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讨论,冷太太正走进来,清秋连忙将那块玉送给她看道:“妈,你不是说要他件随身的东西吗?他马上就解下来了。”冷太太托在手里看了一看,连道:“这果然是好东西,你好好地带着罢。”回转头问燕西道:“你这块玉系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燕西道:“这是从小就挂在身上,到大了也没有解掉,一向都是系在贴肉的地方,哪里看得见?”冷太太笑道:“清秋她原也有一个项圈儿的,一直带到十二岁,后来人家笑她,她就取下来了。”燕西笑道:“人家笑什么呢?”清秋道:“人家怎么不笑?那个时候,我已升到高小了。你想,许多同学之中,就是我一个人戴上这样一只项圈,那还不该笑吗?”燕西道:“据人说,男女从小带东西在身上,是要结婚的时候才能除下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清秋道:“不要胡说了,我没听见过这句话。”燕西倒不回答,只默然地笑了。冷太太见他一对未婚而将婚的夫妇,感情十分水乳,心里也非常痛快。当时,就把那块玉牌交给清秋道:“孩子,你好好地收着罢。我希望你们二人好好地在一处,学着新人物说的一套话,希望你们成为终身良伴,为家庭谋幸福。”清秋笑道:“妈现在也维新多了,也会说这种新式的颂词。”燕西道:“老人家都是这样的。眼看晚辈新了,无法扭正过来,倒不如索性一新,让晚辈心里欢喜。”冷太太笑道:“你这话不全对。但是论到我,可是这样子。就以你们的婚事而论,在早十年前,要我这样办是做不到的。到了现在,大家都是这样了,我一个又去执拗些什么?我说这话,你可不要误会,并不是说我对你府上和你本人有什么不愿意,我就是觉得你们这办法不对。”清秋听她母亲说到这里,脸板上来,对她母亲望了一望。冷太太便笑道:“这些话都是过去的事,也不必说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又是青春年少,我得着这样一个姑爷,总也算是乘龙快婿。”燕西笑道:“刚才说伯母能说新名词,这一会子,又说典故了。”说着,向清秋一望,心想,我们刚刚才说着呢。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什么典故,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我们家乡那边,若是女婿入赘的,就是这样一副对联,什么‘仙缘引凤,快婿乘龙。’你虽然不入赘,但是由我看来,也象入赘一样,所以我就偶然想到这一句话。”清秋道:“咳!很好的一个典故,用得也挺对,经你老人家加上这一串小注,又完全是那回事了。”因回头对燕西微笑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个典?”燕西道:“这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知道?”清秋笑道:“你知道吗?你说出在哪一部书上?”燕西道:“无非是中国的神话。”清秋道:“自然是中国的神话,这不必怎样考究,一看字面就知道了。”燕西笑道:“怎么样?你今天要当着伯母的面,考我一下子吗?其实,你是我的国文教习,这一件事,我家里都传得很普遍了。我是甘拜下风,你还考我什么?”清秋原是和他闹着玩,不料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要在母亲面前出他的丑。连连说道:“得了得了。你是只许你和人家说笑话,不许人家和你说笑话的,弄玉来凤,箫史乘龙,这样一件烂熟的典故,当真的还不知道不成?”燕西明知她是替自己遮盖,索性把典故的出处都说出来了。因笑道:“冷先生,你真是循循善诱,我不懂的地方,你只暗暗给我提一声儿我就知道了。”清秋望着他笑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说了那是和我惹麻烦。”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天下的人,总不能那样平等,不是男的赛过女的,就是女的赛过男的。”清秋撇嘴一笑道:“没有志气的人。”冷太太看见也笑了。她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家里门户低,怕金家瞧不起,现在听燕西的话音,是一味的退让,而且把女儿当作先生,是一定爱妻的。同时,清秋又十分地谦逊,不肯赛过丈夫。这样的办法,正是相敬如宾,将来的结果自不会坏。半年以来,担着一分千斤担子,今日总算轻轻地放下。因此,和燕西谈得很高兴,就让他在一块儿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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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燕西就到隔壁屋子里去看了看。原来燕西自奉父命,撤消落花胡同诗社之后,他在表面上虽然照办,但是这房子一取消,和清秋来往就有许多不便利。因此,大部分的东西,并未搬回去,每天还是要来一趟。而且对自己几弟兄,也都不避讳,随便他们和他们的朋友来,无形之中,这里也成了一个俱乐部。不过燕西订了一个条约,只许唱戏打小牌,不许把异性带到这里,免得发生误会。大家也知道,有异性关系的事,就不在这里聚会。这时,燕西走了过去,只听到小客厅里有男女嬉笑之声,有一个女的道:“你们七爷结婚之后,这地方就用不着了,你们何不接了过来赁着?这比在刘二爷家里方便得多。”只听见鹤荪笑道:“模模糊糊地对付着过去罢,不要太铺张了。”那妇人道:“忠厚人一辈子是怕太太的。”说毕,格格地笑了起来。接上听到高底鞋拍地板声,闹成一片。那女子的声音,彷佛很熟,却记不起是谁。走到客厅外边,隔了纸窗,向里张望,这才知道屋子里坐了不少的人,除了鹤荪之外,还有刘宝善、赵孟元、朱逸士、乌二小姐。其中有一个女子和鹤荪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正背了脸,看不清楚。料着也没有什么生人,便在外门吆喝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也不问人家主人翁答应不答应,糊里糊涂,就在人家屋里大闹。”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去,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原来那个女子站立起来,还是上次见面的那个曾美云小姐。燕西便笑道:“我真是莽撞得很,不知道有生客在座。”曾美云伸出手来,和燕西一握,随着这握手之际,她身上的那一阵脂粉香,向人身上也直扑过来。笑道:“七爷,我们久违了。”燕西道:“真是久违,今天何以有工夫到我这里来?”曾美云笑道:“听说七爷喜事快到了,是吗?”燕西道:“密斯曾何以知道?消息很灵通啊。”曾美云笑道:“都走到七爷新夫人家里来了,岂有还不知道的道理?”燕西道:“更了不得,什么都明白。”乌二小姐道:“不要老说客气话了,人家是今天新来的客人,应该预备一点东西给人家吃才对。”燕西道:“密斯曾,你愿意吃什么?我马上就可以叫他们办。”曾美云笑道:“吃是不必预备,我打算请你新夫人见一见面,可以不可以?”燕西笑着一摇头道:“不行,她见不得人。”曾美云笑道:“和我们一见,也不要紧啊。难道一见之下,就会学成我们这浪漫的样子吗?”燕西道:“言重言重!其实,她是没有出息。”曾美云原是站在鹤荪面前,鹤荪坐着没起来,用两个手指头,将曾美云衣服的下摆扯了一扯笑道:“坐下罢,站在人家面前,裙子正挡着人家的脸。”曾美云一回转身,一扬手缩着五个指头,口里可就说道:“我这一下,就该给你五个爆栗。”鹤荪道:“这为什么?你挡着我,我都不能说一声儿吗?”曾美云笑道:“你叫别挡着就是了,加上形容词作什么呢?”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乌二小姐道:“二爷是个老实人,现在也是这样学坏了。”曾美云嘴一撇道:“老实人?别让老实人把这话听去笑掉了牙。”鹤荪拉着她的手道:“美云,我作了什么大不正经的事,让你这样瞧我不起?说得我这人简直不够格了。”美云道:“反正有啊,我不能白造谣言。”乌二小姐正坐在曾美云的对过,不住地向她丢眼色。她一时还没有想到,毫不为意。刘宝善对乌二小姐微笑,又掉转脸来对曾美云点了点头。曾美云道:“鬼鬼祟祟的,又是什么事?”乌二小姐笑道:“傻子啊!说话你总不留心,让人捞了后腿去了。”曾美云道:“什么……”这个事字,还没有说出,心里灵机一转,果然自己的话有点儿漏缝。将脸涨得通红,指着乌二小姐道:“你这个好人,怎样也拿我开玩笑?”乌二小姐道:“你这人真是不懂得好歹,我看你说话上了当,才给你一个信儿,你不但不领谢我的人情,倒反说我拿你开玩笑。”曾美云本来随便说一句,将这话遮盖过去的,不料就没有顾全到乌二小姐的交情,又让她添了一分不痛快。可是即刻之间词锋又转不过来,因笑着将两只脚在地板上乱踢,口里只道:“不说了,不说了。”说时,身子还不住地扭着。这样一来,才把这一篇帐扯过去了。

 

乌二小姐也就借故,将话扯开,因问燕西道:“真的,这里和冷小姐家里一样,我上次见面,就约了来看她。我这人也是心不在焉,当时说得挺切实,一转身一两桩事儿一打搅,就把事情耽搁过去了。今天到了这里,我何不作个顺水人情去看看她?”燕西笑道:“我实说了罢。人家是快要作新娘的人了,这里有二家兄,她从来没见过,这时忽然见面,她会加倍地难为情。”乌二小姐笑道:“你真是会体贴这位冷小姐的了。人还未曾过门,你就处处替她遮盖。”鹤荪也觉清秋来了有些不妥,便道:“究竟不大方便……”乌二小姐眼珠微微一瞪,脖子一歪,说道:“二爷,你这话我又得给你驳了回去。同是一个女子,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方便,换一个人就不方便?”鹤荪先不说什么,突然站了起来,从从容容地对乌二小姐行了一个鞠躬礼,口里道:“得!我说错了,我先赔礼,再说我的理由。”乌二小姐将身子一偏,笑道:“你要死啊!好好地给我行这样一个大礼作什么?”鹤荪笑道:“你不生气了吗?我再和你把这理由解上一解。你想,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若在一处,什么话不能说,真也不敢以异性相待。”乌二小姐把脚顿着地板,口里又连说:“得得,不要望下说了,越说越不象话。你不以异性相待,倒以同性相待吗?我们自己是个女子,承认是个女子,女子就不见得比男子矮了下去,为什么我们要你不以异性相待?难道把我当作男子,这就算是什么荣耀吗?”鹤荪被她一驳,驳得哑口无言,只站着那里发呆。燕西道:“密斯乌,不是我替二家兄说一句,他这话没错。他说不以异性相待,并不是藐视女子。他以为当是同样的人,就说他自己当自己是个女子,也未尝不可。不然,他何以不说不敢以女子相待,要说不敢以异性相待哩?这分明他不说女子弱于男子,甚至于说女子强于男子,也未尝不可。我这话不但是在这屋子里敢拿出说,就是照样登在报上,也不至于有人说不对。”乌二小姐看了燕西一眼,又望了望曾美云。曾美云望着燕西,也是微微一笑。复又点了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很好,理直气壮,让人没法子驳你。老二,你可别屈心,你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意思吗?”鹤荪不多说了,只是微笑。燕西笑道:“得了,这一篇话,我们从此为止,不要望下谈了。由我和二家兄认个错,算他失言了。密斯曾,你看这事如何?”曾美云第一次就觉得燕西活泼有趣,今天燕西说话,硬从死里说出活来,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便望着燕西笑了一笑。燕西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用意,她笑了出来,也就回报她一笑。曾美云眼珠一转,因道:“七爷,我要求你一件事情,成不成?”燕西道:“只要是能办到的,无不从命。”曾美云道:“这事很小,你一定可以办到。我明日下午,到这里来拜访你,请你介绍我和新夫人见一见,这事大概没有什么为难之处。”燕西道:“那何必呢?不多久的时候,她就可以和大家见面的。”曾美云道:“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她是不肯说话的,要和她谈谈,很不容易。现在就和她相见,就可以很随便地谈话,到了作新娘子的时候,我还算是她一个老朋友,可以照应照应她了。你若是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不肯介绍了。”燕西道:“言重言重。密斯曾真要见她,也未尝不可……”说到这里,话说得很慢,尾音拖得很长,似乎下面这句话,非说不可,而又有不可说的情形,只管望着了曾美云的脸。她噗哧一笑道:“你不要小心眼儿,我也知道你介绍女友和新夫人见面,那是很犯忌讳的,但是不要紧,我和密斯乌一块儿来。”乌二小姐道:“别约我,我怕没有工夫。”曾美云见她如此答复,却也并不向下追问。大家瞎闹了一阵子,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上午,曾美云果然一个去访燕西。燕西并不在落花胡同睡,当曾美云去拜访的时候,他在家里睡着,并没有起床。曾美云当然是扑了一个空。她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片子,在上面写道:“七爷,我是按着时间,拜访大驾来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鹤荪约我到贵行辕来,也许晚上能见面。”丢下这个片子,她就走了。李贵拿了片子送回家来,燕西刚刚是起床,李贵将名片递上,燕西两手擦着胰子,满胳膊都起了白泡,对着洗脸架子的镜子,正在擦面,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贵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犄角,就将这名片送到燕西面前让他看。看完了,将头一摆。李贵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就给他扔在桌上。燕西自然也是不会留意,后来用手摸起,就塞在写字台一个小抽斗里。因为明日间一天,后日就过大礼。这一过大礼,接上便要确定结婚的日子。这样一来,自己也少不得忙一点。

 

洗过脸后,只喝半碗红茶,手拿着两片饼干,一面吃着,一面就到道之这边来了。道之正伏在桌上起什么稿子,燕西一进来,她就将纸翻着覆过去了。燕西道:“什么稿子不能让我看?”道之道:“你要看也可以。”燕西听说,伸手便要来拿。道之又按住他的手道:“我还没有把这话通知你的姐夫,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燕西笑道:“我明白了,开送我喜礼的礼单呢。这回事,四姐帮我帮大了。什么礼物,也比不上这样厚。这还用得送什么礼?”道之笑道:“你这话倒算是通情理的。不过日子太急促了,我只能买一点东西送你,叫我作什么可来不及。”燕西笑道:“我正为了这件事来的,你看什么日子最合宜?”道之道:“在你一方面,自然是最快最合宜。但是家里要缓缓地布置,总也会迟到两个礼拜日以后去。”燕西笑道:“那不行。”道之道:“为什么不行?你要说出理由来。”燕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过我觉得早办了,就算办完了一件事。”道之道:“我们没有什么,真是快一点,也不过潦草一点,可不知冷家愿意不愿意?”燕西道:“没有什么不愿意,真是不愿意,我有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道之微笑,一手撑着桌子,扶了头,只管看燕西。燕西穿的西服,两手插在口袋里,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道之咳嗽了一声,他马上站住,一翻身就张口要说话似的。道之笑道:“我没有和你说话哩,你有什么话要说?”燕西不作声,两手依然插在袋里,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猛不提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站不住,把身子向后一仰,不是桌子撑住,几乎摔倒。抬头一看,是刘守华进来了。他笑道:“你瞧,找急找到我屋子里来了!”燕西笑道:“这也不能怪我一个人,你也没有看见我。若是你看见了我,早早闪开,就不会碰着了。”刘守华笑道:“你这是先下手为强了。我没有说你什么,你倒怪起我来了?什么事,你又是这样热石上蚂蚁一般?”道之就把他要将婚期提前来的话说了一遍。刘守华道:“提前就提前罢,事到如今,我们还不是遇事乐得做人情。也不必太近,干脆,就是下一个礼拜日。老七,你以为如何?”燕西听说,便笑了一笑。道之道:“今天是礼拜三了,连头带尾,一共不过十天,一切都办得过来吗?”燕西道:“办呢,是没有多少事可办的了。”道之笑道:“反正你总是赞成办的一方面。好!我就这样地办。让我先向两位老人请一回示。若是他赞成了,就这样办去。”燕西笑道:“这回事情,好像是内阁制吧?”道之道:“这样说,你是根本上就要我硬作主。你可知道为了你的事,我得罪了的人,对于各方面,我也应该妥协妥协一点?”刘守华笑道:“江山大事,你作了十之八九,这登大宝的日子,索性一手办成,由你作主。你客气未必人家认为是妥协吧?”道之一挺胸道:“要我办我就办,怕什么?”刘守华点点头,接上又鼓了几下掌。道之将桌上开的一张纸条,向身上一揣,马上就向上房里去了。刘守华走过来执着燕西的手,极力摇撼了几下,望着燕西的脸,只管发傻笑。燕西也觉有一桩奇趣,只管要心里乐将出来,但是说不出乐的所以然。刘守华看了他那满面要笑的样子,笑道:“这个时候,我想没有什么能比你心里那样痛快的了。不过你要记着,你四姐和你卖力气不少,你可不要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呀。”燕西听说,还只是笑。一会儿,道之由里面出来,说是母亲答应了,就是那个日子。这样一来,燕西一块石头,倒落下地了。

 

