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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蚁众
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蚂蚁可以说是最成功的种群。它们是社会性昆虫,其社会比人类社会先进多啦!那是完全利他主义的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是无私、牺牲、纪律、勤劳的典范。最可贵的是:蚂蚁的利他主义完全来自于基因,来自于生物学结构(腺体及信息素等)的作用,生而有之并保持终生,不需要教育、感化、强制、惩罚,不需要宗教、法律、监狱和政府。所以,蚂蚁社会的每一滴社会能量都被有效利用,没有任何内耗。由于蚂蚁个体的利他主义是内禀稳定的,因而其社会也是稳定和连续的典范,8000万年来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任何断裂。
和它们相比,万物之灵们真该羞愧无地。人类的万年文明史绝大部分浸泡在丑恶、血腥、无序、私欲膨胀和道德沦丧中。上帝和圣人们的“向善”教诲抵不过众生的“趋恶”本性,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治世”只是流沙上的城堡,转眼间就分崩离析。如果我们能以蚂蚁社会为楷模,人类文明该发展到何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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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噩耗
下乡第三年的5月,麦子还没熟,知青农场里的农活相对闲一些。听说今晚没有安排政治学习,蹲在井台上吃晚饭时,我同颜哲很熟练地对了个眼色。吃完饭,同宿舍的李冬梅约我去散步,我扯个理由推辞了。阮月琴说:
“冬梅你没一点眼色,人家有正事呢。”
我红着脸没有反讥,她们嘻嘻哈哈地走了。等天色刚刚黑下来,我就避开人群,悄悄来到离场部有两里地的堰塘,这是俺俩幽会的老地方。这个农场是专为知青们新建的,堰塘也是知青们来农场后新挖的,挖出的生土堆在塘的四周,种着蓖麻。这一带是岗地,上浸土,晴天一块铜,下雨一泡脓。土质贫瘠,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种啥都长不旺。但后来我有了一个发现:原来蓖麻最吃生土,在生土塘堤上长得极为高大葳蕤,树林一般,为我俩的幽会提供了绝好的屏障。再加上塘堤地势较高,视野宽阔,所以两人在幽会中即使有些越规的举动,也不会被人发现。这几次幽会中,颜哲越来越不老实了,昨天就把手伸到我的内衣里揉搓。我当时也曾略作抵抗,但凭良心说,我的抵抗只是象征性的,很快就被他的进攻瓦解了,融化了。原来,男人的抚摸能带来那样电击般的颤栗和快感!这会儿我轻轻抚着自己的乳胸,暗暗渴望着颜哲的拥抱和揉搓,这种渴望让我的脸庞发烧。
今晚没有政治学习,这对知青农场来说是很难得的。农场位于北阴市旧城县的红星公社,而旧城县是当时全国四大政治模范县之一,“忠字化”运动搞得最为波澜壮阔。公路两边堆满了大叛徒大工贼刘少奇夫妇的裸体跪像,王光美的乳房和舌头夸张地下垂着;田地里盖了很多忠字台,请来了老人家的宝像镇在里边。只可惜旧城太穷,这些忠字台远远说不上高大巍峨,都是用土坯垒成,大小如鸡笼,实在太委屈老人家了。县里还风行全民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到商店买东西要先对毛主席语录,就像地下党对接头暗号。哪天北京城里传来最新最高指示,旧城县向来是传达不过夜的。这样的阵仗知青们经过不止一次:已经熟睡的知青被喇叭惊醒,集中到场院里学完最新指示,然后点起火把,排着队,敲锣打鼓,分头到附近乡庄上,挨家挨户地敲门打窗:大娘大伯,给你送精神食粮哩,送最新指示哩。被惊醒的主人一般不点灯,也不开门,隔着纸窗应一声:好啊,劳驾你们念念吧。于是知青们就着火把的光亮,伴着院内被激起的狗吠声浪,大声念完最新指示,再转到下一家。等把周围的乡民们折腾完,常常是天色已亮。
不过近来这段时间里,可能京城里的老人家也折腾累了,发布最新指示的频次相对少多了。
两年前老人家一挥手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知青农场建场后,请来二三十位老农来担当再教育的重任。但下乡后,当泛义的“贫下中农”分解成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时,知青心中的神圣感就弱化了。原来“贫下中农”也有诸多不神圣之处啊,这几十个个老农中不少人当过国军,比如憨厚老实的二班长老初原是国军的机枪手,他平时不言不语,有一天挖土方时忽然来了兴致,一个虎跳,跳到土坑里,拿锨把当机枪架起来,说机枪就是这样用的,这么着哗拉一下,一扫一个扇面,八路武器孬,最怕我的机枪。另一位老农陈得财是地主的败家子,大伙儿说他是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身上还有淋病;有的老农好吃懒做,很多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女人和性。当然忠厚老实的也不少,像牛把式郜祥富、一班长老肖、二班长老初、四班长老庞等。但所有老农都有一个共同的劣势:文化劣势。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朝代,不知道下雨的原理,也背不来毛主席语录,他们在全场大会上领呼口号时常常闹笑话,比如:
热烈(强烈)抗议,苏修社会主义加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无条件(无理)侵占我国领土珍宝岛!
斗死去球(斗死批修)!
场长赖安胜的文化水平相对高一些,但也十分有限。他当过志愿军,在部队里学了百十个字,转业后回到农村,混到四十多还没成家。所以,至少以农民的眼光来看,他绝对算不上成功者。没人料到他会在43岁的年纪时来运转,被公社选做知青农场的副场长。不久场长老胡调回公社革委会任职,赖安胜便递升为场长。他在这儿真是如鱼得水啊,首先是政治层面上的如鱼得水,凭借“再教育者”的政治优势和知青对于回城的渴望,再加上他本人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他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力。只有去年秋季分红前,因为给老农们发秘密津贴惹出大字报事件,对他的权威提出了短暂的挑战,随着那件事的解决,他的权力就更加绝对;然后是男女之事上的如鱼得水,45岁的老光棍,32个嫩生生的城里姑娘,这种诱惑是很难抵挡的。他越来越钟情于和女知青“一帮一,一对红”,据说已经把两三个姑娘帮到床上了。不过这些都只是知青们压低嗓音的私下密语,还没人能拎出来很过硬的真凭实据——除了前天小知青孙小小对我说的话。
我把这些烦心事抛开,抱膝坐在土埂上,静下心来等颜哲。月色下的堰塘真美!水面平展如镜,倒映着明月疏星。塘蛙和鸣虫们快乐地聒噪着,几只稻鸡咕咕叫着,低低地掠过夜空。月光洒在我赤裸的胳臂上,带着森森的凉意。向南望去是一片荒地,与湖北接壤。这儿解放前属两不管地区,土匪横行,出过不少出名的匪首,周围的水坑里或井里常常填着死人。颜哲告诉我,别看旧城县现在贫穷破败,历史上尤其是在东汉时期却是有名的物华天宝之地,出过很多将相外戚,还有几位皇后,包括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汉光武的皇后阴丽华。我想,少女阴丽华也曾和我一样,坐在同样的田埂上,仰望着同一个月亮,做过同样的少女之梦吧。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颜哲从蓖麻丛中钻出来,立即粗野地抱住我,吻我,吸吮我的舌尖,一只手插进我内衣里急煎煎地抚摸。我一边回应着他的拥抱和热吻,一边低声责备他:颜哲你越变越坏了,你变成一只大色狼了,你过去那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扔哪儿啦?颜哲笑着,不反驳,手下一点也不停。等到他的手向我裤腰下发展时,我及时制止住他,说:
“不许得寸进尺了,到此为止。那儿得留到结婚后再给你。”
颜哲毕竟是君子,虽然正是情热如火的当口儿,很难一下刹车的,但他没有再勉强我,强使自己平息了情欲,安静下来,与我并肩坐在塘堤上。我掏出一叠饭票递给他,说:
“这是我省出来的,你知道我的饭量小。眼看到麦忙天了,你别饿着肚子。”
颜哲没有接,说:“用不着,我这个月够吃。对了,会计老霍昨天给我透了风,今年农场夏季分红仍然分不到钱,每人最多二三十元吧。像我这样拿十分工分的棒劳力们,分红反倒是负数。”
农场的工分太不值钱,棒劳力们比别人多出的工分比不上多吃的饭票。颜哲虽然身体单薄,但干活极泼,老农们对他的普遍评价是: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学生娃儿,干起活来像拼命,有八分力气要用出十二分。才来农场那阵儿,挖堰塘,头一天,他手上磨了三个血泡,用断了两根锨把。回库房换锨把时,农具保管员四娃心疼得心尖尖流血——不是心疼出了血泡的手而是心疼锨把,不住嘴地嘟哝着:
“你这娃儿,你这城里娃儿,恁不知道东西金贵。”
颜哲听烦了,说:“记上账,赶明儿扣我的分红还不行?”
四娃撇着嘴说:“扣分红?得扣你多少天的工分?娃儿呀,你不心疼,我还替你心疼哩。这回我做个好事,不给你记账,以后千万小心点。”
四娃说得没错,那年到了年终,每人分红也就是二三十元,折合每个工作日不到一毛。而两根锨把是一元钱,也就是说,颜哲这样的十分劳力,得干十几天的工分才够赔两根锨把。颜哲后来颇为感慨地说,四娃这么一算,他才对自己的劳动价值有了自知之明。
我把饭票硬塞到他兜里,笑着安慰他:“你分不到钱不要紧,我多少总能分点吧。等分了红,你就花我的,我反正没有别的用处。”
颜哲说那倒用不着。“其实,”他略为犹豫后说,“我爸妈给我留有一大笔钱呢,是文革前国外的亲友资助的,我爸一直不用,连三年困难时都没动用,说要派大用场。这笔钱外人不知道,抄家时没有被抄走。不过,我同样轻易不会用它,也要用它派一个大用场。”
他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让我暗暗感动。我不知道他说的“大用场”是指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
“对,留下它将来派大用场。要是手头紧,就花我的钱。你知道我爹已经被放出来了。有爹挣钱,我家的日子宽裕多了。”我爹是市搬运站的苦力,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但文革中他是搬运站红革联的头头,在北阴市那次造反派抢枪风潮中,被牵连到抢砸战备武器库那个案子中,文革后期被判了一年劳,而是生活习惯或者说爱好。爱好是种盲目的人生态度,可能生活的客观环境培养并塑造了它。我更宁愿认为它只是偶然且长教。他被判刑期间正好赶上知青下乡,否则我也不会被撵下乡了。“爹妈让我告诉你,他们一直帮你盯着颜家大院,不让地痞无赖们偷抢。他们让你放心。”
爹妈一向疼颜哲,爹还捎来一句话:让我在钱财上多帮帮颜哲。爹说这个娃儿太可怜,爹妈都殁了,没一个亲戚贴补他。不过这些话我没说,怕伤及他的自尊。颜哲默然片刻说:
“谢谢郭伯和郭婶。不过,城里那套房子我可能用不上了,就让他们住吧。”
他是指这辈子大概不能回城了。的确,像他这样身世复杂的知青,前边的路确实是黑的,我不想用空洞的话来安慰他,只好沉默。颜哲也不再说话,从身边摸出一个土块用力扔到塘里,青蛙被惊动,刹时间停止了聒噪,沉寂片刻后蛙声复炽。我知道刚才的话勾起了颜哲对父母的回忆,想把话头岔开。就笑着说:
“看你扔土块,我想起会计老霍的趣事。颜哲你记不记得老霍那次闯的弥天大祸?”
颜哲笑了:“那能忘得了!真不相信那个老帮子能闯出这样的祸。”
会计老霍满头白发,瘦得一把骨头。他蹲在井台上吃饭时的形象最为经典:弯腰缩颈,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夹着脑袋,几乎能挨着耳垂。男知青林镜夸他是刘备那样的帝王之相:书上不是说刘备“两耳垂肩,两手过膝”么,老霍“两膝过肩,两耳垂膝”,这样的帝王之相就更高档了。别人听了都笑,老霍既不恼也不笑,两个膝盖把脑袋夹得更紧。
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以为他至少60岁了,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来这儿探望他,30岁出头,短发,长得很精神。晚饭后他俩出来散步,在护场沟边碰上我们一群女知青,孙小小冒冒失失地夸他:
“老霍头,你闺女长得多漂亮!”
两人一下子满脸通红——原来那是他爱人。从那之后我们才知道,老霍的真实年龄刚刚过四十。
老霍头是正经八百的国家干部。凡是下放到知青农场的国家干部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像文革中站错队啦,经济问题啦,海外关系啦,作风问题啦,连我们的第一任场长老胡也是如此,他是走资派,来农场时还没有彻底解放。但即使是“污点干部”,来到农场后还是比知青高一级,是我们的牧羊人。这些人中间唯有老霍头表现得非常畏缩,走路怕树叶打破头,平时从不大声说话,见人总弯着腰,目光不会高过别人的腰部。偏偏这么个比蚂蚁还卑微的小人物,去年夏天,大概就是这个季节吧,弄出一个大纰漏。
那天晚上他和出纳从公社回来,走到护场沟天已经黑了,听见有女知青在蓖麻丛后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他听出其中有女知青张克玉,小张因为经常帮厨,与老霍比较熟。谁也料不到这老先生会突然童心大发,或者说,即使像老霍这样一个被外壳紧紧封闭的人也是有童心的,就看啥时候外壳能偶然裂开。老霍对出纳说:咱们吓吓她们吧。随手拾了一块儿“料僵石”(一种没有风化完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岗坡地里这玩意儿俯拾皆是)扔过去,那边立马传来一声惨叫!原来这块石头不偏不斜,正好砸中了小张的门牙,而且竟然把门牙砸折了。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没破,肯定那会儿正在“露齿而笑”吧,而老霍头的石头恰恰在这当口儿一掷而中,比后来美国佬的精准制导炸弹还要准。
赖安胜那时刚刚由副场长升任正场长,正是风光的时候,得知后雷霆大怒,把老霍骂得狗血淋头,令他在全场大会上认罪,视其认罪态度再作“严肃处理”。那场批斗会全场知青和老农都参加了。会场静得糁人,一盏汽灯咝咝地响着,照得老霍面色惨白。赖安胜场长叉着腰横在台上,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老霍作检查时,手抖得拿不住检查书,两条瘦腿也一个劲儿哆索。下边的知青们使劲捂住嘴,不敢笑出声。后来有人说他把尿都吓出来了,淅淅沥沥往下滴,不过这多半是糟蹋他。
从那次挨批斗之后,老霍更是不敢正眼看人,尤其是对赖安胜场长。赖场长一瞪眼,能吓得他打哆索。按农村的说法,是他的苦胆被吓破了。不过那次事件本身倒是有惊无险,在受害人的求情下,老霍最终没落任何处分,只是掏钱为小张镶了一颗门牙。此后好长时间,男知青们最爱逗张克玉笑,而小张则学会了笑时绷着上嘴唇,不好意思把那枚“大金牙”露出来。
我学着老霍当时在批斗会上的样子,哆哆索索地说:“我要——深刻——悔罪——重新——作人。颜哲,我学得像不像?”
颜哲只是笑:“像,像——行了,别拿那可怜虫开涮了。”
“我真替他的爱人抱屈,那么年轻,和这种可怜虫过一辈子,咋受得了!”
“你说错了,听说那对老少配非常恩爱。他妻子来探亲那晚,隔墙的炊事员说他俩——”
“咋啦?咋不说啦?”
