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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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振赶回北京的时候,已经两点多钟了。自己是接花玉仙一路走的,当然还少不得先送花玉仙回去,然后再回家。自己也觉乱子捣大了,待要冒冒失失闯进屋去,怕会和玉芬冲突起来。因此先在外面书房里等着,就叫一个老妈子进去,把秋香叫出来。秋香一见面,就道:“三爷,你怎么回事?特意请你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的,北京都传遍了,你会不知道?”鹏振笑道:“你这东西没上没下的,倒批评起我来,这又和你什么相干呢?”秋香道:“还不和我相干吗?我们少奶奶病了。”鹏振问是什么病?秋香把经过情形略说了一说,因道:“现在躺着呢,你要是为省点事,最好是别进去。”鹏振道:“她病了,我怎能不进去?我若是不进去,她岂不是气上加气?”秋香望着他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鹏振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秋香回头看了一看,屋子外头并没有人,就笑着将身子蹲了一蹲道:“除非你进去,和我们少奶奶这么,不然,”说着脸色一正道:“人有十分命,也去了七八分了。你瞧着她那样子,你忍心再让她生气吗?我真不是闹着玩,你要不是先叫我出来问一声,糊里糊涂地跑进去,也许真会弄出事情来。”鹏振道:“你说这话,一定有根据的,她和你说什么来着吗?”秋香沉吟了一会子,笑道:“话我是告诉三爷,可是三爷别对少奶奶说。要不然,少奶奶要说我是个汉奸了。”鹏振道:“我比你们经验总要多一点,你告诉我的话,我岂有反告诉人之理?”秋香笑了一笑,又摇摇头道:“这问题太重大了,我还是不说罢。”鹏振道:“你干吗也这样文绉绉的,连问题也闹上了。快说罢!”秋香又沉吟了一会,才笑着低声说道:“这回可不是闹着玩的,少奶奶要跟你离婚哩。”鹏振笑道:“就是这句话吗?我至少也听了一千回了,这又算什么?”秋香道:“我是好意,你不信就算了。可是你不信我的话,你就进去,闹出祸事来了,后悔就迟了。少奶奶还等着我呢。”说毕,她抽身就走了。

 

鹏振将秋香的话一想,她究竟是个小孩子,若是玉芬真没有什么表示,她不会再三说得这样恳切的。玉芬的脾气,自己是知道的,若是真冒昧冲了进去,也许真会冲突起来。而自己这次作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对,总应该暂避其锋才是。鹏振犹豫了一会子,虽然不敢十分相信秋香的话,却也没这样大的胆子敢进屋去,就慢慢地踱到母亲屋里来。金太太正是一个人在屋子里闲坐,一个陪着的没有。茶几边放了两盒围棋子,一张木棋盘,又是一册《桃花泉围棋谱》。鹏振笑道:“妈一个人打棋谱吗?怎么不叫一个人来对着?”金太太也不理他,只是斜着身体,靠了太师椅子坐了。鹏振走近一步,笑道:“妈是生我的气吗?”金太太板着脸道:“我生你什么气?我只怪我自己,何以没有生到一个好儿子?”鹏振笑道:“哎哟!这样子,果然是生我的气的。是为了玉芬生病,我不在家吗?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昨天到天津去了,刚才回来呢。”金太太道:“平白地你到天津去作什么?”鹏振道:“衙门里有一点公事,让我去办,你不信,可以调查。”金太太道:“我到哪儿调查去,我对于这些事全是外行,你们爱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可是我希望你们自己也要问问良心,总别给我闹出大乱子来才好。”鹏振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我要是知道玉芬今天会害病,昨日就不到天津去。”金太太冷笑道:“你指望我睡在鼓里呢?玉芬就为的是你不在家,她才急病的。据我看来,也不知你们这里头,还藏了什么机关?我声明在先,你既然不通知我,我也不过问,将来闹出乱子来了,可别连累我就是了。”鹏振见金太太也是如此说,足见秋香刚才告诉的话,不是私造的,索性坐下来问玉芬是什么情形。金太太道:“你问我作什么?你难道躲了不和她见面,这事就解决了吗?女子都是没有志气的,不希望男子有什么伟大的举动,只要能哄着她快活就行了。你去哄哄罢,也许她的病就好了。”鹏振听了母亲的话,和秋香说的又不同,自己真没了主意,倒不知是进去好,是不进去好?这样犹豫着,索性不走了,将桌上的棋盘展开,打开一本桃花泉,左手翻了开来,右手就伸了到棋子盒里去,沙啦沙啦抓着响。人站在桌子边,半天下一个子。金太太将桃花泉夺过来,向桌上一扔,将棋盘上的棋子,抹在一处,抓了向盒子里一掷,望了他道:“你倒自在,还有心打棋谱呢?”

