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睡着了的时候,老妈子就打了一个电话到金宅去告诉凤举,恰好凤举在外面接着电话,说是晚香醉得很厉害,都没有上床去睡。凤举心里一想,这几天总是心绪不宁,莫非祸不单行,不要在这上面又出了什么乱子。也不管佩芳定下的条约了,马上就问家里有汽车没有?听差说:“只有总理的汽车在家。”凤举道:“就坐那汽车去罢。若是总理要出去,就说机器出了毛病,要等一等。我坐出去,马上就会让车子先回来的。”听差见大爷自己有这个胆子,也犯不上去拦阻,就传话开车。凤举大衣也没有穿,帽子也没有戴,就坐了汽车,飞快地来看晚香。到了门口,汽车夫问要不要等一等?凤举道:“你们回去罢。无论那一辆车子开回来了,你就叫他们来接我。”说时,门里听差,听见汽车喇叭声,早已将门开了。凤举一直往上房奔,在院子里便道:“这是怎样回事?好好的醉了。”老妈子推开玻璃门迎了出来,低着声音道:“刚睡着不大一会儿,你别嚷。”凤举走到堂屋里,见晚香睡在一张沙发上,枕着绣花软垫,蓬了一把头发。身上盖了一条俄国绒毯,大概是老妈子给她加上的。脚上穿着那双彩缎子平底鞋,还没有脱去呢。凤举低着身子看看她脸上,还是红红的,鼻子里呼出来的气,兀自有股浓厚的酒味。因伸手摸了她一下额角,又将毯子牵了一牵,握着她的手,顺便也就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子正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凤举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喝酒,会醉得这样子。”老妈子笑道:“都是为了你不来吧?少奶奶年轻,到了年边下,大家都是热热闹闹的,一个儿在家里待着,可就嫌冷淡了。家里有的是酒,喝着酒解解闷,可也不知道怎么着,她就这样喝醉了。我真没留意。”凤举一接电话,逆料是不出自己未来这层缘故,现在老妈子一说,果不出自己所料。看了看海棠带醉的爱姬,又看了看手上的手表,一来是不忍走,二来也觉得时间还早,因此找了一副牙牌,倒在圆桌上来取牙牌数,借以陪伴着她。晚香醉得很厉害,一睡之后,睡得就十分地酣甜,哪里醒得了?约莫到了十一点钟,电话来了,正是家里的汽车夫来问,要不要来接?凤举一看晚香还是鼻息不断响着,就分付不必来了。

 

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钟,晚香才扭了一扭身子,凤举连忙上前扶着道:“你这家伙,一不小心,你就会滚到地下来了。”晚香听到有人说话,人就清醒了些,用手揉着眼睛,睁开一看,见凤举坐在身边,仍旧闭上了眼。闭了一会,然后睁开来,突然向上一坐,顺手把盖在身上的毯子一掀,就站起来。凤举一把捞住她的手,正想说一句安慰她的话。她将手使劲一牵,抽身就跑进房里去了。凤举候了半晚,倒讨了这一场没趣,也就跟在后面,走进房里来。晚香正拿了一把牙梳,对了镜子,梳着自己头上的蓬松乱发。凤举对她的后影,在一边坐下,叹了一口气道:“做人难罗!你怪我,我是知道,但是你太不原谅我了。”晚香突然回转身来,板着脸道:“什么?我不原谅你,你自想想,我还要怎样原谅你呢?爷们都是这样,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见了这个,就忘了那个,总是做女子的该死!”凤举听了她的话,知道她是一肚子的幽怨,便笑道:“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晚香道:“你明白什么?你简直就是个糊涂虫。”凤举笑道:“你骂我糊涂,我知道这是有缘故的,无非是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这种寒年,很是冷淡,觉得我这人不体谅你。但是你要想想,又是家事,又是公事,双料地捆在身上,我不能全抛开了来陪你一人。”晚香道:“你不要瞎扯了,到了这年边下,还有什么公事?”凤举道:“惟其不懂,所以你就要错怪人了。这旧历年,衙门里向来是注重大家得照常地办公。况且我们是外交部,和外国人来往,外国人知道什么新历旧历年哩?他要和我办的公事,可得照常地办。家里的事呢,一年到头,我就是这几天忙。你说,我一个人两只手两条腿,分得开来吗?”晚香道:“说总算你会说,可是很奇怪,今天晚上,你又怎么有工夫来了?”凤举笑道:“不要麻烦了,酒喝着醉得这样子,应该醒一醒了。”便分付老妈子打水给少奶奶洗脸。又问家里有水果没有?切一盘子来。老妈子说是没有。凤举道:“这几天铺子里都收得晚,去买去买。”于是又掏出两块钱,分付听差去买水果。水果买来了,又陪着晚香吃。这个时候,就有一点半钟了。晚香虽然是有他陪着,却是老不肯开笑脸,这时突然向凤举道:“你还不该走吗?别在这里假殷勤了。”凤举本也打算走的,这样一说他就不好意思走了。便笑道:“你不是为了一个人冷淡,要我来的吗?怎么我来了,又要我走?”晚香道:“并不是我要你走。大年下弄得你不回去,犯了家法,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说着,就抿嘴一笑。凤举伸了手扯住她两只手,正要说什么,晚香一使劲,两只手同时牵开,板了脸道:“别闹,我酒还没有醒,你要走,你就请罢。”说时,她一扭身坐到一张书桌边,用手撑了腮,眼睛望着对面墙上,并不睬凤举。凤举笑道:“你看这样子,你还要生气吗?”晚香望了他一眼,依然偏过头去。凤举见晚香简直没有开笑脸,空有一肚子话,一句也不能说,只得也就默然无声,在一边长椅上躺下。晚香闷坐了一会,自己拿了一支烟卷抽着,抽了半根烟卷,将烟卷放在烟灰缸上,又去斟茶喝。喝完了茶,回头看那烟时,已经不见了,凤举却衔了半截烟,躺在那里抽。晚香也并不作声,还是用两手撑了腮,扭着身子,在那里坐下。凤举笑道:“我们就这样对坐着,都别作声,看大家坐到什么时候?”晚香道:“我哇,我真犯不着呢。”说毕,一起身,就一阵风似的解了衣服,只留了一身粉红的小衣,就上床去,人一倒在枕上,顺手抓了棉被,就乱向身上扯。凤举道:“唉!瞧我罢。”于是走上前,从从容容地,给她将两条被盖好。闹了这一阵子,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又敲着两下过去了。凤举一看这种情形,回去是来不及的了。他一人就徘徊着,明日回家要想个什么法子和佩芳说,免得她又来吵。正是这样踌躇未定,晚香在被里伸出半截身子来说道:“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走?再不走,可没有人和你关门了。”凤举道:“谁又说了要走呢?”晚香道:“我并不是要你在这里,这些日子,我都不怕,难道今天晚上我就格外怕起来了吗?”凤举皱了眉道:“两点多钟了,别罗嗦了,你就睡罢。”晚香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就睡下去了。这一晚上,凤举也就极笑啼不是、左右为难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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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上午,陪了晚香吃过早点心,又分付听差买了许多过年货,这才回去。这天就是除夕了,象他这样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是比平常人家还要加上一层忙碌与热闹。凤举却只坐在帐房里,并没有回上房去,一直快到下午两点钟,才借着换皮袍子为由,回到自己屋里去。佩芳因所放出去债款,居然都收回来了,料到凤举奔走款子,席不暇暖,决没有工夫到姨太太那里去。凤举昨晚一晚不见,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凤举却又做贼心虚,心想,自己首先破坏了条约,佩芳吵起来,倒是名正言顺。在这种大除夕日子,弄出这些不堪的事情来吵,未免难为情。因此走到自己院子里,就很不在乎似的向屋里走。不料佩芳在玻璃窗里看见,连连嚷道:“别进来,别进来!”凤举想道:“糟了,又要吵。”还未曾进屋,先就嚷了起来,简直是不让我进房。于是只好站在房门外走廊上发愣。原来这个时候,佩芳正在屋子里盘她那一本秘帐,桌子上有现款,也有底帐,也有银行里的来往折子。这要让凤举进来撞见了,简直自己的行为是和盘托出,无论何人,这是要保守秘密的。所以老远地看见凤举,赶忙就一面关起房门,一面嚷着别进来。就在凤举站在走廊下发愣的时候,她就一阵风似的,将帐本钞票向桌子抽屉里一扫,然后关了抽屉,将锁锁上。这才一面开门,一面笑道:“吓我一跳,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凤举听他夫人说话,不是生气的口吻,这又醒悟过来,以为他夫人不让进来是别有原因,并非生气。也就连忙在外面笑道:“你又在作什么呢?老远的就不要人进来。”佩芳由里面屋子里已经走到了外面屋子,凤举见她穿的驼绒袍子一溜斜散了肋下一排钮扣,她正用手侧着垂下去,一个一个的向上扣。凤举道:“不迟不晚,怎么在这时候换衣服呢?”佩芳道:“我原是先洗了澡,就换了小衣了,因为穿得太不舒服,我又换上一件了。”凤举是自己掩藏形迹不迭的人,哪里敢多盘问佩芳?只要佩芳不追究他昨天晚上的事,他已算万幸,所以换了一件衣服,他就走了。他的年款本来是东拉西扯勉强拼凑成功的,有一部分是在帐房里移挪的,总怕柴先生处之不慎,会弄出什么马脚,所以他自己总坐在帐房里以便监督。

 

他到帐房里时,燕西也在那里坐着,凤举笑道:“这里忙得不能开交,你一个闲人,何必跑到这里来?”燕西道:“何以见得我是个闲人?我也不见得怎么闲吧?这两天为了钱闹饥荒,我是到处设法。”柴先生听说,望了一望凤举,又望了一望燕西。凤举道:“你何至于闹得这样穷,今年下半年,你便没有大开销呀?”燕西笑道:“各有各的难处,你哪里知道。”凤举道:“你有多少钱的亏空?”燕西道:“大概一千四五百块钱。”凤举昂着头笑了一笑道:“那算什么,我要只有你这大窟窿,枕头放得高高的,我要大睡特睡两天了。”燕西道:“是要还的零碎帐,还有过年要用的钱呢!这一叠起来,你怕不要两千。”柴先生笑道:“不是我从中多嘴,我看几位少爷,没有不闹亏空的。这亏空的数目,大概也是挨着次序来,大爷最多,二爷次之,三爷更次之,七爷比较上算少。”燕西道:“这一本烂帐,除了自己,有谁知道?我想我的亏空,不会少似二爷吧?”凤举道:“往年你交结许多朋友,这里吃馆子,那里跳舞,钱花得多了,或者有之。最近这半年中,我没有看见你有什么活动,何以你还是花得这样厉害?”燕西道:“你不是说一两千块钱,很不算什么吗,怎么你又说花多了?”凤举这可不能说,我花了不算什么,你花了就算多,只得笑了一笑。

 

燕西本想向帐房私挪几百块钱。见凤举这种情形,他是有优先权了。随便说了几句话,先就抽身走了。且不回新房,把那日久不拜会的书房,顺步踏进去了。金荣拿了一床毯子,枕着两只靠垫,正在长沙发上好睡。燕西喝道:“你倒好,在这里睡将起来了。”金荣一骨碌翻身起来,看见了燕西,也倒不惊慌,却笑道:“我真不曾料到,七爷今天有工夫看书来了。”燕西皱了眉道:“你们倒快活!过年了,有大批的款子,又得拚命赌上几场。”金荣将那半掩的门,顺手给他掩上了。却笑道:“七爷为难的情形,还不是为了过年一点小亏空吗?这一点儿事,你何至于为难。”燕西坐下来,翻一翻桌子上烟筒子里的烟卷,却是空空的,将烟筒子一推道:“给我拿烟去。”金荣微笑道:“别抽烟,心里有事抽烟,就更难过了。我告诉你一条好路子,四姑爷手上,非常的方便,你只要到四小姐那里闲坐,装着发愁的样子来,他们一定就会给你设法。”燕西道:“你怎么知道四小姐有钱?”金荣笑道:“你是不大管家务事,所以不知道。这一阵子刘姑爷是天天嚷着买房,看了好几所了,都是价钱在五万上下。他要是没有个十万八万的,肯拿这些钱买房?四小姐是肯帮你忙的,这个时候,你问她借个一千两千的,还不是伸手就拿出来吗?”燕西道:“你瞧,我算是糊涂,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要买房,我就会一点也不知道。有了这样一个财神爷,我倒不可放过。”金荣笑道:“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你说我这主意不错不是?要去,你这就去,趁着四姑爷还没有出门,事情儿准有个八分成功。”燕西道:“我就信你的话,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我这就和四小姐说去。”说着,起身到道之这边屋子里来。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燕西这回前来正是机会,刘守华正好拿出支票簿来,签了一张一千二百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用铜尺来压着。燕西看了便笑道:“大家都好,只有我一个人闹穷。你瞧,你们这支票满屋子扔,看了真让人家羡慕。”道之道:“你嚷什么穷?柴米油盐的帐,哪样让你管了一天了?”燕西道:“你只知道那样说,你不知道大家是有进款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进款的。过了年,父亲若要不让我去留学,我就得到机关里去弄差事,不然,这个穷劲儿,我可是抗不了。”说着,向沙发椅子上一靠,叹了一口长气。道之对刘守华笑道:“老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哭穷,你知道他的用意吗?”刘守华笑道:“我不是诸葛亮和刘伯温,猜不到他此来什么用意。”道之道:“你不要装傻了,你要装傻,我就不必叫你刘守华,要叫你刘守财了。”刘守华笑道:“据你这样说,老七是和我们借钱来了。老七,你姐姐猜得对吗?”他这一问,燕西难为情起来,姐夫究竟是别姓的人,怎么好意思说借钱的话。因此他却十分踌躇着,不知道是直说好,还是不说的好。只这一犹豫之间,就把答话机会错过。燕西又不好补说,自己此来,可是借钱的,却只一笑了之。刘守华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多少钱用,我替你想点法子就是了。年青人都要这样,以为说没有钱用,就丢了面子,问人家借钱呢,人家答应,还是罢了,人家若是不答应,是加倍地难为情。可是要这样,就不是应时的手腕了。”燕西笑道:“你倒好象爱克斯光镜,照见了我的心肝五脏。其实我穷虽穷,勉强凑起来,对付着也就可以过年,倒是不敢闹亏空。”刘守华一番好意,经燕西这样一说,就不能再向前说。他不说,道之也是默然无语。燕西又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不过走出了道之这院子里,自己又有些后悔,刚才人家说得好好的了,只要我说出数目来,就可以照办,偏是当时又要什么面子,说了硬话,把现成的支票退回,这只好另想法子了。随脚所之,不觉就走到自己内室来。

 

这个日子,清秋在金家虽然过了许久,但是看他们家里过年,别有一种狂热的情形,看了倒是有趣。只有她是一个新嫁娘,一点事也没有,拿了一本书,正背着窗户看。燕西走了进来,见她看书,就笑道:“你倒自在!”清秋道:“我不自在怎么样呢?这里并没有我要作的事呀。但是我看你没有什么事的人,何以也忙得不亦乐乎?”燕西向旁边长椅上一躺,叹了一口气道:“唉!你哪里知道?”清秋道:“我什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痛苦吗?”燕西一时失神,把口气露了出来,现在要勉强掩饰,也是来不及。因道:“别的什么痛苦是没有,一到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用钱,我想到消耗和别人一样,可是并没有收入,这事是很危险。”清秋先是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为了钱发愁,我看你这是第一次吧?你那每月三百元的月费,怎么用了?”燕西一拍手道:“靠那一点子钱,当然是闹亏空。可是闹亏空不算,还不让人知道。第一是父亲不能知道这件事。他以为一个读书的人,每月用这些钱,已经太多了,哪里再能说不够?”清秋脸一红道:“你为我花了钱不少吧?”燕西闹得图穷匕现,更是不堪,因道:“我有是有点亏空,但是相沿的日子久了。”说到这里,屋子外面,有人喊道:“七爷在这里吗?”燕西便问道:“谁?”那人听到答应,就进来了,原来是道之用的李妈。燕西见她手上拿着一封信,心里就是一动,因问道:“是给谁的信?”李妈道:“是我们太太给你的,你瞧罢。”燕西拆开来一看,先有一张支票,射入了自己的眼帘。另外是一张八行,上写道:“你大概是很着急吧?想借钱,又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现在把一张空白支票,盖了图章送来,要多少钱,你斟酌情形去填上。时候不早了,填了赶快就去兑罢。我并不对人说,你放心。姊道之字。”燕西一见,不由得喜上眉梢,对李妈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待一会儿,我自己就会来。”李妈去了,燕西笑嘻嘻的,将支票向清秋脸上一扬,说道:“嘿!咱们正月里花的钱都有了,现在几点钟?”清秋笑道:“来了一笔什么意外的财喜,把你乐成这个样子?钟在你面前桌上,倒来问我?”燕西便将支票递给清秋看道:“天下放债的人,我看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了,将支票盖好了图章,倒让我们来填数目。四姐待我们总算不错的了。”清秋道:“这样子,你打算填多少数目呢?”燕西一手拿着支票,一手搔了一搔头发,笑道:“依我的意思,最好是填上三千。可是人家给我们一个大方,真填上那样多,又觉有一点子知进而不知退。”清秋道:“我说你什么事快活?原来是借到一笔钱。借钱是很不幸的事情,没有看见你,倒把它当了一件快活的事。你以为借了钱,不用得还吗?就是不用还,究竟也不算快活。”燕西道:“还自然是要还,但是有了钱,就救了目前的急,先快活一下再说。”于是拿了支票,就到桌上去填写数目。清秋赶过来,一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你可别胡闹,填上许多数目。你要知道,有多了钱,你也就是多花,不如写上几百就行了。正月里我没有什么可花的,你别要为我打算盘,你自己划算着,你要花多少,你就写上多少罢。”燕西笑道:“无论如何,我得写两千,除了还欠债,自己还要留几个钱用用。”说时,他已把数目填上。一看桌上的钟,还只四点钟,笑道:“行行行!今天银行里营业的时间,都延长到下午七八点钟的,这时候去,拿了钱,还可以买东西回来。”于是回转身,两只手握了清秋的手,一直问到清秋脸上,笑道:“你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带来。”清秋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个条件,你把钱交给我,让我替你保管,你的意思怎样?”燕西笑道:“这不成问题,你不给我保管,我也要把钱放在你这儿的。难道我还能带着整千的款子在身上,到处去玩吗?”说毕,找了帽子戴上,就出去了。

 

出去了约有一个多钟头,他高高兴兴回来,在身上掏出那两搭票子,交给清秋道:“每搭是五百,共总一千。”清秋道:“还有一千呢?”燕西道:“姓了别人了,还有吗?”清秋道:“你真会用钱,出门去拿两千块钱,不到家就用了一半,这不能不算一个大手笔。”燕西笑道:“我这就算大手笔吗?你去查查老大老三他们用的钱,每月是要多少?”清秋道:“为什么不学人的好处,却学人的坏处?再说大哥、三哥他们都能挣钱,你总还算是在求学的时代,也不能和他去打比啊!”燕西道:“他们挣的钱吗?那更可笑了,恐怕还不够每月坐汽车的油费呢。”清秋笑道:“我不是说一句刻薄话,大概纨绔子弟四个字,你们贵昆仲,倒是货真价实。”燕西听了这话,未免脸上一红,就说不出话来。清秋也觉得这话有些言重了,便走到燕西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对不住!我的话说错了,回头我给你拜年,再向你道歉。”燕西握住她的手,转过身来,这位新夫人正穿了一件玫瑰紫的驼绒袍,两颊带上一点似有如无的红晕,配上那乌缎子似的头发,双钩起来,掩住一角白脸,她美目流盼,瓠犀微露,真是娇艳极了。她的头正靠住了燕西的左肩,燕西偏着头由上向下一看,笑道:“今天为什么穿得这样漂亮?”清秋道:“今天不是过年吗?我总得穿个热闹闹的,免得人家说我姓冷,人也冷。”燕西道:“谁说了这话?”清秋道:“没有谁说,不过我这样猜想罢了。反正穿得热闹,总也不讨人厌。”燕西笑道:“这话不可一概而论,有那种猪八戒似的人,可就越热闹越讨厌。”清秋笑道:“我就知道我和猪八戒的相差不多,你可要算高家庄的高小姐了。”