颜哲笑着,不再往下说。我猜到了,无非是男人们的荤笑话,也就不再问。颜哲说:
“秋云有一个坏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讲了我怕给你增加精神负担,不讲吧,我又明知道你最怕那玩意儿。”
“是啥?快说!快说嘛。”
他指指眼前的堰塘:“这里面也有蚂蟥,这是确实消息,昨天刘卫东洗澡时被吸上了。”
我打个寒颤。我是从小受苦的人,妈说我最泼实,天不怕地不怕,连蝎子都敢伸手抓。五岁那年我真的抓过一次蝎子,幸亏和我一块儿玩的学胥哥及时发现,一把拉过我,把蝎子用脚拧死了。我唯一的恐惧是蚂蟥。这怪我听了太多的“老婆儿语”,有街坊说的,也有我妈说的。老婆儿语说:蚂蟥最阴险,吸你血时悄悄贴上去,你根本不会觉察,而且它的唾沫能让你的血液不会凝结,便于它吸个痛快。它附上你的身体后,你如果一直没发现,它会顺着血管一直钻到身体内,或者你在河里洗澡时它会顺着你下体的体窍钻进去(女人最危险)。还有,喝水时也有可能喝进去蚂蟥卵包,这样它就在你胃里、肺里甚至脑子里安营扎寨,那这人就只死没救了。
这些老婆儿语中,至少前两条是真实的,下乡后被我的亲身经历所证实。后几条可能过甚其辞,但它却给我造成了深深的恐惧,因为这后三条害人方法,如果是真的话,太阴险了,简直不可防范,你再小心也不行。
我同蚂蟥的第一次间接遭遇是在农场打了机井后,机井位于食堂旁边,我们每天用它的井水刷碗。有一天忽然听见在机井中有蛤蟆一声接一声地惨叫,我奇怪地问班长老肖:才打的机井中咋会有蛤蟆?老肖说这不奇怪,蛤蟆晚上会在旱地上来回跳,不小心跳进井里就出不来,一辈子就在井里过了,农村娃儿们玩的游戏中,不是还有个“蛤蟆跳井”嘛,就是打这种事上来的。我又问:那它这会儿为啥惨叫?老肖说:很可能它被蚂蟥吸住了。只要是有血的生灵,蚂蟥都要吸血,特别是蛤蟆这样的小生灵,一旦被蚂蟥吸住就没命了,一直到它的血被吸干。
老肖的话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不解地问:蚂蟥咋能跑到才打的机井中?它又不像蛤蟆会跳。老肖被问住,说:那我就说不清了,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吧。我只知道山里有旱蚂蟥,闻到人味儿,老远就能跳到人身上吸血,但咱们这儿的水蚂蟥按说是不能走长路的。
此后,每天用机井水刷碗时,我都会担心地观察碗里的水,看其中有没有蚂蟥的卵包。
农场这儿是上浸土,透水性不好。这种特性对庄稼生长不利,但造就了野地里星罗棋布的积水塘。它们的形状依着地势而成,大都是长橄榄形,也有卵圆形、圆形等其它形状,极漂亮,如仙女嵌在大地上的异形宝镜。池水异常清彻,几乎像是空无。水中的青草特别碧绿,长长的草叶随着缓缓的水波柔曼地摇曳。偶尔见几只小鱼或蛤蟆在水中游,就像是悬在虚空中,动作潇洒舒展。水塘最漂亮的时候是在夕阳将落时,晚霞把池水染上晕红,而水中景物如同加了滤光镜的风景照,显得特别柔和。
大堰塘挖好之前,我和颜哲最初幽会就是在这些小水塘边。脱了赤脚在水中轻轻晃动,池水给我带来惬意的清凉。我对它们简直入迷了,有一天晚上,当晚霞再次染红池水时,我实在忍不住它的诱惑,下狠心对颜哲说:
“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在里面洗澡,你帮我看着来人,行不行?——你本人也不准看。”
颜哲笑着答应了。此前知青们洗澡是在邻庄的堰塘里,男知青晚饭前去,女知青在天色刚刚暗下来之后去,互相心照不宣,不会撞到一块儿。虽然我同颜哲恋爱已久,但这么在他视野里洗澡却是头一次。我对他不放心,再三警告他不许偷看,他很庄重地再次答应。他真的走开几步,背向着我。我很快脱了衣服,带着忐忑不安的新奇感,滑入水里。就在这时候,颜哲大步窜上来,一把把我从水里扯出来,搂在怀里。我那会儿羞恼成怒,竭力挣扎着,尖声骂他流氓,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他没有辩解,拿来衣服让我穿上,然后硬搬过我的脑袋让我看水塘,说:
“你先看看水中有啥再骂我不迟。先看看吧。”他笑着说,“我承认,你下水前我确实偷偷溜了一眼,不过没看到你,却看到水里有东西在游,又过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东西是啥。对不起你啦,这么着把你赤身裸体从水中揪出来。不过,我知道你最怕这玩意儿,所以——只好当流氓了。”
我正在气头上,硬着脖子不理他,不过最终被他把脑袋扳过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水中有蚂蟥,有七八条之多,青黑色的身体,背上有五条黄色的纵纹,个头很大,伸展开时大约有一柞长,两头尖尖,犹如拉长了的纺锤。它们在水中一屈一伸,游得非常写意。如果不是我先天的厌恶,甚至可以说它们的泳姿非常舒曼潇洒。它们的风度自信和从容,就像知道自己是这片小天地的主人。
我止不住打一个寒颤,又是一个寒颤。如果不是颜哲把我拉上来,那——往下我不敢想了。我感激地偎在颜哲怀里,歉然地亲亲他。那晚我们在这个水塘边留连了很久,看一池抹了晕红的水逐渐变黑。我不敢再脱赤脚伸到水里了,想起从前经常这样做,心里非常后怕。我想不通为啥这样美的地方,偏偏同时存在着最丑恶的造物,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居心叵测吧。
新堰塘挖好后,我俩就不在这些天然水塘边幽会了,男女知青洗澡也改在新堰塘。多少有点奇怪的是,我们在新堰塘里始终没有发现过蚂蟥,我想也许这是因为堰塘新挖的缘故?不大可能,因为连机井中蚂蟥也能进去。但很长时间确实没在这儿发现蚂蟥,我曾为此暗自庆幸,因为一旦连这块净土也失去,以后再想洗澡就没地方可去了。
可是现在,颜哲的消息揉碎了这块最后的净土。想起此前一直抱着这个虚假的安全感在这儿洗澡,昨天还来洗过,让人不寒而栗。我发愁地说:
“以后我是不敢来堰塘洗澡啦,只能打点井水在屋里洗了。”
颜哲很抱歉,似乎这烦恼是他给我造成的:“秋云我真不想告诉你的。不过,这么怕蚂蟥真不像你的性格。再说,从种水稻后,你不是已经不怕蚂蟥了吗?”
农场原来都是种麦,第二年开始改种水稻后,我不得不同蚂蟥正面遭遇。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羞于告诉别人,因为老农们和男知青们好象一点儿都不怕,提起蚂蟥,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男知青中,其实颜哲和我一样惧怕蚂蟥,至少是厌恶吧。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外露,那会让人笑话的。
不过我能看穿他的内心。听见他学着别人、用不在意的口气谈论蚂蟥时,我不由得想:在这个世上,当个男人比当女人要难。
其实,同蚂蟥真正的遭遇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第一次下水田薅稻秧,我坐在小板凳上,两只赤足浸在泥水中,心中一直提心吊胆,不时提起双脚悄悄看看。有个把小时,一直没有发现蚂蟥,我的心渐渐放下了。两个钟头后,我再次提起双足,忽然发现脚踝处一缕细细的血丝,心头忽地一震。果然有一头小蚂蟥正在小腿处安静地吸血。我为这个场面担心过多长时间啊,其实真碰上了,也不过如此。此前老农们已经介绍了对付蚂蟥的方法,我忙用放在手边的鞋底用力拍打,蚂蟥掉下来,我用草叶夹着它,到田埂上找块石头仔细把它砸烂。因为老农们说,蚂蟥的命非常硬,轻易弄不死它的。最好的办法是用一根棍子捅到它的肚子里,把它的体腔翻个里朝外。不过这样的操作我绝对不敢干。
其后被蚂蟥吸上就变成常事,有时甚至同时吸附上三四只。次数多了,反而没了惧意。开始我把捉到的每一只都认真砸死,但在稻田里想找一块儿石头并不容易,干活那样紧张,不容许我每次都跑回田埂上找石头。后来我们变得麻木了,从腿上取下蚂蟥,远远扔到旱地上了事。至于它会不会重新爬回水田——这是肯定的——只有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颜哲说我不怕蚂蟥了,我摇摇头:“我不怕蚂蟥吸到腿上,仍然怕它在洗澡时钻到身体里。”
他笑着说:“那是你自己吓自己,蚂蟥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多人每天来洗澡,谁被蚂蟥钻到肚里啦?”
我强辩道:“可能已经有了,老婆儿语说,蚂蟥能在人身体中藏几年,才让你犯病。”
颜哲不和我辩,笑着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我以后也不敢下水洗澡了。”
对蚂蟥究竟能不能钻到身体里,我们都拿不准,就把这个话题撂开。其后农场最漂亮的一头北阴黄牛据说死于蚂蟥,而且据说是蚂蟥钻到它的百叶(牛胃)中去了,但这个事实的真假我不敢判定。
我说:“对了,大姐今天让人捎来一瓶油泼辣椒,她知道你爱吃辣椒,专为你做的。明天我给你送去。”
我只有一个姐姐,按北阴的习俗只叫姐,不叫大姐,不过我从小习惯这样称呼她。大姐长我十岁,从小就疼我,整天把小不点儿妹妹扛在肩膀上出去玩。大姐15岁就出去工作,在旧城县托修厂当车工。等我下乡时,大姐已经是俩孩子的妈,家境又苦,几乎熬成老女人了。
我下乡的地点挑选了旧城县就是冲着大姐来的,爹妈说有你大姐在那儿,多少有个照应。颜哲则是随我而来。我刚下乡不久,大姐骑自行车骑了45里来看我,那时正是农场最艰难的时候,大姐看见我的胳膊腿在袖口和裤口处晒得黑白分明,红薯面窝窝出了绿毛还放在床头舍不得扔掉,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帮不上妹妹多少忙,但我回家路过旧城县时,她总要买一斤鸡蛋,满满炒一碗,端给妹妹吃。为人木枘的姐夫这时总要领着小外甥们出去玩,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怕孩子们眼馋,平时他们哪舍得让孩子们吃大碗的炒鸡蛋。
肚里没一点油水的我吃得那个香啊。我也领颜哲去过大姐家,那次大姐又多炒了一碗鸡蛋。这会儿我说大姐专为他炒的辣椒,他只是笑,不说话,笑容里有鬼鬼道道的东西。我问:
“你笑啥?我知道你对我大姐有意见,去了一次,以后再也不去那儿。没良心的,我大姐可没慢待你!那碗炒鸡蛋把你撑出毛病啦?”
他被我问急了,才说:
“大姐确实没慢待我,但我看出来,她不同意咱俩的事——所以,她也不会专为我炒这瓶辣椒,你不用蒙我。”
颜哲说得对,大姐私下里确实和我有过一次长谈,坚决反对我和颜哲谈恋爱,不是对颜哲本人有啥看法,而是看不上他的家境,说这娃儿政治条件和经济条件都太差,会拖累你一辈子的。大姐凄然对我说:
“贫贱夫妻百事哀。记着大姐这句话,要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过,我不知道颜哲咋看出来大姐的反对,仔细回想,他在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并没有任何表露啊。
我没有与大姐争论,但与颜哲照常来往。这瓶辣椒是我让大姐炒的,我的确没明说是为颜哲,但大姐应该能猜出来,她知道我平素不怎么吃辣的。在这件事上我玩了个一箭双雕的小心眼,既想让大姐知道我对颜哲的态度,又想拉近颜哲同大姐的距离。这会儿颜哲猜透了我的小心眼儿,我也就笑着不和他争辩了。我把头倚在他肩上,安静地看着浮云在明月旁游荡,颜哲也安静下来,陪我。
“颜哲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啦,那天我家从北京回到老家,你和庄学胥一伙儿正在我家院子里挖蚂蚁窝。你当时不到六岁吧,又黑又瘦,标准的丑小鸭。没想到丑小鸭今天变成天鹅啦。”
“我算啥子天鹅呀,最多算个绿毛鸭。”我自卑地说,“颜哲你知道不,你,还有你的爸妈,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什么?”
他回过头注意地看看我:“是什么?”我微笑着睇望着夜幕上的明月疏星,有意卖关子,不回答他。有些美好的东西最好不要说出口,即使对自己心心相印的恋人。我愿把那个印象永远暗藏在心中。
2. 蚂蚁的学问
颜家是北阴有名的四大世家之一,全盛时有近千亩地。解放后,颜家在农村的田产和房产都被没收,分给佃户们。在城里的颜家房产属于商业资产,按政策是要留下的。不过这些房产大都没留住,被一些小的国营单位,像供销社啦,信用社啦,街道办事处啦等无偿占用,日子一久也就充公了。颜家只留下一个大院,位于城乡接合部,原是他家的桑园,院内有几间草房,其余全是桑树或空地,围着低矮的土墙。颜家的祖辈都已经去世,第二代大都出国定居,所以这座院落一直空着,成了街坊孩童们玩耍的天堂。颜哲的父亲颜夫之早年留学英伦,是国际上有名的生物学家,解放后回国,在北京某名校任教,很少回家乡。但57年反右时他被揭发出有“恶攻”(恶毒攻击)言论,他曾说“不能用政治标准来压制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派”,说苏联的米丘林——李森科学派只是个政治助产的畸形儿,那位李森科院士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术恶棍;又说“没有自由的学术风气,科学就会被窒息”。这些言论足够划一个“极右”了,幸亏上边有人为他说话,说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他作为昆虫学家,在揭露美帝的细菌战方面立过功。那就不要戴右派帽子了,定个“右派对象”吧。
然后他们全家被下放回老家,回到这座空置多年的颜家老宅子里。我从大人嘴里知道了颜伯伯是右派对象,但搞不懂这个称呼的含义。“对象”这个词的一般意义我那时已经知道了,所以想当然地认为,颜伯伯肯定是“右派”的“对象”——那就是说袁阿姨是右派啦?但大人说我说的不对,“右派对象”就是原本够格当右派的人,最终因政府开恩没有戴上“分子帽”。你袁阿姨既不是右派也不是“对象”,只是受丈夫牵连,要说她才是右派的对象哪。大人们的解释勉为其难,而我则似懂非懂地点头。这个政治名词的复杂性真难为了我六岁小脑瓜的智力。
颜家回来的那天我们正在颜家大院里玩耍。我那时的玩伴都属于贫民阶层,孩子们的娱乐很贫乏,看蚂蚁拉青虫是常玩的游戏。庄学胥比我大两岁,是俺们这一伙儿的孩子王。这天他领我们看蚂蚁拉青虫。一只黑蚂蚁在四处搜寻,学胥哥把一条半死的青虫放到它的附近。蚂蚁碰上了,立即冲上去咬,用力拖,青虫则拼命挣扎。不久,这只蚂蚁知道凭它自己是拉不动的,很果断地离开青虫,回窝去了。学胥哥高兴地说:
“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大部队就要开来了。”
果然过了不久,几百只蚂蚁排成一条线,浩浩荡荡开过来,团团围住那条青虫,爬满了它的身体。青虫很快用尽力气,或者是被蚂蚁蜇晕,不怎么挣扎了,蚂蚁们开始用力拖它。开始时秩序很乱,蚂蚁各用各的劲儿,每只蚂蚁的六条细腿儿乱蹬,但青虫纹丝不动。但蚁群不知道用啥办法协调了用力的方向,几百条细腿开始向一个方向用力,慢慢地,这个对蚂蚁来说非常庞大的躯体终于动了一下。蚁群受到鼓舞,几百条细腿蹬得更欢,没有一个偷懒的。青虫移动的速度逐渐稳定,向蚂蚁窝的方向移过去了。
虽然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但仍然看得很过瘾。这个简单的生命活动让六岁的我感受到大自然的神秘。我问学胥哥:蚂蚁咋认路?咋回家喊“人”来帮忙?要知道它们可不会说话!还有,那个侦察兵咋知道根据青虫的大小应该喊多少“人”?因为我们过去已经见过,要是蚂蚁准备拉的虫虫小,它就只喊来十几个“人”,而这次喊来了几百个。还有,它们不会喊口令,咋知道向同一个方向用劲?
学胥哥被问得只是抓后脑勺,说:“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蚂蚁生来就会这些吧,是老天爷的安排吧。”
学胥哥又说:“咱们干脆挖开蚂蚁窝看看是啥样子,你们乐意不?我知道颜家大院里有大蚂蚁窝。”
于是五六个孩子就带上学胥哥家的一把小洋锹,熟门熟路地翻过颜家院墙的缺口,来到大院里。这儿昨天刚刚打扫收拾过,是我爹领人干的,他说颜家的主人马上要回来,不过这个消息影响不了我们的玩耍。我们在桑园里挖开了一个大蚂蚁窝,蚂蚁黑鸦鸦的,怕没有上万只!巢穴被毁的蚁群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匆匆地跑来跑去,窜上伏下,没个消停。不过仔细观察,它们的行为还是有路数的,小头蚂蚁(工蚁)全都噙着白色的椭圆形的小蚁卵,慌慌张张地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大头蚂蚁(兵蚁)则虚张声势地张开大颚牙,向看不见的敌人宣战。我的眼尖,在众蚁之中发现了蚁王,实际应称为蚁后吧,个头比一般蚂蚁大三四倍,动作笨拙,在蚁巢的废墟上慌慌张张地乱窜。但工蚁们很快追过来把它制止住,十几只工蚁分别咬着它的腿,硬把它拉到一个土块下,藏了起来。小小的蚂蚁原来这么有纪律,这么舍已为人尊老爱幼,让我真的很感动。
学胥哥说:“我今天还带了一个好玩艺哪。”
他掏出一把残缺不全的旧火镜,即放大镜或称凸透镜。那时我就奇怪,刘家虽然比我家还穷,但又常常有一些别致的小玩意儿,像放大镜啦,指南针啦,已经不会走动的金壳怀表啦,我们挖蚂蚁窝用的这把军用小洋锹啦。我还见过庄学胥母亲的一张照片,穿着旗袍,戴着耳环,和现在蓬头散发的样子简直不是同一个人。我还知道学胥哥特别疼我,比如这些小玩意儿,如果我不在,他就舍不得拿出来玩。
庄学胥趴到地下,把正午的阳光聚焦成一个光斑。光斑四周是漂亮的彩色镶边,围着一小块夺目的白光。这个光斑是不敢久看的,看得久了,你的眼底会被烧出一个相同形状的黑斑,即使你闭上眼睛,也得好长时间后才能复原。学胥哥小心地把光斑收拢,罩着一只正在搬蚁卵的工蚁,那只工蚁立即痉挛了几下,仰面弹着六条腿,死了,小身体蜷成一团,然后开始冒烟。
我们以前只用臭蛋儿(卫生球)逗过蚂蚁,就是用臭蛋儿在地上划一个白色的圈圈,把蚂蚁围在里边,蚂蚁害怕臭蛋儿的味儿,在白色边线上撞来撞去,越撞越焦燥,就是不敢越过去,看着十分有趣。但用火镜烧蚂蚁还是第一次。我们争着说:
“学胥哥,让我玩一会儿,让我试一下!”
学胥哥照例先把火镜给我,我烧死一个蚂蚁后给别人,大伙儿轮流烧,玩得很高兴。后来院门打开了,有两辆人力车和几个人进到院子里,我们没有理会,照样玩我们的。忽然听见一个大人急迫地喊:
“别!不要烧蚂蚁。”
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走过来,把我们分开,拨弄着蚂蚁蜷曲的尸体,怜惜地说:
“孩子们别欺负蚂蚁,它们虽然小,也是一条命啊,而且是非常珍贵的生命。”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颜家三人,颜伯伯旁边立着袁阿姨和8岁的颜哲,我父亲和另一个搬运工正从人力车上卸家具。直到多少年后,初见这一家的印象还非常鲜明地刻在我的记忆中。因为他们太不平常了,太超凡脱俗了,就像是天上的仙人来到凡间。其实他们的衣着很普通,颜伯伯穿一身白色的中式裤褂,袁阿姨穿着当时流利的大花布拉吉,就是俄罗斯式的连衣裙,颜哲是白衬衣和带吊带的短裤,白色球鞋,这种白色球鞋在当时的北阴市倒是很少见的。这些不算太奢华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显得那样清爽那样潇洒。三个人的容貌也很漂亮,但在当时,他们的容貌并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因为我已经被容貌之外的东西迷住了。
一个六岁女孩无法清晰地理出这种感受,但我分明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并滋生出很强烈的想同他们亲近的感觉。
不过颜伯伯的责备也让我脸红,让所有的玩伴脸红。刚才我们只顾玩得高兴,忘了蚂蚁也是一个小生命,忘了它们实际算得上我们的小玩伴。我们讪讪地笑着,低着脑袋,用赤脚搓着光腿肚。只有庄学胥觉得这番责备损伤了他在小伙伴中的威信,恼火地瞪着这位不速之客,想要发作。袁阿姨忙说:
“老颜!——有话慢慢说,孩子们小,不懂事的。”回过头对我爹说,“我先生专门研究昆虫,天下的虫蚁没有他不喜欢的,喜欢得都发痴了。说话直来直去的,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悦耳的的“京片子”,觉得它好听极了。我爹傻哈哈地笑着问:“虫蚁里面也有学问?”