自从这天起,金宅上上下下就忙将起来。所有听差,全体出动,打扫房屋。大小客厅,都把旧陈设收起,另换新陈设。因为燕西知道清秋爱清静的,早就和母亲商量了,把里面一个小院子的三间屋划出来作为新房。这三间房子,因为偏僻一点,常是空着,所以房子也旧一点,现在也是赶紧地粉饰。他们究竟新家庭,不好意思贴喜联,搭喜棚。但是文明的点缀,却不能少。因之,各进屋子,所有来往要道,都有彩绸花扎了起来。各门口,更是扎着鲜花鲜叶的彩架,在花架里缀着无数小电灯。沿着长廊悬着仿古的玻璃罩电灯,灯下垂着五彩的穗子。晚上电灯亮了,一道红光在翠叶红花之下,那一种繁华,正是平常人家所梦想不到。架下各种梁柱,都是重加油漆,在喜气迎人的大气里,就是对了那朱漆栏干,也格外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喜意。好在金家什么东西也有储藏的,只要小小布置,就无不齐备了。在过大礼的那一天,金铨和金太太备了一席酒专请宋润卿、冷太太亲戚会面。冷太太踌躇了一日,以为人家是夫妻二人,自己是兄妹二人,究竟不大合适,因此只推诿分不开身,家里人少,只让宋润卿一个人来。可怜宋润卿始终是个委任职的末吏,现在和任总理的大人物分庭抗礼,喜极而怕。到金家的时候,吃了一餐饭,倒出了几身汗。人家问一句,他才说一句,人家不问,他也无甚可说的。燕西因为这样,这婚事就偏重男家一方面的铺张,女家那一面,太冷淡了,也觉不称。暗暗之中,交了清秋一张六百元支票,又叫金贵、李德禄到冷宅去帮忙。自己只顾要这边的铺张,这几天之内,就没有到冷家去。好在宋润卿在家里,总能主持一些事情,倒也放心。忙乱之中,忽然就把筹备婚典的日子,混了过去。全家因为门面太大,对于儿女的婚姻,向来不肯声张,只是拣那至亲好友写几张请帖。这回燕西的婚事如此地急促,更来不及通知亲友。不过也不曾守秘密,其中如刘宝善这些人,无中生有,还要找些事情做,现在有了题目怎样肯罢休?因此,只几个电话一打,早哄动了全城的好友,前五天起,向金家送礼物的就络绎不绝于途。刘宝善这些人,却专送的是些娱乐东西,是一台戏,一班杂耍,半打电影片。刘宝善不辞劳苦,却做了总提调。到了先一日晚上,金家的门户,由里至外各层门户洞开。所有各处的电灯,也是一齐开放,照得天地雪亮。金家的仆役,穿梭一般来往。燕西本人,现在倒弄得手足无所措,只是呆坐。可是人虽静坐,又觉东一件事没办,西一件事没办,心里一忙,精神也很是疲倦。坐下无聊,便私下想一想证婚人主婚人如何训辞?设若大家要我演说时,我怎样答复?原来金铨为着体面起见,已经请了北方大学校的校长周步濂证婚。他当过教育总长,燕西又在那大学的附中读过两个学期的书,也算是他的座师。况且周校长又是个老学者,足为金冷两氏婚姻生色的。那两个介绍人,在新式婚姻中,本来是一种仪式。因为介绍人的身分,等于旧式的媒妁,新式婚姻,根本上是用不着媒妁的。至于就字面说,大概新式夫妇的构成,十之八九不会要人从中介绍。及至婚约已成,男女双方才去各找一个介绍人,往往甲介绍人和乙介绍人不认识,或者和结婚的不认识,倒反要结婚人和介绍人介绍起来。这话说起来,是很有趣味的。因为如此,所以金家索性一手包办,将两个介绍人,一块儿请了。这两个介绍人,一个是曾当金铨手下秘书长的吴道成,一个是曾当金铨手下次长的江绍修。这两个人在金家就很愁找不到事做,而今金铨亲自来请,当然惟命是从了。金铨就为了儿女的姻事,不能不讲点应酬。因此,先一天晚上,就备了一席酒,请了一个证婚人,两个介绍人。恰好有一班天津相知的朋友,坐了下午的火车来京,七点多钟就到了。金铨顺带和他们洗尘,临时加了两桌,里面金太太陪了一桌天津来的女宾。所以这一晚上,也就闹了大半夜。到了次日,总统府礼官处处长甄守礼,便带了公府的音乐队,前来听候使用。步军统领衙门也拨了一连全副武装的步兵助理司仪。警察厅不必说,头一天就通知了区署,在金总理公馆门前加四个岗,到了喜期,区里又添派了十二名警士、一名巡长随车出发,沿路维持秩序。此外还有来帮忙的,都是一早到。因之,上午九点钟以前,这乌衣巷一带,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有些做小生意买卖的,赶来做仆从车夫的生意,水果担子,烧饼挑子,以至于卖切糕的,卖豆汁的,前后摆了十几担,这里就越是闹哄哄的。这一种热闹,已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从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这是外面的情形,金家里面,更不待说。先且从两个男傧相说起。这两个人都是燕西的旧同学,一个叫谢玉树,一个叫卫璧安,都是十七八岁的未婚男子,非常英秀。本来是和燕西不常来往,燕西因为要找两个美少年陪伴着,所以特意把他两人请来。这两人可是家世和燕西不同,都是中产之家的子弟,谢玉树更是贫寒,几乎每学期连学费都发生问题。因之,燕西请他们来当傧相,靴帽西服,一律代办。这两个少年,要不答应,未免有些对不住朋友,因之,老早的也就来了。金家都是生人,而且今日宾客众多,非常之乱。所以两人一来之后,哪里也不去,就坐在燕西屋子里。这样一来,倒帮了燕西一个大忙,许多少奶奶小姐们要来和燕西开玩笑的,看见屋子里坐了两个漂亮的西装少年,都吓得向后一退。燕西一班常常周旋的朋友,也是到了十二点以后才来。王幼春是首先一个来了,跳进屋里笑道:“怎么回事?你弄两个人在这里保镳,就躲得了吗?”谢玉树、卫璧安都不认识,看了他这样鲁莽地跳了进来,都笑着站起身。燕西连忙介绍了一阵。王幼春道:“密斯脱卫,密斯脱谢,你们不要傻,现在离结婚的时候还早,你们还不应该有保镳的责任,过去罢,让我来拿他去开开心。”燕西笑道:“不要闹,时候还早哩。回头晚上你们就不闹了吗?”王幼春笑道:“你们二位傧相听听,他是公开地允许我们闹新房的了,请你二位作证,晚上我们闹起新房来,可不许说我闹新房闹得太厉害了。”燕西微笑。就在这时,回廊外就有人嚷道:“恭喜恭喜!我昨天晚上就要来,老抽不动身,这婚礼火炽得很啦。”王幼春道:“你瞧,老孟究竟是雄辩大家之后,人还没有到,声音早就来了。”来的正是孟继祖,也是长袍马褂,站在回廊里,隔着玻璃窗就向里面一揖。燕西笑道:“这位仁兄,真是酸得厉害!”孟继祖走了进来笑道:“别笑我酸,你们全是洋气冲天的青年,不加上我这样老腐败的人,那也没有趣味。”说时,接上一阵喧嚷,又进来几个人。孔学尼在前面,也是长袍马褂,手上举着帽子,口里连连“恭喜,贺喜”。孔学尼后面紧跟的是赵孟元、朱逸士、刘蔚然,自然也是西服。因为前面的人作揖,他也就跟着作揖,伸出两只大拳头,一上一下,非常地难看。连卫谢两位,也忍俊不禁笑将起来。朱逸士道:“这小屋子,简直坐不下了,我们到礼堂上和新房去参观参观,好不好?”燕西道:“参观礼堂可以,新房还请稍待。”朱逸士道:“那为什么?”燕西道:“现在正是女客川流不息地在那里,我们去了,人家得让,未免大煞风景。”朱逸士道:“这话不通,难道你府上的女宾,还有怕见男子的吗?”燕西道:“怕是不怕。大家都不相识,跑到新人屋子里去,还是交谈呢,还是不交谈呢?自然是不交谈。许多生人,大家在那里抵眼睛不成?让我叫人先去通知一声,然后再去。”刘蔚然道:“先参观礼堂去罢,是不是在大楼下?刚才我从楼外过,看见里面焕然一新。”燕西道:“除了那里,自然也没有那适当的地方了。”大家说话时,燕西便在前面引导,到了楼外走廊四周,已经用彩绸拦起花网来,那楼外的四大棵柳树,十字相交地牵了彩绸,彩绸上垂着绸绦绸花,还夹杂了小纱灯,扎成瓜果虫鸟的形样,奇巧玲珑之至。由这里下礼堂,那几个圆洞式的门框,都贴着墙扎满了松柏枝,松柏枝之中,也是随嵌着鲜花。在走廊下,有八只绢底彩绘的八角立体宫灯,那灯都有六尺上下长,八角垂着丝穗,在宫灯里安下很大的电灯。刘蔚然道:“好大的灯,不是这高大廊檐,也没有法子张挂。”燕西道:“这宫灯原是大内的东西,原来里面可以插八支蜡烛,听说传心殿用的。有人在里面拿出来卖在古玩店里,家父看看很好,说是遇到年节和大喜事可以用用,就买了过来。平常用时,都点蜡,我嫌它不大亮,就叫电料行在电架上临时接上白罩电灯,既不改掉原来古朴的形式,又很亮。”卫璧安笑道:“我几乎作了一个外行,以为是在廊房头条纱灯店里买来的呢。”燕西道:“其实,也不算外行,从前大内要这种东西,也是在廊房头条去办,廊房头条的纱灯绢灯,作得好,也正是因为当年曾办内差的原由。”说着话,走进礼堂来,一进门就见一方红缎子大喜帐,正中四个字,乃是“周南遗风”。上款是金总理四令郎花烛志喜,下款是耕云老人谨贺,卫璧安道:“这是谁?送礼怎样用号?”刘蔚然道:“密斯脱卫真是一个不问治乱的好学生,连我们大总统别署都不知道。你想,这里又不是大做喜事,自然不便用大总统题,然而他老人家又不肯屈尊写真名字,只好写别号了。”卫璧安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一幅帐子,挂在礼堂中间了。由这样轮着算,这两边应该是那一位巡阅使的了?”燕西道:“老远的疆吏,那倒是不敢去惊动,不过挨着大总统,总是政界的人物罢了。”王幼春道:“不要去讨论这个罢,那都是凭老伯面子来的,不算什么。我带你看看他女友送的东西,那才是面子呢。”因指着右边一排桌子道:“那里一大半是的。”原来这左右两边,各一边排列着大餐桌,桌上铺着红绸桌围,上面陈设许多刺绣图画和金银古玩。别的都罢了,其中有两架湘绣,一架绣的

 

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钟了,金家预备四马花车,已经随着公府里的乐队,向冷宅去了。冷宅的一切排场,都是燕西预备好了,四个大小女傧相呢,原是要由清秋找同学来承担的。后来她和燕西商量的结果,怕是不妥,若是她的同学,和金家的人,完全不认识,不免有许多隔阂,倒不如这边也找一个。燕西想这办法是对的,因此,便请了大嫂吴佩芳的妹妹吴蔼芳,就是刚才大家所谈着那送刺绣的人了。好在大小四傧相的衣履,都是由燕西出钱,女家代制,总可一律的。那边清秋所请的大傧相是她同班生李淑珍,小傧相是附小的两个小女学生。除了各有他们家里的女仆照应而外,男家又派小兰和秋香两丫头帮同照料,自是妥当。大小傧相在两小时之前,已经在冷家齐集。所有清秋的同学,不便到金家来,在他们家里也是一餐喜酒。

 

这日,清秋穿了那水红色的绣花衣,加上珠饰,已美丽得象天人一般。不过穿了嫁衣,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不觉得自己好好地矜持起来,只是在屋子老守一把椅子坐下,不肯多动。她里面穿的是一件小绒褂子,外面罩上夹的嫁衣,虽说不算多,然而只觉浑身发热。她心里也就想着,不料这段婚事,居然成功了。从前曾到金家去过一次,只觉他们家里,堂皇富丽令人欣羡,到了现在,竟也是这屋子主人翁之一个。想到这里,自然是一阵欢喜。但是转身一想,他家规矩很大,不知道今天见了翁姑,是怎样一副情形?再说,他们家里少奶奶小姐有七八位,不知道他们可都是好对付的?据燕西说,就是三嫂子调皮一点,二嫂是维新的女子,是各干各事,没关系,大嫂子年岁大一点,有些太太派。至于几位小姐,除了八小姐而外,其余的都是会过的了,想来倒也不要紧。可是燕西又说了,他们姑嫂之间,也有些小纠纷的,似乎各位小姐也不容易对付。况且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儿女,只有自己是贫寒人家出身,和他们比将起来,恐怕成了落伍者。尤其是富贵人家的仆役们,眼睛最势利不过的,他若知道我的根底,恐怕又是一番情形相待。以后倒要寸步留心,要放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来。由这里又想,今日是到金家的第一天,更要二十四分仔细,见了翁姑应当持怎样的态度?见了姑嫂应当持怎样的态度?于是想到古人所谓齐大非偶一句话,是有理由的。若燕西也是平常人家一个子弟,象我这样的女子,无论谈什么仪节,我都可应付,就用不着这样挂虑了。心里这样胡想一阵,人更是烦躁起来,倒弄得喜极而悲了。清秋一个人只管坐在那里胡想,默然不作一声。冷太太虽然将女儿嫁得一个好女婿,但是膝下只有这样一个人,从前是朝夕相见的,而今忽然嫁到人家去了,家里便只剩下一个人,冷清清的,想起来怎样不伤心。她见清秋盛装之后坐在那里只管发呆,以为是舍不得离别,一阵心酸,就流下泪来。清秋心里正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冷太太流泪,她也跟着流泪。还是许多人来劝清秋,说虽然出阁了,来家很方便,只当在上学一样,有什么舍不得呢?两个傧相,又拉了一拉她的衣服,对她耳朵轻轻说了几句,清秋听说,这才止住泪,韩妈重打了一盆脸水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脸,两个傧相牵她到梳妆台边,重新敷了一回粉。粉敷好,宋润卿便进来说,时候不早了,可以上车了,免得到那边太晚。

 

招呼过后,音乐队就奏起乐来了,在奏乐声中,清秋就糊里糊涂让两个傧相引上了花马车。在花马车中,只是一阵一阵的思潮,由心里涌将上来,而心中也就乱跳起来,这时说不出是欢喜,是忧愁,是恐慌,只觉心绪不宁。在心绪稍安的时候,只听见车子前面一阵阵的音乐送进耳来。自己除了把如何见翁姑,如何见姑嫂的计划,重温习一遍外,便是听音乐。一路之上,听了又想,想了又听。在车里觉得车子停了,而同时车子外面,也就人声鼎沸起来。她想,这一定是到了,心里就更跳得厉害。一会儿工夫车子门开了,就见两个傧相走上前,将手伸进车来,各扶着清秋一只胳膊。清秋很糊涂地下了车,随着他们走。自己原不敢抬起头来,只是在下车的时候,把眼光对着前面一看。只觉得四围都是各种车子,中间面前一片敞地,却是用石板铺的,上面一排磨砖横墙,沿墙齐齐的一排槐树,槐树正中,向里一凹,现出一座八字门楼。在门楼前,一架五彩牌坊,彩绸飘荡,音乐队已由那彩牌坊下吹打进门去了。只在这时,迎面一群男女拥将出来,最前面就是两个西服少年,搀着燕西。只看到燕西穿了燕尾大礼服,其余也来不及看,只低了头。看身子面前二三尺远的土地,仿佛燕西在前面有什么动作。那傧相吴蔼芳扯着她道:“鞠躬鞠躬!”清秋就俯着腰鞠躬,为什么要鞠躬?也不知道。这时,周围前后全是人包围了,低了头看见许多人的衣服和腿,挤来挤去,这就更不敢抬头了。似乎进了几重门,还有一道回廊,到了回廊边,那乐队就停住了不上前。上了几层台阶,便觉脚下极柔软,踏在很厚地毯上。人缝里只见四处彩色缤纷,似乎进到一座大屋里,屋里犄角上,又另是一阵鼓角弦索之声,原来这已到礼堂上了。这里本是舞厅,厅角上有音乐台,是乌二小姐他们主张,把华洋饭店里的外国乐队叫来了,让他们在这里奏文明结婚曲。外面音乐队的乐声未止,里面音乐队的乐声,又奏将起来,一片鼓乐弦索之声,直拂云霄。音乐本来是容易让人陶醉的东西,人在结婚的时间,本来就会醉,现在清秋是醉上加醉,简直不知身之所在了。这礼堂开着侧边门,就通到上房了,上房已临时收拾了一间小客厅,作为新人休息之室,就是和燕西书房隔廊相对地方。一进休息室,金家年纪大些的人还好些,惟有年轻些的,早忍耐不住,就拥进屋来。第一便是梅丽,和玉芬妹妹王朝霞,一直看到清秋脸上。吴蔼芳就给她介绍道:“新娘子,这是八妹,这是你三嫂子的王家妹妹。”清秋便对她二人笑了笑,梅丽一见清秋年纪不大,和自己差不上下,先就有几分愿意。她百忙中想不出一句什么话来,就道:“新娘子,我早就知道你了。”清秋笑着低声道:“我也知道妹妹,我什么也不懂,请你指教。”还要说第二句,外面司仪人已经请新娘就席了。傧相搀着清秋出去,梅丽受了新娘一句指教的话,立刻兴奋起来,便紧傍着傧相,好照应这位得意的嫂嫂。

 

走上礼堂,男男女女,围得花团锦簇,简直不通空气。新人入了席,大家一看这一对青年男女,都是粉搏玉琢,早暗暗地喝了一声彩。偏是这四位大的男女傧相,又都俊秀美丽,真是个锦上添花。司仪人赞过夫妇行礼之后,证婚人念婚书完毕,接上便是新郎新妇用印。这一项手续,本来分两层办理,有的新郎新妇自己上前盖印,有的是傧相代为盖印。这个礼堂,虽非常之大,但是家族来宾过多,挤得只剩了新人所站的一块隙地。新郎倒罢了,新妇若要上前,现在是面朝北,必得由左边人堆挤上去,绕过上面一字横排的证婚礼案,然后再朝南用印。她除了两个傧相在身边挽了一只手臂而外,身后还另有两个小天使牵着喜纱,这就太累赘了,要走上去,似乎不容易。当司仪赞一声新郎新妇用印之后,新妇便在衣服里一掏,掏出图章盒子来,顺手递给傧相吴蔼芳,将手又把她扯了一扯。吴蔼芳明白,这是要她代表,好在金家她是熟极了的,便毫不踌躇,走到礼案面前去。这边是傧相代庖,那边新郎也是请傧相代,顺手是卫璧安,就把图章盒子交给他了。他当傧相,真还是生平第一次,也就绕到礼案上面去。他看见吴蔼芳来了,引起了他一肚子西洋墨水,用那女子占先的例子,要让吴蔼芳先盖印,站在一边未动。但是吴蔼芳却是一个老手,她知道按着礼节,是不适用女子占先的。见卫璧安有谦让之意,便对卫璧安道:“请你先盖。”卫璧安又是个多血的男儿,一难为情,脸上先就是一红,点头说:“是是。”但是那个是字,也只有他自己听见罢了。吴蔼芳看见,心里想道:人长漂亮罢了,怎样性情也象是个女子?含羞答答的,这倒有个意思。这样想着,眼睛就不免多看他两眼。卫璧安正是有些心慌,见人家注意他,更是手脚无所措,他将燕西的图章,在结婚人名下盖了印之后,要放进图章盒子里去。他忘了婚书男女各一张,盖了男方的,却未盖女方的。吴蔼芳知道他错了,又觉得人家很斯文的,别再说出错处了,让人家下不下去。因挤了向前,将压着婚书的铜镇纸一挪,把上面的一张婚书拿开,低低地道:“这一张也是由男方先盖印的。”卫璧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几乎弄错,也来不及说是了,微微和吴蔼芳点了一下头,便向婚书上盖章。盖完了章,他又忘了退回原处,只管站在那边看吴蔼芳盖印。吴蔼芳盖完,一抬头,见他还站在这里,便道:“我们这应该退回原处了。”卫璧安微微应了一声哦哦,自退下来。这一种情形,燕西都看在眼里。这以后证婚人介绍人来宾致颂词,都是些恭维的话。有些调皮的青年男宾,虽然想说几句,见那上前的主婚人证婚人,都是郑而重之的样子,也不敢说。到了后来,是主婚人致谢词,因为是在金家,金铨就向宋润卿谦让了一下,说是润卿兄请。宋润卿拱着手,大马褂袖口齐平额顶,连连拱揖道:“总理请,总理请,兄弟不会演说。”金铨一想,既是不会演说,若是勉强,反觉得不好。因此,自己便由主婚人的位置,向中间挤了一挤,挺着胸脯,正着面孔,用很从容的态度说道:“今天四小儿结婚,蒙许多亲友光临,很是荣幸。刚才诸位对他们和舍下一番奖饰之词,却是不敢当。我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有几句话和诸位亲友说一说。就是兄弟为国家作事多年,很有点虚名,又因为二三十年来,总办点经济事业,家中衣食,不觉恐慌。在我自己看来,也不过平安度日,但是外界不知道的,就以为是富贵人家。富贵人家的子女,很容易流于骄奢淫逸之途。我一些子女,虽还不敢如此,但是我为公事很忙,没有工夫教育他们,他们偶然逸出范围,这事在所不免。所以从今以后,我想对于子女们,慢慢地给他一些教训,懂点作人的方法,燕西和冷女士都在青春时代,虽然成了室家,依然还是求学的时代。他们一定不应辜负今天许多亲友的祝贺,要好好的去作人。还有一层,世界的婚姻恐怕都打不破阶级观念。固然,作官是替国家作事,也不见得就比一切职业高尚。可是向来中国作官的人,讲求门第,不但官要和官结亲戚,而且大官还不肯和小官结亲戚。世界多少恶姻缘由此造成,多少好姻缘由此打破,说起来令人惋惜之至!”他说到这里,四周就如暴雷也似的,有许多人鼓起掌来。金铨是个办外交过来的人,自然善于词令,而且也懂得仪式。当大家鼓掌的时候,他就停了没有向下说。鼓掌过去了,他又道:“我对于儿女的婚姻,向来不加干涉,不过多少给他们考量考量。冷女士原是书香人家,而且自己也很肯读书,照实际说起来,燕西是高攀了。不过在表面上看起来,我现时在作官,好象阶级上有些分别。也在差不多讲体面的人家,或者一方面认为齐大非偶,一方面要讲门第,是不容易结为秦晋之好的。然而这种情形,我是认为不对的。所以我对于燕西夫妇能看破阶级这一点,是相当赞同的,我不敢说是抱平等主义,不过借此减少一点富贵人家名声。我希望真正的富贵人家,把我这个主张采纳着用一用。”说到这里,对人丛中目光四散,脸上含着微笑。男宾丛中,又啪啪地鼓起掌来。金铨便道:“今天许多亲友光临,招待怕有不周,尚请原谅!今天晚上,还有好戏,请大家听听戏,稍尽半日之乐。统此谢谢!”说毕,对来宾微微鞠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从客十目弛骋

 

这时,清秋还只认得公公,在男族一堆里面,站着有老有少,谁是谁,还是分不清楚。清秋心里虽然为这事踌躇,可是人家早已替她打算好了,行过婚礼之后,依然引到休息室里,暂时休息。一会儿,傧相重新将她引上礼堂,这时宾客都退了,男家老少约有一二十位,随便地坐在那边,一出来,就见自己公公,引了一二个妇人一块向前来。挤挨着公公是位五十上下的太太,清秋一看就明白,那是婆婆了。正面放了两把太师椅,铺了围垫,他两人过来就分左右坐下了。两个傧相把清秋引到下面,燕西却由身后转出来了。说道:“这是父亲和母亲。”说毕,声音放低了几倍道:“你三鞠躬。”清秋这里礼还没有行下去,老夫妇两人已站起来了,清秋行礼,他俩含着微笑,也微微一点头。礼毕,金铨道:“新妇今天也很累,其余只一鞠躬罢。”于是老夫妇俩站开,二姨太上来,她不坐了,只靠住椅子站着一点头下去。又其次,便是翠姨,她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连椅子边都没站过去,就是侧面立了。清秋偷眼一看,见她尖尖脸儿,薄敷胭脂,非常俊秀。穿了一件银红色的缎袍,腰身只小得有一把。起先还以为她不定是那位嫂子,这时燕西告诉她是三姨太,心里才明白,不料公公偌大年纪,还有这样花枝般的一位姨母,于是也是一鞠躬相见。她过去之后,哥嫂们便一对一对的由燕西介绍,都是彼此一鞠躬。清秋偷眼看这些人,都还罢了,惟有那三嫂一双眼睛很是厉害,一刹那之间,如电光一般,在人周身绕了一遍。这时,道之笑着从人丛中走了出来道:“老七,我的情形特别一点,用不着介绍,我为你们的事,多少总出了一点儿力,你两个人给我三鞠躬谢一谢,成不成?”燕西笑着答道:“成!你请上。”道之道:“别忙,我还有一个人儿。”于是回过手去对身后连招了几下,刘守华一见,就笑着出来了。燕西真个陪着清秋向他们二人三鞠躬。他们夫妇走了,敏之、润之、梅丽,都是认识的,只一齐走出来,平行了一鞠躬。行完礼之后,金太太就走过来了,因对四个傧相道:“各位请休息休息罢,小姐们都忙累了。”又对梅丽道:“牵新娘子到新房里去罢。”梅丽颔首,就引清秋到上房里来。

