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神话岛到黑城

9月12日下午,一场沙尘暴起自西北,飞沙旋转着飕飕地掠过,风力达到每秒19米。一团黄灰色的雾气飘浮在地平线上空,其状模糊,难以捉摸,我与徐教授在一个沙丘的顶部坐了好久,观察着细薄的沙浪一次又一次地掠过沙丘表面。

被盗的骆驼及其追捕者都因几乎200里的奔跑而疲惫不堪,塞拉特和马特要求在35号营地休息一天,那里有极好的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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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窃贼的狂妄举动而导致的耽搁使我们与拉尔森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们只好等着在额济纳河再与他会合了。哈斯伦德检查了一下给养,发现许多食品都已不足了,尤其是大米和面粉已所剩无几。为了弥补这些欠缺,我派赫姆波尔和齐莫曼带上蒙古人洛布桑去追拉尔森,他们将带着得到的给养在追上前锋队伍的地方等我们。

次日早晨,霍德开始了他的气象观测,气球很快消在8400米高空的雾层中去了。我骑上新骆驼与门托一起向西北方走去,前进路线与锯齿状的山链保持着较小的角度。在到达一座有敖包的小山之前,我们穿过了四面的沙丘和稀稀落落的红柳丛。站在小山顶上可以看到北面很远的地方,在蓝色渐褪的地平线现出平缓起伏的丘陵,颇像海中的碎流。在南面,沙海辽阔无边,遍布的沙丘如波浪般翻滚开去。

奥胡林—乌苏泉,其意思是“牲畜水”,它的四面都是日益逼近的沙漠,旅队的营地就设在这里。东面是两座平缓的沙漠覆盖的高地,牧草很稀少,但水却出奇的好。

9月15日早晨,马特和一个中国人前来与我道别,他们带着拉尔森的15只骆驼及其负载殿后,我们也将一只显露疲态的骆驼留下了。给马特的命令是,带着他的队伍缓缓前进,遇到水草好的地方歇上一两天。我们的行进次序一如平常,哈斯伦德带着主力队在太阳升起之前先行离开,为的是在白天的热浪袭来之前到达下一眼水泉。我本人与门托于一个小时后动身,而霍德一放完气球就跟上来。

旅队走过的地方虽然人烟稀少,土地瘠薄,但却是我在亚洲所见的最为壮丽的景观之一。这里充满了对人类的不屑和对自身的自豪,其荒凉的面孔展现出对我们这些在它的无助而又可怕的贫穷中冒险的“害虫”的轻蔑。我们敬畏其力量、伟大和巨大的面积,但我们也富于挑战精神——探险队正在准备征服这里的沙漠,让其高傲的头颅低下来。我们是对手,沙漠想毁灭旅队的骆驼——驼队的行进路线上满是死骆驼的头颅和骸骨。沙漠还想把水全部夺走,但我们却耐心地从一个水眼走到另一个水眼。夜里躺在帐篷之中,侧耳倾听黑暗中的寂静和孤独,人们会感到安全——因为我们拥有所需要的一切——但事实上我们还得依赖变化不定的土地,同时还得依赖“沙漠之舟”骆驼,它们能把我们带到难以到达的地方,没有他们,我们无法活着回来。在它们的健康平安之中寄托着一切希望,如果它们倒下,我们就完蛋了——就像船上的人遇到沉船事故一样。

9月16日笼罩着一种神秘的、传奇式的不确定气氛,这种感觉不是每天都有的,再向前走一点旅队就进入了巨大的戈壁,到达一个个真正的绿洲。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向着西方地平线上的两道短而暗的直线前进。直线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两片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林,它们并排铺开,相距很近,林子之间的缺口构成了一条狭窄的道路。自从离开北京后还未见过这样的景观,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无边的沙漠中竟有这般高大的、活生生的树丛!这是幻象还是在做梦?这会是真的吗?我的感觉就像灰蓝色的沙漠之海中突然破浪钻出一只海怪,惊得人目瞪口呆。

