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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搓著手,道:“颇普离开了帕修斯,他走了!”
一时之间,我还记不起“颇普”是甚么人,白素记性比我好,她碰了碰我,道:“是那杂货店老板!”
神父道:“在你们离开之后的第三天,他就走了!唉,一定是我们的拜访,扰乱了他平静的生活,唉,他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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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神父那种焦急的样子,忙安慰他道:“或许他只是去旅行?”
神父摇著头:“不!我知道他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陡地想起,姬娜订购的化学药品,就在一两天之内,应该来取,莫非姬娜已经来过了?要是姬娜已经来过的话,那么,我们等待的一切,就全要落空了!
神父不断地叹著气,叹得我心烦意乱,白素已道:“神父,那少女已经来过了?”
神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颇普将他店中所有的货物,卖的卖,送的送,全都清理了,而且,还提清了他在银行中所有的存款,离开了帕修斯。”
我听得神父这样讲,迅速地转著念,定了定神:“这一切,全是我们走了之后的第三天发生的事?”
神情点看头:“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想到:既然那是我们离开之后三天的事,那么,颇普和姬娜的约会,还未曾实现。颇普无法和姬娜联络,姬娜也不应该知道颇普已经离开了帕修斯,到了约定的时间,她仍然会来!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忙道:“神父,杂货店还在,是不是?”
神父可能一时之间,不知道我这样问他是甚么意思,是以眨著眼,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我笑了一笑:“神父,颇普是一个成年人,他有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神父又叹了一口气:“颇普在离开之前,曾对他一个好友说,他不应该泄露‘隐儿’的秘密,他害怕有灾祸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我只觉得可笑,道:“我们要到杂货店去看一看!”
神父没有阻止我们,我们离开了教堂,一直来到杂货店门前,店门关著,上著一柄生了锈的锁,我很快就打开了这柄锁,推门进去。
我和白素进了店铺,店堂中凌乱不堪,全是废纸箱、废木箱和一些剩下来,没有人要的杂物,一望而知颇普走得十分匆忙。
店堂后面是颇普的住所。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到过。店堂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种著不少花草,颇普的住所中更乱,一些粗重的东西全未曾带走。
我拨开了一张椅子上的几件旧衣服,坐了下来,四面打量著。
白素道:“看来他走得如此匆忙,我们真要负责任才是!”
我翻著眼,道:“他可以不走,那是他自己在疑神疑鬼,大惊小怪!”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下去,在凌乱的杂物之中,随便翻了翻:“我们是不是就在这里等姬娜出现?”
我道:“当然。”
白素道:“根据颇普说,姬娜每次出现,总是在深夜,我们要在这里过夜才行!”
我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好,这里虽然乱,也可以住人,厨房在哪里?我们可以自己煮东西吃!”
白素笑了笑:“好,那我到市场去买点食物回来!你不要乱走!”
我耸了耸肩:“我为甚么要乱走?”
我准备将一些大件杂物,塞进衣柜去,可是当我打开衣柜之后,就陡地一呆,我看到衣柜中,有一件直立著的东西,那东西用一大幅麻布遮著,乍一看来,在麻布的覆盖之下,简直就是一个人!因为那东西的大小、形状,就恰好像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当我才一看到这件被麻布覆盖的东西之际,实在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是颇普!他并不是离开这里,而是神秘地死亡了!
但是这种念头,在我的心中,只不过一闪而过,我立时想到,颇普是一个矮胖子!而在麻布覆盖之下的那个人(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却身形相当高,决不可能是颇普,一定是另一个人!
事实上,我一看到那被麻布覆盖著的东西之后,立时就伸手去揭开麻布,以上,是在我揭开麻布的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
我一伸手,拉下了麻布,又是一怔。在麻布覆盖之下,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人形的物体。正确一点说,那是一只人形的大箱。或者说得更具体一点,那是一只恰好可以容下一个人的木箱,木箱的形状,和一个人体,十分接近,那形状有点像用来盛放木乃伊的箱子,但比之更像人体。
我这时,心中的疑惑,实在是到了极点。在颇普的住所之中,有著这样的一个人形木箱,那实在是古怪之极的一件事。
一般来说,由于人类对死亡的不可测和恐惧,凡是和死亡有关的物体,都不会放在居室之中。其中,尤其是棺材,那更使人联想起死亡,很少有人会在房间的衣橱之中,放置一具棺材。而如今在这个衣橱之中的那东西,我虽然称之为“人物的木箱”,但实际上,那除了是一具棺材之外,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紧张,因为我只看到了木箱的外面,不知道木箱的里面,是不是有人,如果有的话,那么,人一定是个死人,不会是活人!
我将木箱移出了衣橱,发现木工十分精美,木箱可以齐中打开,我揭开了箱盖,木箱之中,除了垫著一层布之外,空无一物。
木箱的外形看来已经像是一个人,内部的空间,更是恰好可以容一个人躺下去。那是用整块大木挖成的,空间是一个凹槽,可以容纳一个人。
我呆呆地望著这个木箱,实在想不透颇普要这样的一只木箱有甚么用处。
我望了一会,自己向木箱之中躺了下去,发现这个木箱,是为一个比我高出约十公分的人准备的。这个人的手,也比我要长出五公分左右。那是一个相当高大的人,决不会是颇普。
而这只木箱,也不会是为活人准备的,那么,是不是为姬娜要处置的那具尸体准备的?
我就立时想到,颇普虽然对我们说了他认识姬娜的经过,但是一定还有许多事隐瞒著未曾告诉我们!
例如这只木箱,他就一个字也未曾提起过。如果这木箱和姬娜要处理的那具尸体有关,那么一定是姬娜委托他找木匠做的。这具尸体,会不会就是神父曾经遇见过的那个“上帝的使者”?
我不断思索著,想找出一个答案来,以致一直躺在那个大木箱之中,忘记起身,直到白素进来,陡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我才坐了起来,看到白素一脸吃惊的神色,瞪著我。
白素一见我坐了起来,她才道:
“你从甚么地方找到这具棺材?”
我道:“这不是棺材。”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如果这不是棺材,那么请告诉我,是甚么?”
我本来想说:“这不过是一个放死人的箱子”,但是继而一想,放尸体的箱子就是棺材,这是废话,根本不必说了。所以我道:“我在衣橱中找到它,真是怪事。”
白素皱著眉,放下了手中买回来的东西,来到了木箱前,合上了箱盖,看了一会,又将之翻了过来:“你看,这棺材上面,本来应该有雕花,不过还未动手雕刻!”
我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翻了过来的一面,上面上有铅笔描出来的图案,那是一对翼。木箱齐中分开,我一将之移出来之际,就底、面不分,我躺下去的地方,事实上是木箱的盖,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这点。
而这时,当我看到了那一对用铅笔描出的翼之际,我便陡地一震,失声道:“果然,那是为上帝的使者准备的!就是姬娜要处理的那具尸体!”
白素用手指抚摸著木箱盖上的那对翼:“和米伦太太遗物中的装饰图案一样?”
我道:“是的,完全一样,那看来是他们的一种徽号,代表著飞行!”
白素苦笑了一下,神情有著极度的惘然:“这是一种甚么样的飞行?”
我无法回答白素这个问题。我曾在墨西哥的一个火山口之中,进入过米伦先生的太空船,我知道那是极其伟大的宇宙飞行。可是,飞行从哪里开始?目的地又何在?为甚么米伦太太以为回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可是她却又迷失了?
在我思绪极度紊乱之际,白素又道:“这是姬娜要颇普制造的?”
我点头道:“看来是这样。”
白素摇了摇头:“颇普还有很多事瞒著我们!”
我有点愤怒:“这可恶的秃子!”
白素道:“别责怪他,他已经告诉了我们许多,再加上这具棺材,我们了解的事情更多了!我们现在至少可以肯定,在这十年来,姬娜一定并不孤独,她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个人,可能和米伦太太一样,迷失在不可测的宇宙飞行之中!”
我“嗯”地一声:“这个人,最近死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当然是,不然,姬娜不会离开这里!”
我挥著手:“她住在甚么地方?为甚么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搜索,一点结果也没有呢?”
白素对任何事都不失望,她道:“我们也不算是没有成绩,至少已找到了一只空桶,可以从这空桶之中肯定很多事!”
我闷哼了一声:“一只空桶,一具空的棺材,要是再找不到姬娜,我想我会发疯!”
白素笑著:“我刚才在市场上,学会了印地安人辣煎饼的做法,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没好气地道:“随便甚么,我只要天快点黑!”白素拿著她买回来的东西走了出来,去弄她所谓的“辣煎饼”了。
我坐了下来,将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一切,整理了一下,我发现如果不见到姬娜,一切疑团,都解决不了。
白素煮出来的“辣煎饼”可能很可口,可是我却食而不知其味,只是心急地等著天黑。
天终于黑了下来,在天黑之前,我特意在店门口做了一番功夫,使得杂货店看来,不像是已经人去楼空。然后,我就在店堂中等著,等姬娜的出现。
时间慢慢过去,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我敢打赌,只要有人在离店铺二百公尺外走过,我就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可是入黑之后,简直连走动的人都没有。
上半夜,白素陪著我。等到午夜之后,她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或许会迟一两天,我不等了!”
她回到颇普的房间去,我继续等著。
一直等到天亮,我才死了心,由门缝中向外望出去,街上已经有了行人,看来姬娜不会来了!
我苦笑著,走向颇普的房间,白素醒了过来,我沮丧得甚么也不想说,倒头就睡。
第二天晚上,天一黑,我在店堂中为自己准备了一个相当舒服的,可以躺下来的地方。反正我白天已经睡够了。和昨晚一样过了午夜不久,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又自顾自去睡了。我独自一个人留在店堂中,留意著最低微的声音。
颇普只说姬娜每次出现,总是在深夜,并没有说确切是在甚么时候。事实上,这样一个小地方的人,也不会有甚么时间观念。既然是深夜,那么在过了午夜之后,就应该加倍注意。
一直等到清晨二时左右,我突然听到一阵“胡胡”的声响,打破了极度的寂静。那种声响,转来十分均匀,如果是一个在熟睡中的人,决不会被这种声响吵醒。可是我一听得这种声响,就立即跳了起来。
那种声响,显然地由远而近地传来,而且来势好快,我一听到有声音就跳了起来,而一到我站定身子,声响已到了近前,而且,消失了!
我呆了一呆,在我还决不定应该如何做才好时,就听到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脚步声极轻,如果不是四周围如此寂静而我又在全神贯注留意声音的话,根本听不出来。
一听到有脚步声,我更加紧张,立时向门口走去,我离店堂的门口,还不到五步,可是我走得太急了,跨到了第三步,就绊倒了一只该死的木箱,发生了一下巨大的声响来。
我跨过了倒下的木箱,继续来到门口,然后就著门缝,向外面望去。
这一晚的月色普通,外面街道上,并不是十分明亮,但是白色的石板有著反光作用,也已经足够使我可以看到姬娜了!
姬娜站在离店门口约莫十多公尺外,望著店门,现出一腔疑惑的神情,没有再向前走。
我立时知道她为甚么不再向前走来的原因了,她一定是听到了自店堂中发出的那一下木箱倒下时的声响,而在疑惑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已经看到了姬娜,当然长大了,而且,极其美丽,足以使看到过一眼的人,就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她的身上,我几乎全然找不到当年那个小孩子的影子,但是我可以肯定她是姬娜。
她在犹豫著,像是决不定是不是应该继续向前走来,我极其紧张地望著,等了片刻,看到她仍然决不定,我心急,一伸手,推开了门。
在那一刹间,我未曾估计到姬娜根本不知道我到了帕修斯,会在她常来的杂货铺中等她!在她而言,当我一推开门,现身出来之际,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而她拣深夜来见颇普,当然绝不想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她行踪,在这样的情形下,她陡然见到了一个陌生人,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实在可想而知!
当然,这一切全是我事后分析的结果。当时我全然未曾想到这一点,只是唯恐姬娜不向店堂中走来,所以冒冒失失推开门,想叫她过来。
我才一推开门,看到姬娜陡地震动了一下,发出了一下低呼声,还未及等我开口叫她,她已经疾转过身,向前奔了出去。
一看到她向外奔去,我也发了急,拔脚便追。
我在追赶她的时候,如果立时发声呼叫,相信我甚至不必报出自己的名字,只要叫出她的名字,她就一定会知道叫她的是她以前认识的人,而会停下来的。
可是,我却未曾想到这一点。我只是想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太远,而我一定奔得比她快,一定可以立即追上她的。
的确,我在不到半分钟内,就追上了她,她奔过了街角,我就追了上去,已经离她不过三公尺了。在街角的空地上,停著一辆样子十分奇特的车子,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车子。整辆车子的形状,有点像一艘独木舟,姬娜一跃进了那辆车子,我根本未及看到她如何发动车子。
当她跃进那一辆车子之际,我伸手抓向她,已经碰到了她的衣服。
然而就差那么一点,她已经上了车子,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我应该叫她,可是我才一张口,“胡”地一声响,一团热气,直喷了过来,那辆车子,竟立时腾空而起。
那团迎面喷来的气,灼热如火,使得我张大了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那辆车子(那当然不是车子)腾空而起的速度又极快,我心中一发急,一伸手,在那车子已到了我头顶之际,抓住了车子上的一个突出物体,那突出物体,我也不知道有甚么用,它只有二十公分长,略呈弯曲形,可以供我抓住它。
我的手才抓住了那东西,双脚便已经悬空,“车子”正在迅速升高。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抓住的那东西,是一根喷气管,灼热的气体,就从那管子中喷出来,喷向我的头发,而我在略为观察了一下之后,发现除了抓住那根管子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供我的身子附著在这辆车子之上。自然,我可以松开手,只要我不怕自二百公尺的高空跌下去的话!
“车子”在升高了约莫三百公尺之后,发出均匀的“胡胡”声,向前迅速地飞行著,而我则吊在半空,劲风和热气,扑面而来,令得我全然无法出声。
从那管子喷出来的热气十分灼热,幸而那根管子并不太热,还可以抓住。可是我的处境,可以说糟糕之至。
那根管子只不过二十公分长,要不是它略呈弯曲,我可能根本抓不住。但就算抓住了,要凭它来支持整个人的体重,手心不断出汗,也是危险得很,我只好双手紧抓住那根管子。
“车子”的飞行速度快得出奇,转眼之间,便已经离开了帕修斯的市区,向下面看去,已经全是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了!
我几次想大声呼叫,但是每当我一张口,大团热气直喷了过来,几乎连气也难透,根本无法出声。
约莫在五分钟之后,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支持了这五分钟的,我才看到,姬娜自车子之中,探出头,向我望来。
她的神情,仍是十分惊惶,当她看到我吊在车外的情形之际,更是吃惊。
她望著我,在惊惶之中,她显然未曾认出来,大声道:“你答应不再追我,我降低,放你下去!”
我又想和她讲话,可是一开口,热气又喷进了口,我只好摇头,表示我一定要见她。
姬娜又急又惊:“你……会跌下去摔死!”
我仍然不断摇著头,姬娜又道:“我不想你死,可是我不能冒险,你是甚么人?为甚么要这样多管闲事?你答应不追我,我放你下去!”
直到这时,我才暗骂了自己千百句蠢!我何必拚命摇头?我只要点头,表示答应姬娜的要求,等她放我下去时,我就可以有机会说明白了!
是以,我立时连连点头,姬娜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道:“你发誓?”
我又连连点头,姬娜的上半身缩了回去,“车子”开始向下降落。
“车子”直上直下,当它向下降落之际,我留意到,下面是极其茂密的森林。不一会,车子离森林的上空,已只有三四公尺了。
这时,姬娜又探出身子来,大声道:“你跳下去!落在树上,只要小心,不会受伤,而且可以爬下去!只当没有见过我!”
我不禁大是发怒,我和她相隔极近,她讲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自那管子喷出来的热气,却令得我根本无法开口告诉她我是甚么人!
我当然不肯就这样跳下去,虽然我此际只要一松手,就可以落在树顶上,也可以爬下树去,但是天知道,我只要一松手,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得到她!
我拚命摇著头,而且尽我一切可能,运动著脸部的肌肉,做出种种的表情,希望她明白我不是甚么好奇心强,想探明她来历的人,我是卫斯理!
直到此际,我才知道语言是多么有用。“卫斯理”三个字,任何人,只要能讲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将之讲出来。可是,你试试在脸上做表情,要去表达这三个字!
姬娜显得很愤怒,她道:“你自己不肯松手,我一样可以令你跌下去,不过,你可能受伤!”
我继续努力想表达自己,可是这时,“车子”陡地又下降了一些。
“车子”一下降,我的双脚,立时碰到了树枝。双脚碰到了树枝还不打紧,在拖了不到十公尺之后,树枝勾住了我的裤脚。
那被我用来抓住的管子,十分光滑,在将近二十分钟之中,我一直抓住它,上面已全是手汗,本来就已经不怎么抓得住的了,裤脚再一被树枝勾住,手一滑,便离开了那根管子。
手一离开了那根管子之后,我直向下跌去。同时也摆脱了迎面喷来的热气,可以出声,在那一刹之间,陡地大叫了一声:“姬娜!”
