说得很大声,同行的人都兴奋起来,接连三天在密林中觅途前进,天气又异常闷热,那极令人疲倦,但这时,人人都加快了脚步。

  在健一肩头的白色小眼镜猴,不住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尖叫声,叫声好像愈来愈紧迫。一直到夕阳西下时分,我们已经走出了这座密林。人人都期望著在一走出密林之后,就可以看到“发光小径”,尤其是我、一郎和耶里。因为在这三天来,我们沿途所经过的地方,凡是有特色之处,都可以在光义的日记中找得到。

  光义的日记,十分详尽,而且是据实记载的。而他的日记之中,既然曾清清楚楚提到了“发光小径”,那么,一定会有一条这样的小径存在。

  可是,当林木愈来愈稀落,不知道由谁开始,变步行为奔跑,向前疾奔出去,奔出了林子之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大片看来相当茂密的草原。草原上的野草,至少有八十公分高,长得极密,根本没有小径。

  在草原对面,相隔约一公里处,可以看到,又是一座十分茂密的森林。

  在草原边上,各人都停了下来,铁轮立时问:“小径在哪里?”

  一郎大声道:“一定有的!一定有小径!光义在日记上说的。你们全站著干甚么?还不快将小径找出来?”

  我也认为一郎所讲的不错。既然是“小径”,当然十分狭窄,而这里的野草又如此茂盛,一条狭窄的小径,很容易被野草遮住。

  一郎一面说,一面已经胡乱拨开野草,去寻找小径,其余的人也跟著做。我也找了一会,但是立时想到,白色小眼镜猴,在传说中,是灵异猴神派出来的使者,会带引人到猴神的面前去。在这样情形之下,我们自己何必费神去寻找甚么小径?

  我一想到这一点,立刻向健一望去。我看到建一正站著不动,神色一片茫然。白色小眼镜猴正蜷伏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

  我怔了一怔,忙向他走过去:“奇渥达卡怎么了?”

  健一苦笑了一下:“它好像睡著了。我们一直在它的带引下走路,照说,应该可以见到猴神,可是它却睡著了。”

  我向眼镜猴看去,只见它闭著眼睛,丝毫也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这时,铁轮又叫了起来:“只有荒草,根本就没有甚么小径。”

  贞弓忽然道:“这里是一片草原,根本不必找甚么小径,我们就可以穿过草原,到对面的森林中去。”

  贞弓这样一说,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我也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贞弓说得对,眼前是一片平原,何必理会有没有小径,只要向前走,就一定可以穿过这片平原,这还用怀疑么?

  健一大叫了一声,首先大踏步向前走去,各人跟在他的后面,野草浓密,脚踏处,由于积年累月的腐草堆积,踏下去软绵绵地,十分难行,所以速度并不快。我们出林子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走到草原的中心,天色巳渐渐黑了下来,这时,人人心中都想,一过草原,就可以到达密林,猴神一定就在那密林之中。

  那时,的确人人这样想,因为光义的日记中是这样记载的:“在发光小径的尽头,可以通向猴神的宫殿。”

  虽然没找到小径,可是只要穿过草原,实际并无分别。天色一黑,向前走去的时候,更有脚高脚低、寸步难行之感。而天色黑得如此之快,铁轮的恐惧病又发作了,他先是靠著我走,到后来,紧紧地拉著我的衣角。我转头向他望去,发现在黑暗之中,他的双眼闪耀著充满恐惧的光芒。

  我想要安慰他几句,因为不管他过去如何穷凶极恶,此际的情景,十分令人同情。可是我还没有想到该如何开口之际,贞弓和云子,突然同声尖叫了起来。这时天色十分黑,她们两人与我相隔约有三公尺,我已经不是十分看得清楚她们。但是,我却可以看到她们一面叫,一面用手指著前面。

  我一转头,循她们所指看去,立时呆住了。

  这时,不单是我呆住了,人人都呆住了!

