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寻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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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

  杨立群感到极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焦躁不安的,不是他昨天决定的一项投资,在二十四小时之后,看来十分愚蠢,一定要亏蚀;也不是因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为办公室的冷气不够冷。

  令杨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个梦。

  每一个人都会做梦,杨立群也不例外,那本来绝不值得急躁。而且,杨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静的头脑,镇定的气质,敏锐的判断力,丰富的学识,这一切,使得他的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就进入颠峰,而这时,他才不过三十六岁,高度商业化社会中的天之骄子,叱吒风云,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会公众欣羡的对象。

  要命的是那个梦!

  杨立群一直在受这个梦的困扰,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所以,他的女秘书拿著一叠要他签字的文件走进来,忽然听到他大喝一声:“快出去!别来烦我!”时,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杨立群甚至烦燥得不等女秘书拾起文件,就一叠声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当女秘书慌忙退出去之际,杨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约会,不听任何电话,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书睁大了眼,鼓起了勇气:“董事长,上午你和……廖局长约会……”

  杨立群整个人倾向前,像是要将女秘书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书夺门而逃,到了董事长室之外,仍然在喘气,因为刚才杨立群的神态,实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态可怕,而且女秘书还可以肯定,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意外。和廖局长的约会,是二十多天之前订下的,为了能和廖局长这样对杨立群企业有著直接影响力的官员会面,女秘书知道,杨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精神,这是近半年来,杨氏企业公司董事长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长杨立群却吼叫著:“取消!”

  女秘书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长的命令。

  她决计想不到,杨立群如此失常,全是为了那个梦!

  杨立群是甚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醒来之后,梦境中的一切虽然记得极清楚,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了梦之后,不应该保持这样清醒的记忆,可是这个梦却不同。

  杨立群在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那个梦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梦,别的梦,一醒来就忘记了,而这个梦,他却记的十分清楚。

  正因为他将这个梦记得十分清楚,所以,当这个梦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现,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过这个梦。

  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隔多久,杨立群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过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样的梦境,在梦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著。

  渐渐长大,同样的梦,重复的次数,变的频密。杨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当他十五岁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礼物:一件十分精美的日记簿,他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于是,重复一次那个梦,就记下来了,他发现,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进展为六次,接下来的十年,每个月一次,然后,情况变的更恶劣,同样的梦,出现的次数更多,三十岁以后,几乎每半个月一次,而近来,发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个星期一次,重复著同样的梦境,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溃,尤其是这个梦的梦境,极不愉快,几乎在童年时,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后,杨立群就不愿意再做同样的梦。

  但是,近一个月来,情况更坏了,到最近一个星期,简直已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由于完全相同的梦境,几乎每隔一晚就出现,以致杨立群有分裂成两个人的感觉:白天,他是杨立群,而晚上,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杨立群又做了同样的梦。

  昨晚,杨立群在睡下去的时候,吞服了一颗安眠药,同时他在想:今晚应该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昨天才做过同样的梦,今晚不应该再有同样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样的梦,已经够坏了,不应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当杨立群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甚至双手合十,祈求让他有一晚的喘息。

  可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出现了。那个梦,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现的规律,变成每天晚上都出现。

  昨晚,当杨立群在那个梦中惊醒之际,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凌晨四时十五分多少年来,几乎每一次梦醒的时间全一样。杨立群满身是汗,大口喘著气,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又发甚么神经病?”

  杨立群那时紧张到极点,一听到他妻子那么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一转身,将双手的十根手指,陷进他妻子的颈中,将他的妻子活活掏死!

  尽管他的身子发抖,双手手指因为紧握而格格作响,他总算强忍了下来。从那时候起,他没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烟。

  然后,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开始变化,他尽量避免接触他妻子的眼光,同时还必须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语,“包括甚么人叫你想了一夜”之类。

  那令的杨立群的心情更加烦躁,所以当他来到办公室之后,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

  当女秘书仓皇退出去之后,杨立群又喘了好一会气,才渐渐镇定下来。

  他的思绪集中在那个梦上。

  一般人做梦,绝少有同样的梦境。而同一个梦,一丝不变地每一次都出现,这更是绝少有的怪现象。

  他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需要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隔天出现这样一个梦,就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决定,杨立群便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听到了女秘书犹有余悸的声音,吩咐道:“拿一本电话簿进来。”

  女秘书立刻战战兢兢拿了电话簿进来,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杨立群翻著电话簿中的医生一栏,随便找到一个心理分析医生。

  杨立群真是随便找的,在心理分析医生的一栏中,至少有超过六十个人名,杨立群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医生叫简云。然后,他就打了个电话,要求立刻见简医生。

  这是一种巧合。如果杨立群找的心理分析医生不是简云,我根本不会认识杨立群,也不会知道杨立群的怪梦,当然也不会有以后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杨立群偏偏找了简云。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个“寻梦”的故事我认识了简云之后,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后,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资格和他作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妻子在结婚三十年之后,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

  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甚么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了十来分钟,才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

  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情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进门之后,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又指著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助手。”

  杨立群点著头,伸手在脸上抹拭著。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筒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

  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后,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杨立群在躺下后,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后我自然会详细解释。简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

  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声音听来诚恳。

  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

  杨立群仍然喘著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

  我陡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于我何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

  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著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于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做,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一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上的负担会比较轻。”

  杨立群口唇掀动著,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

  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乾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

  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

  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

  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甚么用!”

  简云立时说:“将这个梦当作秘密,就会时刻记住它,这或许就是重复同一个梦的原因。如果讲出来,秘密一公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做同一个梦了。”

  杨立群“哦”一声,神情像是有了点希望。看他的情形,给这个梦折磨得很惨。他又呆了一会,在简云的示意下,终于躺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简云才安静的问:“梦一开始的时候,你是在”

  简云的引导起了作用,杨立群立即接下去:“我在走路,一条小路,路两旁全是树,那种树,除了在梦境中之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树……”

  简云听到这里,可能是感到杨立群叙述这种树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对那种树,显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从来未曾看到过那样的树,这一点,从他迟疑的形容中,可以听出来。

  他继续道:“这种树的的树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树干上呈现一种褐灰色,有著粉白的感觉。树叶是……心形的,叶面绿色,可是当风吹过来时,叶底翻转,却是一种褐灰色。”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这是甚么树,我一直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如果你肯稍为花点时间,去查一查植物图谱,你就可以发现,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在中国北部地区,几乎随处可见,那是白杨树。”

  简云见我和杨立群讨论起树来,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因为他迫切需要杨立群讲出他的梦境,一条小路旁有甚么树,在心理分析专家看来,全然无关重要!

  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下。

  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是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

  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梦里为甚么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个人”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甚么要这样做,却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一个人。”

  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

  简云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久远,牌坊的下半部,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后门。”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有甚么,我很好。”

  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虚掩著,不知道为甚么,我来到那扇门前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

  简云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轳,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

  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

  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

  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

  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甚么吗?”

  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知道吗?”

  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

  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

  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甚么?”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后院,我一进了后门,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

  杨立群道:“我绊了一下之后,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靠著墙,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样,陡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后,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的病人?”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再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

  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

  简云一听到这里,陡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

  我忙道:“为甚么?”

  简云幸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

  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

  简云叹了一口气:“那么你说说,你闻到的是甚么气味?”

  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的。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怪味道。这种味道”

  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甚么气味,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

  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有可能。”

  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甚么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后,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

  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她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

  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

  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甚么样子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

  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后,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极大的石磨上。对了,我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后才又道:“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瘦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

  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一个人的手臂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么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

  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

  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

  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中所看到的东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

  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甚么花样?为甚么那么迟才来?’在他喝问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后,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这里,陡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陡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甚么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原来使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于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自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之后,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得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停了好一会,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子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甚么!”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颤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颤,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些,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遍,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了之后,我都感到被殴打后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甚么。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后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甚么。”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得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得著犯不著。’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得十分清楚。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楚知道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之后,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楚,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的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的,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

  但是在才听了杨立群的叙述之后,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后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著,想站起来,但实在身上太痛,站不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得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于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她,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立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迫切地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后,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颊,而且不断地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你对我真好!’我忍著痛,挣扎著也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能不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了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发展下去的结果,是以偏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么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甚么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甚么事,得到了一些甚么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后,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后,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甚么,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有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么,刺死小展的,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著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

  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杨立群道:“没有!”

  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么样?”

  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后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

  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

  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

  简云作了一个手势:“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压力,使得你的梦出现次数更多。在梦境里,你被一个你所爱的人杀死,这反映了你潜意识中,对爱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简云用标准的心理分析医生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分析著杨立群的心理状态,我在一旁听著,实在忍耐不住了,大声道:“医生,你别忘记,他这个梦,从小就做,梦境根本没有改变。在他童年的时候,有甚么对爱情、婚姻的失望?”

