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蚁素

  生物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因为只有自私的基因才能抉取更多的资源,使其本身延续下去。但自私的基因经过群体进化炉火的冶炼,也会表现为光芒四射的利他主义。首先是生物中普遍存在的母爱父爱,因为生物要想延续自己的基因,必须爱护其后代,这是一种缩小的利他主义。

  而在蚂蚁、蜜蜂这类单雌繁衍的社会性昆虫中,由于同族群个体的基因极端相似,保护同族群的其它个体即意味着保护自己的基因,因而利他主义得到极大的强化和放大,以至成为这类生物的优势天性。这么说来,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实际并不是最深层面的天性,而只是“自私天性”的一种显态表现,而其它生物的利已天性,包括科莫多龙的杀婴行为、鲨鱼幼崽在母体内的骨肉相残、人类的互相残杀等,其实只是同样的自私基因的另一种显态表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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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感情上喜爱蚂蚁的利他主义,憎恶人类或鲨鱼的贪婪和残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批评上帝(大自然)的设计思想。无论哪一种天性都成功地延续了各个物种,从上帝的角度看,这就是成功的设计。其实我们不必因蚂蚁的伟大天性而对人类过度菲薄。既然我们推崇蚂蚁社会的利他主义,既然我们能对自身的劣根性一代一代地作出反省,那就证明——利他主义仍深深扎根在我们的天性中。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蚂蚁朝圣

  2006年,55岁的郭秋云离开北阴市一高中的讲台,办了退休手续。比她大五岁的丈夫高自远几乎和她同时从工厂退休。人生真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正剧就结束了,以后只剩下余兴节目。想想临招工前红星公社革委会张副主任对她的评价: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成大器,秋云不免摇头,看来这个算命先儿比刘伯温袁天罡差远了。当年知青农场出来的人,颇有几个混成了气候,有在省城当副厅长的,有成大款的,有当作家的,可惜她不在其列;比如颜哲当年的好友王全忠就混上了市委副秘书长,那个官衔很风光,其实是个苦力活,二三十年来都是给一把手写材料,在文字迷宫里打转,从甘蔗渣一样的官样文章里努力嚼出点新味儿。开会时替一把手拎皮包端茶杯,做得娴熟有致。王全忠虽然职务不低,还保持着往日的忠厚,看见农场的老伙计去找他,总要站起来迎接的。他如今大腹便便,那是吃公家宴请吃出来的;办公室里摆设精致,硕大的台湾红木办公桌上放着V字形的国旗和党旗,还有一个漂亮的水晶地球仪,昭示着主人的身份。秋云记着他同颜哲的友情,常去看他,但后来不怎么去了。因为有一次她同王全忠聊起了农场的大字报风波,聊起了给他减工分时颜哲的仗义执言。但王全忠竟然忘了评九分这件事!不是作假,不是怕秋云有求于他而有意否认当年的受惠,而是当真忘了。可他当年在农场时却以记性好著称,能记住所有知青的生日。当然,在秋云的启发下,这件事还是回忆起来了,弄得这个厚道人很难为情,尴尬地连连拍脑袋:

  “写了二三十年的八股文章,我这脑子真给弄坏了,成猪脑子了。”

  以后秋云就不怎么找他,她与王全忠的生活之路已经分岔,既然如此,干嘛非要把别人拉回他已经忘却的往事中?互相记着往日的友情就行。

  何子建和刘卫东在外地,不怎么样,只混了个副科级小头头。冬梅和阮月琴都已退休,当上了专职奶奶或外婆。当然更多人处于社会最低层,甚至每月拿170元的低保金,三餐尚且无继。不久前在街上碰见黄瞎子,秋云几乎不敢相认,因为从外貌上看,他至少比同龄人得落后了20年。秋云同黄瞎子打了招呼,站路边聊了几句。临分手时黄瞎子说:秋云姐,不是你喊我,我决不会主动喊你。郭秋云问他为啥,他辛酸地说:

  “咱混得不像人样呗。两年前我在街上碰见岑明霞,珠光宝气的,我喊了她,她看我半天,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从那以后,我再不主动和农场的人打招呼了。”

  秋云笑了。不久前她听冬梅说过一件事:岑明霞曾自得地对冬梅说,知青农场里的男知青倒是出了几个人物,女知青中恐怕就我一个混出个人样了。秋云对黄瞎子说:

  “别拿我比她,我既没发财,也没做官太太。咱们都是平头百姓,以后尽管来找我玩。”

  实打实说起来,郭秋云比黄瞎子这些伙伴强一些,但也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学教师,一辈子过得死巴巴的。现在两口子退休了,准备换个活法。郭秋云办完手续,甚至没把学校的东西抱回家,教科书啦参考书啦全送给同事,这样做是有象征意义的,表示她要和24年教学生涯彻底割断。丈夫也是同样心态,退休后立即交1600元钱报了驾驶学习班,是那个班里年纪最大的学员,每天兢兢业业地学开车,晒得像个非洲黑人。他准备买一辆私家车,带老伴出去游玩,他说趁咱俩还能跑得动,抓紧时间玩。这时候不玩还等啥时候?