 

鹏振笑道:“我又不是个大夫,要我急急去看她作什么呢?”但是嘴里这样说着,自己不觉得如何走出了房门。慢慢踱到自己院子里,听到自己屋子里静悄悄的,也就放轻着脚步步上前去。到了房门口,先掀着门帘子伸头向里望了一望,屋子里并没有别人。玉芬侧着身子向外面睡,脸向着窗子,眼睛却是闭了的。鹏振先微笑着进了房去。玉芬在床上,似乎觉得有人进来了,却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然后又闭上,身子却不曾动一动。鹏振在床面前弯腰站着,轻轻叫了两声玉芬。玉芬并不理会,只是闭眼不睁,犹如睡着一般。玉芬不作声,鹏振也不作声,彼此沉寂了许久,还是鹏振忍耐不住,因道:“你怎样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玉芬睁开眼望了他一望,又闭上了。鹏振道:“现在你觉得怎么了?”玉芬突然向上一坐,向他瞪着眼道:“你是和我说话吗?你还有脸见我,我可没有脸见你呢?你若是要我快死,干脆你就拿一把刀来。要不然,就请你快出去。我们从此永不见面。快走快走!”说着话时,将手向外乱挥。鹏振低着声音道:“你别嚷,你别嚷,让我解释一下。”玉芬道:“用不着解释,我全知道。快走快走!你这丧尽了良心的人。”她口里说着,手向床外乱挥。一个支持不住,人向后一仰,便躺在叠被上。秋香和两个老妈子听到声音,都跑进来了,见她脸色转红,只是胸脯起伏,都忙着上前。鹏振向她摇了一摇手道:“不要紧,有我在这里,你们只管出去。”他们三人听到,只好退到房门口去。鹏振走到床面前,给玉芬在胸前轻轻抚摩了一番,低着声音道:“我很对你不住,望你原谅我。我岂有不望你好,不给你救出股款的吗?实在因为……得了,我不解释了,我认错就是了。我们亡羊补牢,还得同心去奋斗,岂可自生意见?哪!这儿给你正式道歉。”说时,他就退后了两步,然后笑嘻嘻地向玉芬行了两个双鞠躬礼。玉芬虽然病了,她最大的原因是痛财,对于鹏振到天津去不探听消息这一件事,却不是极端的恨,因为公司要倒是已定之局,多少和公司里接近的人,一样失败。鹏振一个事外之人,贸然到天津去,他由哪里入手去调查呢?不过怨他不共患难罢了。现在听到鹏振这一番又柔软又诚恳的话,已心平气和了一半。及至他说到我这里给你鞠躬了,倒真个鞠躬下去,一个丈夫,这样的和妻子道歉,这不能不说他是极端地让步了。因道:“你这人怎么一回事?要折死我吗?”说时,就不是先紧闭双眼不闻不问的样子了,也微微地睁眼偏了头向鹏振望着。鹏振见她脸上没有怒容了,因道:“你还生我的气吗?”玉芬道:“我并不是生你气,你想,我突然受这样大的损失,怎样不着急?巴巴的要你到天津去一趟,以为你总可以给我帮一点忙。结果,你去了的,反不如我在家里的消息灵通,你都靠不住了,何况别人呢?”鹏振道:“这回实在是我错了,可是你还得保重身体,你的病好了,我们就再来一同奋斗。”说着,他就坐在床沿上,侧了身子,复转来,对了玉芬的耳朵轻轻地说。玉芬一伸手,将鹏振的头向外一推,微微一笑道:“你又假惺惺。”鹏振道:“我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只因偶然一点事不曾卖力,就弄得你遭这样的惨败,我怎能不来安慰你一番呢?”玉芬道:“我失败的数目,你没有对人说吗?”鹏振道:“我自然不能对人说,去泄漏你的秘密……”

 