这句问话应该说是不大礼貌的,但颜伯伯没在意,拉过颜哲说:“来,和小伙伴们认识认识,你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颜哲不像我们这样在生人面前怯场,很有礼貌地笑着对我们点头问好。颜伯伯用手抚着我的头说:
“小云——她是叫小云吧。“
爹说:“是的,这是我家老二。老大也是闺女,比她大十岁,初中毕业后已经上班了,在旧城县托修厂。这个二妮子淘,每天到处疯跑,最喜欢虫虫蚁蚁,花花草草。”
“那好嘛,跟我家小哲对脾气。小云,还有你们四个男孩子,我告诉你们,蚂蚁中也有很多学问呢,你们愿意听我讲讲吗?”
我仰脸看着他,再扭头看看颜哲,连连点头。颜伯伯把孩子们拢到一块儿,讲了很多有关蚂蚁的知识。我们听得十分专心。我爹卸完家具后也凑上来听,一听,连他也走不开了。
36年后,我仍能清晰地回忆出颜伯伯当年讲的蚂蚁知识。当然可能不全是那天说的,颜伯伯此后也常常讲说,我可能把颜伯伯多年的话浓缩到一天了。他说:蚂蚁是地球上最成功的动物种群,在地球上至少存在8000万年了,现在已经发现白垩纪的蚂蚁化石,它们估计是从臀钩土蜂科演化而来。据估算,地球上的蚂蚁一共有数十万亿只,是人类数量的近万倍。在热带地区,蚂蚁及白蚁的生物总量竟然能占到昆虫生物量的三分之一,在亚马逊密林中蚂蚁更多,每公顷面积上有800万只蚂蚁和100万只白蚁,甚至占到所有生物总量的三分之一。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蚂蚁一般是雌性社会,蚁后只负责繁衍后代。工蚁包括兵蚁也都是雌蚁,负责觅食和警卫。雄蚁一般与蚁后交配后就死了,只能算是蚂蚁社会中的一个过客。世界上已经发现的蚁类有9000多种,隶属360多个属。中国有黄琼(应为犬旁)蚁、双齿多刺蚁、日本弓背蚁、日本黑褐蚁、深井凹头蚁、红林蚁、小家蚁等——
我忙问:“颜伯伯,为啥咱中国的蚂蚁是从小日本跑过来的?是不是日本的蚂蚁特别霸道,爱侵略中国?”
颜伯伯笑了,摸摸我的脑袋说:“不,不是这个说法。中国的蚂蚁不是从日本跑来的,都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很多种类和日本的蚂蚁一样。不过,日本科学家研究东亚蚂蚁比较早,所以在给蚂蚁命名时就占了便宜,很多名字挂上了日本的前缀。”
他说,你们挖的这一窝是日本黑褐蚁,一般有一只蚁后,数千只工蚁;但也有的多达6只蚁后,数万只工蚁。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其它生物族群的王者一般是唯一的,像蜜蜂,如果一个族群内有两只以上蜂王,就必定要分群,或者蜂王们捉对儿厮杀,一直杀到只剩一只。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君”,人类社会的这个规则在动物中同样适用。但蚂蚁族群内经常发现多个蚁后和平共存的现象,比如日本石狩红蚁的一个蚁群竟然有108个蚁后和3亿只工蚁,而入侵欧洲的阿根迁蚁竟然有数千只蚁后共处于一个族群内。
颜伯伯说的另一点知识我印象特别深,因为说到这儿时颜伯伯相当动情,用力做着手势,声音也提高了。他说:蚂蚁可是利他主义的典范!没有一只蚂蚁有私心,一点私心也没有。
他说,比如南美的行军蚁,当碰到酷暑烈日时,它们会抱成一个大团,强壮的工蚁在最外边,里边是幼蚁和蚁后。烈日会把外层的行军蚁晒焦,但它们以身体作屏障保护了内层的同族。等天气凉爽后蚁团松开,继续行军,而牺牲者就甘愿化为泥土。再比如一种蜜桶蚁,它们吃饱食物后身体胀大,然后倒悬在蚁穴的天花板上,等劳动的工蚁饿了,过来拍拍它的尾部,它们就分泌出食物来喂食。所以,它们的一生实际只是作为一种器皿,是活的蜜桶或冰箱,但它们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这些知识我们从来没有听过,太新鲜了。我爹听得连连点头,说:
“真的,虫蚁里边也有这么大学问,颜先生你不愧是读书人。小云子,以后多来颜伯伯家听他唠嗑,能长学问。”他笑着对颜伯伯说,“我家小云子生错地方了,该生到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家里。我看她天生是读书人的秉性。”
我爹是个粗人,可是看事常常入木三分。的确,我从小就和邻家的孩子不同,我爱看着花草虫蚁发愣,惊叹老天爷咋能造出这样精致的东西。我喜欢大自然的景观,冬天的白雪让我心地空灵,春天的嫩苞让我生出盎然春意,夏天的彩云让我情绪昂扬,甚至从五六岁起我就能感到萧瑟的秋意,常常对着满地打旋的黄叶伤情。夸大一点说,在孩提时代,我的心是与天地相通的,只是这种特异禀性随年龄而逐渐失去了。
颜伯伯说:“欢迎你们都常来玩。关于蚂蚁的知识,我家小哲知道的不少,你们问他就行。”
我高兴地拉着颜哲的手说:“小哲哥哥,以后和我们玩,讲蚂蚁的故事,行不?”
颜哲笑着点头,用标准的北京话,很平和很自信地说:“没问题,蚂蚁的知识我确实知道一些,都是从我爸这儿学的。”
颜伯伯说:“那好,你们去玩吧。”
大人们进屋去摆放家具,颜哲又接着对新伙伴们讲了很多蚂蚁的知识,比如说蚁后能生出受精卵(双倍体),孵化后是工蚁;也能生出不受精卵(单倍体),孵化后成雄蚁。等等,让俺们佩服得了不得。不过我也让他知道了我的“厉害”。我拿刚才问学胥哥的老问题问他:蚂蚁侦察兵咋识路,咋知道一条大青虫需要多少“人”来拉,它回窝后咋能向“别人”说清楚这次应该多少“人”去。颜哲给窘住了,老老实实地说:
“我不知道。蚂蚁认路肯定是因为信息素,它们顺着来时留下的信息素就能回去。至于咋通知蚁巢去多少人,应该也是利用信息素吧,信息素释放多一些就表示要多去人。但这只是我的猜想,书上没有这样的知识。”
学胥哥得意地大声说:“你不是说,蚂蚁的知识你全知道吗?”
他这明显是当面篡改,因为颜哲哥刚才只说过“蚂蚁的知识我确实知道一些”,从没说过“全知道”。但颜哲没有在这点上辩解,很窘迫地思索一会儿,说:
“我只知道,蜜蜂发现蜜源后,是用圆圈舞通知巢中的其它工蜂,它舞动时的圆圈大小和强度就表示蜜源的远近和大小。至于蚂蚁是不是利用信息素来发通知,好像还没一个科学家研究出来。小云你真不简单,能问出这样难的问题。”
颜哲哥哥的夸奖让我很得意。晚上颜哲领我到他家,拿这个问题问了爸爸,颜伯伯竟然也不知道。颜伯伯说他以后会进行研究。“可惜我没有合适的仪器,能在不影响蚂蚁活动的情况下观察蚁巢内的情况。我想办法吧。”他说。
不过,这项研究大概没能进行,因为随之就是大跃进,顾不上这些脱离现实的研究了。然后——随之就是三年困难,再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
那年是1958年,大跃进的年头,激情洋溢的时代。全民吃食堂,吃饭不要钱。提前迈入共产主义。小麦亩产5万斤,水稻亩产10万斤。全民大炼钢铁,苦干15年,超英压美学苏联。各家各户的铁锅都砸了,大门上的门钌铞、衣箱上的吊扣和箱子铁皮护角都被撬下来,交公家去炼铁。各小学的操场上都建了土高炉,平素不大为人看重的小学“自然”课老师这会儿成了学校的灵魂人物,因为形势逼得他们个个成了土高炉的设计师、建造师兼炼钢技师。《中国少年报》上满怀激情地报道过一则最大胆的创举,它一直镌刻在我少年的记忆中——有一个小学生用黄泥巴捏出一座小高炉,趴到地下,用嘴巴当鼓风机,竟然也炼出了钢铁。
大炼钢铁运动在北阴有一个独特的表现。北阴得天独厚,城南有白河流过。白河从山中流出时肯定经过某个铁矿,所以两岸的沙滩下有一层一层的铁砂。把铁砂挖出来,平铺在带坡度的沙滩上,撩起河水冲啊冲啊,较轻的沙子被冲走,较重的铁砂被提纯,从坡面上轻轻刮下来,就可用做炼铁的原料。北阴掀起了全民淘铁沙的热潮,我们的小学自然也参加了。颜伯伯和袁阿姨刚到北阴一高中报到,颜伯伯教生物,袁阿姨教俄语,实际上她是教英语的,但按照国家统一规划,一高中只设俄语课,只好改行。这会儿他们尚未正式上班,就随我们小学一块去了。
几百个小学生在队旗的指引下,迎着灼人的朝阳,意气风发地来到白河边。越过陡峭的小寨门,朝下望去,天哪,河边已经来了这么多人!一条白水静静地淌过,两侧沙滩上,成千上万的人忙忙碌碌,熙熙攘攘,活像庞大的蚁群在拉一条白色的大青虫。虽然还是早上,但在炎日下大多数男人都脱着光膀子,甚至很多像我这样的低年级小女孩也脱了上衣。所以打眼望去,满眼尽是晒得冒油的黄色脊梁,如果说人群像蚂蚁,那就是黄蚂蚁了。
颜伯伯不愧是有学问人,在淘铁砂这种事上也能表现出来。他不像普通人那样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干,而是先在附近转一圈,把我、颜哲、庄学胥和袁阿姨领到一个洄水湾处,说:
“来,咱们在这儿挖个坑试试,这个是洄水处,估计铁砂沉积较多。”
果然,几锨下去,挖出一个厚厚的黑砂层,足有四指厚。这给以后的淘洗工作省了大劲儿。很快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财富,两个男人跑过来,看着我们铺在斜坡上的黑亮亮的铁砂,十分眼红,嘀咕着:
“你们咋恁有运气哩。”
我高兴地说:“不是运气,是我颜伯伯长有‘看宝眼’!”
那两人走了。学胥哥比较贼,远远盯着他们,发现他俩回去后正在跟同伴们嘀咕,然后开始收拢家什,看样子是想往这一带凑。学胥哥忙问:
“颜伯伯,这个富矿大概有多大范围?”
颜伯伯没弄清他问这个问题是什么目的,大致对他指了指,学胥哥赶忙在富矿的周围划了边界线,又到沙滩上折了一堆柳条,沿边界线插上。等那伙人过来,国境线已经建好了,他们当然知道这些界线是啥意思,只好在线外止步,但又不死心,尴尬地看着我们。一直在弯腰泼水的颜伯伯刚才没发现庄学胥的跑马占地,这会儿瞥见这一幕,忙走过来,拔掉了作篱笆用的柳条,笑着说:
“来吧,来挖吧——都是为了1200万,还分啥你我?”
1200万吨是那年全国的钢铁指标,后来减为1070万。那群人高兴了,乐哈哈地笑着,在我们旁边扎好阵地,大干起来,当然最富饶的那块矿层还是留给我们了。学胥哥起初有点不乐意,不过没再坚持,大概他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不对。本来嘛,所有人都是为了同样的目标,而且这些劳动都是义务的、无偿的,即使哪个小组淘的铁沙再多,也不会得到一分钱报酬。既然如此,在“共产主义式”的大场面中弄出一块“个人主义式”的小圈子,是不是太哪个了?
那天我们淘了120斤铁砂,满满一铁桶,远远超过别的小组。在收工前的评比中,我们夺到冠军,一面红色的冠军旗插在我们的铁桶上,颜哲哥和学胥哥抬着铁桶,高兴得满面红光,连担子也不觉得沉了。
快要离开白河时,我们见到一对外国黑人夫妻,黑得浑身发亮,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他俩站在小寨门门洞里,久久地望着下边如蚁般的人群,咕咕噜噜地和翻译说着话。我们经过时,男黑人看见了我们抬的铁桶上的小红旗,看见了这群小家伙飞扬的喜悦,大概也看到了颜伯伯夫妻的书卷气——在满眼的光脊梁中,唯有他俩衣衫整齐——就走过来,主动和我们说话。翻译笑着说:
“这位先生是问你们……”
不过他用不着翻译了,颜伯伯已经接过话头,用同样咕咕噜噜的外国话和黑人谈起来。两人谈得十分尽兴,做着手势,不时大笑着,有时黑人妻子也插上两句,翻译反而被撂到一边。我们把铁沙担子放下来,围着他们听。我悄悄问颜哲哥:
“这些洋话你能听懂不?”
颜哲哥说:“是英语。这个黑人的英语不大标准,不过我大致能听懂。”
我央求他:“那你给我们翻译吧,行不行?”
颜哲哥答应了,竖起耳朵听着,断断续续地翻译:
“这人说他是非洲一个国家,加纳,驻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是来北阴购买玉雕和烙花工艺品的,顺路来工地上看看。他说:不久前他参加过北京十三陵水库的义务劳动,是中国外交部组织的,工地上的劳动热情让他很感动,非常感动,没想到在偏僻的北阴市又看到了同样感人的一幕!”
下边一段话黑人说得很快,好像很激动的样子。颜哲凝神听了一会儿,小声说:
“这一段话我听不大懂,大致意思是:他说,西方国家一再宣传,说中国人的劳动是被迫的,是屈服于铁丝网和皮鞭,说中国人是一群没有思想的蓝蚂蚁,那真是最无耻的谎言和污蔑。他说,他不知道中国政府用什么办法,激起了民众这么广泛的热情,他对此由衷地佩服。”
“那颜伯伯说的啥?”
