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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点著头:“我是为了你著想,怕你被人欺骗,你在这里就医,花了多少医药费?”
陶启泉的神情,不耐烦到了极点,他提高了声音:“钱对我,根本不是问题,我只要活下去,而如今,我可以活下去。”
我俯下身:“我不相信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器官移植的排斥现象,是无可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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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启泉闭上了眼睛,神情极其悠然自得:“我不和你作无谓的争论,但是希望能在半年之后,和你在网球场上一决雌雄。”
我看到他讲得这样肯定,只好苦笑,当时我想,不论怎样,让他花一点钱,而在临死之前,得到信心,也未尝不是好事。
整件事件,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实在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我一面想著,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在那一刹那间,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在杂物室你见到我,为甚么感到那样害怕?”
我在问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半转过身来,所以,此时我可以看到,杜良忽然眨了眨眼睛。杜良自是在向病床上的陶启泉在打眼色。为甚么对我这个问题,要由他来打眼色呢?
我心中疑云陡生间,陶启泉已经道:“当然害怕,我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又生气,又是疑惑,转回身去,瞪了陶启泉一眼,陶启泉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只好哼了一声,向病房门口走去,一面心中在骂自己多事,他是亿万富翁,要我替他担心甚么!
那位美丽的护士,抢著来替我开门,又向我微笑,不过我却没有欣赏,我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疑问,但是疑问却全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任何事,看来每一件都可疑,但是又每一件都绝无可疑之处。
当我走出了病房之后,杜良医生也跟了出来,我背对著他,问道:“请问,我究竟昏迷了多久?”
杜良医生道:“十二天。”
我一听之下,几乎直跳了起来:“十二天!我为甚么会昏迷这么久?”
杜良道:“这是陶启泉的意思,他怕你会……会甚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信。”
杜良道:“应该由他亲口告诉你。”
我冲口而出:“由你向他打眼色,再由他来回答?”
杜良怔了一怔:“你究竟在怀疑甚么?”
我哼了一声,由衷地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自己在怀疑甚么。十二天,我昏迷了十二天!”
杜良道:“是的,你体质极好,普通人醒来之后,至少有半天不能动弹。”
我心中陡地一动:“如果我的体质在平均水准以下,那么,岂不是要对我的健康造成极大的伤害?你们是医生,怎可以──”
杜良不等我讲完,就挥著手:“我们本来歇力反对,但是陶启泉坚持要这样,他说,如果不令你昏迷,他的手术,一定会被你阻挠。”
他处处抬出陶启泉来,而且,事实上,陶启泉的确是站在他的一边,令我无法可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笔直向外走去,一直来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出了铁门,铁门在我身后关上,我才转身向后看了一下,看看那座医院建筑物,心中实在说不出来的懊丧。这座医院,明明有著极度的古怪,但是我却偏偏一点也查不出究竟。
我一面想,一面向前走著,思绪极紊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那个湖边。我在湖边停了下来,用足尖踢著小石子。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叫声:“卫先生,你来了。”
我转头看去,看到了海文小姐,她正向著湖边走过来,我苦笑了一下:“来了很久了。”
海文来到了我的面前,说道:“关于丘伦的事──”
我神情苦涩:“正如你所说,时间隔得太久了,甚么也查不到。”
海文也苦笑了一下:“他留下来的那几张照片,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道:“有一点用,那种车辆,那种穿白衣服的人,全是那家医院中的人──”
我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医院的方向,指了一指。就在那一刹那间,我陡然“啊”地一声。
海文用惊讶的眼光望著我,我想起了一件事,在丘伦所拍的照片上,有一个人,瘦削,有著尖下颏,那人正是自称为巴纳德医生代表的那个,难怪我第一眼见到这位神秘的罗克先生时,觉得有点脸熟。
虽然我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个罗克是这间医院中的人,但是那说明了甚么呢?还是甚么也不能说明。情形和没有发现这一点时并没有甚么不同,仍然是我明知这间医院中有古怪,就是无法知道是甚么古怪。
海文看到我发怔:“怎么啦?”
我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这间医院一定有古怪。”
我在说了这一句之后,不等海文发问,就挥著手道:“可是我不知道有甚么古怪,想来想去,一点头绪都没有。”
海文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望著我,过了片刻,她才道:“或许,一分名单,会对你有帮助?”
我有点莫名其妙:“甚么名单?”
海文压低了声音:“是我调查得来的,一份历年来在这间医院中治疗的病人名单。”
我苦笑,那有甚么用处?每间医院都有病人,也必然有人病愈出院。海文见我没有甚么表示,颇有点讪讪地神情:“这份名单中,全是十分显赫的人物,包括两个总统、七位将军、三个阿拉伯酋长,以及好几个钜富在内。”
我紧皱著眉,向医院所在的方向看去。在湖边这个位置,看不见医院,可是我还是怔怔地向前望著。这样一间医院,名不见经传,也没有甚么出名的医生,如何能吸引那么多大人物来求医?
旁人不说,陶启泉来到这间医院,就十分神秘,他被一个自称罗克的人带走,这个罗克是医院中的人,难道这间医院专门派人,向各地的重病患者上门“兜生意”?而他们又有甚么把握,可以彻底医好像陶启泉这样全世界公认没有法子治好的疾病?
我心中的疑问,已臻于极点,可是仍然不知道从哪里去打开缺口,寻求答案!
当时,我一面想,一面顺口问道:“这些病人,全治好了?”
海文道:“是的,我在联合国的一个组织中工作──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就见过一个国家元首,在盛传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的三个月,又生龙活虎地出席国际会议,他就是在这间医院中医好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样看来,这家医院的秘密,就是在于他们已掌握了一种极其先进的医疗术,可以医治一般公认为不治之症的疾病。”
海文的神情有点愤怒:“如果是这样,他们为甚么不公布出来?”
我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一般来说,医学上的发现,都立即公布于世,但如果这间医院有了新的发现,不公布出来,而专替能付得起巨额酬金的大亨治病,那不算犯法?”
如果事情真像我的假设,当然不算是犯法,这间医院,不过是藉此谋取巨利。当然,这种做法不道德。但是世上谋取巨利的手法,有多少是合乎道德标准的?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实在没有法子再调查下去了,我站了起来:“你的车在哪里?是不是可以送我一程?我的车──”
我苦笑了一下,十二天前,我的车停在离医院约一公里外,现在车子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海文看出我已经准备放弃了,她神情十分失望:“那么,丘伦的死因,永远没有人能知道真相了?”
我心情十分沉重:“没有法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真的没有法子了。”
海文没有说甚么,只是向公路边上指了一下,我看到一辆小车子停在路边,就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她和我到了我十二天前停放车子之处,车子还在,我向她道别,上了车,发动了好一会,才将车子发动,驾著车,回到了勒曼镇上那唯一的一家酒店之前。
我的车才一停下,酒店经理便奔出来,挥著手:“欢迎,欢迎。”
待我打开车门,他看到我,怔了一怔,然后满面堆笑,道:“先生,可以有最好的房间给你,保证清静无比,整间酒店,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位英国老先生。”
我顺口道:“齐洛将军的随从呢?”
经理道:“将军出院,回国了。”
我随著他向酒店内走去,填写著一个简单的表格,等到他将钥匙给我之际,我转过身来,看到酒店的另一个住客,经理口中的那个“英国老先生”。
“英国老先生”真的是一位英国老先生,已经六十开外,脸色红润。可是,我却从来也未曾将他和“老先生”三个字联在一起过,他就是精明能干,充满了活力的沙灵。
沙灵也看到了我,我们两人同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将酒店经理吓了一大跳,我向沙灵冲过去,和他拥抱,他用力拍著我的臂:“你跑到这里来干甚么。”
我叹了一声:“说来话长,你又跑到这里来干甚么?”
沙灵略怔了一怔,没有立即回答我,我看出他的神情,是不想对我说他来这里的原因,这令得我十分生气:“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还有秘密。”
沙灵的神情更是为难,他拉住我的手臂:“走,到你的房间去。”
我看出他有十分为难的事,也知道他如果有秘密的话,不会不和我共商。但是我还是装出十分生气的样子来──那样,可以令得他讲话痛快些。
到了我的房间之中,沙灵望了我一会,才道:“这是极度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可以造成极大的风波,甚至影响全世界。”
我嗤之以鼻:“别自以为伟大了。”
沙灵道:“一点也不夸张,你想想,如果阿潘特王子快死了的消息传出去,会怎么样?”
一时之间,我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阿潘特王子,沙灵是他的护卫人员,而王子几乎掌握著阿拉伯石油的一半控制权,他的一个决定,可以令得世界经济产生剧烈的波动,要是他快死了的消息传出来,争夺继承位置的人,会开始行动,那会造成甚么样的影响,实在是谁也说不上来。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的确没有夸张,不过王子将死了,你在这里──”
我下面的“干甚么”三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已经陡然想到了答案:勒曼疗养院。
阿潘特一定到那家医院就医来了。
刚才我还在缓缓地吸一口气,但这时,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王子在这里附近的一家医院就医?”
沙灵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来,我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甚么时候到的?”
沙灵道:“三天之前。”
我道:“他患的是甚么病?”
沙灵的声音压得十分低:“胃癌。”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至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甚么医生可以医治胃癌!”
沙灵抿著嘴,不出声,我盯著他,沙灵过了片刻之后,才道:“从头开始,我都知道经过情形,你是不是想听一听?”
我忙摇头:“我对他如何得病这一点,并没有兴趣,只是想知道他何以会来到这家医院。”
沙灵道:“事情很神秘,王子经过检查,证明是胃癌之后,保持著极度的秘密,医生会商的结果是,除非将他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切除,才能维持生命,但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整个胃和一部分肠脏──”
沙灵说到这里,作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神情。又道:“王子倒十分勇敢,他不想这样活下去,拒了施行手术。由于他职务重要,他想在临死前,作一个好好的安排,但是发现形势十分险恶,最有可能取代他位置的一个王子,立场十分暧昧──”
我挥著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些无关重要,说他如何会来到这里。”
沙灵说道:“你就是这样心急。我在医院里日夜陪他,几天前,有一个西方人,自报姓名,叫作罗克──”一听到“罗克”这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来,刹那之间,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别说下去,经过我知道了。”
沙灵抗议著:“你不可能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就是知道,罗克和王子经过了密谈,王子就觉得他的病,全然可以医治,不像是一般医生所说的不治之症,所以他就到这里来就医!”
沙灵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道:“我有一个朋友,如今正在那家医院之中,他是亚洲数一数二的豪富,患的是整个心脏都坏了的重病,经过的情形,和王子遇到的事一模一样。”
沙灵陡地紧张起来,用力一挥手:“那是一个甚么样的骗局?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精明能干的王子如何会信了那家伙的话,觉得自己的病可以医治,那是甚么样的骗局!”
我缓缓摇著头:“不是骗局,他们真有能力医好病人。我那个朋友,已经施了手术,正在复原中,看来精神极好。”
沙灵瞪著眼:“心脏移植手术?”
我道:“他的病,除了移植心脏之外,没有旁的办法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沙灵在房间中团团乱转了片刻:“那难道是我想错了?可是他们的条件──”
我忙道:“条件?甚么条件?是医好阿潘特王子所需的酬劳?”
沙灵点头:“是的,我是在王子自言自语时听到的,讲来来真骇人。”
我催道:“吓不死我的,只管说好了。”
沙灵讲出了几句话。我当然没有被沙灵的话吓死,可是却也震惊得好一会讲不出话来。
好一会,我才道:“不是真的吧?”
沙灵道:“我听得王子在自言自语,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他部落中的土语,而我会这种语言,他说:‘要将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拨归他们,并不容易做到,但是能使我活下去,还是十分值得。’”
我不由自主地眨著眼:“每年在石油上的收入三分之一,真是骇人之极,我怕阿潘特王子,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沙灵道:“可以的,如果他发动一场政变,使他自己变成一个独裁者,那么不论他怎样做都可以。”
我又问道:“三分之一,估计是多少?”
沙灵竖起几只手指来:“每年,超过一百亿美元!每年!”
我面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阿潘特王子的医疗费,是每年超过一百亿美元,陶启泉的又是多少?齐洛将军的又是多少?这间医院的收入,究竟是多少?
我和沙灵沉默了片刻,沙灵才打破了沉寂:“牵涉到那么多金钱的事,如果说其中没有犯罪的因素在,杀我头都不信。”
我道:“可是事实上,他们是挽救人命,并不是在杀害人命。虽然丘伦的死,十分可疑。”
沙灵像是猎犬嗅到了猎物一样,立时满脸机警:“甚么丘伦的死?”
我略为定了定神,将丘伦的事、陶启泉的事,以及我的经历,详细说给他听。
沙灵叫了起来,说道:“你给他们弄昏过去了十二天,就这样算了?”