  简云给我一番抢白,弄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不断地托他的眼镜。

  我立时又道:“杨先生的梦,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因为太奇怪,单是他一个人做这样的梦,还不奇特,而是另外有一个人,也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迫不及待:“请你快点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我当然准备告诉杨立群详细的情形,也好同时使简云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他所想像的心理问题那样简单。要说这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得从头说起。

  刘丽玲是一个时装模特儿,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龄。刘丽玲一直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出生时,是一个可爱动人的小女婴,长大了,是可爱动人的小女孩,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少女,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女人。

  刘丽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丽,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她懂得装饰自己,也有很高的学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体高和标准的三围,更有著一双罕见修长的腿。

  刘丽玲懂的许多现代的玩艺,音乐、文学修养也高,性情浪漫,喜爱鲜花和海水,活跃于时装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她一刻不懈地维持自己的仪容整洁,永远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美女,占尽了天地间的灵气,也享尽了天地间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荣。

  刘丽玲有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可以称之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刘丽玲在十八岁那年,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婚姻,一时冲动,嫁给一个和她的性格、志趣、爱好全然不相同的人。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摇头叹息,那个男人,甚至是样子也极不起眼,接近猥琐,连刘丽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结了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胡协成。请记住这个名字和这样一个窝囊到了任何女人无法忍受的男人,因为在整个故事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这段不愉快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刘丽玲和胡协成分手。刘丽玲开始周游列国,在世界各地环游。

  一直经历了四年的游历,她又回来,在时装界发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经历,令得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动人,也增进了许多知识,至少在语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惊。

  知道刘丽玲在多年之前有过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不多。

  幸运的是,在这两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刘丽玲没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得比大多数少女更好。

  曾经结过婚,是刘丽玲的小秘密。

  刘丽玲的大秘密是,她经年累夜,在有记忆的童年就开始,她不断做同一个梦,而且,做同一个梦的次数,越来越是频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场所出现,都像明星一般灿烂的女人,内心会受到这样一个怪梦如此深刻的滋扰,这种滋扰,令她痛苦莫名。

  刘丽玲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她内心所受到的困扰和痛苦,一直到两个月前,她才第一次对人说起,而听众只有两个人:我和白素。

  刘丽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刘丽玲认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带她回家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报章、杂志上,或是电视上看到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极其能干和神采飞扬的一个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当白素扶住她进来,我从楼上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刘丽玲的时候,决没有法子将她和平时的印象联系起来。我甚至根本没有认出白素扶进来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个哭泣著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紧紧抱住了白素,头靠在白素的颈上,背部在不断抽搐,泪水已经将白素的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进来,一面关上门。白素经常会做一点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扶著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回家来,倒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点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来:“没见过人哭?”

  我忙道:“当然见过,这位是”

  我一面说,一面装著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向下走来。当我走下楼梯之际,刘丽玲已经坐下来,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镇定,不想再继续哭泣。

  所以,当我向她走过去之际,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了头来。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她本来化著浓妆,因为流泪,化妆化了开来,整个脸,像是一幅七彩缤纷的印象派图画!

  她显然也立时注意到了我愕然吃惊的神情,立时转过头去,同时,以一种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种声调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个大花脸了!”

  我听出,她虽然尽一切的力量来表示轻松,可是这种情形,只是使人觉得她的心头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没有说甚么,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刘丽玲开始用纸巾将她脸上的化妆品抹乾净。五分钟之后,她再转过头来向著我。我直到这时,才认出她是什么人来。

  她仍然带著泪痕,但是却掩不住那股逼人而来的美丽。尤其是她那种伤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丽,看来惊心动魄。

  她向我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卫先生,打扰你了。”

  我摊了摊手:“能有刘小姐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光临,太荣幸了。”

  刘丽玲又勉强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别说客套话了。卫,丽玲有一个大麻烦,你要帮她。”

  白素说的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刘丽玲的这个“大麻烦”,如果她能单独解决的话,她决不会带刘丽玲来见我。

  而世上如果有甚么“大麻烦”,是白素无法单独解决的话,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神情严肃:“甚么麻烦,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并没有开口说话。看她异乎寻常的苦涩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她的麻烦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刘丽玲:“她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却从来也不会!

  刘丽玲一直在做一个梦!

  这是甚么话?简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又算是什么“大麻烦”?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应,只是“嗯”的一声,接著,又“哦”了一声:“她一直在做梦?”

  白素叹了一声:“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以前,大约每年一次,后来越来越频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复一次。”

  在白素这样讲的时候,我发现刘丽玲紧咬住下唇,现出十分害怕、厌恶和痛苦交集的神情。

  我道:“刘小姐的梦境,一定不很愉快?”

  白素提高了声音:“为了这个梦,她快要精神崩溃了。”

  我向刘丽玲望去。她犹豫了一下:“这个梦极怪,在那个梦中,我是另外一个人。”

  人做梦,在梦里是另外一个人,那有甚么稀奇?庄子在梦里,甚至是一只蝴蝶!

  “梦一开始,我在一口井的旁边,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刘丽玲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口井,唉,我该如何说才好呢?我……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这口井,有著一圈围墙一样的井……圈?”

  我点头道:“是的,或者叫井栏,不必去深究名称了,你在井旁干甚么?”

  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旁干甚么,我双手按在井……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异特的装扮。”

  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水中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么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因为她的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著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著右额:“这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坐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于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甚么当我做梦,我对著井水的时候,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甚么电影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的梦里出现。”

  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边全是农作物,走著走著,又来到了一条路上,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树叶的背面灰白色”

  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

  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甚么重要。但是当我在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含著,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甚么,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

  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当我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后,我就像是真的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别的事,而且感到很吃惊。我做著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道:“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之后,站起来,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了白素的手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于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后,有甚么意见,不要保留。”

  我道:“其实,也不是甚么,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里,自然而然绕过去”

  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地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

  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后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动作,仍然维持著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著起身,忍著脚脖拐上的疼痛”

  她讲到这里,我又陡地震了一震:“你说甚么?你刚才说甚么?”

  刘丽玲怔了一怔,由于我的神情紧张,她又想不到甚么地方说错了话,所以不知所以。我忙道:“你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刘丽玲道:“我站起来,忍住脚踝上的疼痛”

  我摇头道:“刚才,你不是这样讲。”

  刘丽玲用更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脚来,指著脚踝:“刚才,你称这个部位叫甚么?”

  刘丽玲侧了头,想了极短的时间,才“啊”的一声:“是啊,刚才我不说‘脚踝’,而说‘脚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用这样一个词,可以这样叫?”

  我道:“这是中国北方的方言,你曾经学过这种语言?”

  刘丽玲摇头道:“没有,那有甚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那有甚么关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围墙,走近去,看到墙脚处,有人影一闪,走在我前面。”

  刘丽玲道:“这时,我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我连忙躲起来,躲在一丛矮树的后面,那种矮树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头上被刺了一下”

  她讲到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处,向我和白素望来,神情犹豫。

  在她讲到那种灌木上有刺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那是荆棘树。我“啊”地一声,说道:“那是荆棘,给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刘丽玲的神情仍然很犹豫:“会留下一个……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为甚么她要这样问。我想了一想:“这要看被刺到甚么程度,如果刺得深了,我想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来:“你在梦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担心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叹了一口气:“两位,说起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个疤痕。”

  我大声道:“不可能!”

  这时,我已经被刘丽玲的叙述,带进了迷幻境界,话讲的极大声,而且,现出了决不相信的神色。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浅米灰色的丝质衬衣,十分高贵。她解开衬衣扣子,我看到了那个“疤痕”。

  “疤痕”并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围之上,肩头之下,近胸处,就是她刚才指著的位置。其实,那也不算是甚么“疤痕”,只是一个黑褐色的印记。刘丽玲是一个美人,肌肤白腻,这个印记,看来碍眼。

  她立时掩起了衣服,抬起头,以一种微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时道:“这是胎记,每个人都会有,不足为奇。”

  刘丽玲道:“恰好生在我梦里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你倒果为因了!正因为你从小就有这样的一个印记,所以你才会在梦中,恰好就在那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刘丽玲的反应,和上次一样,仍是摇著头,不接受我的解释,可是又不说甚么。

  白素轻轻咳了一下:“看起来,那个印记,真像是尖刺刺出来的。”

  刘丽玲苦笑著:“当时我也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太紧张,我只是顺手从腋下抽出了一条花手巾,将手巾放进衣服,掩住了伤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个人,转过了墙脚,我就立刻离开了藏身的矮树丛,走向前去。”

  我用心听著,同时留意刘丽玲脸上神情的变化。我发现她越说越紧张,像是真的一样。

  她的双手紧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发抖。    

第三部:前生的孽债

  在那一刹间,我想到了许多精神病上的名词,如“精神分裂”、“双重性格”之类。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领,只得听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又道:“我来到墙角处,探头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在一扇半开的木门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去,那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有点楞头楞脑,傻不里机的”

  她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重复地说道:“傻不里机,傻不里机……”

  我道:“这是北方话,形容一个人,有点傻气。”

  刘丽玲神情迷惘,显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我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刘丽玲在梦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时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点“傻不里机”,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讲了出来。

  可是,为甚么刘丽玲在梦中会用一种她平时绝不熟悉的语言?这真有点怪不可言。

  刘丽玲又喝了一口酒,转著酒杯:“那小伙子终于走了进去。他一进了门,我就急急跟了进去,在门口,我停了下来,向内看。门内是一个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作了个手势:“例如甚么?”