“我爸说:中国和非洲都遭遇了几百年的苦难,现在我们都在努力使自己的伟大国家复兴。他本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从英国回到祖国,对这个决定他决不后悔。”
听着颜哲哥哥的翻译,我对这俩黑人夫妻很有好感,也更钦佩颜伯伯,因为那个黑人不知道,而我却知道,颜伯伯这会儿头上还顶着“右派对象”的帽子哩。
黑人最后一段话说得比较慢,咬字很重,表情也比较奇怪,似乎很沉重很失落的样子。颜哲翻译说:
“你们听!听听他这句话!他说:在我的国家里,人民还远远没有组织起来,什么时候我的人民能像中国人这样干活,我的国家就有希望了!我真盼着这一天哪。”
听了这句话,我们既感到自豪,对这位“黑人铅笔在城市地图上标出,它们就构成一个字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倒置的W,首尾两点之间距离没那么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大伯”也更亲近了。
最后黑人满脸笑容,与颜伯伯袁阿姨握手,和孩子们轮流握手,还把个子最小的我抱起来亲了一下,同大家告别,坐车走了。
这场淘铁砂运动持续了几个月,那段时间所有学校都没上文化课。但非常遗憾,我们的热情之花最后被证明是“荒花”(北阴土语,指不会结果实的花)。那么多人淘来的铁砂,后来变成了奇形怪状、勉强可以被称作“铁块”的东西,只是为学生们清理校园的义务劳动增添了一点内容。热情洋溢的大跃进很快被抛到脑后,随之是三年灾害,这些忘我劳动的蚁众变成了饥饿的蚁众,唯一保留的生物本能就是觅食——不过,不是像蚂蚁那样为族群觅食,而是为自己的小家觅食。
在三年困难时期,我家和颜家一直相濡以沫。我妈蒸好野菜或豆腐渣馍,总要给颜家送一点。这些从大城市来的书呆子们的觅食本能弱一些,不像我妈,钻窟窿打洞也能给孩子们找来吃食,像马齿菜、灰灰菜、野苋菜、面条菜、扫帚苗、木花(树上长的一种又白又肥的肉虫虫,无花果树上特别多)、蚕蛹、蚂蚱、道士帽(脑袋像道士帽的一种蟋蟀)、豆腐渣、嫩蓖麻叶、嫩刺角芽(这种野菜吃多了会造成贫血,但那阵儿顾不上担心这个)、用包谷棒子磨的“人造淀粉”等。其中的美味是瓜农们用的饼肥,即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残渣,颜色黄澄澄的,吃起来味道满不错呢。
我大姐那时已经在旧城县当工人,虽然远在百里之外,但一颗心仍挂在家里。她空闲时间就四处找野食,检麦穗、遛红薯、采榆钱儿(榆树的果实),然后像田鼠一样,一趟一趟地往北阴的家里搬。有次她动用积蓄买了一小袋黄豆,用自行车拖着,高高兴兴地送回家。旧城县离市里有120里地,等她走到门口,停下车,立即傻眼了:后座的黄豆袋子没捆好,不知道啥时侯掉了。那时候天色已经落黑,再回去找就太晚了,但这一袋黄豆太宝贵了啊。她没有进屋,哭着走上回头路。好在她走时带着一把应急的手电,顺着来路找了七八里地,那袋黄豆还好好地躺在路边,因为天黑,没人发现。大姐破啼为笑,绑好袋子赶紧往回蹬。那天我半夜被惊醒,见大姐满头是汗,正高高兴兴地给妈诉说找黄豆历险记。妈心疼地直骂她:傻,守财奴,天这样黑还回去找,碰上坏人咋办,终不成为一袋黄豆送了命?不过那时虽然人们都挨饿,社会秩序还好,没有听说有拦路抢劫的。
慢慢地,所有这些能进嘴的东西都越来越难找了,原因很简单,全国有六亿双眼睛在找它们。到三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我记得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妈浮肿了。她为全家寻觅来那么多的吃食,但她本人却浮肿了,小腿虚胖,用手一摁就摁出一个深坑,很久不会复原。其实这还算轻的,农村好多妇女饿得患了子宫下垂病,子宫从阴道里坠下来,用公家免费发放的子宫托托住后才能勉强行走。妈是把吃食匀给我爹和我了。我爹当搬运工,拉人力车,这个活计俗话叫“毁人炉”,干长了身体会熬垮,所以搬运工们即使再穷,吃饭时都不心疼,二两小酒,一盘猪头肉是少不了的。三年困难时期,猪头肉是吃不上了,妈只有从牙缝里省出来一点粮食贴给我爹。我爹知道妈得浮肿病后,很心疼,从此吃饭时逼着我妈先吃。
我记得的第二件事是颜伯伯下了狠心,动用了颜家的老底儿,买了两麻袋红薯干,给我家一袋,他家一袋。他说,再难,也要让两家人熬过这个荒年!两袋薯干共花了250元,这在当时可以买到三间新瓦房了。颜伯伯工资很高,每月150元,是全市教师中最高的。但他们夫妻两个都不会“扣着”过日子,比如他喜欢听京戏,来北阴市后,这儿没有京剧团,他就改听汉剧并很快迷上了。据他说汉剧叫汉调二皇,实际是京剧和所有皮黄腔系剧种的真正源头哩。他虽是本地出生,但不喜欢豫剧,说豫剧唱腔太吵,戏词太土,而汉剧的戏词较为文雅,其剧目如祭风台、李密降唐、九焰山等,他是百看不厌。他每个周六都要带家人去看戏,如果不坐人力三轮的话,就一家三口手拉着手走着去,在我们城市也是一道景观,因为那时不兴男人和女人拉手的。颜伯伯也带我去过几次。他到了戏院门口后不用到售票处去买票,找一个卖瓜子的老头买几包瓜子和一盘精致点心,不用他张口要,老头就会主动把买好的前排好座位的票给他。这种做派,这种奢侈,在我爹妈看来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我妈经常劝袁阿姨:
“袁家妹子,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好年景也不能忘了灾年啊。”
袁阿姨平和地笑笑,以后仍是我行我素。事实证明了我妈的远见,等灾年来临时,颜家几乎没有什么积蓄。颜伯伯决定买这两袋保命粮,也是倾囊而为了。
可惜他的决策太晚,两袋红薯干全没派上用场。那时国家政策已经变了,给农民们分了自留地,结果,形势好转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我的印象中,不久我们就能吃饱饭了,我妈的浮肿病也很快痊愈。再没人愿意吃那些陈年红薯干,颜家的那袋红薯干生了虫,被颜哲拖出来扔到垃圾场。我家那袋,我妈当然舍不得扔,隔三差五要煮一锅,逼着大家吃,弄得我爹和我对红薯干彻底倒了胃口。我曾埋怨颜哲:
“都怨颜伯伯!都怨他!送我家的红薯干太多,咋吃也吃不完,弄得我整天胃里泛酸水。”
我还威胁他,下次我妈要是再逼我吃煮红薯干,我就端到颜家和他换着吃。颜哲听着我“忘恩负义”的指责,只是笑,说:
“行啊,你就端来,咱俩换着吃吧。我这么长时间没吃,有点馋它了。”
三年困难时期,颜伯伯常常供着我爹吸烟。那年头什么都缺,不光缺吃的,也缺香烟、火柴、奶粉、白糖、针、头发卡子……即使有钱也买不到。颜伯伯多少算是例外,他虽然沦落,还享受着高级知识分子待遇,有定量供应的食油票、糖票和烟票。但谁都没想到,后来为此闹了很大一场风波,导致我爹和颜伯伯基本上断交。
公平说来,这事丝毫不怪颜伯伯,全怪我爹。其实也不怪我爹,因为事件的起因是怪他比别人自觉和厚道——我这么说,只会越说越糊涂,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时期,街坊上的烟鬼们打熬不住了,就会结伴到颜家,颜伯伯总是慷慨地掏出“白河桥”香烟散发,让每人吸一两只,多少解解瘾。大伙儿把这起了个很贴切的名字,叫“香烟吃大户”,因为在中原地带的历史上,灾年来临时穷人总要结着伙子到富人家强吃强喝,叫做“吃大户”。日子久了,我爹首先觉得难为情。颜先生烟瘾也不小,来讨烟的烟鬼又多,他一个人哪能管得全?他自己都不够吸呢。后来我爹执意不再参加这样的会餐。弄得颜伯伯很纳闷,一再问我妈:郭家兄弟是不是对我有啥意见?咋不来我家吃大户啦?
那天,颜伯伯家里没人时,我爹像往常那样随便进去。那时邻居们是互不设防的,外出经常不锁门——也没法锁,大炼钢铁后家家没了门钌铞,都懒得重装,这种“夜不闭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文革后。我爹进到颜家的正屋,忽然惊喜地发现地上扔着很多烟头,不用说,又是一群烟鬼们刚刚来这儿吃完大户。我爹眼睛一亮,忙俯身去捡这些烟头。他觉得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白河桥不带过滤嘴,再馋的烟鬼抽完也得留个烟屁股,收集起来,撕开,倒出剩余的烟丝,撮到烟袋中,既能小小地过一次烟瘾,又不影响颜先生的吸烟,多合算的事!就在这时,颜伯伯回来了,立即大怒!他脸色青白,掏出刚买的一盒白河桥香烟,撕开,刷地撒到我爹面前的地上,冷冷地说:
“捡吧!”
那次颜伯伯是真的发怒了,他身后的袁阿姨悄悄看看丈夫的脸色,没敢责备他,只是忙忙地把地上的香烟拢起来,塞到我爹口袋里,婉言把他劝走了。
当时我妈和我都不知道这些内情,只知道我爹从隔墙回来时满脸通红,喘着粗气,闷坐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只香烟,一只只抉断,再用脚拧碎。我尖声喊厨房里的妈:
“妈!妈你快来,咱爹——不,我爹发神经了!”
妈急匆匆跑到正间,手里还拎着菜刀,看见我爹竟然在毁烟,恼火地嚷:
“你干啥?发癫了不成?这样贵重的烟!这会毁了,过一会儿烟瘾上来,又要急得拧肠掉尾。”
妈扔掉菜刀,急忙趴到地上去抢救那些烟,我也去抢。爹甩开妈和我的手,继续用脚拧,大吼道:
“不用你们管!老子这辈子不会再吸烟了!”
在我家平常是牝鸡司晨的,但爹真的一发威,妈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小声刺他:
“你能戒烟?公鸡下蛋磨盘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小云咱们走,不理他这个半疯!”
但妈这次看走眼了,从那天后,爹真的戒了烟,戒得非常彻底,即使三年困难时期过去,烟不再难买时,他也没有复吸。我妈不久就盘问出了爹戒烟的原由,跑到颜家咯咯地笑:
“颜家大哥,得亏你来这么一下,要不妮儿他爹一辈子也戒不了!你看这多好,钱也省啦,早上起来也不咳痰啦,也不用操心找烟票啦。”
妈在那儿又笑又说,颜伯伯和袁阿姨也陪着笑,但以我不懂事的眼光也能看出,他俩的笑非常苦涩。后来我爹基本不去颜家,颜伯伯则素来不到邻居家串门。两人在路上碰面时仍然说话,但客客气气的,不再有过去的亲密和熟不拘礼。不过我爹从没卖过颜伯伯的不是,当我和颜哲哥哥好上以后——这在我上高一时就已经相当公开了,我爹虽然从来不说赞成,实际上是赞许的。他打心眼里疼爱颜哲,比疼我更甚,这种事瞒不了我的眼睛。
3. 情敌报信
恋人幽会时的时间过得最快,我们坐在堰塘堤上,扯着两家的闲话,不知不觉天已晚了。颜哲说:怕是有10点了吧,该回去了,要不冬梅和月琴又该笑话你。我说好吧,回去吧。颜哲站起来,笑着对我张开双臂:
“来吧,咱们的的老程序。”
告别前颜哲一定要再和我“亲热”一次的,我投身入怀,享受着他的热吻、拥抱和揉搓。正在情浓时,忽然听到很近处有一声冷笑!俩人一激灵,立即分开身子,我忙整理好衣服,仔细搜索四周。不,不是幻觉,隔着一株蓖麻,仅一米之外有一个清晰的男人身影。他是何时走近的,我们一点没察觉,我们信赖的蓖麻丛屏障反倒成了对方的掩护。我声音颤栗地问:
“谁?”
那边冷冷地回答:“是我,庄学胥。我找颜哲有急事。”
我一下子面庞发烧。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我们的情话,也看到了我俩刚才的“亲热”。让庄学胥看到这些,比让其它人看到更令我难堪。我们是街坊,学胥哥从小就知道护我,而且在年岁渐长时,他分明对我有意的,但我那时已经选定了颜哲,这让我总是对学胥哥有隐隐的愧意。以后,我能从学胥哥身上看出他对颜哲的敌意。文革时他第一个对颜伯伯掷出那块致命的石头,对此我不会为他辩解,那是他内心深处兽性的公开显露。自从他显露了兽性的一面后,我和他的关系就非常冷淡了。不过,私下里我也猜想,当他决定向颜哲的父亲落井下石时,也许,“情敌”的嫉恨是因素之一?
不管怎样,既然让他撞见了,我也得去面对。我绕过那株蓖麻,硬着头皮向他走过去,问:
“学胥哥,你找颜哲有事?”仓促中,我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你咋知道我俩在这儿?”
他又是一声冷笑:“你问问全农场的人,哪个不知道这儿是你们幽会的老地方。”
我更加脸红了,原来我们自以为保护得很好的秘密,已经成了农场的公开话题。颜哲在身后跟过来,用力拉了拉我,虽然没有言语交流,我也能揣摸出他的意思:你不用在他面前难为情,恋人有点亲热举动算不上丢人事。然后颜哲平静地问:
“找我啥事?”
庄学胥狠狠地撂了一句:“啥事?对你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俩有一点吃惊,但也仅是“有一点”而已。颜哲只是一个普通知青,没杀人放火没写反动标语,怕是不会有什么和性命攸关的大事吧。颜哲又拽了拽我,分明是说:沉住气,别听他吓唬。庄学胥知道我们不会信,冷冷地说:
“颜哲,你是不是打算到省里去告赖安胜?”
我们这次真的吃惊了。因为直到目前,这还是只有我俩才知道的私密话。看来庄学胥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
这事是因孙小小而起。农场共有北阴市和旧城县的68名知青,孙小小是年龄最小的,下乡时不足14岁。按说,这个年纪是不够下乡条件的,但孙小小家门不幸,母亲和姐姐都是县里有名的破鞋,据说她上高中的姐在教室里靠墙站着就把那种事办了。他父亲嫌丢人,愤而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后来,作为政治模范的旧城县在全国率先兴起“城镇居民上山下乡”的热潮。说起来旧城县其实比当时的全国标杆县甘肃会宁县更早,但会宁县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在全国出了名。但北京的记者此前到旧城县采访时,到处看到的却是这样的谩骂:
某某是地主婆,某某是破鞋,滚下乡去!
这种口号上不得台面的,比起会宁县自然低了一个档次。而且旧城县的作法太左,哪家该下乡的不服从命令,工作组就到这家吃大户、扒房子,当时创造的办法是:三间的住房只用扒中间一间就行,这样扒房效率最高。全县被折腾得一片鬼哭狼嚎,老百姓当街拦住北京记者下跪哭求。所以上边最终树了会宁县当标杆,而旧城县只能勉强附于骥尾。
孙小小的母亲和姐姐既然是有名的“破鞋”,自然头一批被撵下乡。孙小小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又不好跟着她妈,只好“照顾”到知青农场来。知青们都知道这些根由,因而对孙小小有潜意识的歧视。再加上小小有点缺心眼,农村话叫“八成”,这些因素综合起来,让她成了男知青们经常逗弄的对象。
那天在稻田里拔稗子,孙小小也在,田里尽响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孙小小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嫩,一双眼睛极大,水灵灵的,两颊有两个酒涡。虽然年纪不大,胸脯已经开始鼓起来了。熟识孙家的人们说,孙小小颇得其母姊的风范,母女三人在容貌上都算得是县里头一份。
知青林镜逗小小:“你看你,拔错了,拔的都是秧苗!”
小小看看手里的稗子,不服气的说:“不是,是稗子,我认得的。秧苗我没拔!”
后三个字的谐音让林镜起了联想,他反应很快,马上接过话头说:“你没‘爸’?你‘爸’可多了!”
周围的男知青们马上听懂了,哄然大笑。小小听不懂,气恼地一遍遍重复:
“我没拔,就是没拔!”
她越说这俩字,大伙儿越笑。我看不过,喊过来孙小小,让她到田埂的开水桶给我端一杯开水,小小一向听我的使唤,立即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了。我回头对林镜说:
“林镜,有句话不知道我当说不?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小小的家世。但那不是她的错。你们要是这么着一直耍弄她,只会有一个结果:让她走她妈和姐的老路。你们愿意这样吗?”
林镜刷地红了脸,很有点无地自容的样子。刚才跟着起哄的其它男知青也讪讪地沉默了。林镜其实是个好男孩,平素与我和颜哲很友善,心地也不错。听了我的责备,以后再也不戏弄小小了,反倒经常护着她。小小也凭本能认准了我,就像小狗小猫能认准家里哪个人最亲它一样。她有什么心里话,一点也不瞒我。
前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忽然有人扯我的胳臂,我睁开眼,原来是外宿舍的孙小小。她俯在我脑袋上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让我说话,然后悄悄拉我出门,一直走到离知青宿舍较远的地方才停下,在这儿说话不会有人听到了。我小声问:
“啥事?把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她确实非常紧张,浑身止不住发颤,两眼像高烧病人那样怪异地明亮。我原以为她是让吓的,后来才(非常痛心地)知道,她不光是害怕,更主要是亢奋,而这一幕最终极大地影响了她,让她一生都走歪了。她说:
“赖场长刚从我们屋出来,我就来你这儿了!”
鉴于这会儿已经是深夜,再衬着她异常的表情,这句话让我有了误解:莫非那个色鬼场长把小小怎么了?原来不是,事情是这样的:孙小小与岑明霞和宗大兰住一间房,这些天宗大兰回北阴探亲去了,只留下小小和岑明霞两人。一个小时前,小小刚想睡着,呀地一声有个男人推门进来。天热,男女知青们睡觉都不上门的。那人熟门熟路地走向里边岑明霞的床铺,撩开蚊帐坐到床边,小声和岑明霞谈话,原来是赖场长。两人谈了很久,小小在这边竖起耳朵听,能听出个大概。赖场长说:
“农场已经来了第一批招工指标,可惜不太满意,是县纺纱厂的,集体工指标,不是全民工。让不让你走这批指标,我很犯难。走吧,也许以后有更好的地方;不走吧,万一以后的指标还不如这次呢。你说该咋办?”
听见岑明霞小声说:“我听你的,听哥的安排。”
那边沉默一会儿,赖场长小声冒出一句:
“……也舍不得你。”
“那我先不走,下一批吧。”
后来那边不说话了,只听见床咯咯喳喳地响着。农场各宿舍都是土坯垒的床,上面铺着高粱杆,咯咯喳喳就是高梁杆的声音。小小偷偷抬起头,借着月光观察。透过岑明霞的蚊帐,隐约看见场长趴在岑明霞身上,屁股撅着,一下一下地用力,床的咯喳声伴着他的节奏。孙小小吓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场长发现她没睡着,其实赖场长那边根本不在乎她。后来听见岑明霞小声央告:
“哥你小心点,别流到里边……”
再后就没有声音了,场长在她身上趴了一会儿,下床走了。孙小小再也睡不着,等岑明霞睡熟,偷偷来找我。
听着小小绘声绘色的描述,我止不住手足发冷,那是缘于极度的愤怒。说句没道理的话,如果赖安胜把那个贱女人唤到场长室里去,不管他咋样干,我肯定不会这样愤怒。但他竟公然当着另一个女知青的面!当着一个14岁的女孩子!他竟然一点也不担心别人告发他!
早在知青下乡之前,“上边”就深知女知青们面临的危险——女知青和他们的男上级。一边是比农村姑娘嫩生风情的城里女学生;一边是握有生杀大权的、又常常处于性饥渴状态的农村男干部。这种双重的不对称会造成什么后果,那是不难想象的。所以,上边制订了保护女知青的强力措施,甚至比保护军婚更严厉。在旧城县就曾发生过轰动全县的一件事:一位女知青到公社邮局去寄信,一个同她相熟的男职员一时发贱,开了一个过头的玩笑,顺手拿剪刀把她的辫梢剪掉一段。这位姑奶奶大怒,立即喊来男知青把那人痛殴一顿,又告到县里。县革委极为重视,最后那人被判两年徒刑,开除公职,罪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犯”——也亏得法检两院能想出这么机智的罪名,因为那人仅剪了一个辫梢,划入“流氓犯”不大够格的。这桩案子确实震慑了不少农村干部,他们相互见面时会开一些荤玩笑,说:一堆嫩生生的香瓜放到眼前不敢啃呀,叫咱们干眼气。
可是在我们农场,那个色鬼竟嚣张到这样程度!孙小小盯着我,一双大眼像猫眼一样发亮。我强使自己冷静下来,考虑片刻,劝小小说:
“可不敢告诉别人!这是大事,如果你说出去,又没有真凭实据,赖安胜一定饶不了你。”
小小一个劲儿点头,说我只信得过云姐你一个人,我只对你说,绝不会告诉别人。我劝她回去睡吧,岑明霞不一定睡熟的,如果她发现在那件事之后你偷偷出来,肯定会怀疑你。小小说:
“好的好的,我就回,我这就回。”
但她并没有回去的意思。我问:
“小小你还有啥事?”