左边的小树林约有50棵树,右边的约有150棵,旅队的帐篷就在大树林西缘凉爽宜人的荫翳中竖立起来。营地的布局与平常不同,帐篷形成了一个圆圈,中间则是树一小片开阔地——晚上在小开阔地上点起了篝火。我的帐篷处在一棵巨大的杨树下,可以尽可能长时间地享受其密密麻麻的叶子带来的清凉,我的感觉犹如登上了神话岛。在这短暂的美好休息时段里,每一个飞逝的钟头都是那样的舒服。这一天无疑在我们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小绿洲的名字叫奥农—托罗依,意思是“很多杨树”,其水源来自几眼泉水。我立刻就认出了我的塔里木和田河边的“老朋友”——长着茂密圆叶子的野生亚洲杨。这种杨树的学名叫“不等叶杨”,也就是胡杨,它每年新长出的枝条上的叶子窄窄的如柳叶刀,而老枝上的叶子则是心形的,边缘如齿。

人们立刻就注意到两片小树林的边缘地带非常分明,正如事实所表明的那样,它们一起形成了沙海中的孤岛。边缘地带之外没有一棵树,如同用火烧过一般干净。所有的杨树都很老,看不到一棵新树,这片奇异的森林似乎没有继续支撑下去的希望,因为漫游的骆驼会把它的每一棵新苗吃掉。大部分树都挺拔美丽,蔚为壮观,有几棵年岁已高,只能苟延活命。另外几棵树的树身和树冠已塌断,但在塌断处却已长出新的树枝,还有几棵已枯死,但树根依然固守在土中。风暴将树根枯萎的树干刮倒在地,如同倒下的英雄,最高的树达到20米。在树干之间和厚厚的树冠之下漫步,宛如行走在哥特大教堂的回廊和拱门之下。

这样,在伟大的旅行途中我们的“沙漠之舟”宛如登上了一处环礁。这里,在高大的树下,清凉的水正等待着我们,我们第一个念头就是在这里多待几日,好好地享受一番这个小小的人间天堂带来的舒坦。杨树之间长着茂盛的芦苇,这可是骆驼的美食。看它们津津有味大嚼大咽的样子真让人高兴。它们用柔软的、多肉的嘴唇把嫩绿的芦苇一口一口送入嘴中,轻而易举地撕去硬邦邦的苇茎,然后用坚硬的牙齿嚼几下吞咽下去。在疲惫的沙漠长途行军中,能看到骆驼吃草,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是最大的快乐之一。

白日将尽,红日西沉。在帐篷之间的开阔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柴堆,那是将3根大杨树杆锯掉后堆起来的。杨木构成了一个金字塔,内部塞满了干树枝。天黑以后,我们围坐在柴堆前,升腾的火焰带着贪婪,咆哮着很快吞没了杨树干。

9月17日当我们离开杨树林时已是下午1点30分。队伍向西面走去,一会儿通过红柳从,一会儿穿过贫瘠的沙质平原,一会儿走过带有咸味的小泉眼,甚至不时还可以碰到茂盛的草地。

次日,我找了一名患痛风症的蒙古老人做向导,报酬为9块钱,他骑着自己的骆驼走在前面,承诺把我们引向去额济纳河的路。

西北方向出现了一群低矮的山丘。左面是黄色的沙丘。我们碰到了一个领着8匹载着毛皮的骆驼的蒙古人。沙地上出现了红柳丛,这种坚韧的灌木越来越多,有的已枯死,有的枝干萎缩,歪七扭八的像抽筋,颇似中国的龙。