  刘丽玲皱起了眉,道:“很难形容,有的,是圆形的大石头,有的是一个个草织成的袋子,里面放著东西,还有一个是木槽”

  刘丽玲顺手移过一张纸来,取出笔,在纸上画著那种“木槽”的形状。

  (我在听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时,一提起那种木槽,我就告诉他,那时一种古老的油坊之中,用来榨油的一种工具。但当时,即时刘丽玲画出来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么。直到她再向下讲,使我知道她是在一个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么。)

  (各位现在一定也已经明白,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是同样的一件事,经由两个人由不同的角度来体验。)

  (我在听杨立群讲到一小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一个梦境,两个人的梦境,竟像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分别由两个人自不同的角度来体验,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称第一。)

  (所以,我听杨立群讲述的时候,心中惊骇莫名,举止失常。)

  当时,我和白素看著刘丽玲画出来的那个木槽,都没用甚么话好说,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那是甚么。

  刘丽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栋矮建筑物,可是有一个极大的烟囱。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个草包上绊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滚出许多豆子来,当时,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声。”

  我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等一等,你叫他?”

  刘丽玲点著头。

  我道:“你……认识他?”

  刘丽玲道:“我想应该是的,但是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却能叫他。”

  我问道:“你叫他甚么?”

  刘丽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这是甚么意思?”

  我吸了一口气:“这小子姓展?”

  刘丽玲道:“姓展?有人姓这种姓?”

  我道:“当然有,七侠五义中的主要人物,南侠展昭,就姓展,在山东省,那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姓氏,是一个大族。”

  刘丽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声,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后悔,觉得不应该叫他,便缩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后,回头看了一看,就走进了建筑物之中,而我,则伸手紧按自己的腰间”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间,刘丽玲现出十分难以形容的古怪神情来:“我的腰际,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宽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她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气息急促起来:“感觉太真实,一想起来就害怕。”

  我道:“这真是一个怪梦,怎么梦中的一切,记得那么详细?”

  刘丽玲道:“我重复做了数百次,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素叹了一声,充满了同情。

  我第一次听一个人叙述她做了几百次的一个梦,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于看过一本书,或是电影,书或电影给了她极深刻的印象所致。

  刘丽玲讲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锋利的刀身时,身子微微发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气,神情极是紧张。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点,我道:“你在梦中带著一柄刀干甚么?在梦中,你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刘丽玲非但一点也不欣赏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在说些甚么,也有疑问。她自顾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际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这柄刀,来做一件大事,至于是甚么事,我在那时,还说不上来。虽然……虽然……”

  她讲到这里,声音变的更颤抖,人也抖的更厉害,才道:“虽然我终于做了出来。”

  我又想开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让我说甚么,我望著刘丽玲,发现刘丽玲美丽的脸庞,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想是混合著无穷无尽的惊悸和恐惧,使人看了,无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喃喃地道:“一柄锋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讲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刘丽玲却听到了,她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抬头向我望来,又立时低下头去:“我肯定了那柄刀还在我腰上,放轻手脚,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当我踢过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时,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黄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来到前面那个建筑物之前,听到了一连串粗鲁的呼喝声。”

  刘丽玲又抬头向我望了一眼,我没有说甚么,只是作了一个手势。

  刘丽玲道:“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是贴墙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断传来呼喝声,那个小伙子则不断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当时我的心情极紧张,可是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说‘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刘小姐,你的叙述,很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模糊,在梦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动,而不知道为甚么要行动?”

  刘丽玲想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那样,我要做一件事,可是为甚么要这样做,我却说不上来。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可是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一样没有解释。”

  我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再喝一口酒:“当时我心中紧张,害怕,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没有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小展的惨叫声,和殴打声,我走近了几步,走近一个窗口,将盖在窗上的席子,揭开了一点,向内看去。我首先闻到一股极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个人……那三个人……”

  刘丽玲的身子又发起抖来,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刘丽玲叹了一声:“这三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我皱著眉,听她讲下去。刘丽玲就形容这三个人的样子。当时,她形容得十分详细,但我不必再重复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三个人,就是杨立群口中的瘦长子、络腮胡子和那个拿旱烟袋的。

  这三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甚么“造型古怪”,不过从小在繁华的南方大都市中长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刘丽玲,当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从她的形容中,我已经可以知道,这三个人,是中国北方乡镇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间的不务正业之徒。

  当时我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对,这样的人物,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这样说,是在强烈的暗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艺术作品中,可能“遇”到。刘丽玲很聪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他生活方面,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我才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们额上现起的青筋,而且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发出来的汗臭味!”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经验,的确不是怎么愉快,我道:“事情发展下去”

  刘丽玲道:“他们三个人,不断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问小展,一些东西放在甚么地方。小展却咬紧牙关捱著打,不肯说。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那种声音,真是可怕极了,血在飞溅,可是那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住手的意思”

  刘丽玲讲到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来,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刘丽玲发颤的声音,听来一样令人不舒服,她在继续道:“当时,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得下去,对我有很大的关系!”

  她又顿了顿,才道:“究竟会有甚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我道:“我明白,你在梦中,化身为另一个人,你有这个人的视觉、听觉和其他可以实在感到的感觉,但是对这个人的思想感情,却不是太具体,太清晰。”

  “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著气,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

  “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拿旱烟袋的闷哼一声:‘不知躲在哪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著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甚么地方,也没有在意,由于我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么?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著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著我,虽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

  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异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忽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著一个女人,他望著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浅!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著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在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些甚么,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著,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著我的时候,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后,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

  刘丽玲喘著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立时变得静止,可是还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著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刹那之前,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

  刘丽玲仍在抽噎著,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做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后,他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的脑中,到后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后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

  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著,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

  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对于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么,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么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后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得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么?那又表示甚么?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么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后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向下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么难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之后,肉体消灭,灵魂不灭。灵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么,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学范畴之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纪录。譬如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后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了催眠之后,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于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甚么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甚么正经女人,甚至杀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

  白素蹙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甚么?还债?报应?孽债?”

  白素陡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偿还她前生的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

  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后,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于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后,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

  由于这一点,甚么“日有所思”,甚么“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

  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甚么意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

  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么样?”

  简云无目的地挥著手:“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那件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么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说甚么?请痛快点说出来,小展当然死了,是叫人杀死的。”

  简云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学著,认为灵魂不灭,会转世投胎”

  简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为一个专家,突然这样讲,非常有失身份,连脸都红了起来。

  杨立群相当敏感,立时“啊”地一声:“难道这是我……前生的事?”

  简云的神情更尴尬忸怩,好像是在课室之中答错了问题的女学生。我立时道:“可能是!”

  杨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我前生被一个女人杀死!”他讲到这里,突然一本正经向我望来:“卫先生,那个对你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是甚么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杀过我,我今生应该可以找他报仇?”

  杨立群看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我却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由于当日在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我和白素曾讨论到“果报”、“孽债”等问题。所以,我在向杨立群和简云讲及刘丽玲的梦时,根本没有说到刘丽玲的名字,甚至也没有说明这个做梦的人是男,是女。

  本来,我真的准备介绍杨立群和刘丽玲认识,因为他们两人的梦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认前生,在前生,他们一个是杀人凶手,另一个是被害者,这极有趣。

  可是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法,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世间的恩怨本来已经够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积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刘丽玲感到小展临死时的眼光一直在向她报复,杨立群又这样讲,这使我在刹那之间,完全打消了让他们两人见面的意图。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认为你和那个人见了面,有甚么好处。”

  杨立群却坚持著:“当然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个奇特的梦境,因为我们两人,都对这个梦那么熟,这一定很有趣。”

  我还是摇著头,杨立群叫了起来:“你答应过,介绍这个人给我认识。”

  我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我答应过,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杨立群盯著我:“为了甚么?”

  我很难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我不想回答。”

  杨立群陡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见到这个人,就回刺他一刀,将他刺死。”

  我一听得杨立群这样说,不禁乾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怕他见到了刘丽玲之后刺她一刀,但总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一直受这个梦的困扰,你来看简博士,目的是想减轻精神上的负担,我相信现在一定减轻”

  杨立群一挥手,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题:“不,更严重。你不知道做这个梦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杀我的人”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极其古怪,是他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那种样子。简云和我,自然更加吃惊,一起望定了他。

  杨立群当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并不想报仇,只是想减少痛苦。”

  我吸了一口气:“在梦中你捱那一刀,并没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个人打。”

  杨立群低下了头,然后,又缓缓抬起头来,叹了一声:“不!刚才我向你们叙述梦境,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中刀之后,并不是立刻就死,而是还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清醒”

  杨立群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一下类似抽搐的声音。这种声音起自他的喉间,他的喉结,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来,在他的喉际打转,情景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和简云屏住气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气,竟难以讲下去。我不禁叹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在梦中杀你的人,感到你临死之前的眼光,极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怀恨。”

  杨立群等我讲完,才道:“是的,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痛苦、怀恨,真是难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之后变成鬼,一定要是一个厉鬼,要加十倍的残忍,向杀我的人报仇!我……是那么爱她,那么信任她,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杀了我。”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到后来,他额上的青筋,现得老高,汗珠比豆还大,一滴一滴,向下滴来。他才进医务所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际比较,他才进来时,再正常不过。

  简云很害怕,当杨立群越讲越激动,站起来挥著手,咬牙切齿时,他不由自主退出了几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对头,如果杨立群再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形下讲话,他会产生严重的精神分裂,以为自己真是“小展”。这种情形必须制止,是以我走过去,抓住了他挥动的手臂。

  我抓得极用力,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觉中惊醒。可是,我却意料不到,杨立群的反应,竟是如此奇特。

  他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陡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惨厉。而且,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叫道:“我不怕,你们再打我,我还是说不知道!”