我道:“那又怎么样?我看到陶启泉真的在康复中,我不知道他们做了甚么,但是陶启泉自愿接受治疗,而且真的医好了。”
沙灵紧皱著眉,我又道:“而且,医好了的人,还不止陶启泉一个,齐洛出院了,曾经治疗过而恢复健康的人很多,包括了──”
我把海文念给我听的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念了出来。人并不多,而且全是极著名的大人物,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并不是甚么难事。
当我念到一半的时候,沙灵已经双眼放光:“等一等,等一等。”
我停了下来,沙灵却又不出声。
看他的样子,他像是正在想甚么,过了一会,他又道:“还有哪些人,再说下去。”
我又念了几个人的名字,等到念完,沙灵的气息十分急促,盯著我,没头没脑地道:“这──是巧合吗?”
我莫名其妙,问道:“甚么巧合?”
沙灵说道:“你刚才念的那些人,有许多,全在我的名单中。”
我仍然不明所以:“你的名单?”
沙灵用力挥著手:“我的名单,我调查的,曾经意外受伤的大人物的名单。”
我呆了一呆。是的,沙灵曾做过这样的调查工作,起因是由于有人假冒了日本人去见阿潘特王子,而令得阿潘特王子受了一点伤──全然微不足道。虽然在当时引起了一阵紧张,但是事后,除了沙灵之外,再也没有人将之放在心上。
而沙灵,不但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还尽他的可能,作了极其广泛的调查。他曾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我,说是他查到了有很多超级大人物,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当时我的回答是:任何人一生之中都会有轻微受伤的经历,不足为奇。而现在,沙灵将他调查所得的那份名单,和曾在勒曼疗养院中就医的人的名单,相提并论,这实在是一项相当令人震惊的事。
两者之间,是不是有著某种关系?一时之间。我的思绪十分混乱,瞪著沙灵,沙灵显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双手无意义地挥动著,在我望向他之际,他忽然有点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卫斯理!”
我忙道:“你想到了甚么?”
沙灵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调查所得的名单中,所有受伤的人,他们的伤,全是故意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令那些超级大人物受伤的”
我道:“那又怎样?”
沙灵说道:“当时,我们曾考虑过对方的手段,是一种慢性毒药──”
我插口道:“但不会有一种毒药,药性的发作是如此慢!”
沙灵用力拍了他自己的头一下:“如果受伤的人,因为这个伤害,而在若干时日之后,就患了严重的疾病,有没有可能?”
我吁了一口气:“沙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沙灵乾咳了两下,由于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的意味,所以他可以知道,我只是在同情他胡思乱想的苦处,而不是同意他的意见。
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一个人在若干时日之前,受了一点轻伤,在日后,就会演变成严重的疾病。而这种疾病,又非到勒曼疗养院来治疗不可,医院方面,就可以趁机索取巨额的治疗费?”
沙灵不断点著头:“这样的推测,十分合理!”
我道:“很合理,但是你要注意到,这些人的疾病,都绝不是多年前的一个轻伤所能造成的。轻伤能造成心脏病?能造成胃癌?”
沙灵苦笑道:“我……也不能肯定,但是有一项事实,不容忽视,就是所有患了绝症的人,都到那家疗养院去,而且,在那家几乎不为世人所知的医院中,种种绝症,都可以得到治愈的效果。他们是甚么?是奇迹的创造者?还是他们已突破了现代医学的囚牢?”
我苦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想过了多少次了,一点头绪也没有。
当然,我这时也无法回答沙灵的问题。
沙灵见我没回答,恨恨地道:“我一定要查出究竟来。”
我叹了一声:“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医学上有了巨大的突破,一般来说,不能医治的绝症,在他们看来,十分简单”
沙灵道:“那他们为甚么不公开?”
我道:“如果他们真是掌握了这种新的医术,他们有权不公开。”
沙灵咕哝著骂了几句,我没有十分听清楚他在骂些甚么,但也可以知道他骂的那几句话,通常来说,一个英国绅士一生之中,很难有机会说第二次。
我拍了拍他的肩:“我看算了吧,你在这里等阿潘特王子复原,我可要先回去了。”
沙灵双手抱著头,又喃喃地道:“这件事的真相不弄明白,我死不瞑目。”
我其实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但是看他的神情这样激动,我只好安慰他:“世界上有很多事,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真相。”
沙灵显然很不满意我这样的态度,挥手道:“去,去,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别的话好说,离开了房间,和航空公司联络,准备回家。
第七部:穿白布衣服的“死人”
第二天,沙灵一早就到勒曼疗养院去了。我知道,他到医院去,一则是去陪阿潘特王子,二则,是想在医院中找到甚么线索──我也曾努力过,可是一无所获,也不想再去了。
中午,我退了酒店的房间,酒店主人见我要离去,现出十分惋惜的神情。正当我跨出酒店,心中在想,不知在甚么时候才再会回到这个小镇上来,酒店主人忽然追了出来,大声叫道:“先生,有你的电话。”
我转过身来,心想多半是沙灵自医院中打来,看我走了没有的。可是酒店主人却向我神秘地眨眨眼睛:“一位女士打来的。”
一时之间,我想不起有甚么人会打电话给我,走回酒店,在柜台上接听电话,对方的声音十分急促:“卫先生,你赶快来。”
我“哦”地一声:“海文小姐?你在哪里?”
事实上,当我一听得电话中传来是海文的声音之际,我只讲了这样的一句话,但海文在电话中,却已经至少用急促的语调,重复了七八次,“你快点来!”
我忙问道:“你在哪里?”
海文喘著气:“我在一家小咖啡店中打电话,我等你来,那家小咖啡店,就在湖边──就是我和丘伦约会的那个小湖湖边附近的公路上,你快点来,快点来。”
我依稀记得,在那条公路边上,好像有一家十分简陋的小咖啡店,简陋得全然无法引人注意。我道:“我可以找得到,你是不是有了甚么麻烦?”
海文道:“不,不,我……电话里很难讲得明白,你快点来。”
我答应了她,放下电话,向酒店主人道:“保留我的房间,我不走了。”
酒店主人大是高兴,搓著手。因为海文在电话中的语音是如此急促,所以我立时急步走出酒店,上了车,直驶向湖边。
在驶近了湖边之际,转上了公路,不一会,我就看到了那家小咖啡店。
那家小咖啡店其实很难辨认,不过我老远就看到海文站在店前,一看到我的车子驶来,她就奔向前来。我在她身边停下车,她打开车门,坐到了我的身边,不住地在喘著气。
她的面色十分苍白,神情却透著一种极度的兴奋。从她那种神情看来,可以肯定她并不是遭到了甚么不幸的事。我不等她坐定,就道:“甚么事?”
海文仍然喘著气:“我也说不上来,整件事,似乎……似乎……你驶到湖边去。”
我一面驾著车,一面道:“慢慢说。”
足足在一分钟之后,海文才算是略为定下神来,说出了她的经历,和她要见我的原因。
海文又到湖边去,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了甚么,或许她还在怀念她和丘伦相识的一段经过,或许她喜欢湖边的风景。
不论是为了甚么原因,她又到了湖边。而且,就在她和丘伦曾经坐过的那个地方,独自坐著。当她坐了一会,感到无聊之后,她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著,走近了一个灌木丛。
那灌木丛十分浓密。在矮树密生的树丛中,海文看到有一个人,双手抱著头,蹲著。据海文的说法是,那个人蹲著,就像是一只兔子。
(海文在灌木丛中见到了一个人,我也曾在那灌木丛中见过一个人,那个人,据杜良医生的说法,患有间歇痴呆症,我曾被他在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听海文说她在灌木丛中见到一个人,就有点紧张。)
海文看到那人蹲著,一动不动,也就停了脚步,她那时候,并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里,是在干甚么。
那人双手抱头,海文无法看清他的脸面。她只是想等那人抬起头来,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谈。
可是足足过了好几分钟,那人仍是一动不动,海文于是发出了一些声音。
由于接下来的事情,实在太令她感到惊骇,所以她已经记不清她是顿了顿足,还是咳嗽了一下。总之,她发出了一点声音。
而当她发出了声音之后,那人抬起了头来。
那人一抬起头来,海文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人的脸上,张大了口,可是就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感到极度的惊骇。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著海文。
(我极焦急地问:海文,那人是谁?)
(海文回答:天,天,那人是丘伦!)
(那人是丘伦,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伦,丘伦不是早已死了么?)
那人是丘伦!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伦,所引起的震惊,无可比拟,她呆了好一会,才陡地叫了出来:“丘伦!”
丘伦仍然蹲著,仍然双手抱著头,只是以一种极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望著海文。
海文的呼吸,开始急促,她叫道:“丘伦,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
丘伦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文说她那时,有一个感觉,感到她不是对著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面对著一尊极其逼真的人像在讲话。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个活人,而且,还正是她所熟悉的丘伦。
海文在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样的经历,她正不知如何才好,就听到一阵声音,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这种声音,海文并不陌生,那是一种轻便车在行驶之际所发出的声响。
在那刹那间,海文才注意到,丘伦的身上,穿著一件式样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就在那一刹那间,她想起了多年前发生在湖边的事,丘伦以为看到了齐洛将军,结果,来了一辆轻便车,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将“齐洛将军”抓走,丘伦追了上去,从此下落不明。
海文一听到了轻便车驶过来的声音,想起了这些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轻便车上,一定有人,可能是来抓丘伦的。
所以,她立即开始行动,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伦的手,拉著丘伦,向前就奔,很快越过了灌木丛,来到一个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将大草堆扒出一个洞来,令她自己和丘伦一起藏了进去,又拉了些草,将两个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还怕丘伦会出声,给人发现,所以曾经轻地按住了他的口。
可是丘伦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来,只是在喉间,间歇地传出一些“唔呀”的声音。
他们躲起来之后不久,就听到轻便车的声音,时停时发,正向近移来。同时,在车子停住的时候,她听到了三个人的交谈。
海文听到的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断,有些话,全然无意义(至少在当时是如此)。但因为这些对话,对日后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当大的帮助,所以我详细记述在后面。
海文听到的,是三个人的谈话。
(三个人!一个驾车,另外两个,是方便将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这三个人,海文当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乾草遮掩著,是以也无法看清他们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来代表他们。幸而这三个人的声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谁在讲话。
海文听到的三个人的对话如下:
A:(可能已讲了许多话,海文听到的只是下半句)……这真不是好现象。
B: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当然不可能,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B:这始终不是好现象,要是我们找不到──
A:不会的,以往两次,都没有出错。
C:(闷哼),哼,还说没有出错,几乎闹出了大乱子,那记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杂沓的脚步声,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错了。
C:我真怀疑,他们的智力从何而来?
B:(大声)他们没有智力,没有!
C:那怎么会不断逃出来?
B:只是一种本能。
(脚步声又传近,大约是A回来了。)
A:这次可能逃远了,再驾车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轻便车驶远去的声音)
海文听到轻便车驶远,立时又拉著丘伦,离开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这样做,相当聪明,因为轻便车才由那个方向驶来,她由那个方向走,就不会和轻便车遇上。
因为在对话中,她听到了“逃出来”这样的字眼,海文知道,丘伦是逃出来的,会被抓回去。所以她便拉著丘伦,逃避轻便车的追捕。
她和丘伦,大约奔出了半里,已离开了湖边的范围,到了一片林子中。
在奔跑的过程中,丘伦一直未曾出声。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个被露营人弃下的帐幕,倒坍了一半,她指著那帐幕,对丘伦道:“进去,躲进去。”
可是丘伦只是站著不动,对海文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文只好再拉著他,到了帐幕前,按下丘伦的头,令他钻进帐幕去。
海文自己并没有进去,她只是吩咐道:“躲著,一动也别动,不听到我的声音,怎样也别出来。”
虽然她叮嘱著,可是进了帐幕的丘伦,仍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海文迅速地转著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为了调查丘伦的死而来,如今丘伦还活著,虽然海文觉得情形怪异至极,但一定要先让我知道。
于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总算那家小咖啡店里有电话,所以她打了电话给我。而在和我通电话之后,根据海文的说法是:过了要命的十五分钟之久,才看到你的车子驶来。
我感到极度的震惊:“那么,从你将丘伦藏进那帐幕到现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时。”
我一面飞快地驾著车,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盘上敲打了一下:“快一小时了,那三个人,驾著轻便车,还到处在找他,丘伦被他们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脸色本来已经够苍白,给我一说,更是半丝血色也无:“我……做错了?”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我没有责备海文的意思,因为猝然之间,遇上了这样怪异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经很好了。
海文曾说:“我一看到那人抬起头来,是丘伦,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
在这样惊慌的情形之下,海文还将丘伦藏进一个半坍的帐幕之中,能责备她甚么?