  在她们所指的前面不远处,大约是在这片草原的边缘处,有一条光带,自我们走出来的那座密林起向前伸展,一直伸展到草原的另一边。那一边,远处有一点山影,望过去,简直见不到尽头,而那道光带,就直伸向前面。

  光带是贴地向前伸展出去的,色泽暗红,那情景,就像是草原上忽然有一条半公尺宽的草带,著了火在燃烧著一样。

  在我一呆之际,一郎首先大声叫了起来:“发光的小径。”

  耶里双手台十,喃喃地道:“天!发光的小径,我们走对了。”

  那条光带,一直伸延向前,看起来,的确像是一条发光的小径。

  一郎一面叫著,一面己不顾一切向前奔去,其余的人立时开始跟在他后面。铁轮几次想要离开我,也向前奔去,可是却始终不敢,可怜巴巴地望著我:“我们……怎么还不去?”

  我道:“急甚么,我相信我们既然已找到了这条发光的小径,一定可以见到猴神。”

  我说著,也大踏步向前走去,铁轮仍紧跟在我的身边。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心中疑惑,注视著前面的那条光带。那究竟是甚么呢?虽然隔得还远,但是我可以肯定,那决不是野草丛中的一条小径,那只是一股贴地伸延向前的光带。这条光带,所发的光,并不是十分强烈,所以一定要等天色全黑了,才能看得见。

  这一条看来至少有十公里长的光带,是甚么力量形成?作用是甚么?光义的日记,为甚么说“发光小径的尽头,可以通向猴神的宫殿”?“可以通向”是甚么意思?他为甚么不直接地说小径的尽头就是猴神宫殿?

  我一面想著,一面加快脚步向前奔去,铁轮气咻咻地跟在我的身边。其余向前奔去的人,本来是一郎奔在最前面的,但是健一立即追过了他。健一向前奔的速度,真快得像一头猴子在草上飞跃一般。

  一郎跟在后面,但不久又被耶里追过,云子和贞弓也奔得很快和一郎逼近了。

  我看见健一愈来愈接近那条光带,陡地想起,不可知的因素实在太多,那条光带,看来如此怪异,简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妖气,不知道接触到这条光带之后,会发生一些甚么事!

  我一想到这一点,立时大声叫道:“健一,等一等!”

  可是我的叫声才一出口,健一已经发出了一下大喜若狂的呼叫声,他已来到了光带的边上,光带所发出来的那种暗红,映得他整个人,看来像是包裹在一层暗红的火中,怪异莫名。

  随著他的那一下叫声,他已陡地向前跳去,跳进了那光带的范围之中。而当他一跳进去之后,只看到包围他身上的那种暗红色的光彩,突然亮了一亮,随即恢复了原状。

  “恢复了原状”,并不是说那种暗红色的光芒,仍然包围在健一的身旁,而是说,一切全恢复了原状。也就是说,一闪之后,光带依然是光带,直伸向前,光带上甚么也没有,健一突然消失了!健一和那只白色小眼镜猴,一起消失了!

  这时候,耶里离那条光带,大约只有十公尺,他当然也看到了这种变化,所以,当健一突然消失之后,他陡地停了下来。

  光带所发出的暗红色光芒,已经可以映到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奇特,惊骇之极,面肉在不住跳动著。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和他差不多。

  一郎、云子和贞弓来到了耶里的身边,也一起停了下来,我推开了铁轮,急急向前奔去,也在耶里的身边,停了下来。铁轮像一头受了惊的兔子,大口喘著气,立即又来到我的身边。

第二十一部:我见了猴神实现了三个愿望

  等我奔到之后,耶里立时尖声向我叫道:“发生了甚么事?他……他……到哪里去了?”

  耶里说著,一面指著前面的那条光带。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人的,我如何答得上来?

  耶里得不到我的回答,大声叫道:“他到哪里去了?那日本人到哪里去了?奇渥达卡!奇渥达卡也不见了,谁来带路?”

  在耶里尖声高叫之际,云子突然现出坚定的神情来,向前走去,铁轮吃了一惊,叫道:“云子小姐,你干甚么?你……你……”

  云子停了下来,并不转身,昂著头,神情坚决:“我相信健一先生是到猴神的宫殿去了!”

  铁轮道:“你……怎么知道?他……突然消失了!”