  简云在一旁,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也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立群连退了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著,剧烈发抖。

  他那时的姿态,怪异到极点。我立时想到,“小展”被拿旱烟袋、瘦长子和络腮胡子围殴,可能就用这个姿势来尽量保护他自己。

  杨立群的梦,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经历,也只不过一直在他的梦中出现,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扰。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杨立群,决不是梦中的“小展”。可是这时候,“小展”不但进入他的梦,而且,还进入了他的现实生活。

  他蜷缩著,抽噎著,尖声用那种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杨立群,活脱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体生寒。简云手足无措,我虽然比较镇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杨立群的身子越缩越紧,叫声也越来越凄厉,每一下叫声之中,都充满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极度的创伤,任何人都无法发出那么痛苦的叫声。

  我看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杨立群并没有抗拒,立时给拉了起来,和我面对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双眼接触,心就不禁怦怦乱跳,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红丝,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种痛苦、怨恨,难以形容。我虽然绝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这种眼神,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杨先生!”

  可是杨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得极嘶哑:“为甚么?翠莲,我那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你为甚么……?”

  他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更令我骇然。

第四部: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了。

  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诱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

  我明白了这一点,后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了一遍。

  杨立群突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

  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

  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

  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么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死,你自己愿意,还怨甚么?”

  杨立群被简云一喝,陡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他陡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我……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么爱她,可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我。她心里,我还不如一条狗,我……我……”

  杨立群嘶声力竭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法在杨立群身上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手,一声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地一声响,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立群的右颊之间,传了出来。

  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陡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子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昏了过去。

  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

  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

  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阻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后,仍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么办?”

  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裂,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

  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后,和刚才一样,那么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

  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没有再说甚么,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了下去。

  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

  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汗珠,一面问:“发生了甚么事?”

  简云在我后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么,你突然昏了过去,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

  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颊,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边脸,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

  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么?”

  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个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认杨立群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有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脸撞在桌子角上。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

  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却也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甚么,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

  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过甚么,就可以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梦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

  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所爱的女人杀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

  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

  我做了一个随便他喜欢怎么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

  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其实,在逻辑上,可以反证。”

  我怔了一怔:“甚么意思?”

  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也就可以证明真是有前生了。”

  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么能证明若干年前,在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

  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我知道,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

  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么说是甚么意思?”

  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

  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是是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死了。”

  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

  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另一个人!”

  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回忆,那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

  我本来还想讲甚么,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

  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么事。其实,就算证明了,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

  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的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再去追究前生的事?”

  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彻底弄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我都没用!”

  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么可说,只好摊了摊手。

  我道:“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一个人的消息。”

  杨立群听了之后,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一句“好”字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

  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么意思。而杨立群却已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手:“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还有这样超特的意义。”

  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么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

  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精神异常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

  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踱了几步:“你不应该将那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听。”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述,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会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简云又来回踱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可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么人。”

  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

  简云道:“别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于刘丽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之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倒大可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

  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

  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么?”

  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件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他讲了之后,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望来,问道:“卫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甚么人?”

  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

  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种玩笑。”

  我因为急于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后,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我讲完之后,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了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不该将刘丽玲的梦讲出来。”

  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是怕杨立群会去对付刘丽玲?”

  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

  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

  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么。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后,她就放弃了,因为刘丽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在疏远白素。看来她对于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的梦,表示相当后悔。

  在这样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到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

  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

  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已经是名探一名。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装上了电脑,事业发展得极理想,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来,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甚么古怪的司发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威的声音,道:“我的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

  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甚么?”

  小郭道:“一件谋杀案!”

  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社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妇好!”

  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别取笑我,这件谋杀案,发生在多年前。”

  我道:“多少年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点生气道:“要查甚么?”

  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甚么时候发生,而且,不知道是在甚么地方发生!”

  我“嘿嘿”冷笑了两声:“十分有趣!”

  “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简直不可能。任何谋杀案,时间、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谋杀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人,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

  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做‘小展’。”

  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忙叫道:“你等一等。”

  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我笑道:“没甚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

  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

  小郭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觑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叫翠莲,对不对?”

  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识那个委托人?”

  我笑了起来:“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

  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一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

  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讲到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那地方,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甚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

  小郭叹了一声:“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

  我“呵呵”笑著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不为?”

  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甚么要查这件案子?”

  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觉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谁知道他是为了甚么。”

  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我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电话之后,呆了半晌,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

  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铃响,我顺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

  那“陌生人”却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

  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高超,可是要不是他说自己是杨立群,我真认不出他。

  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头已有好久。我忙道:“啊,是你,你”

  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变了?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方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

  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就来看你。”

  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甚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

  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西。”

  我一听“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又现出了那种诡异的笑容。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

  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

  我无意义地挥著手:“你……找到了?”

  杨立群的神情更诡异,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经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在?”

  杨立群道:“是,落后地区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一样,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向你讲经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只扁平的公文包,他取出一只纸袋,然后,抽出了十来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我看了第一张,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十分粗大,比杨立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小径:“我的梦一开始,就是走在这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这条小径,就可以肯定,那是我梦中经过的小径,我太熟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外面,我梦中见过千次百次!”

  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埋在路边。

  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

  我不禁苦笑:“我真不明白,你如何找到这条小径?”

  杨立群道:“经过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进去查,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甚么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

  我听得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心里想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定会和他打架。

  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之处。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梦境,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

  我“嗯”地一声:“真是勇气可嘉。”

  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尽力做。我参加了一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那种闭塞社会,如果没有特权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

  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甚么。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经验。”

  杨立群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你为甚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说你要找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和他开玩笑,瞪了我一眼:“扯蛋!”

  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没有再说甚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圈子,我装成要深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真是辛苦极了。”

  杨立群在商业社会极成功,平日生活虽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也养尊处优,而他竟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中的事,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是,那当然辛苦。”

  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我长途跋涉,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人,他姓孙,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杨树的小路。他说这一带,到处全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说贞节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那几十年,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去。杨立群又忙道:“我又说,要找一座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用石板铺起来,简直就像是拍电影的布景,两旁有些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引来了不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小镇,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巧”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车子在大街中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形状十分奇特的竹篓。竹篓里面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瓦坛。其中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瓦坛中装的油,漏了出来,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街脱下了她的上衣,用她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让衣服将油吸起来带回去。”

  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不能凭空想出来。

  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的农民,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甚么。

  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样才好,当然因为他弄泻了一坛油。一听得我问,没好气地道:‘不是油坊的,难道是酒坊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这位是国家贵宾,你怎么这样无礼?’”

  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杨立群笑了一下:“真奇怪,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极高,一听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在这一带生活,所以有信念一直找下去。”

  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头,蜷缩在地上时所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

  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油坊在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时,我这样问,心里在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并不存著甚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道:‘不远,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节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狂跳,一时之间,几乎窒息过去。

  “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甚至是完全未经过大脑,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坊?’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杨先生,你怎么知道?’

  “在那地方,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一样会有极大的麻烦。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随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刹那之间,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

  “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声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姓孙的来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经过不少,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甚么目的?’

  “姓孙的诘询,已经是相当严厉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我立即道:‘孙先生,这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神情更加紧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而你们的食油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是不是早已有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我发现没有,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先说了!’

  “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是,你说得对。中国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欢迎!’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

  “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来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问:‘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像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你在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你以前到过这里?’

  “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的确,经过叉路口,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的小径之后,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是在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

  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我想了一想:“既然你是在梦中见过这条小径许多次,感到熟悉,不足为奇。”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太熟悉了。有许多事,在梦中未曾出现过,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头旁,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和翠经常相拥,而且也是在那块大石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是我第一次抚摸一个女人的胸脯!”

  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像不怎么对。”

  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甚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

  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那时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全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

  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会令你迷惑,但至少现在,你应该清醒。”

  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来的原因。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你再下结论好不好?”

  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杨立群又道:“我来到小径的尽头,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我害怕起来。

  “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我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

  “但是,我却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好几十年,我梦中所见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过去。

  “我在贞节牌坊前停下来,那姓孙的气喘如牛追过来,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看。”

  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油坊建筑物,和那根看来十分显眼的烟囱。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

  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看到这两扇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伺我。”

  那两扇门看来,十分残旧,的确已经有许多年历史了。

  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停止生产,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

  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一看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

  我大声纠正他:“小展的血!”

  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大石磨上。而我立时又闻到那种熟悉的气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死的。”

第五部:不是冤家不聚头

  照片中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乡村油坊。这个油坊,在杨立群的梦中,千百次重复地出现,实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经历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解释。

  杨立群也恰在这时问我:“对这一切,你有甚么解释?”