  他们原来住在秋云学校的家属宿舍里,现在搬回秋云父母家了。因为一中现在仍是重点学校,如今的独生子女都金贵,好多家长办了提前退休在这儿给儿女陪读,所以房租被炒得很高,教师的房子租出去很合算。再说秋云父母这儿的房子非常宽敞。36年中,秋云爹妈一直在替颜家守着房子,后来颜哲一直没露面,他们就搬进颜家。改革开放后,眼看周围的居民新居一幢幢冒出来,这个空着的大院子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但秋云爹说咱是替颜家守房子,咋能私自动“主家”的东西。十年前他才想通,说秋云你愿盖就盖吧,真要是颜家人回来,咱们还给他,只让他们把盖房子钱还咱们就成。于是全家人在这个院子里合力盖了新楼,上下二十多间。盖房时秋云大姐没出钱,但出了力。她家境不好,丈夫死得早,儿子下了岗,很想给儿子在北阴市区留下一套房产。但秋云爹年纪大了,固执得简直不通情理,非要把房产全写在秋云名下。也许他潜意识中,还是认为秋云和颜哲有特殊关系,这块白捡来的房产“暂存”在秋云名下,等颜家人回来时也好交待。秋云咋劝也不行,最后弄得大姐和爹翻了脸,说:

  “出力时记着老大,有好处只记着老小,爹你太偏心了!”

  那天秋云回家,80岁的老爹正用力杵着拐杖,点着白发苍苍的脑袋,狠歹歹地说:

  “大妮子变了,钻到钱眼里出不来了!她不想想,咱们咋能分颜家的房产!那不让邻居们捣断脊梁筋!”

  秋云妈苦笑着对秋云说,这个老东西现在真是一根筋,老糊涂了,他如今只记得一件事:不能让外人说咱霸颜家的财产。秋云很替大姐抱屈,但也不敢放话说给姐姐分房产,毕竟还不敢确定颜哲是生是死啊。文革后国外来过一封信,信封上英文夹着非常稚拙的中文,是颜夫之的叔伯姐姐来打听颜家人的下落。秋云爹立马让秋云回了信,说了颜家的情况,也说明颜家还留有房产,请颜家人来处理。但那边没有再回信,看来没把几间破房子看在眼里,既然颜家已经没有后人,那边也断了念想,不再联系。

  从此大姐不怎么回家,对爹生分,对小妹也生分了。秋云很难过,想想当知青时大姐冒着霹雳闪电瓢泼大雨去看她,困在半路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想想那冒尖一碗香喷喷的炒鸡蛋,一直到几十年后,口齿似乎还留着当年的香味。那时的情意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也许是当年的美味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很长时间里秋云觉得炒鸡蛋是天下第一美味,儿子带着小孙孙来了,她总忘不了给孙儿炒鸡蛋吃。后来生活好了,全家人都不吃她的炒鸡蛋,说吃得多了有股鸡屎味儿。秋云先是骂他们作孽,但吃的次数多了,怎么连她自己也有这个感觉?这时她总是留恋当年的胃口,也感念大姐的情义。她想,如果颜家人再不出现,这些房产真归了自己,她打算给姐姐分一半。现在这话只能闷在肚里,省得让老爹生气。

  她在这些房子里专意留了两间,把颜家老宅的旧物保存在里面,像外文书、几把太师椅、一些生物化学上用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颜家的枣木棒槌、烧柴灶时用的桐木风箱等,这些东西已经有资格当文物了。有时闲暇,她会打开这间房子,在满屋尘土中回味往事。随着颜哲出现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她想,这些旧物恐怕永远找不到主人了。

  昨天把车买到手,低档车,四万九的QQ自动档。高自远笑说他坚决选这个车,是要支援民族工业,实则他俩的积蓄只够买这种车。买了车,第一趟出游到哪儿?郭秋云本来想去当年的知青农场,自从1970年初离开那儿,36年没去过一次。但想到丈夫与那儿没啥瓜葛,再说那儿也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回忆,所以就没提。

  不过后来他们的第一次出游仍是去了那儿,这是崔振山促成的。

  崔振山当年招工是招到旧城县,后来扔掉公职,独自一人来北阴市发展,办了个机械厂,现在已经是名噪一方的企业家。郭秋云和他很少往来——她和所有农场知青都很少往来。没错,当年她在知青中间是蚁王,是牧羊人,有崇高的威信,一呼百诺。但这种威信除了她个人的感召力外,更多的是借助于蚁素的作用。当蚁素的作用逐渐消退时,那些曾在梦游状态下仰视她的知青们,自然就会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说是敌意,至少是不快的感觉吧。这种心理是很微妙的,但它确实存在。郭秋云对此早有体会,所以,除非对方主动,她一般不和别人交往过深,就像黄瞎子一样。

  至于对崔振山的冷淡,还要加上另外的因素。崔在创业期间很有些比较那个的行为。十年前,他的公司干出第一台产品后,帐面上只剩下4毛钱,产品卖不出去就要破产了,而他主攻的那个客户却迟迟不松口。当时崔振山咬咬牙,带着一个本家侄女去了,用那姑娘的贞节换来了第一份合同,公司从此起死回生。公司原是几个合伙人合办的,但公司站稳脚跟后,他却以种种方法,包括向警方匿名告发某人嫖娼等,陆续把几个合伙人赶走,独霸了这个公司。郭秋云听说过这些传言,心想自己和他到底不是一类人啊。不过,尽管这样想,郭秋云并没有感受到道德上的优势,眼下这个社会,“好人”常常和“无用”划上等号。世道变化太快,当秋云在白河滩上意气风发地“大炼钢铁”时,或在文革中热血沸腾地“誓死捍卫”时,或在农场对利他主义社会充满憧憬时,她绝对想象不到今天的拜金狂潮,连她自己也难免随波逐流。