我心中有千百个疑问要好好思索,可是这时,我却一个问题也不想,只是尽可能快速驾著车,并且,心中千万遍希望,丘伦听海文的话,仍然躲在那个帐幕中。
车子将到湖边,我驶离了公路,直趋海文所说的那个林子,一路上,车子颠动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实在无法令车子通过,我和海文才下车,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经看到了海文所说的那帐幕,同时,也看到在帐幕只有二十公尺处,停著轻便车,两个人正在下车,走向那座帐幕。
一看到这情形,我明知自己无法在他们之前赶到那帐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一面叫道:“嗨,也来露营?欢迎参加。”
我叫了一声,就放慢了脚步,装成若无其事,在我身后跟著奔过来的海文,十分机灵,也和我一样,放慢了脚步,令得我们俩人,看来是准备在林中露营的一对男女一样。
而那两个向帐幕走去的人,以及还在轻便车上的那个人,经我一叫,一起回头向我望来,我向他们挥著手,走近去,一面大声埋怨:“甚么人将我们的帐幕弄塌了,真缺德。”在说话之间,我已经来到了帐幕之前,我不知道丘伦是不是还在里面,我转过身,背对著帐幕,拦在那两个人和帐幕之间。
那两个人望著我,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著他们:“你们是不是来露营的?在找甚么?”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有没有看到一个穿著白布衣服的人?”
我摇头道:“没有。你们是哪里来的?是从医院来的?”
那两个人并没有回答,这时候,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要绕过我,进入那半坍的帐幕中去。但是海文却先他们一步,进了帐幕,同时,她在帐幕之中,叫了起来:“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这里的人,会做这样的事情。”
海文一面说著,一面走了出来,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种悻然之色,当然是做给那三个人看的,因为她在一转头之际,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伦还在帐幕之中。只要丘伦还在就算那三个人硬来,我也不会怕他们,所以我更加镇定,向著海文道:“那要补充食物才行,我们的车子又坏了──”
讲到这里,我向那两个人道:“能不能借你们的车子用一用?”
那两人忙道:“不行,我们有急事。”
他们说著,已转身走了开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著他们上了车,驶走,我才说道:“他在里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样蹲著。”
我转过身,撩起了帐幕的一角,看到了丘伦。他真的像兔子一样蹲著。
我叫道:“丘伦。”
我一叫,丘伦就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极茫然。这种神情,我绝不陌生,曾咬了我一口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神情,那分明是一个白痴的神情,难道丘伦也患了“间歇性痴呆症”?
海文在我的身后:“他怎么啦?”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脸色,多么苍白,他像是被人不见天日地囚禁了好久。”
海文失声道:“如果他一失踪就被囚禁,那有好几年了。”
我向丘伦伸出手去,他仍然蹲著,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伦是一个婴儿,而且还是初出生的婴儿。
初出生的婴儿的反应,就是这样子的,当你向他伸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应,但是当他的手碰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把碰到的东西抓紧。
丘伦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伦被我拉得站了起来。他仍然抓著我的手,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去,看来,他对自己身子的动作,全然不能控制。
我轻轻分开了他的手指,让他仍然蹲著,转过身来:“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医院去?”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他就是从医院之中逃出来的。”
海文忙道:“我是说……别家医院。”
我思绪紊乱,想了一想:“先别让那三个人发现,我看等天黑了再带他走。”
海文点头,表示同意。
我防备那三个人去而复还,和海文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将半坍的营帐支了起来,又在营帐前的空地上,生著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时之后,那三个人和轻便车又来了,三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个人直趋前来:“你们肯定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如果见过,我为甚么要骗你?”
那人道:“这个男子是一个神经病患者,发作起来,十分危险,要是你发现了他,请立即通知医院,你会得到一笔奖金。”
我道:“既然是危险人物,怎么会给他离开医院的?”
那人生气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会有意外发生的。”
他说著,悻然踢开一块石头,转过身,又上车驶走了。看这三个人焦急的神情,可以肯定,丘伦逃出了医院,对他们来说,一定极其严重,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们发现,将丘伦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在轻便车驶走之后,我们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别慢,好几次,听到了一些声响,我们就以为是轻便车又回来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个人都没有再出现。
天黑之后,我们将丘伦自营帐中扶了出来,丘伦完全像是木头人,不论和他讲甚么话,做甚么动作,他都木然毫无反应,但是如果拉著他向前奔,他却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经对他,进行了好几小时的观察,可以肯定,他的身体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却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伦从那家医院中逃出来,那已毫无疑问,医院为甚么要禁锢丘伦?自然有古怪。我本来就一直肯定那医院有古怪,只不过查不出因由,如今有丘伦在,我就可以正式对付那家医院了。
所以,在带著丘伦离开林子,走到车子旁去时,我极其小心,准备随时发生意外。
那一段路,大约二十分钟路程,在天黑之后,四周围静得出奇,我们顺利地来到了车子旁边。当我们准备上车时,海文问道:“将他载到哪里去?我看他实在需要一个医生。”
我道:“先带他回酒店再说。”
海文对我的提议,好像并不十分热衷,我又道:“我有一个朋友住在酒店,他对丘伦的遭遇,或许有他的看法。”
海文点著头,我打开车门,先坐上驾驶位,转身示意海文带著丘伦,坐到后面去。就在我半转过身的时候,就呆住了。
第八部:易容换姓,目的何在
在车子的后面,早有三个人坐著,其中一个,正是杜良医生。
另一个,瘦而尖削的脸,十分阴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见陶启泉,自称是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的罗克。
还有一个人,身形十分高大,这时已打开了车子后面的门,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有著一柄枪,枪口正对准了海文。
杜良医生叹了一声:“多管闲事,真是对健康不利。”
我吸了一口气:“好,杀人怪医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样子,看来像是觉得我的话,十分滑稽,他侧过头去,对罗克道:“你听听,他称我们为甚么?杀人怪医?这是甚么称呼?”
罗克道:“他的意思是,我们杀人。”
杜良道:“我们杀过人么?”
罗克对于杜良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并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罗克何以不回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对罗克来讲,实在无法回答。
在这时候,海文先是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然后,被那持枪的汉子逼著,坐到了我的身边,丘伦则被那汉子带著,挤到了车后面。
我笑著对海文道:“不必惊慌,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像如今这种场面,只不过是小儿科──这是我们的一句俗语,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听得我这样说,杜良、罗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狈和愤怒的神情,我转过头去,望著他们,道:“我相信你们对我,一定曾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至少应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杜良没有甚么反应,罗克则闷哼了一声。我又道:“别说一支手枪,告诉你,我曾坐在核子导弹的弹头上,曾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来还厉害的武器指吓过,快收起你们的手枪来!”
我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枪的汉子,不由自主,犹豫了一下,杜良忙道:“卫斯理,你的过去经历,我们自然知道,你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太好管闲事了。”
我冷笑道:“一些罪犯在进行‘闲事’,我非太好管闲事不可。”
杜良大有怒意:“你不能称我们为罪犯。”
我讥笑道:“那么,称你们为甚么?救星?”
杜良和罗克都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你可以这样说。”
在那一刹那间,我几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但是还未曾见过自称为“救星”的。
但是,我却并没有笑出来,因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杜良并不是甚么普通人,他是一个医生。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医学上已经有了重大的突破,可能是震烁古今的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既然是这样,你们更可以将手枪放下来,将真相告诉我,你们真是救星,我也绝不会管闲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显然被我的话,说得有点动心,他像是在想著甚么,然后,从沉思中醒过来:“这只是一个观念问题──”
他才讲了半句,罗克便疾声道:“别对他说,他和其余人一样,无法接受这种观念。”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我对罗克一直没有好感,或许是基于他那过于阴森的脸容,但这时我却不想和他争辩,因为我急于得知事实的真相。而且我感到,我已经在真相的边缘了。只要他们肯说出来,一切迷团,可以迎刃而解。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没有必要,去和他们多作争执。所以,我以十分诚恳的语气道:“你错了,再新的观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罗克望去,罗克仍然固执地摇著头,杜良叹了一声,说道:“卫先生,我们实在没有做过甚么。”
我道:“没有做过甚么!例如要一个阿拉伯产油国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类,那本来就不算甚么,你们医治陶启泉的代价,又是甚么?”
杜良胀红了脸:“那些金钱在阿拉伯人的银行户头,在陶启泉的银行户头里,和在我们手中,意义大不相同。金钱在我们手里,就可以成为人类进步的动力。”
我呆了一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脸胀得更红:“你扯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巨额的金钱在我们手里,就可以作为研究的基金,替人类的前途,带来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伟大,伟大,真是救世主!这样说来,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应该全是伟大的先驱,伟大的科学家?真可惜,你,还有罗克先生,我好像从来也未曾听说过你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在科学上究竟有甚么贡献。”
我一口气他说著,语气也极尽讥嘲之能事,那令得罗克的脸色更阴沉,而杜良的脸也更红。杜良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指著罗克。罗克像是知道他要干甚么一样,立时伸手拢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还是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这个人的名字,你听说过么?”
我一听得杜良口中说出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忽然说起这个人的名字来,是甚么意思。
自杜良口中说出来的那个人的名字,我自然是听说过的,那是一个极其伟大的科学家,这个人,曾在动物细胞分裂繁殖方面,有极高深的研究,他无性繁殖的理论,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体系,可是当时,他的理论提出来的时间太早了,科学界对他的理论无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学者,还曾对他的理论,提出过攻击,说是荒谬绝伦。
这个人,据我的记忆所及,大约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在一次攀登阿尔卑斯山的行动中失踪了。杜良突然提起这个人来,是甚么意思呢?
一时之间,我怔呆著:“你提到的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类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车之后,一直未曾开过口,这时,她才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杜良道:“样子不像了?他根本没有攀登阿尔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兴趣,探索生命的奥秘才是。恰好那时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所以我们就声称他在登山中失踪了。”
罗克皱著眉:“这些事,提来干甚么?”
杜良的神情更激动:“从事科学工作,一定要有牺牲,我们作了多大的牺牲,世人可知道?”
罗克道:“我们作任何牺牲,都是自愿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让世人知道,但是绝不能让他这种人,诬陷我们。”
他说著,直指著我:“你再看看清楚,一个有身份、有名誉、有地位的人,可以经过整容,改换姓名,报称失踪,抛弃世俗中的一切,他为的是甚么,就是为了要探索新知。”
我吸了一口气,再仔细看著罗克,眼前这个瘦削阴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个伟大的科学家──他的相片曾作过许多流行全世界的杂志的封面──实在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当然,现代的外科手术,可以轻而易举,彻底改造一个人的容貌,但是罗克为甚么要这样做呢?他为甚么要作出这样的牺牲呢?
注视罗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认,虽然他的面目阴森可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极其深沉的智慧,这不是一双普通人的眼睛。
我又吸了一口气:“如果是那样,那我收回刚才的话。杜良医生,请问你原来的名字是甚么?”
杜良略顿了一顿,说出了一个名字来。
这个名字,令得海文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而令得我的口张大了合不拢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领取诺贝尔奖金的时候,在瑞典首都遭人绑架,不落不明么?”
杜良道:“一个人如果彻底躲起来,总要找一个藉口的。”
海文的声音有点尖利:“你那一对可爱的双生女儿,当时不过八岁,你怎舍得忍心抛下她们?”
杜良喃喃地道:“她们如今已经二十岁了!小姐,为了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总要有牺牲的,我刚才已经讲过,总要有牺牲的。”
由于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是热烈,而且敌对的成分也越来越少,那持枪的汉子,也放下了手枪。我实在捺不住好奇:“那么他──”
我指了指持枪的汉子,罗克道:“他是我的一名学生。我们医院中,一个清洁工人,站出去,就可以令世界名医惭愧死。”
我不禁由衷地道:“是,你们已经掌握了生命的奥秘,在你们的手上,好像没有不治之症这回事?”
杜良摇著头:“你错了,我们不过有某种突破,这种突破,对于延长人的生命,有某种程度上的帮助。”
我挥著手:“你们为甚么不公开这种突破,而要躲起来,甚至不惜改换容貌,藏头缩尾?”
杜良和罗克的脸上,都现出一种极度深切的悲哀,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假装出来的。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杜良道:“公开?现在人类的观念,还未曾进步到这一程度。”
我大声道:“如果对人类有利的事,在观念上,一定可以接受的。”
罗克冷笑道:“哥白尼的学说,对人类的前途是不是有利?他被人烧死了。”
我立时道:“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罗克道:“几百年,对人类来说,并没有甚么不同,人类的观念,一样是那样愚昧落后。”
海文也参加了辩论:“不见得,人类的观念在飞速地进步,你能举一个愚昧落后的例子么?”
罗克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有点放肆,但是,却充满了自信。
他道:“节制生育,是对全人类都有利的事情。可是直到现在,还有多少人对人工流产,对避孕在呶呶不休。”
海文的脸红了红:“那主要是宗教的观点。”
罗克道:“对,那么多人,受囿于宗教观念,人类的观念,能说是进步吗?”
我插言道:“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的,而且,赞成节制人口的观念,已经成为主流。你举的这个例子,说服力不够。”
罗克挥著手,他的神情也渐渐变得激动,他道:“那么,优生学呢?优生学的观念,有多少人可以接受!”
我呆了一呆,向海文望去,海文的神情,也有点疑惑。我们当然知道优生学的意思,但是所谓优生学,却也包括了许多不同的见解,不同的内容,我不知道罗克是指哪一种而言。
我问道:“你说的优生学是──”
罗克大声道:“地球上的人口太多了,低劣的人所占的比例太大了,应该改变这种比例,使优秀的人得到更好生存的机会。”
我皱著眉:“那应该怎样?展开大屠杀,将你所谓不优秀的人全都杀光?”