  我道:“有。”

  杨立群对我回答得如此快,有点惊呀:“你有甚么解释?”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经历……是我前生的经历。”

  接著,他一张一张照片给我看:“这口井,就是那另一个人对你说,翠莲在那里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那一丛荆棘,也是你说过的,翠莲曾在这里,不小心,给刺了一下。”

  最后,他指著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全是皱纹,说不出有多大年纪,手里拿著一杆极长的旱烟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梦中那个拿旱烟袋的”

  杨立群看出了我的吃惊,也知道我为甚么要吃惊,他道:“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岁了。”

  我“哦”地一声,对这个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那些照片,已足够证明很多事情了,所证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灵魂和肉体关系的一种延续,这许多问题,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驰物外。我思绪相当乱,竭力镇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无法证明曾发生过那些事。”

  杨立群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种神态,令得我直跳了起来,叫道:“你……也已经证实了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杨立群“哈哈”笑了起来:“不然,我为甚么替那个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杨立群道:“看到了牌坊、油坊之后,我就在多义沟住了下来,说甚么也不肯离开。那个派来陪我的,紧张绝伦,离开了我一天,到台儿庄去请示他的上级,结果回来之后,一声也不出,想来是他的上级叫他别管我的行动。

  “于是,我就开始我的调查行动。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在多义沟住的时间越久,对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熟稔,小展的经历,也更多涌进我的脑子。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展家村,现在叫甚么第三大队第七中队,我甚至可以记得,当初我……小展是怎地爬上那株老榆树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问老年人,当时有没有一个叫展大义,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大声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义?”

  杨立群道:“我一进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觉睡醒之后,自然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叫卫斯理一样。”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甚么。

  杨立群道:“我甚至来到了村西的一间相当破旧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义以前就是住在这里的,有谁还记得他?’可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是姓展的,是一族人,我问起他们是不是还保留族谱,却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顿,我又追问如今住在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说出来的也全不对。

  “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小展,也没有人知道翠莲,这真令我发狂,我不断的向每一个人追问,并且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们生产大队每个中队一架收音机,可以送他们抽水机,总之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送。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许多人,附近百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个中年妇人,扶著李得富,就是照片中的那个老人来见我。我和李得富的对话全部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你要不要听?”

  杨立群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望著我,我骂道:“废话,快放出来!”

  杨立群取过一只盒子,盒中有几卷微型录音带,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编号,他取过了第一号带,放进机内,按下了掣。

  我立时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讲的是鲁南的土语。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为了方便起见,我将录音带上,杨立群和李得富的对话,一字不易,录在下面。录音带中除了杨、李对话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带李得富来的那个中年妇女。另有一个鲁南口音也相当浓的男人声音,那是陪杨立群的那个姓孙的,看来,他十分尽责,寸步不离。而当时各发音人的神态,是杨立群在放录音带时补充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上的对话:

  李:(声音苍老而含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个叫展大义的人?

  杨:(兴奋地)是,老太爷,你知道有这个人?

  李:(打量杨,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来)先生,你是展大义的甚么人?你怎么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杨:(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么人,你也别管我怎么知道有这个人,我先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李:俺怎么不知道,俺当然知道,展大义,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双眼有点发直。)

  杨:(又惊又喜,但立时觉出不对)老太爷,不对吧,刚才那位大娘,说你姓李,展大义怎么会是你哥哥?

  孙:(声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别胡乱说话。

  李:(激动,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来姓展,家里穷,将俺卖给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义是俺大哥,俺哥俩,虽然自小分开,可是还常在一齐玩,展大义大俺七岁。

  杨立群在这时,按下了录音机上的暂停掣:“我那时,拼命在回忆,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前生的事,要印象特别深刻才能记得起来。”

  我没有表示异议,杨立群放开了暂停掣。

  杨:(焦急莫名地)你还记得他?

  李:俺怎么不记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来,口中喃喃有词,慢慢地算)他死那年……俺……好像还是韩大帅发号施令,是民国

  孙:(怒喝)公元

  李:(有点恼怒)俺可不记得公元,是民国九年,对哩,民国九年,俺那年,刚刚二十岁,俺是属……(想不起来)……

  杨:老大爷,别算你属甚么,展大义他……他……(声音有点发颤)他是怎么死的?

  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这里捅了一刀,杀了的,俺奔去看他,他两只眼睛睁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闭眼

  杨:(身子剧烈地发著抖)他……死在甚么地方?

  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立群又按下了暂停掣,问我:“你知道‘破鞋’是甚么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快听录音带,我当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杨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所以才觉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莲。翠莲的造型,在刘丽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际,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杨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这名词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怜的了,他所爱的,是一个……一个……风尘女子!”

  杨立群对小展和翠莲当年的这段情,十分感兴趣,他又道:“小展是一个甚么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翠莲却久历风尘,见过世面,卫先生,你想想,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我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而且作了一个手势,强烈的暗示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还是继续听录音带好。

  可是杨立群却极其固执,还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那情形,就像是猫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

  杨立群在这样说的时候,面上的肌肉跳动著,现出了一股极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骇然。

  第一次遇到杨立群,我就看出,杨立群有严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学中,很常见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杨立群的情形,却恰好与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学上,以前是不是有过杨立群这样特异的例子,只怕也没有一个专门名词。所以,只好姑妄称之为“精神合并症”。

  杨立群的症状是:他将他自己和一个叫作小展的人,合而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个女人杀死,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恨意。而这种恨意,如今在杨立群的身上延续。

  本来,这只是杨立群一个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时由于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向杨立群讲了刘丽玲的梦。

  那使得杨立群知道,杀小展的翠莲,就是某一个人。

  既然在精神状态上和小展合而为一,他自然也会将翠莲和刘丽玲合而为一。那也就是说,如果他知道了刘丽玲在梦中是翠莲,或者说,他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那么,会对刘丽玲采取甚么行动?

  毫无疑问:报仇!

  这种推论,看来相当荒诞,但是在杨立群如今这样的心态下,却又极其可能成为事实。

  我庆幸只说了刘丽玲的梦,而未曾讲出做梦的是甚么人,我也相信,杨立群没有机会找出做相同的梦的人是刘丽玲。

  当时,我听得杨立群这样讲,一面心中骇然,一面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这种想法。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心中很恨一个人?”

  杨立群的反应来得极快:“是的。那破鞋!我曾这样爱她,迷恋她,肯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她杀了我!”

  我听得杨立群咬牙切齿地这样讲,简直遍体生寒。我道:“杨先生,你弄错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坐下,指著录音机:“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确然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点头:“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杨立群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我的反应还算来得十分快,我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这种想法,是一种精神病”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将他的心态表达了一遍,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

  杨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梦中是翠莲的那个人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好暂时称她为‘某女人’,这个‘某女人’就是翠莲,翠莲也就是某女人!”

  杨立群在这样讲的时候,直瞪著我,紧紧握著拳,令得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音,看来,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当作是某女人了。

  我吸了一口气,试探著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杨立群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甚么。”

  我“嗯”地一声,杨立群立时接下去道:“你想问我,如果见到了某女人,会怎么样,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表示我的确想这样问。

  杨立群陡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怪异,像是他已经报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样,有一股极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声叫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叫我遇上了她,那还用说,某女人曾经怎么对我,我也要怎样对她。”

  当杨立群在高声纵笑和叫嚷之际,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觉察到就在那时候,白素已经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来。

  我一直瞪著杨立群,杨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们两人都没有发现白素的进来。要不是白素先开了口,我们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声音十分镇定:“那个‘某女人’,曾经对这位先生,做了些甚么?”

  白素显然是听到了杨立群的高叫,才这样问。杨立群精神极其不正常,白素的话,令得我和杨立群都陡地震动了一下,杨立群立时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满了敌意。

  我忙道:“这位是杨立群先生,这是白素,内人。”

  杨立群“哦”地一声,神态恢复了正常,向白素行礼,白素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杨立群向我望来,低声道:“卫先生,向你说一句私人的话。”

  白素十分识趣,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讲,立时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我拿点东西,马上就走,门外有人在等我。”

  杨立群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我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将这一切告诉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须说明一点,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听你叙述了梦境,回来曾和白素讨论过。”

  杨立群的神情大是紧张:“那么……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摇头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经常做一个怪梦,绝想不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杨立群对我的批评,绝不介意,呼了一口气:“那还好。还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梦这回事?”

  “某女人”的梦,我就是因为白素认识刘丽玲而知道的。可是这时,我想到,杨立群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虽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论,应付有余,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烦呢?

  所以,我在听到杨立群这样问之后,我撒了一个谎:“不,她不知道。”

  杨立群“哦”地一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冷冷地道:“当然不止我一个,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刚才我对你讲的一切,那些照片,你听过的录音,这些事,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道:“当然,没有必要。虽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证明了一种十分奇妙现象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人的记忆,若干年后会在另一个人记忆系统中出现。”

  我所用的词句,十分复杂,我自认这样说法,是最妥当的了。

  可是杨立群听了之后,却发出了连声冷笑:“洋人学中国人说的笑话,你可曾听过?洋人忘了如何说‘请坐’,就说:‘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点尴尬:“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刚才讲的话,不发生关系。”

  杨立群道:“事实上,只要用简单的一个名词,就可以代替你的话。我证明的奇妙现象是:人,有前生。”

  我摊了摊手:“好,我同意。这是一个极了不起的发现,有如此确实证据的例子,还不多见,你的发现,牵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牵涉到灵学、玄学种种方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继续听录音带?”