 

就在这个时候,玻璃窗外有一个人影子一闪,似乎是走过来,又退回去了。清秋眼快,便问道:“外面是谁?”忽然外面有人格格地笑将起来。燕西听来人的声音,好象是道之,问道:“四姐吗?为什么不进来?”道之笑道:“说起新婚燕尔,你们真是当之无愧,那种鹣鹣鲽鲽的样子,我冲了进来,有些不大合适吧?”一面说着,一面已走将进来。清秋听了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四姐是作母亲的人,应该指导指导我们才是,你倒拿我们开玩笑?”道之道:“指导指导你们吗?除非是指着老七说。你是聪明人里头挑出来的顶尖儿,恐怕你要指导我才对呢。得!不要说那些客气话。老七我问你,我那支票,你给我填上了多少数目?”燕西作了一个揖道:“姐姐,真多谢你,救我出了难关。我填了两千,但是已用过去一半了,马上还得开销五百。”清秋将他递过来的钞票,依旧向他手上一塞,说道:“罢罢,你叫我保管,还没有拿过来,又要用去一半,还保管什么?当了债权人的面,你拿回去罢。”燕西笑道:“自然是等着花,你想,我要是把款能保管起来,又何必去借债呢?”道之道:“我正是来告诉清秋妹,让她监督着你,你要知道,我是债权团,就有派代表监督你财政的权利。”燕西道:“我还得出去开发债主子呢。”说毕,转身就向外走。清秋隔了窗子望着,默然不语。道之见她这样,好象有什么感触似的,便笑问道:“清秋妹,你看不惯他这种样子吗?他们都是这样,花钱象流水一样,已经花惯了。从前除了两位老人家,别人是不好干涉他们。现在你来了,你就负有这一层责任。”清秋笑着摇了一摇头道:“四姐,猜错了,我不是为这个。”但是她虽然否认了,却说不出另有别的原因。道之向来就不管这些屑末小事,清秋不说,她也就算了。便道:“母亲屋里去坐坐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又要看书了,昼夜坐着不动,这很是与卫生有碍的。”不待清秋答复,拉了清秋就跑。

 

清秋跟着她走到外面,只见那些听差和老妈子,分批在扫院子擦玻璃,走廊上沿着花格栏,一齐编上了柏枝,柏枝中间,按上大朵的绸花和五彩葡萄大的电灯泡。廊檐下,一条长龙似地悬着花球和万国旗。清秋道:“嘿!我们这样文明的新家庭,对着旧年还是这样铺张。”道之道:“这是母亲的意思,一年一次的事,大家同乐一下子。她老人家本欢喜热闹,反正无伤于文明,我们倒乐得凑趣。这就算铺张吗?你上那大厅里去看看,那才是热闹呢!”清秋是初来金家过第一个年,少不得要先看看,以免临时露怯。于是转着回廊向外,到了大厅上,只见西式的家具一齐撤去,第一样先射入眼帘的,就是正中壁上悬了许多画像,男的补服翎顶,女的是凤冠霞帔,一列有七八幅之多,这不用猜,可以知道是金家先人的遗像。在先人遗容之下,列着长可数丈的长案,长案边系着平金绣花大红缎子的桌围,案上罗列着的东西,并不是平常铜锡五供之类,都是高到二三尺的古礼器。大到三四尺的东西,有的是竹子制的,长长的,下直上圆,还有一个盖。有的是木制的,圆的地方更扁。有的是铜制的,是个长方形的匣子,两端安有兽头柄,下端有托子撑起。清秋因为念过几本书,记得竹制是笾,木制的是豆,铜制的是簋,此外圆的方的,罗列满案,却不能一一指出名字来。沿着桌子,一列摆着乌铜钟爵之类,并不象人家上供摆那些小杯小碟。心想,他这种欧化的人,倒不料有这种古色古香的供品,这也是礼失而求诸野了。旁边壁上,原来字画之类也同时撤除,另换了一批。看那上下款,必有一项是金氏先人的名号,大概是保存先人手泽之意。此外还有七八个大小的木盒子,有的盛着马刀,有的盛着弹弓,有的盛着书册。还有一个金漆的木盒,里面列着一幅楷书的册页,近前隔着玻璃盖看时,却是清朝皇帝的手诏。清秋知道燕西的曾祖曾做过边疆巡抚,这就是给那位老人家的了。看得正入神,道之笑道:“清秋妹,你瞧瞧,我们祖上,可都也是轰轰烈烈的人。曾祖不必说了,我们爷爷,他是弟兄三个,有文有武,谁也是二品以上。就是人丁不旺,长二房留下一个姑母。”清秋道:“燕西老说他的大姑母,如何如何疼他,只可惜他们一家都在上海,不能常往来,他还叫我和他一路去探望这位老人家呢。”道之道:“可不是!我们这位姑母太慈善了,非常地欢喜看到我们,这也因为我们家人丁单少之故。”清秋笑道:“这也就不算少了,一共有八个人呢。难道还要二十位三十位不成?”道之笑道:“这是我说错了,应该说亲人不多才对了。这话我得再说回来,你想,望上两辈子只有两个后辈,自然看得很重。我们爷爷行三,他的眼光是很远的,自己又尝作过海边上的官,他就说官场懂外务的人太少,让我们父亲出洋。老人家反对的自然是多,三房共这一个人,倒让他到外国去,可是爷爷非这样办不可。结果,父亲就在欧洲住了几年回来。他老人家旧学原有底子,出洋以后,又有了新知识,所以正是国家要用的人才,也总算敌得住上辈。只是到了我们这辈子,可就糟了。”清秋道:“怎么会糟?不过好的,都是在女子的一方面罢了。我们祖上是那样有功业的人,应该是要传过四代去的,书上不是说得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吗?”道之道:“你既然知道这个,你和老七好好的养下几个小国民,把……”清秋不让她说完,用手捶了道之一下,转身就跑。恰好这里新换地毯,还没有铺匀,毯子一绊脚,摔了一跤,不偏不倚,摔在地毯上的红毡垫中间。道之看到,连忙上前来搀起她。笑道:“还没有到拜年的时候哩,你倒先拜下来了。”清秋道:“这都是你,把我这样摔了一跤,你可别对人说,怪寒碜的。”道之拍了她的肩膀道:“妹妹,我对你,哪里还有一点不尽心尽力地照顾吗?你要难为情,也就和我难为情差不多,哪里会对人说哩?”清秋站定了,伸手理了一理鬃发,笑道:“别说了,越说越难为情,我们到母亲房里去坐一会儿罢。”于是携着道之的手,笑嘻嘻地同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正打开了一只箱子,拿了一些金玉小玩意摆在桌上,自己坐在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口里衔着一支象牙细管长烟嘴子,闲闲望着。清秋走上前,站在桌子一边,低了头细看。金太太笑道:“你瞧瞧,哪一样好?”清秋笑道:“我是一个外行,知道哪一样好呢?”金太太笑道:“我是不给压岁钱的,一个人可以给你们一样。你是新来的,格外赏你一个面子,你可以拿个双分儿。你说你欢喜哪两样,你就先挑两样。”道之道:“呵哟!这面子大了,你就挑罢。”清秋笑道:“这样一来,我是乡下人进了龙宫,样样都好,不知哪一种好了。”道之道:“好是样样都好,好里头总有更好的,你就不会把更好的挑上一两样吗?”清秋听说,果然老实起来,就在二三十件小玩器中,挑了一支白玉的小鹅,和一个翡翠莲蓬,莲蓬之外,还有两片荷叶,却是三根柄儿连结在一处的。金太太笑道:“你还说外行,你这两样东西,挑得最对,我的意思也是这样。”清秋笑道:“谢谢你老人家了。说起来不给压岁钱,这钱可也不少。”金太太道:“我也不能年年给,看我高兴罢了。”道之笑道:“其实你老人家要赏东西,今年不该给这个,应当保存起来,留着给小孩子们。”金太太笑道:“你知道什么,我是另有一番用意的。我的意思,先赐给小孩子母亲,由他们再赐给小孩子,那么,这也就算是传代的物件了。若是留到将来直接给小孩子,中间就间了一代了。”道之笑着对清秋道:“你听见没有?你倒不客气,是自己挑给小孩子的。”清秋笑道:“我真不知道绕上这一个大弯,妈也是,你还拿我开玩笑呢。”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说话,我还和你开什么玩笑?你上了四姐的当,你倒说我和你开玩笑。”道之道:“得了,妈别怪她了,让她回头辞岁的时候,多给你鞠几个躬罢。趁着现在腰软,让她多弯弯腰,将来她有一天象大嫂一样,直了腰子,她就不肯往下弯了。”越说越让清秋难为情,金太太抽着烟笑道:“这事真也奇怪。一个姑娘定了婆婆家,那要害臊,还情有所可原,一个少奶奶要添孩子,这是开花结实,自然的道理,还用得着什么难为情?”清秋道:“照这话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一个姑娘要上婆婆家,也就不必害臊了?”

 

金太太还要说时,听到门外咳嗽了两声,这正是金铨来了,大家就停止了说笑话。清秋首先站起,他一进来,看见桌上摆了许多小玩器,便问道:“把这些东西翻出来作什么?”金太太道:“过年了,赏给儿媳姑娘们一点东西当压岁钱。”金铨笑道:“人老了,就是这样,会转童心,太太倒高兴过这个不相干的旧年。”金太太道:“我们转了童心,充其量也不过听听戏,看看电影罢了。这要是你们,一转童心,不是孩子们在这里,我可要说出好的来了。”金铨道:“别抬杠,今天是大年三十夜啦。”金太太将手上那根象牙细烟管指着金铨,眼望着清秋和道之,笑道:“你听听他的。刚才还说,不过不相干的旧年,现在他自己倒说出大年三十夜,不许抬杠起来。这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金铨靠上手一张大软椅上坐了,笑道:“作事的人,总想闲一闲,其实真闲了,又觉得不合适似的。每年到了阴历阳历这两个长些的假期中,我反是闷得慌,不知道找什么玩意来消磨光阴。我倒佩服鹏振和燕西。鹏振的衙门,是一月也不去三回,燕西更不必谈了,他们一年到头地闲着,反是有事要找他,找不着人影。我就没有他们这种福气可以闲得下来。”清秋本坐着的,站起来笑道:“这些时他倒看书,父亲若是要找他,我去找他来。”金铨笑道:“他在看书吗?这倒奇了。并没有什么事找他,不过白问一声。他既然在看书,那是十年难逢金满斗的事,就随他去罢。”道之侧转脸去,背了金铨,却对清秋微笑。清秋也偏了头和金太太说话,道之的举动,她只当没有看见。金太太以为她见了公公来了,格外正襟危坐,她就没有去留心。

 

坐了一会,天色就晚了。里里外外,各屋里电灯,都已点亮。男女佣仆,像穿梭一般的,只在走廊外跑来跑去。过了一会,李贵站在堂屋中门外,轻轻地问了一声总理在这里吗?金铨问道:“什么事?”李贵只站在房门边,答道:“大厅上各事都预备好了,是不是就要上供?”金铨道:“还早呢。”李贵道:“大爷说了好几回了,说是早一点好。”金铨一听,心里就明白,这一定是他要催着上完了供,就好去和姨少奶奶吃团圆酒。这孩子这样望下做,实在是胡闹。但是这件事在没有揭穿以前,自己总是装模糊不知道,免得容之不可,取缔又有所不能。现在又看破了这种行动,便勃然把脸色一沉,喝道:“你听他的话作什么?知道他又是闹什么玩意!”金太太笑道:“这也值得生气?凤举也是一样的孩子气,他想今天晚上,家里和朋友家里,当然有些玩意,他催着上了供,就好去玩了。”便对李贵道:“早一点也好,你全通知大家罢。”李贵答应走开。道之先站起来道:“我去换衣服了,要不要让守华也参与这个盛会?”金铨道:“当然让他看看。”清秋听了这话,知道这一幕家祭,完全是旧式的,不必让人招呼,自当回屋子里去换衣服。她正要起身,金太太笑道:“这样子,你也是要换衣服了?你穿的这紫色袍子就很好,不必换了。阿四她是因为怕孩子罗嗦,穿的是件黑袍子,太素净了,不能不换。”清秋心里可就好笑,他们家里,说新又新,说旧又旧。既然过旧年,向祖宗辞岁,同时可又染了欧化的迷信,认为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遇到盛会,黑色衣服就不能穿了。当时因为婆婆说不必换,只坐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话。虽然不知道有些什么礼节,好在自己排最末,就是行礼,也要到最后,才摊派到自己头上来,到那时候,看事行事就得,也不必预先踌躇了。金太太屋子里,自从几个大丫头出阁了,只有一个小兰,她就为潮流所趋,不肯再添使女。上半年有些小事情,都是阿囡、小兰两个人分别了作。现在却是金荣一个寡妇妹妹在屋子里作些精细事情,因为她婆婆家姓陈,年纪又只二十岁,金太太不肯叫她什么妈,就叫她一声陈二姐。陈二姐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倒生了个美人胎子,很是清秀,身材也瘦瘦的。大户人家,就是看不惯牛鬼蛇神的那种黄脸老妈子,因之金家的女仆,都是挑那种年纪轻干净伶俐的妇人做工。金太太一来怜惜陈二姐是个年轻寡妇,二来又爱她作事灵敏,只要你有这个意思,还不曾说出来,她已经把你的事情做好了。所以陈二姐到金家来只有几个月,上上下下倒摸得很熟。这时,金太太一说要换衣服。陈二姐早拿了一把钥匙在手上,走了过来,问要开哪一号箱子?金太太道:“家里并不冷,就是把那件鹿皮绒袄子拿来,系上一条裙,那就行了,用不着开箱子。”于是清秋在外面屋子里候着,等着金太太衣服换好,然后一同上大厅来。

 

那大厅在扎彩松枝花球之间,加上许多电灯,这个时候是万火齐明,而且彩色相映,那电灯另有一种光彩。供案前,有两只五狮抱柱的大烛台,高可四五尺,放在地板上,上面点了饭碗粗细的大红烛,火焰射出去四五寸长。再看那些桌上陈设的礼器,也盛了些东西,都是汤汁肉块之类。家中大小男女,这时都齐集了。凤举穿了长袍马褂,向长案右角上,对着一个二三尺高的铜磐拿了磐槌当当当敲了三下。金铨就和金太太一同上前,站在供案之下,齐齐地向祖先遗容三鞠躬。礼毕,又是三下磐,只听得轰通一下,接上哗啦哗啦,院外的爆竹,万颗争鸣,闹成一片。在这种爆竹声中,男女依着次序,向祖先行礼。他们还是依着江南旧俗,走廊下,东西列着两只铜火盆,火炭烧得红红的,上面掩着青柏枝,也烧得劈扑劈扑的响,满处都是一种清香。闻到这香气和爆竹声,自然令人有一种过年的新感想了。在这时,梅丽就笑着跳出来道:“爸爸,你请上,大家要给你拜年了。”金铨看见儿女满堂,自然也有一种欣慰的情态,背了手,在地毯上踱着笑道:“你们一年少淘一点气,多听两句话就是了,倒不在乎这种形式上。”但是他这样说时,大家已经将他围困上了,就团团地给他鞠躬。象凤举兄弟们,究竟是儿子,父亲既说不必行礼,也就是模模糊糊过去了。这儿媳们姨太太们是不便含糊的。小姐们也是女子,也只好照样。金铨只乐得连连点头。大家行礼毕,于是一阵风地又来围上金太太。金太太倒是喜欢这件事,她就先笑着在供案面前等着。这自然是平辈的二太太首先行礼。只向下一站,说声太太,拜年二字还不曾说出,金太太就向前一把拉住了她,笑道:“我也给你拜年,两免罢。”二太太和她,已是老君老臣了,而且自己也有儿有女,只要面子敷衍一下,也就算了。其次便是翠姨,倒整整地和金太太行了一个鞠躬礼,金太太只点着头笑了一笑道:“恭祝你正月里财喜好,多多赢几个钱。”翠姨笑道:“讨太太的口彩。”不过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以为单提到赌钱,倒有些寓祝于讽了。金铨也觉得太太这话有些刺激的意味,但是她好像无意说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当然不见得要在这个时期和翠姨下不去;心里虽然拴上一个疙瘩,好在这时大厅上,人正热闹忙碌,只一混,就过去了。翠姨只一行礼,其他的人,已经一拥而上,和金太太行礼,翠姨退到一边去,这事就过去了。大厅上大家热闹一会子,时候就不早了,大家就要饭厅上去吃年饭。清秋见事行事,也是跟着了一块儿去。那饭厅上的桌子,列着三席,大家分别坐下。正中一席,自然是金铨夫妇坐了,其余的分别坐下。清秋正挨着润之,却和燕西对面坐下,润之推了她一推,低着头轻轻地笑道:“坐到对面去罢,怎么坐在我这里?”清秋轻轻地笑道:“父亲在这里,不要说了,多难为情?”润之依旧推了推她道:“去罢去罢。”清秋两手极力地按住桌子,死也不肯移动。满堂的人,都含笑望着她。鹏振正和玉芬坐在并排,便回转头去,轻轻地笑道:“你瞧,就是这样,不坐在一处的,他们毫不注意,能坐在一处的,又很认为平常的事。”玉芬回了头,斜看了鹏振一眼,轻轻道:“耍滑头!”说毕,她看见下方还有一个空位,就坐到下方去了。道之又和鹏振紧邻,却拿筷子头,插了两下,旁人看见,都为之一笑。这一餐饭,大家都是吃得欢欢喜喜的。吃完了饭,大家也就不避开金铨,公开地说打牌打扑克。金太太也就邀了二太太、佩芳、玉芬共凑一桌麻雀牌。金铨也背了两只手,站在他们身后,转着看牌。清秋是因为第一次在外过年,少不得想到她的母亲,一人轻轻悄悄地步回房去了。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清秋一人到了自己屋子里时,只有李妈在这里,刘妈也去赶热闹去了。想到外边热闹,越觉得这里清静。她一人坐着,不觉垂了几点泪。却又不敢将这泪珠让人看见,连忙要了热水洗了一把脸,从新扑了一点粉。但是心事究竟放不下去,一个人还是默默地坐着。恰好燕西跑了过来拿钱,看见清秋这种样子,便道:“傻子,人家都找玩儿去了,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发闷?走!打牌去。”说着,就来拉清秋的手。清秋微笑道:“我不去,我不会打牌,我吃多了油腻东西,肚子里有些不舒服。”燕西一把托了清秋的下巴额,偏着头对她脸上望了一望,指着她笑道:“小东西,我看出来了。你想起家来了,是不是?”说着,就改着唱戏腔调道:“我这头一猜……”清秋笑道:“猜是猜着了,那也算是你白猜。”燕西道:“我有一个法子,马上让你回去看伯母去,说出来了,你怎样谢我?”说时,一直问到清秋脸上来,清秋身子一低,头一偏道:“不要废话了。”燕西道:“你以为我骗你吗?我有最好一个法子呢!现在不过十点钟,街上今晚正是热闹,我就说同去逛逛去,咱们偷偷地回你们家里去一趟,有谁知道?”清秋道:“是真的吗?闹得大家知道,那可不是玩的。”燕西道:“除了我,就是你,你自己是不会说,我当然也是不能说。那么,哪里还有第三个人说出来呢?不过我若带你回了家,你把什么来谢我呢?”清秋道:“亏你还能说出这种乘人于危的话!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岳母,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过那寂寞的三十晚,你也应当去看看。再说,她为什么今年过年寂寞起来哩?还不是为了你。”燕西笑着拱拱手道:“是是!我觉悟了。你穿上大衣罢,我这就陪你去。”清秋这一喜自是非凡,连忙就换上衣服,和燕西轻悄悄地走出来。只在门房里留了话,说是街上逛逛去。门口的熟车子也不敢坐,一直到了大街上,才雇了两辆车,飞驰到落花胡同来。燕西一敲门,韩观久便在里面问是谁,清秋抢着答应道:“妈爹,是我回来了。”韩观久道:“啊哟!我的大姑娘!”说时,哆哩哆嗦,就把大门开了,门里电灯下,照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清秋早是推门而入,站在院子里,就嚷了一声妈。冷太太原是踏着旧毛绳鞋,听了一声妈,赶快迎了出来;把一双鞋扔在一边,光了袜子底,走到外面屋子里来。等不及开风门,在屋子里先就说道:“孩子。”清秋和燕西一路进了屋来,冷太太眯眯地笑了,说道:“这大年夜怎么你两人来了?”清秋笑道:“家里他们都打牌,他要我到街上来看今晚的夜市。我说妈一人在家过年,他就说来看你。”冷太太道:“也不是一个人,你舅舅刚走呢。”清秋看家里时,一切都如平常,只是堂屋里供案上,加了一条红桌围。冷太太这才觉得脚下冰凉,笑着进房去穿鞋。燕西夫妇,也就跟着进来了。这一看,屋子里正中那一盏电灯,拉到一边,用一根红绳,拉在靠墙的茶几上。茶几上放着一个针线藤簸箕,上面盖了两件旧衣服。想到自己未来之前,一定是母亲在这里缝补旧衣服,度这无聊的年夜,就可想到她刚才的孤寂了。右边一只铁炉子,火势也不大,上面放了一把旧铜壶,正烧得咕嘟咕嘟地响,好象也是久没有人理会。便道:“舅舅怎么过年也不在家里呆着?乳妈呢?”韩妈穿了一件新蓝布褂,抓髻上插了一朵红纸花,一掀帘子,笑道:“我没走开,听说姑娘回来了,赶着去换了一件衣服。”燕西笑道:“我们又不是新亲戚过门,你还用上这一套作什么?”韩妈笑道:“大年下总得取个热闹意思。”说着,她又去了一会子工夫,她就把年果盒捧了来。燕西道:“嘿!还有这个!”于是对清秋一笑道:“今年伯母的果盒,恐怕是我们先开张了。”冷太太听说,也是一笑。这也不懂什么缘故,立刻心里有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景,只是说不出来。韩妈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事,她也是笑嘻嘻的,在桌底下抽出一条小矮凳子,在一边听大家说话。坐了一会子,她又忙着去泡青果茶,煮五香蛋,一样一样地送来。清秋笑道:“乳妈这作什么?难道还把我当客?”韩妈道:“姑娘虽然不是客,姑爷可是客啊。难得姑爷这样惦记太太,三十晚上都来了。我看着心里都怪乐的,要是不弄点吃的,心里过得去吗?”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说说笑笑,不觉到了一点多钟。清秋笑着对燕西道:“怎么样?我们要回去了吧?”燕西道:“今天家里是通宵有人不睡的,回去晚一点儿不要紧。”冷太太道:“这是正月初一时候了,回去罢,明天早一点儿来就是了。”清秋笑道:“妈还让我初二来吗?”冷太太笑道:“是了,我把话说漏了,既然现在是正月初一的时候,为什么初一来,又叫明天哩?不要说闲话了,回去罢,你这一对人整夜地在外头,也让亲母太太挂心。”清秋也怕出来过久,家里有人盘问起来了,老大不方便。便道:“好!我们回去罢,我们去了,妈早点安歇,明天我们来陪你老人家逛厂甸。”于是就先起身,燕西跟在后面,走出门来,依然雇了人力车,一径回家。金家上上下下的,这时围了不少的人在大厅外院子里,看几个听差放花爆花盒子。燕西走到院子走廊圆门下,笑着对清秋道:“差一点儿没赶上。”玉芬也就靠了走廊下一