  看看短短50年内,中国社会在主流道德上有多么剧烈的变化,再想想延续8000万年之久的稳定的蚂蚁社会,包括它们永恒的道德规范,她真正认识到那种利他社会的可贵。她和颜哲分手时曾对他充满鄙视,36年过去,那时的意气用事慢慢淡漠,她的看法有了变化。并不是她就原谅了颜哲当时的一些行事,不是的,那些事即使放到今天她也不会同意。不过她已经学会不把自己当成天地间的裁判,颜哲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也许他的功过不是一个普通女人所能理解。

  这些年她没有主动找过崔振山,崔振山也没主动与她联系过,尽管当年她可说是崔振山的救命恩人。但昨天崔振山忽然打来电话,盛情约秋云夫妇一聚,地点订在白河边的玉玲珑酒家。郭秋云心中有些纳闷,心想这顿饭绝不会无缘无故吧。去当然还是要去的,郭秋云也想借此问一个问题,一个憋在心中36年的问题。那个问题比较敏感,但经过时光的磨蚀,对方应该能坦率回答了吧。

  玉玲珑酒家是个高档酒家,崔振山订的雅间很大,头上是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桌上摆好了纯银餐具,临窗摆着精致的竹几竹椅,可以俯瞰白河两岸的辉煌灯火。桌子也很大,是那种坐十二人的圆桌,但主人来宾加起来却只有三位。高自远笑着说:太奢侈了吧,崔总你干嘛不把农场的老伙伴们多喊几个,也热闹一点儿。振山笑道:

  “我今天是专意请秋云姐的。高哥你不知道,当年在农场,秋云姐可是我们的女王,那时她只要一句话,我们就是死也不会皱眉的。”

  他说得很认真,高自远疑惑地看看妻子。秋云对他说过有关农场的事,但有意无意作了淡化,而没有身临其境的高自远也不能真切想象出当年的场景,比如说,他想象不到,行事低调的妻子当时在农场的一呼百应。秋云笑着摇手,说:

  “自远你别听他瞎说,他就靠那张嘴吃饭的,乍呼惯啦。”

  “我咋乍呼?我还没说全呢,当年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尽力做人工呼吸,我已经跟其它七个人一样,死球36年啦,崔家也早断根啦。你说这是多大的恩德,搁在旧社会,我该给你上长生牌位。”

  郭秋云仍是摇手:莫提当年,不值一提。

  崔振山如今大腹便便,日本板寸头,项间的金链子粗得像拴狗绳,很有一副大款相,不是当年那个馋痨鬼了。他直接喊来相熟的饭店牛经理,说按888元安排饭菜,酒水另计,以精致素淡为主,老牛你自己作主安排吧,我想和客人说说话。牛经理带着小姐们含笑退出去,关了房门。郭秋云笑着揶揄他:

  “以精致素淡为主?我记得当年你的名言是:一拃长、四指宽的肥肉片,夹起来颤悠悠的,吃起来那才叫美。”

  振山笑道:“秋云姐好记性。我也很留恋那时候的胃口,如今倒是有几个臭钱,但狗球驴吊的都吃不香。”

  酒和凉菜很快送上来了,三人边吃边说。秋云看出来,振山今天确实有话要说,而且话题肯定和农场及颜哲有关。她干脆先把话头挑起来:

  “振山,有件事憋我心中36年了,正好趁今天问一问。你别多心,都已经事过境迁了,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秋云姐你只管说,一会儿我也有话要问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问,当年——就是颜哲在荒岗制造蚁素并下了禁令的那时候,庄学胥你们5个偷偷去荒岗聚会,究竟是不是想对颜哲下手?想杀了他?”

  振山吃惊了:“对颜哲下手?没有的事。”他看看秋云的眼睛,重复说:“真的没有,我不是说谎。已经是36年前的事了,当年就是有你说的那桩‘杀人未遂案’,今天公安能来抓我蹲大牢?确实没有。”

  秋云相当惊异。当年那桩血案就是由此引起的,如果振山他们并无杀人计划,那么,在她心中已经盖棺定论的这段历史就得重写了。她说:

  “我咋能不信你。但你们那时候为啥违犯禁令,偷偷去荒岗?老魏叔说你们去了四次,而且最后那次越过禁区线,直接走近颜哲的窝棚,是我亲眼见的。”