  因为看到他已将那小录音机收了起来,所以才这样问他。

  谁知道杨立群立时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为甚么”

  我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录音机,表示不明白他为甚么要将之收起来。

  我再也想不到杨立群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道:“我不准备再让你听下去。”

  我陡地一呆:“那怎么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经确实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听完,怎么可以不让我听?”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抗议,只道:“还有很多发现,更有趣,可以完全证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确确实实的证明,不是模棱两可的证明。”

  杨立群的话,听得我心痒难熬。证明人有前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所牵涉的范围之广,真是难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灵魂存在。这是我近年来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不肯放过一个能在这方面得到确实证据的机会。

  我连忙道:“那么,让我们继续听录音带,听完录音带之后,再”

  杨立群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不再听,让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陡地一怔,杨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一样。如果你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须同时满足我的好奇心。”

  刹那之间,我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陡生,提高了声音:“杨立群,你这个王八蛋,你”

  杨立群立时抢过了我的话头去:“卫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应该公平交易。”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讲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我已经料到了杨立群的意图,这时,这个意图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讲了出来,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扬,我不由自主扬起了拳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三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白素来的时候,曾说门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觉得她进来太久,在催促她。

  同时,白素也自楼梯上走了下来:“怎么一回事,我好像看到有人丧失了他的绅士风度。”

  我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绅士风度。”

  杨立群用手指著我:“记得,我现在是杨立群,一个成功的商人,不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点甚么,一定要付出代价。”

  我瞪著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杨立群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东西,向我和白素挥了挥手,向门外走去。白素来到我的身前,大约这时我的神情,沮丧气恼到了极点,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咦,怎么了?看样子你打了一个败仗。”

  我有点啼笑皆非:“杨立群这小子”

  我才讲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两下按喇叭的声音,我道:“送你回来的是甚么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刘丽玲。”

  送白素回来的是刘丽玲,这本来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刘丽玲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这时我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像是遭到了电殛。

  刘丽玲!

  刘丽玲的车子,显然就停在我住所的门口,而杨立群,正从我住所走出去。

  杨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刘丽玲。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本来也没有甚么特别,人生这样的遇合,不知每分钟有多少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情形却不同。

  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杨立群要尽一切力量找寻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

  白素看到我神态如此异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还不是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刚才向她介绍“杨立群”这个人的名字之际,她未曾留意。可是这时,她看到了我吃惊的程度,她一定已经明白了。

  她在刹那间,神情也变得十分吃惊,以致我们两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声道:“他们两个”

  我压低了声音:“希望杨立群走过去,没看见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

  我点著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推开门,一推开门,我们就呆住了。

  我们所看到的情景,其实普通之极,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交谈,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但是这一男一女,是杨立群和刘丽玲!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脸色泛白。

  看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个人的神情,显然由于初次见面,在有礼貌地交谈,但是我却已像是看到了一种极其凶险的凶兆。

  这种“看到凶兆”的感觉,强烈之至。

  刘丽玲的前生,曾杀死了杨立群的前生,杨立群已经肯定地提到过,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报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讲话。

  当然,杨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们从此相识,交往下去,他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而当他知道了之后,结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

  一时之间,我僵立著,心中乱成了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报、孽缘这一类的问题。本来,人海茫茫,杨立群和刘丽玲相识的机会,讲起或然率来,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个凑巧的机会,他们相识了,而他们的“前生”,又有著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

  我突然又想起,杨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证明”的事,而他也根据“反证”,证明了他和刘丽玲的前生。

  杨立群和刘丽玲,由于前生有纠缠,所以今生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相识。这样的因果,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他发生各种各样不同关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纠缠?

  想到这里,我心中更乱,无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犹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断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问题。

  而眼前的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也讲得好像越来越投机,刘丽玲打开车门走出来。刘丽玲本来就是一个极能吸引人的美女,这时,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穿著一条白色的长裤,和一件碎花衬衣。可是却衬的玉腿修长,纤腰细细,再加上长发飞扬,风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自心中发出赞叹声来。

  而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自车中跨出来,显然是整个人都叫刘丽玲吸引过去,他双眼之中露出的那种光芒,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热恋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触到这种眼光,就可以立时感到:这个男人,心中正对我感到极度的兴趣。所以,我看到刘丽玲一接触到了杨立群的眼光之后,立时现出了一种矜持的神态,避开了杨立群的目光。而杨立群,也显然压制著他心中的热情,维持著绅士的礼貌。

  当刘丽玲向他伸出手来之际,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握著,而且立时松开手。

  接著,我又听他们在互相交换著名字,刘丽玲作了一个“请”字的手势,杨立群探进头去,看看车子。

  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们都想问对方一句话:“怎么样?”可是都没有说出口来。

  我向前走去,尽力维持镇定,向刘丽玲挥了挥手:“原来你们认识的?”

  刘丽玲掠了掠头发:“才认识。他走出来,说女人不应该开这种跑车,我反问他为甚么,他讲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杨立群在察看车子的仪表,听得刘丽玲这样说,自车厢中缩回身子来:“这种高级跑车,专为男人驾驶设计。”

  刘丽玲一昂头:“我用了大半年,没有甚么不对劲。”

  杨立群笑了起来:“当然,它可以行驶,但是它的优越性能,全被埋没。”

  刘丽玲侧著头,望著杨立群:“请举出一项这车子的优越性能。”

  杨立群:“从静止到六十哩,加速时间是六点二秒,有一种更新型的,已经进展到五点九秒,我看你就无法发挥这项性能。”

  刘丽玲的微笑,挂著一丝高傲:“要不要打赌试一试?”

  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在争执,但是一男一女在发生这样的争执,那正是感情发展的开始。

  而我极不愿意看到杨立群和刘丽玲有感情发生。所以,当我看到刘丽玲一问,杨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应,我忙道:“不必赌了,刘小姐有高级驾驶执照,一定可以发挥这车子的最佳性能”同时,我又推著白素:“刘小姐刚才催了你几次,你们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车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车,刘丽玲载著白素离去,那么,就算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就双眼发光,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那么,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轻轻推了一下,立时想跨进车去。可是刘丽玲却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这位杨先生轻视女性,应该得到一点教训。”

  杨立群随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副不以为然,只管“放马过来”的神态。刘丽玲立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也老实不客气地上车,刘丽玲坐上了驾驶位,关上车门,向白素说了一声“对不起”,“轰”地一声响,车子已经绝尘而去,转眼之间,便已经看不见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样地站著,一动也不动。而两个人之间,我更像傻瓜一些。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们认识了。”

  我重复著:“他们认识了。”

  白素又道:“他们相互之间,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兴趣!”

  白素道:“那怎么办?”

  我搓著手:“没有办法。刚才我想到过,由于他们前生有纠缠,今生,一定会把纠缠继续下去,所以,不论怎样,他们总会相识。”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为夫妻,是不是也是前生有纠缠的缘故?”

  我叹了一声:“照我刚才的想法,岂止是夫妇、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邻居,以及一切相识,更甚至是在马路上对面相遇的一个陌生人,都有各种因果关系在内。”

  白素的神情有点发怔:“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缘’字呢?”

  我摊著手:“缘、孽、因果,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样。”

  白素叹了一声:“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如果有了感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要假设杨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结果一样。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莲杀了小展。照因果报应的规律来看,这一生,当然是杨立群把刘丽玲杀掉!”

  白素陡地一震,叫了起来:“不!”

  白素平时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吃惊。不但是她吃惊,连我也一样吃惊。

  一件可以预见的不幸事,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素道:“我们应该做点甚么,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扭不过因果规律吧!”

  白素不断地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我想了一会:“我们不必站在街头上讨论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

  白素道:“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现在不想去了。”

  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

  我道:“让刘丽玲知道,比较好些?她和杨立群交往会有危险!”

  白素苦笑道:“怎么告诉她?难道对她说,和杨立群维持来往,结果会给杨立群杀掉?”

  我被白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对她说,我们可以提醒她,杨立群就是她梦里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甚么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数,她前生杀过小展,小展今生是杨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纠缠,杨立群会对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会和杨立群来往,会疏远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涩:“如果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难道可以藉一个简单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话,那我们还是”

  我不等她讲完,就接下去道:“那我们还是别去理他们的好。”

  白素喃喃地道:“听其自然?”

  我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听其自然。”

  白素叹了一声:“听其自然!事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却无能为力,等到惨事真的发生之后,我们是不是会自咎?”

  白素问的,正是困扰著我的问题。但我没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们这样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有甚么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会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内咎,因为事情并不是我们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纠缠,今生来了结,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

  白素又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做一点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她,白素的神情很坚决:“我要尽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杨立群之间感情发展的经过,和他们相处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么用?”