 

进了饭店大门,早有一个穿黑呢制服的西崽,头发梳得光而且滑,象戴了乌缎的帽子一般,看着燕西来了,笑着早是弯腰一鞠躬。燕西穿的是西装,顺手在大衣袋里一掏,就给了那西崽两块钱。左手一拐,是一个月亮门,垂着绿绸的帷幔。还没有走过去,就有两个西崽掀开帷幔。进去一看,只见一个长方形屋子,沿了壁子,挂着许多女子的衣服和帽子,五光十色,就恍如开了一家大衣陈列所一般。燕西低声道:“你脱大衣罢。”清秋只把大襟向后一掀,早就过来两个人,给她轻轻脱下,这真比家里的听差,还要恭顺得多。由女储衣室里出来,燕西到男储衣室脱了衣帽,二人便同上大跳舞厅。那跳舞厅里电灯照耀,恍如白昼,脚底下的地板,犹如新凝结的冰冻,一跳一滑。厅的四周,围扰着许多桌椅,都坐满了人,半环着正面那一座音乐台。那音乐台的后方,有一座彩色屏风,完全是一只孔雀尾子的样子,七八个俄国人都坐在乐器边等候。燕西和清秋拣了一副座位同坐下,西崽走过来,问了要什么东西,一会子送了两杯蔻蔻来。立刻那白色电灯一律关团,只剩下紫色的电灯,放着沉醉的亮光。音乐奏着紧张的调子,在音乐台左方,拥出一群男女来。这些人有的穿了戏台上长靠,有的穿了满清朝服,有的装着宫女,有的装着满洲太太。最妙的是一男一女扮了大头和尚戏柳翠,各人戴了个水桶似的假头,头上画的眉毛眼睛,都带一点清淡的笑容,一看见那样,就会令人失笑。在座的人,一大半都站将起来跳舞,那两个戴了假脑袋的,也是搂抱着跳舞,在人堆里挤来挤去。那头原是向下一套,放在肩膀上的,人若一挤,就会把那活动的脑袋,挤歪了过去,常常要拿手去扶正。跳舞场上的人,更是忍笑不住。清秋笑道:“有趣是有趣,大家这么放浪形骸地闹,未免不成体统。”燕西道:“胡说,跳舞厅里跳舞,难道和你背礼记孝经不成?”清秋道:“譬方说罢,这里面自然有许多小姐太太们,平常人家要在路上多看她一眼,她都要不高兴,以为人家对她不尊重。这会子化装化得奇形怪状,在人堆里胡闹,尽管让人家取笑,这就不说人家对她不尊重了。”燕西低着声音道:“傻子,不要说了,让人家听见笑话。”清秋微笑了一笑,也就不作声了。头一段跳舞完了,音乐停止,满座如狂地鼓了一阵掌,各人散开。

 

距离燕西不远的地方,恰好有一个熟人,这熟人不是别个,就是鹤荪的女友曾美云小姐,和曾美云同座的,还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舞星李老五。燕西刚一回转头,那边曾李二位,已笑盈盈站起来点了一个头。燕西只好起身走过去,曾美云笑道:“同座的那位是谁?是新少奶奶吗?”燕西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但是我可以给你二位介绍一下。”说着,对清秋点了点头,清秋走过来一招呼,曾美云看她如此年轻,便拉在一处坐。曾美云笑道:“七爷好久不到这里来了,今天大概是为了化装跳舞来的,不知七爷化的是什么装?”燕西道:“今天我是看热闹来的,并不是来跳舞的。”曾美云笑道:“为什么呢?”说这话时,眼光向清秋一溜,好象清秋不让他跳舞似的。燕西道:“既然是化装跳舞,就要化装跳舞才有趣,我是没有预备的。”李老五道:“这很容易,我有几个朋友预备不少的化装东西。七爷要去,我可以介绍。”清秋笑道:“李五小姐既要你去化装,你就试试看。”燕西也很懂清秋的意思,就对李老五道:“也好。这个舞伴,我就要烦李五小姐了,肯赏脸吗?”李老五眼睛望了清秋笑道:“再说罢。”清秋笑道:“我很愿看看李五小姐的妙舞呀,为什么不赏脸呢?”李老五点点头,来不及说话,已引着燕西走了。到了那化装室里,李老五和他找一件黄布衫,一顶黄头巾,一个土地公的假面具,还有一根木拐杖。李老五笑道:“七爷,你把这个套上,你一走出舞厅去,你们少奶奶,都要不认得呢。”燕西道:“你呢?不扮一个土地婆婆吗?”李老五道:“呸!你胡说,你现在还讨人的便宜?”燕西道:“现在为什么不能讨便宜呢?为的是结了婚吗?这倒让我后悔,早知道结了婚就不得女朋友欢喜的,我就不结婚了。”李老五笑道:“越说越没有好的了,出去罢。”燕西真个把那套土地爷的服装穿起来。李老五却披了一件画竹叶的白道袍,头上戴着白披风,成一个观音大士的化装。外面舞厅里音乐奏起来,她和燕西携着手,就走到舞伴里面去了。

 

燕西在人堆里混了一阵,取下假面具。当他取下面具时,身边站的一个女子,化为一个魔女的装束,戴了一个罩眼的半面具。她也取下来了。原先都是戴了面具,谁也不知道谁。现在把面具取下来,一看那女子,不是别人,却是白秀珠。燕西一见,招呼她是不好,不招呼她也是不好,连忙转身去,复进化装室。把化装的衣服脱了,清秋也是高兴,跟到化装室来。燕西笑道:“你跑来作什么?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些怕吗?”清秋道:“凭你这一说,我成了一个小孩子了,我也来看看,这里什么玩意?”燕西脱下那化装的衣服,连忙挽着清秋的手,一路出去。到了舞厅里,恰好秀珠对面而来。她看见燕西搀了一个女子,知道是他的新夫人,一阵羞恨交加,人几乎要晕了过去。这会子不理人家是不好,理人家更是不好,人急智生,就在这一刹那间,她伸手一摸鬓发,把斜夹在鬓发上的一朵珠花堕落在地板上。珠花一落地上,马上弯着腰下去捡起来。她弯下去特别地快,抬起头来,却又非常之慢,因此一起一落,就把和燕西对面相逢的机会,耽误过去。燕西也知其意,三脚两步地就赶到了原坐的座位上来。清秋不知这里面另含有缘故,便道:“你这是什么回事?走得这样快。这地板滑得很,把我弄摔倒了,那可是笑话。”燕西强笑道:“好久不跳舞,不大愿意这个了。我看这事没有多大趣味,你以为如何?我要回去了。”清秋微笑道:“我倒明白了。大概这里女朋友很多,你不应酬不行,应酬了又怕我见怪,是也不是?这个没有关系,你爱怎么应酬,就怎么应酬,我决不说一个不字。”她原是一句无心的话,不料误打误撞的,正中了燕西的心病,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红齐耳根。清秋哪知这里有白秀珠在场,却还是谈笑自若,看到燕西那种情形,笑道:“你只管坐下罢,待一会儿再走,来一趟很不容易,既然来了,怎又匆匆地要走?”燕西除了说自己烦腻而外,却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可说,笑道:“你倒看得很有味吗?那末,就坐一下子罢。”他这样说着,原来坐在正对着舞场的椅子上,这时却坐到侧边去。清秋原不曾留意,所以并不知道。只是白秀珠的座位,相隔不远,却难为情了,回去好呢,不回去好呢?回去是怕这里的男女朋友注意,若是不回去,更不好意思对着燕西夫妇。因此搭讪着有意开玩笑,只管把那半截假面具,罩住了眼睛。那李老五却看出情形来了,低了头把嘴向燕西这边一努,却对曾美云笑道:“今天这里另外还有一幕哑剧,你知道不知道?”曾美云道:“你不是说的小白吗?她不在乎的。”李老五道:“虽然不在乎,她和金老七从前感情太好了,如今看到人家成双作对,她的爱人却和别人在一处,心里怎么不难受呢?”两人头就着头,说了又笑,笑了又向燕西桌上望望,又向对面望望。清秋对于李老五那种浪漫的情形,多少有一点注意,见了她俩只管看过来,看过去,就未免向对面看了一看。见那里有一位小姐,面上还带了假面具。燕西只管脸朝了这边,总不肯掉过去。清秋就问他道:“对面那位漂亮的小姐是谁?”燕西回头看了一看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是她罩着半边脸呢,你怎样知道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姐?”清秋道:“若不是漂亮,她为什么把脸罩住,怕人看见呢?”燕西道:“是漂亮的,要露给人看才有面子,为什么倒反而罩住呢?”清秋道:“管她漂亮不漂亮,我问她是谁?你怎样不答复?”燕西想了一想,微笑道:“这倒也用不着瞒你,不过在这里不便说,让我回去再告诉你罢。”清秋抿嘴一笑道:“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缘故呢。”燕西在这里说话,白秀珠在那边看见,也似乎有点感觉了,不多大一会,她已起身走了。燕西见她起身已走,犹如身上轻了一副千百斤的担子,干了半身汗,掉过身子来,对着外坐了。自己虽没有继续跳舞,但是听了甜醉的音乐,看了滑稽的舞伴,也就很有趣,就不说走了。

 

燕西坐了一会,回头一看李老五、曾美云却不见了,心想,她莫不是到饮料室休息去了,找他们说笑两句也好。于是笑着对清秋道:“你坐会,我到楼上去,找一个外国朋友去。”清秋笑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呢?”燕西道:“哪里那多女朋友?”这一句话说完,他就起身走开。华洋饭店的饮料室和跳舞厅相距得很远,燕西从前常和舞伴溜到这里来的。燕西推开门进去,却不见有多少人,靠近窗户,坐了一个女子,回过头来,正是白秀珠。双方相距得很近,要闪避就闪避不及了,只得点了头笑道:“过年过得好啊?”秀珠本想不理他,但是人家既然招呼过来了,总不能置之不理,便点了头,笑道:“好!七爷也过年好哇?”在这一刹那之间,她觉得人家追寻而来,就让他坐下,看他说些什么?燕西既招呼了她,不能不和她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秀珠手上正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在掌心里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燕西顷刻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和秀珠对面坐着,先微微咳嗽两声,然后说道:“我们好久不见了。”秀珠依旧低了头,鼻子哼了一声。心里正有一句要说,抬头一看,曾美云和老五两人进来了。秀珠和燕西,都难为情到了万分,不知道怎么样好。曾美云、李老五也愣住了,觉得这样一来,有心撞破了人家的约会,也是难为情。一刻工夫,四副面孔,八只眼珠,都呆住了。还是秀珠调皮一点,站起来笑道:“真巧,我一个人来,一会子倒遇着三个人了。一块儿坐罢,我会东。”曾美云和李老五见她很大方的样子,也坐过来。燕西走又不是,坐又不是,只好借着向柜台边打电话叫家里开汽车来,并不回头就这样走了。到了舞厅上,清秋问道:“你的朋友会到了吗?”燕西道:“都没有找着,我觉得这里没有多大意思,我们回去罢。车子也就快来了。”清秋对燕西一笑,也不说什么,又坐十五分钟,西崽来说,宅里车来了。燕西递过牌子去,向外面走,走到半路上,就有两个西崽一人提了一件大衣和他们穿上。燕西穿上衣服,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两张五元钞票,一个西崽给了一张。西崽笑着一鞠躬道:“七爷回去了。”燕西点头哼了一声,出门坐上车。清秋道:“你这个大爷的脾气,几时才改?”燕西道:“又是什么事,你看不过去?”清秋道:“你给那储衣室茶房的年赏为什么给到十块钱?”燕西笑道:“你这就是乡下人说话。这种洋气冲天的地方,有什么年和节?我们哪一回到储衣室里换衣服,也得给钱的。”清秋道:“都是给五块一次吗?”燕西道:“虽不是五块一次,至少也得给一块钱,难道几毛钱也拿得出手不成?”清秋道:“你听听你这句话,是大爷脾气不是?既给一块钱也可以,两个人给两块钱就是了,为什么要给十块呢?三十那天,你是那样着急借钱,好容易把钱借来了,你就是这样胡花。”燕西将嘴对前面汽车夫一努,用手捶了清秋的腿两下。清秋低了声音笑道:“你以为底下人不知道七爷穷呢?其实底下人知道的,恐怕比我还要详细得多,你这样真是掩耳盗铃了。”燕西将手一举,侧着头,笑着行了个军礼。清秋笑道:“看你这种不郑重的样子。”燕西怕她再向下说,掉过头去一看,只见马路上的街灯流星似的,一个一个跳了过去。燕西敲着玻璃板道:“小刘,怎么回事?你想吃官司还是怎么着,车子开得这样地快。”小刘道:“你不知道,大爷在家里等着要车子呢。今天晚上,我跑了一宿了。”燕西道:“都送谁接谁?”小刘道:“都是送大爷接大爷。”他说着话,就拚命地开了车跑,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家。

 

燕西记挂凤举跑了一晚,或者有什么意味的事,就让清秋一个人进去。叫了小刘来问:“大爷有什么玩意?”小刘道:“哪里有什么玩意?和那边新少奶奶闹上别扭了。先是要一块儿出去玩儿,也不知为什么,在戏院子里绕了一个弯就跑出来?出来之后,一同到那边,就送大爷回来。回来之后,大爷又出去,出去了又回来,这还说要去呢。”燕西道:“那为什么?跑来跑去,发了疯了吗?”小刘道:“看那样子,好象大爷拿着什么东西,来去掉换似的。”燕西道:“大少奶奶在家不在家?”小刘道:“也出去听戏去了,听说三姨太太请客呢。”燕西笑道:“这我就明白了。一定是他们在戏院子里碰到,大爷不能奉陪,新少奶奶发急了,对不对?”小刘笑道:“大概是这样,不信你去问他看。”燕西听了,这又是一件新鲜的消息,连忙就走到凤举院子里来。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拚命 严父嗤豚犬忿欲分居

 