  云子冷冷地道:“你要是害怕,你就别向前来,要是不害怕,就和我一起来。”

  云子说著,仍然不转身,只是向后,伸出她的手,等待铁轮去拉她。

  而铁轮居然立即向前走去。虽然他的神情,显示他的心中正极度害怕,但是,他的确在向前走去。我深信他并不是突然胆子大了,而是他对云子,一定有著一份特殊感情的缘故。

  我们眼睁睁看著铁轮来到了云子的身后,伸出手来。云子的手和铁轮的手紧握在一起,铁轮又向前跨出了一步,已和云子并肩而立了。

  当他们并肩而立之际,他们两人不约而同转过头,互望了一眼,云子的神情,在坚定之中,有几分矜持,像是一个初会情人的少女一样。而铁轮,在极度惊恐之中,居然笑了一下。

  接著,他们两人,就继续向前走去。就在光带的边缘,停了一停。

  像健一的情形一样,那时,他们的身上,像是罩著一层暗红色的光芒。他们停了极短的时间,就又向前跨去,跨进了光带之中。

  一下子,他们身上的光芒闪了一闪,在不到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消失了!

  我之所以肯定他们消失得如此之快,是因为人的眼睛,可以将影像保留十五分之一秒的时间,可是他们消失得如此之快,简直是说没有就没有,速度之快,使人感到怪异莫名!板垣一郎在他们两人消失之际,陡地向后退了一步。

  贞弓就在他的身后,一郎向后一退,眼看要撞在真弓的身上,贞弓一伸手,推了推一郎的背,冷冷道:“你的情妇走了,你怎么不跟上去?”

  一郎的喉间发出了“咯咯”的声响,并不转过身来。在贞弓的脸上,现出极其刻毒的神情来,声音也变得十分尖酸:“可笑吧!你的情妇,走的时候,不叫你一起走,她和另一个人一起走了。”

  一郎陡地转过身来,脸色通红:“住口!”

  贞弓笑得更阴森:“你敢责叱我了?哈哈,你这个不中用的胆小鬼,你敢责叱我?你别忘记,你的一切是怎样来的?是谁使你事业成功,有资格养情妇的?”

  我一听得贞弓的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果然,一郎陡地吼叫一声,一伸手,抓住了贞弓的头发!贞弓对一郎这样说话,如果她面对的是一郎的原身,一直忍气吞声的一郎,会低下头,一声也不敢反驳。可是这时的一郎,是副本,所以他立时抓住了贞弓的头发。

  他不但抓住了贞弓的头发,而且立时扬起手来,重重打了贞弓一记耳光。

  如果捱打的贞弓,是贞弓的原身,那么,出身大家的贞弓,可能全然不知所措。但这时的贞弓,一样是副本,只听得她陡地尖叫一声,一低头,一头向一郎的怀中撞了过去。

  那一撞,令得一郎退到光带的旁边,还没有收住势子,而贞弓的头发仍被一郎抓著,所以他们两人是一起向光带跌出去的。

  一郎拉著贞弓的头发,跌进了光带之中。

  情形和已经发生过的两次一样,他们两人立时消失了!

  只剩下我和耶里了。

  我们互望著,耶里吞下了一口口水,说道:“这……光义的……日记上,没有提到过……人会消失。”

  我苦笑一下:“他要是消失,自己看不到。”

  我讲的话,虽然听来有点滑稽,但实际上却很合乎逻辑。光义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一踏上了“发光的小径”就消失了,没有旁观者,他自己自然不可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么当然也不会在他的日记中留下任何记载。

  由这一点来推论,在“发光的小径”中消失了的那些人,一定可以回来,因为光义结果回来了。

  我看到耶里的神情,十分彷徨,望著我,语意之中仍然充满了迟疑:“照你说……他们的消失,是一种……到达某一地方的行进方式?”

  我道:“我想是。发光的小径尽头,有猴神的宫殿,这是光义日记中说得很明白的事。”

  耶里又吸了一口气:“我们……我们是不是一起去?”