  白素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希望能在紧要关头,尽一点力,尽可能阻止惨事的发生。”

  我没有再说甚么。

  反正照白素的计画去做,也不会有害处。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迹。”

第六部:热恋

  很快过去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之中,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感情,进展得十分神速,三个月之后,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有了第一次幽会。

  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的经过,如果落在一个擅写爱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为一篇极其动人的爱情文艺长篇小说。只可惜我不擅于描述这类故事,所以只好将他们从相识到第一次幽会间感情的发展,作一个简略的叙述。当然,他们在第一次幽会之后,感情继续发展,也会用同一个方式写出来。

  刘丽玲对杨立群第一个印象很不好。当时杨立群从我家里出来,他才从北方来,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来憔悴,风尘仆仆,十足像一个流浪汉。

  可是杨立群毕竟是一个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并不能掩饰他那种独特的神采,所以,当他被刘丽玲的艳光所吸引,而走到车子附近,一开口,谈到车子之际,刘丽玲也立时被他所吸引。

  刘丽玲的最大兴趣之一是开快车,而杨立群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对于刘丽玲所驾驶的那种跑车,在意见上发生争执,而当刘丽玲载著杨立群疾驶而去之后不久,杨立群竟对这种跑车的性能,了若指掌,已经使刘丽玲佩服得难以形容。

  等到杨立群坐上了驾驶座,将这种跑车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时候,刘丽玲更加佩服,直到几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尽了兴,双方才互相介绍自己。当刘丽玲拿著杨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连串衔头,心中更是惊讶,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几乎有点衣衫褴褛的杨立群:“你在干甚么?微服私访?”

  (我知道这些经过,全是白素事后了解到,向我转述的,而我用他们两人直接交谈的方式写出来,以便各位容易明白当时的情形。)

  杨立群笑著,说道:“当然不是,我到了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刘丽玲睁大眼,望著杨立群:“哦?甚么事?”

  (刘丽玲这样问,可能是由于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顺口一问。但当我听得白素这样叙述,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见过刘丽玲,知道她是一个美女。美女有异样的魅力,会使一个男人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来。要是杨立群将他做过的事,到过的地方讲了出来,刘丽玲就立刻可以知道两个人的梦是一样的了。)

  (谢天谢地,杨立群没有讲。)

  杨立群笑了笑:“讲出来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诞无稽。”

  杨立群所做的是:去寻找一个他从小就不断在做的梦,这种事,当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杨立群这样回答,十分得体。而刘丽玲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是她觉得,初相识,不应该对他人的私事,寻根究底。而以后,刘丽玲也没有再问及为何初见面的那天,杨立群的装扮、神情,那样特异。

  而且,以后,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作过任何谈论。

  所以,从他们相识起,到第一次幽会的三个月中,他们两个人之间,还绝不知道相互之间有一个同样的梦。杨立群当然也绝想不到,几乎和他天天见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计要寻找的那个“某女人”。

  第一次交往的经过极其愉快,他们在分手时,订了下一次的约会。那一天晚上,当他们两人尽兴在公路上飞驰之后,由刘丽玲送杨立群回家。

  杨立群和刘丽玲共处的那几小时之中,精神愉快到极。可是当刘丽玲驾著车,转过街角,已经可以看到杨立群那幢精致的小洋房之际,杨立群的情绪,迅速转变,他甚至有点粗暴,叫道:“停!停车!”

  刘丽玲立时煞车,车子高速前进,突然停车,轮胎和路面磨擦,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吱吱”声。停下车之后,刘丽玲转过头,望向有点心神恍惚的杨立群:“在考验我的驾驶技术?”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刘丽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车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帐幕。”

  杨立群向前面那幢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刘丽玲笑了起来,说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请我进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门口,轻轻吻别,总可以吧?”刘丽玲讲的话,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约会之后送女性回家时说的。

  刘丽玲这时,当然是看出杨立群的神情有点尴尬,而且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故意这样讲,逗杨立群。

  杨立群望了望刘丽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请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

  刘丽玲“哦”地一声:“对,杨太太。”

  杨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对不起,我早没有对你说。”

  刘丽玲极大方,摊了摊手:“没有必要早对我说,而且当初我们也没有机会谈到你的婚姻状况。”

  杨立群没有再说些甚么,他一手推开车门,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身子倾向刘丽玲,刘丽玲立时向后侧了侧身子。

  刘丽玲对白素说:“当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却避开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后侧,便停止了行动,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用他的手指,轻轻捺了一下,现出一个极其无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车子,轻轻关上车门,直了直身子,然后又弯下身来,隔著车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转过头来,望我一下,他走进屋子,我才驾车离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驶得十分慢。”

  白素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嗯”地一声。

  刘丽玲坐得更舒服一点,脸向上:“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奇妙到极点,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

  到这时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见了,她小心地提起来:“可是,杨先生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于相信男人的‘妻子不了解我’!”

  刘丽玲道:“当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爱情是爱情,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回事。”

  白素“哦”的一声:“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擅长于爱情文艺小说!”

  对白素这样讲法,刘丽玲的心中非常不高兴,她道:“不是写小说,这是人生。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们彼此,在第一小时的交往之中,就可以互相明白地知道,我们在一起,无比快乐。人生除了追求快乐之外,还能追求甚么?”

  白素叹了一口气,没再说甚么。

  至于杨立群那天回家之后的情形,后来杨立群讲给刘丽玲听,刘丽玲也转述了出来。由于整件事发展到后来,错综复杂之极,所以杨立群和他妻子之间,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也很有记述一下的必要。

  门打开,杨立群走进门,门内是个小小的花园。杨立群一进门,就不禁皱了皱眉。

  杨立群在的时候,小花园中的花草树木,由他亲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洁,这时,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经枯黄,几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挣扎著开放。

  杨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筑物的门口。

  简单地介绍一下杨立群的妻子孔玉贞女士。她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本地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工业家,发迹甚早。老一代的工业家在经营方式上比较保守,所以近几年来,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不过孔家的企业,仍然实力雄厚。

  孔玉贞和杨立群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两个人念的大学不同,但是留学生之间互相常有来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后,成为夫妇。

  结婚之后回来,杨立群开创事业,成就一天比一天大,当年谈情说爱时的热情,却一天比一天减退,夫妇间感情开始减退,事实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双方性格所造成。

  有的男女,可以长期相处,但是有的,却不能长期相处,孔玉贞和杨立群,不幸属于后者。杨立群极好活动,有永无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贞却一点也不好动,只希望享受丈夫给她的温馨。对于丈夫兴高采烈的活动,尤其是事业上的活动和成就,每当杨立群向孔玉贞提及时,在孔玉贞看来,实在没有甚么了不起,因为她自小就生长在一个事业成功的家庭之中。

  孔玉贞反应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杨立群为之气沮,极不愉快。

  另一方面,他们性生活不协调,孔玉贞保守,使得杨立群到外面去结识女人。等到事情一次两次被孔玉贞知道之后,夫妻之间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

  感情冷淡,是极其可怕的恶性循环,只是越来越向坏方面滚下去,而不会有奇迹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现。

  杨立群和孔玉贞之间的情形,就是如此,他们同床异梦,已经快久。这时,杨立群进门,看见孔玉贞站在楼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杨立群走向楼梯,说道:“我回来了!”

  出远门回来,夫妻小别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是他们夫妇关系不正常,所以杨立群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竟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下去。而且这时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条路可以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绕道而行,避开孔玉贞。

  孔玉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怎么不请她进来坐坐?”

  以孔玉贞的教养而言,“那个女人”这样的话不应该出口,她至少应该说“那位小姐”,但是由于她心中极其不满,所以连带讲话也粗俗了许多。这种说话的语气,令得杨立群立时起了极大的反感,他也没有了风度,冷笑道:“或许人家根本不喜欢看到你。”

  孔玉贞提高了声音:“像你一样,不喜欢看到我?”

  杨立群才从和刘丽玲相处的极度愉快之中回来,孔玉贞的那种态度,就令他更反感,他竟毫不考虑地道:“是,我不喜欢。”

  孔玉贞的脸色更难看,声音也变的更尖利:“那你为甚么要回来?”

  杨立群立时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才转过身来,对扶住了楼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发抖的孔玉贞道:“是的,我不应该回来,我做错了,现在,我改正错误。”

  杨立群说完了这句话,一脚踢开门,向外就走,孔玉贞直了直身子,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立群出了屋子,当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处理事务,一方面又和刘丽玲通电话。他们有了第二次约会。

  第二次约会,据刘丽玲的叙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刘丽玲刻意打扮,而杨立群,也精心修饰。

  精心修饰的杨立群,看起来一切全随随便便,但是却又令人感到极度的舒适。打扮得恰到好处的刘丽玲,更是艳光四射。

  从黄昏时开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该分手了,时间在他们相聚时,几乎不存在,一分钟像一秒钟那样快速地溜走,蓦然之间,已是午夜。

  他们在刘丽玲的车子中,刘丽玲的头向后略仰,令得她的一头长发,瀑布一样地向下泻,衬著乳白色的汽车坐椅背,看来极其迷人。

  她眨著眼:“还是我送你回家?”

  杨立群也将身子向后靠,靠成了一个和刘丽玲身子倾斜度平行的角度,侧著脸,望著刘丽玲,道:“那天,我一进去就出来,以后一直住在酒店。”

  刘丽玲“哦”地一声:“酒店,不是家?”

  “酒店当然不是家,可是”杨立群的声音变得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处。”

  刘丽玲娇笑了起来:“譬如说,可以招来各种各样的女人!”