罗克嘿嘿冷笑道:“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证明你对生态学的知识一无所有。人口不断膨胀的结果,大屠杀会自然产生,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会大规模地消灭人口,这是一种神奇的自然平衡力量。但是这种平衡的过程,是不公平的。”我和海文望著他,听他继续讲下去。
罗克又道:“譬如说,大规模的战争是减少人口的一个过程,在战争中,人不论贤愚,都同时遭殃,一个炸弹下来,多少优秀的人和愚昧的人一起死亡,人类的进步,因之拖慢了不知道多少。”
我曾听过不知多少新的理论,但是像罗克这样的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时我的心情,与其说是骇异,不如说是震惊来得好些。我失声道:“那……你们在从事消灭所谓愚人的工作?”
我在这样讲的时候,连声音都忍不住在发颤。因为罗克的话中,我可以听得出,在他的心目中,地球上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他所谓“愚人”、“低等人”。
罗克苦笑了一下:“真应该这样做。但是我们还始终是这个时代的人,我们的观念再新,有时也很难突破总体的概念。例如杀人是残酷的这个观念,我们就很难转变为杀人是慈悲的。”
海文喃喃地道:“杀人和慈悲连在一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罗克道:“其实,很多人心中明白,用无痛苦的方法减少一大批活著不知干甚么,生命过程和昆虫、植物并无分别的人,对于其余人是极度有利的,但是既然人人认为每一个人,即使他的生命过程像昆虫,他也有生存的权利,这种行动,自然不可能展开,虽然明眼人看出,这样下去的结果,是全人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海文伸手划了一个“十”字:“谢天谢地。”
我双眉紧锁,罗克的这种观念,我自然不能接受,但是我倒也并不否认这种说法有可供深思之处,那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
我道:“那么,你们在做甚么工作呢?”
罗克道:“我们致力于尽量挽救优秀者的生命。”
我闷哼了一声:“你所谓‘优秀者’,正确的称呼,应该是成功者,像陶启泉,像齐洛将军,像辛晏士,像阿潘特王子──”
罗克道:“凡是成功的人,一定是优秀的人,凡是优秀的人,也必定成功,二而一,一而二,不必多咬文嚼字。”
对于罗克这样的说法,我无法反驳。我看到丘伦坐在罗克和那汉子的中间,对于我们激烈的争辩,像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去,神情仍然是那样惘然,看来和白痴无异。
我向丘伦指了一指:“在我看来,丘伦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在你们的心目中,他或许是一个低等人,所以你们才将他囚禁了六年,使他变成痴呆?”
杜良和罗克两人,本来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似乎绝没有甚么难题可以难得倒他们。可是我一提起丘伦,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抿紧了嘴,不再出声。
我进逼道:“如果连他也只好算是低等人,那么,消灭低等人之后,地球上还能剩下多少人?一万?八千?”
杜良道:“我们并不认为他不优秀。”
我道:“那么,为甚么他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杜良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他的事,是一个意外,真的是一个意外。”
我再进逼:“甚么意外?我看不是意外,是你们的犯罪行为之一。”
罗克怒道:“你真是一头驴子。”
我道:“骂人是驴子,并不解决问题,我只要将丘伦的事,公诸社会,你们任何工作都难以继续下去了。”
杜良又惊又怒:“你不会这样做。”
我十分肯定地道:“我会的。”
杜良说道:“那对你有甚么好处?”
我装出一副狠劲来:“有时我做事,不一定要对自己有好处,损人不利己,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替我的朋友出气。”
我装出一副狠劲,因为我发现,杜良和罗克,虽然曾经用过不正当的手段对付我,例如曾使我麻醉昏迷了十二天,刚才又拿枪指著我,可是他们对于这种事,都显然并不熟练。
也就是说,他们本质上是科学家,是知识分子,很容易对付,我这样逼他们,就有可能令他们把事实的真相透露出来。果然,我的恐吓生效了。罗克和杜良都十分愤怒,可是却全然无法对付我。过了一会,杜良才道:“丘伦已经死了。”
我和海文陡地一震,丘伦已经死了,这是甚么话?丘伦明明坐在车子里。虽然他的神态有异,但绝不是一个死人!
在我还来不及对杜良的话作出反应之际,杜良又道:“他在一次意外中丧生的。”
我指著丘伦,张大了口,仍然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必说甚么,用意也十分明显:丘伦明明在这里,你怎么说他在意外中丧生?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杜良和罗克互望了一眼,杜良向罗克投以一个徵询的眼色,罗克缓缓地点了点头。杜良道:“这里不是详谈的好地方,我们到医院去再说。”
我本来想拒绝他的建议,但是转念一想,就算到医院去,他们也玩不出甚么花样来,所以我道:“好,希望到了医院,能有进一步的具体说明。”
罗克和杜良两人不再说甚么,我驾著车,向医院的方向疾驶而去,到了医院的门口,我想减慢速度,可是围墙的大铁门却自动打了开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闷哼了一声,杜良道:“我们有足够的金钱,所以这里的一切设备,远超乎你能想像的范围之上。”
我一面将车直驶进去,一面道:“那你对我的想像力未免估计过低了。”
杜良想要回答我的话,但是罗克却碰了他一下:“等一会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现在何必为这种小事争论?让他自己看好了。”
杜良不再说甚么,车子已在医院建筑物前,停了下来,一个穿著白外衣的人,自医院中走出来,打开了车门,那持枪的汉子,挟持著丘伦走下车去,丘伦一点也没有反抗。
我叫了起来:“等一等,我们将要谈论的事情,和他有关,我要他在场。”
罗克道:“他在场,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道:“不行,我要他在。”
罗克怒道:“不能完全听你的,因为你甚么也不懂。你真要坚持,那就算了。”
我斜著眼:“你不怕我去揭发?”
罗克冷冷地道:“我们可以搬一个地方,我看阿潘特王子的领地,就会十分欢迎我们。”
他的态度强硬了起来,我反倒没有办法,只好闷哼了一声,一副悻然之色,出了车子,看他们将丘伦带走。
海文也出了车子,另外又有一个人自医院中出来,杜良道:“海文小姐,你也没有必要参与这件事,真的,等卫先生知道了究竟之后,如果他判断,可以让你知道,那一定会告诉你。”
海文连忙抗议道:“不行,丘伦是我的朋友,何况又是我发现他的。”
杜良的神情十分真挚:“小姐,我不会伤害你,有些事实,会令你日后的生活,变得十分不愉快,所以才劝你离去──”他指了指出来的那个人,“他会送你回去。”
海文把不定主意,向我望了过来。我心想,如果有甚么变故的话,海文不在身边,我可以不必照顾她,也方便得多。何况在事后,是不是将一切事实告诉她的取决权在我,如今让海文离去也好。
我打定了主意,向海文道:“你放心,事后,我会将一切经过告诉你。”
海文接受了我的提议,她略为犹豫了一下:“丘伦好像有病,请他们尽力。”
我道:“你放心,我就是为了他来的。”
海文低叹了一声,和自医院中出来的那人,走了开去,到了一辆车旁,一起上了车。
我看著她离去,才转身和杜良,罗克一起走进了医院,医院的一切,看来仍然没有甚么异样,我的意思是,医院看来仍然是医院。一直到走进了会客室,我上次和杜良见面的所在,仍然没有甚么异样。
可是,当杜良一伸手,按下了一个看来像是灯掣一样的按钮,有一道暗门打开,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入那个暗门,我却不免暗暗心惊。
暗门之内是一个小小的空间,明显地是一座升降机,升降机正在向下落去,我估计,大约下降了三十公尺左右。从升降机下降的高度来看,整座医院的地下,另有天地。
等到升降机的门打开,已经可以看到一间布置得极其华丽舒适的房间,那是一间类似客厅的大房间,有三组极舒服的沙发,迎面的一幅墙上,悬著一幅大幅的马蒂斯作品,逼人的金黄色调,看得令人窒息。
杜良说过,他们有足够的金钱,这一点,单从这房间来看,已是毫无疑问。
在房间中,有五个人已经在,我们一出升降机,那五个人都客气地站起身来,和我打招呼。杜良向我一一介绍了他们。
杜良讲出来的名字,对我来说,全无意义。但是我可以知道,五个人在这里,等著和我见面,他们原来的名字,讲出来一定又会令得我张大口说不出话来,不过杜良既然没有介绍他们原来的名字,我自然也不好意思问。
我还没有坐下,一个半秃的中年人,就打开了一瓶酒,酒香四溢,他替每人倒了酒,我接过了酒杯,晃著,杜良道:“卫斯理先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行动,对我们的事业,构成了一种威胁──”
我笑道:“这样的介绍,未免太不友好。”
杜良道:“对不起,这是事实,科学的精神,就在于接受事实。”
我耸了耸肩,不再说甚么。杜良又道:“当然,他不能中断我们的工作。他威胁著要揭发我们,我们也可以再‘失踪’一次。问题是,这个人有过很多怪异的经历,我们的工作,也有必要让世人知道──至少让一个像他那样的人知道,所以,才请了他来。他可能还在自鸣得意,以为是他的威胁奏了功。”
杜良的话,越说越令我狼狈,我不得不提高声音:“好了,说丘伦意外丧生的事。”
我之所以提出丘伦“意外丧生”的事来,是因为这件事,我料定他一定无法自圆其说,也好别让他这样得意。
杜良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道:“丘伦先生在医院附近,看到了一些……现象,如果他当作没有这件事,也就好了,可是他偏偏来追查。”
丘伦第一次到医院来,情形和我第一次来差不多,杜良医生接见他,丘伦仔细观察著,看不出甚么来,不得要领而去。
丘伦当然不肯就此算数,他第二次再来,情形也和我一样,爬墙而入。
可是,他只是一个记者,虽然身手还算是矫捷,但是不像我那样,过惯冒险生活,而且,医院的围墙也实在太高了些。
当他爬上墙头,想向下跳的时候,一个不留神,他整个人自墙头上跌了下来。这样的高度跌下来,当然难免受伤,本来也不至于丧生,糟糕的是,他的头部,恰好在下跌时,撞在一个水泥的凸起物上。
不幸之至,丘伦立时丧命。
杜良一本正经说了丘伦“意外死亡”的结果,我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这是甚么样的谎言?就算我未曾见过活生生的丘伦,也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杜良却继续道:“他的尸体,我们将之草草埋葬在林子中。”
我怔了一怔,那具骸骨,警方证明是丘伦的,那么,丘伦早已死了?我站了起来,又坐下来。一个有著浓密胡子的人道:“要和他从头说起,不然,他不会明白的。”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互相望著,我本来还想讥笑他们几句,可是却忍了下来。因为气氛并不适宜讥笑。这些人的态度,都十分认真,他们之间,显然有著一个极其重大的秘密,而他们目前的情形,显然是正在决定是不是要向我透露这个秘密。
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一定极其重要,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是那么严肃和郑重,令得我也受了他们的影响,不能再胡说。
首先打破沉默的,仍然是那个大胡子,他道:“咦,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向他透露一切?”
一个瘦小枯乾的老头子,苦笑了一下:“决定是决定,等到要做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花了多大的代价,来从事我们的工作,花了多大的努力,来保守我们的秘密。”
另一个矮个子叹了一声:“哥登,那就由你来对他说好了。”
在那瘦个子叹著气,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全场响起了一阵无可奈何的低叹声,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十分凝重和忧郁。
大胡子(他被人称为哥登,那自然是他的名字)又叹了一声,仍然不出声。
在这时候,我感到我应该表示一些态度了。我收起了敌对的神情和不屑的态度,倒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感到在这里的所有人,每人一定都有他们说不出的苦衷,所以才联合起来,同心协力,保守著这样的一个秘密。
我站直了身了:“各位,我其实并不好管闲事,只不过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喜欢寻根究底。在这所医院中,我感到有犯罪的气味在。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如果各位的秘密,与犯罪事业无关,那么这个秘密,我只会说给一个人听,她是我的妻子白素,而这个秘密,也绝不会自我们的口中,传到第三人的耳中去,白素,我的妻子,我和她之间,实在没有秘密可言,所以我才要告诉她。”
我的话,讲得十分诚恳,讲完之后,虽然我没有听到回答,但是在那些人的神情之上,我可以感到,我的话已经被接纳。
沉静依然维持了片刻,这期间,杜良、罗克和哥登等几个人,又一次交换了一下眼色,杜良才沉声道:“所谓犯罪,不犯罪,没有标准。”
我陡地一怔,刚想反驳他的说法,杜良已立时接了下来:“那只不过是观念问题而已。”
我“哼”地一声:“别将问题扯得太远,犯罪与否,只有普通的道德标准。”
罗克的声音听来相当尖──我知道他一定是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因为陶启泉就是他出马接到这里来的──他的神情看来也有点激动:“当然是观念问题。哥白尼被烧死,就是当时的观念,认为他的说法,是异端邪说,不能让它在世间流通。”
我多少有点冒火:“可是哥白尼,他是那样的一个伟大人物,你们之中,谁能和他相比?你们发现了甚么?创造了甚么?是不是你们认为自己,走在时代的尖端?”