小小的问题显然不好出口但又非常想知道,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秋云姐,岑明霞说‘流到里边去’,那是啥意思?啥子流到里边?”
我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窘得脸上发烧。我喝道:
“别问了!这些东西不该你知道的。快回屋吧。”
看我生气,孙小小不敢再问,乖乖地回去了。看着月光下她已经开始发育的身影,我止不住心中发冷,因为我已经预见到小小的未来。她因历史的阴差阳错,看到了这个年龄本不该看到的事情。这些劣性刺激太强烈,让她对性事的兴趣远远超出14岁孩子应有的限度。我想,她很难逃脱她母亲和姐姐的覆辙了。
我果然不幸而言中,孙小小次年招工回城,那年她还不足16岁,很快变成一个纵欲无度的淫妇,情人是论打计算的。直到20年后,那时她改名叫孙肖晓,是市骨科医院的护士长,和第三任丈夫离了婚,仍每天去他家住,影响很坏。我那时和她基本没有来往,有一天在街上偶然遇上她,扯了一会儿闲话。那年她大概有三十七八岁,总的说来漂亮的“硬件”还在,大眼睛,白晰的皮肤,胸脯丰满,两个迷人的酒涡,身段也保持得不错。但当年少女的光艳是永远失去了,只能靠粉底和眉影来弥补了。她的穿衣相当新潮,迷你裙,露肩的T恤,这在当时的北阴都是为天下先的。但我总觉得她和真正的年轻姑娘不同,那些新苗是从新时代中长出来的,骨子里都带着新潮;而孙肖晓却是在努力追逐一个不属于她的时代,有点悲剧性。
闲谈中,鉴于往日的友情,我把那些街谈巷议告诉了她,也委婉地劝了几句。孙小小非常真诚地、坦率地、理直气壮地说:
“云姐你不知道内情。那个不要脸东西和我离婚之前提的有条件哩,非要我答应,离婚后再陪他睡100次。当时我为了能痛快离,只有答应了。我现在是数着指头去他家的,只要睡够100次立马就走,一回便宜也不让他占!”
我唯有叹气,不再劝她了。那时有一个随意的想法,单是因为孙小小这一生的堕落,赖安胜就死得不屈。
第二天晚上和颜哲幽会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颜哲顿时勃然大怒,发怒的原因和我一样:不光是因为赖安胜诱奸女知青,更因为他做事之嚣张。颜哲甚至骂了粗话,而他过去是从不骂粗话的:
“我操他妈!禽兽不如的东西,色胆包天,太不把知青当人了!我明天就去县里去告他,县里告不倒我去地区,去省里!”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已经经过一天的沉淀,所以比他冷静一些。我说:
“我不反对你告,但是得慎重。这种事岑明霞绝不会承认的,孙小小这种见证人也十分靠不住,年纪太小,又缺心眼,不定让赖安胜怎么一唬就唬住了。弄不好赖安胜会反咬一口,说你陷害革命领导干部。”我又说,“你告还不如我告呢,至少我的出身比你硬,再说孙小小是对我说的。”
我的话让他冷静下来,他想了想,摇摇头说:
“你不能出面。一个姑娘家绝不能和这种事搅和在一起。”
他说得也有理。姑娘家和这种事搅在一起,身上再干净也会被泼上一身污秽。最后我们商定,先不去告,暗地里收集证据,等有把握了再说。这会儿听庄学胥拎出我们的密语,我十分吃惊,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话我从没告诉过第三者,想来颜哲也不会说。我忽然想到:既然庄学胥今天能悄悄来到我们身边而不被觉察,也许那天他也来了,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又向赖安胜告发?也许他一直在跟踪我,贴近我们俩的身边,用阴森的目光,看他心仪的姑娘咋和另一个男人“亲热”?我在心中再次仔细地捋一遍,确信这个推理有八成是对的。这让我止不住心中发颤——不光是因为对这件事的恐惧(太可怕了,如果我和颜哲在这儿亲热时,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而且是对人性的恐惧。如果庄学胥真的干了这些事(跟稍、偷窥和告密),那这人就太可怕了。
但为什么他又跑来为我们通风报信?我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因为庄学胥紧接着撂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赖安胜已经知道颜哲要告他,他打算‘做掉’颜哲以除去后患!凶手都找好了,是咱场的陈得财和陈秀宽。”
我俩大吃一惊。不过虽然震惊,我们打心眼里不信。赖安胜确实是个坏种,说他干啥坏事我们都信,但这么公然策划杀人未免太离谱。就是有这个阴谋,也不会轻易让庄学胥知道吧。也许这只是庄学胥的阴谋,他想挑起颜哲和赖安胜拼命,好从中渔利……庄学胥显然深知我们的思路,断喝一声:
“你们以为他不敢!别迂了!你们只用想想,如果奸污知青的事捅出来,他会得到啥下场,就知道他敢不敢干了!”
我俩一惊,立时悟到庄学胥的话是对的。据说赖安胜已经在农场里弄了两三个女知青当相好,从岑明霞这件事看来,那些传言不会有假。如果全都坐实,那他至少是10年徒刑,如果撞上“严打”,挨枪子儿也是可能的。“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他为了保住场长的宝座,为了避免坐牢甚至挨枪子儿的下场,以他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当然会毫无顾忌地铤而走险,反正他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和颜哲确实是书呆子,即使在运用智谋策划政治战争时,也不由自主地按“羊”的思路,而不会体悟到“狼”的想法。而庄学胥显然是深谙“狼”道的。
他看看我俩的表情,知道他的话已经正中10环,便不欲多停,说:
“反正我已经尽心啦,信不信由你们。颜哲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要离开,颜哲问了一句:“庄学胥,能问问你这样做的动机吗?”
庄学胥对这个问题显然早有准备,冷冷地说:“赖安胜是个不知死活的驴种,杀人这种事也敢干?总归会露馅的,早早晚晚罢了,我才不会陪着他跳火坑。再说,咱们毕竟是老街坊老同学,我不想让你不明不白地送命。”
我和颜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我俩不大相信他说的后一个原因。理由很简单:如果他透露的消息是确实的,那他很可能先做了告密者,否则赖安胜不会这么信任他,甚至让他参与、至少是风闻了杀人预谋。他肯定是先告了密,见赖安胜决定杀人,又怕了,所以拐回头向我们泄密。这样,即使那桩凶杀案被揭开,他也没有责任了。
按说,听他通报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们该向他致谢的,但因为这样的心理,我实在不愿意、也最终没把“谢”字说出口。庄学胥对颜哲说:
“不过,赖安胜的事拿不到真凭实据之前,我不会出头为你做证人的。我把话说前头,到时候你别烦我。”
颜哲说:“对,你不会为我火中取栗的。等我把赖安胜告倒,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做场长了。”
庄学胥没有说话,匆匆离开。
我俩开始认真思索面临的危险,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真真切切地悬在头顶了。也许,两个凶手这会儿已经潜伏在四周?颜哲说不会,你不用草木皆兵。但我宁可小心一些。我不敢在这儿多停,拉着颜哲,在蓖麻丛的掩护下,悄悄转移到一个新地方。确认周围没人潜伏后,我急迫地说:
“先不管庄学胥是什么动机,我相信他说的消息是真的。咱们不能坐以待毙。颜哲,你继续呆在农场太危险,谁知道姓赖的啥时候下手?防不胜防。我想咱们干脆破釜沉舟,到县里去告他。只要把这件事公开,他就不敢再对你下手。“
颜哲摇摇头:“你昨天说的话是对的。这泡脓还没熟透,不能硬挤。咱一定得拿到真凭实据。否则,如果庄学胥不认帐,孙小小又被吓住哄住,那咱们就输了,反倒落个陷害革命领导干部的罪名。”
“我也考虑到这种可能,那就实行第二个办法:你告病假,回家躲几个月,或者干脆躲到我亲戚家,我姑家在湖北省襄阳,离这儿不远。我想赖安胜再凶横,也不过能在农场一手遮天,总不至于把手伸到外省吧。等这泡脓熟透、有人出来作证时,你再回来,那时就安全了。”
颜哲摇头:“这样未免太怯弱了。是他干了犯法的事,又不是咱们。”
“那你说,该咋办?”
颜哲认真思考着,思考了很长时间,我在月光下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庞。他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似乎某个困扰多时的问题忽然得到解决,脸上也绽出轻松的笑容。他说:
“秋云我有办法了,也许这是天赐的机会,让我完成早就想干的一件大事。我有办法了,绝对可靠的办法。至于详情我暂时不能向你透露,你只管放心吧。”
他这番话让我充满狐疑,不禁想起他早先曾说过的:他保存着父母留下的一大笔钱,要办一件“大事”。我原以为,他所说的“大事”是不确指的,只是对今后的一种预备。但从这会儿的话意来看,这件大事是具体的,是早有腹案的。我生气地说:
“你不告我详情,我咋能放心?这是生死大事,你别这么吊而郎当的!”
颜哲笑着:“秋云你别问,该说的时候,我肯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不行!你至少得告诉我个大概。”
颜哲犹豫片刻:“那我只能告诉你,我要启用我爸留下的一个宝贝,专门对付赖安胜这类坏种的,绝对有效。可惜我爸没来得及用。”
说起父亲,他的情绪有一刹那的黯然,而我也突然联想到颜哲说过的话:颜伯伯在三年困难时一直不动用一笔钱财,说是要“干一件大事”。他们父子两个所指的“大事”是不是一回事?想到这儿,我对颜家父子忽然有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在我初见颜家时就有,后来慢慢淡化,但这会儿又悄悄复活了。颜哲已经走出刚才的黯然,说:
“你放心吧,真的尽管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何况,”他一把搂住我,在我耳边轻笑道,“你还没有为我生儿育女呢,我咋舍得扔下你,一个人先走?”
他的笑声中有发自内心的轻松,让我也变轻松了。我骂他:
“不要鼻子座(脸)的东西。这个紧要当口,还惦记着说风话。”
然后我们回去。他的轻松有效地安抚了我的焦灼——不,他不光是轻松,这个词尚不足以形容他的变化。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只彩色的蝴蝶从原来的蛹壳中破壳而出,一只凤凰在火中涅槃。他显然在那个刹那间下定了决心,今后要为新的目的而活了。我不由想起,文革中他父母双双自杀后他几乎崩溃,一年后才“死而复生”。当时我和我爹妈的劝慰起了很大作用,但也许并不是主要作用。因为,在他精神接近崩溃时,我曾听他不住地念叨:要干大事,爸爸交给我的大事。那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含意,现在看来,也许这才是他走出精神崩溃的主要动力吧。
我有点惊疑地偷眼看着这个新的颜哲,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
我们在场门口分手,他笑着再次让我放心,然后各自回宿舍。但我根本没有回去。短暂的轻松之后,焦灼很快回潮了。我并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虽然他因惯于“君子之道”而难免天真,但他有足够的聪明,如果横下心来玩诡计,绝不会输于赖安胜那样的驴种。而且依我观察,他平素并不是行事莽撞的人,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至于心中没底吧。但不管怎样,我的担心仍不能完全消除。颜哲是把希望寄托在颜伯伯留下的“宝贝”上,那无疑是一种科学发明,但经过文革的人都很清楚,“科学”或“理性”在与政治作对时,是决不会取胜的。眼前就有强有力的例证——颜伯伯就失败了,他的宝贝并没能保住夫妻俩的性命。
等颜哲走远,我犹豫片刻后,悄悄在后边跟着他。我决定今晚躲在他的住室外边,为他站岗,保护他。这是很幼稚的决定,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我哪能把他每时每刻罩在我的视野里。但至少在想出更好的办法前,我要尽自己的力量。颜哲回屋,点亮带罩子的煤油灯,举着罩子灯上到床上,钻到蚊帐里,开始他每晚的例行工作——烤臭虫。说来颜哲毕竟是“落难王孙”(我妈的话),虽然家境变坏后也很能吃苦,但在一些生活细节处仍然比不上我们这些从小吃苦的人。比如,他非常怕蚊子叮臭虫咬,天再热,也要钻蚊帐里,把蚊帐掖得严严实实。但蚊帐能挡住蚊子可挡不住臭虫,各个宿舍里臭虫多得抱团,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即使在稿荐上撒满六六六粉也不济事,才下乡那阵儿,颜哲被它们折磨得要发疯。
颜哲有一个好友王全忠,上高中时同届;文革时在一块儿办《红旗》报,这张报纸在当时北阴地区群众组织中颇负盛名;下乡时下到一个农场一个班,都是拿十分的棒劳力,而且同住一个宿舍。全忠是蒙族,实际上他这个蒙族早被彻底汉化了,他本人在履历表上一直填的是汉族,一直到高中时,统战部通知,凡在西峡县重阳地区姓王的都是蒙族,是元末“八月十五杀鞑子”时逃到西峡山中的,此后他才改了履历。不过,我和颜哲发现他身上确实有蒙古人的强悍基因,不光是指他的阔脸和塌鼻子,主要是指他身大力沉,耐力好韧性足,而且对蚊叮虫咬有极强的耐受力。他与颜哲床头对床头,老是奇怪地问颜哲:
“臭虫咋光找你,不来找我?我床上从来没臭虫。”
颜哲也觉得非常奇怪啊。但有一天他偶然掀开王全忠的席角,一下子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苇席的四角都有个折边,折边的凹处趴满了臭虫,整整趴了一层,四个折角处加起来,怕没有上百只!这些臭虫当然不是吃素的,但这个蒙古鞑子皮厚肉糙,竟然从来没有感觉。
细皮嫩肉的颜哲就没这份功力,幸亏他善于动脑,很快找到了治臭虫的有效办法,原来臭虫的习性并不是喜欢呆在阴暗隐蔽处,它们也是“努力向上”的,只要你白天不把蚊帐撩起来,它们就会顺着蚊帐悄悄往上爬,然后老老实实聚集在蚊帐四个角落处。每晚睡觉前,只需用带罩子的煤油灯去烤蚊帐角,被烤焦的臭虫劈劈拍拍地落到灯罩里,每晚都能逮二三十个。说来臭虫的繁殖力实在惊人,每晚消灭二三十个并不能让颜哲床上的臭虫断根,只是能保证臭虫的数量足够少,使他这个晚上基本上能睡安稳。颜哲在向我吹嘘他的发明时说,这是他和臭虫之间的“动态的恐怖平衡”。
这会儿他在细心地烤臭虫,金黄色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庞亮堂堂的,就像浮在黑暗背景上的一座黄金头像,显得特别纯洁和安详。他神色明朗,甚至有心思轻声哼着歌。我侧耳听听,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歌声伴着屋里众人粗粗细细的鼾声。我在窗外的黑影中悄悄观察着,看来他确实胸有成竹,没把庄学胥送来的死亡威胁放在心上。这让我多少放心一些。
颜哲熄了灯,睡了。我继续留在黑影里为他站岗。颜哲很快睡熟了,这从他一动不动的睡姿可以判断,他绝对想不到,一个姑娘正为他“风露立中霄”吧。外边的蚊子太厉害了,连我这个素来不怕蚊叮的人也受不住,露在衣服外的胳膊和小腿被咬得火烧火燎。我考虑是否回屋去穿上长衣服,回头一看,发现篮球架上有一座门板,那是与颜哲同班的男知青黄瞎子建起的避蚊台。黄瞎子是个一千度的近视眼,家境最困难,连四五元钱的蚊帐都买不起,只能拼上血肉之躯任由蚊子叮咬。他曾在一年中连发13场“老犍”(北阴土话,指疟疾),创下农场最高纪录。多少年后我曾把这事聊给一个医生,他坚决不相信一个人一年能发13场疟疾,说光是高烧也把人烧毁了!我说这事儿千真万确,建议他不妨去找黄瞎子进行研究,说不定能搞出什么医学发现。
有天晚上黄瞎子被咬得实在受不住了,情急智生,便把宿舍门板卸下来,吊到篮球架顶部,用绳子捆牢,再把自己捆在门板上睡觉。因为高处风大,蚊子少一些,可以睡个安生觉。第二天大伙看到他的业绩,个个啧啧称赞。这么个一千度近视的瞎子,深更半夜,凭一人之力,把门板吊到那么高的地方,真难为他能办到!林镜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有力地证明了中国的一句成语:狗急跳墙。
黄瞎子这些天出河工,没有在农场。我想不如躲到他的避蚊台上,既可以避蚊子,也能居高临下地观察。作为姑娘家,长时间守候在男宿舍外面,若被人撞见很难为情的。于是我悄悄回宿舍拿一条被单,把单子裹到腰间,手足并用地爬到避蚊台上。黄瞎子用来捆身体的绳子还在,我小心地把自己捆好,万一睡着后一翻身摔下去,那就麻烦了。再裹上被单。这儿蚊子确实比较少,又凉快,简直是天堂了。我开始朦朦胧胧进入浅睡,每隔几分钟就醒一次,观察完四周的动静,再接着入睡。
轻薄的白云在月亮周围游荡,头顶的天河悄悄地缓缓地转动着。眼皮越来越涩。我揉揉眼睛,忽然看见了颜伯伯夫妇,他俩在空中飘飘荡荡地向我靠近。我在心中对自己解释,颜伯伯他俩会飞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已经是鬼魂了。他们悲伤地说:秋云,我俩已经死了,以后全靠你保护哲儿了。我看见他们浑身血迹,难过地说:你们放心吧,庄学胥已经把消息捅给我们,我们已经有准备了。袁阿姨惊问:庄学胥?可不能相信这个人。颜伯伯制止住妻子,说:不能这样说,文革前他也是个好孩子啊。袁阿姨摇摇头,指指我的身后说:好孩子?那他这会儿为啥偷偷把哲儿和秋云捆起来?