  杨立群微笑著,并不否认,他很明白,在刘丽玲这样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认为道德君子。一个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够令得刘丽玲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两个金发美人。”

  “两个?”刘丽玲扬起眉来,眼望著外面。

  “两个。”杨立群的声音很低沉。

  刘丽玲没有说甚么,只是突然之间,发动车子,车子直冲向前,由郊外到达市区,然后,又突然停车,仍然不望杨立群,说道:“请下车。”

  杨立群一言不发,打开车门,将刘丽玲的手轻轻拉起来,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就向外走开去。

  刘丽玲在车子里,一直望著杨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甚么才好。不过在紊乱的心情中,有一点她倒可以肯定,她爱上了杨立群,另一点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立群也爱她。

  这样的爱情,在成年人之间,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于两个人如何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之下,打破双方间的矜持,迅速地使双方的关系变得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筑起提防的语言,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这样的机会,在以后几次的约会之中,都没有出现,但是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进展,直到那一天,在杨立群的游艇的甲板上,夕阳西下,游艇停在远离尘嚣的海面上,他们两人并头躺著,让海风围著他们的身子。

  杨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刘丽玲修长润滑的双腿上,刘丽玲的头发,被风吹起,抚在杨立群的脸上。杨立群伸了伸手臂,刘丽玲自然而然,抬了抬头,枕在杨立群的手臂上。

  两人的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刘丽玲道:“昨天,我在律师那里,签了字。”

  杨立群转过脸去,刘丽玲也恰好转过脸来,杨立群现出了一个询问的神色来,刘丽玲的声音很低:“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字,我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全办好了。”

  杨立群“哦”地一声,没有别的反应。

  曾经结过婚,这是刘丽玲的一个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轻易对人讲起,但这时,她认为应该对杨立群说明这件事。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一定的时候,在一定的场合下,有了一定的机缘做基础,一个人会向另一个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

  杨立群的反应,看来不经意和冷淡,这令得刘丽玲有点尴尬。

  刘丽玲略带自嘲地道:“我曾经结过婚,你想不到吗?”

  杨立群的神态,看来一本正经:“是的,真想不到。”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刘丽玲的心中,正在不知是甚么滋味之际,杨立群已经立时道:“因为我还是一个处男,想不到那么多。”

  他讲完这句话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刘丽玲一跃而起,作势要踢他。他捉住了刘丽玲的脚踝,刘丽玲倒了下来,两人紧紧拥在一齐,在甲板上打著滚,一直滚到一堆缆绳旁边才停止。

  游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启航回市区,刘丽玲在两天后,和白素一起吃午饭时,偷偷地将经过告诉了白素。

  白素当时正在喝汤,她不是不够镇定的人,可是听了之后,手也不禁有点发抖,她忙道:“丽玲,我认为,不论你多么爱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多少还是保留一点最后秘密的好。”

  刘丽玲满脸春风:“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样。”

  白素更加吃惊:“你准备对他说一切关于你的事?甚至……包括……那个梦?”

  白素在说到“那个梦”之际,声音变得十分低,而且充满了神秘。刘丽玲的脸色,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迅速变得忧郁,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这个梦,我不会对他说。可是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知道。”

  白素盯住她:“难道你一直”

  刘丽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这个梦,不然,一到最后,我一刀刺进了……”

  白素忙道:“不是你刺人,是梦中的那个女人用刀刺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那个女人就是我!一定就是我!”

  白素按住了她的手臂:“你绝不能这样想,那不过是一场梦,那个女人,是你在梦中的化身。”

  刘丽玲的神情更苦涩:“为甚么我会有这样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一定是我……我在甚么时候的经历,或许,是我的前生?”

  这是在刘丽玲口中首先提出“前生”两个字来,白素一听,连忙用旁话打岔:“前生?人对于今生的事,尚且不能知道,还谈甚么前生?”

  刘丽玲呆了片刻,才道:“总之,每次有这样的梦,梦醒之后,我一定会发出极其惊恐的呼叫声,在惊叫中醒来,这种情形,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一定会问我,我该怎么说?”

  白素又吃了一惊:“丽玲,你才跟我说你们在游艇上……怎么那么快就讨论到同居了?”

  刘丽玲大方地笑了一下:“不是讨论到同居,而是已经同居了。”

  白素“哦”地一声,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她才道:“可能我的脑筋太古老了,有点不适合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

  刘丽玲道:“当然,因为你有十分美满的幸福婚姻,不需要另外再去追求可以给自己快乐的男女关系,所以你才觉得意外。像我这样,可以令我感到快乐的男女关系,简直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一旦有了这样的爱情,我可不愿意浪费半秒钟。”

  白素似是“哦哦”地应著。刘丽玲道:“我们既然已经相爱,又全是成年人,何必再忸怩,他已经搬到我的住所来。”

  白素总算明白了刘丽玲和杨立群之间的最近关系,她试探著问:“那么,在你们一起的几晚之中,你并没有做……那个梦?”

  刘丽玲道:“还没有,但是我知道,迟早,我一定会做这个梦,一定会在尖叫中醒过来。”

  白素紧握著她的手:“就算是,也不要紧,你就说做了一个恶梦,任何人都会做恶梦,他也不会追根寻底。”

  刘丽玲用汤匙搅著汤,低声道:“唯有这样解释,唉,真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梦。”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刘丽玲在忧郁了一会之后,又开朗了,像是一个初恋的小女孩,向白素说了许多有关杨立群的事,在她眼中看来,杨立群没有一样不好,每一个小动作都很可爱。沉醉在爱河的人,看起对方来,全是那样。

  白素在向我转述这些情形之后,摇著头:“杨立群和刘丽玲还完全不知道他们前生有纠缠,看来杨立群也很小心,不至于将自己的梦对刘丽玲提起。”

  我叹了一声:“正如你所说,知道和不知道,结果一样,他们相识,相爱,甚至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白素想了片刻:“如果他们知道,可能不同,杨立群会由爱转恨,把她杀了报仇!”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说得太可怕了。”

  白素喃喃地道:“但愿永远不会发生。”

  事情是总会发生的。正如刘丽玲所说,只要她和杨立群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再做这个梦,这个秘密,就很难维持下去。

  那一天晚上,和刘丽玲,杨立群同居之后的其它日子,并没有分别,下午五时半,他们两人的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会合。然后,就像繁忙的都市马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驾车,他们像顽童一样地追逐,甚至突然停下来,两架车靠在一起,然后自窗中探出头来,迅速地一吻,而不顾前后左右人的大声嚣骂或吹口哨。

  到家之后还是刘丽玲的住所。刘丽玲本身事业极成功,她过著豪华的生活,她的住所,布置得十分舒适。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同居生活,有一个其他男女所没有的优点,就是他们两个人全不在乎钱,所以谁住在谁的屋子里,都不会有自卑感。

  一进门,他们两人就热烈地拥抱,然后,是炽热得连钢板也会融化的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嘻哈笑著沐浴,开始播放音乐,一起煮食、进餐,然后再沉浸在音乐之中。在他们两人的天地之中,只有欢乐。

  午夜,他们并头躺了下来。不久,刘丽玲先睡著了。才睡著不久,她就开始做梦,梦一开始,她在一口井旁,从水中的倒影之中看著自己。

  在梦中,刘丽玲不再是刘丽玲,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

  梦境一丝不变,到了最后,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小展用那种怨恨之至的眼光,望向翠莲,梦醒了!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刘丽玲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尖叫著惊醒的,而且身子立时坐了起来,睁大了眼。

  事后,刘丽玲对白素这样说:“我一坐起来,立时睁大了眼,但是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我甚么也看不到,只感到梦里面,那个小伙子怨毒无比的眼光,仍然在我的面前,我实在太惊恐了,意识到,立群就在我的身边,我不应该尖叫,他会问我为甚么,我不想他知道我经常会做这种怪梦,可是我却实在忍不住。”

  白素问道:“为甚么?你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

  刘丽玲苦笑道:“因为那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完全从梦中醒了过来。”

  白素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完全醒了过来,那你更应该”

  白素的意思是,既然完全清醒了,就更可以忍住尖叫,忘掉梦中的惊恐。

  刘丽玲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是,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是我却清楚看到,有一对充满怨毒的眼睛,就是梦中的那一对,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面前!”

  当时,这样的情景,一定令得刘丽玲骇惧已极,所以她向白素讲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用手遮住了眼。白素也听得心头乱跳,勉强说了一句:“那……怎么会,不会的。”

  刘丽玲道:“一看到那对眼睛,又尖叫起来,但是我立时发现,用那种眼神望著我的是立群,他也坐著,满头是汗,甚至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而且,在大口喘著气,样子极其痛苦。”

  白素“啊”地一声,她已经猜到发生了甚么事,但是却没有说甚么。

  刘丽玲又道:“我叫了两声,立群一直望著我,我勉力定了定神:‘立群,你干甚么?’立群又喘了几声,才十分软弱无力地道:‘对不起,吓著你了,我才做了一个恶梦。’我‘哦’了一声:‘我也才做了一个恶梦。’立群的神态,迅速地恢复了正常,他抹著额上的汗:‘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才会做恶梦。’我表示同意,我们又躺了下来。”

  白素听得十分紧张:“他没有问你做甚么恶梦?”

  刘丽玲道:“没有。为甚么要问?我也没有问他,恶梦就是恶梦,每一个人都会做,有甚么好问!”

  当白素向我转述之际,我听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声:“偏偏他们两人的恶梦不同!”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留意到刘丽玲叙述,他们两人,同一时间惊醒?”

  我怔了一怔:“是,这说明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梦境,在梦境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配合,翠莲一刀刺进小展胸口,也正是小展中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