我叫了一声之后,人陷进了浓密的树枝之中,树枝在我的脸上擦过,当我抓住了树枝,好不容易挣扎著,找到了踏足点,将头探出树叶来之际,姬娜和她的“车子”早已踪影不见了!我在树顶,呆了片刻,一时之间,实在不知如何才好,从我打开店门到如今,只不过半小时左右,可是事情的变化,竟是如此之大!
第八部:犯错铸成大恨
本来,我可以在店铺中,等姬娜拍门,让她进来,可是如今,我却在原始森林的树顶之上!
依白素的说法,甚么事都不是没有收获,如今我虽然狼狈之至,但也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我知道为甚么找不到姬娜的原因了!
我们曾在原始森林之中,用所谓“蜜蜂的寻找方法”找了将近一个月,自以为已经搜索得相当彻底。可是姬娜“飞车”的速度,一分钟的飞行,我们可能要走上好几天!
我决定在夜间不采取任何行动。夜间在森林之中,爬上树最安全,所以找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半躺了下来,等候天亮。
这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白素一醒来,发现我不知所终,她会怎么样?只怕不论她如何设想,也想不到我是吊在半空中离开的!
这一晚,我不知道在心中对自己骂了多少次“笨蛋”,好好的事情,全叫我弄糟了!现在,不知道上哪里找姬娜才好。而事实上,我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回到帕修斯,都有问题,情形糟透了!
当我在树上三小时之后,我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尝试用白素的处世方法,白素总是在事情最困难和最糟糕的时候,找出乐观的一方面来。我镇定了下来,仔细想了一想,来寻找事情好的一面。
首先,我想到了姬娜的那辆“飞车”。这绝对是一辆先进科学的产品。我甚至可以断定,地球上不会有这样起飞快速,飞行平稳而速度又如此之高的交通工具。
姬娜对操纵这辆“飞车”,显然十分熟练,这辆飞车,自然是属于神父口中“上帝使者”的东西。
“上帝使者”,依据我的推测,和米伦太太一样,来自不可测的一处所在,而这个所在的一切,要比如今地球人类进步得多,所以,有这样的一架“飞车”。
从这一点引伸开去,我以前的推测也是对的,我推测姬娜在这十年来,一直和“使者”在一起,而且,居住在一艘太空船之中。“飞车”自太空船中飞出来的,她如今,又回太空船去了!
今晚的遭遇虽然糟糕,但至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我的推测正确。
我苦笑著,向天空看去,天边已经现出了一抹鱼肚白色,天快亮了。
天亮之后,我该怎么办?是觅路回帕修斯去,还是发一发狠劲,向著“飞车”飞走的方向前进,去寻找姬娜?我在考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够在原始森林之中生存多久?
正当我在这样想著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在众多雀鸟的鸣叫声中,我所熟悉的那种“胡胡”声,又传了过来。
我心头狂跳,立即循声望去,直到这时,在微曦之中,我才看清了那艘“飞车”,呈一种可爱的银白色。阳光照射银白色的车身,反映出一种极其柔和,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辉。而这时,我心中的高兴,也难以形容!
飞车回来了!姬娜在找我!过去的几小时,我陷入极度的失望之中,可是飞车一出现,我沮丧的情绪已一扫而空。
我觉察到“飞车”来到临近之后,降低了高度,在迅速地打著圈,我立时攀著树枝,使自己的身子,冒出浓密的枝叶,双手挥舞。大声叫嚷起来。
我的动作,很快就引起了注意,飞车向我飞过来,在我头顶不到十公尺处,停了一停。我仰著头,看到姬娜自车中探出上半身来,向下指了一指,和我作了一个手势。接著,飞车又向前飞了出去,飞出不远之后,再降低,隐没在林木之中。
我完全明白姬娜的意思,她要我下树,到她降落的地方去,和她会合。
飞车隐没在浓密的枝叶处,离我存身之处并不远。这时,我心中的高兴,实在难以言喻,我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欢呼声,一面叫著,一面迅速地自存身的大树之上,向下落去。
当我越过了许多横枝,来到大树的树干上,双手抱住了树干下落,离地大约只有三匹公尺的光景之际,我只消双手略松,就可以直滑下去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在我左面突然传来了一下隆然巨响。这一下巨响,和一阵耀目迸发的火光,一起发生。
火光和巨响,毫无疑问。那是一下极其猛烈的爆炸!
爆炸的火光和声响传来之处,就是姬娜在几秒钟前,飞车下沉,降落的所在!
一辆“飞车”降落,发生了这样猛烈的爆炸,那么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可想而知!一时之间,我双手抱紧了树干,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那一刹间,就在第一声爆炸声之后约莫三五秒钟,我又看到了一大团火花,那团火光是如此夺目,发出的光芒,近乎一种奇异的青绿色,而且,闪耀著一种异常强烈的闪光,火团才一升起,又是一下爆炸声。
那一下爆炸声,更令得我心头震动,以致我双手不由自主一松,整个人,自树上向下,直跌了下来,还好地上的落叶积得相当厚,我虽然是在极度惊惶失措的情形之下落下来,倒并没有受甚么伤。
我立时一跃而起,也顾不得由于我的突然下堕而被惊得四下乱窜的好几条各种各样的蛇。我一跃之后,立时向前冲去,高叫道:“姬娜!”
当我向前奔去之际,并没有第三下爆炸,耀目的火光也不再出现,只是在前面,起了一股浓烟。
森林中的林木,生长得十分茂密,我估计冒出浓烟的所在,离我不会超过一百公尺,可是我脚高脚低,拨开自树上挂下来,阻住去路的藤蔓,跨过脚下盘虬的老树根,由于实在心慌意乱,还跌了好几次交,等到我来到了几株大树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之际,我呆住了!
我看到了是甚么发生爆炸,不出我所料,是那辆“飞车”!
这辆“飞车”的尾部,这时还在冒著黑烟,整个车身,呈现著一种灼热的光,车身实际上已裂了开来,有许多闪耀著奇异光芒的金属片,散落在四周围,而这些金属片上的光芒,正在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飞车”在降落时失事!
我同时也看到了姬娜,姬娜脸向下,伏在离飞车主要的残骸,约莫三公尺处,一动也不动。
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了,一动也不能动。我相信我只是呆立了极短的时间,便大叫著,向前奔了过去,到了姬娜的身边,俯下身来,大叫著,伸手将姬娜翻了过来。
姬娜的脸色,白得可怕,奇怪的是她身上看来竟像是一点也没有受伤,因为我看不到任何血迹。我在那一刹间,心中还存著希望,希望姬娜是被震昏了过去,并没有受甚么伤。我扶起姬娜的头来,拍著她的脸颊。姬娜立时张开眼来,向我望著。
看来她的神态,十分疲倦,自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个笑容。从她的这个笑容来看,她显然已经认出我是甚么人了!
接著,她的口唇颤动著,像是想说话,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忙道:“别急,你可能受了震荡,别急,你觉得怎么样?”
姬娜的口唇仍剧烈地抖动著,看来她真是急于想告诉我甚么事,但是她却始终没有多发出声音来。她挣扎著,伸手向前指著。
当她伸手向前指出之际,手指开始是不坚定的,像是不知该指向哪一个方向才好,但接著,在手指略为移动了一下之后,就坚定地指向一个方向,同时,以十分焦切的目光望著我。
我忙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年来,你在这里居住!”
姬娜点点头,当她点头点头到第三下之际,突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本来,我是托住了她的后脑的,当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她的头突然向旁一滑,滑开了我的手掌,向一旁垂了下去。
我陡地大叫了一声。我的大叫,实在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不过是极度震骇之下的一种自然反应。我一面叫著,一面立时再扶住了她的头,将她侧向一边的头,扳了过来。
姬娜的脸色,依然是那么苍白,她的双眼,也一样睁得很大。可是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姬娜死了!
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发觉已经没有了呼吸。可是我还是不愿意承认那是事实,我不断地替她做人工呼吸,又用力敲击她的心口,每隔半分钟,便俯身去倾听,希望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自己忙了多久,当我终于放弃,挺直僵硬、酸痛的身子,发觉透过浓密的林叶射进森林中的阳光所形成的光柱,已经是笔直的,而不是倾斜的了!
那也就是说,已经是正午了!
我怔怔地望著姬娜的尸体,缓缓转过身,叫著,奔向身边的一株大树,一拳一拳向树上打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甚么,可是我却必须这样做,以宣泄我心中的懊恨和悲伤。
事情竟是从哪里开始,以致演变到如今这样糟糕局面的?从我要寻找姬娜开始?我要找姬娜,那并没有错,她既然将这样一叠古怪的文稿寄给了我,我当然要弄明白这批文稿的内容,唯一的办法,也只有找到她才行,那并没有错。
可是,总有甚么地方犯了错误!
我思绪乱待全然无法控制。突然之间,我想到了,我所犯的最大错误,是我低估了杂货店老板颇普的恐惧!
颇普对于神秘的、在深夜出没的姬娜,怀著极度的敬意,也有极度的恐惧。当我和白素访问他,他忍不住讲出了一部分有关姬娜的秘密之后,心中的恐惧更甚,害怕姬娜会向他报复,所以,隔不几天就溜走了!
而在颇普离开之后,事情就开始一步一步越来越糟糕。
以后的事情,有些是被我弄糟的,我突然在杂货店门口出现,姬娜一时之间未曾将我认出来,吓得她立时逃走,而我虽然及时抓住了“飞车”上的一根管子,可是却偏偏无法开口!
当我被逼要跌下来之际,我才开口叫了她一声。我相信,姬娜在离去之后,再度回来找我,一定是她听到了我这一声叫唤。
一个能叫出她名字的中国人,除了我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所以她才又飞回来找我。
本来,我们可以见面,许多许多问题,在我和她见面之后,都可以解决,可是她却在降落时,突然出事!
我不知道出事的经过和原因,在外表看来,姬娜没有伤痕,一定是剧烈的震荡使她受了内伤,以致她连讲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死了!
这一切,阴差阳错,如果不是我那样举止失措,不够镇定,我们根本可以在颇普的杂货店中相会!
当我想到这里之际,我心中更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绞痛!
一直过了好久,射进林子的阳光柱,又已开始斜了,我才渐渐镇定下来。我一生中,经历过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可是像如今那样的剧变,却也还是第一遭。虽然说定下神来,可是仍然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我只是想到,我这样自怨自艾,一点用也没有。可是,甚么又有用呢?姬娜已经死了!
我懊丧自己根本不应该到圭亚那来,就让那一大叠奇异文字写成的文稿永远成为谜团好了,那又有甚么关系呢?至少,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事情会在一刹之间,演变成这个样子,那真是我事前绝对想不到的!
我又叹了一会,慢慢地走向姬娜,我必须先处理她的尸体。
若是任由她的尸体留在森林中,那么,只要一夜,她的遗体,就会成为毒蛇、猛兽的食粮,虽然说人死了,甚么也没有分别,但是我却不想那样。
我必须将姬娜的尸体,带回她的“住所”去!直到这时,我才又想起,姬娜在临死之前,曾经坚决地向一个方向指了一指。那个方向,是在西南方。而我曾问她,她是不是这些年来一直住在那里时,她又曾点头。
我抬头向西南方看去,身在浓密的原始森林之中,向前看过去,除了树木和树身上挂下来的藤蔓,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
我没有交通工具,一个人要在这种蛮荒地方行进,已经十分困难,再要加上一具尸体,我实在不能想像我是否有能力到达那个不可测的目的地!姬娜临死之前,只不过是伸手一指,指出了一个方向,可并没有指出距离。那一指,可能近在咫尺,也有可能在一千公里之外!
我再定了定神,走向那架“飞车”的残骸,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可供利用的东西。
车身早已停止了冒烟,除了许多碎片之外,还剩下了断成两截的主要部分。
我发觉车身断裂部分的金属片,依然是那种耀目的银白色,而且断口的边缘,十分锋利。我先扳下了狭长的一条来,这狭长的一条金属片,看来像是一柄利刃,可以供我在森林中开路和自卫之用。
车身的后半截,在卷裂的金属片之中,是许多散乱了的,我全然不知用途的机械装置。我试图去弄明白这些机械装置的作用,徒劳无功。
我又去注意车身的前半截,整个“车身”,是榄橄形的,样子像是一艘流线型的小快艇。在车身的前半截,有著两个并排的座位。座位的柔软部分,已经完全毁于高热,但是金属架还在。
我立时动手,拆下了其中一个,搬了出来,抱起姬娜的尸体,放在座椅形的金属架上。那样,我可以用一条藤来拖著走,比较省力。当我放好了姬娜,我再去留意车身的前半截部分。在并排的两个座椅之前,是许多仪表。那当然是“飞车”的控制部分。
我发现其中有不少仪表的损坏程度,并不十分严重,就试著按下一些掣,或是旋转著它们,到我接到了其中一个浅黄色的掣时,一旁的一个萤光屏,突然亮了起来,在那二十公分的萤光屏上,我看到了许多闪耀不定的线条。
这些线条,或许代表著甚么,但在我看来却毫无意义。我看了一会,由得这些杂乱的线条闪动著,再去触摸其他掣钮,在旋转一枚深黄色的掣钮之际,我发现萤光屏中的线条在转变,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半圆。如果那是一具示波仪,那么,这种半圆形波浪式的波形,是正弦波。
这具附有萤光屏的仪器,本来可能是一具通讯仪,它显然已经损坏了。
我渴望试图在萤光屏上得到一点甚么,可是花了相当的时间,一点结果也没有。在这期间,我又发现了在仪表板的右下方,有一个铁箱子。那铁箱子和整个“飞车”,却显得格格不入,而且,那种金店,我十分熟悉,那是普通的不锈钢。
这只铁箱子,显然并不属于飞车原来的设备。
铁箱的盖子上著锁,我设法将之撬了开来,箱盖一撬开,我就忍不住叫了一声。铁箱中是一副无线电通讯仪,在这具通讯仪之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商标牌,商标牌上,是一个我熟悉的厂家的名字。
这真出乎我意料之外,略为检视了一下,就发现那是一副性能十分优异的无线电通讯仪,而且,对于操作这样的通讯仪,我也并不陌生,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热衷于业余的无线电通讯,用过和这具通讯仪相类似的仪器。我有了这个发现,心中暗暗希望它没有损坏,我先按下掣,然后,拉出了耳机,塞在耳中。我立时听到了一些杂乱的声音。
那种杂乱的声音,相当微弱,但也很有规律,其中有一种“得得”声,大约每一秒钟,就响上一次。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然后,我又小心地旋转著另一掣钮,改变著频率,不一会,就听到了一阵拉丁音乐,那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的广播。
这时,我的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在这里,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身在帕修斯的白素,完全不知道。而我的面前,是一具性能优良的无线电通讯仪。当然,我绝对无法和白素直接通话,但是我却有希望联络到业余无线电通讯者,可以通过他们,设法转告白素。
我慢慢地旋转著掣钮,在十多分钟之后,我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声,一个道:“我这里正在下雪,雪积得很深,我一定要多准备些柴火来取暖了!”另一个则道:“雪?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
一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就知道是两个业余无线电通讯者在对话,我忙道:“对不起,打断你们,我有要紧的事!”
那在对话的两个人停了一下,然后,其中一个欢呼道:“有第三者了,欢迎介入!”
我忙道:“我不是来参加通讯的,请问,你们两位,在甚么地方?我需要紧急援助!”
欢呼的那一个道:“我在比鲁的山腰,我们这里正在下雪,你在甚么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你离我太远了,还有一位,请问在甚么地方?”
那一个说道:“我是圣保罗市的一个中学教员,你在甚么地方?”
我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法属圭亚那,距离帕修斯市不知道多远的一处丛林之中!”
那两人同时叫了起来:“能帮你甚么?”
我道:“我要请巴西的朋友帮忙,我叫卫斯理,请你记下我的名字,用无线电通知驻贵国的国际刑警总部。”
那中学教员答应著:“你是一个大人物?”
我道:“不是,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名字,在通知了他们之后,你要他们转告在法属圭亚那,帕修斯的我的妻子白素,告诉她,我在”
那中学教员叫道:“等一等,可太复杂了,我用录音机录下来。”
我等了半分钟,心中极其焦急,因为这种通讯,随时可以因种种干扰而中断。
总算在停了片刻之后,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忙道:“请你告诉他们,转告我的妻子,我在帕修斯附近的丛林之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是我必须向西南进发。而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姬娜死了!”
两个人同时叫了起来:“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道:“我无法向你们解释,只要求转达我的话。”
那中学教员道:“我一定尽力!”
我吁了一口气,在事情最糟糕的情形下,可以让白素知道我的下落,那自是一件好事。
我同时也想到,在我从事不可测的征途,去寻找姬娜的“住所”之际,这具无线电通讯仪可能有用,所以我将它拆下来。
可是,当我移开那只铁箱子之际,却拉断了一根极细的金属丝。那根金属丝一断,电源就切断了!