这个时候,凤举正将一件大衣搭在手上,就向外走。燕西道:“这样夜深,还出去吗?戏院子里快散戏了。”凤举道:“晚了吗?就是天亮也得跑。我真灰心!”燕西明知道他的心事,却故意问道:“又是什么不如意,要你这样发牢骚?”凤举道:“我也懒得说,你明天就明白了。”燕西笑道:“你就告诉我一点,要什么紧呢?”凤举道:“上次你走漏消息,一直到如今,事情还没了,你大嫂是常说,要打上门去。现在你又来惹祸吗?好在这事要决裂了,我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回晚香和我大过不去,我决计和她散场了。”燕西道:“哦!你半夜出去,就为的是这个吗?又是为什么事起的呢?”凤举道:“不及芝麻大的一点儿事,哪里值得上吵。她要大闹,我有什么法子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燕西知道他是到晚香那里去,也不追问他,回头再问小刘,总容易明白,且由他去。凤举走到门口,小刘早迎上前来,笑道:“大爷还出去吧?车子我就没有敢开进来。”凤举道:“走走走,不要废话。”说时眉毛就皱了起来。小刘见大爷怒气未消,也不敢多说话,自去开车。凤举坐上车去一声也不言语,也不抬头,只低了头想心事。一直到了小公馆门口,车子停住,走下车去,手上搭着的那一件大氅,还是搭在手上。走到上房,只有晚香的卧室放出灯光,其余都是漆黑的。外面下房里的老妈子,听到大爷的声音,一路扭了灯进来。凤举看见,将手一摆道:“你去罢,没有你的事。”老妈子出去了,凤举就缓缓走到晚香屋子里来。只见她睡在铜床上,面朝着里。床顶上的小电灯,还是开着。枕头外角,却扔下了一本鼓儿词,这样分明未曾睡着,不过不愿意理人,假装睡着罢了。因道:“你不是叫我明天和你慢慢地说吗?我心里搁不住事,等不到明天,你有什么话,就请你说。”晚香睡在床上,动也不一动,也不理会。凤举道:“为什么不作声呢?我知道,你无非是说我对你不住。我也承认对你不住。不过自从你到我这里来以后,我花了多少钱,你总应该知道。你所要的东西,除非是力量办不到的,只要可以想法子,我总把它弄了来。而且我这里也算一分家,一切由你主持,谁也不来干涉你,自由到了极点了,你还要怎么样?我也没有别的话说,我要怎样做,才算对得住你?你若是说不出所以然来,就算你存心挑眼。天下没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那算什么?若是不愿意的话,谁也不能拦谁,你说,我究竟是哪一件事对你不住?”晚香将被一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脸上板得一点儿笑容没有。头一偏道:“散就散,那要什么紧?可是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这样了事。”凤举冷笑道:“我以为永远就不理我呢,这不还是要和我说话?”晚香道:“说话要什么紧?打官司打到法庭上去,原被两告,还得说话呢。”凤举静默了许久,正着脸色道:“听你的口音,你是非同我反脸不可的了。我问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晚香道:“你倒问我这话吗?你讨我不过几个月,说的话你不应该忘记。你曾说了,总不让我受一点委屈的。不然,我一个十几岁的人,忙些什么,老早的就嫁给人做姨太太?我起初住在这里,你倒也敷衍敷衍我,越来越不对,近来两三天只来一个照面,丢得我冷冷清清的,一天到晚在这里坐牢似的,我还要怎样委屈?这都不说了,今天包厢看戏,也是你的主意,我又没和你说,非听戏不可。不料一到了戏院子里,你就要走,缩头缩脑,作贼似的。你怕你的老婆娘,那也罢了,为什么还要逼我一块儿走。有钱买票,谁也可以坐包厢。为什么有你怕的人在那里,我听戏都听不得?难道我在那里就玷辱了你吗?或者是我就会冲犯了她呢?”凤举道:“嘿!我这是好意啊,你不明白吗?我的意思,看那包厢里,或者有人认得你,当面一告诉了她……”晚香踏了拖鞋走下床,一直把身子挺到凤举面前来道:“告诉她又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够叫警察轰我出来,不让我听戏吗?原来你果然看我无用,让我躲开她,好哇!这样地瞧我不起。”凤举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那样顾全两方面,倒成了坏意吗?”晚香道:“为什么要你顾全?不顾全又怎么样?难道谁能把我吃下去不成?”凤举见她说话,完全是强词夺理,心里真是愤恨不平。可是急忙之中,又说不出个理由来,急得满脸通红,只是叹无声的气。晚香也不睬他,自去取了一根烟卷,架了脚坐在沙发椅上抽着。用眼睛斜看了凤举,半响喷出一口烟来,而且不住地发着冷笑。凤举道:“你所说的委屈就是这个吗?要是这样说,我只有什么也不办,整天地陪着你才对了。”晚香将手上的烟卷,向痰盂子里一扔,突然站了起来道:“屁话!哪个要你陪?要你陪什么?你就是一年不到这儿来,也不要紧,天下不会饿死了多少人,我一样地能找一条出路。你半夜三更地跑来为什么?为了陪我吗?多谢多谢!我用不着要人陪,你可以请便回去。”凤举被她这样一说,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谁来陪你?我是要来问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要和我闹?问出原因来,我心里安了,也好睡得着觉。”晚香道:“没有什么事,就是这种委屈受不了,你给我一条出路。”凤举先听了她要走的话,还是含糊,不肯向下追问。

 

后来到了家里,一看门口,电灯通亮,车房正是四面打开,汽车还是一辆未曾开进去。大概在外面玩的人,现在都回来了。凤举满腹是牢骚,就不如往日欢喜热闹。又怕自己一脸不如意的样子,让佩芳知道了,又要盘问,索性是不见她为妙。因此且不回房,走到父亲公事房对过一间小楼上去。这间小楼,原先是凤举在这里读书,金铨以声影相接,好监督他。后来凤举结了婚,不读书了,这楼还是留着,作为了一个告朔之饩羊。凤举一年到头也不容易到这里来一回。这时他心里一想,女子真是惹不得的,无论如何,总会乐不敌苦。从今以后,我要下个决心,离开一切的女子,不再作这些非非之想了。他猛然间有了这一种觉悟,他就想到独身的时代常住在小楼,因此他毫不踌躇,就上这楼来。好在这楼和金铨的屋子相距得近,逐日是打扫干净的。凤举由这走廊下把电灯亮起,一直亮到屋子里来。那张写字台,还是按照学者读书桌格式,在窗子头斜搁着。所有的书,还都放在玻璃书格子里,可是门已锁了,拿不出书来。只有格子下面那抽屉还可打开,抽出来一看,里面倒还有些零乱无次的杂志。于是抽了一本出来,躺在皮椅子上来看。这一本书,正是十年前看的幼年杂志,当年看来,是非常有味,而今看起来,却一点意思都没有,哪里看得下去?扔了这一本,从新拿一本起来,又是儿童周刊,要看起来,更是笑话了。索性扔了书不看,只靠了椅子坐着,想自己的事。自己初以为妓女可怜,不忍晚香那娇弱的人才,永久埋在火坑里,所以把她娶出来。娶出来之后,以她从前太不自由了,而今要给她一个极端的自由。不料这种好意,倒让人家受了委屈,自己不是庸人自扰吗?再说自己的夫人,也实在太束缚自己了,动不动就以离婚来要挟。一来是怕双亲面前通不过,必要怪自己的。二来自己在交际上,有相当的地位,若是真和夫人离了婚,大家要哗然了。尤其是中国官场上,对于这种事,不能认为正当的。三来呢,偏是佩芳又怀了孕,自己虽不需要子女,然而家庭需要小孩,却比什么还急切。这样的趋势,一半是自己做错了,一半是自己没有这种勇气可以摆脱。设若自己这个时候,并没有正式地结婚,只是一个光人,高兴就到男女交际场上走走,不高兴哪一个女子也不接近。自己不求人,人家也挟制不到我。现在受了家里夫人的挟制,又受外面如夫人的挟制,两头受夹,真是苦恼。自己怎样迁就人家,人家也是不欢喜,自己为了什么?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欢乐?一点也不是!然则自己何必还苦苦周旋于两大之间?这样想着,实在是自己糊涂了,哪里还能怪人?尤其是不该结婚,不该有家庭,当年不该读书,不该求上进,不该到外国去,想来想去,全是悔恨。想到这里,满心烦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胸中这些块垒?一个人在楼上,只有酒能解闷,不如弄点酒来喝罢。于是走下楼去,到金铨屋里按铃。上房听差,听到总理深夜叫唤,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伺候金铨杂事的赵升便进来了。一进房看见是凤举,笑道:“原来是大少爷在这里。”凤举道:“你猜不到吧?你到厨房里去,叫他们和我送些吃的来。不论有什么酒,务必给我带一壶来。”赵升笑道:“我的大少爷,你就随便在哪儿玩都可以,怎么跑到这里来喝酒?”凤举道:“我在这里喝酒,找骂挨吗?对面楼上,是我的屋子,你忘了吗?”赵升一抬头,只见对面楼上,灯火果然辉煌。笑道:“大爷想起读书来了吗?”凤举道:“总理交了几件公事,让我在这楼上办。明日就等着要,今晚要赶起来。我肚子饿了,非吃一点不可。”赵升听说是替总理办事,这可不敢怠慢,便到厨房里去对厨子说,叫他们预备四碟冷荤,一壶黄绍,一直送到小楼上去。同时赶着配好了一只火酒锅子的材料,继续送去。凤举一人自斟自饮,将锅子下火酒烧着,望着炉火熊熊,锅子里的鲜汤,一阵阵香气扑鼻,更鼓起饮酒的兴趣。于是左手拿杯,右手将筷子挑了热菜,吃喝个不歇。眼望垂珠络的电灯,摇了两腿出神。他想,平常酒绿灯红,肥鱼大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不觉有什么好胃口。象今晚上这样一个自斟自酌,吃得多么香,这样看起来,独身主义究竟不算坏,以后就这样老抱独身主义,妇女们又奈我何?不来往就不来往,离婚就离婚,看他们怎样?一个人只管想了出神,举了杯子喝一口,就把筷子捞夹热菜向嘴里一送。越吃越有味,把一切都忘了。黄绍这种酒,吃起来就很爽口,不觉得怎样辣,一壶酒毫不费力,就把它喝一个干净。酒喝完了,四碟冷荤和那锅热菜,都还剩有一半。吃得嘴滑,不肯就此中止。因之下楼按铃,把赵升叫来。不等他开口,先说道:“你去把厨子给我叫来,我要骂他一顿。为什么拿一把漏壶给我送酒来?壶里倒是有酒,我还没有喝得两盅,全让桌子喝了。”赵升笑道:“这是夜深,睡得糊里糊涂,也难怪他们弄不好。我去叫他们重新送一壶来就是了。”凤举听了这话,就上楼去等着,不一会儿,厨子又送了一壶酒来了。而且这一壶酒,比上一次还多些。凤举有点酒意了。心里好笑,我用点小计,他们就中了圈套了,这酒喝得有趣。于是开怀畅饮,又把那一壶酒,喝了一个干净。赵升究竟不

 

这楼高出院墙,照着隔壁院子里,都是光亮的。

 

恰好金铨半夜醒来,他见玻璃窗外,一片灯光,就起身来看是哪里这样亮?及看到那是楼上灯光,倒奇怪起来,那地方平常白天还没有人去,这样夜深,是谁到那楼上去了?待要出来看时,一来天气冷,二来又怕惊动了人,也就算了。第二日一早起来,披上衣服,就向前面办公室里看去,见那玻璃窗子里,还有一团火光,似乎灯还有亮的。便索性扶了梯子走上楼去。只见小屋里,所有四盏电灯,全部亮上。凤举和衣躺在皮椅上,将皮褥子盖了,他紧闭了眼,呼都呼都嘴里向外呼着气。金铨俯着身子,看了一看他的脸色,只觉一股酒气向人直冲了过来,分明是喝醉了酒了。便走上前喊道:“凤举!你这是怎样了?”凤举睡得正香,却没有听见。金铨接上叫了几句,凤举依然不知道。金铨也就不叫他了,将电门关闭,自下楼去。回到房里,金太太也起来了,金铨将手一撒道:“这些东西,越闹越不成话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有本事,他们实行经济独立,自立门户去罢。”金太太道:“没头没脑,你说这些话作什么?”金铨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只怪我们做上人的,不会教育他们,养成他们这骄奢淫逸的脾气。”金太太原坐在沙发上的,听了他这些话,越发不解是何意思,便站起来迎上前道:“清早起来,糊里糊涂,是向谁发脾气?”金铨又叹了一口气,就把凤举喝醉了酒,睡在那楼上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我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这样发脾气,原来是凤举喝醉了酒。大正月里,喝一点酒,这也很平常的事,何至于就抬出教育问题的大题目来?”说着这话,脸上还带着一脸的笑容。金铨道:“就是这一点,我还说什么呢。他们所闹的事,比喝醉了胜过一百倍的也有呢。我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想到其他许多事情罢了。”于是按了铃叫听差进来,问昨晚是谁值班?大家就说是赵升值班。金铨就把赵升叫进来,问昨晚上凤举怎样撞到那楼上去了?赵升见这事已经闹穿了,瞒也是瞒不过去的,老老实实,就把昨晚上的事直说了。金太太听了,也惊讶起来,因道:“这还了得!半夜三更,开了电灯,这样大吃大喝。这要是闹出火烛来了,那怎样得了!赵升,你这东西,也糊涂。看他那样闹,你怎么不进来说一声?”赵升又不敢说怕大爷,只得哼了两声。金铨向他一挥手道:“去罢。”赵升背转身,一伸舌头走了。金铨道:“太太,你听见没有,他是怎样的闹法?我想他昨晚上,不是在哪里输了一个大窟窿,就是在外面和妇女们又闹了什么事。因此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就回来灌黄汤解闷。这东西越闹越不成话!我要处罚处罚他。”金太太向来虽疼爱儿女,可是自从凤举在外面讨了晚香以后,既不归家,又花消得厉害,也不大喜欢他了。心想,趁此,让他父亲管管,未尝不好,也就没有言语。

 

那边凤举一觉醒来,一直睡到十二点。坐起来一看,才知道不是睡在自己房里。因为口里十分渴,下得楼来,一直奔回房里,倒了一杯温茶,先漱一漱口,然后拿了茶壶,一杯一杯斟着不断地喝。佩芳在一边看报,已经知道他昨晚的事了,且不理会。让他洗过脸之后,因道:“父亲找你两回了,说是那家银行里有一笔帐目,等着你去算呢。”说毕,抿了嘴微笑。凤举想着,果然父亲有一批股票交易,延搁了好多时候未曾解决。若是让我去,多少在这里面又可以找些好处。连忙对镜子整了一整衣服,便来见父亲。这时金铨在太太屋子里闲话,看见凤举进来,望了他一下,半晌没有言语。凤举何曾知道父亲生气,以为还是和平常一样,有话要和他慢慢地说,便随身在旁边沙发上坐了。金太太在一边,倒为他捏了一把汗,又望了他一下。这一下,倒望得凤举一惊,正要起身,金铨偏过头来,向他冷笑一声。凤举心里明白,定是昨晚的事发作了,可是又不便先行表示。金铨道:“我以为你昨晚应该醉死了才对呢,今天倒醒了。是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这样拚命喝酒?”凤举看看父亲脸色,慢慢沉将下来,不敢坐了,便站起身来道:“是在朋友家里吃酒,遇到几个闹酒的。”金铨不等他说完,喝道:“你胡说!你对老子都不肯说一句实话,何况他人?你分明回来之后,和厨房里要酒要菜,在楼上大吃大喝起来,怎么说是朋友家里?你这种人,我看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的。我不能容你,你自己独立去。”金太太见金铨说出这种话来,怕凤举一顶嘴,就更僵了。便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你给我滚出去罢。”凤举正想借故脱逃,金铨道:“别忙让他走,我还有话,要和他说一说。”凤举听到这话,只得又站住。金铨道:“你想想看,我不说你,你自己也不惭愧吗?你除了你自己衙门里的薪水而外,还有两处挂名差事,据我算,应该也有五六百块钱的收入。你不但用得不够,而且还要在家里公帐上这里抹一笔,那里抹一笔。结果,还是一身的亏空。我问你,你上不养父母,下不养妻室,你的钱哪里去了?果然你凭着你的本领挣来的钱,你自己花去也罢了。你所得的事,还不全是我这老面子换来的?假若有一天,冰山一倒,我问你怎么办?你跟着我去死吗?这种年富力强的人,不过做了一个吃老子的寄生虫,有什么了不得?你倒很高兴的,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地闹。你真有这种闹的本领,那也好,我明天写几封信出去,把你差事一齐辞掉,再凭你的能力,从新开辟局面去。”凤举让父亲教训了一顿,倒不算什么。只是父亲说他十分无用,除了父亲的势力就不能混事,心里却有些不服。因低了头,看着地下,轻轻说道:“家里现在又用不着我来当责任,在家里自然是闲人一样。可是在衙门里,也是和人家一样办公事。何至于那样不长进,全靠老人家的面子混差事?”金铨原坐着,两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骂道:“好!你还不服我说你无用,我倒要试试你的本领?”金太太一见金铨生气,深怕言词会愈加激烈,就拦住道:“这事你值得和他生气吗?你有事只管出去,这事交给我办就是了。”金铨道:“太太!你若办得了时,那就好了,何至于让他们猖狂到现在这种地步?”说毕,又昂头叹了一口长气。这虽是两句很平淡的话,可是仔细研究起来,倒好象金太太治家不严,所以有这情形。要在平常,金太太听了这话,必得和金铨顶上几句。现在却因为金铨对了大儿子大发雷霆,若要吵起来,更是显得袒护儿子了。只好一声不言语,默然坐着。金铨对凤举道:“很好!你不是说你很有本领吗?从今天起,我让你去经济独立。你有能耐,做一番事业我看,我很欢迎。”说明,将手横空一划,表示隔断关系的样子。接上把脸一沉道:“把佩芳叫来,当你夫妇的面,我宣告。”金太太只得又站起来道:“子衡,你能不能让我说一两句话?”金太太向不叫金铨的号,叫了号,便是气极了。金铨转过脸道:“你说罢!”金太太道:“你这种办法,知道的说你是教训儿子。不知道的,也不定造出什么是非,说我们家庭生了裂缝。你看我这话对不对?”金铨一撒手道:“难道尽着他们闹,就罢了不成?”金太太道:“惩戒惩戒他们就是了,又何必照你的意思捧出那个大题目来哩?”于是一转面向凤举道:“做儿子的人,让父亲生气,有什么意思?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要等一个水落石出吗?还不滚出去!”凤举原是把话说僵了,抵住了,不得转弯。现在有母亲这一骂,正好借雨倒台,因此也不说什么,低了头走出去。心里想着,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昨晚上在外面闹了一整晚,今天一醒过来,又是这一场臭骂。若不是母亲在里面暗中帮忙,也许今天真个把我轰出去了,都未可定呢。一路低了头,想着走回房去。佩芳笑道:“这笔银行里的债,不在少数呢?你准可以落个二八回扣。”凤举歪着身子向沙发椅上一倒,两只手抱了头,靠在椅子背上,先叹了一口气。佩芳微笑道:“怎么样?没有弄着钱吗?”凤举道:“你知道我挨了骂,你还寻什么开心?”佩芳道:“你还不该骂吗?昨天晚上让姨奶奶骂糊涂了,急得回家来灌黄汤。你要知道,酒是不会毒死

 

这一天,凤举伤了酒,精神不能复原,继续地又在屋子里睡下。一直睡到下午二点钟方才起来。这天意懒心灰,哪儿也不曾去玩。到了次日上午,父亲母亲都不曾有什么表示,以为这一桩公案,也就过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忽然得了一个电话,是部里曾次长电话。说是有话当面说,可以马上到他家里去。这曾次长原也是金铨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金家这些弟兄们,都和他混得很熟,平常一处吃小馆子,一处跳舞。曾次长对于凤举,却不曾拿出上司的派头来。所以凤举得了电话,以为他又是找去吃小馆子,因此马上就坐了汽车到曾家去。曾次长捧了几份报纸,早坐在小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带等带看了。曾次长一见他进来,就站起来相迎。笑道:“这几天很快活吧?有什么好玩意?”凤举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这几天总是找着无谓的麻烦,尤其是前昨两日。”一面说时,一面在曾次长对过的椅子上坐下。曾次长笑道:“我也微有所闻。总理对这件事很不高兴,是吗?”凤举道:“次长怎么知道?”曾次长道:“我就是为了这事,请凤举兄过来商量的哩。因为总理有一封信给我,我不能不请你看看。”说毕,在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凤举。他一看,就大惊失色。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原来那封信,不是别人写来的,却是金铨写给曾次长的信。信上说。