 

清秋只觉转过几重院子,还绕几道走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旁边一道小曲廊,通到上房。上房是三楼三底,一所中西合璧的屋子。屋外是道宽廊,照样的有四根朱漆圆柱,由上通下,所以摺扇门窗,齐上朱漆,好在并没有配上一点其它的颜色,倒也不见得俗。窗扇里只糊着白纸和白纱,也不用其他的颜色。沿着走廊,垂了八盏纱罩电灯,也只是牙黄色的。清秋一看,倒觉不是那样热闹,心里倒是一喜。院子里有一株盘枝松树,虽不很大,已经高出屋脊,此外有几株小松,却很矮。西屋角边,栽了有一丛竹子,这时虽半已凋黄,倒是很紧密。此外就是几堆石头,上面兀自挂着枯藤,却没有别的点缀。走进屋子里去,屋子都是雕着仿古摺扇,糊了西洋图案花纸,左边一个木雕大月亮门,垂了湖水色的双合帷幔。帷幔里面两只四五尺高的镂花铜柱烛台,插着一双假的红烛,这正是清秋往落花胡同初见燕西的时候所看到的,乃是两个红玻璃罩,里面藏着小电灯泡。屋里的木器家具,一律是雕花紫檀木的,这因为清秋说过,在中国的图画上,看到古来那些木器,含有美术意味,很是古雅,所以燕西就按照她的话,妥办起来。有些东西是家里的,有些东西还是在旧王府里买出来的。清秋进展之后,便有秋香、小兰给她除了喜纱,让到床上坐了。床也是紫檀的架子,清秋以为必是硬梆梆的,可是一坐下去,才知道下面也安有绷簧。心想,这些东西,不知是谁所办?没一样不令人称心合意的。这样好屋子,不说有一生一世享受,就是能住个十天半月,此生也就不枉了。刚才在家里那一番的愁闷,到了此时都已去个干净。心里欢喜,脸上愁痕自然也就去个干净。那新人所应有的喜色,就充满了眉宇之间。

 

这时,看新娘子的,也就拥满了内外屋。金太太含着笑容,也跟着来了。一看人如此之多,便道:“这里地方小,许多客,挤窄得很。”就有人道:“好极了,叫新娘子出来招待招待罢。听说新娘子,也是个新人物,还害臊吗?”金太太笑道:“害臊是不会害臊的,不过她是生人,一切事都摸不着头脑,恐怕弄得招待不周。”大家又笑着说:“不周也不要紧,请她出来坐一坐,谈一谈就行了。”金太太见众意如此,是不可拂逆的。便走进屋子去。清秋一见婆婆进门,就站起来了。这时,她除了喜纱,穿着一件水红绣花缎的袍子,头发上束着匝花瓣,显得很是年轻。金太太看了,不免发生疼爱之心,就走上前,握着她的手说道:“许多来宾,都要你招待,你就出去见见他们罢。”清秋听到婆婆这样说,就答应了出去。走到这种生地方来,所见的又没有一个熟人,在这里却要作主人,招待来宾,自然有些心慌,这也只好自己极力地镇静,免得发慌。偏是自己一出垂幔,满屋子女宾劈劈啪啪就鼓起掌来。这样一来,倒越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梅丽比较和她熟些,就引她在屋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就对大家笑着说道:“人出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和人家谈就说吧。”玉芬也在这里,却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位新弟媳,和姐妹真是投机,没过门之前,大姐妹三,就好得了不得。过了门之后,你瞧我八妹,又是这样勇于做一个保护者。天下事都是个缘法,有了缘,随便怎样疏远,都会亲密起来的。所以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老七和新娘子,自然是一对玉人儿,可是事先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段婚姻的。”玉芬这一篇话,清秋还不能十分明了,以为不过是说笑而已。梅丽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只是当了许多亲戚朋友,又是在新娘子面前,这话简直不好回驳,也就只好含糊对她笑了一笑。其中就有一个女宾说道:“我们把七爷请来吧?让他来报告恋爱的经过。”玉芬笑道:“这里全是女宾,用不着他来,我看我们还是请新娘子报告罢。老七这段婚姻,纯粹是自由恋爱的结果,比一切婚姻,都要有趣,当事人要能说一说,那我们就比听小说还有味。这里都是女宾,新娘子要说也方便得多。请新娘子把这种好情史,告诉我们一点,不知诸位赞成不赞成?”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狂喊着赞成,加上还有几个人,夹在里面鼓掌。清秋到了这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示好?只臊得低着了头,将身子扭过一边去。有几个活泼些的女太太们,就围绕清秋身边来,一定要她说。清秋无可如何,只得站起来说道:“真是对诸位不住,我向来没有演说过,实在说不出来,请诸位原谅!”玉芬道:“不,新娘子撒谎,我听老七说过,新娘子最会演说,在天安门开大会还登过台呢。”清秋道:“没有这回事,三嫂子大概是听错了。”众女宾听了这话,哪里肯信?只是要清秋说,还有人说道:“新娘子若是不演说,就是看这些来宾不起,我们一点面子也没有了,那我们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待着,戏快开台了,我们听戏去罢。”金太太见大家逼得新娘子太厉害,便由屋里走出来,笑道:“诸位,我也不为着谁,有一句最公道的话,和大家说一说。结婚要报告恋爱经过,这也是有的。但是向来都是新郎报告,没有新妇报告的,除了小姐,其余诸位,都是当过新娘子的,诸位当新娘子的时候,也报告恋爱经过没有?若是都没有报告过,舍下的新娘子,也就不能例外。”金太太这几句极公道的话,却成了极强硬的话,谁也没有法子来反驳,都只说金太太疼爱新娘过分一点。金太太给大家碰了一个钉子,恐怕人家不愿意,便笑道:“我们那老七是脸皮厚的,诸位尽管要他报告,新娘子请诸位原谅罢,给大家鞠一个躬道谢。”清秋明知这是婆婆使的金蝉脱壳之计,正好趁此下场。因此,当真斯斯文文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大家明知她婆媳演了一出双簧,但是人家做得很光滑,有什么法子呢?就有人提议道:“前面戏开演了,我们听戏去罢。”于是也就借着这么机会,一阵风似的走了。

 

那边戏厅里,本很干净,鹏振就欢喜邀了他一班朋友,在这里玩票儿。这回家里有大戏,他们更收拾得清楚,早已仿了外面新式大戏院的办法,一排一排,都改了藤座椅。象这样的人家,当然是男女不分座,不过靠左有一圈圈地方,是女宾的特殊地位,女宾有不愿男宾混杂的,可以上那儿去。但是来的女宾,却没有故意坐在那儿去的。燕西本来在前面陪客,他觉得太腻了,家里有现成的戏,不能不来看一看,因此,他趁着大家欢喜之际,一溜就溜到戏场里来,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一回头倒平空添了一桩心事,原来那位舞友邱惜珍女士,正坐在身边,只隔了一个空位子。燕西还没有开口,她先就笑道:“七爷,恭喜啊!怎么有工夫来听戏?”她说这话,燕西倒不知所答,不觉先笑了一笑。本来一个男子,不能娶尽天下的好女子,也不能说一个男子在女友中娶了一位做夫人,就对不住其他的女友。可是很怪,燕西这个时候,好象见了什么女友,都有些对不住人家似的。加以邱惜珍和本人讨论电影及跳舞,感情又特别一点,所以她恭喜一声,似乎这里面都含有什么刺激意味似的。因含着笑坐近一个位子来,笑道:“以先我怎么没有看见你?”邱惜珍道:“你们行大礼的时候,我就参与的,还鼓了掌欢迎你的新夫人呢。那个时候,你全副精神,都在新娘身上了,哪会看见女友呢?”燕西笑道:“言重言重!”邱惜珍且不理他,半站起身来,对那边座位上招了一招,燕西看时,那边位上也有个女子起身点头。邱惜珍笑道:“回头再谈。”说毕,她起身到那边了。燕西碰了一鼻子灰,没意思得很。心想,这样看起来,无论男子和女子,还是不结婚的好,结了婚身子有所属,就不能得大多数的人来怜爱了。怪不得,我们兄弟中,从前以我交女友最容易,而今看起来,恐怕也要取消资格了。”

 

燕西正在这里想入非非,忽然有个人,啪的一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燕西一回头,原来是孟继祖笑嘻嘻地站在身后。他道:“大家到处找你,你倒在这儿快活!”燕西拉着他的手道:“何妨坐着听一两出戏呢?”孟继祖道:“今天的戏,无非是凑个热闹劲儿,有什么看头?”说到这里,后面跟来一大班人。最前面就是他们诗社里的朋友韩独清、沈从众。他们自从上年诗社一会而后,常引燕西作为文字朋友。这次燕西结婚,韩独清做了十首七绝,工楷写了,用个镜框子架着,送到金宅来。他既发起了这个事,诗社里的朋友,少不得都照办。燕西知道,他们的诗都不大高明,若是挂在礼堂上,恐怕父亲看了说闲话,因此,只把七八架镜屏,都在新房的楼上挂了,料着那个地方,父亲是不会去的。不料这韩先生他偏留心这件事,到了金家前前后后,找了一个周,却不见同会诗友的大作,自己满心想借这个机会露上一露,不料一点影子没有。大为扫兴之下,这时见了燕西,他首先就说道:“燕西兄,我们做的那几首歪诗,是临时凑起来的,实在不高明。”燕西道:“好极了,都好。”说到这里,低了声音笑道:“我把你们的作品都列在新房楼上,明天我要引新娘子看看你们的大作呢。”韩独清听说他的作品挂在新房楼上,他高兴得了不得,将手一拍道:“这话是真吗?我知道新娘子文学不错,我们一定要请新娘赐和几首。”说时,两手一扬,声音非常之高。韩独清这样说,他是要表示自己会作诗,好让大家知道。燕西连忙拉住他的手道:“别嚷别嚷!”韩独清见燕西不是那样高兴的样子,就不敢追着向下说。接上他们诗社里的那位老前辈杨慎己先生,也就跟着来了,手上拿了帽子,老远地就一步一个长揖,高举到了鼻尖,口里可就说道:“恭喜恭喜。”燕西一看,事情不好,搬了这些个醋缸到戏场里来,非把戏场上人全酸走不可。便起身道:“我们到客厅里去坐坐。”杨慎己晃着身躯道:“我看燕西兄大有和我们联句之意。独清兄,继祖兄,走,我们联句去。趁着良辰吉日,诗酒联欢,多么地好!比在这里听戏,不强得多吗?”燕西巴不得他们走,自己引导,就把他们引将出来,一直引到小客厅里。杨慎己并不住地摸着胡子道:“今日催妆之诗,未可少也。”说时,连摇了两下头。孔学尼笑道:“新娘子都进房几个钟头了,还催什么妆?催新娘上妆到婆婆家来了,催于何有?”杨慎己先是一时高兴,把话说错了,这里要更正,已是来不及,便笑道:“对了对了!某有过,人必知之,我是说花烛之诗,一个不留神,就说出催妆诗来了。该打该打!我听说新娘子天才极高,今天晚上不要学那苏小妹三难新郎吧?”这句话倒把孟继祖提醒了,笑道:“今天晚上新房里是有意思的,我们要斯斯文文地闹一闹才好。”孔学尼对孟继祖了镴眼,笑道:“可不许作煞风景的事。”

 

他们这种酸溜溜的样子,别人还罢了,惟有谢玉树和卫璧安两个人,看不大惯。卫璧安就低低地说道:“遇到这样的好戏,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谢玉树笑道:“我早就想去看,无奈这里全是生人,没有人引去,怪不好意思的。”卫璧安道:“人多客乱,谁又认识谁?我们还是去听戏罢。”二人约好,也不惊动众人,慢慢地踱到戏场上来。这里面男宾不过三分之一,女宾要占三分之二,说不尽鬓影衣香,珠光宝气。卫谢两人也不敢多事徘徊,看到身边有两个空椅子,便坐了下去。这一坐下,心里倒坦然了,反正是坐着听戏,就不怕受女宾的包围了。听得正有趣的时候,因人家鼓掌,卫璧安忘其所以,也赶着鼓起掌来。一面对谢玉树道:“真好。”这真好两个字刚说出,前面坐的女宾,忽然一位回转头一看,卫璧安见了,心中正如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般,浑身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触。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礼堂上会面的那位女傧相吴蔼芳女士。卫璧安因为和人家并没有交情,未曾打算和她打招呼,那吴女士倒是落落大方,笑着点了一点头,又叫了一声卫先生。卫璧安来不及行礼了,竟把身子一欠,站将起来。吴蔼芳嫣然一笑道:“听戏不客气,请坐请坐。”卫璧安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是的答应了一声。直待吴蔼芳回过头去,他才坐下来。谢玉树看见,早是拐了他胳膊两下。卫璧安虽然心里十分矜持,脸上也就不由得一阵发热,也不能作什么表示,只得把脚对谢玉树的腿敲了一敲。谢玉树一笑,也就算了。那前面吴蔼芳正和她姐姐吴佩芳同座。佩芳低了头下去,轻轻地问道:“你和他原来认识吗?”蔼芳没说,只摇了一摇头。吴氏姊妹坐的前排,就是乌大小姐乌二小姐,她两人是文明种子,凡事都不避什么嫌疑的。二小姐看见卫璧安、谢玉树这一对美男子在座,就不住地回过头来看,现在看到吴蔼芳向卫璧安打招呼,倒以为他两人认识,便回过脸来,对她一笑。蔼芳见她这一笑,倒莫名其妙,对着她只是发愣。二小姐于是手扶着椅背,回过头来对着蔼芳。蔼芳看那样子,好象是有话说,便也将头就过来,轻轻地问道:“说什么?”二小姐眼皮向后,下巴颏接下一翘,笑道:“这个人真可以说是美男子。七爷在哪里找了这样两个漂亮人物来当傧相?”蔼芳不料到她问出这话来,答复不好,不答复也不好,倒十分为难起来,脸上红着,只哼了一声。乌二小姐看到一二分,觉得不便说什么,依然回过头去看戏。佩芳见乌二小姐这样鬼鬼祟祟的,不觉又回过头来,对卫璧安看了一眼。卫璧安先曾见她站在男方家族队中,知道她是金家的一位少奶奶。见她这样注意自己,恐怕自己有什么失仪的地方,索性板着面孔,只管看了台上,什么话也不说,对于佩芳的探望,只当没有看见。佩芳也明知卫璧安不好意思,看了一下,也只是微微一笑。过了一会,梅丽笑嘻嘻地来了,她换了玫瑰紫色海绒面的旗袍,短短的袖子,露出两只红粉的胳膊,下面穿的湖水色的跳舞丝袜子,套着紫绒的平底鱼头鞋,漆黑头发,靠左边鬓上,夹了一个张翅珊瑚蝴蝶夹子,浑身都是红色来配衬,极得颜色上调和,佩芳看见,先就笑道:“八妹今天喜气洋洋的。你瞧,穿这一身红。”梅丽道:“今天家里有喜事,为什么不穿得热闹些?”说时,一挨身就在蔼芳身边坐下。蔼芳笑道:“你总是这样喜欢赶热闹,那边不有空位子,挤到一处来作什么?”梅丽道:“咱们谈谈不好吗?一会子,三嫂也来,她就是个戏迷,什么戏也懂,台上唱一段,让她先讲一段,那就有个意思了。”一面说着,一面目光向四处张看,偶然看到身后,忽见那两个漂亮的男傧相,齐齐地坐在那里听戏。她也认得谢玉树的,倒先站起来,和他点着头笑了一笑。谢玉树看见人家招呼,也不能不理会,和梅丽点了一点头。这一来,把前面的两位乌小姐,倒看呆了。乌二小姐更是疑惑,八小姐怎么会和那个美少年认识?这小小一点年纪,倒也知道捷足先得,可见爱美的心思,人人都是有的。因之,要偷看背后的意思,更为密切,差不多三四分钟时间,就要回头向后一看。梅丽天真烂漫的人,倒不甚注意。蔼芳明知其中之意,也装不知道。心想,随便你去看,看你看到什么时候。这其间卫璧安和谢玉树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再要坐这里,就怕看得引出风潮来,大家都怪难为情的。

 

因此,二人说了一句走罢,就各自走开,依旧到小客厅里来。燕西道:“到处找你两个人,全找不着,哪里去了?”卫璧安笑道:“我们有哪里可去哩?这里全是生地方,我们听了两出戏来了。”王幼春笑道:“你们去看戏,仔细人看你啦。”他这样一说,又弄得谢卫二人无辞可答。孟继祖道:“这话未免可怪,他们又不是两个大姑娘,怕什么人来看?”卫璧安勉强笑道:“这傧相真是做不得,朋友和傧相开起玩笑来,比和新郎开起玩笑来还要厉害呢。”孟继祖道:“这话对。我们还是闹新郎,新郎纵然脸皮厚,我们还可以闹新娘啊。走罢,我们闹新娘去!”于是这一大班人,一阵风似的,又拥到新房里来。

 

这新房里,本还有几位女客,看见这一班如狼似虎的恶少拥了进来,也就不言而退。清秋在家里早几个星期,就愁到了闹新房的这件事。知道金家亲戚朋友,家乡人最多,遇到这些喜庆礼俗,还有袭用家乡的老套。家乡闹房这件事,向来是十分厉害的。新娘越是怕羞,他们会越闹得厉害。这其间只有一个法子,老着脸全给他一个不在乎,事情一平淡,闹房的人就乐不起来,这就不会那么闹了。主意打定了,心里也就不害怕,所以这些人一拥进屋子,她并不躲闪,索性站着笑脸迎上前来,说道:“诸位先生请坐,我是生地方,招待不周,请多多原谅。”大家一进门,打算就痛痛快快闹上一阵子的,不料新娘子和理想中的人物不同,大大方方地出来见面,而且不让众人开口,她那里就先表示了:这里是生地方,招待不周,请大家原谅。这几句很轻松的话,听去好象不算什么,可是大家都觉得她有先发制人的手腕。人家是规规矩矩地来招待你,你若嬉皮涎脸和人开玩笑,这在表面上,似乎讲不过去。因之,大家都收着笑脸,愣住了,没办法。究竟还是孟继祖口才好一点,便笑着上前一拱手道:“新嫂子。”清秋道:“不敢当,我不知道怎样称呼,请原谅。”孟继祖正要向下说几句玩话,偏是新娘子又客气起来了,不过自己出了马,决计不让新娘子挡回去,就笑道:“我叫孟继祖,是燕西世交朋友,亲密一点说,也可以算是弟兄们吧。我听说新娘子文学很好,作得一手好诗,今日大喜之期,一定有绝妙的佳章定情,能不能先给我们瞻仰瞻仰呢?”这个题目提出来,清秋有些为难了,难道这也可以给他们一个不在乎,说是我能作诗,当面就作,那未免太放肆了。只得笑说道:“不会作诗,请原谅。”孟继祖将右手一举,向大家伸出三个指头来,笑道:“我们进门,新娘便什么没有赏赐,可连给了我们三原谅。”那个三字,故意用土语念成沙,越是俏皮。清秋一想很对,也就嫣然一笑。大家看见,乘机便鼓了一阵掌。孔学尼道:“我们一进来,几乎弄成了僵局,到底小孟有本领,总算把新娘引笑了。”王幼春也笑道:“我们排了大队,来了这么些个人,引着新娘一乐,这就算了吗?”孟继祖道:“依你怎么办呢?我就只有这样大的本领,只能办到这个程度。不过你要能出好主意,叫我去作,我一定能照着法子去办的。”王幼春道:“我倒有个好法子,不知你能办不能办?可是办不办在你,让你办不让你办,不在乎新娘子是不是给面子。”孟继祖道:“什么法子?你说罢,若是新娘子不给面子,我就对她先行个三鞠躬。”清秋一听这话,见事不妙,看这人样子是很轻佻的,若他真个对人行个三鞠躬起来,那怎么办呢?还是答应人家的要求,不答应人家的要求呢?便不等孟继祖开口,就轻轻说道:“诸位请坐,诸位请坐!”说话时故意放出很殷勤的样子,向大家周旋。大家见新人客气,不能不中止笑谑的声浪。人既多,大家一谦逊,把这事又打断了。燕西原也跟了众人来的,只在房门外徘徊,这时,也不知道哪里拿了一筒烟卷进来,就向大家敬烟。孟继祖道:“新郎敬烟不算奇。”下面一句,正是说了新娘送火。清秋早抢上前一步,接了烟筒过来,就拿烟筒每个人面前递了去。燕西会意,拿了盒取灯,接上就擦了给人点烟。两个人应酬起来,态度是非常地恭敬,大家无论如何,也不好再挑眼。随后虽然还有人出主意,燕西已懂了清秋御敌之法,只是对大家一味地谦和,大家真也再没有法子向下闹。说笑了一阵,觉得没有多大的趣味,也就走了。