这又使我颓然,只好放弃原来的念头。在树上拉下了一条藤,系在金属架上,并且将姬娜的尸体绑紧。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下午四时了。大约两小时之后,天色就会黑下来。天黑之后,我无法在丛林中前进,如今出发,还可以利用这两小时。
我将树藤负在肩上,像是纤夫一样,拉著金属架,向西南方向走去。
行进的困难可想而知,我不想多费笔墨来形容我路上遭遇的困难,在接下来的十天之中,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野人,拉著一具尸体,天一黑,就上树休息,天一亮,就继续向西南方向走。
其实,我早在第五天起,就应该放弃姬娜的尸体了!可是我却固执地仍然拖著她的尸体在丛林中行进。那情形极其骇人。我早应该放弃尸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任何尸体,即使美丽如姬娜,在若干时日之后,必然会变坏。而我固执地不肯放弃,是因为心中对姬娜的死,感到内疚,想为她做点甚么。如今我所能为地做的,似乎只有努力将她的尸体带回她的住所去。
可是到了第十天,我无法不放弃了。
我在一株大树之下,掘了一个洞,埋葬了她,并且做了一个记号,而我则继续前进。
到了第十三天,我走出了丛林,在我的面前,是一条相当宽阔的河流,河流的对面,是高山峻岭。
在过去的十余天,我一直在向著西南方向走,我未曾想到在面前,会有一条河流阻住去路。
河水看来十分平静,我估计如果游泳过去的话,不到半小时就可以过河。但是任何人,除非是无知,否则决计不敢在南美洲的河水中游泳。南美洲的河流之中,至少有六种以上,成群结队而来,能使一头野牛在三分钟内变为白骨的食人鱼!
我在河边停留了片刻,运用那片金属片,砍著树枝,花了一整天时间,编成了一个筏,估计可以仗以过河,我站在筏上,用自制的桨划著筏,向对岸进发。
渡河相当顺利,过了河之后,当天晚上,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而到了山脚下之后,我踌躇了起来。
我全然不知自己是在甚么地方,过去的十几天,我只是一直向西南走。在平地上,依循一个方向向前走,还不成问题。可是,在山中,怎样能依循一个方向前进呢?
我在山脚下躺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四周围静到了极点,就在寂静之中,我听到了一阵鼓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我站了起来。当我看到了这座山脉之际,我已经想到,我推测中的太空船,一定就在那座山中某一处,可是茫无头绪地寻找,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也想到过,当地如果有土人的话,或者可以问出一点线索来,可是偏偏十多天来,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而这时,我听到了鼓声,鼓声自山中传出来,山里有人居住!这使我大为兴奋,我忙循著鼓声向前走,鼓声断续传来,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我已可以看到对面山腰处,传来火光。
我加快脚步,向前走,鼓声一直在持续著。而当我开始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鼓声之际,我不禁呆住了!
最初,我一听到鼓声之际,我就试图弄清楚鼓声的涵义。因为所有蛮荒土人,都用鼓声作为通讯的语言,不同的鼓声,代表著不同的意义。西藏的康巴族人,甚至拥有一套完整的“鼓语”。
可是,我一直未能弄清楚断续听到的鼓声的含义,而这时,当我可以更清楚地听到鼓声之际,我发现鼓声或长或短,那简直是电报密码!
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最普通的摩氏密码,这样与世隔绝的圭亚那腹地中的土人,也不会懂得使用的!
然而,当我停下来,再仔细倾听之际,发现自己并没有弄错,那是摩氏电码,而且,我已经听出了,鼓声在不断重复著四个字:“我在这里!”
老天!那是白素!
那一定是白素!在巴西的那个业余无线电通讯者已经设法代我通知了她,而她赶在我的前面,已经到了前面的那座山中!
她当然是利用了先进的交通工具前来的,根据我说的方向,来到了那座山脉中,她自然也是在到了山中之后,不知道怎么走才好,所以才停了下来。
白素也料到我一定还未曾到达,所以才利用了鼓声,告诉我她在山中!
这些日子来,由于姬娜的猝然死亡,我的心情,真是沮丧到了极点,每天,除了向著固定的方向前进之外,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么,我之所以这样固执地,要依靠步行,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形下,向著姬娜临死之际指出的方向走著,全然是为了心中的内疚,彷彿我自己在原始森林中多受一分苦,就可以使我心中的内疚减轻一分。
在这样的情形下,虽然我目前只不过听到了鼓声,并不是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但是我既然可以肯定那是白素,她在前面等我,我心中的兴奋,实在是难以形容,一面不可遏制地泪如泉涌,一面我大声呼叫。
我大声呼叫,当然没有作用,鼓声自山中传来,不知有多么远,白素不会听到我的叫声。但是我还是不断叫著,不但叫,而且向前狂奔,像是只要奔上片刻,就可以见到她。
我奔了足足有一小时之久,到了一条小河旁,筋疲力尽地倒在河边,身子向前略为滚动了一下,肯定了那条小河中不会有甚么危险的生物,将头浸在水中,大口地喝著水。
等到喝饱了水,抬起头来,打量一下四周围的形势,我已经到了山脚下,大约再有一小时的途程,就可以进入山区的范围。
鼓声还在传来,由于隔得近了,听来也更清晰,仍然是“我在这里”的密码。我挺直了身子,直到此际,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可怕,头发蓬松,满面胡子,看来简直是一个野人。
我伸手抹乾了脸上的水,正准备再向前走去之际,突然看到,在前面的山上,升起了一架小型的直升机,那架直升机升起之后,略一盘旋,就向著我飞了过来。
久在蛮荒之中,陡地看到了文明的产物,而那直升机又极可能是来找我的,心中自然更兴奋,我脱下了已被森林中的荆棘勾得破烂不堪的上衣,挥舞著,一面不断地跳跃。
不到五分钟,我就看到直升机向著我直飞过来,显然是直升机的驾驶者已经发现了我。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疲倦,我在河边的草地上,颓然倒下来,摊成一个“大”字,四肢百骸,像是一起要散了开来。
自直升机上望下来,我这样躺著,自然是最好的目标,不多久,直升机便盘旋著,在离我身边不远处降落。
等到直升机停定,我才坐起身来。看到白素自机上跳了下来,向著我直奔了过来,她来到我的身前,我欠身,拉住了白素的手,令得她和我一起滚跌在草地上,我们互相望著对方,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过了好久,白素才取出了一小瓶酒来,掀开瓶盖,递了给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确需要酒,我一大口一大口,三口就吞完了这一小瓶酒,然后,我长长地叮了一口气,将至酒瓶远远地抛了开去:“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又在一起了!”
白素见到了我,当然也极其欢喜,但是她却并没有像我那样激动,只是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看来,一定发生了甚么不寻常的事?”
我的心又向下沉去,慢慢地走向河边,望著流水,白素跟在我的后面,我叹了一声:“姬娜死了!”
白素陡地一怔,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那天晚上,听到外面有点声响,起来看,只看到店堂的门开著,你已经不见了。姬娜是不是曾经来过?”
我点了点头,从白素的神情上,我看出她急于想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但是整件悲惨的事,由于我的“失误”而造成,再叫我从头至尾讲一次,实在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行。
第九部:双眼流露深切悲哀的外星人
但是我还是非讲不可。犹豫了一下之后,我道:“还是你先说,你是怎么来的?”
白素道:“巴西警方通知了法国的国际刑警总部,再转知圭亚那方面。他们借给了我一架直升飞机,给了我一幅地图,我根本不知道你在甚么地方,只是根据口讯,向西南方向飞,在山中找到了一个降落的所在。”
我陡地抬起头来,那一阵阵的鼓声,还自山中传来,我道:“有人和你一起来?”
白素道:“没有,那是我预先制造成的录音带。我扎营的地方很不错,有一道瀑布,你或者到了营地,再和我详细说?”
我想了一会:“我可以一面去,一面对你说!”
白素并没有催我,我们一起走向直升机,那是一架小型军用直升机,相当旧。但尽管旧,在这种蛮荒地方,用处可大得很。人步行,要花上三天五天的途程,它可以在半小时就达到目的地。
白素驾著机,一起飞,我就开始讲述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我讲得十分详细,白素如同往常一样,只是默默地听著。
等到我讲完,直升机也降落在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那山谷四面环山,有一道相当大的瀑布,直泻而下,注进一道异常湍急的山溪之中,蜿蜒向外流出。山谷之中,全是奇花异草,美丽如同仙境。
在我讲完之后,白素望了我半晌,才道:“事情不能怪你!”
我苦笑了一下:“不怪我,怪谁?”
白素低著头,慢慢地走向一座营帐,我和她并肩向前走著,留意著她的神情。看她的神情,像是在思索著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才好。
到了营帐之前,她才抬起头来:“世上有很多事情”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然后强调道:“有很多很多事情,任何人都没有错,任何人都不需要负责,那只是”她又苦笑了一下,才道:“那只是造化弄人,命运的安排!”
我瞪大了眼,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白素何以会讲出这样的话来。“命运的安排”,这种说法,是一种最无可奈何的推诿,实在是不应该出诸白素之口!
虽然我没有出声,但是我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情,显而易见。白素立时道:“我也不愿意这样说,可是事实上,除了这样说之外,没有别的说法。整件事,没有人出错!”
我道:“有,我们低估了颇普心中对姬娜的恐惧!”
白素道:“是的,但如果我们估计到了这一点,你想想,事情会有甚么不同?还不是一样?颇普一样会逃走,我们一样会在杂货店中等姬娜来,结果,仍和现在一样,不变!”
我眨著眼,答不上来。的确,白素说得对,结果一样。但如果我不是那么心急,等姬娜走进店堂来之后,再和她见面呢?
我随即想到,就算是这样,结果也不会变,总之,我和姬娜已有那么多年没见面,她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一见到了我,就一定当我是陌生人,也一样会转身逃走,我也一样会追上去。那也就是说,结果不变!
不论在事情的经历过程中有著甚么样的变化,总是达致同一的结果,这,除了说是命运的既定安排之外,实在没有甚么别的可说!虽然我绝不愿意这样想,但也没有别的想法可以替代。
白素看到我发怔,说道:“别再去想它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我道:“当然是找到姬娜在这些年来居住的地方!”
白素道:“她只是指出了一个方向,可能那地方很远!”
我道:“当然可能很远,但是也决计还不到”
我本来是想说“也决计还不到海边去”的。可是我话讲了一半,就住了口。因为姬娜指出的方向是西南方,自法属圭亚那,指向西南,那可能横越整个南美洲大陆,才到达海边。
当然,姬娜指出的方向,不可能那么远,但是一直向西南去,是南美洲的腹地,天知道那是在甚么地方!
我话说了一半,瞪著眼,无法再说下去。白素叹了一声:“我看,先休息一下,别太悲观。”
我道:“帕修斯一定是离这个地点最近的城镇!”
我这样说,当然很有根据,因为如果帕修斯不是最近的城镇,姬娜又何必舍近图远,专程到帕修斯去?
白素取出了一幅地图来,指著一处:“我们现在这里。你看,向东北,到帕修斯,是二百多公里。如果要到别的城镇去,最近的一个,也在四百公里以外!”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她就住在这座山中!”
我吸了一口气:“那范围就小多了,我们有直升机,你估计在空中搜索,要多久才行?”
白素道:“最多两天,可是如果直升机花两天的时间来搜索,就没有燃料飞回去了!”
我道:“我们可以走回去!”
白素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道:“两天是最长的打算,或许,第一天就可以发现。”
我道:“那我们还等甚么?”
白素冷静地道:“等你休息,你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晚,不然,我不会答应你去搜索!”
看到白素这种坚决的神情,我知道再坚持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所以我不再说甚么,进了营帐,营帐中的一切当然极简单,但是比起这些日子,我每晚栖身在树上,已经是舒服之极了。
我躺下,可是睡不著。不一会,食物的香味自外面飘进来,白素居然替我烤了一条獐子腿,我吃了一个饱,问道:“姬娜的那叠稿,带来了没有?”
白素道:“在直升机上。”
我抚著饱胀的腹际:“我们一找到了那艘太空船,就可以知道那上面写些甚么了!”
白素道:“何以见得一定是一艘太空船?”
我道:“不是太空船,会是甚么?我进入过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里面设备之完善,难以想像。”
白素皱著眉:“如果是一艘太空船,停在山中的某一处地方,那应该不难找,只要天气好,有阳光,太空船的金属就会反射阳光!”
我道:“别太乐观了,如果太空船躲在山洞之中?”
白素摊了摊手:“那就没有办法了,如果是在山洞中,这座山,周围至少一百公里,谁知道有多少山洞,绝无法逐个搜索。”
我道:“就算我在这里花上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找到它!”
白素低叹了一声,十年二十年,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如果要找遍整座山,三年五载免不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了一夜休息,精神充沛,和白素一起上了直升机,一直升到这架直升机所能达到的高度极限。
从上空望下去,整座山脉,围绕著一个主峰的许多山峰所形成,而在山峰和山峰之间,有著不少平地,瀑布处处,山溪纵横。
直升机中有著一具三十倍的军用望远镜,我就利用著这具望远镜,向下看著。
整坐山中,似乎并无人迹,直升机盘旋著向前飞,到了中午时分,我已经叫了起来:“我发现一点东西了,你看,这是甚么?”
我一面说著,一面接替了驾驶的责任,将望远镜递给了白素,指著下面的一个小山谷。
我的发现,自空中,用望远镜看来,像是一柄只有伞骨,撑开了的,插在地上的伞。
自一根竖著的杆子,向四面散开的那些铜枝,看来像是一种奇特形状的天线。这种东西,自然不是蛮荒山谷中所应有的。
白素只看了一眼,便道:“看起来,像是一种天线!”
我道:“和我的意见一样!”
我一面说,一面已操纵著直升机,向下落去,落在这个山谷之中。
在高空看来,我发现的那东西,并不给人以“高”的感觉。但是一旦从地面上来仰视那个装置,却给人以极高之感。其实,它也不是十分高,大约十公尺,可是由于那金属杆相当细,直径不过三公分,笔直地向上耸著,四周围绝没有其它的附件来稳定它,是以就给人以一种十分高耸之感。
在那根金属杆之上的,是每根约有一公尺的细金属棒,我数了一数,一共有十二根。
我一等直升机停下,就跳了下来,直奔到那金属杆之旁,双手扶住了金属杆,抬头向上望著,然后,我观望著那金属杆,不到几秒钟,我就看到有一股线,自金属杆的基部,伸延向前。我兴奋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一面向白素打著手势,一面沿著那向前伸展的线(那看来像是电线,或是不平衡式的一种引入线),向前奔著,奔出不到二百公尺,站定,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之前。
那山洞的洞口,并不是太大,至多不过可容三五个人同时进出,和我想像之中,可以容纳太空船的山洞,似乎并不适合。
我在山洞之前呆了一呆,白素也已经奔了过来,她也极其兴奋,叫道:“进去啊!呆在门口干甚么?”
我说道:“这山洞太小,好像”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白素已经道:“你看看洞口的岩石,山洞的洞口,经过改造!”
白素比我细心得多,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而我则是在经过她指出之后,才看出洞口有许多大岩石,是堆砌上去的,原来的洞口要大得多!
这时,我心头狂跳,大叫一声,向内奔了进去。
山洞进口之后的一段,相当狭窄,而且不多久,便来到了尽头了。
不过我们一点也不失望,反而觉得兴奋莫名,因为那尽头处是一扇拱形的金属门!
我一跃向前,双手高举著,孩子气地大叫道:“芝麻开门!”
白素瞪了我一眼,来到门前,观察了片刻,伸手去旋转著门口的一个掣钮,发出一阵轻微的“格格”声,不一会,“拍”地一声响,白素用力推了一推,没有推动,可是随著她的一推,那道金属门,却缓缓向上,自动升了起来。
门一升起,一股柔和的光芒,就自内射出,我们立时看到,门内是一个到处散发著柔和光芒的空间,约莫有三十平方公尺,除了正中有一根直径五十公分、高约两公尺的金属圆柱之外,别无他物。整个空间的四壁,全是银色的,那种柔和的光芒,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而且看来也不像有其他的通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起来到那根柱子之前,柱子异常光滑,看不出是甚么材料所造的。我伸手向柱子摸去,才一碰到那柱子,只觉得触手像是十分温暖,忽然间,一个人声传来,讲了一句话。
当我和白素进来之际,我们几乎都已肯定,这里,就是我假设的那艘“太空船”的内部!
但是,我们却都没有期望著会听到人声!
因为我的推测是:这些年来,姬娜和一个来自神秘外星的人在一起,这个人,就是被神父认为是“上帝的使者”的那个。但是根据我的推测,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因为姬娜有一具尸体要处理,那自然就是这个人的尸体了!
可是这时,我们却陡然听到了有人讲话!