 

思恕兄惠鉴:旧岁新年,都有一番热闹,未能免俗,思之可笑。近来作么生?三日未见矣。昨读西文小说,思及一事,觉中国大家庭制度,实足障碍青年向上机会。小儿辈袭祖父之余荫,少年得志,辄少奋斗,纨绔气习,日见其重。若不就此纠正,则彼等与家庭,两无是处。依次实行,自当从凤举作起。请即转告子安总长,将其部中职务免去,使其自辟途径,另觅职业,勿徒为闲员,尸位素餐也。铨此意已决,望勿以朋友私谊,为之维护。是所至盼,即颂新福。铨顿

 

凤举看了,半晌作声不得。原来凤举是条约委员会的委员,又是参事上任事,虽非实职,每月倒拿个六七百块钱。而且别的所在,还有兼差。若是照他父亲的话办,并非实职人员,随时可以免去的。一齐免起来,一月到哪里再找这些钱去,岂不是糟了?父亲前天说的话,以为是气头上的话,不料他老人家真干起来。心里只管盘算,却望了曾次长皱了一皱眉,又微笑道:“次长回了家父的信吗?”曾次长笑道:“你老先生怎么弄的?惹下大祸了。我正请你来商量呢。”凤举笑道:“若是照这封信去办,我就完了。这一层,无论如何,得请次长帮个忙,目前暂不要对总长说,若是对总长说了,那是不会客气的。”曾次长笑道:“总长也不能违抗总理的手谕,我就能不理会吗?”凤举道:“不能那样说。这事不通知总长,次长亲自对家父说一说,就说我公事办得很好,何必把我换了?家父当也不至于深究,一定换我。”曾次长道:“若是带累我碰一个钉子呢?”凤举笑道:“不至于,总不至于。”曾次长笑道:“我也不能说就拒绝凤举兄的要求,这也只好说谋事在人罢了。”凤举笑道:“这样说,倒是成事在天了。”曾次长哈哈大笑起来,因道:“我总极力去说,若是不成,我再替你想法子。”凤举道:“既如此,打铁趁热罢。这个时候,家父正在家里,就请次长先去说一说,回头我再到这里来听信。”曾次长道:“何其急也?”凤举道:“次长不知道,我现在弄得是公私交迫,解决一项,就是一项。”曾次长道:“我就去一趟,白天我怕不回来,你晚上等我的信罢。”凤举用手搔着头发道:“我是恨不得马上就安定了。真是不成,我另作打算。”于是站起来要走,曾次长也站起来,用手拍了一拍凤举的肩膀笑道:“事到如今,急也无用。早知如此,快活的时候何不检点一些子。”说着,又是哈哈一笑。凤举道:“其实我并没有快活什么,次长千万不可存这个思想。若是存这个思想,这说人情的意思,就要清淡一半下来了。”曾次长笑道:“你放心罢,我要是不维护你,也不能打电话请你来商量这事了。”凤举又拱了拱手,才告辞而去。

 

今天衙门里已过了假期,便一直上衙门去。到了衙门里,一看各司科,都是沉寂寂的,并不曾有人。今天为了补过起见,特意来的,不料又没有人。心想,怎么回事?难道将假期展长了?及至遇到一个茶房,问明了,才知道今天是星期。自己真闹糊涂了,连日月都分不清楚了。平常多了一天假,非常欢喜的事,必要出去玩玩的。今天却一点玩的意味没有,依然回家。到了家里,只见曾次长的汽车,已经停在门外,心里倒是一喜,因就外面小客厅里坐着,等候他出来,好先问他的消息。不料等了两个钟头,还不见出来。等到三点多钟,人是出来了,却是和金铨一路同出大门,各上汽车而去,也不知赴哪里的约会去了。凤举白盼望了一阵子,晚上向曾宅打电话,也是说没有回来,这日算是过去。次日衙门里开始办公,正有几项重要外交要办,曾次长不得闲料理私事。晚上实在等不及了,就坐了汽车到曾宅去会他,恰好又是刚刚出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又扫兴而回。一直到了第三日,一早打了电话去,问次长回来没有?曾宅才回说请过去。凤举得了这个消息,坐了汽车,马上就到曾家去。曾次长走进客厅和他相会,就连连拱手道:“恭喜恭喜!不但事情给你遮掩过去了,而且还可以借这个机会,给你升官呢。”凤举道:“哪有这样好的事?”曾次长道:“自然是事实,我何必拿你这失意的人开心呢?”凤举笑着坐下,低了头想着,口里又吸了一口气,摇着头道:“不但不受罚,还要加赏。这个人情,讲得太好了,可是我想不出是一个什么法子?”曾次长道:“这法子,也不是我想的,全靠着你的运气好。是前天我未到府上去之先,接到了总长一个电话,说是上海那几件外交的案子非办不可,叫我晚上去商议。我是知道部里要派几个人到上海去的,我就对总理说:部里所派的专员,有你在内。而且你对于那件案子,都很有研究,现在不便换人。而且这也是一个好机会,何必让他失了?总理先是不愿意,后来我又把你调开北京,你得负责任去办事,就是给他一个教训,真是没有什么成绩,等他回来再说,还不算迟。总理也就觉得这是你上进的一个好机会,何必一定来打破?就默然了。前夜我和总长一说,这事就大妥了。”凤举听到要派他到上海去,却为难起来。别的罢了,晚香正要和自己决裂;若是把她扔下一月两月,不定她更要闹出什么花样来。曾次长看到他这种踌躇的样子,便道:“这样好的事情,你老哥还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吗?”凤举道:“我倒并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就是京里有许多事情,我都没有办得妥当,匆匆忙忙一走,丢下许许多多的问题,让谁来结束呢?”曾次长笑道:“这个我明白,你是怕走了,没有人照料姨太太吧?”凤举笑道:“那倒不见得。”曾次长道:“这是很易解决的一个问题,你派一两个年老些的家人,到小公馆里去住着,就没有事了。难道有了姨太太的人,都不应该出门不成?”凤举让他一驳,倒驳得无话可说。不过心里却是为了这个问题,而且以为派了年老家人去看守小公馆的办法,也不大妥当。不过心里如此,嘴里可不能说出来,还是坐在那里微笑。这种的微笑,正是表示他有话说不出来的苦闷。然而曾次长却不料他有那样为难的程度,因笑道:“既然说是有许多事情没结束,就赶快去结束罢,公事一下来,说不定三两天之内就要动身呢。”说着,他已起身要走,凤举只好告辞。

 

回得家来,先把这话和夫人商量。佩芳对这事正中下怀,以为把凤举送出了京,那边小公馆里的经济来源,就要发生问题。到了那个时候,不怕凤举在外面讨的人儿不自求生路。因道:“是很好的机会啊!有什么疑问呢?当然是去。要不去,除非是傻子差不多。”凤举笑道:“这倒是很奇怪!说一声要走,我好象有许多事没办,可是仔细想起来,又不觉得有什么事。”佩芳道:“你有什么事?无非是放心不下那位新奶奶罢了。”凤举经佩芳对症发药地说了一句,辩驳不是,不辩驳也不是,只是微微笑了一笑,佩芳道:“你放心去罢,你有的是狐群狗党,他们会替你照顾一切的。”凤举笑道:“你骂我就是了,何必连我的朋友,也都骂起来呢?”佩芳将脸一沉道:“你要走,是那窑姐儿的幸事了。我早就要去拜访你那小公馆,打算分一点好东西。现在你走了,这盘帐我暂揭开去,等你回来再说。”她说时,打开玻璃盒,取了一筒子烟卷出来,当的一声,向桌上一板,拿了一根烟卷衔在嘴里。将那银夹子上的取灯,一只手在夹子上划着,取出一根划一根,一连划了六七根,然后才点上烟。一声不响地站着,靠了桌子犄角抽烟。这是气极了的表示。向来她气到无可如何的时候,便这样表示的。凤举对夫人的阃威,向来是有些不敢犯。近日以来,由惧怕又生了厌恶。夫人一要发气,他就想着,她们是无理可喻的,和她们说些什么?因此夫人做了这样一个生气的架子以后,他也就取了一根烟抽着,躺在沙发上并不说什么,只是摇撼着两腿。佩芳道:“为什么不作声?又打算想什么主意来对付我吗?”凤举见佩芳那种态度,是不容人作答复的,就始终守着缄默。心里原把要走的话,去对晚香商量。可是正和晚香闹着脾气,自己不愿自己去转圜。而且佩芳正监视着,让她知道了,更是麻烦。在家中一直挨到傍晚,趁着佩芳疏神,然后才到晚香那里去。

 

晚香原坐在外面堂屋里,看见他来,就避到卧室里面去了。凤举跟了进去,晚香已倒在床上睡觉。凤举道:“你不用和我生气,我两天之内就要避开你了。”晚香突然坐将起来道:“什么?你要走,我就看你走罢。你当我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怕你骇唬吗?”凤举原是心平气和,好好地来和她商量。不料她劈头劈脑就给一个钉子来碰。心想,这女子越原谅她,越脾气大了,你真是这样相持不下,我为什么将就你?便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就算我骇唬你罢。我不来骇唬你,我也不必来讨你的厌。”抽身就走。他还未走到大门,晚香已是在屋子里哇的一声哭将起来。照理说,情人的眼泪,是值钱的。但是到了一放声哭起来,就不见得悦耳。至于平常女子的哭声,却是最讨厌不过。尤其是那无知识的妇女,带哭带说,那种声浪,听了让人浑身毛孔突出冷气。凤举生平也是怕这个,晚香一哭,他就如飞地走出大门,坐了汽车回家。

 

佩芳正派人打听,他到哪里去了?而今见他已回,也不作声,却故意皱着眉,说身上不大舒服。她料定凤举对着夫人病了,不能把她扔下,这又可以监守他一夜了。哪里知道凤举正为碰了钉子回来,不愿意再出去呢。到了第二日早上,赵升站在走廊下说:“总理找大爷去。”凤举听了又是父亲叫,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一骨碌爬起床,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到前面去。一进门,先看父亲是什么颜色,见金铨笼了手,在堂屋里踱来踱去,却没有怒色,心里才坦然了。因站在一边,等他父亲分付。金铨一回头看见了他,将手先摸了一摸胡子,然后说道:“你这倒成了个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了。我的意思是要惩戒你一下,并不是要替你想什么出路。偏是你的上司,又都顾了我的老面子,极力敷衍你。我要一定不答应,人家又不明白我是什么用意。我且再试验你一次,看你的成绩如何?”凤举见父亲并不是那样不可商量的样子,就大了胆答道:“这件事,似乎要考量一下子。”金铨不等他说完,马上就拦住道:“作了几天外交官,就弄出这种口头禅来,什么考量考量?你只管去就是了,谁又敢说那句话?办什么事,对什么事就有把握,好在去又不是你一个人,多多打电报请示就是了。我叫你来,并没有别什么事,我早告诉佩芳了,叫她将你行囊收拾好了,趁今天下午的通车,你就先走。我还有几件小事,交给你顺便带去办。”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他。凤举将那字条接过,还想问一问情形。金铨道:“不必问了,大纲我都写在字条上。至于详细办法,由你斟酌去办,我要看看你的能力如何?”凤举道:“今天就走,不仓促一点吗?”金铨道:“有什么仓促?你衙门里并没有什么事,家里也没有什么事,你所认为仓促的,无非是怕耽误了你玩的工夫。我就为了怕你因玩误事,所以要你这样快走。”金太太听了他父子说话,她就由屋子里走出来,插嘴道:“你父亲叫你走,你就今天走,难道你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有,我们都会给你办。”凤举看到这种情形,又怕他父亲要生气,只好答应走。直等金铨没有什么话说了,便走到燕西这边院子里,连声嚷着老七。连叫好几声,也没有见人出来。一回头,却见燕西手上捧着一个照相匣子,站在走廊上,对着转角的地方。清秋穿了一件白皮领子斗篷,一把抄着,斜侧着身子站定。凤举道:“难怪不作声,你们在照相。这个大冷天,照得出什么好相来?”燕西还是不回答,一直让把相照完,才回头道:“我是初闹这个,小小心心地干,一说话分了心,又会照坏。”清秋道:“大哥屋里坐罢。”凤举道:“不!我找老七到前面去有事。”燕西见他不说出什么事,就猜他有话,不便当着清秋的面前说,便收照相匣子,交给清秋,笑道:“可别乱动,糟了我的胶片。”清秋接住,故意一松手,匣子向下一落,又蹲着身子接住。燕西笑道:“淘气!拿进去罢。”清秋也未曾说什么,进屋子里去了。燕西跟凤举走到月亮门下,他又忽然抽身转了回去,也追进屋子去,去了好一会儿。凤举没有法,只好等着。心想,他们虽然说是新婚燕尔,然而这样亲密的程度,我就未曾有过。这也真是人的缘分,强求不来的。燕西出来了,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久?大风头上,叫我老等着。”燕西道:“丢了一样东西在屋子里,找了这大半天呢。你叫我什么事?”

 

凤举道:“到前面去再说。”一直把燕西引到最前面小客厅里,关上了门,把自己要走的话告诉他。因道:“晚香那里,我是闹了四五天的别扭,如今一走,她以为或有别的用意,你可以找着蔚然和逸士两人,去对她解释解释。关于那边的家用……”燕西笑道:“别的我可以办,谈到了一个钱字,我比你还要没有办法,这可不敢胡乱答应。”凤举道:“又不要你垫个三千五千,不过在最近一两个星期内,给她些零钱用就是了,那很有限的,能花多少钱呢?你若是真没有办法,找刘二爷去,他总会给你搜罗,不至于坐视不救的。”燕西道:“钱都罢了。你一走保不定她娘家又和她来往,纵然不出什么乱子,也与体面有关。我们的地位,又不能去干涉她的。”凤举听了这话,揪住自己头上一支头发,低着头闭了眼,半晌没作声。突然一顿脚道:“罢!她果然是这样干,我就和她情断义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燕西见老大说得如此决裂倒愣住了。凤举低着声音道:“自然,但愿她不这样做。”燕西见老大一会儿工夫说出两样的话来,知道凤举的态度,是不能怎样决绝的。因笑道:“走,你总是要走的。这事你就交给我就是了,只要有法子能维持到八方无事,就维持到八方无事,你看这个办法如何?”凤举道:“就是这样。我到了上海以后,若是可以筹到款子,我就先划一笔电汇到刘二爷那里。只要无事,目前多花我几个钱,倒是不在乎。”燕西笑道:“只要你肯花钱,这事总比较地好办。”凤举在身掏出手表来看一看,因道:“没有时间了,我得到里面去收拾东西,你给我打一个电话,把刘二和老朱给我约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人家都在衙门里,未必能来。就是能来,打草惊蛇的,也容易让人注意。你只管走就是了,这事总可不成问题。”

 

凤举也不便再责重燕西,只得先回自己屋里,去收拾行李。佩芳迎着笑道:“恭喜啊,马上荣行了!”凤举笑道:“不是我说你,你有点吃里扒外。老人家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给我做,你该帮助我一点才是。你不但不帮助我,把老人家下的命令,还秘密着不告诉我,弄得我现在手忙脚乱,说走就走。”佩芳眉毛一扬,笑道:“这件事情,是有些对不住。可是你要想想,我若是事先发表,昨晚上你又不知道要跑到小公馆里去,扔下多少安家费。我把命令压下了一晚上,虽然有点不对,可是给你省钱不少了。”凤举心里想,妇人家究竟是一偏之见,你不让我和她见面,我就不会花钱吗?当时摇了摇头,向着佩芳笑道:“厉害!”佩芳鼻子哼了一声道:“这就算厉害?厉害手段,我还没有使出来呢。你相信不相信?我这一着棋,虽然杀你个攻其无备,但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拜托你的朋友,替你照应小公馆的。我告诉你说,这件事你别让我知道,我若是知道了,谁做这事,我就和谁算帐!”凤举笑道:“你不要言过其实了。我知道今天要走,由得着消息到现在,统共不到一点钟,这一会儿工夫,我找了谁?”佩芳道:“现在你虽没有找,但是你不等到上海,一路之上,就会写信给你那些知己朋友的。”凤举心想,你无论如何机灵,也机灵不过我,我是早已拜托人的了。一想之下,马上笑起来。佩芳道:“怎么样?我一猜中你的心事,连你自己也乐了。”凤举道:“就算你猜中了罢。没有时间,不谈这些了。给我收的衣服,让我看看,还落了什么没有?”佩芳道:“不用得看了,你所要的东西,我都全给你装置好了。只要你正正经经地作事,我是能和你合作的。”说着,把捡好了的两只皮箱,就放在地板上打开,将东西重捡一过,一样一样地让凤举看。果然是要用的东西差不多都有了。凤举笑着伸了一伸大拇指,说道:“总算办事能干。我要走了,你得给我饯行呀。”一伸食指,掏了佩芳一下脸。佩芳笑道:“谁和你动手动脚的?你要饯行,我就和你饯行,但是你在上海带些什么东西给我呢?”凤举道:“当然是有,可是多少不能定,要看我手边经济情形如何?设若我的经济不大充分,也许要在家里弄……”佩芳原是坐着的,突然站将起来,看看凤举的脸道:“什么?你还要在家里弄点款子去。你这样做事,家里预备着多少本钱给你赔去?”凤举连连摇手道:“我这就要走了,我说错了话,你就包涵一点罢。”妇人家的心理,是不可捉摸的,她有时强硬到万分,男子说鸡蛋里面没有骨头,她非说有骨头不可。有时男子随便两句玩话,不过说得和缓一点,妇人立刻慈悲下来,男子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时候,凤举几句话又把佩芳软化得成了绕指柔,觉得丈夫千里迢迢出远门去,不安慰他一点,反要给他钉子碰,这实在太不对了。因此和凤举一笑,便进里面,给他捡点零碎去。凤举也就笑着跟进去了。不到一会儿,开上午饭来,夫妇二人很和气地在一块儿吃过了午饭,东西也收拾妥当了。于是凤举就到上房里,去见过母亲告别,此外就是站在各人院子里,笑着叫了一声走了。家里一大批人,男男女女,少不得就拥着到他院子里来送行。

 