  振山摇头道:“原因很简单。你知道那时我们吸了……”他看看高自远,没有把“蚁素”这俩字说出来。“实际上一直在梦游状态。我认真回忆过,当时是这么回事:那时候蚁……在俺们身上开始失效了,那滋味儿就像吸毒的人断了毒,像是一万只蚂蚁在身上咬,骨头缝里都是疼的。那会儿俺们都知道颜哲是在荒岗上造那玩意儿,甚至能老远闻见那种味儿。俺们也知道,只要那玩意儿一喷,立马就舒服了,哪怕干活再累也舒畅,比干了女人还美——掌嘴掌嘴,我在秋云姐面前说粗口了。俺们耐不住那玩意儿的诱惑,晚上不由得往那道岗上跑,又不敢违抗颜哲的禁令,在岗下磨蹭一会儿再恋恋不舍地回来。我们去荒岗是庄学胥领头,因为他馋蚁素比我们更迫切,老是絮絮叨叨地说:他得赶紧吸入蚁素,变成和秋云妹妹一样的好人,他可不想回到过去的样子……”

  秋云更为震惊,此前她绝对没想到这种可能——五个“恶人”原来如此迷恋利他素,迷恋着当个好人,就像瘾君子迷恋可卡因,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特别是庄学胥的那些话,她简直不敢相信,但崔振山没必要美化一个死人吧。如果庄学胥死前仍是这样的“向善”,而她却把他盖棺论定为恶人,那就太对不住他了。再想想当年老魏叔也说有这样的“毒瘾”,想来崔振山说的不假。她心中非常苦涩,拉长声音说:

  “噢,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们第三次去荒岗时,确实违犯禁令进了窝棚。”

  “违犯禁令?没有的事,俺们那时决不敢违抗颜哲和你的命令。你别忘了,颜哲的禁令期是七天,我们进窝棚是第八天,俺们是等着过了午夜才去的。”他嘿嘿笑着,“俺们对蚁素已经是迫不及待,所以禁令期一过就兴冲冲地去了,没想到惹出大麻烦。”

  秋云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可没有想到这一点,当时没想到,36年后也没有想到。要不是今天这场聚会,这一辈子她也想不到这种可能。这么说,她,颜哲,还有老魏叔,当时完全错怪了那五个人,而这次错怪其实是其后那场灾祸的由头。此刻她心中只余下白茫茫一片,说不出的疚悔和苦涩,恨不能把这36年扯起来重过一遍。

  “可是……当时你们五个人把老魏叔按到地下,那是为啥?”

  崔振山苦笑道:“那会儿天色黑苍苍的,忽然冲出来一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俺们动手,你想俺们能不还手吗?后来认出是老魏,又听见他是在喊你们,我们就歇手了。”

  秋云想了想,时间太长,当时场景记不清了,不过大致是这样吧。崔振山反过来问她:

  “至于那会儿在全场人中间,为啥只有俺几个有反应、难受,我就不知道了。是颜哲专门给俺五个捣了鬼?我想不至于吧。”

  “不是,当然不是,这点我可以保证,他在喷洒蚁素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也许……”

  她顿住了,不想说出真正的原因,即这五个人的“恶”的本性与蚁素有拮抗作用,所以失效来得较早。不过崔振山很贼,从她的表情中看出门道,自嘲地笑了:

  “那就是俺五个人的本性特别邪恶,蚁素也压不住。没关系,秋云姐你直说就得,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坏种,和你们不是一类人。”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秋云只能摇手,连说哪里哪里,当年老魏叔也有反应的。她说:

  “振山你有啥事也直说吧,没关系的,我老伴知道颜哲这个人,我不怕他旁听。”

  高自远一直在认真旁听,农场当年的历史他知道个大概,但细节上不行,所以听起来比较吃力。这会儿笑着说:

  “要不我还是回避吧。”

  秋云瞪他一眼,对振山说:“不听他假撇清,你说吧。”

  “那我就问了。秋云姐,颜哲最近和你联系过没有?”

  “什么?当然没有。你有他的消息?他真的没死?”

  崔振山用锐利的目光直盯着秋云,看出秋云没说谎,便说:

  “我没有他的消息。不过,我昨天去旧城县回访用户,顺便去农场看了看。老乡说那儿刚好发生了一件奇事:蚂蚁朝圣。我亲眼见了。”

  秋云异常震惊,直瞪着振山,半天没说话。丈夫用膀子触触她,她才回到现实。所谓的蚂蚁朝圣,这一生她听父母说过两次(一次是颜夫之在世时),又亲眼见过一次,都和颜家有关,和蚁素有关,所以她绝不会把这次的蚂蚁朝圣归结到神鬼上。那么,颜哲真的没死?他是用这种方法来宣告自己的存在?振山暗暗观察着她的表情,说:

  “秋云姐,我总觉得颜哲没死,那家伙有大志向,不会轻易去死的。”他突兀地转了话题,“你肯定知道唐朝李靖和红拂女的故事吧?”

  秋云不知道他为啥突然转了话题:“红拂女?当然知道,唐人传奇里的故事。你别忘了我是语文老师。”

  “那个故事里有个虬髯客,原是帝王之材,后来在红拂女那儿见到了年轻的李世民,心灰意冷,说:天下是这个人的!我只能远走他乡了!临走时他对红拂女说,30年后,要是东南方有某个小国发生大变,那就是我在那儿夺了皇位,你们可以为我洒酒庆贺。后来他真的办到了。”他嘿嘿笑着,“我知道这是瞎掰呼,不是真的历史。不过我觉得,颜哲就是虬髯客这样的人。他一定藏在啥地方,是国外也说不定,还在鼓捣他的利他素,在筹划他的利他主义社会。说不定哪天石破天惊,让咱们听到他的消息。”