我恍然回头,原来颜哲不知道啥时候来了,就睡在我背后,紧紧地挨着我;庄学胥也来了,正偷偷用绳子把我俩捆在床上。我急忙推颜哲醒来,同时用力想挣开绳子。但绳子捆得很死,颜哲也一直熟睡不醒。这时,我看见赖安胜拎着一把刀悄悄向我们逼近。我急得大叫,却喊不出声音。半空中的颜伯伯和袁阿姨也急疯了,像蝙蝠一样绕着我们狂飞,他们手腕脉管处流出的鲜血化作满天血雨……
我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周围当然是空无一人,没有颜哲,没有他的父母,也没有阴险的庄学胥和赖安胜。只有我身上捆的身子是真的,没有这条救命绳,说不定我已经在噩梦中摔下去了。可能怪我睡前把自己捆得太紧,引发了这场噩梦。
但这个梦彻底赶走了我的睡意,也毁了我的心绪。我把那根绳稍松一些,坐起来发愣,心绪十分阴郁。月亮落山了,世界浸泡在黑暗中。黑暗悄悄涌动着,无边无际。农场睡熟了,远处的乡庄也都睡熟了,天地间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人世间的声音,连狗吠也没有,似乎这儿已经被文明世界彻底抛弃。刚才我在梦中看到了久违的颜家夫妇,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体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他们并没有怪罪我,他们放心地把儿子托给我来保护。但我苦涩地想,也许颜伯伯和袁阿姨的死,都和我有关啊。这是我深藏心中的罪孽,我甚至没对颜哲说过。
4. 罪
中国作家中至今没有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算高行健),真该集体自裁以谢国人,因为近半个世纪来,中国人的经历之丰富,没有哪个国家能赶得上。1958年那些忘我劳动的蚂蚁,到1960年变成了饥饿的、只剩下觅食本能的蚂蚁;1962年后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到1966年,又变成了互相撕咬的蚂蚁——不,这时再用这样的比喻就太糟蹋蚂蚁了。蚂蚁世界也有战争,但只限于族群之间的战争,没有哪种蚂蚁会在自己窝里撕咬的。
1966年6月6号,星期一,北阴市一高中高三丙班的数学课代表颜哲去教研室领作业,因为毕业考试已经结束,要正式开始高考复习了。不过他没有领到作业。教研室已经接到学校的通知,要先搞文化大革命,为期两个星期。那天,高一学生的我也去教研室领作业,听见颜哲哥哥正大惑不解地说:
“两个星期?可是一个月后就要高考了!”
那时,没有人料到这个啥子“文化大革命”会延长到两个月,然后是两年,然后是十年。而且对绝大数人来说,耽误的是整整一生。
那天我和颜哲一块儿从教研室出去,路上我笑着问他:文化大革命是干啥的?是不是不让看旧戏了?这下子你爸妈可惨啦,再看不成“定军山”、“祭风台”啦。正说话间碰到来上班的颜伯伯。他的消息比较闭塞,是从我们嘴里才听到这个消息。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他的目光“刷拉”一下变暗了,那是对于未来噩运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就像手指被烙后,在大脑反应之前就会下意识地缩手。他勉强笑笑,和我们分手,听见他低声叹息道:
“又要运动了。”
学生们的参与起先有点被动,但很快就被点燃了激情,成了全身心的投入。到卧龙岗拉倒《千古人龙》的石牌坊,砸碎全国仅存两套的十八罗汉琉璃像。爬到王府山的假山亭子上把风铃砸掉。到地主资本家的家里抄家。高三学生们开始还惦记着高考,把数理化和外语课本偷偷揣到怀里,在听报告时抽空看两眼,但很快他们就把书本彻底扔脑后了。在北阴一中里,批斗的矛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颜夫之老师,其后轮到他妻子袁晨露。虽然我为他们担心和惋惜,但出现这种局面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他们一向是那么超群出众,那样清高脱俗。他们明显是属于“士”的阶层,属于“阳春白雪”的概念,与北阴这个闭塞落后的社会背景完全不协调。一句话,如果要找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来做革命靶标,不找他们还能找谁?
颜家被抄了,当时的主旨是“破四旧”,还没上升到政治层面上。颜家的四旧自然不少,有旗袍、高跟鞋、戴博士帽的毕业照片等,最轰动的是抄出了袁阿姨年轻时在英国海滩上的泳装照,以那时的眼光看来她的衣着相当暴露,衬着碧蓝的天空,洁白的沙滩,她修长白润的年轻胴体确实美极了!红卫兵抖动着照片,斥骂颜家“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颜伯伯和袁阿姨苦笑着偎依在墙角,默默地看着他们在屋里肆虐。邻居们围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窃窃私语。我和学胥哥没有参加这次抄家,站在墙外看。学胥哥说:看来从颜家还真抄出不少东西呢。我不服气地说:谁家没有四旧?我家有菩萨像,你家还有穿旗袍的照片呢。庄学胥的脸色刷地白了,过了很久才小声说:
“秋云你可别对外乱说。”
我说你放心吧,我决不会对任何人说。
然后学校出现了针对颜夫之的大字报。最初是学生们没有章法的撕咬,几天后,一份“帅报” 出来了,贴在鲁迅图书馆的山墙上,满满一墙。图书馆是当年一中最大的建筑,“鲁迅图书馆”的牌子还是老校长请郭沫若先生书写的。“帅报”是当时的习惯叫法,指那些有份量的、代表了工作组批斗方向的大字报。它用颜色鲜亮的青色墨抄写,与一般大字报的黑色字迹相比,有先声夺人的功效。从字体上看,这份帅报是校图书馆的王老师抄写的,他是本市有名的书法家,过去脾气有点臭,能求得他的墨宝不是件易事。但今非昔比了,在革命的风头上,读书人的臭脾气不再有容身之地。工作组一声令下,王老先生只有乖乖从命,用他最擅长的魏体,把上万字的帅报,批判他好友颜夫之的帅报,恭恭正正地抄出来。
我和其它学生一起看这张帅报。大伙儿哜哜嘈嘈,挤挤扛扛,空气中浮动着亢奋,浮动着撕咬猎物的欲望,我想非洲鬣狗群发现腐肉后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唯有我心中止不住发冷。帅报直接点了颜夫之的名字,而且其内容不像早先的大字报那样零碎空洞、模糊不实,可以说,这份帅报上所揭发的颜夫之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无虚的,我都亲耳听过。它们都是颜伯伯——不,颜夫之——关于蚂蚁的一些闲聊,像蚂蚁是利他主义的典范啦,蚂蚁社会比人类社会更先进啦,行军蚁的自我牺牲精神啦,蜜桶蚁的一生只是一件器皿啦,等等。这些比较玄虚比较哲理的话,用“阶级斗争这把照妖镜一照”,就现出了原形,暴露了其骨髓深处的阴险恶毒。
帅报上反复使用两句最有份量的话:
用心何其毒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后,这两句话成了所有革命大字报上的经典用语。
帅报署名是“横扫群魔”战斗队,但我非常清楚它的执笔者是庄学胥,因为我们俩是最常去颜家的,颜伯伯的这些话常常是以我俩再加颜哲为听众。现在,即使以一个15岁少女的懵懂,我也立即料到了颜伯伯——不,颜夫之——的下场。他完了,有了这么多翔实丰富的材料,他肯定被归入敌人阵营,万劫不复。其后我知道,就在昨天夜里,在“群众揪出”之前,颜夫之已经被秘密抓起来,关在学校特设的用来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中。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这样的逮捕和监禁,学校工作组就能作主,不用麻烦公检法的。颜妻也被隔离,但工作组很讲政策,对他们夫妻还讲区别对待。袁晨露只算监视居住,是怕她自杀和串供而采取的预防措施。
我挤出看帅报的人群,在人群后边看见了颜哲哥哥——不,颜哲。他正在目睹一场灾难扑着黑翅降临在父母和他本人头上,我能想象到他内心里天塌地裂的感觉。但至少说他外表上撑住了,高傲地仰着头,双眸带着高烧病人的病态的明亮,面色惨白如纸。后来,当这一段噩梦成为过去时,我才听他披露了真正的内心世界。他说:其实他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坚强。我所看到的高傲是假的,实际上是病态的自尊,是用病态自尊编织成的保护自己的脆弱外壳。
我没法同他打招呼,在心中叹息一声,低头挤出人群,心想我该和他家拉远距离了。一个上午我心事重重,知道我和颜哲相好的同学们都目光复杂地看我。在那之前,我俩的恋爱已经明朗化了,现在我认真考虑是否该结束它。并不是个人利益方面的算计,那时我还小,没有这样复杂的机心,我的考虑完全是基于阶级觉悟。我喜欢颜哲,但他——有一个“阴险恶毒”的反动爸爸!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的女儿,咋能嫁到这样的家庭里呢。
中午回家后,我说了学校发生的事情。我还说:庄学胥写的这份帅报和别的大字报不同,上面的揭发都是真实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细究起来,颜夫之说那些话,可能确实有暗藏的动机……
我爹怒冲冲地说:“放屁,全他妈放屁。颜老师讲点虫虫蚁蚁的知识,有啥罪过?颜老师和咱们邻居八年,他们是啥人你能不清楚?一百二十成的好人!小云,咱们宁可相信自己的眼,不能信上边的话。我早看出来,这些年来上边的人八成中了邪,说话办事疯疯癫癫的……”
我妈及时制止了男人的“恶攻言论”,说:“小云,不管别人咋干,咱家决不干亏良心的事。以后对小哲,该是咋样还是咋样。说句不该说的话,小哲那是个好孩子,更是个贵人胚子。他要是能成咱家女婿,是咱郭家坟头上冒烟了!”
爹妈的话把我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顿时感到无比轻松,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内心深处的愿望啊,它只是被外边的社会强奸了。那会儿我真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爹妈,没文化,政治嗅觉也不敏锐,他们只有“老百姓的眼光”,对世间的是是非非,起码有正常的判断。由于爹妈的校正,我从短暂的彷徨中走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反复过。不过妈最后那句话很让我害羞,我佯嗔道:
“看你说的啥话!啥女婿啦贵人啦,多不害臊。”我机灵地把枪口转移到老爹身上,揶揄他,“爹,至少颜伯伯有一样罪行是确实的——他侮辱工人阶级,把一盒香烟洒到地上让你捡。”
爹脸红了,说你个鳖妮子,哪壶不开你拎哪壶。“其实,那件事说到根儿上怨我,太贱气,为了过一口烟瘾,爬到地上捡烟头。这事要是倒过来,是你颜伯伯缺烟吸,他再馋,会不会像我那样捡烟头?会不会?”爹自问自答,“不会,绝对不会。这些读书人,宁可死,也不会掉份子。”
我细想想,爹说的在理。颜伯伯、还有袁阿姨、颜哲那样的人,宁死也不会放弃自尊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特别脆弱,特别容易被伤害。我爹别看是个粗人,在很多事上其实目光如炬,单拿他这番话中所包含的自省意识,我就达不到。其实我爹这个搬运工也曾牛气过,刚解放那阵,土改和镇反时,他就当过乡长。那时的乡长可不了得,有权批准枪毙人的。他们乡的通讯员往县里押犯人,一人押十几个,路上嫌人多,走得慢,就拿枪突突几个后再接着走。不知道我爹是不是用过那个枪毙人的权力,反正他后来辞了乡长,离开家乡来到北阴市当搬运工,而且从不和儿女们谈那时的事。
只是——爹的料事未免太准了啊,他不该提到“死”字的,结果竟然一语成谶。
下午,庄学胥来喊我一块儿上学。过去我们三个街坊虽然不同级,但上学时常常搭伴儿去。只是从运动开始,庄学胥就不和颜哲搭伴儿,今后更不会了。我一般和颜哲搭伴儿,所以庄学胥连带着对我也疏远了,今天是多天来他第一次来约我。庄学胥在大门口喊:
“秋云,该上学了!工作组布置今天全校讨论帅报!”
他的喊声中分明透着得意,透着居高临下的显摆。在三人的交往中,我早知道他对我有意思,当我明确选择颜哲作男友后,他肯定心中憋屈的,这回可以报一箭之仇了。我还没及答话,爹已经光着脊梁从堂屋“腾”地窜了出来,指着我住的西屋破口大骂——当然只是指桑骂槐。他说:
“小云你给我记着,是个人就只能当人,不能当狗!见人落难时只能拉一把,不能咬一口!你要是在学校干了亏良心的事,别说我不认你这个闺女!”
我从窗户向外看,门口的庄学胥被完全骂呆了,我想,这会儿他脸上肯定青一块儿红一块儿吧。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分明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最终没敢回嘴,悻悻而去。我爹是三代贫农,又是个粗人,心直口快,啥话都敢往外撂,他和我爹作对,落不到好儿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庄学胥并不是自诩的“红五类”。他妈是一个国军少校的外宅,丈夫逃台湾了,他妈不得已,带着两岁的儿子下嫁给贫民庄家,俗称“带犊儿”。这些底细老街坊都清楚,后来连上边也知道了,所以,等“黑五类”子弟被撵下乡时,在学校红极一时的他也未脱此劫。那天庄学胥不敢和我爹吵架,是不是怕我爹掀出他的老底儿?
对自家的这些底细,过去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估计知道的成份大些,因为那次抄颜哲家时,我一提到他家的旗袍他就脸色惨白。而且,至少在他被撵下乡后,肯定全都知道了。但他下乡后仍有意无意以“红五类”自居,言谈中常常涉及某某人(如颜哲)的“反动阶级本性”。听着这些话,我除了作呕,也有怜悯感:文革中大多数人都得了集体癔病,所幸很快就自愈了,唯独庄学胥病症太重,今生今世也难以除根。
我瞅庄学胥走远才出门,去喊颜哲,但他家中没人。到了学校,我立即去高三丙班找颜哲。教室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枯坐着,面前摊着一本“十六条”(即《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一本毛选和一本英文版的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有一本英汉大辞典,他看着资本论,不时翻翻大辞典。颜哲从小跟父母学英文,已经相当熟练,不过到北阴一中后改学俄文,英文多少生疏了。文化大革命如此迅速地改变了“人”,原本和谐相处的同学们转眼间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文革前,尽管颜哲的父亲是“右派对象”,在那个年代,这个帽子足以压垮一个青年的自信,但颜哲学习极为出色,仍在班里赢得了足够的尊重。虽然那时也常批判“白专尖子”,不过学生们在心底里还是看重学业成绩的。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真正成了被扔在一边的臭狗屎,没有一个学生组织要他参加,甚至几乎没人和他交往,我记得王全忠就是那时敢于同他保持交往的少数人之一。对于一个心高于顶的青年来说,这比死亡更难受。
所以,当学生们处于群体性歇斯底里时,只有他一个人枯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安静地学习文件,一遍一遍地学习。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把马克思的英文原著也列为学习内容,这其实是一种隐晦的反抗。因为,当时社会上尊奉的“思想”和“主义”,其实和马克思主义已经相去甚远了。
他端坐在那里有如石像,虽然脸上很平静,但那只是一个面具,有抑止不住的郁愤之气从内心升腾至眉间。我站在窗外看着他,心中充满怜悯。这些天对“牛鬼蛇神”们的批斗已经升级,从精神上的折磨发展到肉体上的折磨,而颜伯伯首当其冲。颜哲即使躲在这里,大概也能听到批斗场上的惨叫声吧。可惜他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的父母,甚至不能躲开它。这对他该是怎样残酷的内心折磨啊。想来我也很惭愧,他处于这样的艰难处境,我却想疏远他。我只是在听了爹妈的那些话之后,才回归旧的感情河道。
我悄悄叹息着,走进去喊了一声“颜哲哥”。我喊他时,他的背影分明抖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这样温馨的称呼对他已经是久违了。不过等他回过头,面容已经显得很平静。我没有提他的父母,也没有尝试去安慰他,怕伤及他的自尊心。只是尽可能平和地说:
“颜哲哥,我爹妈叫我告诉你,以后到我家吃饭吧。”
他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我,眼中慢慢泛出水光,弄得我心中酸酸的想哭。不过他的眼眶很硬的,到底没让泪水流下来。他只是尽量平淡地说:
“替我谢谢郭叔郭婶。不过用不着,我会做饭,能自己照顾自己。”他补了一句,“也谢谢你,秋云。”
然后又埋头于书本。
晚上照例要批斗。黑帮们已经增加到五人了,他们并排立在操场的中央,每人都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沉重的黑帮牌,头上悬着几个200瓦的大灯泡。正是热天,灯泡又故意悬得很低,把他们的头发都烤焦了,尤其是,密密麻麻的飞虫被灯光招来,轮番向那五个脑袋轰炸,像受刑一样难忍,但他们都不敢用手驱赶。
这会儿轮到颜夫之挨批,他走到前边,被勒令爬上一条长板凳。长板凳被人有意去掉了一只腿。等他艰难地在三条腿板凳上立稳,有人立即对板凳踹了一脚。颜夫之扑通摔下来,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在哄笑和怒骂声中,他挣扎着爬起来,满脸是血,大概把门牙摔掉了。血污把他变得很狞恶,很丑陋,一点也不是我六岁时见到的“天上谪仙人”的风貌了。颜夫之抬头时正好冲我这个方向,我无法形容他的眼神,但它深深刻在我心里。一直到多少年后,当我在电视《动物世界》栏目中,看到一只受伤的非洲野牛被鬣狗群包围时,我恍然悟到:颜伯伯当年就是野牛这样的眼神啊:悲凉,无奈,宿命,同时尽力地、几乎是可笑地努力保持尊严。
颜夫之又被逼着爬上凳子,这回勉强站稳了。一个叫万家声的高三学生上去发言。万家声和我同在校宣传队,比较熟。他是宣传队的主力队员,平时温文尔雅,翩翩美少年一个,很得几个女孩的暗恋。他笛子和二胡玩得很好,一曲“春江花月夜”吹得撩人心魄,让人感受到空灵静雅的意境。当然他今天不是来演奏的,这时的“大批判”实际已经“弃文从武”了,“文”的批判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追问“你说蚂蚁有利他主义究竟是什么险恶用心”,“你想用蜜桶蚁来影射什么”,而颜夫之的坦白即使再上纲上线,也不会令批斗者满足。至于“武”的批判则可花样翻新,就看你的创造力了。老人家教导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过,左派学生们早就凭本能知道,老人家哪些话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哪些话是门面话,可以一笑置之。万家声发言中,向颜夫之捅了一拳。这一拳看来并不凶狠,但激起颜夫之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他转回头,悲愤地盯着万家声。万家声则迎着受害者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又捅了一下,再次激起一声惨叫。这次我看清了,在万家声收回拳头时,他的指缝里明晃晃地闪了一下,原来他的指缝里夹着四只长针,针尖上挂着鲜红的血珠!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忍着泪,低着头,匆匆挤出人群,向老文革办公室走去。老文革的全名是北阴一高中文化大革命委员会,是最初的官办学生组织,是由当时的工作组组长、地委常委、地委财贸部部长宋天明一手操办。真正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在学校里,最恐怖最血腥的时期,其实是在工作组和老文革当政期间。后来造反派当政时的武斗虽然也血腥,但那至少是势均力敌者的战斗,不像工作组时期,纯粹是强者对没有任何回手之力的弱者的蹂躏。
我到了文革办公室,庄学胥在里边,坐在一张大圈椅上读报。他在写了那篇“帅报”立功后,已经当上了老文革主席,很受工作组的宠爱,甚至北阴日报上刚刚在头版刊发了颂扬他的专栏文章,称他为“毛主席的好学生”,对一个高中学生来说这是没有先例的宠遇。也许此刻他读的就是这篇文章吧。他有了身份后,行事也有了改变,对于武化程度愈来愈高的批斗会,他只进行幕后指挥,不再上第一线了。
我进门时没有喊学胥哥,而是喊了一声庄主席。他没想到我会来找他,稍稍一愣,脸上不自觉绽出喜色,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男女之间的,本能的,非政治的。但这点亮色一闪即逝,看来他马上想到了我父亲对他的咒骂,也意识到了他现在的身份。他平淡地说:
“秋云,找我有事吗?”