沙地上高高的红柳中有几棵杨树,看上去很迷人,红柳根纠缠在一起。9月,随苍蝇和蜂群而来的蚊蚋非常恼人,骆驼也被叮咬的卧立不安。

在沙拉—布伦附近有一个蒙古帐篷村,村旁有一眼泉,周围是长方形的墙,构成一个浴池。在另外一眼泉旁,马可以站着尽情喝水,我们就在这眼泉边安营过夜。

9月21日,旅队的13号营地设在沙尔杜亚尔泉旁边,它的意思是“黄色的红柳”。在这里,我们刚收养不久的一条驼队狗引发了一场激烈有趣的辩论。狗的名字为霍依鲁克,是一个蒙古英雄的名字。一匹驮着货物的骆驼在行进中逃脱,一小时后才被抓回来,徐教授和胡莫认为霍依鲁克惊吓了那牲畜,他们听文物收集员刘说它咬了骆驼的后腿。玛斯考尔、哈斯伦德和我站在霍依鲁克一边,说驼队狗从不咬骆驼。于是大家同意对骆驼进行正式医疗检查,来到骆驼营地后发现霍依鲁克就躺在骆驼中间,根据蒙古人的证言,它每天晚上都如此,为的是保护骆驼。骆驼的左后腿踝关节处确实有一处伤口,我们的对手已相信他们赢了,但几个蒙古人称这个伤口在呼图尔图古尔就已经有了。徐教授说,饥饿的狗吃鲜肉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开玩笑说,也许是刘咬了骆驼。第二天霍依鲁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这些替它鸣不平的人以此为证指出,霍依鲁克认为我们是忘恩负义之辈,不想再和诬告它对骆驼施暴的人发生任何关系了。

9月22日,旅队直到下午才出发。前路通过贫瘠的高大沙丘,经过一个巨型沙丘的背阴处时,太阳正好升到它的顶部。此时,远处传来深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铃声,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20匹骆驼中走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商人,我们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问:“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他们来自古城,有100匹骆驼和30个人。有些坐在轿子里的人掀开帘子看着我们,问了我们同样的问题。他们的最后一队骆驼数目较大,但铃铛却小一点,声音格外清亮,他们迎着阳光向归化城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太阳没入地平线,沙丘的影子消失在暮色之中。

旅队很快就到达了舒布恩格布鲁克,整个西方的地平线像在燃烧,红柳丛间闪耀着神奇的光线。为给后面的人显示方向,我们收集柴火点起了一大堆火。他们在天完全黑下来后才赶上来。不久,新的铃声又接近了——这是前面那个大骆队的第二部分,但现在天色很暗,他们的骆驼在惨白的星光下宛如游动的鬼魂。

挨着营地有一个名叫沙乌金—诺尔的小“湖”,大约20平方米,深约10厘米。在这里的一个沙丘顶上坐着一个放牧的喇嘛,他卖给我们一只绵羊和一只山羊。

9月23日,旅队绕过松软的沙丘,穿过红柳丛向西方前进,几乎一整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观,最后大家在索契因亚赫泉附近宿营。这里又有一队来自古城的百匹驼队从我们边上经过。很明显,秋天的驼队运输开始了。大部分驼队来自古城,该地在商业上似乎比迪化还重要。

旅队接近勃洛松齐——总算发现了斯蒂尔勒地图集上的一个名称。有些地方的地面硬而平,有些地方则覆盖着小沙丘。最后我们穿越了一段更为难走的沙丘,上下坡时骑在骆驼背上前后摇摆,滋味很不好受。

就在营地西面的平原上有一座高约35米的小山,上有一个堡垒,第二天早上我们的一些人上去察看,据黄文弼说,那是汉代的遗物。这里有大量的陶片和烧火的痕迹,我们收集了一些陶片。

发黄的树叶已呈现出秋日的景色,旅行路线通过稀稀落落的树向西北伸展。旅队在索霍安呼图古尔附近宿营,泉水的味道很不好,散发出硫黄的气味。9月26日的旅程经过了几个很低的山口高地。原野几乎没有植被,一片荒凉,我们只在两个狭长的地段看到过红柳。