哥登朗声道:“哥白尼的精神,是一切科学家都应遵循的典范,我们的成就,或许不如他伟大,但是我们凭一个崭新的观念在行事。”
哥登又朗声道:“走在时代的前面,这一点,我们倒不必妄自菲薄。”哥登的口气极大,我瞪著他,正想又要发作几句,他已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我开始了,如果我有讲得不对的地方,各位随时指出来,这件事,是我们大家一齐告诉一个完全不属于我们的外人,并不是我一个人说出来的。”
好几个人,立时大声表示同意,其余的人,也各自点著头。
哥登又吸了一口气,才道:“从哪里说起好呢?当然先从自己说起。卫先生,在这里,你所能见到的人,全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我插言道:“是的,你们全经过整容手术。”
哥登道:“彻底的整容手术,其目的是要在整容之后,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认不得我们,我们甚至改窄了声带,以求发出来的声音和以前全然不同,所以我们之间有些人,声音听来有点怪。”
是的,罗克的声音就很尖,这些人,苦心孤旨,究竟是为了甚么?
哥登又道:“我们这些人,全是科学家,有的是医生,有的是生物学家,有的是遗传学家,有的是生物化学家,我们在未曾整容之前,在科学界,都是顶尖的风头人物。”
我忍不住问:“那你们整容的目的是甚么?”
哥登居然打了一个哈哈:“当然是为了使人家认不出我们来。”
我又道:“那又有甚么目的?”
哥登沉寂了一下:“目的是我们在做的事,我们明知对人类有利,是一项惊天动地的大突破,可以改变整个人类的文明。但是,这件事,却不能为人类现阶段的观念所接受。”
我摇著头:“说出来,甚么事。”
哥登道:“当然会说出来的,但是要从头说起,你才会明白。”
我摆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他叙述。
哥登望了罗克和杜良一眼:“事情应该从那天,你们迟到的那天开始。”
杜良和罗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哥登又补充了一句:“罗克和杜良──那时候,他们当然不是叫这个名字,他们和我是大学的同事,后来我们都相继离开了大学,在一个由基金会资助的研究所工作。”
由于我知道杜良和罗克的原来名字,所以我也知道那个研究所。不过,如今写出这个研究所的名字,没有甚么意义,因为他们的活动,只是从研究所开始。
可以肯定讲一句:不是第一流的科学家,绝不能在那家研究所工作。
哥登说要从那天开始,就从那天开始吧。
第九部:实验室制成品
研究所的走廊宽敞而明亮,来来去去的人很多,漂亮的金发女郎,名衔是助理研究员的吉娜,在走廊中四下张望。
看到她,和她打招呼的人,都停下来问她:“吉娜,你在找甚么人?”
吉娜反问:“看到杜良博士没有?或者罗克博士?哥登博士正在找他们,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了。”
被问的人都摇著头,吉娜仍然焦急地向门口张望著,直到看到杜良和罗克一起从门口走进来,她忙向他们急步走了过去:“两位总算来了,你们再不来,哥登博士会把我逼死。”
罗克和杜良互望了一眼,杜良笑了起来:“一定是他又自以为有了甚么新的发现。”
吉娜压低了声音:“可能他真的有了发现,今天他一早就到了实验室,一进去,我就听到他怪叫,接著他叫我打电话给你们,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一面说,一面甚至在跳舞。”
杜良呵呵笑了起来:“跳舞,哥登跳舞?倒真要去看看才好。”
两人一面说著,一面走向升降机,两人的步伐又快又大,以致穿著窄裙的吉娜小姐要加快移动,才能追得上他们,而吉娜小姐的快步,引来了不少经过的男士的怪异目光。
进了升降机,到了三楼。
研究所的规模十分大,整幢六十三层高的大楼,全属于这个研究所。研究所的课题,也包罗万有,最近,甚至有人在研究浴缸的水塞拔起之后,水流出去时所造成的漩涡,何以在东半球和西半球会方向不同。
这些研究的题目,绝大多数,都是乍一看来,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但是许多许多发明,许多许多科学上的新成就,就是从一点一滴,看起来丝毫无关紧要的小研究的成功结果汇集起来的。
三楼,是罗克、杜良和哥登三人的禁地,事实上,每一层的研究室、实验室,全是这些实验室主人的私家地,任何人等,即使是这个主持研究所的基金会的主席,如果不得主人的允许,也不能随便进入。每个研究员,都保持著自己的“领地”。
一出升降机,哥登便直著嗓子在叫:“你们终于来了,来,给你们看点东西,你们迟到了。”
罗克和杜良笑著,看到哥登站在他自己实验室的门口,半推著门,那种迫不及待等他们两个人,又怕其他人撞进去的样子,都觉得好笑。吉娜这时,也跨出了升降机。
一看到吉娜也向实验室走来,哥登又嚷叫了起来:“吉娜小姐,请你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吉娜也习惯了,科学家总给人以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所以她没有说甚么,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而罗克和杜良,走进了实验室,哥登将门关上,指著一具电子显微镜,神情紧张而兴奋,甚至张大了口,再也讲不出话来。
一看到这样情形,杜良和罗克两人,也开始加快脚步,一起来到那具显微镜前,他们甚至互相推著,像小孩子去争著看甚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杜良的个子比较大,他一下子推开了瘦削的罗克,将眼凑了上去,他只看了几秒钟,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罗克忙也凑过去看,一看之下,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还用手指著哥登,像是哥登做了一件再也愚蠢不过的事情。
哥登立时胀红了脸,怒吼道:“看看清楚!”
杜良止住了笑,摇著头,道:“看清楚了,大学二年级生一看,就可以看清楚那是甚么。”
哥登又吼道:“好,那是甚么?”
罗克看出哥登的神情极其认真,他也变得严肃起来,不再笑:“那是脊推动物在母体子宫内的最早形态,卵子受精之后,细胞已开始分裂、成形,我的答案对吗?”
哥登走了过来,挥著手,看样子,像是想打罗克,他的声音仍然很大:“好,那么,告诉我,是甚么脊椎动物。”
罗克和杜良呆了一呆,杜良道:“你这不是故意难人么?谁都知道,最初,几天所有脊椎动物的形态全是一样的,一头骆驼和一只青蛙,没有分别。”
罗克道:“当然是青蛙。”他望著哥登:“自从你第一只无性繁殖的青蛙,热闹过一阵子之后,到现在已经快有三年了吧。怎么还乐此不疲?你早已养大了几十只无性繁殖的青蛙了!”
哥登胀红了脸:“青蛙,你爸爸才是青蛙。”
罗克和杜良都皱了皱眉,哥登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也决不会出口伤人,他们知道自己所讲的话之中,一定有甚么地方令哥登感到真正伤心。
他们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我们不知道那是甚么,请你告诉我们。”
哥登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严肃之极,压低了声音:“那是我。”
杜良和罗克在问哥登的时候,已经迅速地想过了不少答案,但是就算他们想了一万个答案,也决不会想到答案会是这样的。
两人呆了一呆:“甚么叫作‘那是我’?”
哥登的样子,十分恼怒,但是也有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奸猾:“那是我,就是说,那是我,你们看到的,是我!”
杜良首先震动了一下,向后退出了一步。罗克的脸色,跟著也变得煞白,两个人同时张大了口,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哥登脸上那种恶作剧的神情更甚,他凑近震惊得脸无人色的杜良和罗克,压低了声音:“明白了么?我,就是我。”
杜良和罗克两人像是见到恶魔一样地向后退著,杜良叫了起来:“不能,你不能这样做。”
罗克的声音更在剧烈地发颤,他叫道:“天,你……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哥登伸出双手,按在他们两人的肩上:“我自然知道在做甚么,事情再简单没有,就像我取了一个青蛙的细胞,用无性繁殖的方法,培育出一只青蛙来一样。我已经用这个方法,培育出许多只青蛙!唉,你们的神情,为甚么这样吃惊?”
杜良和罗克不但吃惊,而且还在冒冷汗,汗自他们的额角不断地渗出来。
哥登呵呵笑了起来:“而且,我用无性繁殖方法,培育一只成年青蛙的过程,越来越快,开始时,需要几个月,到后来,只要几天,就有一只青蛙出来!”
杜良叫了起来:“青蛙是青蛙,你是你。”
哥登的神态,极其咄咄逼人:“我是甚么?”
杜良和罗克,叫了起来:“你是人。”
哥登陡地叫了起来:“人是甚么?”
杜良呆了一呆,他显然有点气馁,声音也没有那么大,他道:“人,就是人。”
哥登却还不肯放过他,用手指直指著他的鼻尖:“你是一个生物学家,告诉我,用你的知识告诉我,人是甚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更白,但是他却有了足够的镇定,使他慢慢说出了他要说的话,而不是叫出来:“人,是一种生物──”
他还想向下说去,但是哥登却已挥著手,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了,人是生物,青蛙是生物,鱼是生物,兰花是生物,只要是生物,就可以用我们的知识,用无性繁殖的方法来培育。”
杜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可是人始终是人,和青蛙不同。”
哥登说道:“当然不同,所以培育过程,也困难和复杂得多。”
杜良双手连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和青蛙不同,人有思想,有灵魂的。”
罗克道:“抛开灵魂不谈,人有思想。”
哥登肆无忌惮地笑著:“关于人的思想、灵魂,那是哲学家、宗教家的事,我们是生物学家,那和我们全然无关,在我们看来,人只是生物的一种,和其他的生物,只有生理结构上的不同。”
罗克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你总不能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一个人来。”
哥登道:“我已经可以肯定,一定能够,其成长过程,就像青蛙的成长过程一样。”
当哥登讲出了这句话之后,三人之间的激烈谈话,到此暂时停止,哥登望著杜良和罗克,两人也直勾勾地望著他。
或许由于刚才的谈话,实在太惊心动魄,他们三人都不由自主喘著气,过了好一会,杜良才道:“如果……培育成功了,那个……人,是怎样的?”
哥登挺起了胸,用一种模特儿的姿势,站在他们两人的身前,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指著他:“你的意思是,和……你一样?”
哥登的神情,有一种成功后的极度满足:“是,和我一样。”
罗克又问了一句:“完全一样?”
哥登道:“完全一样,根据过去的成功例子,采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个体,和被采取细胞的母体,完全一样。”
杜良像是支持不住,他后退了几步,坐倒在一张沙发上,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喘著气:“那么,当这个……”他指著那具显微镜,“培育成功之后,我们会有两个哥登?”
哥登皱著眉,对这个问题,他看来还有若干程度的困扰,所以并没有立即回答。
杜良叫了起来:“回答我。”
哥登又停了片刻:“我刚才所说完全一样的意思是,在外形和生理的组织上,完全一样,但是在心理方面,我指的是知识和思想方面,我不知道会怎样。各种生物的遗传特质,各有不同,昆虫可以完全一丝不变地承受上一代的生活方式,脊椎动物就未必如此。人在这方面的情形如何,由于我如今在做的事,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所以结果怎样,我不知道。”
杜良和罗克两人互望了一眼,然后,他们两人一起开口,叫著哥登的名字。在叫了一声之后,两人又一起停了下来。
哥登道:“怎么?你们两人不祝贺我?我有了人类有史以来,对生命探索的最大突破。”
杜良吞了一口口水:“恭喜你,哥登。”
罗克也咕哝著说了一句同样的话。哥登兴奋地道:“你们看,我该如何发表我的成就才好?”
杜良和罗克一起叹了一声,罗克道:“哥登,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
哥登睁大了眼,显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罗克接著说:“你的成功,使一个崭新的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哥登道:“那有甚么不对?”
罗克的呼吸有点急促:“这个人是甚么身份?他如何生活?他的社会关系怎样?如今人类的社会观念,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这个人的出现,对宗教观念的冲击程度如何?这许多问题,你可想过没有?”
哥登停了半晌:“老实说,我全想过了。”
杜良道:“那你的结论是──”
哥登道:“我的结论是,那些问题的存在,全不是我不对。”他的神情开始有点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有种种的束缚,他人都注意这个人的来历、背景,甚至于政府也要这个人的资料,用种种纪录,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固定起来,这是那种生活方式的不对,不是我的不对。”
杜良道:“可是,我们人人都在这种方式下生活!”
哥登用力挥著手:“那就需要突破,人类的生活方式,本来就在不断突破。我的实验成功之后,人类就要习惯于接受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将来,可以预料,所有新的生命,全会用这种形式出现,现有的繁殖方式,将会受到淘汰。”
杜良和罗克两人,都默不作声。
哥登吼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你们两人,作为科学家,会不能接受这样的新观念。”
杜良又向罗克望了一眼,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可以接受,所以才担心。”
哥登“哈”地一声:“担心甚么?”