人一多,光阴一混,就到了三点钟,就是上火车的时候了,凤举就坐了汽车上车站。家里送行的人,除了听差而外,便是佩芳、燕西、梅丽三人。凤举本还想和燕西说几句临别赠言,无如佩芳是异常的客气,亲自坐上凤举的车,燕西倒和梅丽坐了一辆车子。在车子上,佩芳少不得又叮咛了凤举几句。说是上海那地方,不是可乱玩的。上了拆白党的当,花几个钱还是小事,不要弄出乱子来,不可收拾。凤举笑道:“这一点事,我有什么不知道?难道还会上人家的仙人跳吗?”佩芳道:“就是堂子里,你也要少去。弄了脏病回来,我是不许你进我房门的。”说着话,到了车站。站门外,等着自己的家里听差,已买好了票,接过行李,就引他们一行四人进站去。凤举一人定了一个头等包房,左边是外国人,右边莺莺燕燕的,正有几个艳装女子在一处谈话。看那样子,也有是搭客,也有是送行的。佩芳说着话,站在过道里,死命地盯了那边屋子里几眼,听那些人说话,有的说苏白,有的说上海话,所谈的事,都很琐碎。而且还有两个女子在抽烟,看那样子,似乎不是上等人。因悄悄地问燕西道:“隔壁那几位,你认识吗?”燕西以为佩芳看破了,便笑道:“认识两个。他们看见有女眷在一处,不敢招呼。你瞧,那个穿绿袍缀着白花边的,那就是花国总理。”佩芳将房门关上,脸一沉道:“这个房间,是谁包的?”一面说时,一面看那镜子里边正有一扇门,和那边相通。凤举已明白了佩芳的意思,便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决不能见了女子,我就会转她的念头。况且那边屋子里,似乎不是一个人,我就色胆如天,也不能闯进人家房子里去。”佩芳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笑。凤举道:“你这也无甚话可说了。”燕西道:“不要说这些不相干的话,现在火车快要开了,有什么话先想着说一说罢。”佩芳笑道:“一刻儿工夫,我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因望着凤举道:“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可先告诉我也好。”凤举道:“我没有什么话,我就是到了上海,就有一封信给你。”梅丽道:“我也想要大哥给我买好多东西,现在想不起来,将来再写信告诉你罢。”说到这里,月台上已是叮当叮当摇起铃来。燕西佩芳梅丽就一路下车,站在车窗外月台上,凤举由窗子里伸出头来,对他们三人说话。汽笛一声,火车慢慢地向前展动,双方的距离,渐渐地远了。燕西还跟着追了两步,于是就抬起手来,举了帽子,向空中摇了几摇。梅丽更是抽出胸襟下掖的长手绢,在空气里招展地来而复去,佩芳只是两手举得与脸一样高,略微招动了一下。凤举含着微笑,越移越远,连着火车,缩成了一小点,佩芳他们方才坐车回家而去。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这时,梅丽和佩芳约着坐一车,让燕西坐一辆车,刚要出站门,忽见白秀珠一人在空场里站着,四周顾盼。一大群人力车,团团转转将秀珠围在中心,大家伸了手掐着腰只管乱嚷,说道:“小姐小姐,坐我的车,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秀珠让大家围住,没了主意,皱了眉顿着脚道:“别闹,别闹!”燕西看她这样为难的情形,不忍袖手旁观,便走上前对秀珠道:“密斯白,你也送客来的吗?我在车站上怎么没有看见你?”秀珠在这样广众之前,人家招呼了不能不给人家一个回答,便笑道:“可不是!你瞧,这些洋车夫真是岂有此理,把人家围住了,不让人家走!”燕西道:“你要到哪里去?我坐了车子来的,让我来送你去罢。”秀珠听了这话,虽有些不愿意,然而一身正在围困之中,避了开去,总是好的。便笑道:“这些洋车夫,真是可恶,围困得人水泄不通。”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过来。燕西笑着向前一指道:“车子在那面。”右手指着,左手就不知不觉地来挽着她。秀珠因为面前汽车马车人力车,以及车站上来来往往一些搬运夫,非常杂乱,一时疏神,也就让燕西挽着。燕西一直挽着她开门,扶她上车去。燕西让她上了车,也跟着坐上车去。因问秀珠要到哪儿去?秀珠道:“我上东城去,你送我到东安市场门口就是了。”燕西就分付车夫一声,开向东安市场而去。到了东安市场,秀珠下车,燕西也下了车。秀珠道:“你也到市场去吗?”燕西道:“我有点零碎东西要买,陪你进去走走罢。”秀珠也没有多话说,就在前面走。在汽车上,燕西是怕有什么话让汽车夫听去了,所以没有说什么。这时跟在后面,也没说什么。走到了市场里,陪着秀珠买了两样化妆品,燕西这才问:“你回家去吗?”秀珠道:“不回家,我还要去会一个朋友。”燕西道:“现在快三点了,我们去吃一点点心,好不好?”秀珠道:“多谢你,但是让我请你,倒是可以的。”燕西道:“管他谁请谁呢?这未免太客气了。”于是二人同走到七香斋小吃馆里来。这时还早,并不是上座的时候,两人很容易地占了一个房间。燕西坐在正面,让秀珠坐在横头,沏上茶来,燕西先斟了半杯,将杯子擦了,拿出手绢揩了一揩,然后斟一杯茶,放在秀珠面前。秀珠微微一笑道:“你还说我客气,你是如何地客气呢?”这时,秀珠把她那绛色的短斗篷脱下,身上穿了杏黄色的驼绒袍。将她那薄施脂粉的脸子,陪衬得是格外鲜艳。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因为受了冻,泛着红色也很好看。在燕西未结婚以前,看了她这样,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现在呢,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间,还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嫌疑,这是当然不敢轻于冒犯的。秀珠见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倒误会了,笑问道:“你看什么?以为我没有戴手表吗?”燕西笑道:“可不是!这原不能说是装饰品,身上戴了一个表总便当得多。不然,有什么限刻的事,到了街上就得东张西望,到处看店铺门前的钟。”秀珠道:“我怎么不戴,在这儿呢。”说时,将左手一伸,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燕西看时,原来小手指上,戴了一只白金丝的戒指。在指臂上,正有一颗钮扣大的小表。秀珠因燕西在看,索性举到燕西脸边。燕西便两手捧着,看了一看,袖子里面,由腋下发射出来的一种柔香,真个有些熏人欲醉。燕西放下她手,笑道:“这表是很精致,是瑞士货吗?”秀珠笑道:“你刚才看了这半天,是哪里出的东西都不知道吗?”燕西道:“字是在那一面的,我怎样看得出来呢?不过这样精小的东西,也只有瑞士的能作。你这样的精明人,也不会用那些骗自己的东西。”秀珠笑道:“还好,你的脾气还没有改,这张嘴,还是非常的甜蜜呢。”燕西道:“这是实话,我何曾加什么糖和蜜呢?”两人只管说话,把吃点心的事也忘了。还是伙计将铅笔纸片,一齐来放在桌上,将燕西提醒过来了,他问秀珠吃什么?秀珠笑道:“你写罢,难道我欢喜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吗?”燕西听她如此说,简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若要说是不知道,这是自己见疏了,便笑着一样一样地写了下去。秀珠一看,又是冷荤,又是热菜,又是点心,因问道:“这作什么?预备还请十位八位的客吗?”说着,就在他手上将铅笔纸单夺了过来,在纸的后幅,赶快地写了鸡肉馄钝两碗,蟹壳烧饼一碟。写完,一并向燕西面前一扔,笑道:“这就行了。”燕西看了一看,笑道:“我们两人,大模大样地占了人家一间房间,只吃这一点儿东西,不怕挨骂吗?”秀珠笑道:“这真是大爷脾气的话,连吃一餐小馆子,都怕人家说吃少了。你愿意花钱那也就不要紧,你可以对伙计说,弄一碗鸡心汤来喝,要一百个鸡心,我准保贱不了。”燕西正有一句话要说,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只是笑了一笑。秀珠道:“有什么话,你说呀!怎么说到嘴边又忍回去了?”这时,伙计又进来取单子,燕西便将原单纸涂改几样,交给他了。一会儿,还是来了一桌子的菜,还另外有酒。秀珠这也就不必客气了,在一处吃喝个正高兴。饭毕,自然是燕西会了帐。一路又走到市场中心来,依着燕西,还要送秀珠回家,但秀珠执意不肯,说是不一定回家,燕西也就罢了,乃告辞而别。

 

燕西又分付了听差们好好招待,便回自己院子里来。老妈子说:“少奶奶吃晚饭去了。”燕西又转到母亲屋子里来。金太太屋子里这一餐饭,正是热闹,除了清秋不算,又有梅丽和二姨太加入。佩芳因为凤举走了,一人未免有伤孤寂,也在这边吃。燕西一进门,清秋便站起来道:“我听说你在前面陪客吃过了,所以不等你,你怎么又赶来了?”燕西道:“你吃你的罢,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有事要和大嫂商量呢。”清秋又坐下吃饭,将瓷勺子在中间汤碗里舀着举了起来,扭转身来笑道:“有冬笋莼菜汤呢,你不喝点?”佩芳笑道:“这真是新婚夫妇甜似蜜,你瞧,你们两人,是多么客气啊!”燕西笑道:“那也不见得,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佩芳道:“得了,我不和你说那些,你告诉我,有什么事和我商量?要商量就公开,不妨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燕西道:“自然啊,我是要公开的,难道我还有什么私人的请托不成?说起来这事也奇怪,他们不知道怎样会想到和一个生人提出婚姻问题来了,就是上次作傧相的那位漂亮人,他要登门来求亲了。”梅丽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脸都红破了。低了头只管吃饭,并不望着燕西。佩芳道:“你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个话,我倒有些不懂,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燕西道:“自然有和你商量之必要,我才和你商量。不然,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哩?”佩芳笑道:“哦!我知道了。其中有个姓卫的,对我们蔼芳好象很是注意,莫非他想得着这一位安琪儿?”燕西道:“可不是!他托那个姓谢的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提这个要求?”佩芳道:“这姓谢的,也是个漂亮人儿啦。怎么让这个姑娘似的人儿来作说客?”燕西道:“这件事,若办不通,是很塌台的。少年人都是要一个面子,不愿让平常的朋友来说,免得不成功,传说开去不好听。”佩芳道:“提婚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家那位,眼界太高,多少亲戚朋友提到这事,都碰了钉子。难道说这样一个只会过一次面的人,她倒肯了?”二姨太插嘴道:“那也难说啊!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引,也许从前姻缘没有发动,现在发动了。”梅丽道:“这是什么年头?你还说出这样腐败的话!不要从中打岔了,让人家正正经经地谈一谈罢。”佩芳道:“这件事,我也不能替她作什么答复,先得问她自己,对于姓卫的有点意思没有?”说着话,已经吃完了饭。佩芳先漱洗过了,然后将燕西拉到犄角上三角椅上坐下,笑问道:“既然他那一方面是从媒妁之言下手,我倒少不得问一问。”燕西道:“不用问了,事情很明白的,他的人品不说,大家都认为可以打九十分。学问呢,据我所知,实在是不错。”金太太在那边嚼着青果,眼望了他们说话,半晌不作声,一直等到燕西说到据我所知,实在不错。金太太笑道:“据你所知,你又知道多少呢?若依我看来,既然是个大学生,而且那学堂功课又很上紧的,总不至于十分不堪。不过谈到婚姻这件事情,虽不必以金钱为转移,但是我们平心论一句,若是一个大家人家的小姐,无缘无故地嫁给寒士,未免不近人情。这位卫先生,听说他家境很不好,吴小姐肯嫁过去吗?”佩芳还没有答话,梅丽便道:“我想蔼芳姐是个思想很高尚的人,未必是把贫富两字来做婚姻标准的。”二姨太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以为戏台上《彩楼配》那些事,都是真的呢。”燕西笑道:“这件事,我们争论一阵,总是白费劲,知道吴小姐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个介绍的人,只要给两方面介绍到一处,就算功德圆满。以后的事,那在于当事人自己去进行了。我的意思,算是酬谢傧相,再请一回客,那末,名正言顺地就可让他们再会一次面。”佩芳道:“你这是抄袭来的法子,不算什么妙计,小怜不就为赴人家的宴席,上了钩吗?我妹妹,她的脾气有点不同。她不知道则已,她要知道你弄的是圈套,她无论如何也是不去的。就是去了,也会不欢而散。你别看她人很斯文,可是她那脾气,真比生铁还硬。要是把她说愣了,无论什么人,也不能转圆,那可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倒有条妙计,若是事成功了,不知道那姓卫的怎么样谢我?”说到这里,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不成功,那是不必说了,若是成了功,你就是他的大姨姐,你还要他谢什么?”佩芳道:“谢不谢再说罢。你们想想,我这法子妙不妙?去年那个美术展览会不是为事耽误了,没有开成功吗?据我妹妹说,在这个月内,一定要举办。不用说,她自然是这里面的主干人物。只要把那姓卫的弄到会里当一点职务,两方面就很容易成为朋友了,而且这还用不着谁去介绍谁。”燕西拍手笑道:“妙妙,我马上去对老谢说。”佩芳道:“嘿!你别忙,让我们从长商议一下。”燕西道:“这法子就十分圆满,还要商议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去了。

 

燕西到了自己书房里,一推门进去,嚷道:“老谢!事情算是成功了,你怎样谢我呢?”谢玉树正拿了一本书躺在软榻上看。听到燕西一嚷,突然坐将起来,站着呆望了他。半晌,笑道:“怎么样?不行吗?”燕西道:“我说是成功了,你怎么倒说不行呢?”谢玉树道:“不要瞎扯了,哪有如此容易的婚姻,一说就成功?”燕西笑道:“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介绍这一层成了功,并不是说婚姻成了功。”谢玉树道:“三言两语的,把这事就办妥了,也很不容易啊!是怎么一个介绍法?”燕西就把佩芳说的话,对他说了。谢玉树笑着一顿脚,叹了一口气。燕西道:“你这为什么?”谢玉树道:“我不知道有这个机会,若是早知道,我就想法子钻一名会中职务办办,也许可以在里面找一个情侣呢。现在老卫去了,我倒要避竞争之嫌了。”燕西看他那样子很是高兴,陪他谈到夜深,才回房去。次日一早八点钟就起来,复又到书房里来,掀开一角棉被,将谢玉树从床上唤醒。谢玉树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了?”燕西道:“八点钟了,在学校里,也就起来了,老卫正等着你回信呢,你还不该去吗?”谢玉树笑道:“昨晚上坐到两点钟才睡,这哪里睡足了?”说着,两手一牵被头,又向下一赖,无如燕西又扯着被,紧紧地不放,笑道:“报喜信犹如报捷一般,为什么不早早去哩?”谢玉树没法,只好穿衣起床。漱洗已毕,燕西给他要了一份点心,让他吃过,就催他走。谢玉树笑道:“我真料不到你比我还急呢。”就笑着去了。

 

燕西起来得这般早,家里人多没起来,一个人很现着枯寂。要是出去吧?外面也没有什么可玩的地方,一个人反觉无聊了。一个人躺在屋子里沙发椅子上,便捧了一本书看。这时,正是热汽管刚兴的时候,屋子里热烘烘的,令人自然感到一种舒适。手上捧的书,慢慢地是不知所云,人也就慢慢地睡过去了。睡意朦胧中,仿佛身上盖着又软又暖的东西,于是更觉得适意,越发要睡了。一觉醒来,不迟不早,恰好屋里大挂钟当然一声,敲了一点。一看身上,盖了两条俄国毯子,都是自己屋子里的。大概是清秋知道自己睡了,所以送来自己盖的。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觉得有一样东西一扬,仔细看时,原来脚下,坠落一个粉红色的西式小信封。这信封是法国货,正中凸印着一个鸡心,穿着爱情之箭。信封犄角上,又有一朵玫瑰花。这样的信封,自己从前常用的,而且也送了不少给几个亲密的女友,这信是谁寄来的哩?因为字是钢笔写的,看不出笔迹,下款又没有写是谁寄的,只署着内详。连忙将信头轻轻撕开一条缝,将手向里一探,便有一阵极浓厚的香味,袭入鼻端。这很象女子脸上的香粉,就知道这信是异性的朋友寄来的了。将信纸抽出来,乃是两张芽黄的琉璃洋信笺,印着红丝格,格里乃是钢笔写的红色字,给看信的人一种很深的美丽印象。字虽直列的,倒是加着新式标点。信上说:

 

燕西七哥:

 

这是料不到的事,昨天又在一块儿吃饭了。我相信人和一切动物不同,就因为他是富于感情。我们正也是这样。以前,我或者有些不对,但是你总可以念我年轻,给我一种原谅。我们的友谊,经过很悠久的岁月,和萍水之交,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当然,一时的误会,也不至于把我们的友谊永久隔阂。昨天吃饭回来,我就是这样想,整晚地坐在电灯下出神。因为我现在对于交际上冷淡得多了,不很大出去了。你昨晚回去,有什么感想,我很愿闻其详。你能告诉我吗?祝你的幸福!

 

妹秀珠上

 

燕西将信从头至尾一看,沉吟了一会,倒猜不透这信是什么意思。只管把两张信纸颠来倒去地看着。信上虽是一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什么萍水之交,什么交谊最久,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平着良心说出来,自己结了婚,只有对秀珠不住的地方,却没有秀珠对不住自己的地方。现在她来信,说话是这样的委婉,又觉得秀珠这人,究竟是个多情女子了,实在应该给予她一种安慰。想到这里,人很沉静了,那信纸上一阵阵的香气,也就尽管向鼻子里送来,不由得人会起一种甜美的感想。拿了信纸在手上,只管看着,信上说的什么,却是不知道,自然而然的,精神上却受了一种温情的荡漾。便坐得书案边去,抽了信纸信封,回起信来。对于秀珠回信,文字上是不必怎样深加考量的,马上揭开墨盒,提笔写将起来,信上说:

 

秀珠妹妹:

 

我收到你的信,实在有一种出于意外的欢喜。这是你首先对我谅解了,我怎样不感激呢。你这一封信来了,引起了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但是真要写在信上,恐怕一盒信笺都写完了,也不能说出我要说的万分之一。我想等你哪一天有工夫的时候,我们找一个地方吃小馆子,一面吃,一面谈罢。你以为如何呢?你给我一个电话,或者是给我一封信,都可以。回祝你的幸福!