我叙述了刚才见到的一幕,最后说:“不管颜夫之本人有多可恨,也不能这样折磨他,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希望你能出面制止。”
我来这儿时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估计他可能会敷衍、推诿、说一些不疼不痒的官面话,但我没想到他的拒绝是那样干脆,那样大义凛然:
“郭秋云同学!”他提高声音,正色说道,“我知道你和颜夫之是街坊,知道你和颜哲要好(这两个字加了重音),但你该想想,你这会儿的要求是出于什么阶级感情!”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来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真该警惕了,该认真想一想了!”
我让他呛得哑口无言,苦笑着退出去。
我没再到批斗现场,一直在校园僻静处转。心里郁闷不解——本来我的要求是完全合理的,为啥在他的“义正辞严”面前却处于道德上的劣势?我转到前院的树林。北阴一中是有百年历史的老校,至于房屋建筑的历史更早,原是一座有名的寺庙,名字叫东大寺。校院内有很多参天古树,栖息着从远处河边飞来的白色水鸟。每当夕阳将坠时,众多白色精灵啼啭着,结队从蓝天上滑过,真如仙景一般。有时大风过后,地上会掉下来鸟蛋和雏鸟。鸟蛋当然是摔碎了,你只能对着惆怅一番。有的雏鸟倒安然无恙,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哀声鸣叫。有两回我曾求学胥哥爬上树,把雏鸟送回鸟巢。学胥哥从小是爬树好手,真难为他,这么高的槐树他真的爬上去,把雏鸟送回窝,自己几乎惹鸟的父母啄了眼睛。
其它学校的学生很羡慕我们的环境,说:黎明和黄昏时分,在绿荫之下和鸟啭声中读书,那该是何等的福分。58年大跃进时有人曾想砍这些树,当时的校党委书记说:这些古树是学校的魂,谁砍树先砍我的腿!总算把这些古树保下来了。文革后期修焦枝铁路又看上它们,要用来做枕木。这时老书记仍在学校,但被打倒后失了锐气,不敢阻挡了。这些巨树全遭了厄运。这是后话。
我在幽静的树林里独自彷徨。此刻学校里好像到处弥漫着高能电子,弥漫着狂燥亢奋,弥漫着撕咬和嗜血的欲望,即使在往日的“仙境”里也能感受到这些。我没想到青梅竹马的学胥哥会变成这种人。也没想到温文尔雅的万家声会显出嗜血的这一面人性,我想连他本人都没想到吧,这种兽性和空灵静雅的《春江花月夜》如何能共处于一个心灵?后来,当工作组和老文革垮台后,学生中的打人凶手并没有被认真清算,更没有人主动表示过忏悔。据我所知,唯一真心忏悔的人是万家声。他同宿舍的男生说,那段癫狂期过去后,他曾在很长时间里彻夜不眠,绕室彷徨,自言自语。他对最亲近的朋友说:
“我真不能理解,那时我咋会变成这样一只疯狗!只能说是疯了!”
万家声后来很胆怯地找我,想通过我约见颜哲,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忏悔。我很感动,立即向颜哲做了转达。可惜颜哲坚决不见。他听我说了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目光阴沉地盯着地面。最后抬起头说:
“我不见。要是我爸妈虽然受尽苦头但还活着,我大概能原谅他,现在不行,我做不到。秋云你告诉他,我不会单单记他一个人的仇,但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我很替万家声惋惜。我觉得颜哲过于褊狭,不够宽容。毕竟那时万家声只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而且关键是他确实真心忏悔了,是我校那么多打人凶手中唯一真心忏悔的!我觉得这非常难能可贵。但我不敢劝解,我无法苛求一个死了双亲的受害者。父母双双横死后颜哲几乎崩溃,一个人钻到颜家大院里不出来,不吃不睡。那一段,我妈和我每天泡在那个院子里陪他,吃饭时硬拉他到我家。在我全家的多方慰解下,他总算逐渐走出了那团阴影。可以这样说,在那场不幸发生时他已经死了,半年后才死而复生。后来他也参加了学生组织,心态慢慢恢复正常。直到现在,我从来都小心翼翼,不敢在他面前提及他父母,只要一提,他心上的伤口就会被再次撕开。所以,他不愿见万家声,我真的无法劝解。
我尽可能委婉地告诉万家声,颜哲最近不能见他,那一刻我看到,万家声的眸子刹时变得黯淡了,低下头踽踽地离开。我非常同情他。正是看到了颜哲的褊狭,后来我一直不敢坦白我对他父亲所犯下的罪孽,这是我终生的憾事。
我在校园里转了很久。直到深夜,校园里的“杀气”才有所平缓,亢奋一天的学生们显得比较疲惫,三三两两地回宿舍。黑帮们也被押回牛棚,继续写他们写不完的检查。我回到女生宿舍时,同学们都已入睡。这正是我的愿望,由于颜哲的关系,我和室友们之间也显得尴尬,常常是没话强找话说,所以我尽量减少与她们的碰面。这时离天亮只有一两个小时了,我懒得脱衣,和衣躺在床上。
刚刚朦胧入睡,忽然听到急骤的钟声,高音喇叭喊着:
“所有愿意革命的红卫兵,立即到大礼堂去!立即到大礼堂去!“
同屋的女生们被惊醒,连忙穿上衣服,脸也不洗,匆匆往外跑。我因为没脱衣,第一个跑出去。刚走到大礼堂的墙外,就听到里边撕心裂肺的哭号。时值深夜,我睡意未消,忽然听到这样凄厉的哭号,真令人不寒而栗。我走进去,是庄学胥在哭,手里举着一张主席的宝像。他过份悲痛,哭得直打噎,边哭边控诉。我好容易才听清是怎么回事:原来他说这张主席画像是大毒草,其中暗藏着对老人家的恶毒攻击,在背景上可以看到隐含的两个字:暴君。
庄学胥在这方面的嗅觉确实灵敏。不久前,他在《一颗红心向着党——谈建华日记摘抄》那本书的封面上就发现了阶级斗争的动向。谈建华是当时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知识分子改造思想的典范,他死后其日记被广泛宣传,我们在文革前看过多少遍了,从没发现什么。但经庄学胥提醒,仔细看看,封面上谈建华画像的膝弯处确实藏着两个小字:小丑。这两个字藏得很妙,但一经提醒,人人都能认出来。
那时我们立即联名向出版该书的人民出版社写了揭发信。不久那边回信,说这本书的美编已经被揪出来,正在批斗。他们一再感谢我们,感谢革命小将的革命警惕性。为此庄学胥和我都曾得意了一阵,把我们的独特发现到处向人夸耀。不过文革后期有人出来说,那位谈建华确实是个口实不一的小丑,这是后话了。
但在这张宝像上,庄学胥所说的那两个暗藏的字很难辨认——我是说,在思维正常的情况下很难辨认,但在今晚特定的气氛下,在被催眠的状态下,我们都“辨认”出来了。庄学胥仍在哭诉阶级敌人对主席的迫害,哭声时断时续。现在,屋里弥漫着高浓度的信息素,那是仇恨、愤怒——不,是悲愤,是“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张孝祥《六州歌头》)。这些千刀万剐的阶级敌人,竟敢把黑手伸向毛主席!悲愤在人群中产生正反馈,自我激励,越来越强(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颜夫之曾说过,蚁巢里的信息素会在蚁群中产生正反馈)。不少人也像庄学胥那样痛哭失声,大多数人默默垂泪。人们的眼睛都是红的,是被仇恨之火烤红。
几乎所有人在这儿听完哭诉后,都红着眼,去不远的史地生(历史地理生物)教研室。黑帮们押在这儿,革命群众要找他们复仇,根本不管他们与这件事有没有牵连。我也去了。六七个牛鬼蛇神们都被按在地上,头对着头,屁股高高撅起,对着外边,排成一朵莲花。进来的学生们都闷着头不说话,对着他们的屁股和脊背用脚踹,用棍棒打,这种无声的场面更加重了屋里的杀气。黑帮莲花阵中趴着一个女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颜哲的母亲袁晨露。她虽然早就被揪出,是黑帮中唯一的女性,但其罪行多限于“腐烂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划不到政治层面上,所以一直没怎么斗她。袁的主要罪证之一,就是那次抄家抄来的她留学英伦时的泳装照片。那时我们从未见过女人的泳装照片,所以学生们,尤其是性欲开始苏醒的男生们,第一眼看到这些照片,都有震撼的感觉,目光都有被磁吸的感觉。当然谁也不会把这种感觉说出来,说出来的全是言不由衷的批判。不过,多半是由于潜意识中异姓留下的美好感觉,所以男生们一直没折磨袁晨露。但今晚不行了,今晚她也成了复仇的对象。
在这群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人中也包括我。尽管我从未参加过打人,尽管我刚刚冒着政治风险去庄学胥那儿要求制止武斗,但在今晚特定的梦魇状态下,我心中也充斥着撕咬的欲望。我看见那个圆圈阵中有个黑帮不老实,两个人使劲捺他的头,他仍竭力想昂起来。我没有多想,照他屁股一脚踹过去。我用力太大,使他的身体整个向前冲,碰到了前边另一个黑帮的头。捺他头的两个学生愣了一下,手下用力稍松,那人趁机昂起头——是颜夫之,他那时年纪不算太大,也就四十三四吧,但头发白得较早,已经黑白各半了。所以,仅仅看到他的后脑勺,我就认出了他。然后他回过头,额上血迹淋漓,悲愤欲绝地盯着这边。他不会认出我的,血流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仅能看到一个血色斑斑的模糊世界,只能看到一排互相雷同的狞恶面孔。但即使如此,他的注视也让我打了个寒颤,让我从梦魇中彻底清醒。我不敢多留,立即从这儿逃出去。
在那之后的情景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的思维被冻结,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脑子中只翻腾着一个念头:我怎么变成了我一向厌恶的打人凶手,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打人凶手万家声到几个月后才清醒,我比他清醒得早,我的梦魇状态只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想着“我”的颜哲,想着他慈和可亲的父母(那多像是前生的事情!),想着如果我爹妈知道了我今晚的疯狂,会不会用劈柴棒揍我?又突然想起来:这会儿颜哲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他父母的噩运?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有了这个闪念,冻结的思维立即流淌起来。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找到颜哲,尽我可能去安抚他,保护他,这样才能弥补我的罪孽。我匆匆到各处找他,包括他过去(文革前)早读晚诵时常去的林荫下,还有最近他常一人独在的高三丙教室,都没找到。后来我摸到他的宿舍,那时的学生宿舍都是能住二三十人的大房子。门虚掩着,我悄悄推门进去。
没进门就听见如雷的鼾声。不是颜哲,是工作组长宋天明。一高中是北阴地区的运动试点,文革开始后宋组长一直与“革命小将同吃同住”,就住在高三丙班的男宿舍里。宋是南下干部,说话带山东口音,长得像一个心宽体胖的笑弥勒。他是13级高干,这对于文革前没见过大世面的高中学生们来说,几乎算得上是天人了。而这样的高干竟然住到中学生的大宿舍中,真的让学生们很感动。过去我来找颜哲时,常常看到有二三十个学生团团围在宋天明的床前,虔诚地仰望着他,听他讲革命经历。
后来,等革命烈火烧到工作组头上时,学生们揭发说,那时宋天明每晚的宣讲中,倒有一半内容是上不得台盘的荤笑话。这让我产生了浓重的幻灭感,其实倒不是对宋天明的幻灭,随着年纪增大,我对男人们,尤其是文化层次较低的男人们张口不离荤笑话,已经看淡了,那是男人的天性,虽然脏,倒也算不上十恶之罪。我的幻灭主要是针对那些虔诚仰望宋天明的学生——既然当时听的是这些肮脏东西,那你们咋能维持住脸上的虔诚表情?能做到这一点儿太不容易了。
但颜哲从来不在这些虔诚的听众之中。可能并不是因为高傲,而是因为自卑。他知道自已不属于那个圈子,强挤进去没的让人憎厌,所以也就不去凑群。
宋天明睡得很香,赤着上身,摊手摊脚地睡成一个大字,鼾声带着胸腔深长的共鸣。看情形他肯定不知道校园里发生的血腥,当然能良心清白地睡觉。我在门口犹豫一会儿,不愿经过他身边,就折回头,从大宿舍的另一个门进去。颜哲果然也在熟睡。这个大宿舍中只有他们俩人在睡觉,恐怕此刻全校师生中能够安睡的也唯有他俩了。看来,在高音喇叭召唤“愿意革命的红卫兵”时,颜哲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有去,因而躲过了目睹父母被打的悲剧。
我悄悄走近他身边,伫立很久,借着路灯透进窗户的昏暗光亮端详他紧蹙的眉头,听着他细细的鼻息声。他眉宇清秀,清秀间透着勃勃英气,我常常无端地想象着,唐朝著名的儒将张巡(他的籍贯就是北阴所属的邓县)大概就是这个面容吧。我觉得他这会儿能够安睡是最好的结局了,虽然明天他仍得面对现实,但至少今晚他不用忍受心灵上的“进行时态”的折磨。我真想摸摸他的手,或者用脸膛挨挨他的脸膛。但我最终没有打扰他,悄悄退出去了。
我又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儿。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史地生教研室里的暴行已经结束,牛鬼们被押回自己的屋子,疲惫不堪的学生们一群群回宿舍去。我想我也该回屋了,就尾随着前边的人群往回走。路过女牛棚时,忽然听到屋里有人尖声喊叫,我急忙跑过去。竟然是颜哲的妈妈!我简直不相信,一向慈和稳重的袁阿姨会发出这样恐怖的声音。但不会错的,女牛棚里只有她一个人。
那儿已经聚了十几个红卫兵,又有一行人匆匆赶来,为首的是庄学胥。他们围在门口,表情严重地听她揭发丈夫。袁晨露焦灼地说,他们夫妻被抓前曾事先约定,一旦哪个受不了批斗就自杀,另一个听到前者自杀的消息将追随其后。他们事先为此做了准备,都在鞋底藏了保险刀片。为了证实她的揭发属实,她真的从鞋底取出半边刀片。这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黑帮们被抓起来时,工作组为防止他们自杀,已经布置学生们进行了彻底搜身,连钢笔、皮带和小手绢都收走了。对这一点,久经运动的工作组有着丰富的历史经验。但他们没料到,这对黑帮夫妻竟然把刀片藏在鞋底里。
袁晨露近乎狂燥地求告:“我料定他今晚会自杀,肯定会自杀。你们得赶快去制止,晚了就来不及了!”
得知这样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后,庄学胥立即带人往男牛棚跑去,我也紧紧跟在后边。等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去,已经晚了。一个人只有四到五升血液,全部流光并不需要太长时间。男牛棚里一共关着五个人,其余四个这会儿都在地铺上躺着,竟然睡得很熟。虽然他们刚刚经过炼狱的煎熬,但肉体的疲惫战胜了精神的恐惧。颜伯伯窝在墙角,半躺着,似乎也是在睡觉。但我一眼看到,一道血液之河自他身下流出,一直蜿蜒到门口,屋里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过去。
庄学胥把门口的看守踢醒,大骂一通,命令立即喊校医来。校医衣冠不整,心惊胆战地跑来,试试死者的气息,翻翻眼皮,胆怯地说:
“庄主席他没救了,瞳孔已经散了,身体也开始凉了。”
庄学胥转而大骂颜夫之,骂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死有余辜”!他暴怒地踢着同屋已经被惊醒的牛鬼,说你们谁还想学他?尽管去死,我撑着你们!但我看出他内心有怯意,他是以厉声咒骂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毕竟这是学校里第一个死人,是在他所激起的歇斯底里的群殴后自杀的。庄学胥骂了一通后匆匆离开,肯定是去找工作组组长讨主意。
庄学胥临走看到我,也看到我不受控制汹涌而下的泪水。他狠狠瞪我一眼,走了。走了两步后又回头来命令:
“郭秋云你去!看好袁晨露,别让她也自杀!”