  我看出耶里对于前几个人的消失,心中有相当程度的恐惧。事实上,我也一样害怕,眼看著和自己在一起的人,一个接一个那么迅速而莫名其妙地消失,总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所以,当耶里提出了这一点之际,我立时同意道:“好的,我们一起去。”

  耶里再吞了一口口水,向我伸出手来。我不至于像他那样胆小,但他既然伸出手来,我也就握住了他的手,我们一起走向前去。那情形,就像是两个小孩子手拉著手去涉过一道水相当深的小溪。

  那“发光的小径”,究竟会使我们有甚么遭遇,完全不可测,所以当我在向前走去之际,心中生出了千万种幻想。

  我们本来离“小径”就不是十分远,一下就来到了边缘。我和耶里都不由自主,停了一停,然后互望了一眼,同时吸了一口气,一起向前跨去。

  这一步跨去,我们已经一起进入了光线笼罩的范围之内。我和耶里是手拉著手一起跨进去的。在跨进去的那一刹那间,我还清楚地可以觉出,耶里的手紧了一紧,可能是由于他心情紧张的缘故。

  可是,当光线一照了上来,我却只是一个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甚么也看不见,只看到极其明亮的光芒,明亮得几乎连眼也睁不开来。我看不到耶里,也明显地感到耶里根本巳不在我的身边。我想大叫,可是一开口,就有一股极强的气流,向我迎面逼了过来。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是在向前迅速地移动著。

  在移动的或许是那发光的光带,或许是我本身,根本无法说得上来,而且移动的速度如此之高,甚至使得我有全身都快散了开来的感觉。

  在那一刹那,心中只想著一点: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只来得及想,全然没有机会找到答案,眼前已陡然黑了下来。不但眼前一黑,而且,我也觉出身子的急速的移动,在陡然间停顿。从急速的行进到突然的停顿,使人极不舒适,气血翻涌,五脏在刹那间,像是要翻转过来,我伸手向前,想扶住甚么东西来稳住身子。一伸手出去,就碰到了一个物体。由于在黑暗之中,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自己碰到的是甚么,只觉得那好像是一个平面。不论碰到的是甚么,那总使我的身子稳了下来。我定了定神,看到前面开始有一线光亮在闪耀,而且在迅速扩大,那情形就像是在黑暗中有人著亮了一个手电筒。而且我也立即看到,就在那股光线之中,那只白色小眼镜猴,正在飞跃著,向我奔了过来,转眼之间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停下,用它骨碌碌的眼睛望定了我,发出低沉的叫声。

  我吸了一口气:“奇渥达卡,你来带我去见灵异猴神?”眼镜猴又叫了两下,转过身,跳跃著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它的身后。我走出的方向,完全是照著那股光线照射过来的方向,除了那股光线照射的范围之外,甚么也看不到。

  这时,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地面,看来十分平整,像是用一整块大石板铺成。

  约莫行进了三分钟左右,光线陡然消失,眼前重又一斤黑暗。在黑暗中,我听到了一下轻微的移动声,像是有甚么东西滑了开来。

  那情形,我迅速推测的结果是:在我的面前,有一扇门滑了开来。

  我的推测不错,因为我立时听到了一个十分柔和动听的声音:“你来了,请进来。”

  在光义的日记中,曾提及灵异猴神的声音极其柔和动听,我一听到那声音,心头便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我已经听到传说中灵异猴神的声音了。

  我吸了一口气:“我甚么也看不见!”

  我的话还未说完,那听来极其柔和的声音已然接著道:“前面的事对每一个人,全是漆黑一团,一点也看不见,可是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

  我怔了一怔,玩味著这几句话,同时,也举步向前,跨了出去。

  在我跨出了两三步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下轻微的移动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假设那是一扇门,又在我的身后关上。

  这时,我的心中,不免十分紧张,我完全处身于黑暗之中,而且是一个全然不可测的环境,会有甚么事发生,我全然不能预料。

  我勉力定了定神:“请问,和我讲话的,是不是传说中的灵异猴神?”