 

你哥燕西上言

 

燕西将信写好了,折叠平正,筒在信封里,捏着笔在手上,沉吟了一会,便写着“即时专送白宅,白秀珠小姐玉展。”手边下一只盛邮票的倭漆匣子,正要打开,却又关闭上了。便按着电铃叫听差的。是李贵进来了,燕西将信交给他,分付立刻就送去,而且加上一个快字。李贵拿着信看了看,燕西道:“你看什么?快些给我送去就是。”李贵道:“这是给白小姐的信,没有错吗?”燕西道:“谁像你们那一样的糊涂,连写信给人都会错了,拿去罢。”李贵还想说什么,又不敢问,迟疑了一会子。心里怕是燕西丢了什么东西在白家,写信去讨,或者双方余怒未息,还要打笔头官司。好呢,自己不过落个并无过错。若是不好,还要成个祸水厉阶,不定要受什么处分才对。不过七爷叫人办事,是毫无商量之余地的,一问之下,那不免更要见罪。也只好纳闷在心,马上雇了一辆人力车,将信送到白宅。白宅门房里的听差王福,一见是金府上的,先就笑道:“嘿!李爷久不见了。”李贵便将信递给他,请他送到上房去。李贵也因是许久没来,来了不好意思就走,就在门房里待住了一会儿。那听差的从上房里出来,说是小姐有回信,请你等一等。李贵道:“白小姐瞧了信以后说的吗?”那听差道:“自然,不瞧信,她哪里有回信呢?”李贵心想,这样看来,也许没有多大问题,便在门房里等着。果然随后有一个老妈子拿了一封信出来,传言道:“是哪位送信来的?辛苦了一趟,小姐给两块钱车钱。”她估量着李贵是送信的,将钱和信,一路递了过来。李贵对于两块钱,倒也不过如是。只是这件差事,本来认为是为难的。现在不但不为难,反有了赏。奇不奇呢?那老妈子见了他踌躇,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下,便笑道:“你收下罢。我们小姐,向来很大方的,只要她高兴,常是三块五块的赏人。”李贵听了这话,也就大胆的将钱收下,很高兴地回家。信且不拿出来,只揣在身上。先打听打听,燕西在上房里,就不作声。后来燕西回到书房里来了,李贵这才走进去,在身上将信拿出来,递给燕西。他接过信去,笑着点了一点头。李贵想着,信上的话,一定坏不了,便笑道:“白小姐还给了两块钱。”燕西道:“你就收下罢。可是这一回事,对谁也不要说。”李贵道:“这个自然知道。要不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早就把回信扔在这书桌上了。”燕西道:“这又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不能公开,我不过省得麻烦罢了。”李贵笑了一笑,退出去了。燕西将秀珠的信,看了一看,就扯碎了,扔在字纸篓里。这样一来,这件事,除了自己和秀珠,外带一个李贵,是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的了。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燕西得了这封信以后,又在心里盘算着,这是否就回秀珠一封信?忽听窗子外有人喊道:“现在有了先生了,真个用起功来了吗?怎么这样整天藏在书里?”那说话的人正是慧厂。燕西就开了房门迎将出来,笑道:“是特意找我吗?”慧厂道:“怎么不是?”说着,走了进来,便将手上拿了的钱口袋,要来解开。燕西笑道:“你不用说,我先明白了,又是你们那中外妇女赈济会,要我销两张戏票,对不对呢?”慧厂笑道:“猜是让你猜着了。不过这回的戏票子,我不主张家里人再掏腰包,因为各方面要父亲代销的戏票已经可观,恐怕家里人每人还不止摊上一张票呢。依我说,你们大可以出去活动,找着你们那些花天酒地的朋友,各破悭囊。”燕西道:“既然是花天酒地的朋友,何以又叫悭囊呢?”慧厂道:“他们这些人,花天酒地,整千整万地花,这毫不在乎,一要他们作些正经事,他就会一钱如命了。因为这样,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出发,和那些有钱塞狗洞不作好事的人去商量。看看这里面,究竟找得出一两个有人心的没有?”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自己口袋里一搭戏票拿了出来,右手拿着,当了扇子似的摇,在左手上拍了几下,笑道:“拿你只管拿去。若是卖不了,票子拿回来,还是我的,并不用得你吃亏。因为我拿戏票的时候,就说明了,票是可以多拿,卖不完要退回去。他们竟认我为最能销票的,拿了是决不会退回的,就答应我全数退回也可以。我听了这一句话,我的胆子就壮了,无论如何,十张票,总可以碰出六七张去。”燕西笑道:“中国人原是重男而轻女,可是有些时候,也会让女子占个先着。譬如劝捐这一类的事,男子出去办,不免碰壁。换了女子去,人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就只好委委屈屈,将钱掏出来了。”慧厂道:“你这话未免有些侮辱女性!何以女性去募捐,就见得容易点?”燕西道:“这是恭维话,至少也是实情,何以倒成为侮辱之词呢?”慧厂道:“你这话表面上不怎样,骨子里就是侮辱,以为女子出去募捐,是向人摇尾乞怜呢。”燕西笑道:“这话就难了,说妇女们募得到捐是侮辱,难道说你募不到捐,倒是恭维吗?”慧厂将一搭戏票向桌上一扔,笑道:“募不募,由着你,这是一搭票子,我留下了。”她说完,转身便走。

 

燕西拿过那戏票,从头数了一数,一共是五十张,每张的价目,印着五元。一面数着,一面向自己屋里走。清秋看见,便问道:“你在哪里得着许多戏票?”燕西道:“哪里有这些戏票得着呢?这是二嫂托我代销的。戏票是五块钱一张,又有五十张,哪里找许多冤大头去?”清秋道:“找不到销路,你为什么又接收过来?”燕西道:“这也无奈面子何。接了过来,无论如何,总要销了一半,面子上才过得去。我这里提出十张票,你拿去送给同学的。所有的票价,都归我付。”清秋道:“你为什么要这种阔劲?我那些同学,谁也不会见你一分人情。”燕西道:“我要他们见什么情?省得把票白扔了。我反正是要买一二十张下来的。”清秋道:“二嫂是叫你去兜销,又不是要你私自买下来,你为什么要买下一二十张?”燕西道:“与其为了五块钱,逢人化缘,不如自己承受,买了下来干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你这种豪举,自己以为很慷慨,其实这是不知艰难的纨绔子弟习气。你想,我们是没有丝毫收入的人,从前你一个人袭父兄之余荫,那还不算什么。现在我们是两个人,又多了一分依赖。我们未雨绸缪,赶紧想自立之法是正经。你一点也不顾虑到这层,只管闹亏空,只管借债来用,你能借一辈子债来过活吗?”燕西听她说着,先还带一点笑容,后来越觉话头不对,沉了脸色道:“你的话,哪里有这样酸?我听了浑身的毫毛都站立起来。”清秋见他有生气的样子,就不肯说了。燕西见她不作声,就笑道:“你这话本来也太言重,一开口就纨绔子弟,也不管人受得住受不住?”清秋也无话可说,只好付之一笑。燕西就不将票丢下来了,将票揣在身上,就出门去销票去了。

 

有了这五十张票,他分途一找亲戚朋友,就总忙了两天两晚。到了第三天,因为昨晚跑到深夜两点多钟才回家,因此睡到十二点钟以后,方始起床。醒来之后,正要继续地去兜揽销票,只听见金荣站在院子里叫道:“七爷,有电话找,自己去说话罢。”金荣这样说,正是通知不能公开说出来的一种暗号。燕西听见了,便披了衣服,赶快跑到前面来接电话。一说话,原来晚香来的电话。开口便说:“你真是好人啦!天天望你来,望了三四天,还不见一点人影子。”燕西道:“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这几天太忙。”晚香道:“当然有事啊!没有事,我何必打电话来麻烦呢?”燕西想了想,也应该去一趟。于是坐了汽车,到小公馆里来。进得屋去,晚香一把拉住,笑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你再要不来,我真急了。”带说,带把燕西拉进屋去。燕西一进屋内,就看见一个穿青布皮袄的老太太,由里屋迎了出来,笑着道:“你来了,我姑娘年轻,别说是大嫂子,都是自己家里姐妹一样,你多照应点啊!”她这样说上一套,燕西丝毫摸不着头脑。还是晚香笑着道:“这是我娘家妈,是我亲生的妈,可不是领家妈,我一个人过得怪无聊的,接了她来,给我作几天伴。你哥哥虽然没有答应这件事,可不能说我嫁了他,连娘都不能认。”燕西笑了一笑,也不好说什么。晚香道:“我找你来,也不是别什么事,你大哥钻头不顾屁股地一走,一个钱也不给我留下。还是前几天,刘二爷送了一百块钱来,也没有说管多久,就扔下走了。你瞧,这一个大家,哪儿不要钱花?这两天电灯电话全来收钱,底下人的工钱也该给人家了。许多天,我就上了一趟市场,哪儿也不敢去。一来是遵你哥哥的命令,二来真也怕花钱。你瞧,怎么样?总得帮我一个忙儿,不能让我老着急。”燕西正待说时,晚香又道:“你们在家里打小牌,一天也输赢个二百三百的,你哥哥糊里糊涂,就是叫人送这一百块钱来,你瞧,够作什么用的呢?”燕西见她放爆竹似的,说了这一大串话,也不知道答复哪一句好,坐在沙发上,靠住椅背,望了晚香笑。晚香道:“你乐什么?我的话说得不对吗?”燕西道:“你真会说,我让你说得没可说的了。你不是要款子吗?我晚上送了来就是。”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晚香道:“怎么着?这不能算是你的家吗?这儿也姓金啊!多坐一会儿,要什么紧?王妈,把那好龙井沏一壶茶来。你瞧,我这人真是胡闹,来了大半天的客,我才叫给倒茶呢。”她说时,笑着给他母亲了一眼睛。又按着燕西的肩膀道:“别走,我给你拿吃的去。你要走,我就恼了!”说着,假瞪了眼睛,鼓着小腮帮子。燕西笑道:“我不走就是了。”晚香这就跑进屋去将一个玻璃丝的大茶盘子,送了一大茶盘子出来,也有瓜子,也有花生豆,也有海棠干,也有红枣。她将盘子放在小茶桌上,抓了一把,放到燕西怀里,笑道:“吃!吃!”燕西道:“这是过年买的大杂拌,这会子还有?”晚香道:“我多着呢,我买了两块钱的,又没有吃什么。”燕西笑道:“怪道要我吃,这倒成了小孩子来了,大吃其杂拌。”晚香的母亲坐在一边,半天也没开口的机会,这就说了。她道:“别这么说啊!大兄弟,过年就是个热闹意思,取个吉兆儿,谁在乎吃啊!三十晚上包了饺子,还留着元宵吃呢,这就是那个意思,过年过年吗。”燕西听这老太婆一番话,更是不合胃,且不理她,站了起来和晚香道:“吃也吃了,话也说了,还有什么事没有?若是没有事,我就要走了。家里还扔下许多事,我是抽空来的,还等着要回去呢。”晚香道:“很不容易地请了来,请了来,都不肯多坐一会儿吗?你不送钱来,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能讹你。”这样一说,燕西倒不能不坐一下,只得上天下地,胡谈一阵。约谈了一个多钟头,把晚香拿出来的一大捧杂拌也吃完了。燕西笑道:“现在大概可以放我走了吧?”晚香笑道:“你走罢!我不锁着你的。钱什么时候送来呢?别让我又打上七八次电话啊。”燕西道:“今天晚上准送来,若是不送来,你以后别叫我姓金的了。”说毕,也不敢再有耽误,起身便走了。回到家里,就打了电话给刘宝善,约他到书房里来谈话,刘宝善一来就笑道:“你叫我来的事,我明白,不是为着你新嫂子那边家用吗?”燕西道:“可不是!她今天打电话叫了我去,说你只给她一百块钱。”刘宝善道:“这我是奉你老大的命令行事啊。他临走的那天上午,派人送了一个字条给我,要我每星期付一百元至一百五十元的家用,亲自送了去。我想第二个星期,别送少了。所以先送去一百元,打算明后天再送五十元,凭她一个人住在家里,有二十元一天,无论如何也会够。就是你老大在这里,每星期也决花不了这些个吧?怎么样?她嫌少吗?”燕西道:“可不是!我想老大不在这里,多给她几个钱也罢,省得别生枝节。”刘宝善道:“怎样免生枝节?已经别生枝节了。凤举曾和她订个条约的,并不是不许她和娘家人来往,只是她娘家人,全是下流社会的胚子,因此只许来视探一两回,并不留住,也不给她家什么人找事。可是据我车夫说,现在她母亲来了,两个哥哥也来了,下人还在外老太太舅老爷叫得挺响亮。那两

 

到了家里,便打电话叫刘宝善快来。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燕西也不怕冷,正背了手在书房外走廊上踱来踱去。刘宝善道:“我的七爷,我够伺候的了,今天一天,我是奉召两回了。”燕西扯了他手道:“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刘宝善进房来,燕西还不等他坐下,就把今天和今天晚上的事,都告诉了他。因叹气到:“我老大真是花钱找气受。”刘宝善道:“她既然是青楼中出身,当然有不少的旧雨。她要不在家里待着,怎能免得了与熟人相见?”燕西道:“这虽然不能完全怪她,但是她不会见着不理会吗?她要不理会人家,人家也就不敢走过来,和她贸然相识吧?”刘宝善道:“那自然也是她的过。杜渐防微,现在倒不能不给她一种劝告。你看应该是怎样的措词呢?”燕西道:“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由我这里调一个年长些的老妈子去,就说帮差做事。若是她真个大谈其交际来,我就打电报给老大,你看我这办法怎样?”刘宝善道:“那还不大妥当。朱逸士老早就认得她的了,而且嫁过来,老朱还可算是个媒人,我看不如由我转告老朱去劝劝她。她若是再不听劝,我们就不必和她客气了。”燕西道:“那个人是不听劝的,要听劝,就不会和老大闹这么久的别扭了。上次我大嫂钉了我两三天,要我引她去。她说并不怎样为难她,只是要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我总是东扯西盖,把这事敷衍过去。现在我倒后悔,不该替人受过,让他们吵去,也不过是早吵早散伙。”刘宝善笑道:“这是哪里说起!她无论如何对你老大不住,也不和你有什么相干,要你生这样大气?你老大又不是杨雄,要你出来做这个拼命三郎石秀?”燕西红了脸道:“又何至于如此呢?”刘宝善道:“我是信口开河,你不要放在心里。明天应该怎么罚我,我都承认。”燕西道:“这也不至于要罚。你明天就找着老朱把这话告诉他。我不愿为这事再麻烦了。”刘宝善觉得自己说错了一句话,没有什么意思,便起身走了。燕西正要安寝,佩芳却打发蒋妈来相请。燕西道:“这样夜深,还叫我有什么事?”蒋妈道:“既然来请,当然就有事。”燕西心里猜疑着,便跟了到佩芳这里来。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到了佩芳屋子里,佩芳斜躺在一张软椅上,她也不作声,也不笑,只冷冷地望着。燕西笑道:“糟糕!这样子,我又像犯了什么事?”佩芳道:“你想想看,犯了事没有?”燕西道:“臣知罪,不知罪犯何条?”佩芳冷笑道:“你还要和我开玩笑吗?你这玩笑也开得太够了!”燕西道:“真的,越说我越糊涂了,我真猜不着犯了什么事?”佩芳道:“大概我不说穿,你也不肯承认。我问你,今天两次把刘二爷找了来,那是为着什么?”燕西笑道:“大嫂怎么知道这一件事?我真佩服你无线电报,比什么还快!”佩芳道:“这倒不是无线电,是我做了一点不道德的事,我亲自在你书房外听了两幕隔壁戏,把你们所说的话全听来了。你虽然替你哥哥办事,但是你倒说了几句良心话,我认为差强人意。现在你们应该觉悟了,我反对你大哥讨人,并不是为了吃醋,也不是为省钱,就是为着大家的体面。”燕西坐在佩芳对面,背转身去,看了壁上悬的大镜子,只管搔头发。佩芳道:“你以为不带我去,我就找不着那个藏娇的金屋吗?”燕西笑道:“找是找得着的,不过……”佩芳道:“不过什么?不过有伤体面吗?老实对你说罢,我要是不顾着体面两个字,我早就打上门去了。我现在听你所说的话,他们这局面,恐不能久长。早也过去了,现在我还干涉他作什么?我当真那样傻,现成的贤人我不乐得做吗?”燕西对佩芳作了两个揖,笑道:“好嫂子,你这才是识大体。你初叫我来的时候,我不知有什么大祸从天降。现在经你一说,我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佩芳道:“你不要给我高帽子戴了。我也是为大家设想,不愿闹出来。其实,我不是贤人,也不是君子。我特地要声明的,我对你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你若是我的好兄弟,你就得答应我这一件事。”燕西又搔了一搔头发道:“糟糕!我心里一块石头刚刚落下去,凭你这样一说,我这一块石头,又复提了起来。”佩芳道:“你不要害怕,我并没有什么很困难的问题要你去办。我所要求的,就是从今以后,你摆脱照顾你那位新嫂子的责任。”燕西道:“我也没有怎样照顾她。自从老大去了以后,我就是今天到那里去了两回。”佩芳道:“她要钱用,你们已经送了钱给她了。此外,还有什么事要你们去照顾?而且她那样年轻的人,又是那种出身,你们这些先生们去照顾,也有些不方便。我的意思,希望你和你那班朋友都不要去,免得自己先让人说闲话。”燕西笑道:“那也不至于吧?难道自己家里人,到自己家里去,旁边人还要多嘴不成?”佩芳道:“难怪呢,你还打算把她当家里人看待呢。我问你,她是什么出身?那边又没有一个人,你们来来去去的,人家一点都不说闲话吗?”燕西自觉着是坦白无私的,现在让佩芳一说,倒觉得情形有些尴尬。因笑道:“不去倒没有什么,不过将来老大知道了,又说我们视同陌路。”佩芳道:“他要回来怪上你们,那也不要紧,你就说是我叫你这样办的就是了。”燕西踌躇了一会子,笑道:“以后我不去就是了。”佩芳道:“你口说是无凭的,以后我要侦察你的行动。你若是言不顾行,我再和你办交涉。还有两个条件,其一,那边打来的电话,你不许接。其二,你不许把我的话,转告诉你的朋友。”燕西道:“也不过如此吧?这些条件,我都答应就是了。已经一点钟了,我要告退。”于是不待她再说话,就回房去睡觉。

 

到了次日,一上午刘宝善就打了电话来了,说是朱逸士以为这种话,除了骨肉之亲,旁人说了,是会挨嘴巴子的。燕西也不好在电话回答得,就约了晚上到他那里来会面,当面再说。恰好晚上家里有小牌打,把这事搁下了。第二晚上,又是陈玉芳组新班上台。鹤荪、鹏振邀了许多朋友去坐包厢,这种热闹自是舍不得丢下。到了第三日,记起这件事了,便要打电话约刘宝善。恰好电话未打,那个前次来作小媒人的谢玉树,他又来了。他是由金荣引到书房里来的,燕西一见,他左手取下头上帽子,右手伸过来和燕西握着,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密斯脱卫,叫我致意于你,他非常地感谢。他说,虽然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单独进行。他自己估量着,恐不能得着什么好成绩。将来有求助于你的地方,还是要你帮忙。”燕西笑道:“你说话有点急不择词了。别的什么事可以请人帮助,娶老婆也可以请人帮助的吗?”谢玉树拍着燕西的肩膀,和他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了。笑道:“论到恋爱,原用不着第三者。但是帮忙是少不了要朋友的。你真善忘啊,你结婚,还要我同老卫帮你一个小忙,作了一天傧相呢。不过结婚以后,这就用不着人帮忙了。”一句话未了,只听到外面有人抢着答道:“谁说的?结婚以后,正用得着朋友帮忙呢。不说别人,我现在就是替人家结了婚的人跑腿。”那人一面说话,一面推门进来,原来是刘宝善。他在燕西结婚的那一天,已经认识了谢玉树,因之彼此先寒喧了两句。回头便对燕西道:“老弟台,不是我说你,你作事真是模糊啊!你那天约了到我家去,让我好等。怎么两天也不给我一点儿回信?你难道把这件事情忘了吗?要不,你就是拿我老刘开玩笑。”燕西道:“真不凑巧,恰好这两天有事,耽误了。今天想起来了,恰好又来了客。”谢玉树道:“这客指的是我吗?我实在不能算是客。你若有什么事,尽可随便去办。我要在这里坐,你用不着陪,或者我走,有话明日再谈。”刘宝善笑道:“这朋友太好,简直是怎么说就怎么好呢。”燕西道:“老谢,你就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吧,我把书格子的钥匙交给你,你可以在这里随便翻书看。我和老刘到前面小客厅里去谈一谈,大概有半个钟头,也就准回来了。”燕西说着,在抽屉里取出钥匙,放在桌上。就拉了刘宝善走,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谢玉树当真开了书格子,挑了几本文雅些的小说,躺在沙发椅上看。看入了神,也不知道燕西去了多少时候,只管等着。索性把门暗闩上,架起脚来躺着。正看到小说中一段情致缠绵的地方,咚咚两声,发自门外的下面,似乎有人将脚踢那门。谢玉树心想,燕西这家伙去了许久,我先不开门,急他一急,因此不理会。外面却有女子声音道:“青天白日的,怎把书房门关上了?又是他怕人吵,躺在这里睡觉了。”接上又是咚咚几声捶在门上面。喊道:“七哥!七哥!开门开门,我等着要找一本书。”谢玉树急了,先不知道来的是个什么女子,答应是不好,不答应是不好。后来听到叫七哥,分明是八小姐来了。心里突然一阵激烈地跳着。外面的人喊道:“人家越要拿东西,越和我开玩笑。你再要不开门,我就会由窗户里爬进来的了。”谢玉树又不好说什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开了门。门一开,他向旁边一闪。只见梅丽穿一件浅黄色印着鱼鳞斑的短旗袍,出落得格外艳丽。不过脸上红红的,正鼓着脸蛋,好象是在生气。她一看见是谢玉树,倒怔住了,站在门口,觉得是进来不好,不进来也不好。还是谢玉树这回比较机灵一些,却和梅丽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笑着道:“令兄不在这里。”梅丽分明见他嘴唇在那里张动,却一点听不到他说些什么。猜他那意思,大概是说好久不见。人家既然客气,也只好和人客气了。因笑道:“我七家兄,难得在家的。谢先生又要在这里久等了。”谢玉树道:“他今天在家,陪客到前面客厅里坐去了。我不过在这屋里稍等一等罢了。八小姐要找书吗?令兄把书格子的钥匙丢在这里。”梅丽红了脸道:“刚才失仪得很,谢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就进屋来开书橱。谢玉树低了头,不由得看到她那脚上去。见她穿了一双紫绒的平头便鞋,和那清水丝袜相映,真是别有风趣。梅丽一心去找书,却不曾理会有人在身后看她。东找西找,找了大半天,才把那一本书找着。因回头对谢玉树道:“谢先生,请你坐一会儿,我就不陪了。”梅丽点头走了,这屋子里还恍惚留下一股子的似有如无的香气。