我们立时四处找寻声音的来源,同时心中,充满了疑惑。白素道:“或者是录音机留下的声音!”
我点了点头,可是还没有开口,突然又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那只有当人遇到意外,才会发出。
我立时道:“请问是谁在说话?你是不是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在我发问之后,喘息声仍然继续著,大约半分钟,接著,是几句喃喃自语,声音似乎就从圆柱上传来。
那圆柱子看来是一个整体,不能想像它会发出声音来!
我又将刚才的话,重覆了一遍,喘息声静了下来,然后,便是一个听来极其疲倦的声音:“两个陌生人来了,姬娜死了,是不是?”
一听到那声音如此讲,我心中的疑惑,更是到了极点!
忽然听到人声,已经是足以令人惊讶,而居然那人还知道姬娜已经死了!这岂不是更加令人无法置信?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因为姬娜的死亡,带给我太大的刺激,以致我在听觉之上,产生了幻觉!
可是,当我向白素望去之际,发现白素也一样充满了惊讶的神情,这使我知道,我所听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真正听到有人在那样说!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而就在这时,我又听到,自那圆柱形的物体上,传来了一下叹息声来。
那一下叹息声,听来充满了悲哀和无可奈何,令得人的心直向下沉,白素比我先开口,她道:“是的,姬娜死了,请问你是谁?”
在白素讲了那句话之后,我屏住了气息,等待著回答,心中极其紧张。
我等了约有半分钟,才又听得那声音说道:“我……我是……”
那个人的声音十分犹豫,像是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又停顿了片刻,白素道:“或者我们面对面说,会好一些?”
白素十分技巧地要求这个人露面,那使得我的心中,更加紧张了。
那人这一次,回答得倒相当爽快:“好的,请你们旋转一下面前的圆柱,向反时针方向旋转!”
我一听得他这样说,连忙双手抱住了那根圆柱,用力向反时针方向旋转著。那人说得十分清楚,是向反时针方向旋转,那也就是说,我抱住了柱子之后,向著我左手方向旋转。
可是,那柱子却一动也不动,我再出力,柱子仍是一动不动。
我不禁有点气恼:“对不起,我转不动,我应该出多大的力气才行?”
那声音立时道:“怎么会?”他在讲了三个字之后,顿了一顿,立时又道:“对不起,真对不起,虽然我已经来了很久,可是对于相反的方向,还是不能适应,应该是……顺时针方向,照你们的说法。”
我呆了一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这人如此说,是甚么意思。甚么叫作“对于相反方向,还是不能适应”?但是从他说“我虽然已来了很久”这句话,倒可以肯定他是从外星来的,这又令我感到了一阵兴奋。
急于想和这个人见面,所以,我又抱著柱子,用力向顺时针的方向转动。
其实,我根本不必出那么大的力气,一转之下,柱子立时转动,柱子一动,在我的身后,“嗤”地一声响,一道门自动移开。我们立时向门内望去。
门内,是一个更大的空间,我们先看到的,是一幅对著门的、巨大的萤光屏。
我对那里的一切,一点也不陌生。那和我多年前,曾进入的陷在火山口,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的内部,完全一样!
在巨大的萤光屏之前,是一系列的控制台,控制台的前面,是两张驾驶椅,两旁,有著各种的机械装置。
我们终于找到了想像中应该存在的那艘太空船!
白素伸过手来,我们互相握了一下手。她对于这样的太空船,也不应该陌生。她虽然未曾进入过米伦太太的太空船,但是我在向她讲述起的时候,曾经向她详细地形容过。
这时,在控制台之前的两张驾驶椅上,一张空著,另一张上,显然有人坐著。这个人背对著我们,他的肩、头,高出椅背,这个人,有著一头金发,金得光芒灿烂。可是看起来这个人并没有站起来欢迎我们的意思,因为他坐著,一动不动。
那张驾驶椅,应该可以旋转,但是他显然连转身过来的意图也没有,只是一动也不动的坐著。
我看到这样的情形,呆了一呆,白素立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开口,她道:“我们来了!”
那人仍是一动不动,但是却道:“请进来,请进来!两位一定是卫斯理先生和夫人!”
那人坐著一动不动,十分无礼,但是他的话,却又十分客气,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知道我们是甚么人!我心急,立时大踏步向前走去,来到了驾驶椅前。这时,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
这个一头金发的男子,身子相当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可是却瘦得出奇,脸色异常苍白,双眼也茫然失神,现出一种极其可悲的、茫然无助的神色,和刚才的那一下叹息声,倒十分配合。
这个人,在我想像之中,他应该就是神父口中的“上帝的天使”。根据神父的形容,他应该英姿勃勃,如同天神。可是眼前那个,却分明陷在极度绝望之中!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毫无生气!
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呆了一呆,这时,我听得在我的身后,白素也传来了一下吸气声,显然,她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若不是我们刚才听到有人讲话,而眼前又分明只有他一个人,真会以为那是一座雕像,不是一个活的人!
我瞪著那人,这样看一个人当然不礼貌,但是我心中讶异太甚,无法控制我自己。
那人的双眼之中,所现出的悲哀、无可奈何的神色更甚。人的双眼,是十分异特的器官,当人的心情高兴或悲伤之际,是可以在一双静止的眼睛之中,反映出来的。那人甚至不眨眼,也不转动眼珠。但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那种深切的悲哀。
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和米伦太太来自同一地方。他的悲哀,自然也和米伦太太一样,因为他不能回去!这些年来,伴随著他的,一定只有姬娜一个人,而如今,他又知道姬娜死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当然,悲哀就更加深切。
我被他双眼之中显露出来的那种悲哀所感染,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太难过,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安排!”
我在这时,自然而然,用上了“命运的安排”这样的话,极其无可奈何。上次,白素用同样的话来安慰我,我还大不以为然,可是这时却也这样说。的确,除了这样说之外,还有甚么别的话可讲呢?
那人听得我这样说,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所说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不单是指他坐著一动也不动而言,而是真正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座石像,连面部的肌肉,也没有丝毫“动”的象徵。
面对著这样的一个人,而又确知这个人并不是死人,这种情景,极度诡异。
我转头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盯著那人在看,现出了一种极度深切的同情。不等我开口,她就道:“这位朋友,看来遭到了极大的困难:不能运动他的身子任何部分!”
白素的话,陡地提醒了我!
的确,我面对著的,是一个活人,而一个活人可以这样一动不动,只在他双眼之中,流露出如此令人心碎的悲哀,那也只有一个可能:他是个瘫子!他全身瘫痪,他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不能动!
如此严重的全身瘫痪,一般来说,只有脑部和脊椎受过严重伤害,才会这样。而如果是脑部受伤而导致如此严重的瘫痪,伤者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神智不清,昏迷不醒,决不会再在双眼之中,现出如此悲痛的神情来。那么,这个人,一定因为脊椎受伤而瘫痪!
眼前的现象,太过令人震慑,我脑中一片混乱,所想到的,竟全然是些杂乱无章,无关要旨的事,例如对方是受了甚么伤害,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之类。
白素看来比我镇定得多,她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朋友,我们了解你的困难,但是你至少可以说话?我们曾听到过你的声音,请相信我们对你绝无恶意,你可愿意和我们讲话?”
那人望著白素,自他的眼神中看来,他全神贯注地在听著白素的话。
等到白素讲完,他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种极度无可奈何的神情,自他的喉际,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咕咕声。那一种“咕咕”声,实在不能称之为语言。而且声音十分低微,若不是我们都屏住了气息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听到有声音自他的喉际发出来。
但是,正如白素刚才所说,这个人是可以讲话的,我们曾听到过他的讲话,而且,他还会问过:姬娜是否死了!为甚么这时,他只能在喉际发出“咕咕”声呢?
我正想问他,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就是我们刚才在外面空间听到,发自那根圆柱状物体上的声音:“姬娜真的死了?”
我和白素都陡地一怔,因为我们绝未期望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所以我们一听到声音自背后传来,立时转过身去看。可是,身后除了一系列的仪表装置之外,却又没有人。
只不过有一排仪表,上面有许多指示灯,这时,正在不断地、有规律地闪动著。
当我们转过身之后,又听到那声音道:“她真的死了,她……果然逃不脱……安排……没有人可以逃得脱……这一切,是早已实现过……的……”
我全然不懂这声音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可是当那声音断断续续发出来之际,我却看到仪表上的指示灯,闪动更加频繁,而且,显然根据音节的高低在决定闪动的指示灯的数字。另外,我也发现,声音从控制台上某一部分所发出来。
我立时向前走去,声音来自一片圆形的、有著许多小孔的金属膜。那金属膜,看来类似是一种扬声装置。
当我向著众多的仪表板走去之际,白素却相反,她反倒向那人走去,来到那人的身边,我转过身,想告诉白素我的发现,白素已先出声:“卫,就是这位朋友在和我们说话!”
白素一面说著,一面指著那人的头部。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人的一头金发上,束著一个“发箍”。“发箍”这叫法,或者不是很确当,但是一眼看去,那一个极细的、黄金色的一圈,就围在他的发下、额上,看来的确像是一个“发箍”。我立时走向前去,当我来到这人身前之际,更发现那个金属圈之中,有很多极细极细的金属丝,那些金属丝自线圈中传出来,刺进那人的额头,看来,直入那个人的脑部。
第十部:不知自身从何而来
这种景象,真是骇人,我挥著手:“你的意思是,他喉部的肌肉,无法运动,但是……他脑部的思想还可以活动,他通过脑部的活动……用脑电波来影响……仪器,发出声音来?”
我一面说,一面望著白素,神情充满了疑惑。
白素还没有回答我,我就听到了声音传来:“是的,而且,事实上,我能听到你们讲话,也是依靠仪器的帮助。除了脑部之外,我整个人全死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我早已有这种“死”的感觉。因为那个人,根本上一点生气也没有,我一直用“雕像”在形容他。
生和死,本来就神秘,而眼前这个人,竟然介乎生、死之间,这更是不可思议,也更加令人觉得有一股莫测的诡异。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只是喃喃地道:“脑部活动……通过仪器来表达……这在地球上,不知要多久才能实现?”
我是因为极度的迷惑,所以才会将自己所想的,喃喃讲出来,却料不到那声音立时回答道:“大约再过一万三千多年,当脑电波的游离状态被肯定之后的十年间,就可以达到目的!”
我陡地震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人的声音,虽然是通过仪器发出来的,由于仪器受他情绪所影响,是以他的声音,听来竟也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
那人道:“因为早已发生过了!”
他刚才预测地球上的人类,对脑电波研究的进展过程,说得十分清楚,可是这时的一句话,却又听得人莫名其妙。甚么叫做“因为早已发生过了”?
我向白素望去,发现她也有同样疑惑的神情,我忙道:“请问,你是从甚么地方来的?我以前见过一艘相同的太空船,飞行员是米伦先生和米伦太太,你是不是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些年来,姬娜和你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她死了?你究竟受了甚么伤?你”
我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若不是白素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一定还可以继续问下去,因为疑问实在太多。
白素一拉我的衣袖,我才省起,不论我一下子问多少问题,对方一定要一个一个回答我,不可能一下子就得到全部答案的。然而尽管我想到了这一点,在白素阻止我,我略为停了一停之后,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姬娜会用奇异的文字,写下了很多东西,那究竟是甚么意思?那枚红宝石戒指”
这一次,白素不是轻轻拉我一下衣袖,而是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才使我停了下来。
我停止了发问,紧张地等待著对方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我不知道为甚么那人会隔如此之久,才开始回答,或许,他在想如何讲,才能使我一下子就明白那人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是的,米伦夫妇比我早出发,米伦夫妇、雅伦,以及另外三批人,他们都比我出发得早,不过我想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有我才明白自己从甚么地方来。”
我相信自己的理解力并不低,对于很复杂的事,也有一定的处理能力,可以极快地分析出条理。而我的听觉,也绝无问题,可是这时,我听得那人这样说,我真的糊涂了。
我糊涂到了无法再进一步发出问题,只是瞪著那人,不知如何才好。
那人的这段话,真是不可理解。一个人,或是几个人,从一个地方出发,到达某一个地方,只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到了甚么地方,绝没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但是,那人却的确这样说,“米伦夫妇、雅伦和另外三批人,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过了一会,我吸了一口气,白素低声道:“你听不懂他的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听懂了?”
白素道:“不全懂,但是懂一部分。”
我道:“说来听听!”
白素道:“他、米伦夫妇、雅伦和另外三批人,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米伦夫妇我们是知道的。你还记得那个在银行中存储了大量金子的人?他的名字就是雅伦。”
我点头道:“是的,所以姬娜才能知道这笔一百多年前的存款。那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一共有六批人,从他们的地方,来到地球。”
白素道:“是的。”
我耸了耸肩:“我想其中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弄清楚,他说,他比这另外五批人都出发得迟。他是最后才出发的。可是他到得比米伦太太早,米伦太太在十年前到达。”
我说:“如果神父遇到的‘上帝使者’就是他,那么,他已经到了四十年了。而那个雅伦,在一百多年前已经来到。不知道另外三批人是甚么时候到的!”
白素皱著眉,点了点头,向那人望去,现出发问的神情来。
那个发声的装置,在这时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然后,才是那人的声音:“在你们看来,几十年的时间差异,但是,在长期的宇宙飞行之中,一千年的差误,事实上,只不过是由于小数点之后十几位的数字所造成的,根本微不足道,不能算是有差误!”
那人这样解释,更令人有啼笑皆非之感,我闷哼一声:“那么,是不是另外三批人,有的早在一千年之前,已经到达了地球了?”
那人的声音,听来认真而严肃:“事实上,我已经查到,有一个,是在约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
我忙道:“四千年?他降落在甚么地方?”
那人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东经一百十一点三七度,北纬三十四点五七度处的一个山谷中。”
我一听到这经纬度,不禁直跳了起来:“那是中国的河南省!”
那人的声音道:“我对于地球上地名不十分清楚,只知道经纬度的划分。我曾经想弄清楚这里的地域划分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我们那里,一定也曾实行过的,但是年代实在太久远了,我真的无法了解。”
这一段话的真正涵义,我还是不十分了解。我思绪极乱,无可奈何她笑著:“四千多年前,那时,中国的河南山西部山区,是甚么时代?”
那人道:“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杨安和一个人很接近,杨安到达之后,这个人是他唯一接触过的人”
白素道:“杨安?就是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你的同伴?”
那人道:“是的,杨安到达了地球之后,一直和他一起的那个人,叫王利。”
我思绪之混乱,无以复加,而更有一种极度的啼笑皆非之感。我在听得对方居然讲出一个地球人(从名字看来,显然是中国人),在四千年前,曾和一个不知从何而来叫杨安的人在一起生活之际,这种感觉更甚,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了!
而更令得我啼笑皆非的是,白素居然神情严肃道:“你是说,这个地球人的名字是王利?”
那人的声音道:“是的,王利。”
我向白素瞪著眼,想制止她再胡乱纠缠下去,一个四千年前的普通中国人的名字,实在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有何值得追问之处?
白素不理会我的态度,又进一步地问道:“关于这位王利,还有甚么进一步的资料?”
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很多,只知道杨安没有多久便死了,那位王利,在杨安处学到了不少知识。”
我道:“在四千年之前?那么,这个王利,一定是极其出类拔萃了?”
白素立时沉声道:“当然他是!你怎么啦?连他也想不起来?”
白素说得这样认真,倒真的使我呆了一呆。我可能是由于思绪太混乱了,是以将这个“王利”忽略了过去。这时被白素大声一喝,我一怔之后,立时在心中迅速地转著念,在中国历史的出类拔萃人物中,去寻找这个叫作“王利”的人。
这个王利,他早在四千年前,就和一个驾著太空船来到地球的人相处过,而且学了不少东西,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先知了?一定是历史上最特出的人之一,可是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陌生?
我皱著眉,想著,白素用责备的眼光望著我,看她的神情,她一定早已想到这个王利先生是甚么人。而且,她分明是在责备我还未曾想到。
我竭力思索著,白素张口,看来她要告诉我,我连忙作了一个手势,我想到了!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是他!”
白素道:“是他!”
我摊了摊手:“你不能怪我一时之际想不起他来,因为他的外号太出名了,很少人在提及他的时候,曾提到王利这个名字!”
白素道:“可是,王利确然是他的名字,方士王嘉所撰的‘拾遗记’,就是记载著他的名字。”
我苦笑著,又开始有虚浮在空中的感觉,这时,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个王利,在历史上十分有名?他做了一些甚么事?”