 

到了外面,王幼春不见燕西在内,便道:“这对新人真厉害,我们简直没有法子逗他。”孟继祖道:“新娘子也并不难对付,实在是去闹的人太无用,新娘一客气,你们全不作声,让我个人去闹,闹得我孤掌难鸣,那有什么法子?”孔学尼望了他一望,笑道:“还是照我那个法子办罢,准没有错。”孟继祖道:“别说别说,这是攻其无备的事,就要出其不意。”这些人里面,有知道的,大家也就相视而笑,不知道的,以为这里面有好文章,也不愿明问。好在这里,有的是热闹场合,大家暂分头取乐去了。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燕西自一班朋友走后,还留在新房里,清秋一看佣人全在外面屋子里,对他望了一眼,低声道:“还不快走!”说时,跟着把脚微微一顿。再要说第二句话时,已进来一大批女客,有的就道:“新郎戏也不去看,客也不去招呼,就在这里陪新娘子吗?”燕西道:“我刚陪了一班客进来,把客送走了,我还没出门呢,你们就来了。”有人说:“不行不行,刚才我们要新娘报告恋爱经过,伯母说,没有这个先例,要新郎说。现在正好遇着你,也不用得我们去请了。”燕西笑道:“我只听见男客闹新娘,没有听见说女客闹新郎的。”乌二小姐这回也来了,便笑道:“七爷这话有些失于检点,现在男女平等。”燕西一见她,在人丛中向前一挤,便笑道:“外面来谈罢,里面太挤窄。”一面说,一面就在脂粉堆里,绮罗丛中,硬挤将出来。走到外面屋子里,里面就有人嚷跑了,燕西头也不回径自走了。到了外面,许多人在一处一起哄,时间就是这样混过去了。

 

到了晚上,比日里更是热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来来往往的人,如穿梭一般,赴宴的赴宴,听戏的听戏。鹏振这一班公子哥儿,他们是欢喜特别玩意儿的,冷淡了一天半日,就想大热闹一下,可是到了真热闹的场合,反而不参加。因之,约了几个人,另组一局,在西边跨院里,邀了一班女大鼓书,暗暗地还把几个唱旦的戏子,约了去听书。燕西先是不知道,后来金荣报告,才赶了去。这里原是金铨设的一个小课堂,当他们兄弟姊妹小的时候,请了两三个教员,在这里授课,早已空着,不作什么用。古人所谓富润屋,德润身,象他们这样的人家,穷了几间屋子,是不会去理会的。这时,收拾起来做书场,大鼓娘就在讲台上唱,是再合式没有的了。燕西进来看时,听书的不过二十左右,大鼓娘倒有十几个,大兄弟三,都坐在这里。鹏振还带着那个旦角陈玉芳坐在一处。燕西一进来,大鼓娘儿目光,来了个向外看齐,全望着燕西。有两个是燕西认识的,都笑着点了点头。刘宝善早站起来道:“你怎样这时才到?”燕西道:“我哪知道你们有这一手呢?大戏是你发起的,你放了戏不听,又到这儿来闹。”刘宝善道:“我们一组,全在这儿,一个人跑去听戏,那就太没有团体心了。可是这里多么清静,比听戏有味吧?”燕西说笑道,就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朱逸士也走过来了,和他坐在一处,都笑道:“今天你有新娘子靠了,不应该坐在这里,又去沾香气。”说时,眼睛望了那排唱大鼓的女子。燕西道:“你这话,根本就不通。我今天刚有新娘子,就不许沾香气,你们早就有太太的人了,为什么还老要到处沾香气呢?”这时,台上唱大鼓的王翠喜,正是凤举所认识的人。他刚点了一支曲子让她唱,现在燕西尽管说话,他就把眉皱将起来,因道:“说话低一点,成不成,人家一点也不听见。”燕西看在兄长的面子上,究竟不能不表示让步,只好不作声。朱逸士却偏过头来,伸了一伸舌头,再回过去,却对王翠喜叫了两声好。这样一来,和凤举的表示,暗暗之中恰是针锋相对,惹得在座的人都笑将起来了。那些唱大鼓的姑娘,也是笑得扭住在一团,花枝招展,看起来非常之有趣味,燕西觉得这里是别有一种情趣,就是没有打算走。后来还是金荣来找他去陪客,他才步了。可是把他一找,他们在西跨院里唱大鼓书的事,闹得里面女眷们也知道了。玉芬一听到这话,就拉着佩芳道:“他们这样秘密组织,决计没有什么好事,我们也偷去看一看,好不好?”今天家里有喜事,大家都是高兴的,二人果然就过去。他们怕由前面去,彼此撞见了,却由一个夹道里,叫老妈子扭断了锁,从那院子的后面进去。由这里过去,便是那课堂的后壁,这一堵墙,都随处安放了百叶窗,这时百叶窗自然是向外开着,只隔一层玻璃。可是屋子里有电灯,屋子外没电灯,很给予在外面偷看的人一种便利。当时佩芳和玉芬同走到窗子边,将向外的百叶窗轻轻儿向里移,然后在百叶窗缝里向屋里张望。玉芬只一望,首先就看见凤举和一个唱大鼓的姑娘并坐在椅子上,那姑娘含着笑容,偏了头和凤举说话,那头几乎伸到凤举怀里去。玉芬一见连连向佩芳招了一招手,轻轻地道:“你瞧,大哥和那姑娘,那种亲密的样子。”佩芳低头看时,心里一阵怒气也不知从何而起,心里只管扑通扑通乱跳。玉芬笑道:“他们这些人,真是不讲求廉耻。有许多客在一处,他们就是这样卿卿我我地谈起爱情来。”佩芳扶着窗户只管望,一句不作声。玉芬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也是不作声。佩芳紧挨着她的,只觉得浑身乱颤。佩芳道:“怎么着?三妹,你怕冷吗?”玉芬道:“不,不,你瞧,你瞧!你望北边犄角上。”佩芳先也不曾望到这里,现在看时,只见鹏振和那个旦角陈玉芳同坐在一处,一个唱大鼓的姑娘,却斜了身子,靠着鹏振的右肩坐下。鹏振拿出烟盒,让姑娘取了一根烟,又欠了身子将那按机自来火盒子亮了火,点着烟,她倒自由自在地抽上了。抽了两口,然后两个指头夹着烟卷,顺便一反手就交给鹏振。鹏振倒一欠身子,笑着接住,好象这是一桩很荣幸的事一般。玉芬对着百叶窗,下死劲地啐了一口,然后一顿脚,轻轻地骂道:“该死的下贱东西!”佩芳看见凤举闹,本是有气,好在他是有个姨太太的人,自己战胜不过姨太太,却也不愿丈夫的爱,为姨太太一人夺去。现在若是丈夫和别的女子好,可以分去姨太太得到的爱,借刀杀人,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所以看见丈夫和别个女子谈爱,虽然心里很不痛快,却也味同鸡肋,恋之无味,弃之可惜,不是十分生气。现在见玉芬有很生气的样子,便道:“进去罢,天气很冷的,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新娘子房里,一定很热闹的了,我们到新娘子房里去看看罢。”玉芬道:“忙什么?我还要看看,看他们究竟弄些什么丑态,才肯算数。”佩芳知道玉芬是沉不住气,若让她还在这里看,她一时火气,也许撞进里面去。今天家里正在办喜事,可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又生出什么意外风波来。因就拉着她的衣服道:“走罢,在这里站得人浑身冰冷的,我真受不了。”玉芬身子被她拉得移了一移,但是一只手依旧扶住了窗子,还把

 

走到新房这边,里里外外,灯光如昼,两个人挤了进去。只见男男女女,满屋是人,左一阵哈哈,右一阵哈哈,那笑声尽管由里面发出来。燕西被许多人包围在中间,只是傻笑。佩芳将玉芬一拉道:“屋里面乱极了,不进去罢。”玉芬原是一肚皮的气,但是到了这里,就忘去了一半,回转头低低说道:“看看要什么紧?就站在这帷幔边看罢。”佩芳见她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话,想是有什么用意,向前一挤,只见妹妹蔼芳陪了新娘坐了一处。那个姓卫的男傧相,虽然也夹在人丛里,但他并不说什么,也没什么举动,偶然发出一种柔和的笑声,却不免有意无意之间,看蔼芳一下。蔼芳似乎也知道人家这一种表示,却不大轻易说笑,然而也不离开。由这种情形看起来,心里已明白四五分,不过这事虽然不涉于暧昧,然而自己有了一层姊妹的关系,这话究竟不好意思说破;看在心里,也就算了。又知道玉芬一张嘴是不会饶人的,千万不要在她面前露出什么马脚。因此,只当不知道什么,混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这新房里的人,虽不是怎么大闹特闹,但是这些人坐着说笑,总是不走。燕西知道他们这种办法,是一种消极的闹房,实在是恶作剧。可是人家既不曾闹,而又规规矩矩地谈话,就没有法子禁止人家在这里坐。这样一直等到两点多钟了,还是金太太自己走了过来,这里闹的人,不是晚辈,就是下僚,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金太太笑道:“诸位戏也不听,牌也不打,老是在这里枯坐,有什么意思?”孟继祖笑道:“这个时候,戏大概完了吧?办喜事人家的堂会,和做生日人家堂会不同,不拉得那么长的。”金太太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呢?”孟继祖尽管言之成理,却不曾顾虑其它,因笑道:“伯母恕我说得放肆,这办喜事的人家,洞房花烛夜,真是一刻值千金,弄了锣鼓喧天,到半夜不止,这是讨厌的事。”金太太笑道:“我不敢说的话,孟少爷都对我说了。我还说什么呢?我想诸位坐在这里,不在演堂会戏以下吧?”孟继祖伸起手来,在头上敲了一下爆栗,笑道:“该死!我怎这样胡说八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大家走罢,我们不要在这里做讨厌的事了。”大家听说,就是一阵哄堂大笑。本来金太太来了,就不得不走,既是孟继祖说错了话,还有什么话说,大家也就一阵风似的,拥将出去了。

 

当时,金太太就分付两个老妈子收拾收拾屋子,便对清秋道:“今天你也累够了,时候不早。”便走出房去。清秋低了头,答应两句是,那声音极低微,几乎让人听不出来。金太太走到门口,随手将双吊起的帷幔放了下来,回头对清秋道:“不必出来了。”清秋又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便在离房门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屋子里两个伺候的老妈子,已经没有了事,就对燕西笑道:“七爷没有事吗?我们走了。”燕西点了点头,两个老妈子出去,顺手将门给反带上了。燕西便上前将门暗闩来闩上,因对清秋道:“坐在门边下作什么?”清秋微微一笑,伸起一只拳头,捶着头道:“头晕得厉害。从今天早上八点钟起,闹到现在,真够累的了,让我休息休息罢。”燕西道:“既然是要休息,不知道早一点睡吗?”清秋且不理他这句话,回头一看屋子里,那挂着珠络的电灯,正是个红色玻璃罩子,配上一对罩住小电灯的假红烛,红色的光,和这满屋的新家具相辉映,自然有一种迎人的喜气。铜床上是绿罗的帐子,配了花毯子、大红被,却很奇怪,这时那颜色自然会给人一种快感,不觉得有什么俗气。看完了,接上又是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还不睡吗?”清秋笑道:“今晚上我不睡。”燕西笑道:“过年守岁吗?为什么不睡?”清秋鼻子哼了一声,笑道:“过年?过年没有今晚上有价值吧?”燕西道:“这不结了!刚才人家说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清秋笑道:“这可是你先说诗,我今天要考考你,你给我做三首诗。”燕西道:“不作呢?”清秋道:“不作吗?我也罚你熬上一宿。”燕西道:“你别考,我承认不如你就是了。”

 

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时,那外面屋子里,早隐伏下了听房的许多男客。起首一个作指挥的,自然是孟继祖。因为他们约好了,白天和晚上,新房都没有闹得好,所以暗暗约了一下,到了深夜要来听房。若是听到什么可笑之词,要重重和燕西闹上一番。所以金太太要他们走,他们果然走了。其实,有七八个人藏在下房里。等到两个老妈子出来,大家已站在院子里,十几只手,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在电光底下,只管和老妈子摇着。这里面的王幼春跨着特别的大步,忙着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千万别作声,让我们闹着玩玩。没你们的什么事了,你们去睡罢。”老妈子一看,有王少爷在内,是极熟的人了,却不能拦阻的,料也不会出什么事,且自由他。这里七八个人,就悄悄地走到外面屋子来。这里沿着雕花格扇门,外面又垂着一副长的紫幕,一直垂到地毯上。若是要由格扇里戳一个窟窿向里望,得先钻进紫幕去,这可是老大不方便。大家且不动身,先侧身站立,用耳朵贴着紫幕。恰好清秋坐在门边椅子上说话,相距很近,外面听个真着。孟继祖一听里面开口,乐得直端肩膀。外面屋子里,还留了一盏小电灯,发出淡色的光来。大家看见孟继祖的样子,也忍不住发笑。各人都把手掌捂住了嘴,不让笑声发出来。偏是燕西说话的声音,又比较地高些,大家听了他向新娘示弱的话,格外要笑。那孔学尼本是近视眼,加之今天又多喝了几杯酒,他过于高兴,就不免挤到人缝中来,将垂的帷幕,由下向上掀起,钻进头去,将耳朵紧贴着格扇。听里面说些什么。只听得燕西笑道:“你真要我作诗,我就作罢。房里也没有笔墨,我就用口念给你听。”就听他念道:紫幔低垂绛蜡明,嫁衣斜拥不胜情。

 

檀郎一拂流苏动,唱与关睢第四声。

 

双红烛底夜如何……只听清秋道:“得了,我叫你作七律,你怎么作绝句呢?你要知道,你料我会考你,我也料得你会早预备下了腹稿呢,恐怕还是人家打枪的吧?这个不算,我要限韵出题。”燕西道:“得了,得了,这就够受的了,还要限韵,我这里给你……”说到这里,就是唧唧哝哝的声音,听不清楚。一会儿,听到脚步响,铜床响,大家听得正是有趣,偏是孔学尼被垂幔拂了鼻尖不知吸了什么东西到鼻子里去了,连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无论如何,瞒不住里面了。燕西就在里面笑问道:“是哪一位外面作探子?”孔学尼答道:“好一个风流雅事啊!唱与关睢第四声,这是君子好逑啊!求些什么呢?”大家知道也瞒不住的,都嚷起来道:“窈窈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大家高声朗诵,别人罢了,清秋听了这样嚷,真有些不好意思。

 

而且这一片喧哗,早惊动了里外各院子的人。这里鹏振的院子,相隔最近,不过只隔一道墙。玉芬因等到此时还不见鹏振进来,已经派了两人到前面找他去。不多一会子,鹏振果然进来了。他头上正戴了一顶海绒小帽,一进房之后,取了帽子向桌上一扔,板着一副面孔,在椅子上坐下。这时,秋香正把温水壶上了一壶热水进来。鹏振就骂道:“你这东西,简直一点规矩也不懂。我在那里陪客,一次两次去找我。我多寒碜?人家都说我是一个终身充俘虏的人,身体都不能自由了。人家这样一说,我面子上怎么抹得开?你这样闹,简直是和我开玩笑。下次还是这样,我就不依了。”玉芬微微一笑道:“三爷,你这话是说秋香呢?是说我呢?我去请你进来,完全是好意,你不要误会。你若是和朋友有话说,不来不要紧,来了再去也不要紧,又何必生气呢?”鹏振道:“我倒不是生气,实在是我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赶快就进来了。进来之后,又一点事没有。这倒好像你们勾结了秋香去叫我的,我是临阵脱逃的一个人了。”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梁道:“你真是有事,你就先走。不要因我随随便便地要你进来了一趟,你就不出去,误了事。”鹏振道:“进来了,我就不再出去了。”玉芬道:“其实,你们男子,谁也不至于真怕老婆,何必做出这种怪相来?我的意思,并不是干涉你在外面玩。我因为夜深了,人家新娘子都睡了,你还在外面,所以我叫秋香看看你去。听说外面还有一班大鼓书,这大概又是老大干的把戏。”鹏振道:“那倒不是,是朱逸士他们闹的,你兄弟很高兴,他也在闹,你别看他年纪轻,什么事他也比我们精。”玉芬道:“你还要说呢,这都是你们带坏的。你在家里听听大鼓,这倒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有件事不大赞成。听说那陈玉芳,你们把他当客待,请他上坐,你们太平等了,不怕失身分吗?这种人,早十几年,象妓女一样,不过陪客陪酒的,让他在一边伺候着,还当他是异性呢,何况还把他当客。”鹏振道:“谁把他当客?不过让坐在一处听书罢了。”玉芬道:“这人太不自重了,听说他长衣里面穿着女衣。”鹏振连摇摇手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那样糟踏人。”玉芬道:“一点也不糟踏,你没有看见罢了。”鹏振道:“这话我可和他保证的,绝对不确。我和他坐得最近,没有看不清楚的。”玉芬道:“我问你,和他坐得相距有多么远?”鹏振道:“坐得椅子挨着椅子,我怎样看不清楚?”玉芬点了点头道:“既然坐得最近,一定看得很清楚,那当然不会错的了。”“不是你们都有三四个唱大鼓的女孩子,坐在身边吗?哪里还有他的座位哩?”鹏振笑道:“胡说!哪里有许多?”玉芬道:“有几个呢?”鹏振道:“顶多不过有两个罢了。”玉芬道:“你自然是顶多的了。”鹏振笑道:“没有没有,我为人家找得没法子,才敷衍了一个。”玉芬道:“我早知道了,不就是李翠兰吗?”鹏振笑道:“你别瞎扯了,人家叫月琴。”玉芬道:“名字没有猜对,她的姓我总算猜着了。我问你,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了?”鹏振笑道:“哪里谈得上交情?不过认识罢了。”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问,正问得高兴,忽然新人房里高声喧嚷起来,笑成了一片。鹏振道:“这班人真闹得不象样子!人家都睡了,还去闹什么?我给他们解围去罢。”玉芬道:“你可别乱说,得罪了人。充量地闹,也不过是今天一宿,要什么紧呢?”鹏振笑道:“你知道什么,惟其是今天这一晚,人家才不愿意有人闹呢。”

 

说时,鹏振就起身到这边院子来。看见孟继祖这班人闹成一团,非要燕西打开门不可。鹏振笑道:“喂!你们还闹吗?你也不打听是什么时候了?快三点钟了。”孟继祖道:“你来调停吗?好!我们就闹到你房里去。”鹏振笑道:“不胜欢迎之至,可是我那里不是新房是旧房了。”大家也觉得夜深了,借着鹏振这个转圈的机会,大家就一哄而散。可是这样一来,清秋在新房里考试新郎的这一件事,就传出去了。

 