杜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此之后,我们就和现代人类分割开来了,只有我们三个人,你想想,只有我们三个人,而一方面,是全人类。”
哥登握著拳:“不止的,一定不止我们三个人,一定不止。”
我坐著,沙发柔软而舒适,可是我却全身发僵。听哥登在讲述事情开始的情形,我对于整件事,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哥登,他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繁殖人。
我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之大,真是难以形容,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诞生。他毫无疑问是一个人,但是他自何而来?如何在这社会上生存?他的成长过程又怎样?这一切问题全是没有答案的。
我呆了好久,才道:“那么,到现在为止,有多少人接受了这种新观念?”
哥登吸了一口气:“不多,除了在这里的所有人之外,还有医院的大部分工作人员。”
我挥著手,却毫无目的,只不过想借此使混乱的心绪,略为镇定些。我道:“那个人……那个人……在杜良先生和罗克先生看到时,还只是在胚胎形成初期的人,后来……造出来了没有?”
哥登道:“没有,他在十天之后死亡了。”
我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哥登立时又道:“我很快就找出了失败的原因,是我太过于小心,不敢将成长的速度提高,事实上,在特种培育方法之下,成长的速度可以提高得十分快。”
我吞下了一口口水,道:“快到甚么程度?”
哥登道:“细胞分裂成长的速度,是在母体子宫内的三十倍。”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然后,又坐跌在沙发上:“这样说,你培育一个……人的时间……是……”
哥登道:“在母体子宫内,从受精卵的细胞分裂开始,到一个婴儿离开母体,是二百七十天到二百九十天,我在实验室之中,只要九天到十天,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我的呼吸急促,道:“十天,你就可以……有一个婴儿?”
哥登道:“十天。”
我的声音,听来不像是自己的,我又问道:“那么……以后呢?”
哥登道:“以后,每一年,成长的速度,就减低一半。你知道。任何数字,如果一直减少一半,永远没有尽头,但是到后来,一和一点零零五之间的差别,便觉察不出来。”
我的思绪混乱之极:“我有点不明白。”
哥登道:“第一年,这个无性繁殖人可以成长为十五岁的孩子,第二年,他二十二岁半,已经完全是成人了,第三年,他二十六岁,第四年,他二十七岁,第五年,他不到二十八岁,再以后,就和常人差不多,可不容易觉察得出来了。”
我总算明白了,培育一个无性繁殖人,所需的时间,大约是五年到六年。
我呆了好久,才又问道:“那么,在五年之后,这个人……我可以称……这个人……为人?”
对于我这个问题,客厅里竟然是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回答。
本来,我就觉得如果称这样一个由实验室培养出来的人为“人”,多少有点不很妥当,所以才发问。而当我问了这个问题,竟得不到答案之际,我开始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有甚么不妥?”
又是一阵子沉默,罗克才道:“你得听下去,听以后事态的发展。”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准备听最不能接受的叙述,希望你们能说得越详细越好。”
罗克道:“当然,我们已经下了决心,要将一切结果告诉你,刚才讲到哪里?”
我道:“哥登说能接受新观念的一定不止三个人,会有很多──”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哥登刚才已经说过,那一次他失败了,那可以不必再说了。”
罗克点著头,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徐徐喷了出来。
胚胎在十天后就死亡,令得哥登十分沮丧。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气馁,继续在他的实验室中,做他的实验。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最易做,在他自己的身体上取细胞来培育,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任何一块表皮,就有数不清的细胞。
实验又实验,哥登很少在其他场合露面,也只有杜良和罗克两人,才知道他在做甚么。其间有一次,哥登提议他采取他们俩人的细胞来作实验,连他们两人也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他们拒绝了。
在实验中,哥登用了他自己身上的各种细胞,一直到采取了血液细胞之后,才突破了在胚胎时期就死亡的这一关,而且,哥登也摸索到了培养速度快,效果更好的方法。
一个婴儿诞生了!
那天,哥登、罗克和杜良三个人,聚集在哥登的实验室中。哥登的双手抱著那个婴儿,杜良、罗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著他。
婴儿的眉目面貌,有著酷肖哥登的轮廓。三个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久,杜良才道:“天!他长大之后,会和你一模一样。”
哥登道:“当然会,他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延续。”
罗克的声音很乾涩:“他的成长,会发生甚么问题?和常人一样?”
哥登道:“不一样,快得多,我还没有找出规律来,他的细胞分裂速度,至少是常人的十五倍,他也需要十五倍的营养,不过,无论怎样,我们会照顾他,使他长大!”
罗克和杜良都点著头:“不论他如何成长,一个婴儿,已经证明了你的成功,你准备如何发表?”
哥登将婴儿轻轻放了下来,神情犹豫:“我不想发表。”
罗克叫道:“为甚么?”
哥登苦笑了一下:“就如你们所说,这是一个全然和如今人类观念相反的新事实,就像是全人类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忽然有人提出了地球是绕著太阳在转一样。”
杜良说道:“你……怕被人烧死?”
哥登苦笑了一下:“烧死倒不至于,但是你想,以如今人类观念为基础的法律,对我会怎样?”
罗克道:“你创造生命,并不是在毁灭生命,法律不会将你怎样。”
哥登指著那婴儿道:“这……是一个生命吗?还是只是实验室中的一个制成品?”
罗克和杜良都不出声。
哥登又道:“我是不是有权用他来作进一步的实验,是不是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令他死亡?他和我们一样,有生存的权利,还是这个权利在我的手中?如果在继续实验的过程之中,他死亡了,我是不是犯了谋杀罪?朋友,你们对这些问题,能有肯定的回答吗?”
罗克和杜良惊住了。
婴儿看来健康、可爱,和产自母体的婴儿,没有任何不同。
也正由于如此,哥登的那些问题,才完全无法回答。
哥登叹了一声:“在历史上,科学的发展,受制于各种各样观念规限的例子太多。我不想牵涉在这种无聊的漩涡之中,所以──”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才道:“所以,我决定秘密进行,不公布我研究的成绩。”
杜良和罗克两人都不响,哥登问道:“你们认为我这样做不对?”
杜良皱著眉,缓缓地道:“你对,但是,秘密能维持多久?”
哥登道:“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或许,根本不必维持。”
罗克惊了一惊:“甚么意思?”
哥登指著那婴儿:“如果过不了几天,这个婴儿死了,那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可以继续实验,继续摸索。”
第十部:谋杀,还是救人?
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婴儿没有死,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发育成长。
当罗克、杜良两个人,第二次再看到这个孩子时,孩子已经会走路,而且会发声,看来健壮活泼,完全和正常的孩子一样。
那一次聚会,由哥登召集,除了杜良和罗克以外,又多了四个人,那四个人,不必哥登介绍,他们也认得。四个人中的一个,也是研究所中的研究员,是一个极有资格的心理学家,另外三个,虽然以前没有见过面,但全是极其出色的生物学家、遗传学家和医生。一共是七个人,望著那个孩子。离上一次的聚会不过三个月,孩子看来已有四五岁大。当七个大人以十分严肃的神情注视著那孩子之际,孩子睁大眼睛,眼珠转动著,像是十分有趣地打量著七个大人。这七个大人,全是科学界的权威,在任何一个学术性的演讲会上,他们都可以滔滔不绝地发言几小时。可是这时候,他们却一言不发。
空气像是僵凝了,静得出奇,只有那孩子不时发出一些伊伊哑哑的声音。
过了好久,罗克才首先打破了沉默:“这……样大的孩子,应该……会说话了。”
有一人打破了沉默,气氛像是活跃了一些,那位心理学家道:“我刚才已做过了一些试验,我不认为这孩子的智力和他的年龄相称。”
哥登补充道:“他的意思是,孩子的身体是四岁,但是智力还停留在三个月,迅速的成长,只是身体上的,不是思想上的。”
另一个科学家道:“这点很可以理解,思想的成熟、心理的成长、思想的形成,一切都和与外界接触有关。这孩子实际在世上生存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他不可能有更高的智力。而且,这三个月,他一直在实验室中,没有和别人接触过,他的智力,应该比普通三个月大的婴儿,更要低。”
哥登指著那位遗传学家:“思想不属于遗传因子的范围?”
遗传学家苦笑了一下:“在你和这个孩子之间,是不是适用遗传律,还是一个疑问。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儿子我的意思是,不是根据正常的生育程序得到你的遗传,他是你的一个细胞培育发展而成的。”
哥登抗议道:“任何人,都是由一个细胞培育发展而成的。”
遗传学家摇著头:“那情形不同,任何人,是两个细胞,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结合而成的,遗传因素的结合,极其复杂,而这个人──”
哥登道:“这个人是由无性繁殖培育成功的,他的一切,应该和我一样。”
所有的人都没有讲话,哥登的神情有点急躁,脸色也胀红了,他道:“这孩子……和我完全一模一样。不信,你们看看我四岁时的照片。”
哥登一面说著,一面取过了一只文件夹来,打开。文件夹中,是一张放大了的四岁孩子的照片,哥登四岁时的照片。
所有的人,看了照片,再看眼前的那个孩子,都发出了一阵叹息声。也不知道他们是由于吃惊而叹息,还是感到了神奇而叹息。
一位医生在叹息声中,大声道:“哥登,事情到了这地步,应该公开发表了。”
哥登道:“我邀请各位前来,因为各位都是科学家。科学家应该有一种信念,凡是新的事物,我们要不断摸索,各位,我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必定会受制于世俗的观念,但是我也可以肯定,我的成就,将使整个人类的发展改观。”
罗克喃喃地道:“这……毫无疑问。通过无性繁殖……人等于有了复制品,永远……不会死了。”
哥登道:“不错,让人的生命,通过无性繁殖的方法,永远生存下去,这正是我的目的。可是,人的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不是身体,而是思想。”
哥登说到这里,用力在自己的额角上指了指,重复道:“是在这里!如果只是一具身体,那又有甚么意义?”
那位心理学家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可是你不能……没有法子将自己的思想、知识,灌进另一个身体中去。”
哥登道:“所以,我要继续研究。我想,我无法独立完成这项研究,我需要各位的帮助,我们大家,为开创人类的新纪元而共同努力。”
哥登的话,其实并不具有甚么煽动性,但是却深深打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之中,在场的全是极其出色的科学家。不是科学家才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才能成为真正的科学家。
这种想法就是:不断地创新,用自己的工作来改变人类的历史,是无可避免的责任。
实验室中又静默了片刻,各人都表示了同意,哥登才又道:“各位不妨去联络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定要严守秘密,我已准备辞去这里的工作,因为在这里,当这个人逐渐长大之际,秘密一定无法保持。我已准备搬到欧洲去。”
罗克忽然道:“搬到哪里去?奥地利?”
杜良道:“为甚么是奥地利?”
罗克摊开手:“科学怪人不就是在那里产生的么?”他说了之后,打了一个哈哈,可是却并没有人跟著他发笑。
哥登瞪了罗克一眼:“一点也不幽默。”
罗克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只不过忽然之间有这种感觉。”
哥登皱了一会眉:“要设立这样的一个实验室,需要很多钱,但由于这工作实在太伟大,我准备放弃一切,去完成这个目标。”
杜良立时附和,其余人陆陆续续,也表示同意。
收购瑞士勒曼镇附近的一家小规模疗养院,就是在那次聚会之后一个月决定的。
勒曼疗养院规模不大,谁也不会注意,迁移工作开始进行。
实验室中培养出来的那个人,哥登一直努力,在使他追得上普通人的智力水平,可是哥登却失败了,一直到三年之后,那个人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壮健的青年,但是,智力却似乎还停留在正常人一岁都不到的阶段,换言之,这个人是一个白痴,无可救药的白痴。
哥登望著我,我已经被听到的事,吓到惊呆得讲不出话来。我手中的酒杯,早已乾了又添,添了酒又喝乾了好几次。
我的喉头发乾,像是有火在燃烧。
一个由实验室制造出来的人,只用一个细胞,通过无性繁殖法培养出来的人。
不论这个人是不是白痴,他总是一个人。
而且,我也渐渐明白了种种谜一样事实的真相。丘伦在六年前看到的“齐洛将军”,以及目前的丘伦,全是同类的产品。
但是其中的经过情形如何,我还是不很清楚,我只好怔怔地望著哥登。
哥登道:“如果不是我忽然心脏病发作,这种实验,我几乎已要放弃了,因为,培育一个白痴,毫无意义。”
我有点不明白:“你心脏病发作,怎么会反而使实验工作有了发展?”