我道:“他其实没有做过甚么,但在中国的传说上,这个人的记载,却极其神奇,一般来说,正史的修撰者,不怎么肯承认有这个人存在。因为这个人的一切,不可思议,他能洞烛先机,预知未来,神出鬼没,可以数百年不见,又再出现,一般的说法是,他已经是一个仙人。所以,没有人提及他原来的名字,都称他为鬼谷先生,或鬼谷子。”
鬼谷子的名头,对那人来说,好像并没有甚么特别,他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没有甚么不同,反正只是一个名字。”
我当然没有向他进一步解释鬼谷子在传说中的地位,因为并没有这个必要。只有自己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人继续道:“有的人在一百二十多年之前到达,有的在二百多年前来到”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道:“你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从甚么地方来的,这一点,我实在不懂,是不是可以请你进一步解释一下?”我这个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可是那人却很久没有回答,我想催他,白素道:“我们或许应该先关心一下这位朋友,他究竟受了甚么伤?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助他?”
我点头道:“是!”
我一面说,一面向那人望了过去,那人的眼神更是悲哀,他的声音传了出:“很多谢你们,但是我我的情形,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我道:“不见得吧?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是也有点常识,你是脊椎受了伤?”
几下苦笑声传了出来,我不等他的同意,就走过去,想将他的身子,扶离椅背。他一直靠椅背坐著。当我要这样做之际,我听得他的声音,极其急促地传了出来:“别,别这样!”
可是他的警告,已经来得迟了一步,我已将他的身子,扶离了椅背少许。而在那一刹那,我陡地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人的身子,才一离椅背,整个人,以一种十分怪异的情形,向一旁“软”了下来。我从来未曾见过这种情形,手一震,几乎令得他自椅子上直跌下来,等到我立时再将他扶住,令他的背,稳固地靠在椅背上之际,已经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
我被他身体的这种恶劣情况,吓得有点口吃,说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情形那么坏!”
那人望著我,他的声音,自传音器中传出来:“真是坏透了,我的脊椎骨全碎了!”
我吸了一口气:“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有两个人,属于一个探险队,曾遇见过你,那时,你好像没有事的!”
又是一连串的苦笑声传来,那人道:“是的,我一降落,以为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发出一连串喘息声。
他的话中断,而他已经讲出来的话,使我的心中,又增进了一层疑惑。
他说,当他降落地球之际,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而米伦太太的情形也相类似,米伦太太自己也以为回来了。这究竟是甚么意思呢?是不是他们出发的地方,天体环境,和地球十分相似,是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心中尽管疑惑,但是我却没有问他,因为他开始叙述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断他,免得事情越来越乱。
那人停了片刻,才继续发声:“可是我立即觉出事情很不对,我不是回来了,而是迷失了!我甚至不知自己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迷失,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我明明是回来了,可是可是”
我知道他很难说出这种情形的实际情形来,但是我却完全可以了解,是以我道:“我和米伦太太作过长谈,她也认为她回来了,可是,一切好像完全不对,一切都变了。我想,可能你们在宇宙长期的飞行中,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回到了从前!”
那人苦笑起来:“在开始的几年,我也这样想。在降落之后,查定了自己降落的地点,那地方不应该是一个山谷,应该是一个城市的附近,可是为甚么变成了荒凉的山谷?我利用个人飞行器,飞出了数百里,遇到两个人,可是他们全然不懂我的语言,我又飞走了。自此之后,我花了三年时间,研究自己的处境,想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
我道:“看来你不会有结果。”
那人又静了一会,才道:“我想我的情形,比另外几批人好,我的太空船最后出发,装备也最好。”
那人道:“我的太空船有一副极其完备的资料储存分析系统,你们的语言,叫这种系统叫电脑!”
我向四面看了一下,空间的三面,的确有著类似电脑的装置,我道:“我相信地球上还没有一具电脑,可以比得上这一具。”
那人道:“当然!当然,差得太远了。”
他又顿了一顿,才道:“而更幸运的是,我安然降落,所有的设备,完全没有损坏。在最初几年中,我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我明明回来了,却会一切不同。我也想到过,我可能是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可是我却又否定了这一点。开始的几年,真是痛苦之极,在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偶然收到了一股游离电波,这股电波,经过处理之后,成为文字,是雅伦发出来的。”
白素“啊”地一声:“你见过雅伦?”
那人道:“没有,我只是收到了他不知在甚么时候发出的电波,电波一直在空间以游离状态存在,而被我在无意中收到。”
我说道:“那你一定很兴奋,因为你第一次有了同伴的消息。”
那人的声音,听来很苦涩:“开始时是,我以为和他取得了联络,但是我随即知道,那只是怕若干年前发出的,一些电波,我仍然是孤独一个人。”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对方的处境,十分值得同情,而我们又实在不知用甚么语言去安慰他才好。
过了一会,那人的声音才又道:“不过这一次无意中收到了那股游离电波之后,却使我开始了一个新的尝试,我改进了一些设备,在以后的一年中,我又收到了不少我同伴的讯息,知道他们来到这里的经过。”
我感到一阵极度的迷惑:“包括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那位在内?”
那人道:“是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怎么可能,时间已过去了那么久!”
那人道:“是么?我倒不觉得,他当时发讯息出去,是想告知基地报告他的处境。不过我想他发出的讯息,没有机会到达基地,我却将之追了回来。”
那人的这一番话,我又是不十分懂,我只可以想像其中一定有著复杂的操作过程,而这种过程,决不是我的知识范围所能理解的。
那人略停了一停,又继续道:“一直到我收集了许多我的同伴的讯息,那过程相当困难,其中,我还收到了一大批资料,是关于地球上的人的资料,那是我的一位约在一千年前,到达地球的人,所发出来的。”
我和白素,一直在由得对方叙述,并没有打断他话头的意图。可是,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道:“那么,你怎么和姬娜联络上的?”
那人听了我的问题之后,好半晌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了一下叹息声:“那是在一次意外之后的事。那次意外,由于我想回去,试图再令太空船起飞,但结果却发生了一次爆炸。爆炸令我受了严重的伤害,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行动。我想到我在这些年来,一直在收集别人发出来的讯息,而我却未曾发出过甚么讯息,我们一共有六批人出发,其余的,我都已知道他们来到了地球,而且也全死了,只有米伦夫妇的那一批,未曾有过讯息。”
那人道:“我已经知道,地球上几千年时间的差异,在我们的航程中,简直不算是甚么,所以我想,他们可能到得比我迟。”
我道:“是的,他们比你迟到了三十年。”
那人又停了片刻,才道:“我不断地发出信号,要和他们联络,希望他们也到了地球,要他们来和我联络,我实在希望见到自己人。”
他讲到这里,我忙道:“那,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那人的声音道:“十年之前。”
我叹了一声,摇著头,白素也叹了一声,摇著头。
我们两人心中所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那人早一年,或者甚至早半年,早几个月,想到要和他的同伴联络的话,那么,说不定,他可以和米伦太太见面,因为那时,米伦太太正寂寞地隐居著,还没有死!
而他却太迟了,等他想和他同伴联络之际,米伦太太一定已经死了。当然,他没有希望和米伦太太见面了!然而,姬娜又是怎么收到他的讯息的呢?
我望著那人,喃喃地道:“十年前才开始,那太迟了,我不明白,姬娜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她怎么能够收到你的信息?”
那人的声音,听来低沉:“姬娜有米伦太太给她的那具超微波接收扩大仪。”
我呆了一呆。
米伦太太的遗物,我很清楚,其中并没有甚么“超微波接收扩大仪”在,我刚想问,白素已经道:“你的意思,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是戴在手上,作为装饰品用的那件东西?”
我心头陡地一跳,那枚红宝石戒指!
关于那枚红宝石戒指,有著不少谜团,看来如今可以揭开了!一枚红宝石戒指,那人竟称之为甚么“微波接收扩大仪”,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那枚红宝石戒指,一直在我身边,这时,我忙将之取出来,递向那人的面前:“就是这个?”
那人道:“是的,不过,现在,这具仪器的超微波,已经放射完毕。在这里,无法得到补充。”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它……当它有著……超微波的时候,它看来……”
那人不等我说完,就接上去道:“看上去是一种极美丽的红色。有点像地球上的一种矿石。”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人所谓“一种地球上的矿石”,当然是红宝石!
这枚红宝石戒指,竟然是一具极其微妙的仪器!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抚了几下。这样的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不过表示我内心的震动,想要竭力镇定。
我道:“岂止相似,就算是用仪器来分析,它也十足是那种矿物红宝石!”
那人发出一两下十分乾涩的笑声:“那是仪器分析得不够细微的缘故!那一小块物体,有放射性能,也有接收性能,当它的能量完了之后,看来就是现在这样子!”
我喃喃地道:“只是一块石头!”
那人道:“当然不是石头,如果有足够的设备,它可以补充能量!”
我在那枚戒指上,呵了一口气,再将它放在衣襟上,用力擦了几下,心中在想,我该怎样向连伦和祖斯基两个人解释才好?这根本是解释不明白的事情!反正连伦的珠宝公司并没有实际上的损失,我想,不必向他们解释了!我问道:“姬娜是不是知道它会起变化?”
那人立时回答:“当然不知道!唉,姬娜,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我……是甚么人,她的知识不很丰富,而且最大的毛病,是她根本没有接受新的、在她思想范围之外的新知识的灵性!”
那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可以听得出,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懊丧。
白素道:“你这样指责姬娜似乎不很公平,她至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
那人停了片刻,才又道:“是,我很感激她,多亏了她,我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但是,唉……”
他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停顿了片刻,才道:“但是,如果十年前,接到我讯息的不是姬娜,是你们,或者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那么情形只怕不同!”我仍然不是很了解他的话,因为对于他和姬娜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全然不知,我甚至不明白姬娜“收到”的,是甚么样的“讯息”!
我一面做手势,一面道:“你发出去的讯息,姬娜是怎么收到的?她听到有声音自那枚戒指上发出来?”
那人道:“当然不是,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过程,接收仪的功能,收到了我的讯息,姬娜本身一点也不知道。但是由于她将接收仪紧贴著她的肌肤,微弱的、带有我所发出的讯息的电波,进入了她的体内,刺激了她脑部的活动”
当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之际,心头不禁感到一股寒意!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发出去的讯息,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电波,这种电波,在进入了人体之后,会刺激人的脑部活动。换句话说,也就是能影响人的思想!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白素也想到了。她陡地问:“姬娜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她的思想,忽然想到了你的存在,她要来见你?”
那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如果接收仪是在我的同伴手上,譬如说,是在木伦太太的手上,她自然立时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一个地球人手上,情形就像你所说的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于是,她就身不由主,或者说,不由自主,向你这里来了?”
那人道:“不能说是不由自主,是她自己‘想’到要来的!”
我道:“可是,她的思想,却是你给她的!这情形,和催眠一样?你可知道甚么叫‘催眠’?就是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另一个人,叫另一个人产生和他相同的想法的一种行为!”
我有著相当明显的责备意义。因为我对姬娜的死,始终是内心负疚。我听得那人如此说之后,立即想到,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用他的讯息,使得姬娜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姬娜和每个人一样,都是普通人,当然也不会有甚么飞车失事的意外发生在她身上!
我当时一面说,一面望著对方。从那人的眼神来判断,我想,他如果可以移动他的头部的话,一定不敢和我的目光相对。可是他却连开上眼睛都不能够。他只好和我对望著。
过了片刻,才又听到他苦涩的声音:“你在责怪我?可是,我并不知道接收仪是在谁的手上,我要和我的同伴联络!”
我立时道:“那么,至少你在见到她之后,就该叫她离开你才是!”
那人叹了一声:“我在等待著,等到她突然出现,我真的失望到了极点。那时,我的情形比现在好得多,我还能直接和她讲话。她当然不懂我们的语言,不过那不成问题,这里的装置,可以将我的语言,翻译成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语言,我终于明白了她是如何得到那具接收仪的。”
我坚持道:“你没有叫她离去!”
那人几乎在嘶叫:“我有!我曾叫她离去,可是由于我的情形,迅速恶化,她却愿意留下来,不忍心这样离开我!”
我苦笑了一下,姬娜是一个十分好心肠的小女孩,而且,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对方也没有理由骗我!姬娜的不幸,或许只好归于命运的安排了!
我没有说甚么,在扩音器中,又传出了那人的声音:“几天之后,我的伤势就恶化到现在这样,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才能继续交谈,那是我在还能说话之际,我教会了姬娜,将一个思想传递系统,连接上我的脑部和发声装置,就像如今我和你交谈一样。”
我点了点头,那人续道:“我完全不能动了,但是还继续可以和她交谈。我利用药物,维持自己的生命,当然,是姬娜替我注射的。我也教会了她如何使用飞车,到最近的市镇中,去购买一些必需用品,她很听话,虽然她对我的一切全然不了解,但是她一直照著我的话去做。”
白素低声道:“你们就一直这样相处著?”
那人道:“是的,在这期间,我要姬娜做一项工作,我利用我的脑电波,使她的接收仪在受到我的脑电波影响之后,再去影响她的脑部,来进行这项工作。我要她记下许多事”
我失声叫了起来:“那就是她所写下的那一大叠稿件!”
那人道:“是的,我要她记载下来,将许多事全记载下来。”
我大声道:“你利用她的身体!你虽然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却利用她做你的替身!她不断在写著,可是她在写些甚么,她并不知道:那不是她在写,根本是你在写!”
那人道:“由于地球上文字的表达力太差,我们的一个字,可以表达比地球上任何文字多一百倍的意思,所以我要她用我们的文字,或者说,我要用我们的文字,将一切记载下来!”
白素来回踱了几步:“你用你们的文字,写下那么多,那有甚么用?这些文字,在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看得懂!”
那人道:“这不成问题,这里有自动翻译装置,你将姬娜写的,送进自动翻译装置去,就会翻译成你所希望得到的地球上的任何文字!”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伸手,拿过了白素手中的一个帆布袋来。
姬娜交给我的稿件,就在那个帆布袋中。这时,我真想立即将姬娜写下来的那么多字翻译出来!我一面抓住帆布袋,一面道:“姬娜写下的一切,她全交给了我,自动翻译装置在哪里?怎么使用?”
那人道:“等一等,在你知道我所记载下来的内容之前,你必须确定你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它的内容!”
我道:“当然我想知道!你记下来的目的,也是想人知道!”
那人又停了片刻,才道:“当然是,但是我还是必须向你说明一些情形,你要经过考虑之后,才能决定。”
我是不大耐烦:“我不必考虑,我一定要知道它的内容,这些像天书一样的文字,究竟表示了甚么!”
那人又传出了一下叹息声:“你太心急了,还是照我的办法好些。”
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向我使了一个眼色,要我接受那人的意见。我虽然极不愿意,可是却也没有办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许多装置之中,哪一些是自动翻译装置,就算知道了,也不知道如何使用!而且,我也无法强迫那人告诉我!
第十一部:天书中,记载著将来的一切事
我紧握著那一大叠文稿,憋住气不出声。白素道:“好,请你解释一下。”
那人道:“刚才你用了‘天书’这个词,用得很好。在你手中的,的确是一本天书!”
我“哼”地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又怎样?我只想知道它的内容。”
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天书的内容,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在天书中记载的一切,是地球上一切会发生的事,地球上所有人一生的历程。”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我实在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而且,他的话是如此之惊人,令我根本无法在震惊之余,去好好思索。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这……这……样说来,那真是一本天书了?”
那人道:“是的,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都在这本天书之中!”
这时,我已经略为镇定了下来,而当我略为镇定之后,再想一想他所说的有关“天书”的话,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笑甚么?”
我转向白素:“你不觉得好笑吗?他给了我们一部天书!在这部天书之中,记载著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不是过去,而是将来!请注意,他说一切人!一切事!”
白素仍然一点不觉得好笑,又问道:“那又怎么样?值得大笑?”
我仍然笑著:“当然好笑!你知道我想起了甚么人?我觉得自己像是甚么人?我觉得自己像黑三郎宋江!宋江曾蒙九天玄女,赐了一部天书!”
白素冷冷地道:“仍然一点也不好笑!”
那人附和著白素:“是的,一点也不好笑!”
我觉得十分无趣,而且,还十分气愤。我冷笑道:“当然好笑!我承认你来自一个十分进步的地方!但是你也决不会进步到可以预测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的发生!你绝对不能预料!”
那人道:“我不必预料,我只是知道。”
我大声叫,几乎近乎吼叫:“你不预料,你又怎能知道?”
那人道:“你昨天做了一些甚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伸手直指看那人的鼻尖:“别扯开话题!我在问你,你怎样知道将来的事?”
那人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击中,竟大有责我其蠢如豕之意,这更令我冒火。
而更令人气恼的是,白素竟然完全不站在我这一边,她竟然装成相信(这是我当时的感觉)的模样:“我确信你留下的记录,一定极其不凡,但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你详细解释一下。”
我不等那人有反应,又大声打了一个“哈哈”:“好啊,等你读懂了他那本天书之后,你就能知道过去未来,神机妙算,成为女鬼谷子!”
白素望著我,低叹了一声:“卫,你怎么啦?你经常自诩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为甚么会对他的天书,抱这样怀疑的态度?”
我吸了一口气:“我抱怀疑态度的原因,是因为他将天书的内容太夸大了。我承认他比我们先进,但也决不至于先进到可以明白地球上每一个人的一生。你想想,地球上有接近四十亿人!”