  秋云肯定地说:“他不会成功的。人的本性如此,他拗不过上帝。这是我思考36年得出的结论。”

  “我倒但愿他能成功,说不定我会投奔他去。这些年在商海闯荡,你坑我我坑你,无非是为俩臭钱,看透了没啥意思,我早腻了。有时回想回想,当年喷过蚁素后,在梦游中快快活活地干活,快快活活地爱别人,总归来说是糊里糊涂地快乐着,其实也不错。”

  秋云当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不过,一个千万富翁能有这样的感悟,已经挺难得了。秋云揶揄他:

  “高风亮节啊,还是有钱人的境界高,像俺们这些升斗小民,只会膺记下月的退休工资会不会按时发。不过你说的怕不是心里话,你舍得下你的千万资产,九个姨太太?”

  崔常向别人吹嘘他的九个情人,对熟朋友则说是八个半,因为最漂亮最昂贵的那个情儿,是他同别人伙着供养的。他对这一点从不避讳。听见秋云的揶揄,崔振山也笑,他这些话也就是一说罢了。秋云又说:

  “听你说了这个消息,我也想去农场看看,不知道蚂蚁朝圣是否结束了?我能不能赶得上?”

  “大概不会结束吧。这样吧,你要去,明天我派车送你们。”

  秋云笑着说不用,俺们买了一辆QQ,昨天刚挂上牌子。虽说赶不上你的奥迪,跑这么百把公里没问题的,老高正想过开车瘾呢。三个人又扯了一会儿,临分手时崔振山交待:

  “秋云姐,要是有颜哲的实信,记着早点儿告我一声,一定啊。”

  他说得非常认真。秋云对他的认真有点儿纳闷:以他和颜哲的交往,在蚁素的作用已经消失后,他对颜不会有这么深厚的阶级感情吧,更不会是真心投奔他的利他社会。那他干嘛这么重视有关颜哲的消息?回家路上,丈夫开玩笑地说:

  “这位崔总野心大大的有。”

  “野心?啥野心?”

  “我说不准,但肯定他对颜哲的蚁素有想法。也许是想把蚁素的秘密弄到手,把他公司的员工都喷上蚁素,让蚁众们快快乐乐地为他卖命;要不就是想把蚁素卖给其它老板,发一笔横财,这种灵丹妙药肯定比美国辉瑞公司的伟哥值钱多了。哈哈,我是开玩笑。” 秋云想,丈夫的玩笑也许含有一定的真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真对蚁素上了瘾,这会儿确实想去投奔颜哲的利他主义社会?想想他刚才说的36年前五个恶人对蚁素的馋劲儿,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2. 还璧

  QQ汽车底盘太低,到不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原先通往农场的大路(土路)被毁了,又没有修新路。他们只好把车停在公路尽头,步行十几里过去。36年没来,秋云已经记不清农场的方位了,就向老乡打听。有一个40多岁的男人很热情,要领他们去,秋云很高兴,正要答应,高自远抢先谢绝了。他不想和这儿的人牵涉太深。崔振山在那次宴请时说,自他去过农场旧址,因为是开着奥迪去的,比较晃眼,回来后有附近两个素不相识的乡人找上门来,想让他资助金钱,做生意。振山当然不会轻易撒钱,只是让门卫安排了一顿便饭,把他们打发走。高自远不想有同样的人找上门,毕竟自己也是开车来的,乡下人不懂得好赖车型,也会认作大款吧。当然就是发生这种事,他也不会做滥好人。工薪阶层,一辈子积蓄只够晚年的生活和医药费,要是有充裕的资金,他们自己还想做个小生意呢。但拒绝起来比较尴尬,比较难处理。他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理解了,也谢绝了那人的热心。不过,事后她有点难为情,咕哝着说:也许咱们太势利了,也许那个乡人纯粹是出于热心呢。

  农场的老农们早已星散,多半已经不在人世。早几年她向人打听过郜叔叔、老肖和老霍,因为农场已经不存在,所以得不到一点实信。说起来惭愧,当年她和郜叔叔那样熟,却忘了郜叔叔家住何处,现在想打听也没处下手,这让她对郜叔叔他们始终抱着愧意。只有胡主任因为在旧城县里当过县长,容易打听一些,去年春节期间她打听到了,把问候电话打过去。她先让老胡猜猜她是谁,电话里老胡的声音相当冷淡,让她很是不解。后来才突然悟到,老胡虽然已经退休,但儿子如今是大权在握的县公现安局长,肯定是求告的人太多,弄得胡老爹都怕了。秋云忙说:

  “我是郭秋云呀,当年知青农场的,和颜哲在一块儿,你想起来了吧。我好容易打听出你的电话,问个好。没有别的事。”虽然下面那句话很难说出口,但她还是笑着把话挑明,“不找你儿子开后门。”

  老胡有点难为情,声音这才变得热情起来,和秋云聊了很久。他先问颜哲失踪后是不是至今音讯全无?然后发一通感慨:可惜了可惜了,那娃儿原是能成大事的。听到他在36年后还在重复当年的预测,秋云心里酸酸苦苦的,声音有点哽咽。她怕老胡听出来,忙把话题转到其它几个熟人身上。老胡和郜祥富这些老农们也失去了联系,只知道老霍还活着,去年和老伴儿到加拿大给孙子当专职保姆去了。