  那柔和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我的心情更紧张,用尽目力向前看,想看出灵异猴神是甚么样子的,因为从他的语声听来,他像是就在我的对面。

  可是,四周围实在太黑暗,不论我如何努力,甚么也看不到,我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但是灵异猴神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你是第五个来见我的人,你一定是为三个愿望而来的,请问你第一个愿望是甚么?”这时,我的思绪,在一种极度紊乱的情形之中,我也不及去想一想他的话中“你是第五个来见我的人”是甚么意思。只要略想一想的话,就该想到我没有理由是“第五”,因为在我之前,还应该有六个人,是贞弓他们,应该已见过灵异猴神。

  但是我却根本没有去细想,而且,当对方问及我“第一个愿望是甚么”之际,我一样没有细想。或许那是由于在整件事情之中,从头到尾,我都不是十分相信有“三个愿望”这样的事情之故。再加上这时,我几乎用全副心神,想看到所谓灵异猴神是甚么样的,是以我一听得他这样问,立时道:“我想看到你。”

  我的话才一出口,猴神发出了一下类似惊讶的声音,接著,在我的面前,就现出了一团光亮。

  那一团光亮,就像是投射向舞台上的灯光,恰好罩住了一公尺见方的一个范围,而就在那个范围之中,我看到一张椅子,在椅子上坐著一个人。

  那的确是一张椅子坐著一个人,这个人的样子极怪!

  他坐著,看来身量又高又瘦,身上穿著一种浅灰色的,也不知道是甚么料子织成的衣服,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几乎是普通人手指的一倍,手臂也十分长。这些全不要紧,最奇特的是那实实在在不是人,只是一头猴子,这个人,完全有著猴子的脸谱,而且脸上也全长著一种浓密的、金黄色的毛!

  我看到了灵异猴神。我在那个专家那里,看到猴神的画像之际,曾哈哈大笑,但如今我面对著猴神,我却不得不承认,那拙劣的画像,实际上十分传神,在我面前,的确是一个猴形的人。

  在我盯著他看,心中兴起了千百个疑问,脑中一片混乱之际,猴神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样缓和动听:“你看到我了、你的第二个愿望是甚么?”

  我的第一个愿望,已经立刻实现了!

  但是由于我的思绪实在太混乱,我全然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盯著他,脱口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甚么。”

  猴神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看来极其古怪。甚么人曾看到过猴子发出笑容来的?只怕没有,但这时我却看到了,而且,虽然古怪,但是不讨厌,相反地,还有一点亲切态。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我是灵异猴神。”

  我忙道:“不,不,我的意思是,灵异猴神,究竟是甚么?”

  猴神再笑了一下:“问得好,我的外形,类似一种叫猴子的动物,而我又具有极大的本领,所以,我就是灵异猴神。”

  这样的回答,当然不足以解决我心中的疑问,我忙又急急追问道:“你那种本领是哪里来的?你是哪里来的?”

  猴神扬起了手来:“你看那边。”

  我循他所指看去,只看到我眼前不远处,有一幅一公尺见方的深蓝色光幕出现。那种深蓝色,深邃得难以形容,紧接著,在看来无边无际的深蓝之中,现出了一团橘黄色,很浅,一团。

  猴神的声音道:“我从那里来。”

  我“喔”地一声:“一颗遥远的星球?”

  猴神道:“是的。”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甚么星座?”

  猴神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无法向你解释,在你的观念而言,怕不会明白。”

  我忙道:“请你尽管解释,或许我能够明白。”

  猴神略停了一停:“也好,你问我来自哪一个星座,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你们抬头向天,或者通过高倍数的望远镜,就自以为可以研究宇宙的秘奥,可以明白天象了,是不是?”

  我呆了一呆:“当然是这样。”

  猴神又叹了一声:“当然不是这样!你们的天文学家,宣称看到了距离几百万光年以外的星球,却忽略了一点,在几百万光年距离的同时,还有时间上的距离,看到的,只不过是远古的景象,是几百万年之前的情形。那情形就像你拿著一张七十年前的一张照片,瞧著照片上的婴儿,却找一个现在是七十岁的老头子一样!”

  我“啊”地一声:“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看到的星空,有的根本不存在了?”

  猴神的样子十分高兴:“是的,有的已经根本不存在了,有的已经变了样,你们所知的全是宇宙的过去,不是宇宙的现在,你们无法知道宇宙的现在,因为你们还未曾突破光速的规限!”

  我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张大了口,望著那深蓝色光幕中的橘黄的一团,那是猴神所来的一个星球,这个星球在甚么地方,人类全然无法了解,而且可能永远无法了解,这是不可测的宇宙的秘奥。

  虽然思绪混乱,但是这一点,我总算明白了。

  猴神又道:“我的力量,就是从我来的地方来的。”

  我吁了一口气,道:“那情形,就像是一个地球上,走在时代最尖端的文明人,带了一切设施去到了穴居人部落一样?”