他特意指派我去,也许这一刹那他在想,此刻派一个和袁晨露有特殊感情的人做看守,她会最尽心吧。我对这个命令没有抵触,匆匆赶到女牛棚。原来的看守是一位小个子低年级女生,已经困得支撑不住,很高兴有人来换班,哈欠连天地走了。袁阿姨一直扒在窗口向外看,心惊胆战地等着有关他丈夫的消息。这会儿看到我,看到我躲躲闪闪的目光,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其后,她的平静出乎我的意外,一句话也不问我,只是抹去眼中涌出的泪水,悄悄退到她的床上,睡了。
我默默守在门外,透过开着的门,警惕地监视着她的动静。黑帮们睡觉不许关门的。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看守她,几乎每次值班时,看到的都是一个不变的场景:她坐在椅子上,头低着,一动不动,默默地写检查,似乎身体与椅子已经连成一体。我发现她脸上不时闪过痛苦的神色,有时悄悄动一下屁股,用不易觉察的幅度捶捶腰眼。后来我才从其它黑帮口中了解到,他们当牛鬼期间,最怕的甚至不是批斗,而是坐着写检查!长期的单一动作,使腰椎间钻心的疼痛,那种剧疼简直能令人休克。还有,腿部下垂的时间太长,都浮肿了,一按一个深坑。学校的牛棚生活连监狱里的放风都没有,唯一的休息时间就是解手。所以,他们对这点时间非常珍惜,甚至可以说,那片刻的享受成了当时他们活下去的唯一诱惑。后来学生们烦了批斗黑帮,把矛头转向走资派,不再逼老黑帮们写检查,而是勒令他们出去干重体力活,劳动改造。黑帮们说:你们根本不知道,那对我们简直是天下大赦呀,我们个个都欢天喜地。
袁阿姨的忍耐力非常惊人,比那些男黑帮们强多了。那么多天来,我没听她发出过一声呻吟。当她看见是我单独值班时,也没有利用过去的特殊关系求我照顾她。我当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出去解手,甚至她没提出,我也会主动催她去,而且带她去远处的露天厕所。把她带进厕所时我低声咕哝一声:我在外边,你去吧。这实际上是说:我在门口把风,你尽量在里边多停一会,晒晒太阳,舒展舒展身躯。袁阿姨当然理解我的苦心,每次她从厕所出来,都用感激的目光默默地看我。
但我给她和颜伯伯的是小恩惠,犯的是大罪孽。这次颜伯伯自杀,我总觉得原因在我,是他看见我(儿子的恋人!)踢了他,才对人性彻底失望。在我心里,自责像火一样燎烤着,像利刀一样搅动着,折磨得我几乎窒息。我呻吟着,脱口喊一声:
“袁阿姨……”
这些天来,我不像别人那样喊她“袁黑帮”,但也从没喊过“阿姨”。这次称呼显然出乎她的意外,她从床上起身,疑问地看着我。仓促中我找到一句话:
“袁阿姨我没事,只是想告诉你,我爹妈叫颜哲到我家去吃饭。”
就像那天颜哲一样,她的眼眶中也慢慢涌出泪水,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那两汪闪亮的水光。她用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
然后缩回床上,很安稳地睡了。
后来我很后悔说那句话,我原想让她对颜哲放心的,但也许这恰恰坚定了她赴死的决心——丈夫已经去了,她唯一挂念的是儿子;现在儿子也有人照顾,她可以跟丈夫去了。袁阿姨自杀后,很长时间,我被沉重的负罪感折磨,左冲右突,无法走出这座围城。而且我只能独自承受这样的折磨,不敢对颜哲坦露。我并不是想对他隐瞒自己的罪孽,而是担心性格比较褊狭的颜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如果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原来手上也有血迹,他会不会心理崩溃?会不会彻底自暴自弃?
让我负罪的还有一点:在那晚的看守中,我没能制止袁阿姨的自杀。其实这是过度的自责,真正要赴死的人谁也拦不住的,尤其是像袁阿姨这样外表柔媚内蕴刚烈的女人。想想吧,即使在“揭发丈夫”的那个非常时刻,她竟然还思虑周密,只交出半边刀片而留下半边!那时她已经为丈夫的不幸、因而为自己的追随预先做了准备。那晚,我尽管受着负罪感的折磨,仍不转眼地盯着袁阿姨。我敢说我没懈怠过片刻,而她缩在床上几乎没有动——不过割断动脉本来也不需要大的动作。
晨色初露时,我忽然奇怪地发现,一大群红蚂蚁从袁阿姨的床下缓缓地爬出来,它们停住了,探头探脑一会儿,再缓缓地向前蠕动。开始的刹那我没明白是咋回事儿,我很奇怪蚁群为什么会夜里出来。忽然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儿,是血腥味儿,是我在颜伯伯那儿闻到的血腥味儿。我定睛朝地上看去,那不是红色的蚁群,而是鲜血聚成的水汪,鲜血已经变得粘稠了,前进得很艰难,只有当后来的鲜血越聚越多时,它们才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往前蠕动少许。是袁阿姨的血,那具娇小身体内的鲜血肯定已经流尽了。眼前这一切终于超出了一个16岁姑娘的心理承受极限,我眼前一黑,身体软了,扶着门框溜下去。
5. 凶杀
农场的清晨姗姗来临了。
东方一抹鱼肚白悄悄露出头,抗拒着周围的夜色,终于站稳脚跟,把稀薄的晨光洒向原野。四野很静,公鸡还没有打鸣,只有偶尔传来一声犬吠,遥远得像是梦中的声音。清冷的空气携带着小麦的香味儿。农场也很静,只有牛屋里有响动,有金属拖地的清脆声音,大概是牛把式郜祥富已经在准备今天的挽具了。
我苦涩地叹息一声,从折磨人的回忆中走出来。不管怎样,颜哲的爸妈已经走了,不管在他们的不幸中我有没有责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能做的,是保护好颜哲,否则我才真的会愧疚终生。
我想我该从蓝球架上下去了,就在这时我听见有脚步声,两人从后排宿舍中出来,一前一后,一个高壮一个矮瘦。后边的那个一溜小跑地追着前边那个,似乎在央求那人听他说话,而前边的人似乎不屑于理他。我认出来他们是谁了,心头不由一震——这正是庄学胥所说的、场长准备雇用的两个杀手。
一个是陈得财,和赖安胜一样,也是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长得剽悍有力。这人和其它老农不同,其它老农虽说是 “再教育”者,但实际上心底中总有些自卑,那是乡下人对城里人的自卑,文盲对读书人的自卑。唯独陈得财似乎从来都怀着一股戾气,那是流氓无产者对读书人的戾气,是穷人对富人(按说知青们绝对算不上富人吧)的戾气。由于这股子戾气,他常和知青们有一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林镜爱逗他,一次老陈被逗恼了,脱口说出:
“你妈屄知青有啥了不起!老子当过国军,扛过洋枪,坐过洋船。二十四排火(子弹),五颗手榴弹,土八路一碰上咱就跑!”
这番话经林镜四处传播,成了陈得财的经典语录,其名声甚至远播到其它县的知青中。
另一个人是陈秀宽,就是那位“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这人有点儿贱气,最爱和女知青们扎堆,老是有意无意地蹭一下女知青的身体,或拍一下她们的后背,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女知青们若是使唤他干什么事,他跑得赛过狗獾子。不过后来没有一个女知青理他了,连男知青也躲着他。老农们嘴里传出来他有淋病,是他当少爷时在窑子里染上的,而且非常重,尿都是白的。知青们对于淋病的了解仅限于这个名词,不知道那种病况是否属实,也不知道淋病如何传染。越是不了解越是害怕,从此像躲避瘟神似地躲着他。农场没有自来水和洗碗池,刷碗时都是来到井台上,找两人推着解放牌水车,其它人到出水口刷碗。水车需要俩人才能推动,这么着要想刷碗至少得三人配合。自从陈秀宽的淋病被公开后,他就找不到一个人合作,他当然知道别人为什么躲他,大概自知理亏,只有远远等在旁边,等别人刷过碗后有哪个好心人给他捎来一碗水。我就常主动给他捎刷碗水,虽然我同样惧怕淋病,厌恶和他接近,但——要是让淋病病人连刷碗都刷不成,这样的惩罚也太严厉了。
没想到这个么小人物也要成为杀颜哲的凶手。
他们朝这个方向走来,看来是要到场长室去。我悄悄窝在门板上,连出气都不敢大声。他们当然想不到蓝球架上有人,临近蓝球架时,陈秀宽紧跑几步拉住陈得财,压低声音哀求道:
“财哥你再听我一句!……我看那事不敢干,要挨枪子的呀!”
那晚我有个发现,原来搞窃听最好的地方是在说话者的上方,虽然声音很低,但经过地面反射,能听得清清楚楚。陈得财在篮球架下站住,鄙夷地骂:
“熊包!窝囊废!你早干啥了?提上裤子知道害怕了?你以为城里小妮就这样好日?日了女知青,比破坏军婚还厉害,何况赖哥说了,咱们是仨人玩一个,到了法院会定成轮奸,逮住了铁定挨枪子,一个也跑不脱!妈屄的反正是个死,咱们把那小子干了,说不定还能躲过这一难!”他呸地吐一口痰,“你妈的少再给我唧歪,咱仨一条绳上拴的蚂蚱,不干也得干,你再往后缩,我先掐死你狗日的。”
我听得不寒而栗:原来赖安胜真要杀人!原来他是用这样的办法来雇用凶手!他们说“轮奸”,不知道受害者是哪一个?不像是岑明霞,赖安胜最宠的是她,不大可能把她推出来让其它男人染指吧。很可能是他原来奸污过的某个女知青,玩腻了,就送给这两人。那么受害者是谁?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受威逼还是渴望回城,而甘愿受三个男人的蹂躏,其中还有一个淋病病人!?
我听见篮球架下陈秀宽哼哼哝哝地说:“中,中,我听赖哥的,听财哥的。”
他们不再说话,向场长室走过去了。等他们一走过拐角,我立即飞快地爬下篮球架,跑到颜哲的屋子。屋门仍旧大开着,屋里人还没有醒,没有响动。老农班长老肖翻了个身,我原以为他要醒,但他翻翻身又睡熟了。我悄悄摸到颜哲床边,推醒他,同时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向他示意出来再说话。
我在前边急急地走,到护场沟才停下,回身拉着颜哲的手,身子禁不住颤抖。颜哲看出我的惊慌,紧紧搂住我,小声问:
“咋了?别慌,慢慢说。”
我偎在他怀里,努力镇静自己,把刚才偷听到的话告诉他。虽然这个消息庄学胥事先已经透露过,但那时毕竟没有实证,现在我亲耳听到了两个凶手的话。而且,听他们的口气,杀人计划马上就要实行了,很可能就是在今天。
颜哲镇静地听我说完,把我用力搂紧,感动地说:
“原来你昨晚不睡觉,一直在门外护着我?傻妮子,痴妮子呀。”
“嗯。”我忽然泪流满面,“颜哲我怕你出意外,我怕你像你爸妈……”
我怕勾起他的伤心,把话截住了。颜哲的眼神又是一刹那的黯然,这种表情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他随即拂去眼神中的阴云,安详地说:
“秋云你别怕,我说没事就没事。他安排十个凶手我也不怕,咱们已经事先知道他们的计划,有了防备,何况我有那个‘宝贝’?”
我没法不担心,问题恰恰是:这个“宝贝”是否那样神通广大,我心里没一点儿数。颜哲搬过我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吻我一下,再次说:
“真的不用担心。回去吧,该起床了。秋云,真的感谢你。”
早饭时大家像往常一样聚在厨房前的井台上。会计老霍还是像往常那样蹲着吃饭,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厨房和会计室在主场区的西边,离主场区大概有六七百米,来回吃饭睡觉稍远了些,这主要是为了让厨房凑机井的位置。库房和场长室则在主场区的东南,离井台更远一点。正因为这个距离,所以后来洪水来时,会计老霍在井台上喊了两天两夜,场长室里的人们都没听到,这是后话了。今天农场的气氛一如往常。林镜还是爱捣蛋,这会儿在讲黄瞎子的轶事,说黄瞎子有天晚上和大家挤在井台上抢吃一盘辣椒,辣椒已经吃光,别人都停筷了,只有他还在一个劲地夹,说:咦,咋夹不住?咋夹不住?他没法夹住的,那是瓷盘底的釉彩红花。听众都笑,说这会儿黄瞎子在工地上正打喷嚏哩。同宿舍的李冬梅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用肘子触触我,小心翼翼地说:
“秋云你昨晚一直没回来?——别担心,我对别人说你和汪英合铺去了,汪英那儿我也打过招呼。旁人问时,你别说漏嘴就成。”
女伴们都知道我常和颜哲幽会,也常拿这事同我嬉笑打闹,从没避讳过。不过,像这样整夜不回的情形还是头一次。我知道冬梅为啥这样谨慎——她肯定以为我和颜哲昨晚已经越过了那条界限,这事就比较严重了,虽然是在恋人之间,弄不好也会作为“道德败坏”挨批斗的,全看场领导想不想认真。我不想辩解,也没办法辩解,只是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早饭时赖安胜也在井台上,他吃完早饭,背着手,看着远处的麦田。他披着外衣,这在当时的革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命电影中是正面人物的标准打扮,可能他有意无意在作模仿。时间是五月底,马上要开镰割麦了,眼前一片金黄的麦浪。农场所处的的这一带岗地十分贫瘠,连树都长不大,放眼望去,视野中只有形态猥琐、弯腰躬背的小树,离远了看就像灌木。不过知青农场的麦子长势相当喜人,县里对知青农场在政策上有倾斜,化肥的配给比较充足。施足了化肥的薄地十分慷慨,就像是从没吃过饱饭的人乍一吃饱,把全部力量都使出来了。从第二年起,知青农场还在这一带率先改种水稻,产量也相当高。不过那和化肥没关系,听说旱地改种水田,第一年都会高产。
赖安胜面阔口方,身高肩宽,胸肌和三角肌鼓鼓地凸起,在农场里属上头一份的雄健男人,也是第一号的棒劳力。只是一张蛤蟆大嘴影响了形象,否则他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初建场时他和知青一样下地干活,干得极泼。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第一年割麦时正逢上淫雨,麦地里尽是胶泥。知青们只能穿有鞋带的球鞋,没有球鞋的知青就用绳子把布鞋捆牢。在泥地里杵一会儿,鞋上裹满了胶泥和草根,大小像个小足球,走动起来相当困难。但没有知青敢脱赤脚,因为斜斜的麦茬相当锋利,会割破脚的。只有赖安胜和几个老农脱着赤脚,在锋利的麦茬上健步如飞,如履坦途,这得益于他们脚底板上有厚厚的茧子。那天晚上我曾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上:
赖副场长的一双铁脚板,让我看到了自己和贫下中农的差距。
但他当上场长后就再也不下田了,平时也刻意和知青们保持距离,我猜他是学习前任胡场长的派头,胡场长文革前是县长,很有手腕,如今领导一个农场可以说是牛刀杀鸡。那种从容淡定的派头,赖安胜是无论如何学不像的。这会儿赖安胜久久地以背影对着我们,我不知道在此时此刻——就在他就要拼死一搏、实施杀人计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如果仔细观察,这天早上也有几点异常:庄学胥常常不动声色地扫我和颜哲一眼,那意思说:你们究竟打算咋应付?你俩好自为之吧。陈得财和陈秀宽一直不在井台上,没见他们吃早饭,不知道这会儿窝在哪儿。最可疑的是孙小小,过去她一向爱粘在我身后,小尾巴似的,但今天却躲得远远的。既躲着我,又不时拿目光扫我,神情亢奋不安,肯定心里有什么秘密。不过孙小小肚子里是存不住秘密的,当天下午我就从她嘴里知道了根由:场长昨晚非常震怒地威胁了她,让她“闭紧你那张小屄嘴,以后若再跟郭秋云或颜哲说啥屁话,就让公安把你抓走关到大牢里”。她很害怕,所以不敢和我再接近。
还有一点她没说,是我猜的,我想与事实不会太远:昨晚赖安胜威胁她之后,又把她弄上了床,教这个不足15岁的小姑娘学会了男女之事。而且显然孙小小对此并不反感,甚至可以说她初次尝到了男女之事的乐趣。看着她亢奋的表情,看她时常追随场长背影的炽烈目光,就能清楚地猜到这一点。也许她身上真有她母姊的淫荡遗传?我这样想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只是一个不足15岁的小女孩呀——但不管怎么说,孙小小的人生之路从此时起就走歪了。
我也悄悄观察着颜哲,他非常轻松,目光带着旁观者的冷静,大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劲头。看着他的笃定,我心中多少踏实一些。
上工的钟声敲响了,像往常那样,副场长庄学胥安排农活。因为大块麦田还没熟透,今天主要是做麦收准备,只有我和颜哲所在的一班去割麦,有些小地块儿的麦子已经熟了。庄学胥安排时,赖场长不声不响地站在他后边听着。等他把活派完,赖安胜说:
“颜哲不去割麦,让他领着陈得财和陈秀宽去县里拉化肥,去两把人力车。”
庄学胥很快扫了场长一眼,显然这个安排他事先不知情。我心头一震,知道“那件事”要来了。因为这个活儿安排得相当蹊跷,以往去县里拉物资,一般是一人拉一辆车,如果货物过重则是男女搭配,女的拉边稍。像这样派三个强劳力拉两辆车的情况绝无仅有,也不合逻辑。但如果赖安胜本来就没打算让第三个人回来,那就不奇怪了。
这时我看见了那两个准备做凶手的人,他们已经收拾好两辆人力车,远远地候着。庄学胥说:
“好的,颜哲你去,按场长的安排。”
颜哲点点头,对那边两人喊了一声:“等我一下,我去换双鞋!”
经过我时,他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我能从他眼睛里读出很多东西——放心吧,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我回去就是去带我的“宝贝”。
我们带着镰刀去大田,赖安胜也亲自去了。这半年来他早就脱产了,不干农活,所以今天他的举动恐怕也属反常。我在麦田里抬起头,远远看到两辆车三个人走过护场沟的砖桥,那是进出农场的必经之路,然后在新修的土路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蓖麻和杨树的绿荫之中。此后的一天中,尽管我处在赖安胜的眼皮底下,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难免不时怔忡失神。因为我的魂魄已经随着颜哲走了,正伴他走着那段生死未卜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