  他们约定以后经常通电话,但秋云那时没退休,忙,打过一次电话也就断了。第二年春节又扒出老电话去问安时,才知道老胡已经于一个月前过世。人生就是如此吝啬,连第二次叙旧的机会都没给秋云留。

  秋云按乡人的指点,好容易找到农场的旧址。这儿只保留了三样可供识别的旧物:库房、井台和堰塘。这一趟寻根之旅让郭秋云太失所望,甚至可以说是精神上的沉重打击。往日记忆里的高大库房原来是如此低矮,破旧不堪,门窗都被偷光了。难道这就是洪水期间庇护了全场70个人的地方?更令人失望的是那座堰塘,它在秋云心目中可以说是仙景,是纯洁灵秀的香格里拉,秋云就是在这儿交出了少女的初吻。但现在它只不过是一个臭水塘,水面上飘浮着塑料袋、一次性饭盒等垃圾,对它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惨不忍睹。

  秋云看得直摇头,没有多停,径直去了那片埋骨七人的荒岗。蚂蚁朝圣果然还没结束,蚂蚁确实不少,虽然也许赶不上当年她见到的情形(不过她怀疑36年前的记忆是否有夸大的成份),也足以算作奇观。蚁众们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在草尖上和草下面爬行,改变了这片区域的颜色。秋云发现了和36年前不同的一点:那时所有蚂蚁是向一个中心点流去的,就像是海水流向海洋肚脐眼那样,消失在颜哲的曲颈瓶里;而今天没有这个趋向,显得杂乱无章。后来看出来,它们都是冲着颜哲的衣冠冢而去,不过并没有在那儿消失,而是匆匆转一圈就原路返回,冲乱了对面前进的队伍,这样才显得杂乱。

  高自远没有见过这样大规模的蚂蚁朝圣,新奇得不得了,用傻瓜相机忙着抓拍照片。忽然秋云指着颜哲的衣冠冢说:老高,你看这座坟新近有人动过!高自远仔细看去,没错,这八座坟都长满了野草,但第八座坟的坟头有新土,似乎是有人挖过后又把原来的草皮小心地覆盖上。秋云跪在那座坟前,用手急急地挖那块地方。高自远想制止她——尽管只是衣冠冢,最好也不要打扰它的平静吧。但这时秋云已经有了重大发现,她挖了不太深,也就半米吧,从坟土中拽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举到高自远面前让他看。她的脸色死白,眼睛闪着病态的光芒。

  那是一个不锈钢材质的喷雾器,上面有英文字母。字迹已经磨损,模糊不清,但不锈钢罐体仍旧锃亮,就像是昨天才埋下去的。按一按,里边喷出白色的细雾,带着一种好闻的微酸味。秋云盯着它,喃喃地说:

  “是颜哲干的,他还活着!”

  高自远自昨天见过崔振山后,又向妻子仔细问过农场的事,所以足以把眼前的事串到一起。大概有人,估计是颜哲本人,来过这儿,把一支装有蚁素的喷雾器埋在这座坟的坟头。蚁素肯定有少许泄露,或者是颜哲有意的喷洒,引来了周围的蚁群。颜哲从前说过,只要有一个哪怕很小的蚁素之源,只要足够稳定,就能引发蚁群的正反馈,使蚂蚁数量越来越多,最终形成这场持续几天的蚁群朝圣。秋云再次重复着:

  “老高,这就是我说过的蚁素,这瓶子也是颜哲的旧物。是颜哲干的,他没死!他是以这样的方式通知我!”

  见妻子这样动情和失态,高自远未免不快。尽管他很豁达,但那个家伙,那个消失了36年又突然还魂的家伙,毕竟是妻子的初恋情人。现在,看秋云激动失态的模样,那家伙肯定还牢牢活在她心中——并不如妻子往常所说的情形,她说自从她对走火入魔的颜哲劈面啐了一口之后,那人在她心中就完全死了。高自远拉起妻子,帮她拂去身上的蚂蚁,平和地说:

  “秋云你冷静一点儿。咱们分析一下,看有几种可能。”

  秋云慢慢冷静下来,与丈夫开始分析。不过两人呆在这儿不行,蚂蚁老往身上爬,他们便离开这儿,到较远的土埂上坐下来。但分析来分析去,还是“颜哲没死“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一:这肯定是颜哲当年用过的那支喷雾器,秋云不会认错的。二:颜哲逃亡前,把喷雾器带走了,这点秋云也不会记错。因为颜哲走前还想分一半蚁素给秋云,秋云冷淡地拒绝了。三: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就是颜哲并没带走它,而是当年他在洪水中返回时,把喷雾器埋到坟里了。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埋了36年的喷雾器不会这样锃亮,蚂蚁也不会拖到36年后才来朝圣。还有,坟头上也不会有新土。分析来分析去,连高自远也相信颜哲没死了。但——这36年来他在哪儿?是否一直在搞他的蚁素和“利他社会”?成功与否?为什么一直默默无闻?这会儿他回到这儿搞这么一手,到底是啥用意?