各人互望著,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哥登才道:“这是一个意外,真的,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过,只是一个意外。”
我吸了一口气:“意外?我还是不明白。”
罗克沉声道:“情形是这样──”
实验在勒曼疗养院中继续进行,除了那个人继续成长之外,一点也不理想,那人没有智力,而且,也不能接受任何教育,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哥登已经心力交瘁,过度的工作所引起的疲劳,还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极度的失望,他所培育出来的算是甚么?毫无疑问那是一个人。可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又算是甚么?那只是一具躯体。
哥登曾经设想,用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人,不但在身躯的外形方面,甚至在思想和智力方面,都能够和原体一样,也只有那样,才能使人类的历史整个改观。
哥登经常向他志同道合、从事共同研究工作的朋友,叙述著他的实验成功之后的远景。
以他自己为例,他已经有了丰富的知识,也有著大胆创新、超越时代的思想。可是,不论怎样,肉体的衰老无可避免。
而如果他的实验工作成功了,那么,一个培育出来的人,一个崭新的身体,承受了他的全部智慧,而且还可以继续吸收更多的知识,产生更多的智慧,那将是一种甚么样的进展。
但是哥登的实验却失败了,他所培育出来的,只是一具躯体。
在搬到勒曼镇的疗养院之后,秘密进行的实验工作,范围已经相当大,用无性繁殖法培育的个体也不止一个,但是在迅速的成长过程之中,所有培育出来的个体,全是没有思想能力的白痴。
在一次研讨之中,哥登心脏病猝然发作。
哥登在激动的讲话之中,突然停止,双眼发直,面上呈现著一种接近死灰的颜色,身子摇摆著,向后倒去。
当日在他身后的是罗克,罗克一把扶住了他,叫了起来:“天,哥登,你不能离开我们。”
哥登的口唇剧烈地颤动著,可是他却已经讲不出话来,这种情形,别说在场的不少著名的医生,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情形不妙。
一个医生立时上前,替哥登把脉,一面做手势,罗克和杜良两人架著哥登,离开了会议室,进入病房。在病房中,对哥登进行了一连串的抢救,哥登的性命,暂时保留了下来。
在病房外的一间小房间中,一共是九个人,包括杜良和罗克在内,每个人,都因为面临著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而不由自主,呼吸有点急促。
杜良最先打破沉寂:“哥登的状况极严重,他要离开我们了。”
所有的人都震动了一下,有的人,不由自主,伸手抹著自额头上渗出的汗。
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有的人隐姓埋名,有的改头换面,全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这个理想,是由哥登提出来的。
哥登是他们这个组织的灵魂,一切全从哥登开始。如果整个工作已经有了成就,那么哥登的离去还不成问题。可是如今工作只是开始,最重要的部分,还没有解决。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难想像哥登如果死了,他们的工作是不是还可以继续下去。
杜良又道:“我们……如果不能挽回哥登的生命,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他。”
杜良的话,并不夸张,因为在场的九个人之中,就有四个是最权威的医学界人士。
一个医生咕哝了一句,他发出的声音,十分低落,而且含糊,但是由于每一个人心情沉重,房间中静得出奇之故,还是有几个人听到了他在咕哝甚么。
罗克就在那医生的身边,他听得最清楚,那医生在说:“其实,我们可以使哥登继续活下去。”
罗克陡地转过身,由于紧张,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那医生的上衣:“你说甚么?我们可以使哥登继续活下去?求求你,说出办法来。”
那医生的脸色本来就不怎么好看,这时,更苍白得可怕。他像是犯了罪似地叫了起来:“当我没说过,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听到那医生这样说的,不止罗克一个人。而他被罗克一追问,反应是如此强烈和异特,也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所以,当他叫嚷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医生双手紧握著拳,几乎像是在向各人哀求一样:“算我没说过,好不好?”
另一个医生道:“可是事实上,你已经说了,你是不是真有方法可以挽救哥登的性命?这件事,对我们全体,太重要了。”
那医生嗫嚅著,身子发著抖,在各人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说道:“我的意思是,一次……简单的心脏移植手术,就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这句话一出口,有几个人立时带点愤怒地发出闷哼声:“这谁不知道,问题是,上哪里找一颗合适的心脏去?说了等于──”
那人的一句话,只说了一半。
他本来是想说那医生“说了等于不说”,可是下面“不说”两个字还未曾出口,他就陡地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
在那一刹那之间,他停止了说话,而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极其奇诡的神情。
在那人脸上所现出来的那种奇诡的神情,像是会传染一样,显然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大家都想到了相同的事,所以才会出现同样的神情。
一时之间,谁也不说话,小房间十分静,只有各人发出来的浓重的呼吸声。
沉默维持了起码十分钟,那真是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杜良以极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可……可以吗?”
他的声音极低,一个简单的问题,却使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发著抖。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是为甚么,有两个,甚至立时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可是却完全没有人回答。
杜良在发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望向每一个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回避著他的目光,最后,杜良的目光,停留在罗克的身上。
罗克也半转过头去,杜良叫著他的名字,罗克又转回头来。
杜良说道:“我们是最初的三个人,你的意见怎样,可以吗?可以吗?”
杜良连问两声,第二声“可以吗”的声音,听来尖锐而骇人。
罗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你呢?你认为是不是可以?”
杜良说道:“我……我……我……”他在接连讲三个“我”字之际,神情极其犹豫,显然他心中对于是不是可以,也极难下决定。但是在刹那之间,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挺直了身子,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看不出不可以的道理,所以,我说,可以的。”
罗克像是如释重负一样,道:“你说可以,那就可以好了。”
杜良的神情极其严肃:“不行,没有附和,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极其明确地表现自己的意见。”
罗克僵呆了一阵:“可以。”
杜良向罗克身边的人望去,在罗克身边的,就是那位第一个咕哝著,说可以挽救哥登生命的那个医生,他道:“可以。”
杜良再望向一位遗传学家,遗传学家尖声叫了起来:“不可以,那……那是谋杀!”
在遗传学家身边的两个人,立时点头:“对,那……简直是谋杀。”
另外的人,都表示“可以”。六个人说“可以”,三个人说“那简直是谋杀”,当然他们的意见是“不可以”。
杜良叹了一声:“我们之间,首次出现了意见上的分歧。”
那三个表示“不可以”的人,以遗传学家为首:“如果少数服从多数一一”
杜良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每一个人都要极其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意见,不能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如果用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我也说不可以好了,事情仍然可以进行,是五对四,可以的占多数,向我的心中,可以自恕,因为那不是我的意见,不,我们不用这种滑头、逃避的方法,我们要确实树立一个新的观念。”
遗传学家道:“我们讨论的,是要取走一个人的生命。”
杜良道:“不,我们要讨论的,是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挽救一个伟大科学天才的生命。”
他们的叙述十分有条理,完全照著当时发生的情形讲述出来。
当我开始听听到他们为了“可以”,“不可以”而发生意见分歧之际,一时之间,还想不明白他们是在说甚么可以,甚么不可以。
但是当我听到了遗传学家和杜良的对白之际,我陡然之间明白了。
刹那之间,我心头所受的震动,难以言喻。
我立时向哥登望去,哥登的神色,十分安详,绝不像是一个有严重心脏病的人。
由此可知,当时九个人的争论,最后是达到了统一的意见,是“可以”,而且付诸实行,所以哥登才活到了现在,看来极健康。
我想说甚么,但是说不出来,我想发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好,因为这其中,牵涉到道德,伦理、生命的价值、法律等等的问题实在太多,根本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而更主要的是,我知道根本不必问,他们自然会将当时如何达成了统一意见的经过告诉我的。
我只是急速地呼吸著,我真的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生理上,需要更多的氧气。
在杜良的那句话之后,又沉默了片刻。罗克道:“我假定我们每个人,都已经切实了解到我们讨论的是甚么问题了?”
遗传学家苦笑一下:“还有问题。刚才,我说出了一半,杜良也说了一半。我们在讨论的是,如何杀一个人,去救一个人!”
罗克道:“对,说得具体一些,我们的商讨主题,是割取培育出来的那个人的心脏,将之移植到哥登的胸膛中去,进行这样的一次手术,以挽救哥登的生命。”
那医生说话有点气咻咻,他道:“那个人的……一切和哥登一样,心脏移植之后,根本不会发生异体排斥,手术一定可以成功,而且那个人的身体,健壮得像牛一样。”
遗传学家道:“可是那个人……他会怎样?他的心脏被移走……会怎样?”
杜良的声音听来有点冷酷:“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没有任何人心脏被取走之后,还能活下去。”
遗传学家道:“那么,我们就是杀了这个人。”
杜良大声道:“可是这是挽救哥登的唯一途径。”
杜良大声叫嚷了之后,各人又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罗克才以一种十分沉重的声音道:“我看我们要从头讨论起,哥登培育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一种生命?”
遗传学家以一种相当愤怒的神情望向罗克:“你称之为‘那个人’,人,当然是有生命。”
罗克道:“我这样称呼,只不过是为了讲话的方便,实际上,哥登对他有一个编号,是实验第一号。好了,我们是不是都认为实验第一号是一个生命?”
遗传学家首先表示态度:“是。”
他不但立即表示态度,而且还重复地加重了语气:“当然是!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很久,谁都知道他不但是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人,和你、我一样的一个人。”
杜良道:“实验第一号完全没有思想。”
遗传学家道:“白痴也是人,有生存的权利,不能随便被杀害。”
杜良显然感到了极度的不耐烦,他胀红了脸:“好,那么让哥登死去,留著这个白痴,这样做,是不是使你的良心安宁一些?”
遗传学家也胀红了脸,不出声。一个医生道:“我们在从事的工作,极其需要哥登,而实验第一号,可以用几年时间培育出来,十个,八个,都可以,我想这事情,用不著争论了。”
遗传学家和另外刚才表示“不可以”的两个,都低叹了一声。其中一个道:“看来,对于生命的观点,要彻底改变了。”
遗传学家道:“是的,我们要在最根本的观念上,认为通过无性繁殖法培育出来的根本不是一种生命,可以随意毁灭,才能进行这件事。”
杜良和罗克齐声道:“对,这就是我们的观念。”
接下来,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杜良又问道:“好了,赞成的请举手。”
六个人很快举起了手,遗传学家又迟疑了一片刻,也举起了手,其余两人也跟著举手。
杜良站了起来:“从现在这一刻起,我们为全人类竖立了一个崭新的观念。这个观念,随著时代的进展,一定会被全人类所接受,但是在现阶段,这个观念,却和世俗的道德观相抵触,和现行的各国法律相抵触,所以我们非但不能公开,还要严守秘密,如果做不到,可以退出,退出之后,也一定要严格保守这个秘密。”
大家都不出声,过了片刻,杜良又道:“没有人要退出?好,那我们就开始替哥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
所有的人全站了起来,从那一刻起,几乎没有人讲过甚么话,就算有人讲话,也是绝对必要的话,都和手术进行有关。
由于有著各方面顶尖人才,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全世界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人,再也没有一个比哥登复原得更快。不到一个星期,哥登几乎已经和常人一样,可以行动了。
而他新移植进体内的心脏,是一颗强健的新心脏,年轻,至少还可以负担身体工作五十年。
第十一部:留待历史去评价!
哥登望著我,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心脏,根本不存在排斥问题。”
我的思绪极混乱,尽管我集中精神,听他们叙述当时的情形,可是我耳际,仍然“嗡嗡”作响,当哥登向我望来之际,我道:“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罗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任意发问,我道:“那个人……那个……实验第一号,他……”
一个医生道:“他在麻醉之后,毫无痛苦地死亡。”
我语音乾涩:“我看,‘死亡’这个词,也有问题,你们既然不承认他是一个生命,又何来死亡?”
杜良皱了皱眉:“我早就说过,我们树立的新观念,很难为世人接受。”
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在我闭上眼下之际,我彷彿看到了一个年轻、健康的人,被麻醉了,躺在手术床上,然后,在他身边的第一流外科医生,熟练地操著刀,剖开了他的胸膛,自他的胸膛之中,将他的心脏,取了出来,移进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之中。
这个躺在手术床上的人,当然立即死亡,这个人,本来是不存在的,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可以说根本不算是甚么。
但是,世上哪一个人是本来存在的呢?这个人,不论他的编号是甚么,他实在是一个人,他被杀。可是,却由于他的死,而使另一个人活了下来。活下去的人,可以很快地又培育出这样的人来。
这究竟是道德的,或是不道德的?