 

谢玉树手里拿着书,却放在一边,心里只揣念着这香的来处。忽然有人问道:“呔!你这是怎么了?看书看中了魔吗?”一抬头,只见燕西站在面前。因笑道:“并不是中了魔。这里头有一个哑谜,暂时没有说破,我要替书中人猜上一猜。”燕西道:“什么哑谜呢?说给我听听看,我也愿意猜猜呢。”谢玉树将书一扔道:“我也忘了,说什么呢?”燕西笑道:“你真会捣鬼!我听说你女同学里面有一个爱人,也许是看书看到有爱人相同之点,就发呆了?”谢玉树道:“你听谁说这个谣言?这句话,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承认的。谁说的?你指出人来。”燕西道:“嘿!你要和我认真,还是怎么着?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谢玉树道:“你有所不知,你和我是不常见面的人,都听到了这种谣言,更熟的人就可想而知。我要打听出来,找一个止谤之法。”燕西道:“连止谤之法,你都不知道吗?向来有一句极腐败的话,就是止谤莫如自修。”谢玉树本想要再辩两句,但是一想,辩也无味,就一笑而罢。他本是受了卫璧安之托,来促成好事的,到了这里,就想把事情说得彻底一点,不肯就走。谈到晚上,燕西又留他吃晚饭。

 

就在这时,晚香来了电话,质问何以几天不见面?燕西就是在书房里插销上接的电话。谢玉树还在当面,电话里就不便和她强辩,因答说:“这几天家里有事,我简直分不开身来,所以没有来看你。你有什么事,请你在电话里告诉我就是了。”晚香道:“电话里告诉吗?我打了好几遍电话了,你都没有理会。”燕西道:“也许是我不在家。”晚香道:“不在家?早上十点钟打电话,也不在家吗?这回不是我说朱宅打电话,你准不接,又说是不在家了。”燕西连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明日上午,准来看你。”不等她向下再问,就把插销拔出来了。那边晚香说话说得好好儿的,忽然中断,心里好不气愤。将电话挂上,两手一叉,坐在一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我就是这样招人讨厌?简直躲着不敢和我见面,这还了得。”她母亲看见她生气,便来相劝道:“好好儿的,又生什么气?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去瞧电影吗?”晚香道:“那是我要去瞧电影,我为什么不去瞧?我还要打电话邀伴呢。他们不是不管我了吗?我就敞开来逛。谁要干涉我,我就和谁讲这一档子理。不靠他们姓金的,也不愁没有饭吃。妈,你给我把衣服拿出来,我来打电话。”说毕,走到电话机边便叫电话,她母亲道:“你这可使不得,你和人家闹,别让人家捉住错处。”晚香的手控着话筒,听她母亲说,想了一想,因道:“不打电话也行,反正在电影院里也碰得着他。”他母亲道:“你这孩子就自在一点罢。这事若是闹大了,咱们也不见得有什么面子。”晚香并不理会她母亲的话,换了衣服,就看电影去了。一直到一点钟才回家来。她母亲道:“电影不是十二点以前就散吗?”晚香道:“散是早散了,瞧完了电影,陪着朋友去吃了一回点心,这也不算什么啊!”她母亲道:“我才管不着呢,你别跟我嚷!”晚香道:“我不跟你嚷,你也别管我的事。你要管我的事,你就回家去,我这里容你不得。”她母亲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就不敢作声了。从这一天起,晚香就越发地放浪。

 

到了第四天,朱逸士却来了。站在院子里,先就乱嚷了一阵嫂子与大奶奶。这时一点钟了,晚香对着镜子烫短头发,在窗户里看见朱逸士,便道:“稀客稀客。”朱逸士笑着,走进上面的小堂屋。晚香走出来道:“真对不起,我就没有打算我们家里还有客来,屋子也没有拾掇。”朱逸士笑道:“嫂子别见怪,我早就要来,因为公事忙,抽不开身来。”晚香道:“就是从前大爷在北京,你也不过是一个礼拜来一回,我倒也不怪你。惟有那些天天来的人,突然一下不来了,真有点邪门。”于是把过年以来,和凤举生气,一直到几天无人理会为止,说了一个透彻。朱逸士究竟和她很熟,一面为旁人解释,一面又把话劝她。晚香鼻子哼了一声,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来意了。”朱逸士笑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的来意算不坏。我这里还有一点东西,给你看看。”说着,就在身边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她道:“这是大爷从上海寄了一封快信给我,里面附着有这封信。晚香将信接到手一看,是一个薄薄洋式信封,便道:“又是空信,谁要他千里迢迢地灌我几句无味的米汤?”说着,将信封向沙发椅上一扔。这一扔却把信封扔得覆在椅子上,背朝了外,一看那信封口究竟不曾粘上的。因又拿起信封,在里抽出一张信纸来,交给朱逸士道:“劳驾,请你念给我听听。咱们反正是公开。有什么话,全用不着瞒人。”朱逸士笑道:“所以我早就劝你认了字,要是认得字,就用不着要人念信了。”晚香道:“反正是过一天算一天,要认识字作什么?”朱逸士捧了这张信纸,先看了一看,望了晚香摆头笑道:“信上的话,都是他笔下写的,由我嘴里说出来罢了,我可不负什么责任的。”晚香道:“咳!你说出来就是了,又来这么些个花头!”朱逸士便捧着信念道:“晚香吾……”晚香道:“念啦,无什么?”朱逸士笑道:“开头一句,他称你为妹,我怕你说我讨便宜,所以我不敢望下念。”晚香道:“谁管这个?你念别的就是了。”朱逸士这才念道:

 

我连给你三封信,谅你都收到了,我想你回我的信也就快到了。对不对呢?

 

晚香的嘴一撇道:“不对,我也象你一样……”朱逸士道:“太太,怎么了?我不是声明在先吗?这是他笔头写的,我代表说的,你又何必向我着急呢?”晚香道:“我也是答应信上的话,谁管你呢?你念罢。”朱逸士笑了一笑,又念道:我本来要寄一点款子来的,无奈公费不多,我不敢挪动。好在是我已经托了朱先生刘先生多多照应。就是老七,他也再三对我说了,钱上面决不让你有一天为难。因为这样,所以我寄钱,也是多此一举,不如免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我不在京,请你在家看守,不要出去,免得让外人议论是非。你要玩,让我回京以后,多多陪你就是了。

 

晚香不等朱逸士念完,劈手一把将信纸抢了去,两手拿着,一阵乱撕,撕得粉碎,然后向痰盂里一掷。又对朱逸士笑道:“朱先生,你别多心,我不是和你生气。”朱逸士的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白,正不知如何是好?见晚香先笑起来,才道:“你可吓我一跳!这是什么玩意儿?”晚香道:“你想,这信好在是朱先生念的,朱先生不是外人,早就知道我的事的。这封信若是让别人念了,还不知道我在外面怎样胡作非为,要他千里迢迢回信来骂我呢。这事怎样叫人不生气?”朱逸士本想根据信发挥几句,这样子就不用提了。但是僵着不作声,又觉自己下不了台。因笑道:“人都离开了,你生气也是白生气啊,他哪里知道呢?”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搭讪着看看这屋子里悬挂的字画。因看到壁上有一架一尺多大的镜框子,里面嵌着凤举晚香两人的合影。在相片上,有一行横字,乃写的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横头写着“中秋日偕宜秋轩主摄于公园,凤举识。”朱逸士便拿了那镜框子在手,笑道:“你别生气,你看了这一张相片,也就不要生气了哇。这上面的话,真是山盟海誓,说不尽那种深的恩情呢。”晚香道:“你提起这个吗?不看见倒也罢了,看见了,格外让人生气。男子汉都是这样的,爱那女子,便当着天神顶在头上。有一天,不爱了,就看成了臭狗屎,把她当脚底下泥来踩。我现在是臭狗屎了,想起了当年做天神的那种精神,现在叫我格外难过。”朱逸士道:“既然看着难过,为什么还挂在屋子里呢?这话有些靠不住啊。你看这相片上的人,是多么亲密!两个人齐齐地站着。”说时,就把那镜框送到晚香面前。晚香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这东西是没有用,我还要它作什么?”说时,拿了过来,高高举起,砰的一声,就向地板上一砸,把那镜子上的玻璃,砸得粉也似的碎,一点好的也没有。朱逸士一见,不由得脸上变了色。正想说一句什么,一时又想不起一句相当话来。那晚香更用不着他来插嘴,拿相片出来,三把两把,扯了个七八块。朱逸士为了自己的面子生气,又替凤举抱不平。一声儿也不言语,就背转身出门了。

 

出得门来,坐上自己的包车,一直就到金宅来。走进门,正碰到金荣,便问你们七爷哪里去了?金荣见他脸上带有怒色。倒不敢直言相告,便道:“刚才看见他由里往外走,也许出门了。”朱逸士道:“我在书房里等他。你到里面去找找他看,看他在家里没有?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金荣让朱逸士到书房里去,便一直走到上房来找燕西。四处找着,都不曾看见。正要到书房里回朱逸士的信,却见小丫头玉儿由外面进来。笑道:“金大哥,劳你驾,到七爷书房里找一个洋信封来。我瞧那里有客,不好去的。”金荣道:“有客要什么紧?他会吃了你吗?”玉儿将脚一伸道:“不是别的,你瞧。”金荣一看,她脚上穿着旧棉鞋,鞋头上破了两个洞。金荣笑道:“了不得,你多大一点儿年纪了,就要在人前要一个漂亮?”玉儿掉头就走,口里笑着说道:“你就拿来罢,七爷在三姨太太那里写信,还等着要呢。”金荣倒不想燕西在这里,就先来报信。走到院子里,先叫了一声七爷。燕西道:“有什么事,还一直找到这地方来?”金荣道:“朱四爷来了,他有话,等着要和七爷说。看那样子倒好像是生气。”燕西道:“他说了什么没有?”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了出来。翠姨原站在桌子边,看着燕西替她写家信。燕西一扔笔要走,她就道:“什么朱四爷朱八爷?迟不来,早不来。我求人好多回了,求得今日来写一封信,还不曾写完,偏是要走。”说着,抢着堵住了房门口,两手一伸,平空拦住。燕西笑道:“人家有客来了,总得去陪。”翠姨道:“我知道,那是不相干的朋友。让他等一会儿,那也不要紧,你先给我把这封信写完,我才能够让你走。”燕西笑道:“没有法子,我就和你写完了再走罢。金荣,你去对朱四爷说,稍微等一等我就来的。你还在书房里送个信封来。”于是又蹲下身来,二次和翠姨写信。信封来了,又给翠姨写好了,才站起来道:“这只剩贴邮票了,大概用不着我了吧?”翠姨笑道:“要你作这一点小事,还是勉强的,你还说上这些个话,将来你就没有请求我的时候吗?”燕西笑道:“要写信,我便写了,还有什么不是?”翠姨道:“你为什么还要说两句俏皮话哩?意思好像我要你作这一点事,你已经让我麻烦够了似的。”燕西笑道:“算我说错了就是了。你有帐和我算,现在且记下,我要陪客去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飞跑。跑出了院子门,复又跑回来,玉儿却从屋子里迎上前,手里高举一件坎肩道:“是丢了这个,回头拿的不是?”燕西笑道:“对了,算你机灵。”顺手接过坎肩,一壁穿,一壁向外走。

 

到了书房里,朱逸士道:“不是新婚燕尔啦,什么事绊住了脚不能出来,让我老等?”燕西笑道:“我料你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所以在里面办完了一点小事才出来。”朱逸士道:“问题倒不算大问题,只是我气得难受。”因就把晚香撕信和撕相片子的事,说了一遍。燕西道:“这个人我真看不出,倒有这样大的脾气。”朱逸士道:“脾气哪个没有呢?可也看着对谁发啊?我到金府上来,大小总是一个客,怎么我说什么,就把什么扫我的面子?我是不敢在那里再往下呆,再要坐个几分钟,恐怕还要赏我两个嘴巴呢。”燕西笑道:“这件事她确是不对。但是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老大回来了再说。”朱逸士道:“我并不是来告诉你,要你和她出气。不过我看她这种情形,难望维持下去。你得赶快写信到上海去,叫他早回来,不要出了什么乱子,事后补救就来不及了。我听说她现在不分昼夜地总是在外面跑,这是什么意思呢?”燕西道:“你听到谁说的?”朱逸士笑道:“你想这些娱乐场所,还短得了我们的朋友吗?只要人家看见,谁禁得住不说?况且那位,她又是不避人的。”燕西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了一呆,脸上也就红上一阵。朱逸士笑道:“这干你什么事,要你难为情?”燕西勉强笑道:“我倒不是怕难为情,我想到金钱买的爱情,是这样靠不住。”朱逸士道:“并不是金钱买的爱情靠不住,不过看金钱够不够满足她的欲望罢了。你所给予她的金钱,可以敌得过她别的什么嗜好,她就能够牺牲别的嗜好,专门将就着你。老实说,你老大是原来许得条件太优,到了现在不能照约履行,所以引得她满腹是怨恨。换言之,也就是你老大的金钱,不曾满足她的欲望。无论什么事,没有条件便罢,若是有了条件,有一方面不履行,那就非破裂不可的。”燕西先是要辩论,听到这里,不由得默然起来。还是朱逸士道:“这件事据我看来,你非写信到上海去不可。若是不写信,将来出了事故,你的责任就更大了。”燕西道:“这事不是如此简单,你让我仔细想想。”于是两手撑在桌上,扶住了额顶。正想着呢,金荣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张口结舌地道:“七爷七爷,新大奶奶来了。”这不由燕西猛吃一惊。因问金荣道:“她在哪里?她的胆子也太大了。”金荣道:“她在外面客厅里。门房原不知道她是新奶奶,因为她说姓李,是来拜会七爷的。”燕西道:“那倒罢了,就当她是姓李。千万别嚷,嚷出来了,可是一件大祸。连我都是很大的嫌疑犯,大家不明白,还以为我勾引来的呢。”一面说着,一面就向外走。走到外面客厅里,只见晚香把斗篷脱了,放在躺椅上。她自己却大模大样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燕西原是一肚子气,见了她竟自先行软化起来,一点气也没有了。因笑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晚香微笑道:“你想,我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敢到这里来吗?我有一个急事,等着要用几百块钱,请你帮我一个忙。我也不限定和你借多少,你有一百就借一百,你有二百就借二百。可是有一层,我马上就要。”燕西心想,刚才她还和朱逸士两个人大闹,并没有说到有什么急事,怎样一会工夫就跟着发生了急事要钱?这里面一定另有原故。犹疑了一会子,便道:“既然是你亲自来了,想必很要紧。不过这一会子,我实在拿不出手,等到晚上我把钱筹齐了,或者我当晚就送来,或者次日一早我送来,都可以。”晚香微笑道:“你真能冤我,象府上这大的人家,难道一二百块钱拿不出来?”燕西这却难了,要说拿不出来,很与面子有关,若说拿得出来,马上就要给她。因笑道:“怎么回事?你是来和我生气的呢?还是来商量款子呢?”晚香便站起来走上前,拍着燕西的肩膀笑道:“好孩子,我是来和你商量款子来了,你帮嫂子一个忙罢。”燕西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又回头看了一看,然后说道:“并不是我故意推诿,实在身上不能整天揣着整百的洋钱。若说是到里面拿去,”晚香笑道:“好孩子,你还说不推诿呢?你们家里有帐房,随时去拿个三百二百,很不费事。就是没有现钱,帐房里支票簿子也没有一本吗?那平常和银行里往来,这帐又是怎样算呢?”燕西望着她笑了一笑,什么也不能说了。晚香道:“行不行呢?你干脆答复我一句罢。”燕西笑道:“我到帐房里,给你去看看,有没有,就看你的运气。”说着,刚要提了脚出门,晚香又叫道:“你回来回来。”燕西便站住等话,晚香道:“今天天气不早了,来不及到银行里去兑钱,你别给我开支票,给我现钱罢。”燕西听她说这话,倒疑惑起来,要钱要得这样急,又不许开支票,这是什么意思?便道:“好罢,我进去给你搜罗搜罗罢。”说毕,就复到书房里来,告诉了朱逸士。他望了燕西一望,微笑道:“你还打算给她钱吗?傻子!”燕西本来就够疑虑的了,经朱逸士这样一说,就更加疑虑,望了他,说不出所以然来。朱逸士道:“你想,刚才我由那里来,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这一会工夫,她就钻出一桩急事来了,是否靠得住,也就不问可知。况且她来要钱,连支票都不收,非现洋不可,难道是强盗打抢,一刻延误不得。你不要为难,你同我一路去见她,让我来打发她走。”燕西笑道:“就这样出去硬挺

 

晚香在小客厅里等着,一个人有点不耐烦,遍在屋子里走着,看墙上挂的画片。一回头,只见朱逸士笑嘻嘻地一脚踏了进来,倒吓了一跳。朱逸士先笑道:“还生气不生气呢?刚才我在你那里,真让你吓了我一个够了。”晚香因见燕西紧随在身后,就不愿把这事紧追着向下说,因道:“我并不是和你生气,我先就说明白了。得啦,对你不住,等大爷回来,叫他请你听戏。”朱逸士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事情过了身,那就算了。七爷说,你有急事来找他来了,什么事?用得着我吗?我要表示我并不介意,我一定要给你去挡住这一场急事。”晚香被他这样硬逼一句,倒弄得不知如何措词是好,望了朱逸士,只管呆笑。朱逸士道:“这事没有什么难解决的?无论什么事,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我们给钱就是了。是谁要钱?我陪你去对付他,现钱也有,支票也有,由他挑选。也许由我们去说,可以少给几个呢。”晚香笑道:“朱先生,你还生气吗?你说这句话,是跌我的相来了,以为我是来骗钱的,要跟着我去查查呢。我这话说得对不对?”燕西连连摇手笑道:“人家也是好意,你何必疑心?”朱逸士笑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要帮忙就帮到底,我既说了要去,就非去不可!燕西,请你下一个命令,叫他们开一辆汽车,我们三个人,坐着车子一块儿去。”晚香脸色一变道:“我就和七爷借个二百三百的,这也不算多,借就借,不借就不借,那都没关系。凭什么我用钱还得请朱先生来管?我并不是二三百块钱想不到法子的人,何苦为了这事,来看人家的颜色?”说着,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斗篷向左胳膊上一搭,转身就走。燕西不好拦住她,也不好让她这样发气而去,倒弄得满脸通红。朱逸士笑道:“这可对不住了,你请便罢。”当他说这话时,晚香已经出去了,听得那高跟鞋声,得得然,由近而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