  还有一点令人不解。秋云记得很清楚,当年血案发生后她逼颜哲离开时,因为事务繁杂,她并没有告诉过颜哲哪一座是他的衣冠冢,坟前又没有立碑或类似标记,那么,颜哲如何知道最东边这座坟是属于他的?也许他和“自己的坟墓”真有冥冥中的感应?

  所有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知不觉间,蚂蚁又开始往这儿聚集,顺着两人的裤腿往上爬,向那个散发着无上诱惑的铁罐罐爬。两人只好撤退,掸掉身上的蚂蚁,带着喷雾器回到车上,开车离开。

  回到北阴市,两人先把那玩意儿装到一个大玻璃瓶里,用蜡仔细封好。他们不想因蚁素的泄露,在自己家里再造出一次蚂蚁朝圣,惊动那些最爱报道天下奇闻的晚报记者。随后的日子里,高自远对妻子的心理状态有点担心:妻子显然有心事,除了做三餐饭和打扫卫生,其余时间总是不语不动,静静地盯着那个大广口瓶。再就是拿出一个粗糙的白茬木箱,放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高自远这两天车瘾正大,出去遛车时喊妻子一块儿去,秋云总是借故推托。高自远已经知道这个木箱的来历,知道它里面装函着妻子的记忆和理想,所以能理解她的追思。妻子心中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去帮她拆解,而是耐心等待着。

  几天后,妻子对他说:

  “老高我有个想法,我想干一件事。咱们先说好,你别拦我,也别笑话我,行不行?”

  她说话时相当难为情,这倒让高自远生出点警惕。他问你有啥想法?秋云说:

  “我是想——你知道的,我曾在知青农场里帮颜哲创建过一个小型的试验社会,当过几个月的上帝副手,甚至在颜哲逃亡后当了几天代理上帝。后来我对颜哲的理想完全失望了,36年前就看透了,所以你别担心我会重新陷进去。但是在那段时间里,自始至终,我没有被喷洒过蚁素,不知道由蚁素造成的幸福感到底是啥样。前些天见了崔振山,才知道他们当年对蚁素是那样迷恋。现在咱们手里有了这瓶玩意儿,我想亲身体验一次。”

  有一点她没有告诉丈夫。没错,当年她对颜哲的“利他社会”已经彻底绝望了,但听了崔振山的那番话后她才知道:原来失败之咎并不是蚁众中“恶”的复苏,而完全在于蚁王,是因为蚁王本性中的多疑,而这种多疑实质是对于“恶”的迷恋。如果两个正副蚁王也喷上蚁素,达到社会成员的道德水准,那会是什么结局呢?

  高自远怜悯地看着妻子。尽管妻子一再否认,但实际上36年前的理想并没有死亡,它还顽固地潜伏在秋云的脑海深处,这会儿碰到合适的机会,它又顽强地萌发了。秋云看出丈夫的犹豫,忙解释说:

  “只是一个小试验,不会有坏处的。那时我亲自为几十个人喷了蚁素,他们只是有点梦游状态,再有就是强烈的幸福感,像赖安胜说的,劳动最快乐,帮助他人最快乐。真的,这种蚁素完全无害,你真的不用担心。”

  “你说过,它造成了七人的死亡……”

  秋云抢过话头:“那只在喷洒两种不同蚁素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咱们现在只有一瓶,想出事都不会。”

  高自远沉思片刻,平静地问:“如果试验成功,我是说,如果这瓶蚁素还能达到当年的效果,接下来你打算咋办?”

  秋云笑着说:“我没打算咋办,真没打算咋办。我没那个宏图大志,再去创建一个啥子利他主义社会。再说,今天这样的拜金社会中,区区一瓶蚁素能起啥作用?我说过了,只是一个小试验,去去我的心病而已,老高你别想得太复杂了。”

  高自远笑道:“崔振山说,他们都是只吸一次就上瘾了。”

  “你别吓我,这不是毒品,即使上瘾也没有毒品那样生理上的痛苦。农场几十个人吸过蚁素,后来都没有啥后遗症。说句笑话,我巴不得岑明霞、孙小小和崔振山他们至今还没戒断呢,那样世界会干净得多。”

  “行啊,这事让我周密考虑一下,三天后答复你。”

  三天后,高自远把妻子约到客厅,那个玻璃瓶仍在茶几上放着。高自远主动打开了玻璃瓶上的蜡封:

  “秋云你不是想试试吗?我考虑过了,可以。只做一点改变——我来试而不是你来试。为啥?你听我说。第一:你见过人们受蚁素控制的情形,对这瓶蚁素是否同样有效,比较容易做出判断。若是让我来判断肯定抓瞎,我咋知道有效没效?又没有仪器来测定你身上的‘利他主义’加浓了百分之几;第二,我没经过那个场面,是完全超然的,不会接受任何心理暗示,试验起来会更准确一些。”秋云想拒绝,高自远紧接着说,“第三,你说过,这是个完全无害的试验,所以你完全不必为我担心。唯一可能出现的后果,是我的幸福感浓一点,干家务活勤快一点,这些你巴不得嘛,对不对?至于你有这个心愿,一定想亲身体验,那就等我试完,证明了它有效,也没有副作用,那时你再试也不迟。”他笑着说,“反正我不让你先试,我对这个黄脸婆看得很重的,万一你有个闪失,我这后半生去倚靠谁呀。”

  秋云呸了一声,说别在我这儿装可怜,你巴不得再娶一个年轻老婆哩。不过她想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反驳丈夫的理由,只好同意。她戴上口罩,从广口玻璃瓶里取出喷雾器,右手姆指按在手把上,认真地说:

  “那我就开始了,啊?”