  猴神道:“可以这样讲,那种情形如果发生,这个人,自然而然会在穴居人部落中成为神。”

  我完全明白了,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猴神的声音依然柔和:“好了,你的第三个愿望是甚么?这是你最后一个愿望了。”

  我的第二个愿望也实现了!

  我知道了所谓“猴神”,是来自宇宙一处不可测的星球上的“人”,他的超异能力,全是那个星球上超异的科学发展的结晶。

  他在问我第三个愿望是甚么,而且特别提醒我,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

  可是在那一刹那,我甚么也不想,我只想知道一切的经过,解决我心中的疑问。

  我大声道:“我要知道一切,要知道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情。”

  猴神盯著我,他的双眼之中,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看来炯炯有神。他又笑了一下:“你看来和我以前见过的四个人都不同。”

  我立时说道:“好,就从你见过的四个人说起,他们是甚么人?”

  猴神略仰了仰头:“第一个是很普通的青年人,那时我还不在这里,他的愿望是要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我给了他!”

  我怔了一怔:“结果呢?”

  猴神的声音,听来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结果?和任何人没有分别,死了。”

  我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第二个呢?”

  猴神道:“第二个要求是财富,我也使他实现了他的愿望。”

  我的声音听来像是呻吟一样:“结果,他……他也死了?”

  猴神点了点头。

  我大声道:“他们有三个愿望,可以一个要求权力或财富,第二个要求长生不老。”

  猴神道:“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我大惑不解,道:“那么为甚么──”

  猴神道:“别忘了他们有三个愿望,他们的第三个愿望,就是要快点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猴神的声音听来柔和:“所以,当第三个人,是一个王子,向我来要求快乐的时侯,我无法达成他的愿望,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人快乐,我可以轻而易举在海水或空气之中,制造一百吨黄金来给一个要求财富的人,但是无法给人快乐。”

  我呆了半晌:“是的,快乐不是人给的,也……不是自己可以追寻。甚么是快乐,真是难以下定义得很。”

  猴神摊了摊手,他的手指十分长,看来极灵活柔软,他道:“第四个来见我的人,在看到了他自己之后──”

  我忙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第三个和第四个见你的人,他们的事我已经知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何以能使人看到自己?”

  猴神现出奇讶的神情来:“那太简单了,有一套装置,是复制仪器──”

  我点头道:“是的,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我看到过,那东西──”

  猴神道:“那东西,只要有一个细胞作为原料,就可以用这个细胞中的因子,培殖出一个完整的个体来,和原来的个体,一模一样!”

  我张大了口,神情错愕之极。猴神道:“其实你不应该感到奇怪,这种单细胞繁殖,地球人也早成功了,实验室中用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青蛙,不在少数。”

  我说道:“这我知道,无性单细胞繁殖,我并不陌生,但是这样快……。”

  猴神作了一个手势:“快或慢,只不过是技术问题。我的这副装置,可以在百分之一秒之内,取一个人的单细胞,繁殖出一个新的人来。”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繁殖出来的人,可以称为原来的人的副本?”

  猴神呆了一呆,像是他以前并未曾想到过这个问题,他在一呆之后:“副本?不错,这个称呼很不错!”

  我苦笑了一下:“你或许不知道,通过细胞无性繁殖出来的副本,和原来的人,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原来的人的潜意识,在副本中变成了主意识!”

  猴神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向我提出愿望的人先看看他们自己,让他知道他自己实际上是一个甚么样的人,需要甚么,再作决定。”

  我又苦笑了一下:“这有甚么作用?”

  猴神道:“当然有,当一个人全面认识自己之后,他就会更明白自己需要的是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人真能全面认识自己?”