我的思绪真正混乱到了极点。
猜想杜良、罗克等九个人在商议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心情,我向他们望过去,像罗克,杜良他们,立即决定“可以”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思想,是不是正确呢?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当然没有甚么不对,“实验第一号”死了,哥登活了下来。用同样的方法,可以使每一个人的生命得到有限度的延续,可以使许多现代医药为之束手无策的疾病,变成简单而容易治疗。像陶启泉的心脏病,阿潘特王子的胃癌等等,甚至,整个内藏,都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加以调换。
“实验第一号”对哥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后备。像是汽车有后备胎一样,原来在使用中的车胎出了毛病,后备车胎就补上去。
如果“实验第一号”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组器官,那就甚么问题也没有,可是,“实验第一号”却又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我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表示意见才好之际,杜良道:“不容易下结论,是不是?我早已说过,这种新观念,不容易为人接受。”
我闷哼了一声:“尤其是这种所谓新观念,被人用来当作敛财的工具之际,更不容易接受的。”
杜良也闷哼了一声:“你不能因此苛责我们,不错,我们因之得到了大量的金钱,现在,我们医院积存的财富之多,甚于任何一个基金会,甚至超过了罗马天主教廷,我们可以利用这些金钱,来展开我们的研究工作。”
我的思绪仍然十分混乱,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但是我还是有足够的机智:“大量的金钱,是用许多生命换来的。”
杜良冷冷地笑著,道:“我想你这种说法是错的。自从我们替哥登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而他又迅速复原之后,我们发觉,我们所进行的实验,本来是想使人的生命,通过另一个新的自我的产生而延续,这个目的未能达到,但是也不能算是完全失败,至少我们可以使人的生命,有限度的延续,这实在是一大发现。这个发现,哥登在完全痊愈之后提出。”
杜良向哥登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哥登继续讲下去。
哥登道:“我的心脏病完全好了。现代医药中的一个盲点,被我们突破,有许多绝症,可以用这个方法来医治,于是我们就开始订出一项大规模的计画。”
计画十分庞大,先训练了一批人,完全采用训练特务的方法来训练,训练那几个人成为机警、行动快疾的特种人员。
然后,再搜集世界各种超级大人物的起居、生活习惯。等到弄清楚了之后,就派出受过训练的人员去。
受训人员所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困难,只要使被选定的目标,受一点伤,流一点血就可以。这样的一点轻伤,任何人一生之中,都难以避免,也不会在意。困难的只是超级大人物一般来说,都不容易接近,一旦接近,都能达到目的。
于是,各种各样接近超级大人物的方式被采用,晋见阿潘特王子时,冒充日本购油的代表。在晋见日本商界大亨时,又冒充阿拉伯人。
得到了超级大亨的血液细胞之后,就以最快的方法,妥善保存,送到勒曼疗养院来,在实验室中,用无性繁殖法,培育成人。通常来说,只要五年时间,培育人就成长,成长为和超级大亨一模一样的一个人,成为他们的后备。
这些后备人,被豢养在勒曼医院的密室之中,受著最好的照顾,使他们身体健康,以备随时需要,起他们的后备作用。
后备人没有智力,有时,他们也会逃出来,当年丘伦在湖边看到的齐洛将军,其实,就是齐洛的一个后备。
超级大亨只知道自己离奇地受过一次轻伤,有的甚至根本以为那是一个小意外,他们绝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后备。一直到他们的健康发生了问题,患上了不可救治的重病,像陶启泉那样──
当哥登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陡然挥了挥手:“等一等。”
哥登停了下来,望著我,我道:“我有两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要问。”
哥登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一副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回答的神气。我吸了一口气:“第一个问题是:超级大亨的病,是不是你们故意造成的?例如陶启泉先生的心脏病?”
哥登浅笑了一下:“当然不是,如果那样,那是一种罪行。”
我“哼”地一声:“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会得心脏病?又怎会知道阿潘特王子会有癌症?”
哥登道:“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培育了他们的后备,等著,等到需要的时候,就用得著了。汽车的行李箱中有后备胎,没有人知道它会替换四只原来车胎中的哪一只。但是四只在使用中的车胎,一定会有一只变坏。”
我皱皱眉:“这样说来──”
哥登打断了我的话头:“足球队都有后备队员,也没有人会知哪一个正式球员会出毛病,后备放在那里,用得到,就用,用不到,也没有损失,因为我们已累积了相当的经验,要培育一个后备人并不是甚么难事。”
我明白了哥登的意思,心头不禁升起了一股寒意:“这样说来,你们培育的后备人──”
哥登向在场的所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徵求各人的同意,然后,他才道:“我们已培育成的后备人,正确的数字是五百二十七个,过去几年,每年平均可以用到二十六个,近两年,有增加的趋势。”
他望著发呆的我,又道:“你知道,超级大人物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们要付出比普通人更繁重的脑力和体力劳动,虽然他们有最好的医生在照料他们的健康,但是有许多疾病,患病率十分高,尤其是以心脏病为然。而心脏病,是最容易医好的一种。”
我伸手轻敲著自己的额角:“像陶启泉先生──”
哥登道:“就以他为例,来看看我们行事的方式。陶先生是亚洲有数的豪富,他的健康一旦出了问题,瞒不住人,消息一传出,我们就进行活动。”
他们的活动,十分有程序,也不性急。如果目标所患的疾病,在现代医学能够医治的范围之内,他们根本不会出面。
等到肯定了目标的疾患,现代医学无能为力,他们就出面了。出面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是目的只有一个:和目标直接见面,交谈。罗克和陶启泉见面的方式,就是冒充了巴纳德医生的私人代表。
陶启泉确知自己患了绝症,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豪富,甘心接受这个事实。不论他们平时对金钱看得多么重,到了死亡的关口时,他们也会愿意拿出大量的金钱,甚至是他们财产的百分之九十九,来换取他们的生命。
而且,几乎毫无例外,当他们一旦得知自己可以活下去,他们都会立刻签署财产转移的文件。
在这里,我发了一个小问题:“签署财产转移的文件?他们怎么肯?他们全是聪明人,要是签了之后,医不好病,那怎么办?”
罗克“呵呵”笑了起来:“感谢贵国人,为我们解决了这个难题。”我真的不明白罗克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好瞪著眼睛望著他,罗克道:“在贵国通过考试而录用官员的时代,有一种舞弊的方法,叫作‘购买骨的关节’?”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叫‘卖关节’,就是要应试的人,将选定的几个人,写在试卷上。考官一看,就知道那是付钱的主儿,就会取录他。”
罗克道:“是啊,这些应试的人,他们付钱的方式,是怎样的?”
一听得罗克这样讲,我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应试而买关节的人,通常是写一张借条,借条后的具名,写明“新科举人某某具借”。如果关节不灵,中不了举,不是新科举人,当然不必还钱,这种事,略具历史学识的中国人都知道。
我自然也因此明白了那些大人物签署的文件,文件上的日期,一定是他们自知到那时必定已经死亡的日子。像陶启泉,明知只有一个月命,叫他签一份一年之后的文件,他当然肯。如果医得好,到时他心甘情愿地履行文件中所承诺的一切,如果医不好,这文件,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唔”了一声:“聪明办法。”
罗克道:“是,完全自愿,而且在大多数的情形下,我们全是科学家,并不善于经营,所以我们所要求的,只是这个病人的每年收入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这些病人的钱实在太多,利用他们太多的钱,来发展我们的科学研究,我看不出有甚么坏处。”
我叹了一声,的确,那没有甚么害处。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更严重。
我在考虑应该如何提出这个问题来,罗克已经催道:“你刚才说有两个问题,还有一个是甚么?”
我缓缓地道:“你们一再强调,后备人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由于他们是培育出来的,不能算是一种生命,是不是?”
他们沉默了片刻,哥登才道:“意思是这样,可是修辞上可以商榷,例如说他们根本是实验室中的产品,培育他们的目的,就是当作后备。”
我提高了声音:“对这一点,我有异议,他们可能不是全无智力和思想,至少,他们会逃亡。而且,当他们逃亡之际,被你们派出来的人捉回去的时候,他们也会挣扎,他们要自由。”
我说得十分严肃,以为我的话,一定可以令得他们至少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有所解答。可是,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我的话,惹来了一阵轻笑声。
罗克道:“第一,他们不是逃亡,而是在固定的行动训练之中,工作人员一时的疏忽,让他们走了出去。其实,即使是最无意识的生物,遭到外来力量改变固有的行动,都会有自然挣扎行动的。”
我还想说甚么,哥登已道:“卫先生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疑问,是由于他对后备的生活情况不了解,我提议索性让他去看一看,他就会明白。”
杜良皱著眉:“其实,那并不好看──”
我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即使不好看,我也要看。”
那情形真的一点也不好看,不但不好看,甚至令人感到极度的呕心,呕心到我实实在在,不想详细将“后备”的生活情形写出来,只准备约略写一写。
他们的外形,全是人,而且,当我乍一看到他们的时候,著实吓了一大跳,世界上任何一次重要的会议,都不会有那么多的大人物集中在一起。
然而,他们全是大人物的后备,是准备在大人物的身体出毛病之后“用”的。他们的一切,全要由他人照顾,包括进食、排泄。
我只好说,我看到的“后备”,都受到十分良好的照顾,这种生命,是不是真是生命,还是不算是生命,令得我也迷惑了起来。
杜良他们,将秘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对他们十分感谢,我心中的谜团,也全部解开了。可是如果要我完全同意他们的观念,我却也做不到。我是不是要反对他们的行动,我也下不了决断。一句话,我完全迷惑。
当我要离开之际,杜良带我到另一间手术室之中,取出了一柄极锋利的小刀来,向我示意著,我伸出手,让他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了一下,让一滴血,滴进了一个小瓶之中。
我在这样做的时候,自然明白,这一小滴血,他们可以成功地培育出一个后备,一旦我的身体器官有了甚么不能医治的疾病,或是损伤,这个后备,就可以挽救我的生命。
我不禁苦笑。人类对于生命的价值观,极度自我中心。如果一旦我有需要用“后备”,我是先考虑自己的生命,还是后备的生命?那时,我就会想,后备算甚么,只不过是我身上的一个细胞,身上每天都有不知多少细胞在死亡。
在我最后离开医院之前,我又和丘伦见了一次。那当然不是丘伦,而是丘伦在临死之前一刹那间,他们取了丘伦身上的细胞培育而成的一个“后备”。
不过情形不同的是,丘伦已经死了,永远不会有用到后备的情形出现,这个后备,也就只好毫无意义地生存下去。
杜良、罗克和哥登三人送我到门口,他们三人低声商议了一下,才由杜良发言,问道:“你对我们在进行的工作,有甚么最简单的评论?”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他来问我,我自己已经问过自己不知多少次了,不可能有答案,因为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极其迷惑,所谓崭新的观念,我完全模糊,谈不到接受或拒绝。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我只能说,我无法作出任何评论。”
罗克点头道:“唔,这个反应很正常。”
我本来已经向前走的,忽然之间,我站定了脚步,道:“如果忽然有一天,自实验室中培育出来的人,忽然有了思想,那怎么办?”
哥登道:“那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目标。”
我吸了一口气:“你们不觉得,如果真有了这样的一天,不会是人类的灾难?”
哥登、杜良和罗克三个人的神情,十分怪异,像是我所提出来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一样。
杜良道:“那怎么会?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会──”
我摇头道:“别太肯定了,科学家们,别太肯定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能就是天翻地覆的灾祸。”
三个人都不出声,神情明显地不以为然。我也不再和他们争辩下去,因为这是未来的事,谁又能对未来的事,作出论断?
罗克道:“你会将所知的讲给海文小姐听?”
我摇头道:“不会,除了我的妻子白素之外,我不对任何人讲,海文小姐那里,我会用另外一个故事去骗她──”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只怕至少要有好几年的时间,我才能忘记后备人的那种眼光,那么迷惘、无助,像是他们内心深处,知道自己的命运。”
杜良叹了一声,说道:“朋友,那是你主观的印像,我相信,全然是你主观的印像。”
我只好苦笑,除了相信他之外,我实在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海文那边,我编了一个故事,她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没有再追究下去,我几乎像逃亡一样,离开了瑞士。
在机场,沙灵来送我,我用最诚恳的声音对他道:“老朋友,请相信我,一切……都不正常,但也不是我们的能力所能阻止──别发问,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所说的没有能力,是因为根本在已发生的事上,感到迷惑,全然不知道那是甚么事情!”
沙灵望著我,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他相信了我的话,没有再问下去。
我回家之后,对白素说起了全部经过,从白素惘然的神情看来,我知道她也难以下结论,心中和我同样地感到迷惑。
半个月之后,陶启泉精神奕奕地自他的私人飞机上走下来,接受著欢迎人群对他的欢呼,在他回来之后的第三天,他主动要见我。我看到他坐在宽大的、柔软的安乐椅中,向我投以嘲弄的眼光:“谁说钱不能买命?我早就说过,钱是万能的。”
我只好苦笑,陶启泉向前俯了俯身:“你答应了他们,甚么人也不告诉?”
我有点无可奈何:“是。”
陶启泉又坐直了身体,道:“我很感激他们,他们要求的并不多,我准备加倍给他们,表示我的感激。”
我冷冷地道:“这是你们双方的事。”
我起身告辞,陶启泉送我出来,拍著我的肩:“当你面临生死大关之际,你才知道,他们的工作,如何伟大。”
我没有加以辩论,因为,自始至终,我只感到迷惑,根本说不上是赞成还是反对。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可以说宣告结束了,只有一个小小的余波,值得记述一下。
阿潘特王子在回国之后,大约三个月,就发动了一项政变,成功的政变,使他成为该国的元首,也就是说,他可以自由支配他统治地区的石油收益。
阿潘特要取得这样的地位,当然是为了他要付给勒曼医院石油收益。
政变中死了不少人,这似乎是由于勒曼医院的要求造成的,但是世界上不断有这种事在发生,看来也不能完全责怪勒曼医院。
在以后的日子中,我很留意超级大人物受伤、生病的消息。勒曼医院依然一点也不出名,谁也不会去留意这样小地方的一家小医院。
一直到有一个大人物受了伤,伤得十分重,中了两枪,伤者已届七十高龄,但是不到一个月,这个大人物又精神弈弈出现在公众面前,我知道,这是勒曼医院成功的一个例子。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心中依然迷惑。
勒曼医院中进行的事,究竟应该怎样下结论,只有留待历史去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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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