这一晚上,清秋只稍合了一合眼,并没有十分睡着。天刚刚的一亮,就清醒过来,听到外面有声息了,便起床。天下当新娘子,都是这样,不敢睡早觉。等到老妈子开着门响,清秋已经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坐在椅子上了。这个女仆李妈,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因为燕西幼年时,她照应得最多,所以燕西结婚,金太太就派她来伺候。金家的事,她自然是晓得很多的了。这时,她见清秋已坐起来了,就笑道:“新少奶奶,你怎么起来得这样早?这里除了八小姐上学,谁也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清秋笑道:“我已经醒了,自然就坐起来了。”李妈也知道新娘子非起来早不可的,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赶快就去预备茶水。清秋漱洗以后,喝了一点茶,就静静地坐着。叫李妈去打听总理和太太起来了没有?一直到了十点钟,金铨和金太太才先后起来,清秋就叫李妈前面引路,向上房里来。金铨坐在外面屋里,口里衔着一截雪茄,手上捧了一张报,靠在沙发上看。清秋进来,他还未曾看见,李妈抢上前一步,先站在他面前,正要说少奶奶来了。金铨拿下报,清秋就远远站着,一鞠躬,叫了一声父亲。金铨见她今天换了一件绛色的旗袍,脸上就淡淡地施了一点脂粉,向前平视着,缓缓走将来,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自己最喜欢的是这样新旧合参的人,而且看她那娇小的身躯,年岁很轻,还有一种小儿女态,便觉得这一房媳妇,就算肚子里没有什么学问,已经可以满意了,何况还很不错呢?当时也就点了一点头笑道:“你母亲在屋子里头。”平常所谓严父慈母,儿媳对于翁姑也是这样,公公总是在于严肃一方面,不敢不格外恭顺,表示一些惶恐的样子。所以金铨说了这样一声:母亲在房里。当时她就转过身去,走向金太太房里。她看见屋子里也陈设得非常的华丽,一进门,这间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落地罩,垂着深紫色的帷幔。屋子里最大的绿绒沙发,每张沙发上都有缎子绣花的软枕。地板上的地毯,直有一寸多深。那地毯上还织着有五龙捧日的大花样,两边屋角都有汽水管,却是朱漆的红木架子,将汽管罩住。在落地罩的旁边,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随格放着花盆,茗碗,香炉,果碟,休息时间所要用的东西,大概都有。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金太太平常家居之乐了。一个老妈子,在捧了一杯浆汁之类的东西,向小桌子上一放。她看见清秋进来,便笑道:“呀,新少奶奶来了。”连忙一抽身,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站立一边,将手遂撑起帷幔。清秋这才看见帷幔里面是一间卧房,金太太只穿一件灰哈喇长夹袄,服着拖鞋向外走,可想见她身体上的温和与自在。清秋一见,就叫着妈行礼,金太太道:“我听说你早起来了。昨晚大概一宿都没有睡吧?其实,今天还有不少的客,应该先休息一会,回头好招待。”清秋道:“那倒不要紧!在家里读书的时候,一向也就起早惯了。”说话时,金太太坐下,清秋就站在一边。金太太道:“你坐下罢。在我们做儿媳的时候,老太爷正戴着大红顶子做京官,前清的时候,讲的是虚伪的排场。晚辈见了长辈,就得毕恭毕敬,一家人弄得象衙门里的上司下僚一样,什么意味?所以到了我手里,我首先就不要这些规矩。我和你公公,到过几国,觉得外国人的家庭,大小老少,行动各行各便,比我们中国的家庭有乐趣多了。不过有一层,他们太提倡小家庭制度,儿女成家了,都不和父母合居,钱财上也分个彼此。骨肉里面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也有伤天和。所以我的意思,主张折衷两可。大体上还是照老太爷留下来的规矩,分个彼此上下体统,平常母子兄弟尽管在一处取乐。你是个还没有出学堂门的青年人,自然那种腐败家庭的老规矩,是不赞成的,不要以为我们是做官人家,就过那些虚套,一家相处,只要和和气气快快乐乐,什么礼节都没有关系。我看你例没有那些浮华的习气,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了,你这样很好,很可纠正他许多。今天我先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好有个定盘星。你在这里坐一会,你公公在巴黎的时候,提倡国货,喝豆精乳,我倒染了他的习气,我早上就是喝这个,你要不喝一点?”金太太说一句,清秋答应一句是。金太太说完了,直说到问她喝不喝豆乳,便道:“给母亲预备的,还是母亲喝罢。”金太太道:“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预备总有富余的。”说着,回头对老妈子道:“给你七少奶奶也来一杯。”老妈子答应着预备去了。一会儿工夫,端了一杯温和的豆乳,放在茶几上。清秋到了金家寸步留心,婆婆给东西吃,自然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但是看见金太太在喝豆精汁,她也跟着端起来,将这杯子里的小茶匙顺过来,慢慢地挑着喝了。金太太不过是问她一些家常琐事,清秋喝了半杯的时候,金太太忽然笑道:“你不要在这里坐了,回房去罢,那边刘妈正等着你。”清秋一想,怕有人到新房里来,回房去也是,就端了那杯子,想一口喝完。金太太笑道:“不必喝了,他们大概给你预备得有哩。”清秋也不知什么缘由,只得放下,从容走出,自回新房来。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清秋回到房里,燕西兀自拥被睡得香。清秋见刘妈站在一边,对床上一努嘴道:“由他去睡罢。”说毕,她不待清秋再说,却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她捧着一只银边珐琅的小托盆,托着一只白玉瓷小杯子进来,放在桌上。清秋一看,是一杯水,带着一点鸭蛋青色,杯子里热气腾腾地往上升。清秋这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端来了,还是喝呢?还是不喝呢?这又是个疑问。刚才婆婆也曾说了,刘妈在等着我,让我回来喝,那末,总要喝的了。因此,拿了杯子的把子,端将起来。这时,那杯子里的一股热气,不由触到鼻端,仔细一闻,却是一股参味,这一闻之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杯人参汤。向来也就听到说过,有钱的人家,在新人进门的次晨,是会送一杯补身的人参汤来喝的。自己冒冒失失,接过来就喝,未免不好意思。可是已经接过来了,不喝更不合适了,只好大模大样,不在乎似的,端着喝了几口。这水里着实放的冰糖不少,却也没有什么药味,倒是甜津津的,喝了大半杯,就放下了。刘妈端杯子走了,清秋就走到床边,就把燕西极力地推搡了几下,轻轻地道:“嘿!醒醒罢!什么时候了,你老是睡着?一会儿人来了,看见了,成什么样子?”燕西翻了一个身,揉了揉眼睛,向外看去。清秋道:“看什么?十点多钟了,还不起吗?外边客厅里,客不少了。”燕西一翻身坐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恍惚听见你早就起来了。”于是一面穿衣起身,一面到床后洗澡房里去洗脸。及至洗了脸出来,那刘妈也照样地端了一杯参汤,送到燕西面前来。燕西将手一挥道:“端去罢,给我斟一杯茶来就是了。”刘妈还笑着站立不动。清秋这才知道这参汤是不喝为妙的,只可惜自己大意了,却老实地喝了。好在这事在闺房以内,不会有人知道,就也模糊过去。燕西起身不久,果然就有客闹到新房里来了,燕西陪他们闹了一阵子,也就跟着到了客厅里去了。许多女宾也就陆续不断地到新房里来。午晚两餐饭,也是燕西、清秋分别作主人,招待得很周密。这一天晚上,又是熬到三点钟。燕西倒罢了,白天随时可以休息,而且晚上觉得睡得很足,可是清秋日夜不停,简直撑持不住。

 

到了第三天,他们应着南边的旧俗,夫妻双回门。冷太太一见,只见她那小姐的脸,更减少了一个圈圈。这几天原就想着,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突然到了这样富贵人家去,不要受不了这种的拘束。这一见面,见她是这样清瘦,不由心里一阵难过。拿着清秋的手,不由得流下眼泪来。清秋笑道:“我离了家里,你舍不得我,掉泪还有可说。现在我回来了,你还掉泪作什么?”冷太太因燕西在面前,当时且不说什么。后来清秋到屋子里来了,因就问道:“孩子,你看怎么样?那种大家庭你过得惯吗?”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要说这种不知足的话。我们和人家那边比,自有天壤之别,过惯了这种日子,到那里去,反而会过不惯吗?这话真也说得奇怪了,这一层你就放心好了。”冷太太听到清秋这样说,心里自然宽慰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又双双坐了汽车回来。

 

这日,已经没有客了,清秋回家之后,换了衣服,就到婆婆屋子里坐。这屋子里有佩芳、玉芬、梅丽、道之、二姨太。先是金太太问清秋道:“你今天回去,亲家太太舍不得你吧?”清秋道:“还好。”金太太道:“那总是舍不得的。况且亲家太太面前,只有你这样一个,平常是母女相依,而今分开了一个,怎样舍得呢?”这句话说了不打紧,说得清秋心里一动,几乎要哭将出来。因屋子里有许多人,就极力地忍耐着,笑道:“这又不是离开一千八百里,要什么紧呢?象几位姐姐都出过洋的,千里迢迢,远山远水,你老人家也没有说一声舍不得。”金太太笑道:“我就非你母亲可以打比了。我养了这么些个,直叫他们累了个够,只要能走开两个,眼面前图个清净,我倒是欢喜的。你母亲只你一个人,你走了,她就孤单了。虽然说同住一城,可是这样一来,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心理作用,总是有的。不过我想亲家母无事,倒可以常来常往,我是终年到头的闲人,若是不出门不打牌,就喜欢找几个人谈天,亲家太太来了,我一定欢迎,多一个谈天的人了。”佩芳笑道:“要作别事的人没有,要谈天的人,家里还不有的是,何必巴巴的欢迎冷家伯母来哩?”金太太道:“这就叫物以类集了,你们年轻的人,和我哪里谈得拢?”佩芳笑道:“我们这些人真也是饭桶,连陪母亲说话的这种容易事,都办不过来?”金太太道:“倒不是陪不过来,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没有法子让你们陪着来说呢。”道之笑道:“妈这句话,是自谦之词,可惜这一谦,谦得不大妥当,把人家冷家伯母拉在内作一个陪客了。”金太太道:“该打,我说话,哪里能够那样绕着弯子呢?”他们这样说笑,清秋看在肚内,觉得金家太太那天早上对自己说的话,只要举家和睦,不讲那些虚伪的礼节,今日看起来,倒也很符其实,觉得家庭有这种乐趣那才是。对于自己,心里也就安定许多。金太太有时谈到她头上,她也就回答一两句,不过自己是个新来的媳妇,有些话却不敢糊涂乱说。金太太见她这样,觉得她总是在忠厚一边。当燕西未结婚以前,有许多人说,冷家女孩子如何如何和燕西过从亲密,如何如何时髦,如何如何会出风头。金太太其初虽不大相信这些话,然而燕西从前是醉心于白秀珠的。现在清秋能把燕西爱白秀珠的心夺了过来,那末,清秋的交际,必超出白秀珠之上。后来道之姊妹极力说她的学问好,又经了许多方法证明,知道她的确不错。及至一进门,金太太就曾加以充分注意,这就有信任清秋的意思表现出来了。当日谈了一场,各自散去。

 

玉芬回到房里,恰好老妈子说来了电话。玉芬道:“是谁来的电话?糊里糊涂,就叫我接电话?”老妈子道:好像是一位小姐,我问她,她在电话里直发狠,就说请你三少奶奶说话得了,干吗发狠,难道我说话的声音都不懂吗?”玉芬听她这样说,料想是熟人,便接了电话,问道是谁。那边答道:“好人啦!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玉芬姐,干吗你也是这样呢?”玉芬这才听出她的口声来了,原来是秀珠。便笑道:“你给我这个钉子碰得太岂有此理!我还没有听见你说话之前,我知道你是谁?我的小姐,你有什么事不高兴,拿你老姐姐出气呢?”玉芬先是随便地说,但是,说到这里之后,她已经知道秀珠是为什么事生气了。连忙就说道:“不说废话了,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吗?”秀珠道:“我有许多东西扔在你那里,请你查一查,拿一个东西装了,给我送回来。劳驾劳驾!”玉芬道:“你这话我不大懂,有什么东西扔在我这里,又叫我把一个东西装了,送到你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秀珠道:“你是存心,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丢在你家里的衣裳也有,用的零件东西也有,小说杂志也有,请你用一个小箱子,或是柳条篮子,给我装好,送到我家来。这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该明白了吗?”玉芬道:“明白是明白了,不过你扔的东西,我见了才知道是你的,见不着可查不出来,最好请你亲自到我这里来一趟。”秀珠道:“怎么样,我托你这一点小事,还不成吗?”玉芬道:“我实在不清楚,你有些什么东西,你抽空来一趟……”秀珠不等他说完,就接着道:“来一趟吗?来生见罢!你若分不清我的东西,就算了,我也不要了。”说毕,嘎的一声,就把电话筒子挂上了。玉芬和她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挂上话机,也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她,将挂机只管按着,要秀珠继续地接话。秀珠又接着说道:“玉姐吗?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吗?”玉芬道:“你是不肯光降的了,我到你府上来,可以不可以呢?”秀珠笑道:“那是很欢迎的了。几时来?”玉芬道:“明天上午来罢。”秀珠道:“好极了,我预备午饭给你吃。可不要失信啦。”玉芬道:“决不决不!”于是说声再见,挂了电话。玉芬当时在屋子里搜罗了一阵,把秀珠的东西,找了一只小提包,一处装了。

 

鹏振在一边看见,问道:“你这是作什么?”玉芬道:“我要逃走,你打算怎么样呢?”鹏振笑道:“怎么一回事?这两天你说起话来老是和我发狠。”玉芬道:“这就算发狠吗?我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因为这几天家里做喜事,不便和你吵,过了几天,我再和你一本一本地算帐。”鹏振道:“这就奇了,我还有什么不是呢?”玉芬道:“你自己作的事,你自己总应该明白。”鹏振道:“我真迷糊起来了,我仔细想想,我并没有作什么错事。”玉芬道:“你没有作错事吗?又是小旦,又是大鼓娘,左拥右抱,还要怎样地闹,你才算数?”鹏振这才知道是前三天的事。玉芬道:“你这回还能抵赖吗?全是你自己当面供出来的。”鹏振笑道:“你这个坏透了的东西,那天慢慢地哄着我,让我把真话全告诉了你,你今天才来翻我的案。”说着话,慢慢地向前走,走到玉芬身边来。她一扭身子,就把他一推,板着脸道:“谁和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话!”鹏振站不稳,倒退了好几步,碰了一个大钉子,心里当然有些气愤不平。但是自己做错了事,有了把柄在人手上了,又不好和她硬挺。便道:“我不和你闹。让开你,等你一个人去想上一想。”说毕,一转身,打开房门,竟自走出去了。玉芬见他走了,也不理他,把东西理了一理。到了次日上午,谁也没有告诉,却在汽车行里叫了一辆汽车,竟自到白家来。白家并不是那样王府一样的房子,汽车在外面喇叭一响,里面就听见了,秀珠知道是玉芬到了,亲自迎将出来。玉芬进去,在重门就遇着了她了。秀珠携着她的手道:“你真来了,而且按着时候到了,这是我料不到的事。”玉芬笑道:“你这话就不对,我在你面前,有多少次失过信哩?”秀珠道:“倒不是你有心失信,不过贵人多忘事,容易失信罢了。”说着话,秀珠把她引到自己屋子里来坐。老妈子献过了茶烟,秀珠将手一挥道:“出去,不叫你不必来。”等老妈子走了,然后笑着对玉芬道:“你家办喜事,忙得很吧?”玉芬道:“办喜事不办喜事,关我什么事?”秀珠道:“这是什么话?娶弟媳妇,倒不关嫂嫂什么事吗?你难道不是他金家一家人?”玉芬道:“你说,又关着我什么事呢?”秀珠道:“既然不关你事,怎么这几天你在家里,忙得电话都不能给我一回?”玉芬道:“家里办喜事,少不得有许多客,我能说不招待人家不成?”秀珠道:“这不结了,还是关着你的事啊。”玉芬道:“妹妹,你别把这话俏皮我,老七这一场婚事,我从中也不知打了多少抱不平。直到现在,我还和他们暗中闹别扭,不是我说你,这件事老七负七八分责任,你也得负两三分责任。”秀珠道:“这倒怪了?我为什么还要负两三分责任呢?”玉芬道:“从前你两人感情极好的时候,怎么不戴上订婚的戒指?其二,你以一个好朋友的资格,为什么对老七取那过分的干涉态度?年青人脾气总是有的,这样慢慢地望下闹,闹得就不能……”秀珠道:“别说了,别说了,要照你这样说,我哪里还有一分人格?一个青年女子,为着要和人结婚,就象驯羊一般,听人家去指挥吗?不结婚又要什么紧,何至去当人家的奴隶?”玉芬因为彼此太好,无话不可说,所以把心中的话直说了。现在秀珠板着面孔打起官话来,倒叫人无话可答,因道:“表妹,你是和我说笑话,还是真恼我呢?要是说笑话,那就算了。要是认真呢,打开天窗说亮话……”秀珠连忙一笑道:“得了,别往下说了。”玉芬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不错,我就不说了。可是最近的情形,你还不很明了。这件事,完全是道之一手包办,好就好,若是不好,我看道之怎样负得了这一个大责任?”秀珠道:“怎么样?伯母对于那个姓冷的有什么不满的表示吗??玉芬道:“怎么会不满哩?这个时候,正是新开毛厕三天香,全体捧着象香饽饽一样哩。”秀珠冷笑道:“我就知道吗,你从前说你家里哪个和我好,哪个和我感情不错,现在这怎么样呢?”玉芬道:“还是那句话,从前你若是和老七感情好,一帆风顺地向前做去,当然有圆满的结果。所以我刚才说你从前办的法子不对,你又要和我名正言顺地谈什么人格不人格!”秀珠笑道:“得了,过去的事,白谈什么,东西带来了吗?”玉芬道:“带来了,放在走廊上,你去检查检查。”秀珠道:“不用的,回头再检罢。短了什么,我再打电话给你。”玉芬道:“真的,从此以后,你就不到我们那边去了吗?”秀珠靠着沙发椅子,两手胸前一抱,鼻子哼了一声。半晌道:“金家除了你之外,我一律都恨他!”玉芬笑道:“我也不会除外吧?这是当面不好意思说呢。”秀珠将两手向人乱摆,右手捏着一方小小的绸手绢,也就象小蝴蝶一样,跟着摆动。摇头道:“得了得了,不提这种不相干的事了,找别的话谈谈罢。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预备了几样好菜,我们先痛快喝一点酒罢。”玉芬道:“酒是不要喝,你作的好菜,我倒要吃一点。”秀珠道:“就是我们两个吃罢,不要惊动他们,我们好说话。”于是就叫了老妈子来,分付在小客厅开饭,陪着玉芬吃饭。

 

吃饭以后,又引她到屋子里来谈话。谈了许久,玉芬道:“在屋子里闷得慌,我们到公园里去玩玩,好不好?”秀珠道:“就在家里谈一会子算了,何必还要跑到公园里去?我到了那些地方,我就要添上一分烦恼。”玉芬笑道:“逛公园怎么会添烦恼?我知道了,莫非你看见人家成双成对的,你不乐意吗?若是这样,你真合了现在新时髦的话了,有了失恋的悲哀了。”秀珠道:“怎么回事?我和你说了一天的话了,怎么你还是和我开玩笑吗?”玉芬道:“不是开玩笑,我劝你不要把这种事横搁心上。我们慢慢地向后瞧。”秀珠冷笑了一声道:“哼!我就是要望后瞧!”两人说着话,又把出游的念头打消了。坐了一会,秀珠打开自己的箱子,在里面小小的皮革首饰箱子内翻了一会,拿出一个蓝绸面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盛了一盒子棉花,揭开棉花块,却是一个翡翠戒指,绽在一张白纸壳上。秀珠拿了起来,递给玉芬看道:“这是今年正月我在火神庙庙会上买的。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玉芬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戒指绿阴阴的,周围一转,并不间断。就是戒指下部,也不过绿浅一点,并没有白纹,不觉赞了一声好。秀珠道:“自然是好,若是不好,我干吗收得这样紧紧的呢?”玉芬道:“什么东西都是时新,都是反古,这翡翠手饰,不是二三十年前人家爱用的东西吗?现在又时新起来。许多人都要戴这个东西。我也买了一个,没有这样绿。”秀珠道:“不就是上次我看见的那一只吗?你戴在无名指上,倒是嫌大一点,多少钱买的?不会贵吗?”玉芬道:“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我倒不是图便宜,实在买不到好的,有三四十块钱一只的,比一比,和我那个竟差不多,我又何必买价钱大的呢?若是象这只绿的,这样爱人,出五十块钱,我也愿意要。”说时,将戒指由纸壳上慢慢地取下来,向左手无名指上一套,竟是不大不小,刚刚落下第三节指节去。自己将手翻来覆去的,把戒指看了又看,那绿色虽然苍老,却又水汪汪的,颜色非常地润泽。因又赞了一声道:“这东西是不错,你怎样收罗来的?出了多少钱?”秀珠且不答应她多少钱,只是对玉芬微微笑了一笑。玉芬道:“据我看,你是谋来的,花钱不少吧?”秀珠笑道:“你带得怎么样,合式吗?”玉芬道:“倒也合式。”秀珠道:“宝剑赠与烈士,你既然是这样爱它,我就送给你罢。”玉芬出于意料的,听到这一句话,突然将头一偏,向秀珠问道:“你送给我?”秀珠道:“说送你就送你,这难道还有什么假意不成?我向来不是那样口是心非做假人情的人。”玉芬笑道:“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说你口是心非。因为这只翡翠戒指,也是你所爱的东西,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怎能把你所爱的东西夺了过来?”秀珠道:“这话不对,是我愿意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见了我的问我要的,谈不到那个夺字。”玉芬觉突然之间,她送了一样重礼,实在情厚,东西价值多少呢,那还不算什么,惟有这种纯粹的翡翠,倒是不易物色得到的东西。因笑道:“你既然诚意送给我,我若是不收,倒有些却之不恭了。”说着,两手捧着拳头,拱了两下,笑道:“谢谢你,谢谢你。”秀珠看那样子,很是滑稽,倒也为之一笑。二人坐在一处,又谈了一阵,一直谈到下午四点钟,玉芬道:“我要走了,出来这样一天,也没有给他们一个信儿,他们还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呢。”说着,就站起身来。秀珠执着她的手,脸上很显出亲热的样子,因道:“我是不能看你的了。没有事,我希望你常来和我谈谈。”玉芬道:“你若有事,给我通电话得了。”秀珠道:“电话我也不愿意和你多打,还是你通电话来罢。”二人牵着手,一面说话,一面慢慢向外走。秀珠走到院子里道:“啊!你坐来的汽车,我已经打发走了。我哥哥车子没回来,重给你叫一辆罢。”玉芬道:“不必,我就雇洋车回去得了。”秀珠道:“何必省那几个钱?这附近就有一个汽车行,一个电话,马上就到的。”于是就分付听差的打电话叫汽车,二人还是执了手站着谈话。二人说着话,也不觉时间长久,门口听差,就进来报告,说是汽车到了。玉芬道:“得了,不要送了,我回去了。”秀珠执着她的手,却不肯放,因道:“既然送你送了这样久,索性送到大门外罢。”真个搀着手,同行到大门外。玉芬上了车,和秀珠点了个头,让她进去,车子开走,还见着她站在门口呢。