白素像是有点被我说动了,眨著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在这时候,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四十亿,在你看来,是一个庞大之极的数字。但是在我们的记忆储存系统中,却不算甚么。”
我指著四壁的那些仪器:“你是说,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全在其中?”
那人道:“当然不是每一个人实际上的一切全在……”
我不等他讲完,又“啊哈”一声,表示他讲的话,有自相矛盾之处。那人继续道:“但是,人可以分类,分起类来,就不会有四十亿那么多,可以根据每一个人的分类,来推算这个人的一生。”
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啊,算命先生的那一套也来了!我想,所谓分类,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来分,对不对?你明白甚么叫生辰八字?要不要我教你?”
那人的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以致他一直是听来十分软弱的声音,这时也变得大声起来:“不用你来教我,我知道甚么是中国人的生辰八字计算法。你以为中国人是怎么会发明这种计算法?”我冷笑一声:“总不见得是你教会中国人的!”
那人叹了一声:“不是我,是宾鲁达。”
我贬著眼,那人立即又道:“他在大约一千多年前,降落地球,在中国,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这个人一生命运的办法,就是通过他传了下来的。”我还想笑,可是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因为对方说得如此认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这个人一生的历程这种方法,中国人一直称之为“排八字”,而且的确,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准确性。这是相当奇妙的事,中国在传统上,有“排八字”的一定方法,根据这个方法,可以推算出一个人的大致遭遇。这种推算命运的方法,在中国民间,一直盛行不衰。近几十年来,由于对科学的一知半解,而被目为“迷信”。可是“反对派”对于排八字,的确能够在大致上推测出命运这一点,却又提不出任何的反对证据。
我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事,都有相当兴趣,也曾在“生辰八字”上,下过一番研究功夫。我自己设想的理论是:人在地球上生活,整个星空之中,地球是如此之微小,一种在如此之微小的星体上生活的生物,如果说不受整个星空、星体运行的影响,那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我认为,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分,实际上是这一个时候,星空之间特定的一种情形,必然会影响这个人的性格,是决定命运的主要因素。所以“生辰八字”对一个人的命运,就一定有影响。
我在那一段时间内,不但致力于中国式的计算法,也曾涉猎西洋的类似方法,如“星座”对人的性格、命运的影响。
我曾发现,“星座”的计算法,远远落后于中国的计算法。因为根据“星座”的计算法,只有十二个星座。也就是说,人的性格、运程,只分为十二种而已,可是根据中国的计算法,六十年为一个周期,六十年中,每一月、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分成不同的推算。有一种更精细的计算法,甚至于每一个时辰之中,又分为六十分,来推算其中的不同之处。
西洋的“星座”推算法,只有十二类,而中国以六十年为周期的推算法,却可以多达一百五十万五千五百二十种分类,比较起来,西洋的“星座”推算法,真是远远不及了。
在我热衷于这一方面的知识之际,我在法国,当时,我曾和一些法国朋友,他们也有这方面兴趣的,一起利用科学设备,来研究这种事。我们利用电脑和计算推理上的归纳还原法来进行。
进行的方法是这样的:将一大批同一职业的人的出生年月日时,作为原始资料,输入电脑,找出他们之间的相同点。然后,再根据其中的相同点,来推算与相同点有著类似资料的人的将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获得了相当的成就。例如,我们发现,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对于这个人的职业,有一定的影响。作家,大都在五月出生;医生,出生于七月,等等。
我们也曾通过有关方面,获得了大批凶犯的资料,尤其集中于研究死囚,也用同样的方法,先储存资料,然后再还原推算。
可是,这种工作,不久就放弃了。虽然研究工作不能说是没有成绩。但是参与研究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种推算法,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无论如何无法获得圆满解释。
这个无法解释的疑问是:即使依照中国人传统的“生辰八字”排列法,已经将人的生辰分得相当细,但是,在同一时间之内,出世的人是不是命运都相同?
如果说是,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命运全相同,这很难使人相信,譬如说,难道在拿破仑、希特拉这些人出世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他们出生?
我们对这个问题研究了很久,由于没有结论,所以渐渐令得参与研究的人,对之兴趣越来越淡,研究工作,也就不了了之。
我的兴趣转移不定。在热衷了一个时期之后,也就搁置下来,没有再继续下去。直到这时,那人告诉我,这种推算一个人命运的办法,是一个叫“宾鲁达”的人传下来的,我才又迅速地将我当年感到兴趣的事,想了一想。
我心中的讶异和惊诧,自然都到了极点。何以中国人在传统上,会有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这种发现,本来就是一个谜。因为这种推算法,牵涉到数字极其庞大的计算,这种计算,没有先进的科学相辅,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照那人的说法,是他的同伴,来到了地球,传下来的,虽然怪诞一点,倒也不失是一个解释。
我望著那人,神情充满了疑惑,那人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他不等我再发问,就道:“宾鲁达已经摸到了路子,留下了大批资料,他几乎已经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这又是我所听不明白的几句话。自从和那人对话以来,那人所说的话之中,有不少我全然莫名其妙,例如他曾说过,六批人,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五批人,竟然“不知道自己从甚么地方来”!而这时,他提及宾鲁达,说“几乎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是甚么意思,我也一样不明白。
在我疑惑中,那人又道:“宾鲁达的记录,我也全得到了,宾鲁达曾和一个叫李虚中的地球人,十分接近,我相信这位李虚中,得到了这种推算法!”
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久之前,在我听到了“王利”这个名字之际,我一时想不起他就是鬼谷先生的本名。但是李虚中这个名字,我却绝不陌生,在根据出生的年月日推算一个人一生运程的方法上,李虚中是最早有确切记载的一个人:“唐李虚中以人生年月日之干支,推人祸福生死,百不失一。”这是有著确切的文字记载的。
一时之间,我眨著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却像是全然不理会我惊异的反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宾鲁达几乎成功了,他已经想到了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作分类,来观察,但是他还差了一步,以致他无法知道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我再吸了一口气。他又提到了这个古怪的问题。我道:“那么,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道:“然而他的工作,极有价值。如果不是他已打下了基础,我也不可能明白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
这一次,是我和白素同时发问:“那么,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那人并没有出声,而在他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悲哀,更加深切。
我和白素都不催他,只是等著。因为我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以及他口中的杨安、宾鲁达、雅伦和我在十年前曾经见过的米伦太太,一定有一个极其曲折的历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
过了好久,才听得那人叹了一声:“我,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太远了,远到了我们也无法想像的地步。”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对不起,我曾和米伦太太谈过,米伦太太说,她根本是回来了,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回到了她起飞时的那个星球,这个星球,环绕一颗七等恒星运转,本身有一个卫星,这个卫星,就是地球!所差别的是时间,你们或许是突破了时间。”
那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就是因为这个错误的想法,浪费了我许多时间。直到我后来,陆续接受了比我先到地球的其余人的讯息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我们不是突破了时间,我们是突破了……突破了……”
那人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我一直都听得懂,虽然有时,他所讲话的含意,我不明白,但是话可以听得懂。可是这时,他讲到这里,突然在“突破了”之后,加上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忙问道:“你们是突破了甚么?”
那人立时,又将我刚才听不懂的那句话,重覆了一遍。我还是不懂,我道:“那是你们的语言?能不能用地球上的语言告诉我?”
那人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不能,我想是翻译装置找不到适当的地球语言,所以了原音播了出来。”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试图从上文下义,去了解这句翻译不出来的话的意思。但是我想不出来。我猜想这句话的意思,多半超乎地球人的知识范围之外,所以我无法了解。
我只好将之暂时搁在一边,不再去探究。我心中的疑问极多,我和那人之间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很久,但是我可以说,仍然没有得到甚么具体的解答。
趁这个时候,白素没有出声,那人也没出声,我迅速地在心中,将我和那人的对话,回想了一下,在内心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在那人的对话之中,我知道这个人和米伦太太,以及另外四批人,来自一个不可测的所在,到达地球。他们到达地球的时间,以地球时间来计算,上下竟相差达四千年之久。不过照他们的说法,那只不过是一种“小小的差误”。
他们六批人,来到地球之后,各有各的活动。照眼前这人和我的对话之中所提供的资料,至少已可知道,有一个叫杨安的,到达最早。这个杨安,他在地球上的活动,是和一个叫王利的地球人接近,并且传授了王利不少知识。于是,这个王利,就成为中国传说中的一个有鬼神莫测之机的神仙式的人物。
除了杨安之外,还有一个“他们的人”叫雅伦。这个雅伦,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么事,不可考,但是他对地球人的生活,一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因为他曾经将一批黄金,存进了南美一家银行。
这笔存款后来由姬娜动用。而姬娜之所以可以说得出密码来,当然是由于雅伦曾将这件事记录下来,并且发出讯息,而让眼前这人收到了的缘故。
还有,最可怜的是米伦太太,米伦太太在到达地球之后,发现一切全不对头,她几乎没有展开任何活动,只是在极度的迷失和哀伤之中,过了十年幽居的生活,而最后死在海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他们的人”,是一千多年前到达地球的,这个人,传下了以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测命运的方法。
再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发出了讯息,因为姬娜收到了这种讯息,而来到这里。这个人就和姬娜一起生活了十年。在这十年之中,他不断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姬娜,使得姬娜写下了一部“天书”。而实际上,“天书”不是姬娜写,是由这个人写下的,他并且还声称,在这部“天书”之中,记下了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
除了已经知道的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他们的人”到达地球,但这人并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在我思索了片刻,整理了我所知的资料之后,我总算已多少得到了不少解答。我也发现,那人所说的话之中,凡是我听来莫名其妙的,不能明白的一些,几乎都和这个人从甚么地方来有关。
所以,我决定暂时抛开枝节问题,先弄明白他究竟从甚么地方来。
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其余的疑问,也许就不再成为疑问了!
我定了定神,我看到白素像是正要开口问甚么,我忙做了一个手势,不让白素发问,我直视著那人:“你的谈话,已经解答了我心中不少的疑问。可是最大的疑问,还没有解决。”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缓慢而又清晰地道:“请问,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呢?”
我在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白素向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表示,她也正想问这个问题。
我等著那人的回答,不过在开始的一分钟内,扩音器中并没有传出那人的话声,只是传出了一连串难以辨认的单音,听来倒有点像是一个人在啜泣。
然后,在大约一分钟之后,才又听到那人的声音,那人道:“我该怎么说,才能令你们明白?”
我道:“只要说出实际的情形来,那就可以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那人仍然好一会没有声音自扩音器中传出,显然他仍未决定该怎么说才好。在这时候,白素低声讲了一句:“你来的地方,和地球极其相似?”
白素的这一句话,立时有了反应,那人先发出了一下苦笑声:“甚么‘极其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在宇宙之中,有其一个星球和地球完全一样?那就是你来的地方?”
那人又停了片刻,对我的问题,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好,我们就从宇宙开始说,在你的知识范围看来,宇宙是甚么?”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从宇宙开始说”,而且,他的问题,也绝不好回答。“宇宙是甚么?”这个问题,应该如何回答才好?看来,我非回答他这个问题不可,不然,他不会继续说下去。
我想了一想,才道:“一般来说,宇宙是许多许多星体的一个组成。大到不可计算,其中的星体,也多到不可计算。”
那人对我这样简单的说来,居然表示满意。他发出了“嗯”的一声:“可以这样说,我再问你,宇宙是不是有边缘,不论它如何大,是不是有边际?”
我又想了片刻,才小心道:“这个问题,只怕没有人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们生活在地球,地球是宇宙之中,万万亿星球中的一个极小的星体,地球上生活的人,无法了解宇宙,就像是一滴污水中的阿米巴,无法了解地球一样!”
那人再度苦笑:“这个比喻倒不错,阿米巴不了解地球,是快乐的阿米巴,当他了解了地球之后,他就是痛苦的阿米巴了!”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含意,说道:“那么,你已经了解了宇宙?”
那人对我这个问题,又是好一会不出声。寂静中,在感觉上时间过得极慢。好一会,那人才道:“我们六批人出发的目的,就是想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边缘,这是一个长时间飞行的计画。参加这个计画的飞行员,都打定了牺牲的主意,因为谁也不可能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
我想起了在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之中看到过的一连串航行图,她的航程之远,确有点不可思议。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她的话。
那人的声音继续道:“我们起飞的日子,相隔不远,在起飞之后,和基地,以及相互之间,还有联络。可是在若干时日之后,所有的联络完全中断。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形怎样,我只是独自在浩渺无际的太空中飞行,经过了许多星球。”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在我们那里,时间、空间的相对理论,早经证实了。”
我道:“先别理会这些细节问题,你还是集中力量说本身的主要问题好。”
那人停了片刻:“在长期的飞行中,时间几乎停滞,对飞行者不发生多大影响,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我一直向前飞,经过一些星球,有的是早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的,一直到记录仪上的航程表,表示我已经越过了我们在宇宙研究的范围之外时,我才接触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我十分耐心地听著那人在叙述他飞行的经过,实际上我已经很不耐烦,因为说来说去,他还是没有说明他从甚么地方来!
可是我也没有去催他。因为我至少了解到,他要解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好让他从头慢慢说起。
那人继续道:“到达了那一境界之后,我知道自己实在是飞得极遥远了,可能真的已经到了宇宙边际了。”
他停了一会,才又传出声音来:“请你按下左边那一组掣钮中那个金色的掣,我当时一面飞行,一面摄影,你看了图片,印象会深刻一点。”
我立时走了过去,按照他所说,按下了那个掣。那个掣才一按下,整个船舱(我相信我这时所在的空间,是一个太空船的船舱)的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屏,接著,银白色的屏上,出现了迅速变幻不定的各种色彩和各种图形。
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你看到那一组推杆没有?将水平推杆推到五○三三的刻度上,垂直推移到一九七○四的刻度上。”
我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两支推杆推到了他所指定的刻度之后,顶上的整个屏,立时呈现一种极深的深蓝色。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那么深的蓝色,可是那又使人感到,这是蓝色,不是黑色,它虽然深,但是看起来,无穷无尽的深邃通明。在一大片深蓝色的右方,是两团看起来极其遥远的星云,在它的左方,则是一条极宽的,横亘著的,深不可测的黑色带状物体,看来像是实质。
这种情景,看来极其骇人,我道:“这……是甚么地方的情景?”
那人的声音道:“你看到那两团星云了?这两团星云,地球人还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离地球太远了。我们当时,也对这两团大星云了解不多。我拍摄这幅图片之际,已经离这两团大星云极远,那两团大星云的体积极大,离地球是一千两百光年。”
我吸了一口气,呆了片刻,才道:“你为甚么拿地球来比较,这两团大星云离你们的星体多远?”
那人道:“你听下去就会明白。在穿过了这两团大星云之后,我继续前进,太空之中,竟连一颗星体也没有,只是浩渺无际的空荡,这一大片空荡,我的估计,接近一万光年。所以,我当时想,我一定已经成功地来到宇宙边际了。”
白素容易留心小问题,她问道:“为甚么要估计?应该有准确的记录!”
那人道:“是,准确的记录不到一万光年,你看到左方的那一条黑带?”
我和白素一齐道:“那是甚么?看起来,异常阴森可怖。”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在我拍摄了这幅图片之后不久,太空船就不受控制,直向那条黑色的带中冲进去。”
我失声道:“宇宙黑洞!”
那人立时道:“我不认为那是宇宙黑洞。在我的飞行中,已经遇到过不少宇宙黑洞。对于黑洞,我有足够的了解,而且,完全记录下来。在宇宙飞行之中,完全可以避开黑洞的强大引力,但是我却无法避开那一条宽阔的黑色带。”
我听得十分紧张,忙道:“那么,你的太空船……”
那人道:“不论我怎么努力,我的太空船被吸进了这股黑色地带之中。请你再按一下那掣。”
我又按下了那个掣,屏上出现了一片深黑色,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深黑,在深黑之中,好像有许多“旋”,但是也看不真切的。我向那人望去,那人的声音继续传出来:“在这条黑色的带中,我甚么也接收不到,也无法通过任何仪器看到任何东西,只是一片黑色,太空船完全不受控制,一切仪器尽皆失灵。我以为我一定完了,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可是,突然之间,忽然又出现了转机!请你再按一下掣。”
我再按下那个掣,屏上的黑色消失,又是一片深蓝,而且,一边是两大团隐约可见的星云,另一边,是一条宽阔的黑色带,和第一幅显示的,完全一样。
我道:“这幅图片,我们已经看过了。”
那人道:“请留意它们的不周。”
我道:“一模一样,没有甚么不同!”
白素却道:“有不同,和第一幅图片相反。”
一经白素指出,我也立即觉察到了这一点,忙道:“是,方向掉转了,但那不算是不同,一定是你回航了,才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人道:“你现在的想法,和我当时的想法,正是一样。当我一脱出那黑色带,又看到那两团星云,而那两团星云又在我的前方,我就自己告诉自己:我回航了。何以我会回航,我想不出,我猜想,那条黑色的带,是宇宙的边缘,而我的太空船未能闯过宇宙的边缘,一定是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反弹了回来,所以我又回航了。”
白素皱著眉:“当时你这样想,相当合理。”
那人苦笑一下:“我想,回航正是我的愿望,我已经见到了宇宙的边缘,而且有了记录,回去之后,可算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在回程中,我十分兴奋,轻松,因为我成功地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航行!”