  猴神竟然也跟著我叹了一声:“正是我所研究的课题,可是直到如今为止,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未曾研究出一个结果。人的性格太复杂,不但相互之间,根本无法了解对方,连自己也根本无法了解自己。”

  我抹了抹汗,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冒汗,但我的确是在冒汗,我道:“你知道板垣光义的事?就是第四个向你来求取三个愿望的人。”

  猴神点头道:“我知道,他自己杀了自己。”

  我道:“不,是他的副本杀了他,他又杀了他的副本。”

  猴神纠正道:“一样的,还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和世界上许多没有副本的人自己害自己,自己杀自己,是一样的。”

  我想了半晌,总算明白猴神话中的涵义。我还未曾开口,猴神又道:“我来,是想研究地球上最高级的生物的一切,我的研究,可以说没有结果,我也快要回去了,很高兴能认识你!”

  我有点啼笑皆非,“很高兴认识你”这样一句普通的对话上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这无论如何,令人啼笑皆非。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那六个和我一起来的──”

  猴神“噢”地一声:“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禁陡地一惊:“不存在了?那是甚么意思?他们──”

  猴神挥了挥手:“我可以令他们在百分之一秒之间,由一个细胞变成一个人,自然也可以令他们在百分之一秒内,再由人变回一个细胞!”

  我冒的汗更多,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猴神笑了起来,指著我:“事实上,我已搜集了不少细胞,很多,准备在回去的时候,带回去,再作详细的研究,这其中,包括他们六个人的细胞,也有你的,想你不会见怪!你身内有数亿个细胞,每一个都可以成为你的副本。”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忙道:“不反对!不反对!你多拿几个去,也不要紧!”

  猴神“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到了一半,突然停止,神色变得十分庄严:“当副本在活动的时侯,其实也受我控制,你可能觉得他们有特殊的本领,能知道许多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事,得到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那全是我根据他们的意愿,而使他们的想法,能得到实现。”

  我呆呆地望著他:“可是……隔得那么远,你在印度……他们在……”

  猴神又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容之中,多少有一点狡狯的意味:“你别忘了,我是猴神!”

  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猴神说道:“好了,还有不明白的事?”

  我吁了一口气:“没有了,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我也用了同一句普通的对话,猴神笑著,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来。

  我和他握著手,他的手柔软,而当他站起,来到我的身边之际,他比我高出了大约两个头。我抬头看著他:“我还希望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星球的事。”

  猴神陡地笑了起来:“我是来研究地球人,不是供地球人研究的。而且,你的三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也不能再来向我要求甚么。”

  我叹了一口气,我的三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在猴神讲完了那句话之后,眼前重又变成一片漆黑,而且我又感到我的身子在迅速移动,等到我又可以看到东西的时候,先是一阵夺目的光亮,和我初涉足“发光的小径”时一样。

  接著,眼前又是一黑,我仍然站在那旷野上,眼看著“发光的小径”在迅速暗下去,不到半分钟,便已完全消失。

  我呆立了很久,想著一切的经过,一直到天亮,才开始步行回去。

  一连几天,我在热带森林中打转,然后用原始的交通工具赶路,一直到了一个小城镇中,行程才算恢复正常,五天之后,我回家了。

  我休息了三天,再去日本。

  和整件事有关系的人,全都死了或疯了,但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是健一。而且,那个能在百分之一秒间,将一个单细胞繁殖成为一个人的装置,还在那间房间中。我对这个装置的兴趣极浓,至少,通过它,我会看到自己软弱无依的一面。

  到了日本之后,我再去板垣一郎和云子的幽会地点,才到,就发现那个单位曾经离奇失火,已经甚么也没有剩下。

  接著,我和奈可见了面,一起去看云子。云子的下颚看来更尖削,脸色也更苍白,她仍然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奈可用最大的耐心陪著她,一见了我,奈可不知叹了多少口气。

  我也著手调查健一的下落,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一点结果也没有。

  一直到了我已经想离开的那一天,才辗转听得在北部一个爬山旅行团的人讲起,他们在深山中,曾遇到一个十分奇特的人,那人和一群猴子生活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很快乐。

  我猜想这个人可能就是健一,健一在“看到了他自己”之后,辞去了警局的职务,“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他自小在山野中长大,再回到山野中去,不是很自然么?

  而且,和猴子生活在一起,看起来,比和人生活在一起容易多了!

  人和人之间,非但不能相互了解,甚至连自己也绝无法了解自己!

  人的性格太复杂了,连神通广大的“猴神”,也承认了他的研究并无结果。

  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每当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我问: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甚么?

  答案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