 

玉芬到了家,正要分付门房付车钱,汽车夫就说:“白宅说了到那边去拿钱呢。”于是掉过车头,就开走了。鹏振先碰了玉芬一个钉子,早躲个将军不见面。其余家里人,又没有注意玉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所以玉芬虽出去了一整天,然后回来,家里都没有人知道。玉芬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刚换了衣裳,佩芳由廊外过,隔着窗户,见她照镜子,扣纽绊,便道:“好懒的人,午觉睡得这时候才起来吗?”玉芬道:“哪个睡了?我是刚回家换一件旗袍呢。”说着话,佩芳就进来了。玉芬轻轻地道:“隔壁院子里静悄悄的,新少奶奶在哪儿?”佩芳道:“在母亲那边吧?”玉芬道:“你别看她一点小东西,倒是会哄人,你看母亲对她多么喜欢。”佩芳道:“这年头儿,要象她那样才好。不然,我们那位老七,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怎样会给她笼络上了?”说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蓝扁盒子,便打开一看,见是一只纯粹的翡翠戒指,拿起来反复翻看了几看。笑道:“不错,新买的吗?”玉芬笑道:“是人家送的。”佩芳道:“谁送的?不要瞎说了!你又不是过生日,又不办喜事,谁好好的送你这样重礼?”玉芬道:“是重礼吗?你看这一只戒指,能值多少钱?”佩芳就戴在手指上,细细看着,笑道:“大概值五十块钱,我猜的对吗?”玉芬微笑着,点了一点头道:“你说五十块就是五十块罢。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呢。这是今年正月里,秀珠妹妹送我的,刚才我寻东西,把它寻出来了。”佩芳道:“这东西若让老七看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种感想?”玉芬道:“我知道是这样结局,我真后悔从前不该见着他们两人就说笑话。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想一想我们从前的事,实在过于孟浪。”佩芳道:“过去的事,我们不必说了。以后我们对白秀珠三个字,少提就是了。”玉芬道:“还好意思提到人家吗?清夜扪心,说句对得住人的话,我看从此以后,老七还有什么脸见人?他倒罢了,是当事者不得不如此,我不解这一位为什么要这样好了一个,得罪一个?”说着,板住了她那一副俊俏的面孔,将右手四指向上一伸,对佩芳脸上一照。佩芳道:“岂止她一个!”说着,也回头对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他们那几位小姐,不都是这样吗?唉!说句迷信话,这也是各人的缘分,强求不来吧?”玉芬也是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呢,佩芳却朝着她只管摆手,嘴对着窗外努了一努。玉芬心里明白,就低了头在窗子缝里,向外张望一下,只见清秋正在对面廊子上走过去,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好象金太太又是新有什么赏赐了。这个时候,恰是佩芳禁不住咳嗽,就咳了两声。清秋回头问老妈子道:“这不是大少奶奶的声音吗?”老妈子道:“是的。”清秋就笑着叫了一声大嫂。佩芳道:“到这儿来坐坐。”清秋道:“回头来罢。”说时,已进了那边走廊下的角门了。清秋这样两句话,不过是偶然的。玉芬听了心里又不痛快。以为走这里过,不叫三嫂,单叫大嫂,那倒罢了。偏是佩芳请她进来,她又不肯赏面子进来。硬着佩芳的面子,也就没有说什么。

 

到了这日下午,燕西由里面出来,玉芬从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招着手叫道:“老七老七。”燕西站住了脚问道:“三嫂叫我吗?什么事?”玉芬道:“你进来,我对你说。难道娶了一个有学问的少奶奶,你的身价也就抬高起来,不肯光顾吗?”燕西笑道:“啊哟!这话真是承担不起。”一面说一面就走了过来,一掀帘子进来。却是玉芬笑着站起身,微弯了一弯,笑道:“欢迎欢迎!”燕西分明知道她是俏皮话,却又不好怎样去说破它,只得笑道:“三嫂今天为什么这样客气?”玉芬笑道:“我这里你都不愿意来看一看了,再要不客气一点,也许以后你得在那边院子里另开一个门,都不愿意由我这里经过了。”燕西笑道:“三嫂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玉芬道:“你好久都不上这里来了,来来去去,尽管由这里过身,可是不肯停留一步。大概你们那位新少奶奶,也是得了你的教训。大嫂在这里,她都招呼了,就是不理主人翁。”燕西笑道:“决不能够,都是嫂嫂,哪能分彼此呢?这里面恐怕你有误会,回头我问问她看。”玉芬道:“这是我说了,你别去问人。人家是新来的人,你问了,她面子上不好看。我倒愿意我是误会呢。”燕西心里明白,知道她对于本人是欠谅解的。因为对于自己欠谅解,所以迁怒到清秋头上去。因连对玉芬作了几个揖道:“这都是我这一向子疏忽,有这样子的错误。明天我再来赔不是。”玉芬笑道:“你这是损我吗?我怎样敢当呢?”燕西手一摇道:“得了得了!我们不谈了。越谈越有误会,晚上请到我屋子里去打小牌。”玉芬道:“好吧,再说罢。”燕西看她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能离开,又在玉芬屋子里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一直把玉芬说得有说有笑了,才告辞而去。

 

第五十三回 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里会晚餐。原来清秋到金家来,知道他们吃饭,都是小组织,却对燕西说:“我吃东西很随便的,并不挑什么口味。我是新来的人,不必叫厨子另开,我随便搭入哪一股都行。你从前不是在书房里吃饭吗?你还是在书房里吃饭得了。”燕西道:“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哩?”清秋笑道:“这一层我也说不定,你看我应该搭入哪一股好呢?”燕西道:“这只有两组合适,一组是母亲那里,一组是五姐那里,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呢?”清秋道:“我就搭入母亲那一组吧?”燕西道:“母亲那里吗?这倒也可以,晚上我们在母亲那里吃晚饭,我就提上一句,明天就可以实行加入了。”这样一提,到了次日,就开始在金太太一处吃饭。燕西又是不能按着规矩办的人,因之,陪在一处吃饭,不过是一两餐。此外,还是他那个人,东来一下子,西来一下子,只剩了清秋一个人在老太太一处。

 

这天晚上,他夫妇在金太太那里吃饭的时候,恰好玉芬也来。她见金太太坐在上面,他夫妻二人坐在一边,梅丽坐在一边,同在外屋子里吃饭。清秋已经听到燕西说了,这位嫂嫂有点儿挑眼,不可不寸步留心。因之,玉芬一进门,放下筷子,就站起身来道:“吃过晚饭吗?”玉芬正要说她客气,金太太先就笑道:“随便罢,用不着讲这些客套的。”玉芬道:“是啊!家里人不要太客气,以后随便罢。”说着,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清秋也没有说什么,依然坐着吃她的饭。吃过饭之后,梅丽伸手一把抓住,笑道:“听说你台球打得好,我们打台球去。”清秋也喜欢她活泼有趣,说道:“去是去,你也等我擦一把脸。”梅丽道:“还回房去吗?就在这里洗一洗就得了。”于是拉着她到金太太卧室里去了。金太太早已进房,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平白地把玉芬一个人扔在外面。他们虽然是无意出之,可是玉芬正在气上,对了这种事,就未免疑心。以为下午和燕西说的话,燕西告诉了母亲,也告诉了清秋,所以人家对她都表示不满意。这样看起来,清秋刚才客客气气地站起身来,也不是什么真客气,大有从中取笑我的意思了。你一个新来的弟媳刚得了一点宠,就这样看不起嫂嫂,若是这样一天一天守着宠过下去,眼睛里还会有人吗?越想越是气,再也坐不住,就走开了。心里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经意的,便走到佩芳这里来。佩芳见她一脸的怒容,便笑道:“我没有看到你这个人,怎样如此沉不住气?三天两天和老三就是一场。你也不看看我,所受凤举的气应该有多少,我对于凤举,又是什么样子的态度?”玉芬手扶着一把椅子背,一侧身子,坐下去了。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你瞧,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话,小人得志会颠狂吗?那新娘子倒会巴结,她和母亲一处吃饭。可是你巴结你的,你得你的宠。谁会把你当一尊大佛,你就保佑谁,别人无所谓,你就不能在人家面前托大啊。刚才是我去的不撞巧,去的时候,碰着他们在那里有说有笑地吃饭。我去了不多一会,他们饭也吃完了,人也走开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恶狠狠地给我一个下不去,我倒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佩芳道:“不能罢?一点儿事没有,为什么给你下不去呢?”玉芬道:“我也是这样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对我有过不去的样子呢?佩芳道:“这自然是误会。不过她特别地和母亲在一处吃饭,故意表示亲热,让人有些看不入眼。虽是对上人,无所谓恭维不恭维,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才好。你以为如何?”玉芬道:“如今的事,就是这样不要脸才对呢。”两个人这样议论,话就越长,而且越说越有味,好半天没有走开。

 

清秋对于这件事,实在丝毫也不曾注意。在金太太那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回院子里来,自己也不曾作声,自回屋子里去。正要走进上屋的时候,却听见下屋里有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你们少奶奶年纪太轻些,也许自己是无心,可是别人就怪下来了。”清秋听到这种话,心里自不免一动,且不回上房,也不去开电灯,手摸着走廊上的圆柱子,静静地站着,向下听了去。只听又一个道:“三少奶奶对大少奶奶还说了一些什么呢?”那个道:“为什么他小两口儿就要跟着太太吃?据三少奶奶那意思,你们这位新少奶奶,看她不起,不很理她。”一个道:“那可冤枉,你别瞧她年纪小,可是心眼儿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宅门里的小姐,对什么人也加着一倍子小心,哪里会看不起人?”那个带着笑音道:“这里面还有原因的,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吗?”那一个道:“这事我早知道了。从前说把白小姐给七爷,就是三少奶奶作媒呢。”这个道:“这不结了,你想,这一门亲事,没有成功,她多么没有面子?你们新少奶奶一说成,她就呕着三分气,现在一家子,天天见面,你耗着我,我耗着你,怎么不容易生气?三少奶奶还说了好些个不受听的话呢。你猜怎么着?她说……”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微得了不得,一点也不听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有一个道:“嘿!那可别乱说,这是非大非小的事,说出来了,要惹乱子的。”那个道:“不说了,我去了,回头大少奶奶叫起来了,没有人,又得骂我了。”清秋听到这里,赶快向角门边一踅,踅出门外去,隐到一架屏风边。直等那妇人出去,暗中一看,原来是佩芳屋子里的蒋妈。等她去得远了,然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门边先叫了一声刘妈,这才回到上房,拧着了电灯。刘妈心里想着,真是危险,要是蒋姐再要迟一步走,我们说的话,就会让她全听了去,那真是一桩祸事。刘妈进了房,见她只拧着了壁上斜插的一盏荷叶盖绿色电灯,便拧着中间垂着珠络那盏大灯。清秋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躺一会儿,我怕光,还是这小灯好。”刘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摸了摸屋角边汽水管子。见清秋斜靠着沙发坐下,料是很疲倦,大概没有什么事,放下垂幔,竟自去了。清秋静默默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想,我自信是有人缘的人,到处都肯将就,何以一进金家门就变了,会让她妯娌们不满意?据刚才老妈子的谈话,是为了白小姐,我从前只知道燕西有个亲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至于婚姻一层,我却是未曾打听。燕西也再三再四地说,并没有和别人提过婚姻问题。这样一来,他和白小姐是有几分结婚可能的,她的地位,是被我夺将过来的了。至于我们这三嫂和白小姐是表姊妹,他更没有对我提过一字。这样大的关系,燕西真糊涂,为什么一点儿不说?是了,他怕这一点引起我的顾虑,障碍婚姻问题进行,所以对我老守着秘密。可是你事前秘密,还是有可说,及至我们非结婚不可了,你就该说了。你只要一说,至少我对玉芬有一种准备。直到现在人家已经向我进攻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今天晚上,我得向他问个详详细细。主意想定了,也不睡觉,静坐在沙发上等候燕西回家。

 

偏是事有凑巧,这晚上燕西到刘宝善家去玩,大家一起哄,说是七爷今天能不能陪大家打八圈?燕西笑说:“八圈可以。”刘宝善笑道:“八圈可以。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了。不行,今晚上我们非绑他的票不可。”燕西道:“我向来打牌不熬夜的,又不是从现在开始。”刘宝善道:“不管,非打一宿不可。而且不许打电话回去请假。”燕西道:“那是为什么?以为结婚以后,我失却了自由吗?你不信,我今天就在这里打牌打到天亮,你看就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说了,就在刘家打牌,真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回去。清秋在家里,哪里知道他这一套原故?还是静静地躺着。可是由十点等到十二点,一点,两点。在两点钟以前,清秋知道他们家里人是睡得晚的,也许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要睡的时候。直到两点钟打过,无论听戏看电影,都早已散场了。就是在朋友家里打牌,所谓新婚燕尔,这个时候,不该不回来。至于冶游,在新婚的期中,也是不应有的现象。那末,他为什么去了?难道知道三嫂今天和我过不去,特意躲开吗?更不对了,我是你的爱人,你要保护我,安慰我才对,你怎样倒躲起来了?想着想着,桌上那架小金钟,吱咯吱咯地响着,又把短针摇到了三点。无论如何,这样夜深,他是不回来的了。自己原想着等燕西回来一块儿睡,那才见得新婚的甜蜜。等候到这时还不见来,那就用不着等了。于是,一个人展开被褥,解衣就寝。但哪里睡得着?头靠着枕上,想到自己的婚姻,终是齐大非偶,带着三分勉强性。结婚的日期,也太急促,弄得没有考量的余地。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个调皮的样子,将来倒是自己一个劲敌。清秋在枕上这样一想,未免觉前途茫茫,来日大难。第一,妯娌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背后有一种势力可靠。第二,自己和燕西这一段恋爱的经过,虽在这种年月,原也算得正大光明,可是暗暗之中,却结下几个仇人。自己虽然是极端地让步,然而燕西为人有点喜好无常。虽然他对于我是二十四分诚恳,无奈他喜欢玩,仇人在这里面随便用一点儿狡猾,自己就得吃亏。譬如今天,新婚还没有到一周,他就没有回家,就显得他靠不住。第三,自己母亲对于这婚事,多少也有点勉强。若知道我一进金家,就成了一个入宫见妒的蛾眉,她要怎样地伤心呢?要说我不该嫁燕西,这种心事是不应有的。他是怎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对我却肯那样用心,而且牺牲一切来就我,我不嫁他,哪里还找这种知己去?可是嫁过了,就是这样的一副局势,前途又非常的危险,我这真是自寻苦恼。好好的一个女子,陷入了这一种僵局之内,越想越觉形势不好,她就越伤心,也不知这眼眶内一副热泪从何而起,由眼角下流将出来,便淋在脸上。起初也不觉得,随它流去。后来竟是越流越多,自己要止住哭也不行。心想,不好,让老妈子知道了,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事这样哭;加上他今晚上又没回来,他们若误会了,一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因此,人向被窝中间一缩,缩到棉被里面去睡。在被窝中间,哭了一阵,忽然一想,我这岂不是太呆?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我为什么作那样的呆事?老早地愁着。天下事哪有一定,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现在不过有我母亲,遇事不能不将就。若是没有我母亲,只剩我一个人,那就生死存亡,都不足介意。慢慢向宽处想,心里又坦然多了。因为这样,人才慢慢地睡着。

 

睡得模模糊糊,觉得脸上有一样软和的东西,挨了一下。睁眼看时,却是燕西伏在床沿上,他身上穿的西服,外面罩着大衣,还没有脱下,看那样子,大概还是刚刚回来。因为自己实在没有睡够,将眼睛重闭了一闭,然后才睁开眼来。燕西笑道:“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吧?真是对不住。他们死乞白赖地拉我打牌,还不许打电话,闹到半夜,我又怕回来了,惊天动地。就在刘家客厅里火炉边下,胡乱睡了两个钟头。”清秋连忙扶着枕头,坐起来道:“你简直胡闹,这样大冷天,怎么在外熬一夜?我摸摸你手看。”说时,一摸燕西的手,冷得冰骨。连忙就把他两手一拖。拖到怀里来,说是:“我给你暖和暖和罢。”燕西连忙将手向回一抽,笑道:“我哪能那样不问良心,冰冷的手伸到你怀里去暖和,哎呀,怎么回事?你眼睛红得这样厉害。”说时,将头就到清秋脸边,对她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看,轻轻地问道:“小妹妹,昨晚上你哭了吗?”清秋用手将他的头一推,笑道:“胡说,好好的哭什么?”燕西笑道:“你不要赖,你眼睛红得这样,你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吗?”于是走到后房洗澡兼梳妆室里,取了一面镜子来,递给清秋手里,笑道:“你看看,我说谎吗?”清秋将镜子接过来,映着光一看,两只眼睛珠长满了红丝,简直可以说红了一半。将镜子向被上一扔,笑道:“你还说呢?这都是昨晚上等你,熬夜熬出来的。”燕西笑道:“难道你一晚上没有睡吗?”清秋道:“睡不多一会儿,你把我吵醒的,可以说一晚上没有睡着。”燕西道:“既然如此,你就睡罢。时候还早着哩,还不到八点钟,他们都还没有起来呢。”燕西一面说着,一面脱了大衣,卸下领带。清秋道:“你为什么都解了。”燕西笑道:“我还要睡一会儿。”清秋手撑着枕头,连忙爬起来,笑道:“不行,你要上床来睡,我就起来。”燕西见她穿了一件水红绒紧身儿,周身绣着绿牙条。胸前面还用细线绣了一个鸡心。脖子下面,挖着方领。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别起来,别起来。”清秋将他手一拨道:“冰冷的手,不要乱摸。”燕西道:“刚才你说我的手冰冷,还给我暖和暖和,这会子你又怕冷。”清秋道:“不和你说这些,你睡不睡?你要睡,我就起来,你不睡,我躺一会子。”燕西道:“你忍心让我熬着不睡吗?”清秋道:“你不会到书房里睡去?”燕西道:“书房里的铺盖,早收拾起来了,这会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吗?”清秋见他如此说,一面披衣,一面起身下床。燕西道:“你真不睡了吗?”清秋笑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燕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真不睡,我就用不着客气了。”于是清秋起来,燕西就睡上。下房里的李妈、刘妈听到上房有说话的声音,逆料燕西夫妇都起来了,便来伺候茶水。一进房门,看见清秋对着窗子坐了,李妈道:“哟,七少奶奶,怎么了?你眼睛火气上来了吧?”清秋微笑道:“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熬下火来了。我眼睛红得很厉害吗?”李妈道:“厉害是不厉害,不过有一点红丝丝,闭着眼养养神,就会好的。天气还早,你还躺一会儿罢。”清秋笑道:“起来了又睡,那不是发了癫吗?”李妈道:“就不睡,你也在屋子里坐一会儿罢,先别到太太那儿去了。”清秋听她这样说,以为自己眼睛不好,又拿镜子来照了一照,一看之下,果然眼睛的红色,一些儿也没有退。便笑道:“你到太太房里去一趟,若是太太问起我来,就说我脑袋儿有点晕,已经睡了。”李妈笑道:“一点事没有,我怎样去哩?”清秋道:“那就不去也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再去说明就是了。”清秋这样说了,果然她上午就没有出房门,只是在屋子里坐着。燕西先没有睡着,还只管翻来覆去。到后来一睡着了,觉得十分地香,一直到十二点钟,还不知道醒。清秋因为自己没有出房门,燕西又没起来,很不合适,就到床面前叫了燕西几回。哪里叫得醒?心想,他是熬夜的人,让他去睡罢。又拿镜子照了一照,眼睛里的红丝,已经退了许多,不如还是自己出去罢。因此,擦了一把脸,拢了一拢头发,便到金太太这边来吃午饭。恰好佩芳为了凤举的事,又来和婆婆诉苦,金太太劝说了一顿,叫她就在这里吃饭。清秋来了,金太太先道:“我刚才听说你不很大舒服,怎么又来了?”清秋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点,今天又起来得早,没有睡足,头有点晕,不觉得怎样。”佩芳笑道:“我听到李妈说,老七昨晚上没有回来,你等了大半夜,一清早回来,就把你吵醒了。你也傻,他不回来,你睡你的得了,何必等呢?要是象凤举,那倒好了。整夜不归,整夜地等,别睡觉了。哟!眼睛都熬红了,这是怎么弄的?”佩芳本是一句无心的话,清秋听了,脸上倒是一红。笑道:“我真是无用,随便熬着一点,眼睛就会红的。”清秋说着话,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金太太就近一看,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红。心里想,那也难怪,新婚不到几天,丈夫就整晚不在家,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气,又想家,哭了一顿了。便道:“老七这孩子。非要他父亲天天去管束不可。有一天不管他,他就要作怪了。他又到哪里去了?”清秋笑道:“据说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因为