  “开始吧,剂量稍大一些,那样试验会更准确。”

  秋云按动手柄,白色细雾弥漫开来,把丈夫的脸包围住,周围弥漫着熟悉的微酸味儿。为了得出准确的试验结果,她确实加大了用量。丈夫非常配合,用力把蚁素吸进肺腔。秋云眼前闪出36年前的情形:被喷洒蚁素的人很快会浮出沉静的幸福表情,目光中带着梦游味道。这种表情她非常熟悉,而且——也有潜意识的依恋,真想再见到它啊。

  十几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丈夫一直平静地注视着她,等待着。最终他说:

  “秋云,我没有任何感觉,真的没有。看来这瓶并不是蚁素,或者它已经失效了。”他开玩笑地说,“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的本性比赖安胜还邪恶,连蚁素也压制不住。”

  秋云不免大失所望。她又耐心等了一个小时,终于不得不承认试验的失败。想想36年后的一次奇遇最终以这样平庸的方式结尾,实在心有不甘。她疑惑地说:老高,它怎么可能失效呢,如果是失效的,它就不可能造成咱们看到的蚂蚁朝圣。对她的质疑,丈夫没有解释,只是安慰她:

  “别懊丧,你说过的,这个试验本身就可有可无,成之何喜败之何忧。我看咱们把剩余的蚁素照旧密封好,等待以后的机会吧。”

  秋云没有再反对,两人把那个不锈钢喷雾器仍蜡封在玻璃瓶中,就像把巴格达的魔鬼重新封到安拉的魔瓶里,然后把玻璃瓶和白茬木箱扔到杂物柜中。几天之后,秋云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每天跟丈夫开车到处游逛。过了两星期,曾发誓不学开车的她突然变了主意,也掏1300元报了名(驾校竞争激烈,学车费又降了300元),如今也是风雨无阻地学驾驶,睡床上还在练习踩离合、挂档、踩油门。他们的退休生活偶然遇到这颗小石子,被垫得“格登”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行驶。时间一长,秋云把这个喷雾器、白茬木箱,连同生死未知的颜哲,再度遗忘了。

  大概一个月后,高自远瞒着妻子,独自驾车到农场旧址的那道荒岗上,把一个密封坚固的小玻璃瓶埋在颜哲的衣冠冢坟头上,也就是那支喷雾器原来所在的位置。小瓶里面装的是真正的蚁素,因为在上次试验前,他偷偷把不锈钢喷雾器里的液体倒换入这个瓶中,把喷雾器仔细洗净,另配了形态和味道相似的液体灌装到喷雾器中。这种假蚁素配制起来很容易,到化学品商店里买点蚁酸就成。也就是说,那次他做的试验其实是一次假试验。他担心真正的蚁素确如妻子所说的那样神通广大,使自己,或妻子,吸入那么一次后就上瘾,就走火入魔,然后全身心投入,去重新开始颜哲未竟的伟大事业!?

  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关键是他根本不相信这玩意儿——可不是不相信蚁素的功效,不,这种蚁素对“个体”的功效已经不用怀疑。但即使对个体有效,他也不相信基于“善的个体”所创建的“整体”。他很反感那样的机制——一个独自清醒、霄旰焦劳的上帝,放牧着一群梦游状态下的幸福蚁众。他既不想成为这样的蚁众中的一员,也不想当这样的上帝。那个姓颜的家伙实际说得很对,他说“并没有可靠的机制来持续产生出一个个善的、无私的上帝”,这话说得多好!多清醒!可他偏偏逆天而行,非要扮演这个超出他能力的角色。

  还有秋云,当年她把一口唾沫照直啐到那个走火入魔的上帝的脸上,做得何等无畏而明断!自远对妻子非常佩服。可惜妻子“晚节不保”,36年前就已经清醒过来的她,到55岁时反倒又生出一点反复。所以,他一定得保护妻子不要陷进去。

  本性自私的人类,磕磕绊绊的,最终走到今天的文明社会,而且显然比野蛮时代多一些善,多一些“利他天性”,这说明上帝的设计还是很有效的。而蚂蚁社会呢,在颜哲父子心中恁般伟大的蚂蚁社会,今天仍旧停滞在8000万年前那个水平上,不再发展,是僵化的、低水平的。你能瞎说蚂蚁社会比人类社会高明?所以——咱们还是按老路走下去吧,说不定,自私基因才是历史发展的最基本动力。

  现在他把那瓶蚁素原璧归还了。如果那位姓颜的先生没死,如果这瓶玩意确实是他最近放在这儿、意在向秋云宣布他的存在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得到了回答:

  你的宝贝我们已经见了(你看连包装都换了)。现在请你拿回去,该咋捣腾,你照旧一个人捣腾吧。至于我家秋云呢,恕不奉陪了,我还指着她给我洗衣做饭、一块儿出门游玩、冬天睡觉为我捂脚呢。

  他对着颜先生的衣冠冢念诵了这段话,把坟头上的草皮理好,笑哈哈地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