那人讲到这里,又略为停了一停。我和白素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人这一大段的叙述,并没有甚么晦涩难懂之处,我完全可以了解。可是我在听了之后,却仍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从头说起。
过了一会,那人才道:“若干时日之后,我又穿过了那两大团星云,展示在我眼前的,全是我所熟悉的星体,我真是回航了。我越过了许多星体,这些星体,在我前进时,全曾经通过。在有的星球上,我甚至曾降落过,留下了详尽的记录,所以,当它们一出现在萤光屏上,我完全可以肯定,它们就是我曾见过的那些星体,我越来越接近出发点了。”
我越听,心中越是疑惑不已,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想说明甚么。
那人的声音,转来低沉而缓慢,续道:“在飞行记录仪上,每一个星体和星体之间的距离,也和我前进之际,所记录到的距离,完全一样。”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闷哼一声,说道:“当然一样,第一次你是向前去,这一次你是回航,不会有甚么变化,那何足为奇?”
那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道:“终于,我看到了阿芬角星云。”
我吸了一口气,阿芬角星云,是人类天文知识的一个极限,对这个星云,人类所知道很少,只知道它极大,极遥远,而且确实存在,如此而已。可是听那人的口气,一见到了阿芬角星云,就像是快已到家了。由此可知,他航行的历程之远,实在不能想像。那两团大星云,那股横亘的黑色带状物体,究竟是在甚么地方,全然不可想像像,或许,真是在宇宙的尽头?
我在想著,那人仍在继续说下去,道:“过了阿芬角星云之后就是蜈蚣星座、金牛星座、昂宿星座,我越来越兴奋,等到我终于驶进了银河系之后,我兴奋得大叫起来。”
那人说道:“我开始和基地联络,报告基地,我已经成功地回航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没有打断对方的叙述。
白素的神情看来也很紧张,她紧锁著眉。看她的神情,像是正在苦苦思索著甚么,不过还没有结果。
那人顿了一顿之后,又重覆了几次:“我回航了,我回航了。”然后又道:“上次,一飞出银河系的边缘,我和基地的通讯就中断,在回航之后,我又飞进了银河系,照说,一定可以和基地开始通讯?可是,不论我发出多少讯号,却一点回音也收不到。起先,我以为是通讯仪器有了故障,但是经过详细的检查,却一点毛病也没有。通讯仪器完全没有坏,但我却收不到基地的讯号。这时候,我已经开始疑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又停了一会,才道:“我不知其余的人怎样想,但是我相信,杨安、雅伦、米伦夫妇他们,当时一定有著和我相同的经历。”
白素“嗯”地一声:“当然,他们和你一样,结果到了同一地方。”
我道:“甚么‘到了同一地方’!他们全回到了原来出发之处。”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下去,只是凝视著那人。自扩音器中传出那人的一下苦笑声,和又一下叹息声,然后才是语声。
那人续道:“虽然收不到任何讯息,使我的心中十分疑惑,但是我仍不觉得怎样,因为在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太阳系,那是我再熟悉也没有的了,飞过了冥王星、海王星,家乡简直已经在望。我一直想和基地联络,但是也一直没有回音。终于,我穿破了地球的大气层,降落在地球的表面上。”
我摊开了双手,大声道:“看!你回来了!只不过因为时间上的差异……”
我还想继续发挥“时间差异论”,想说明那人和他们的同伴,原来就是从地球上出发的,只不过在回来的时候,突破了时间的界限,倒退了几万年,或者是早了几万年。可是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就被白素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发表意见,让他说下去!”
我楞了一楞,白素很少这样打断我的话。而她之所以如此,那一定是我的话十分愚蠢,犯了极大的错误。可是,我却又想不出自己的话有甚么错。
我当时,只好眨著眼,不再说下去。
那人道:“卫先生的想法,也正是我一开始的想法。你们都已经知道,当我降落地球之后,发觉一切全然不对。除了抬头向天空,还有我熟悉的星体之外,其余的一切,完全不对!”
我道:“米伦太太的遭遇和你一样。星空永恒,地球表面上的一切,却全然改变。”
那人全然不理会我的话(这一点,令我相当气恼),只是道:“我降落地球之后,一些大致的过程,你们已经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了。后来虽然受了伤,不能动,可是在姬娜的帮助下,我的脑部,却可以直接和这里的所有装置联络,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在我开始取得了其余各人发出的讯号之后,作了仔细的研究,我明白,我不是回来了。”我忍不住又想开口,可是想到那人往往不理会我说些甚么,就赌气不再开口。
那人道:“我不是回来了!你们还记得那黑色横亘在太空中的带状物体?我在冲向前去之后,经过了一段航程,才又见到了回程的景色。”
我不出声。白素道:“是的,自那一刻起,你以为自己是回程了。”
我咕哝一声:“难道不是?”
那人道:“我曾假设那是宇宙的边缘,而我无法通过,所以被反弹了回来。”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然立时接了一句口:“事实上,你通过了,而你不知道!”
我立时向白素瞪著眼,想说她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开口,那人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伤感:“是的,我通过了那黑色带,我不知道!”
我“哼”地一声道:“你说那黑色带是宇宙边缘,那么,在你通过了那黑色带之后,应该已经闯出了宇宙,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怎么又会见到了前进中见到过的那两大团星云?”
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那人好一会不出声,我虽然没有再催他,可是神情不免有点“你也答不上来了吧”之感。就在这时,白素突然道:“镜子的比喻,或者可以使他明白。”
我怔了一怔,白素是在对甚么人说话?她是在对那人说?那算是甚么意思,难道她已经明白了那人的话?而我还不明白?
第十二部:无数宇宙无数地球一切相同重覆
正当我想要问白素之际,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的,镜子,镜子,镜子。”
他接连讲了三次“镜子”,听得我有点无明火起。他立时又道:“卫先生,假设你在一条跑道上,驾车疾驶,而跑道的尽头处,有一面极大的镜子,在感觉上,会怎样?”
我本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听来十分无聊。可是我想了一想,心中陡地一动,觉得自己已经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我思绪中一捕捉了这一点,就开始感到自己一定未曾想到整件事情之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所以我立时心平气和了许多。
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之际,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假设道路极宽阔,而前面的‘镜子’又极其巨大。”
我又想了一想,才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会感到路一直在延长,并不是到了尽头。”
那人道:“是的,你如果一直向前驶,那会怎样?”
我挥著手,道:“自然是撞向那巨大之极的镜子”我讲到这里,心中又陡地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条黑色带,就是镜子?”
那人道:“镜子只不过是一种比喻。在镜子的比喻之中,如果你继续向前驶,结果一定是撞破了镜子,是不是?你很难想像的一种情形是:驶进了镜子中!”
我呆呆地站著,像是傻瓜一样地眨著眼。“驶进了镜子中”,这种话,的确不可想像。
如果真有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在镜子中的一切,自然和镜子之外,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相反,镜子中的一切,全是虚像,镜子一被撞破,一切镜中的东西也就消失了。
而那人说“驶进了镜子中”,这是甚么意思?这……这难道是说……
我想到了这里,陡然之间,我明白了!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来:“你,你是说,你当时不是被黑色带弹了回来,而是冲过了黑色带,进入了黑色带的另一边?你不是回航,而是继续前进?”
当我发出这个问题之后,我首先听到白素吁了一口气,像是在说:“你终于明白了!”接著,便是那人的声音:“是的,我突破了那黑色带,继续前进,黑色带是一个界限,而界限的两边,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不同,恰如实物与实物在镜中的影子。”
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黑色带是一个界限,界限的两边,完全一样,此所以那人在冲过了黑色带之后,又见到了那两团大星云,而星云的方向相反,才使他以为自己在回航,而不知道自己在继续前进!他一直在前进,一直到了地球,而这个地球,是我们的地球,并不是他们的地球,他到达的,“是镜子中的地球”,或者说,他来的那个地球,是“镜子中的地球”!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觉得喉头有点发乾。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当然令人震惊,但宇宙本来就不可测。”
我努力咳了几下,清了清喉咙,直视著那人:“你的意思是,一共有两个宇宙?”
那人道:“如果只有一面‘镜子’,那么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两个宇宙。如果‘镜子’有两面,而又是相对排列的,那么……”
我失声道:“那么,就可以有无穷宇宙!”
那人道:“是的,应该是那样!”
我用力抓著头,思绪上一片混乱。白素道:“就假设是两个宇宙,这两个宇宙中的一切,全一样?”
那人的语意肯定:“完全一样,不但星体一样,连在星体上的生物的活动,也完全一样!”
我“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说,在我们地球上,一切人的活动,和你们地球上……一样?”
那人道:“是的,这里将发生的事,在我们那里,早已发生过了。”
我再吞了一口口水:“可是……为甚么,会有时间迟、早之分?”
那人又沉默了片刻,才道:“或许仍然可以用镜子来作比喻。你对著一面镜子,搔了搔头,可以看见镜子中的你,也在搔头,两者之间的动作,看来同时发生,但是实际上,两者的动作之间,有极其微小的时间上的差异,因为差异实在太小,所以根本觉察不到。”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那人又道:“这种极微小的差异,是因为你和镜子之间的距离近。如果将镜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拉远,时间上的差异,也会越大。这种差异,和光的进行速度相同,成为一种恒数。也就是说,镜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是一光年,那么,时间上的差异,就是一年了。”我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我已经进一步明白了。距离相差一光年,时间就相差一年。从地球到那股黑色带的距离是多少年,时间就相差多少年!那距离,是不可测的巨大,也就是说,那人的地球,和我们的地球上所发生的事,差了不知多少万年!
在他们的地球上,早已发生过的事,在我们的地球上,也迟早会发生的!你对著镜子搔头,镜子中的你,一定也搔头,而不会变成别的动作,只不过镜子中的搔头动作在甚么时候发生,要视乎你和镜子间的距离而定,它肯定会发生!
等到我明白了这一点之际,我实在觉得以前感到好笑的事,一点也不好笑了。那人说过,他在他写下的“天书”之中,记录了地球上一切将要发生的事,一切人的命运,那又有甚么稀奇?这并不是他的“预测”,而是在他们那里,早已发生过!
他也曾经问过我:“昨天发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昨天发生的事,自然知道。而在我们地球中将要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像昨天发生的!
我和白素互握著手,越来越紧,两人的手心中,都在冒汗。
那人又道:“我明白了,我相信其他的人并不明白。”
我喃喃地道:“是的,米伦太太就一点不明白,她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乡,却不知道她是进入……进入了‘镜子之中’。”
那人道:“现在,你相信我所写下的一切,真是一本天书?”
我喃喃地说道:“自然相信!你在天书中,记录了多少年的事?”
那人道:“不多,不过一万年。”
我又喃喃地道:“一万年……当然不算多,不过……也够多了。”
那人道:“有关于你们地球上的人,所有的人,我就根据他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分类。在我们那里,在这个时辰出世的人的命运,也就是你们这里,这个时辰出世的人的命运,这是早已肯定了的,绝不会改变,我在‘天书’中写下的,用这里的资料分析仪一分析,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遭遇,立时可以知道,因为那是早已发生过的。”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两位想不想知道你们日后,到这一生的终结,将会发生,肯定发生的一切?”
一听得他那么说,我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我几乎连想也不想,就出声叫了起来:“不!我不想!不想预先知道的!”
白素也吸了一口气,跟著道:“我……我也……不想。要是全知道了……”
她没有向下说去,但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要是全知道,而又无法改变,那么,今后的岁月,活著还有甚么意思?”
正因为一切将来的事,一定会依照已经发生过的发生,绝不能改变,所以,不知道实在比知道更好!
那人低叹了一声,说道:“你们不想知道,但是姬娜却想知道,她知道她自己一定会在死后,连尸体都没有法子保存得好,她对这一点,感到十分悲哀,她一直设法,想改变她已知道的事实!”
我一听,毫无目的地打了几个转。姬娜曾到处向殡仪专家询问保存尸体的办法,我一直以为,她有一具尸体需要处理。她甚至向颇普那个杂货铺老板订购了保存尸体需要用的一切化学药品!
可是,实际上,她要处理的尸体,就是她自己!她希望自己的尸体,不致于腐烂。可是,即使这一点小小的愿望,她也无法达到。她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她的尸体,在热带森林中,被我拖著走了十天,到我终于不得不将她埋葬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腐烂得……我实在不愿意再形容下去了。
我和白素两人怔怔地互望著,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那人又道:“姬娜其实不十分相信资料分析的结果,她只是疑信参半。而且,由于我说得极其肯定,她对我起了一定的反感。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才离开了我,她想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果,她的命运,正是早已发生过了的事。”
我尽量使自己镇定,姬娜的行动,倒是可以理解的,她自然无法知道,她的试图改变,也是早已发生过的一想到这里,我陡地震了一震,说道:“对不起,我又糊涂了!譬如说,姬娜、我们,遇到了你,也全是早已经发生过的事?”
那人道:“当然是的。”
我又说道:“在你们的地球上?”
那人道:“是的。”
我喘了一口气,道:“这就有点不可理解了。难道在你们地球上,也早有一个来自另一个地球的人,到过你们的地球?”
那人的声音听来十分乾涩:“这又牵涉到‘镜子’的问题了。我们刚才说过,如果只有一面镜子,那自然只有两个相对的宇宙,如果有两面‘镜子’的话……”
他还没有讲完,我已经叫了起来:“那就有无数的宇宙,无数的地球!”
那人的声音有点无可奈何:“恐怕是的。在你来说,我比你们先进了几万年,但我又可能比另一个地球上的人落后几万年。同样的,你们又可能比某一个地球上的人,进步几万年。镜子中的一切,一个一个传递下去,宇宙是不是有边际,我实在说不上来。”
我望著那人:“那么,你自己……”
那人道:“我?我当然推算过我自己,维持我最后生命的药物,已经用完,在地球上又找不到,所以,我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从现在算起,只有三十一分二十秒。”
我吃惊道:“然后……”
那人的声音平静:“当然是死亡!”
我挥著手,实在说不出甚么安慰的话来,好一会,我才道:“其实,所谓死亡,根本还没有开始!”
那人道:“没有开始又怎么样!开始了之后,还不是一切依照已经发生过的再来一遍?”
我觉得无话可说,那人道:“你是不是想读懂天书的内容,现在该有一个决定了。请将你的决定告诉我,因为我时间已经不多,要教会你使用翻译仪器,并不简单。”
我望著那一大叠稿件。
稿件是天书。我已经确信这一点。将天书翻译出来,我可以预知在地球上将会发生的一切事。也可以预知地球上一切人的命运,而时间长达一万年之久。
我读懂了天书之后,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先知!
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古往今来,哪一个人不想预知将来?(这一点也很奇怪,将来应该不可测,但是人类一直顽固地相信有方法可以推测将来,就像是人类隐约知道将来其实是早已发生过的事!)
我望著,心中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候,白素大声道:“不!我们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
我陡地向白素望了过去,不知道她何以回答得如此肯定。本来,对于是不是要知道这部“天书”的内容,我仍然在犹豫不决,可是一听得白素这样说,我也觉得十分突兀,忙道:“为甚么不要?这里面记载著那么多未来的事情,要是我们知道了……”
白素向我走出了一步:“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大声道:“如果知道了,那我们就是先知!是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人!”
白素的神情很镇定:“是的,或许最伟大,但也是最痛苦的人!”
我吸了一口气,白素立时又道:“我们读了天书,知道将来要发生的事,不能够改变,一切悲哀的事,都只好眼看著它发生,这岂不是最痛苦的事?”
我道:“可是……”
白素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而且,人的一生,到头来一定是死亡,如果极其确切地知道自己甚么时候会死亡,这是甚么滋味?不论还有多少年,但是死亡的阴影,却一直笼罩著!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生活,还有甚么乐趣可言!”
我被白素的话,说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那人微弱的声音,传了出来,道:“请快点决定,我时间已不多了!”
白素的神情更坚决:“我们完全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
她一面说,一面突如其来,作了一个我绝未曾料到的动作。她在和我争辩之际,已经离得我相当接近,这时,她陡然一伸手,竟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将我手中的那一叠稿件,全抢了过去。
我大声叫道:“你想干甚么?”
我一面叫著,一面想将之抢回来。可是白素的身手,本来就不在我之下,她有了准备,我想在她的手中,夺回东西来,就不那么容易。我连出了两次手,皆未成功,而白素已迅速地退到了一列控制台之前,一伸手,将手中那叠稿件,向著一个圆筒形的入口处,陡地抛了下去,同时,望定了那人,叫道:“销毁它!”