 

佩芳谈了几句话,就回房去了。她这时虽然不乐意清秋,可是仔细一想,燕西对于清秋,他实在钟情,无怪她这样卫护。再看自己丈夫凤举是怎么样?弄了一个人不算,还要大张旗鼓地另立门户。他既不钟情于我,我又何必钟情于他?一个女子要去委曲求全地去仰仗丈夫,那太没有人格,我非和他办一个最后的交涉不可。决裂了,我就和他离婚,回娘家过去。看他将来有什么好结果?他要弄出什么笑话来了,我乐得在旁边笑他一场。心里这样一计划,态度就变了。好好一个人,会在家里生闷气。恰好凤举是脱了西装,要回来换皮袍子。佩芳鼓着脸坐在一边,并不理他。凤举很和平的样子,从从容容地问道:“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我想换长衣服穿了。我那件灰鼠皮袍子,不知道在哪只箱子里?”佩芳不作声,只管发闷地坐。凤举又问道:“在哪只箱子里?你把钥匙交给蒋妈,让她给我把箱子打开。”佩芳不但不理,她索性站了起来,对着挂在壁上的镜子去理发。凤举一看这样子,知道她是成心要闹别扭,不敢再和她说话了。就叫了一声蒋妈,佩芳依然是不作声,在玻璃橱抽斗里,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去梳拢她的头发。脸对着镜子,背就朝着房门,蒋妈一进来,佩芳先在镜子里看到了。猛然地将身子掉转来问道:“你来作什么?”蒋妈听到是凤举叫的,现在佩芳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就笑道:“没有事吗?”说着,身子向后一缩,就退出去了。凤举看这样子,佩芳今天是有些来意不善。下午正约了人去吃馆子,举行消寒会,若是一吵起来,就去不成功,只得忍耐一点,便含着微笑,坐在一边。佩芳见他不作声,也不好作声。坐了一会,凤举便站了起来,去取衣架上的大衣。佩芳突然问道:“到哪里去?”凤举道:“我有一个约会,要去应酬一下子,你问我作什么?”佩芳道:“是哪里的约会?我愿闻其详。”凤举道:“是李次长家里请吃饭。我们顶头的上司,也好不去吗?”佩芳道:“顶头上司怎么样?你用上司来出名,就能压服我吗?今天无论是谁请,你都不能去,你若是去了,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凤举道:“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留住?”佩芳将头一偏道:“没有理由。”凤举见她这样蛮不讲理,心里气忿极了,便瞪着眼睛,将大衣取在手上,将脚一顿道:“个人行动自由,哪个管得着?”佩芳跑了过来,就扯住他的大衣,说道:“今天你非把话说明白了,我不能要你走。”凤举无名火高三千丈,恨不得双手将她一下推开,但是看着她顶着一个大肚皮,这一推出去,又不定要出什么岔事。只得将大衣一牵,坐在旁边一张小椅子上,指着她道:“有什么事要谈判?你说你说。”佩芳道:“我问你,这一份家,你还是要还是不要?若是要,就不能把这里当个行辕。你若是不要,干脆说出来,大家好各干各的。”凤举道:“各干各的,又怎么样?”佩芳将脖子一扬道:“各干各的,就是离婚。”凤举听说,不觉冷笑了一声。佩芳道:“你冷笑什么?以为我是恐吓你的话吗?”凤举道:“好吧!离婚罢。你有什么条件,请先说出来听听?”佩芳道:“我没有什么条件,要离婚就离婚。”凤举道:“赡养费,津贴费,都不要吗?”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哪个不知道你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在我面前还摆些什么?就是因为你有几个臭钱,你才敢胡作胡为。你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抱着拜金主义,完全跟着金钱为转移吗?只有那些无廉耻的女子,为了你几个臭钱,就将身体卖给你。吴家的小姐,要和你金家脱离关系,若是要了你金家一根草,算是丢了吴家祖宗八代的脸。”说毕,两手向腰上一叉,瞪着眼睛,望了凤举。凤举看她那种怒不可遏的样子,恐怕再用话一激,更要激出了事端来。便默然地坐在一边,在身上掏出烟卷匣子来,在匣子里取了一根烟卷,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顿了几顿。然后将烟卷放在嘴里衔着,只是四处望着找取灯。佩芳还是叉了腰,站在屋子中间,却问道:“你说话啊,究竟怎样?我并无什么条件,我问你,你有什么条件没有?”凤举淡然答应一声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条件。”佩芳道:“好,好,好!我今天就回家,回了家之后再办离婚的手续。蒋妈来,给我收拾东西。”蒋妈听到叫,不能不来,只得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房门口,却不作声。佩芳道:“为什么不作声?你也怕我散伙,前倨后恭起来吗?把几口箱子给我打开,把我衣服清到一处。”蒋妈听说,依然站着没动。佩芳道:“你去不去?你是我花钱雇的人,都不听我的话吗?”蒋妈笑道:“得了,一点小事,说过身就算了罢,老说下去作什么呢?大爷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在家里呆着,别出去了。”凤举看他夫人那样十分决裂样子,心想,再要向前逼紧一步,就不可收拾的。蒋妈这样说了,心想一餐不相干的聚会,误了卯也没有什么要紧,不去也罢。便道:“你去给我找一盒取灯来。”蒋妈答应着,就把取灯拿来了。自己擦着,给凤举点了烟卷。佩芳道:“你也是这样势利眼,我叫你作事,无论如何你不动身。人家的事只一说你就做了。下个月的工钱,你不要在我手上拿了。”蒋妈笑道:“我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佩芳这样一来,凤举知道一天云雾散,没有多大事了,提起了大衣,打算又要走。蒋妈低低声音笑道:“大爷,今天你就别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去办也不迟。”佩芳听到凤举要走,又跑出来了,站在门边板着脸嚷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去吗?你若再要走,今天我也走,我不能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我,彼此自由。”凤举两只手正扶着衣架子,要取那大衣,到了这时,要取下来不好,将两只手缩回来也不好,倒愣住了。半响他才说道:“我并不是要走,因为早已约好了人家了,若是不去,就失了信,你若是不愿意我出去应酬,以后的应酬,我完全不去就是了。”佩芳道:“真的吗?今天出去也成,在今年年里,你就哪里也不许去。不然的话,我就随时自由行动。”凤举笑道:“难道衙门里也不许去吗?”佩芳道:“衙门当然可以去,就是有正大光明的地方,白天晚上也可以去,不过不许瞒着我。我侦察出来了,随时就散伙。”凤举又躺在沙发上,将脚向上一架,笑道:“我并没了不得的事,今天不出去也罢。”佩芳道:“你今天就是不出去,我的思想也决定了,听便你怎样办。”凤举道:“我不去了,回头我就打个电话,托病道谢得了。”这时,蒋妈已走开了,凤举站起来拍着佩芳肩膀笑道:“你为什么把离婚这种大题目压制我?”佩芳双手将凤举一推道:“下流东西,谁和你这样。你那卿卿我我的样子,留着到你姨太太面前去使罢,我是看不惯这种样子的。”凤举依然笑道:“这可是你推我,不是我推你。”佩芳道:“你要推就推,我难道拦住了你的手吗?”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站到凤举身边来。两人本站在门边,凤举却不去推她,随手将门帘子放下,闹了一阵,闹得门帘子只是飘动。佩芳笑着一面将帘子挂起,一面将手绢擦着脸道:“你别和我假惺惺,我是不受米汤的。”凤举苦心孤诣才把佩芳满腹牢骚给她敷衍下去。这晚上,他当然不敢出去。就是到了次日,依然还在家里睡下,不敢到小公馆里去。

 

这个冬天的日子,睡到上半午起来的人,混混就是一天,转眼就是阴历年到了。这天是星期,吃过午饭,凤举就叫听差通知做来往帐的几家商店,都派人来结帐。原来金家的帐目,向来是由金太太在里面核算清楚,交由凤举和商家接洽。结完了总帐之后,就由凤举开发支票。这天,凤举在外面小客厅里结帐,由两点钟结到晚上六点半,才慢慢清楚。商店里来结帐的,知道金府上是大爷亲自出面,不假手于外人的,公司是派帐房来,大店铺是派大掌柜来,所以都很文明。凤举是瞒上不瞒下,叫家里帐房柴贾二先生当面结算,自己不过坐着那里监督而已。结算以后,凤举伸了一个懒腰,向沙发椅子上一躺,笑道:“每年这三趟结帐,我真有些害怕。尤其是过年这一回,我听说就头痛。”说着,一按壁上的电铃,金贵进来了。凤举道:“叫厨房里给我做一杯热咖啡,要浓浓的滚烫滚烫的。”金贵去了,帐房柴先生道:“大爷是累了,要喝咖啡提一提精神呢。可是还有一笔麻烦帐没有算,那成美绸缎庄,还没有来人呢。”凤举道:“是啊,他那个掌柜王老头儿,简直是个老滑头。”外面有个人却应声答道:“今天真来晚了,我知道大爷是要责备的。”说着话,那门帘一掀,正是王掌柜来了。他穿了哔叽皮袍,青呢马褂,倒也斯文一脉。他肋下夹着一个皮包,取下头上戴的皮帽在手,拱着手只对凤举作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生意上分不开身来,大爷别见怪。”说着,把他两撇小八字胡,笑得只管翘起来。凤举着:“真是巧,骂你滑头,你就来了。”说着,也没有起身,指着旁边的椅子道:“请坐罢。”王掌柜笑道:“大爷骂我老滑头吗?我可没有听见。”凤举笑道:“分明听见,你倒装没有知道,这还不够滑的吗?不说废话了,你把帐拿出来我看看罢。我等了这一天,我要休息了。”他打开皮包,拿出一本皮壳小帐簿,上面贴了纸签,写着金总理宅来往折。凤举道:“我哪里有工夫看这个细帐,你没有开总帐吗?”王掌柜道:“有有有。”于是在皮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开的帐单,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拿过来一看,上面写道:“太太项下,共一千二百四十元。

 

二太太项下,共二百七十三元。

 

三太太项下,共四百二十元。

 

大爷项下,共二千六百八十元。

 

凤举看到,不由心里扑通一跳,连忙将帐单一按,问道:“我的帐,你全记在上面吗?”王掌柜笑道:“大爷早分付过我了,新奶奶的帐,另外开一笔,已经把帐另外开好了。”凤举道:“既是另外开帐,何以这里还有这样多的钱?”王掌柜回头看了一看,笑着轻轻地道:“大爷的帐,一共有四千多哩。不说别的,就是那件灰鼠外套,就是五百多块钱了。我也怕帐多了,大爷有些受累,所以给你挪了一千二百块钱到公帐上来了。”凤举道:“有这些个帐目?我倒是始终没有留心。柴先生,你把他这折子上的细帐,给我誊一笔下来。”于是柴先生在誊帐,凤举接上将帐往下看,乃是:二爷项下,三百六十八元。

 

三爷项下,五百零五元。

 

四小姐项下,二千七百零二元。

 

凤举笑道:“这倒罢了,还有一个比我更多的。”王掌柜笑道:“四小姐回国有多久了呢?哪里有这些帐?这都是四小姐给七爷办喜事买的东西,和四小姐自己没有关系。”凤举道:“我说呢,她何至于买这些东西?”又往下看是:五小姐项下,二百十二元。

 

六小姐项下,一百九十元。

 

七爷项下,一千三百五十元。

 

八小姐项下,五十八元。

 

共收到现洋五千元,下欠……凤举也不看了,将帐单向柴先生面前一扔道:“请你仔细核对一下。”王掌柜趁柴先生核对帐目的时候,却在皮包里取出一张纸单来,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接过来一看,上面首先写着恭贺新禧四个字。以后乃是:今呈上巴黎印花缎女褂料成件,翠蓝印花缎旗袍料成件,英国绿色绸女袍料成件,绛色大公司缎女衣料成件,西藏獭皮领一张,俄罗斯海狸皮领一张,灰色五锦云葛男袍料一件,浅蓝锦华葛袍料一件,花绸手绢一匣,香水一匣。下面盖着庄上的水印。凤举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来年是不想做生意了。我们先别说一节做了上万块钱的生意,我们给你介绍多少主顾了?外国人除非不买绸缎皮货,买起来总是到你家去,不是我的力量吗?再说,对你们店东,交情更大了,上半年在银行里挪二十万款子,就是总理口头担保。虽然你们只挪用了一个星期,这一星期,若是在银行里就可以敲你们一笔竹杠。”王掌柜眯着鱼纹眼睛,连连摇手道:“大爷,你别嚷,你别嚷。别说宅里做这些年生意了,就凭总理和大爷这几年公事私事帮忙,我们也应该孝敬的。回头,大爷又要说王掌柜老滑头了。这也是我的主意,这边宅里,官样文章,不成个意思,大爷对太太含糊回一声儿就过去了。明天上午,还有点东西,我亲自送到那边大爷小公馆里去。”凤举笑道:“什么大公馆,小公馆?别胡说了。”王掌柜道:“果然的,大爷什么时候在那边?”凤举道:“不管我在那里不在那里,你把东西送去就是了。”王掌柜道:“那就是了,我明天早上八九点钟准送去。”凤举道:“那时候最好,我就在那边的。”说时,厨子送咖啡来了。

 

凤举告诉厨子,也给王掌柜做一杯。自己却拿了帐单礼单,来见金太太。金太太戴上眼镜,坐在电灯下面,捧着单子,迎了光看。看完了,将眼镜收下,望着凤举脸上道:“你怎买了许多钱东西?佩芳知道吗?不见得你全是自穿的吧?”凤举笑道:“这一节的钱,我简直凑不出来。你老人家帮我一个大忙,开一张两千元支票给我,好不好?”金太太将单儿向地板上一摔道:“什么?我给你开二千元支票。我早就说了,以后这些私帐,各人去结,不要归总。你们就说,这样不好,让人家笑我们家里分彼此。其实,你们哪里是怕人笑,要把我拉在里面,给你们垫亏空就是了。哪一节算帐,不给你们填上一两千?管它呢,只要不太伤神,我也就不说给你老子听。第一,就是你的帐多,那一节也不会自己付个干净。这一节,你倒干脆,整帐是我的,你只管零头了。我问你,自己挣的钱哪里去了?”凤举一点也不生气,弯着腰把帐单捡起,笑嘻嘻地站着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并不是我要你老人家代垫,不过请你老人家借给我罢了。”金太太道:“我不能借,我也不能开这个例。设若大家都援你的例子和我借起钱来,那就这一节的帐,归我包办了。”凤举笑道:“我不是说吗,我只借一下,不久就归还的。我总慎重处之,不敢胡来。设若我算完了帐,马上就开支票钱拿去了,你老人家也不过是和我要钱而已。”金太太道:“你果然是那样丧失了信用,以后我还能把银钱过你的手吗?”凤举退后一步,深深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笑道:“得了,妈,你救我一下罢,只两千块钱的事,白扔了,也没有好过了别人。那话你就别提了,请你看一看这礼单。”金太太于是复戴上眼镜,将礼单看了一遍。因道:“他们越发地胡闹了!怎么连锦华葛的衣料和手绢都送来了?这能值几个钱?”凤举笑道:“只要买他的东西,价钱公道一点就行了,我们哪里计较他送什么礼物。再说,这礼物也不轻,这一张西藏獭皮领子,就该值一百多块钱了。怎么样?这支票就开给他吗?”金太太道:“道之给老七买的东西,是结婚用的,算在我帐上。你只把我这笔帐归拢起来,算一算,我已经付过两千了,大概不差他多少。其余的帐,各人自己付,省得我将来和你们讨。”凤举笑道:“讨一讨,要什么紧呢?我就开总帐罢。得了,我给你行礼了。”说着,又是深深地一鞠躬。金太太还要说时,凤举一转身,就走出去了。接上金荣就把礼物拿了进来,左一个匣子,右一个匣子,倒是挺好看。金太太正要叫人拿进房去,凤举又跟着来了。金太太笑骂道:“你又进来作什么?这些东西,你又要分吗?别的是不大值钱,只有这一张藏獭领子,还值几文,你又想拿吗?这回你什么东西也不要想,给我滚出去。”凤举笑道:“东西既然是没有分,那末,钱是不成问题,一定归你老人家垫了。”金太太道:“钱我也不管。”凤举笑着出去,就将支票开了。晚上就在家里睡,没有敢出去。佩芳问有多少钱衣料帐?凤举说:“只有五百多块钱,在总帐上开销了,含糊一点,你就不要去问母亲。一问明白,我们就要拿钱出来了。”佩芳信以为真,当真没有问。

 