在沙胡里泉附近旅队分开了。我们按时到达宿营点后得知不远处就是黑城,那就是科斯洛夫于1909年发现的13世纪古城。大家都想去看一看,于是所有的人都分成组或走或骑前往那里。最后走的是玛斯考尔和中国学生刘与隋,他们带着骆驼和晚上宿营的东西。只有我和哈斯伦德在沙胡里泉附近过夜,蒙古人和旅队的大部分骆驼都在这里。

清晨我们循着其他人的脚印跟了上去。7点时凛冽的寒风刮了起来。原野单调乏味,我们走过几片狭窄的高地。高地两边很陡,但只有几米高。每个高地上都有一到两个敖包,在第一个高地的脚下生长着一片壮观的杨树和红柳。高地上则寸草不生,全是光溜溜的鹅卵石。我们还看到3处古老的瞭望塔,排成一线挺立在风中。

现在黑城出现了,虽然极为荒凉,但却漂亮,令人印象深刻。其南城墙和西城墙上有成排的突出的望楼。在黑城西南还有一个清真寺,清真寺附近则是我们的人的帐篷。大部分人都在城的周围走动、绘图或摄影。我爬上城墙画了几个简单的草图。城墙几乎完好无损,只有东边和西边有门,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学生们丈量了城墙的周长,南墙425米,西墙357米,北墙445米,东墙405米,墙内侧有建筑和房屋的痕迹。墙里墙外都是新的沙丘,一直延伸到与城垛齐高的地方。在西门以内则是一个孤立的沙丘,这是多年来强烈的风将沙子刮进城门堆积起来的。

描述这座古城是考古学家的事情,科斯洛夫已就黑城写了一本书,奥雷尔·斯坦因和兰登·瓦尔纳也做过这方面的工作。该城无疑是马可·波罗所说的额济纳,这个名字经常可以在中国人和额济纳河的蒙古人的历史记载中看到。今天这里被称为哈拉霍托,意思是“黑城”,但据说也叫巴图—彦云—霍图,意思是“英雄将军之城”。根据对随身所携带的历史著作的研究,徐教授就该城在历史上的作用有自己的看法,也许我应该在后面再讲一讲这个问题。我熟悉的古城楼兰比黑城早一千多年,当马可·波罗访问额济纳的时候,楼兰已在沙漠中沉睡了千年。

我只在黑城逗留了两个半小时,黄文弼也不愿意待在这儿,所有人都渴望去额济纳河探险。

下午两点,旅队继续前进,旅行路线通往西北,很快进入两座长满植被的大山之间。事实上,这两座山形成了一道门户,里面则是真正的山的迷宫,旅队的路线就自然愁肠百结般地穿行在通道和峡谷之中,枯死的和充满生机的红柳处处可见。有些如真树一般,高达六七米。地面上半是带有风沟的发软的沃土,半是坚硬的碎石,在两座山丘之间出现了一片根系纠结在一起的杨树林,绿色的山包就像黑城附近的清真寺圆顶,高10米左右。

原野变得越来越开阔,绿色圆顶似的山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我们把最后一批“岛屿”扔在后面,再次扑进了“大海”。肥沃的土壤由于风的作用出现了一道道沟,但这儿的沟壑还是比较浅平。

48号营地处在荒凉的平原的中心,地面又平又硬,到处都散布着死树干。这又使人想起了古老的罗布诺尔楼兰周围的沙漠。但也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儿的许多枯树的根还在土里,而黑城以西的枯树无一例外都是低矮的无根之树。平原周遭的整个环境犹如一个刚刚经历了血腥战斗的战场,“战死者”横七竖八地躺在各处。大概这里在13世纪仍是森林,后因缺水树木逐渐干死。

距“黑城”不远处有一处废墟,很可能是一处前沿防守阵地。

一只黄色的蝎子从胡莫和哈斯伦德的帐篷的褶缝处爬进营地,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只这类蝎子,它立刻就成了旅队收藏物的一部分。

霍德博士放完了最后3个试验气球,它们达到的高度分别是12900米、12700米和108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