我还未曾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间,就在白素的一下呼喝之后,那金属圆个中,传来“轰”地一声响,一篷火光,冒了起来。
那篷火光青白色,一望而知,是温度极高的火焰。而那叠稿件,写在各种各样的纸张上的,火光才一冒起,就看到一大篷纸灰,向上升了起来。我发出了一下怪叫声,向前疾扑了过去,一团纸灰恰好向我迎面扑了过来,我一伸手,抓了一把纸灰在手,再向那金属圆筒看去,看到圆筒中的纸灰,在迅速消失,转眼之间,除了几缕青烟之外,甚么也不剩了!
我呆呆地站著,隔了好久,才向白素望去,白素有点抱歉地望著我,可是她显然未对她的作为有任何内疚之感。
我有点懊丧:“你怎么知道将东西投进那金属圆个中,就可以销毁?”
白素道:“我比你更注意四周围的一切,我早就看到那金属圆筒之中,有一些灰烬,我猜想那是要来销毁东西用的。同时,我也想到,我们的朋友,他一定还有力量,可以开启这个装置,果然……”
我苦笑了一下,接了上去:“果然给你料中了!”
我一面说著,一面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当我摊开手来之际,我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我在冲向前来之际,曾有一团纸灰飞舞升起,被我一把抓住,我一直握著拳。直到这时,摊开手来,我才发现,在我手掌之中,还有著一片小小的残剩纸片,没有烧去,而在那纸片上,还有著几个字!
我望著手掌心的那纸片,立时又抬起头来,白素忙道:“听我说,对于将来的事,知道了,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也忙道:“整部天书已经销毁了,就让我知道这一点点,有甚么关系?”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立时转身,向那人望去,说道:“我想知道这一角纸片上,你写下了甚么。翻译机怎么使用法,请告诉我!”
那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看到那一组淡黄色控制钮?那便是翻译装置的控制,你将这纸片上的文字,对准其中的一个有著接近符号的掣钮上……”
他一直在指导著我如何使用翻译装置。正如他所说,使用起来,相当复杂,他一直不停地说了十分钟左右,我才算弄明白了一个大概。我立时照著他所说的方法,按动了一连串的掣钮,在我面前的一个萤光屏上,开始闪耀出文字来。
那人早已说过,他们的文字,代表的意思相当多。但是我却再也想不到,那小纸片上,看来只不过三五个字,所代表的意思,竟是那么多,在萤光屏中闪耀出现的英文单字,竟有上千个之多,有的根本是文义完全不连贯的,那自然是烧剩的字只剩下了一部分之故。我猜,文义连贯的那五六百字,只是小纸片上三个完整的字所化出来的。我一面看,一面心惊。
我转过头去,想叫白素一起来看,但是白素看来对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在传出那人声音的扩音装置之旁,望著那人,全神贯注。
我注意到,自扩音装置之中,还有微弱的声音传出来,白素还在和那人交谈,不过,看来那人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他发出的声音如此微弱,我距离得相当远,已经完全听不清楚那人在说甚么。
我道:“你快来看,天书的内容如此丰富,如果整部天书全在,我们只怕花十年的时光,也看不完!”
白素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仍然在用心听著,我向她走过去,她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过了约莫一分钟左右,她才吁了一口气:“我们的朋友死了!”
我怔了一怔,向那人望了过去。那人本来就像是死人一样,自从我见他起,他的全身,完全没有动过。这时,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著。可是我却可以分辨得出,的确,他已经死了。他的双眼仍然睁著,但是,双眼之中,只是一片茫然,而不再有那种深切的悲哀。
我慢慢走向前去,伸手,抚下了他的眼皮:“我们怎样处理他的遗体?”
白素道:“他临死之前,已有安排,这里的一切,快要毁去,我们立即离开吧!”
我忙道:“你还没有看到翻译出来的那一角天书!”
白素道:“我不想看!”
我发急道:“就算你不想看天书,这里的一切装置,全是那么先进,每一个零件拆出来,都可以叫科学家大开眼界!有甚么法子可以停止那人的安排?”
白素道:“没有!”
我叫了起来,道:“你使人类的科学,迟缓了不知多少年!”
白素对我的大声疾呼,竟然完全无动于衷:“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我道:“我可以令之提早!”
白素道:“你能改变既定的事实?”
我呆了一呆,白素不等我再说话,已拉著我,向外直奔了出去。我实在想将这里的东西带点出去,可是白素一下子就将我拉得奔了出去,又来到外面,那个只有金属圆柱的地方。
我一伸手,按住了那金属圆柱,叫道:“等一等!可以商量一下。”
白素道:“除非你准备死在这里!”
我十分气恼,道:“如果我是应该死在这里的,谁也改变不了!”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应该死在这里,也不能在这里得到甚么!”
我不理会她,还想挣扎,可是就在这时,处身的所在,温度陡地提高,白素叫道:“快走!”
温度一下子变得如此之高,简直就像是置身在火炉之中一样,我手按著那金属圆柱,也变得滚烫,我一缩手,又被白素拉著,向外奔去。
当我们奔出了那个山洞之际,我甚至听到了头发发出“滋滋”的声响,和闻到了一阵焦臭味。一出了洞口,我和白素倒在洞外的草地上。我期待著自山洞中会传出巨大的爆炸声,或是整个山洞崩坍的声音,可是却并没有这些现象。只是有一股各种颜色的气体,自山洞中冒了出来,立时被风吹散。
过了好一会儿,我坐起身来:“那太空船,已经不存在了?”
白素道:“是的,他告诉我,一切全化成气体。”
我眨著眼,叹了一声:“我们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为了想弄清楚姬娜给我的那些稿件上,写著的是甚么。我们终于知道了那是一部如此惊人内容的天书,可是你却全然不想知道它的内容。”
白素站了起来,掠了掠头发:“至少,你已经知道了一部分内容,我不以为你知道了那一小部分内容之后,还想知道全部!”
听得白素这样说,我默然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你已经在萤光屏上看到了那段文字?”
白素道:“没有,我既然已打定了主意,不想知道天书的内容,就不会再去看一点点。我从你脸上惊恐的神情,看出你读到的那一段内容,一定令你十分震惊!”
我不由自主喘著气:“是的,那……”
白素一伸手,捂住了我的口:“等一等,先听我说了再开口!”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要说甚么。白素放下手,神情极之严肃:“你知道了一件将会发生的事,这件事,令你震惊、骇然,甚至害怕。你明知这件事会发生,绝对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从知道的那一刹间起,你已经开始担心,你心中极度彷徨,不知该如何才好,这件事成为阴影,一直盘踞在你的心中。你仔细想一想,我是不是有必要,和你同受这样的痛苦?如果你认为有这个必要,那么,就请将你看到那一角天书的内容告诉我!”
白素讲完之后,一直望著我,我的心情极其苦涩,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不必了,我不会将我看到的天书的内容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让它在我一个人的心中好了,没有必要让这种痛苦传播开去。”
白素十分同情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苦笑著。白素道:“我早已对你说过,我们不应该知道天书的任何内容!”
我道:“算了,我还可以承受得起,就算是对我想预知将来的惩罚吧!唉!姬娜甚至为那人准备了棺木,可是她自己却……”
我们向直升机走去,直到这时,我才留意到,在山谷中的,那座引得我们降落的那个天线型的装置,也消失无踪了,只是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相当深的洞,叫人知道这地方原来有甚么东西竖立过。
上了直升机,不多久,就回到了白素在山中扎营的地方,我在营帐前躺了下来,喝著白素给我的热咖啡。白素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转著手中的杯子:“当我在看那一小角天书的内容之际,你一直和那人在交谈,你们在谈些甚么?”
白素道:“我开始时,问他何以姬娜的行动,会如此古怪。”
我扬了扬眉,道:“也没有甚么古怪,姬娜早已知道自己要死,她一定是想将红宝石戒指出售所得的钱,好好享受一下。”
白素道:“我也这样想,可是令我不明白的是,姬娜明知道她将飞车折回来看你,然后就会飞车失事而死亡,她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做呢?她不可以直接飞回去,根本不来理你么?”
我忙道:“是啊,她可以不理会我的!”
白素道:“那人的回答说,姬娜知道她自己会因飞车失事而死,这一点,她早已知道了,为了这一点预知,她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恐惧、痛苦之中,那种恐惧的心理所形成的痛苦,决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长年累月忍受这种痛苦的结果是演变为她非但不想逃避,而且反倒盼望这一刻越早到来越好!”
我“啊”地一声,心中感到极度的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不错,预知将来,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白素又道:“她由于恐惧,无法一个人独处,那人发出的讯号一直在影响她,已经可以不通过仪器,她在酒店,也可以写‘天书’,就是这个道理,她忽然离开荷兰,只怕也是那人召她回去的!”我叹了一声,同意自素的看法。
白素又道:“幸而宾鲁达留下来的资料,早已失散了一大半!”
我怔了一怔:“宾鲁达?”
白素道:“你怎么忘了?宾鲁达,就是那六批人中的一个,他留下根据一个人的出生时间,推算这个人的一生方法。”
我茫然应著:“是啊,这种推算法,在中国极其普遍。”
白素道:“虽然普遍,但是由于资料残缺不全,所以推算并不是十分准确,只有掌握到一些较齐全资料的人,才能够推算出一个朦胧的将来。”
我“嗯”地一声:“是的,可是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极其热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将来,用尽方法去推算。却没有人想得到,一个人对于他的将来,如果了然于胸,会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白素十分同意我的话:“人类并不知道,所谓将来,事实上是另一个地方的过去,一切早已发生过,根本不能改变。人希望知道将来,无非是想依照自己的意愿去改变它。如果知道将来是根本不能改变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去追求预知将来。”
我喝完了咖啡,叹了一声:“你可曾问那人,这种推算方法……”
白素道:“这其实是一种还原法。他们那里的人,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有这样的命运,拿到我们地球上的人身上,也就一样。”
我想起了我自己在研究这一方面的时候所遭遇到的困难,就道:“那样说来,凡是在分类中,属于同一类的人,也就是说,出生的时辰完全相同的,他们一生的命运,完全一样?”
白素吸了一口气:“是,如果有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命运应该完全相同。”
我一怔:“你说‘如果有同一时间出生的人’,是甚么意思?事实上,同一时间出生的人,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
白素笑了起来:“你别急,听我解释!”
我作了一个请她快点解释的手势,因为这正是我多年之前放弃研究的原因,我亟想知道答案。
白素道:“首先,在他们那边,由于资料的储存系统已经有了惊人的发展,几乎任何资料都可以无穷无尽地储存起来,所以他们才有能力去发展这种推算法。其次,他们发现,人的性格,一定受亿万星体运行的影响。星体的运行有一定的规律,人的命运,也就有一定的规律!”
我道:“是啊,我并不否定这一点,可是同一时间出生的人,这一点怎么解释?”
白素道:“事实上,没有同一时间出生的人!”
我本来已经躺了下来,一听得白素那样讲,不禁直跳了起来:“怎么没有!天下同八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白素笑道:“同八字,就是出生的年、月、日、时相同,是不是?”
我大力点著头。
白素道:“这就是了,宾鲁达传下这个推算法之际,地球人的知识还十分低,无法作精密的推算,所以他只传下了八字。事实上,他们的资料储存系统之中,有著十六个字的。”
我瞪著眼,一时之间,不知道白素这样讲是甚么意思。白素道:“西洋人将人的出生时间,分为十二星座,当然是十分粗糙,而中国人将人分为‘八字’,一共有五万一千多种分类,自以为够精细了?其实,一样粗糙不堪。宾鲁达原来的分类法,在时这一方面,已是分为二十四小时:而不是十二时辰,时之下,再分成六十分,又再分成六十秒,再将每一秒,分成一百份,总分类数目,是二百二十多亿。在这样精细的分类之下,没有同时间出世的人,所以,也没有相同命运的人!”
我呆了半晌,吁了一口气,多年来存在我心目中的疑问,总算解开了。
别说宾鲁达没有传下这个方法来,就算传下来了,地球人也无法照他的方法来推算。谁会将出生的时间,计算到百分之一秒?
而且,就算知道了,也无法计算,因为人类没有这样庞大精密的资料储存系统!看来,人只好利用粗糙的方法,约略知道一下将来的命运。这,或许是目前地球人的幸运,不必为了不能改变的将来而苦恼!
当晚,我们在山坳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驾驶直升机,回到了帕修斯。
在帕修斯,我们和神父见了面,我们并没有对神父说出一切经过,只是说我们的搜索,一点也没有发现。神父并没有失望,因为他已经在他的信仰之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在离开了帕修斯之后,我和白素循著来时的道路回去,一直到荷兰。在荷兰,又见到了祖斯基,祖斯基十分关心姬娜的下落。我也没有告诉他姬娜已经死了,只是劝他别再将姬娜放在心上。祖斯基的神情十分沮丧,他又问道:“那枚红宝石戒指,为甚么忽然会变了?姬娜是不是骗子?”
我笑了起来:“你何必追问那么多?世界上有很多事,根本是不知道比知道好得多!”
祖斯基有点茫然地望著我,他自然不能明白我对他的告诫的真实意义,而我,也无法向他们作进一步的解释。离开了荷兰,我们启程回家。在航机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立时对白素道:“有一件事,忘了问那人,真是可惜。”
白素道:“甚么事?”
我道:“我们知道,一共有六批人,到过地球。最早到的是杨安,后来是宾鲁达,还有米伦、雅伦和那个人……”
白素道:“你是可惜我们没有问那人的名字?”
我道:“那人叫甚么名字,根本无关紧要。而是算起来,连那人在内,一共只有五批,还有一个人,是甚么时候到地球的,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么?”
白素笑而不答,我望著她,陡地道:“你已经问过了,是不是?”
白素点了点头,我忙凑过去:“这个人是甚么时候到的?”
白素道:“这是那人告诉我的最后几句话。他告诉我,另一个人,是在九十七年之前,到达地球的。这个人,做了一件极伟大的事。”
我侧著头,九十七年之前?九十七年之前,地球上有甚么特别的事,我实在想不起来。
白素道:“这个人降落之后,接触到的一个地球人,是一个二岁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一个智力低的笨孩子,三岁了,甚至还不会开口讲话。这个人用他自己的思想去影响这个笨孩子,结果使得这个三岁还不会讲话的笨孩子的智力,超越了地球上的所有人,这个笨孩子所知的知识,到现在为止,地球上的顶尖科学家,还在摸索之中。”
白素讲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声音,令得航机中的搭客,一起向我望来。
我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仍然大声道:“那三岁还不会说话的笨孩子是……”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而我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这个“笨孩子”,如果还活著,今年一百岁,九十七加三是一百,很容易计算,而这个“笨孩子”是谁,不用我说,也很容易知道,是不是?
(一九八六年按:这个“笨孩子”是谁?写“天书”的那一年,恰好是他的一百岁冥诞,他是爱因斯坦!)后记
“天书”这个题材,由温乃坚先生提供。温乃坚先生原来的设想相当奇妙,设想一本有著十的一○六次方字数的“天书”。在这部“天书”之中。有著地球上以前、现在、将来的人所做、所讲的一切,也有著宇宙万物的一切。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玄妙的题材,在构思过程中,曾经想到过一个问题:这些资料是哪里来的呢?这部“天书”的内容,是由谁提供的呢?想来想去,想起了在“奇门”中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米伦太太,于是就成了如今这篇“天书”,距离温先生原来的设想相当远。
在“天书”中,特别强调一点,预知将来,不论是小至个人命连,或是大至世界前途,都没有甚么好处。写完之后,核对旧稿,才发现自己这个观点,早在以前所写的“丛林之神”一篇中彻底表现过。在“丛林之神”中,曾为了一个对一切事物有预知能力的人,他的生活,枯燥得就像是一份看过了千百遍的旧报纸一样,没有任何新鲜事物出现,自然,也了无人生乐趣。
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是有著不可测的将来,每一天,展示在人生前面,全不可测,如果全知道了,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活得下去,尤其是知道。而又无法改变,那更是乏味。
“天书”中也曾提及推算命运的方法之一种:“八字”。事实上,根据“八字”,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有其一定的准确性。很多人都知道,有一种根据“八字”,通过一种复杂的推算法来预算命运的方法,叫作“铁板神数”,这种方法推算一个人的过去经历,百分之百准确,甚至可以肯定地指出一个人一生之中,对之影响最大的许多人的姓氏,而这个姓氏。有时极其冷僻。“铁板神数”所依据的,是一部宋朝邵康节先生留下来的著作,几乎所有人的一生命运遭遇,全在这部书中。在“天书”中,已有强烈暗示,这部书,自然也是从“那个地球”来的一个人留下来的,一切事。全在那个地球上发生过,自然也会在我们这里发生。
这算是甚么?提倡“宿命”?不论任何人如何想。命运实在太奇妙,奇妙到了有时叫人无法不相信早有定数,无法改变。
(一九八六年按:作者被“铁板神数”批算的经过和“命书”,刊载在题为“灵界”一书中,有兴趣,不妨参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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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