次日早上,凤举只说上衙门,便一直到小公馆里来。晚香拥着绒被,头窝在一只方式软枕中间,被外只露了一些头发。凤举掀开一角被头,把头也插进被里去。晚香突然惊醒,用手将凤举的头一推,伸出头来一看道:“吓了人家一跳。一大早,冰冰冷的脸,冰了我一下子。”凤举笑道:“快起来罢,一会子就有人送礼来了。”晚香将手扯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坐起来,笑道:“你说你不怕少奶奶的,现在也怕起来了,昨晚上你又没来。”凤举道:“我不是怕她,我是怕老人家说话呢。”晚香道:“你不要瞎扯!从前为什么就不怕呢?你不要打搅我,我还要睡觉。”说着,身子又要向被窝里缩,凤举按住她的身子,笑道:“不要睡了,待一会子,绸缎庄上就要送东西来。”晚香听说,果然就不向下缩,问道:“送些什么来呢?”凤举道:“人家送礼,我哪里能知道他送些什么?不过我知道,决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晚香也知道逢到年度,绸缎庄是有一道年礼要送的,倒不料会送到这里。连忙披了衣服起来。不到一点钟之久,王掌柜果然将东西送来了。除了绸缎料子八样不算,另外还送了一件印度缎白狐领的女斗篷,又是一件豹皮的女大衣,一齐由外面送进上房来。晚香连忙披在身上一试,竟非常地合式。晚香道:“这真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腰身大小?”凤举道:“那还不容易吗?你在他那里做衣服,又不是一回,他把定衣的尺寸簿子一查,就查出来了。”晚香道:“送礼的东西,怎么不往宅里送,送到这里来哩?”凤举道:“这一笔帐目,本是我经手,我私下和他们商量好了,叫他送到这里来的。”晚香笑道:“你这回事件办得很好,应该有点赏。”凤举笑道:“赏什么?你少同我捣两个麻烦,也就行了。外面有人在那里,我还得去见见他呢。”说着,到客厅里来。王掌柜起身相迎道:“我不敢失信不是?”凤举道:“我要上衙门了,不能陪你了,我的帐过两天给你罢。”王掌柜连忙站起来笑道:“大爷,你随便开一张支票,不算什么工夫,何必又要我跑一趟呢?”凤举道:“你们做买卖的人,这还能怕跑一点路吗?”停了一停,又笑道:“对不住,我的这笔帐,今年是不能给的,只好等到明年再说罢。”王掌柜笑道:“嘿!大爷还在乎这一点钱,少打一晚小牌,就有了。”凤举和他说话始终也不曾坐下,一面说一面走,已经出去了。王掌柜又不敢得罪他的,凤举一定不肯开支票,也就只好算了。可是凤举心里,比他更为难,今年为讨了这房姨少奶奶,另立门户,差不多亏空到一万上下。东拉西扯,把帐还了一半,还欠四五千,简直没有法子对付。这还罢了,佩芳又有一个老规矩,每年过年,要给五百块钱散花。今年讨了姨少奶奶,这钱更得痛痛快快拿出,不然,她就要生是非的。本来想到银行里去移挪几个钱,无如今年银行里生意不好,也是非常地紧,恐怕不容易移挪。若是和朋友们去移挪吧,一两千块钱,还不至于移挪不动,无如又不肯丢下这面子,心里老是为难。转眼就是阴历二十八了,帐房里正忙着办过年货。凤举从衙门里回来,一直就到帐房里来,只见满地下堆着花爆,屋外走廊上,一排悬着七八架花盒子。柴先生正数好了一搭钞票,拿在右手,左手便要去按叫人铃。凤举一脚踏进屋来,笑道:“今年又买这些花爆,我是全瞧着别人快活。”柴先生正要搭话,进来一个听差,于是将钱交给他,让他走了,起身又关上了门。这才笑道:“我也看出来一点,这几天,大爷似乎很着急。”凤举见旁边有一张靠椅,坐着向上一靠,笑着叹了一口气道:“糟透了,我是自作孽,不可逭。”柴先生道:“我估量着,大爷大概还差六七千块钱过年吧?”凤举道:“六七千虽不要,五千块钱是要的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呢?”柴先生道:“大爷是不肯出面子罢了,若是肯出面子,难道向外面移挪个五、七千块钱,还有什么问题不成?”凤举道:“不要说那样容易的话,这年关头上,哪个不要钱用,哪里就移挪到这些?你……”说到一个你字,凤举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也成了忙中无计,你能不能给我想一条路子?”柴先生笑道:“我这里是升斗之水,给大爷填填小漏洞,瞒上不瞒下,还盖得过去。这五七千的大帐……”凤举不等他说完,便道:“我知道,我是因为你终年干帐的事,或者可以想法,并不是要你在帐房里给我挪动这些个钱。”柴先生笑道:“有是有一条路子,不知道大爷肯办?”说时,把他坐的小转椅,挪一挪,挪得靠近了凤举,轻轻地道:“吴二少爷一万块钱,叫我送到一家熟银行去存常年,商量要一分的息,何不挪用一下?”凤举道:“哪个吴二少爷,有这样多的钱要你去放?”柴先生道:“就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少爷,还有谁呢?”凤举道:“这真怪了,他是一个不管家中柴米油盐的人,怎样会有这些钱放帐?”柴先生道:“这自然不是公款,吴府上也不至于为这一笔款子,要少爷来和我商量,这大概是少爷自己积下的私帐吧?”凤举动了脚,叹了一口气道:“咳!我真不如人,我每月挣了这些个钱,还闹一屁股亏空,人家当大少爷,却整万的有钱放私债。”柴先生听说,只笑了一笑。凤举道:“有什么法子没有?若有法子,瞒着

 

到了下午,吴道全果然来了,他且不见柴先生,一直就来探望佩芳。这个时候,凤举和佩芳都在家里,吴道全走进院子来,隔着窗户先叫一声大姐。佩芳就在里边答应道:“是二弟吗?”吴道全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进来,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了。先只是说些闲话,好象此来并无所谓似的。凤举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急于要出去问柴先生的消息,就出去了,吴道全见屋子里并没有外人了,因轻轻地笑着对佩芳道:“姐姐那款子现在有人愿按月二分利,承受你这一笔款子,你的意思怎么样?”佩芳道:“是谁的路子?”吴道全道:“是你这里柴先生的路子。”佩芳道:“靠得住吗?若是靠不住,就算出四分利五分利,也不能冒这个险。”吴道全道:“那自然要和你这里帐房先生,盘查个清楚明白,不能含糊了事,我为慎重起见,所以先来问问你。你说能办我就办,不能办我就不办。”佩芳道:“你还没有和前途接头,我也不能说死,我全权付托你,你斟酌办罢。”吴道全也不愿多说,怕人家把话听去了,就起身向外边来。佩芳道:“二弟你进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吴道全进来了,佩芳笑道:“你在柴先生那里,口风得紧一点,不要露出马脚来了。这事让凤举知道了,那就不得了。”吴道全笑道:“我又不是一个傻子,这事何消嘱咐得。”说时,昂昂头笑着出去了。吴道全只当没有事似的,慢慢地踱到帐房边来。一见门外廊檐下,挂了许多花盒子,便笑道:“今年花盒子买得不少啊。你们七爷,今年娶了少奶奶,不玩这个了,这是谁来接脚玩哩?大概是八小姐。”柴先生隔着玻璃,在屋子里就看见了,因笑道:“吴二爷,请进来坐坐罢。”吴道全于是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走了进去。一推开门,见堆了许多花爆,又借此为题,说笑了一阵。柴先生让吴道全坐下,拿了一支雪茄,双手递过去,笑道:“这是好的,二爷尝尝。”吴道全咬了烟头,衔在口里,柴先生就擦了火柴送过去,低低地笑道:“电话里和二爷说的话,二爷意思怎么样?”吴道全道:“办是可以办,不知道是谁要?靠得住靠不住?”柴先生笑了拍着胸道:“这事有兄弟负完全责任。约定了日期,二爷只管和我要钱。”吴道全笑道:“有你作硬保,莫说是一万,就是十万也不要紧。不过你也要告诉这借钱的是谁?”柴先生想了一想,笑道:“这个人你先别打听,只要接洽好了,我当然要宣布的。”吴道全笑道:“是个什么有体面的人,借钱怕破了面子?”柴先生笑道:“既然是个有体面的人,二爷就更可以放心,这钱是少不掉的了。”说到这里,就把债务人的身份,说了一遍,隐隐约约的,就暗指着万总长的兄弟。这万总长的兄弟,在交通界服务多年,手头最阔绰,每年总有个一二十万,到年节,却也免不了闹亏空。这柴先生和他都很认识。吴道全也觉这种人出面子借一两万块钱,是不至于有事的,大概是因为一处凑钱不容易,所以用集腋成裘的办法,东挪一万,西扯一万,由柴先生和他凑个整数。只要真是他借钱,那倒是不怕。便笑道:“你说这话,我也知道。但是多久的时期呢?”柴先生想了一想道:“至多一个月。不过不到一个月,也是按月算利钱,决计不会少付的。”吴道全究竟是个少爷,经不得柴先生左说右说,把他就说动了心,满口答应,把这笔款子放出去。

 

这天下午,就在金宅吃晚饭,吃饭以后,佩芳私下将款子交给了道全。原来这钱本是存在一家银行的,因为那家银行有点摇动,所以佩芳把存款提出来了。现在所存在家里的全是一百块钱一张的钞票。佩芳将这款子交给道全以后,道全揣在身上,出去绕了一个弯,然后就回来交给柴先生,说是特意在家里取来的。柴先生决不会料到这是大门里的钱,倒也相信。这天晚上,就把凤举找来,告诉他款子已经借好。凤举借到一万块钱,就好象拾到一万块钱一样,欢喜得了不得,立刻心里愁云尽退,喜上眉梢。笑道,“得!老柴,正月里请你听戏。”坐到十二点钟,才高高兴兴地进房去睡。佩芳手上正捧了一杯茶,靠着床柱喝。看见凤举进来,将茶杯放下,昂着头问道:“你就是这样一天忙到晚,忙些什么?我问你,要你办的款子,已经办得了吗?”凤举道:“我哪怕穷死了,你散花的钱,我还总得筹划,是也不是?”佩芳将茶杯向下一放,突然站将起来,抵到凤举面前问道:“什么屁话?到了现在,年都到眉毛头上来了,你倒说没钱,硬要赖下去吗?”凤举笑着连连摇手道:“别忙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生起气来?”佩芳道:“你不是在哭穷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凤举道:“我是这样子譬方说。今天晚上,我在外面闹了这大半夜,就是为了借款。”佩芳道:“你还不是哭穷吗?你不必这样说,就算你是过不了年,在外面借钱,那也是活该!谁叫你大肆挥霍,弄得自己不能收拾?老实对你说,你要不给我钱,大家就别想过年。我今年用过你什么钱?衣服一大半都是我自己做的,我都拖穷了。你不信,打开我的箱子看看,还有多少钱?连铜子票都算在内,还不到一百块钱,我早就指望你这一笔款子了。到了日子,你倒打算抵赖。你养得起老婆,你就养老婆,养不起,我也能独立生活,用不着向你拿几个臭钱。”凤举笑道:“我等你把牢骚发完了,我再说话。”佩芳道:“我只是要钱过年,没有什么牢骚,你能拿钱来就算了。”凤举笑道:“你若提起别的事情,或者把我难住了,若是光为几个钱,很值不得这样生气,明天一早,我一准把钱奉上。今天晚也是晚了,明天一早奉上,总也不至于误你的什么事吧?”佩芳道:“我就要的是钱,只要有钱到手,我还有什么话说。但是明天一早,准拿得出来吗?”凤举道:“有,有,有!若是不和我再为难,我明天除了五百正数之外,再奉送一百元的压岁钱。”佩芳道:“你不必乱许愿了,只要我本分的钱你照数给了我,我就感激了。”如此一说,佩芳也就不再吵闹了。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到了次日清早,凤举记挂着柴先生答应的那一笔钱。起床之后,漱洗完毕,马上就到前面帐房里来。这几天柴先生为了过年盘帐也是累个不了,一早就起来了。凤举到帐房里时,柴先生道:“大爷,这款子全是一百元的一张票子,不要先换换再使吗?”凤举道:“用不着换,我的帐,大概没有少于一百元的。你给我先拿出三千来。”柴先生打开保险柜,取了三十张票子,交到他手里。他于是拿起桌上的话机,就叫了好几处的电话,都是约人家十二点钟以前到家里来取款。电话叫毕,身上揣着三十张钞票,就来找他夫人说话。一进房,佩芳没有起来,还睡得很香。凤举就连连推了她几下,说道:“起来起来,款子办来了。”说时,数了六张票子,拿在手里。佩芳被他惊醒,睁眼一看,见凤举手拿着钱,还没有说话,凤举接上又把手上的票子,对着佩芳面前晃。佩芳一眼看到是美国银行百元一张票子,心里就是扑突一跳,不由失神问道:“咦!你这票子,是哪来的?”凤举哪知其中原故,笑道:“你倒问得奇怪?难道就不许我有钱过,真要哭穷赖债吗?”佩芳一面从被窝里起身,一面接过票子去,仔细看了一看,可不是昨晚上拿出去放债的票子吗?柴先生说有个体面人要借钱,不料就是他。他一把借了上万块的钱,不定又要怎样大吃大喝,大嫖大赌,将来到哪里去讨这一笔帐?二弟做事,实在也糊涂,怎样不打听个水落石出,就把钱借了出去?当时,人坐在床上,掩上被窝,就会发起呆来。凤举不知什么一回事,便问道:“你要五百,我倒给了六百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吗?”佩芳定住了神,笑道:“见神见鬼,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只因为我想起一桩事情,一刻儿工夫,想不起来原是怎样办的?”凤举道:“什么事?能告诉我吗?”佩芳掀开棉被,就披衣下床,将身子一扭道:“一件小事,我自己也记不起来,你就不必问了。”凤举自己以为除了例款而外,还给了她一百元,这总算特别要好,佩芳不能不表示好感的。在这时候,所谓官不打送礼人,佩芳总不至于和自己着恼。他这样想着,看见佩芳不肯告诉他所以然,就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你说你说,究竟为了什么?”佩芳这时丧魂失魄,六神无主,偏是凤举不明白内容,只是追着问。她气不过将手一摔道:“我心里烦得要命,哪个有精神和你闹?”凤举看她的脸色,都有些苍白无血。她一伸手,就把壁电门一扭,放亮了一盏灯。凤举道:“咦!青天白日,亮了电灯为着什么?”佩芳经他一提醒,这才知道是扭了电灯。于是将电灯关了,才去按电铃。一会子,蒋妈进来,伺候着佩芳漱洗,凤举看了,就不好说什么。佩芳漱洗完毕,首先就打开玻璃窗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支烟卷衔在嘴里,蒋妈擦取灯,给她点上。她就一手撑了桌子,一手夹着烟卷,只管尽力地抽。佩芳向来是不抽烟的,除非无聊的时候,或者心里不耐烦的时候,才抽一半根烟卷解闷。现在看佩芳拿了一支烟卷,只抽不歇,倒好象有很重大的心事,闹得失了知觉似的。凤举心里很是纳闷,她睡了一觉起来,平空会添什么心事?除非昨晚的梦,作得不好罢了。佩芳一直抽完了一支烟卷,又斟一杯热茶喝了,突然地向凤举道:“我来回你,你外面亏空了多少债?”凤举心想,多说一点的好,也好让她怜惜我穷,少和我要一点钱。因道:“借债的话,你就别提了,提了起来,我真没有心思过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弄的,今年竟会亏空七八千下去了。”佩芳一点也不动色,反带着一点笑,很自在地问他道:“你真亏空了那些吗?不要拿话来吓我。”凤举道:“我吓你作什么?我应给的钱,都拿出来了,不然,倒可以说是我哭穷,好赖这一笔债。”佩芳道:“你果然亏空这些债,又怎样过年呢?难道人家就不和你要债吗?”凤举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这几天我忙得日夜不安,为了何事,还不是这债务逼迫的原故吗?”佩芳道:“哼!你负了这些债,看你怎样得了?”凤举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多少人推车碰了壁,转不过弯来的。昨天无意之中,轻轻巧巧借得一万块钱。我就做个化零为整的办法,把所有的债,大大小小的一齐还了,就剩了这一笔巨债负了过年。”佩芳问到这里,脸上虽然还是十分镇静,可是心里已经扑通乱跳。因微笑问道:“你借人家许多钱,还打算不打算还呢?”凤举道:“还当然是要还,不过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现在还是不能说死的。”佩笑道:“你倒说得好!打算背了许多债,月月对人挣利钱吗?你是赶快还的好。你不还,我就去对父亲说。”凤举笑道:“这倒是难得的事,我的债务,倒劳你这样挂心!”佩芳道:“为什么不挂心呢?你负债破了产,也得连累我啊!”佩芳一面说着,一面急着在想法子,虽丢了这一万块钱,自己还不至于大伤神,可是这件事做得太不合算,债纵然是靠不住,可不能出了面子去讨,这有多么难受?

 

当时,且和凤举说着话。一等凤举出去了,连忙将壁子里电话机插销插上,打电话回家里找吴道全说话,这还是早上,吴道全当然在家。佩芳在电话里,开口就说了两声糟了,要他快快地来。吴道全一问什么事?佩芳道:“还问呢!你所办的事办得糟不可言了。”吴道全一听就知道那一万元的款子事情有点不妥,马上答应就来。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地就上金宅来,一直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隔着玻璃就看见他,连招了两招手。其实,吴道全在外面,哪里看得见?等他进来了,佩芳由里面屋子里走出来,皱着眉先顿一顿脚道:“你办的好事!我这钱算扔下水去了。”吴道全道:“咦!这是什么话?难道……”佩芳顿着脚轻轻地说道:“别嚷别嚷!越嚷就越糟了。”吴道全回头望了一望门外,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佩芳趁着无人,就把凤举借钱,和拿着那一百元一张钞票的话,对吴道全说了。吴道全道:“这一百元一张的钞票,许我们有,也就许人家有。况且他和帐房里有来往的,他或者在帐房里挪款子,帐房将你的钞票顺便给了他,也未可知?帐房若付款给那借债的,把别的票子给人也是一样,难道给你放债就非把你的钞票给人不可吗?”佩芳道:“事到如今,你还说那菩萨话?不管是谁借,这钱我不借了,无论如何,你把我的钱追回来就没事。”吴道全见他姐姐脸色都变了,也觉这事有点危险性,立刻就到帐房里去和柴先生商量,前议取消。柴先生不能说一定要人家放债,便道:“二爷,你这真是令我为难了。你昨天说得那样千真万确,到了今天,你忽然全盘推翻,这叫我怎样对人去说呢?二爷你就放松一把罢,二十天之内,我准还你的钱,你看怎么样?”吴道全道:“不行!你就是三天之内还我的钱,我也不借,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得提款回去。”说了也不肯走,就在帐房里等着。柴先生一看,这事强不过去,只管告诉他实话,已经挪动三千,先交回七千元,其余约了二十四个钟头之内,一准奉还。吴道全得了这个答复,方才回佩芳的信。柴先生又少不得要去逼迫凤举,加之凤举电话约着取款的人,也都陆续来了。这一下子,真把凤举逼得走投无路,满头是汗。这时凤举挪动了三千块钱,不但不能拿出来,还和柴先生商量,要格外设法把这些债主子打发开去。柴先生也是做错了事,把缰绳套在头上,这时要躲闪也是来不及,只得把公用的款子先挪着把债权人都打发走了。好在这两天过年,公款有的是,倒是不为难。可是到了正月初几,是要结帐的,事先非把原款补满不可。因此钱虽替凤举垫了,还催凤举赶快设法。凤举也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只好四向和朋友去商量。六七千块钱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有两天没有到晚香那边去。

 

这天就是二十九,晚香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过年的事,不料今年这年也做了一家之主,这年是过得很甜蜜的。不料理想却与事实相违,偏是凤举躲得一点形迹没有。外面有些人家,已是左一声,右一声,劈啪劈啪在放爆竹。晚香由屋子里出来,打开玻璃门向天空一望,只见一片黑洞洞的,不时有一条爆竹火光,在半空里一闪。想到未坠入青楼以前,自己在家中作女儿的时候,每到年来就非常地快活。二十八九,早已买了爆竹,在院子内和孩子们放。那个时候,是多么快活!后来到了班子里,就变了生活了,那可以算是第二个时期。这总算生平最不幸的一件事。现在嫁了金大爷,那就可以算是第三时期了。满想今年这个年,过得热闹闹的。一看这种情形,竟十分不佳。当时晚香隔着玻璃望着外面天空,黑洞洞中,钉头似的星光,人竟发了呆。忽然门一推,厨子送进晚饭来,晚香是和老鸨断了往来的,娘家人又以不能生活,早逃到乡下度命去了。这里凤举不来,就是她一个人过日子,所以凤举体谅到这一层,总是来陪伴着她。先些时,凤举先是为了佩芳管束得厉害不能来,这几天又因为债务逼得没奈何,不能分开身。而且最难堪的,就是这两种话都是不能告诉晚香。所以他心里尽管是难过,却只好憋着了放在肚子里。晚香既不明白他是何来由,倒疑心男子的心肠是靠不住。现在恋爱期已过,是秋扇见捐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悲愤交集。屋子正中,一盏畅亮的电灯,不过照见桌子上一桌子菜饭。这样孤孤单单的生活,就是再吃得一点,也觉得是人生趣味索然。坐到桌子边下,扶了筷子,只将菜随便吃了两下,就不愿意吃了。因凤举常是在这里请客,留下来的酒还是不少,于是在玻璃格子里,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倒上一杯葡萄酒,一面喝,一面想心事。凡有心事的人,无论喝酒抽烟,他只会一直地向前抽或喝,不知道满足的。这时晚香满腔子幽怨,只觉得酒喝下去心里比较地痛快,所以一杯葡萄酒,毫不在意地就把它完全喝下去了。她喝完了,还觉得不足,又在玻璃格子里,取了一只高脚小杯子,倒上一杯白兰地,接上地向下喝。当时喝下去,原不觉得怎么样,不料喝下去之后,一会儿工夫,酒力向上鼓荡,只觉头上突然加重,眼光也有些看不清楚东西。心里倒是明白,这是醉了。丢下筷子,便躺在旁边一张沙发椅上。老妈子看见,连忙拿手巾给她擦脸,又倒了一杯水给她漱口,便道:“少奶奶,你酒喝得很多了,床上歇一会儿罢,我来搀着你。”晚香道:“搀什么?歇什么?反正也醉不死。这样的日子,过得我心里烦闷死了,真是能醉死了,倒也干脆。”老妈子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向下再说什么,便走开去了。可是晚香虽然没有去睡,但精神实在不支,她在沙发椅上这样躺着,模模糊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