下面还不曾接着说,就有人在院子里说道:“玉芬姐。”鹏振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连忙走到窗子边。隔着窗纱向外一看,原来是白秀珠,这真出乎意料以外的事。自从金冷二家的婚事成了定局以后,她就和这边绝交了。不料她居然惠然肯来,作个不速之客。赶着就招呼道:“白小姐,稀客稀客,请到里面来坐。”玉芬在床上问道:“谁?秀珠妹妹来了吗?”鹏振还不曾答话,她已经走进来了。和鹏振点了一个头,走上前,执着玉芬的手道:“姐姐,你怎么回事?突然得了这样的重病。我听到王家的伯母说,你为了万发公司倒闭了。是吗?”玉芬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秀珠回转头来,就对鹏振道:“三爷,我要求你,我单独和玉芬姐说几句话,行不行?”鹏振巴不得一声,笑道:“那有什么不可以?”说时,就起身走出房门去了。秀珠等着鹏振脚步声音走远了,然后执着玉芬的手,低低地说道:“你那个款子,还不至于完全绝望,我也许能帮你一个忙,挽救回来。”玉芬紧紧握着秀珠的手,望了她的脸道:“你不是安慰我的空话吗?”秀珠道:“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是说空话,我也不必自己来跑一趟了。你想,你府上,我还愿意来吗?我就知道我这剂药,准能治好你的病,所以我自己犯着嫌疑来一趟。”玉芬不由得笑了。因道:“小鬼头,你又瞎扯。我有什么病,要你对症下药哩?不过我是性子躁,急得这样罢了。你说你有挽救的办法,有什么法子呢?”秀珠正想说,你已经说不是为这个病,怎么又问我什么法子?继而一想,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不要说穿罢。就老实告诉她道:“这个公司里,承办了一批洋货,是秘密的,只有我哥哥和一两个朋友知道。这洋货足值五六十万,抵偿我们的债款,大概还有富余。我就对我哥哥说,把你这笔款子,也分一股,你这钱不就回来了吗?我哥哥和那几个朋友都是军人,只要照着他们的债款扣钱,别人是不敢说话的。”玉芬道:“这话真吗?若是办成了,要什么报酬呢?”秀珠道:“这事就托我哥哥办,他能要你的报酬吗?这事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和万发公司有债务关系,款子又收得回来,这是事实。要不然,等你身体好了,你到我家里去,和我哥哥当面谈谈,你就十分明白了。”玉芬道:“若是令兄肯帮我的忙,事不宜迟,我明天上午就去看他。”秀珠道:“那也不忙,只要我哥哥答应了,就可以算事。等你好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玉芬道:“我没有什么。我早就可以起床的,只是我恨鹏振对我的事太模糊,我懒起床。现在事情有了办法,我要去办我的正事,就犯不着和他计较了。”秀珠笑道:“你别着急,你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我因为知道你性急,想要托一个人来转告诉你,都来不及,所以只得亲自前来。我这样诚恳的意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玉芬道:“我很感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就依你,多躺一两天罢。”于是二人,说得很亲热,玉芬并留秀珠在自己屋里吃晚饭。秀珠既来了,也就不能十分避嫌疑,也不要人陪,厨房开了饭来,就在外面屋子里吃。饭后又谈到十点钟,要回去了,玉芬就叫秋香到外面打听打听,自己家里有空着的汽车没有?秀珠连忙拦住道:“不,不。我来了一天了,也没有人知道。现在要回去,倒去打草惊蛇,那是何必?你让我悄悄地走出去。你这大门口,有的是人力车,我坐上去就走了。”玉芬觉得也对,就分付秋香送她到大门口。

 

秀珠经过燕西书房的时候,因指着房子低低地问秋香道:“这个屋子里的人在家里吗?”秋香道:“这个时候,不见得在家里的。有什么事要找我们七爷吗?我给你瞧瞧去。”秀珠道:“我不过白问一声,没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去找他。”秋香道:“也许在家里,我给你找他一下子,好不好?”秀珠道:“你到哪里去找他?”秋香道:“自然是先到我们七少奶奶那里去找他。”秀珠扶着秋香的肩膀,轻轻一推道:“这孩子说话,干吗叫得这样亲热?谁抢了你七少奶奶去了?还加上我们两个字作什么?”秋香也笑了起来了。二人说着话,已走到洋楼门下,刚一转弯,迎面一个人笑道:“本来是我们的七少奶奶吗,怎么不加上我们两个字呢?”秀珠抬头看时,电灯下看得清楚,乃是翠姨。便笑道:“久违了,你忙呢?”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笑道:“也许,各人有各人的事,哪里说得定呢?几时来的?我一点儿不知道,坐一会儿再走罢。”秀珠道:“我半下午就来了,坐了不少的时候了,改天再见罢。”说着,就匆匆地出门去了。翠姨站在楼洞门下,等着秋香送客回来。因问道:“这一位今天怎么来了?这是猜想不到的事呀。”秋香道:“她是看我们少奶奶病来的。”翠姨笑道:“你这傻瓜!你不知道和她说七少奶奶犯忌讳吗?怎么还添上我们两个字呢?可是这事你也别和七少奶说,人家也是忌讳这个的。”秋香道:“七少奶奶她很大方的,我猜不会在这些事上注意。”翠姨道:“七少奶奶无论怎样好说话,她也只好对别的事如此,若是这种和她切己有关的事,她也麻糊吗?”两人说着话,一路笑了进来。秋香只管跟翠姨走,忘了回自己院子,及走到翠姨窗外,只见屋子里电光灿烂,由玻璃窗内射将出来,窗子里头,兀自人影摇动。秋香停住了脚,接上又有人的咳嗽声,秋香一扯翠姨衣襟道:“总理在这里了,我可不敢进去。”说完,抽身走了。

 

翠姨走进房去,只见沙发背下,一阵一阵有烟冒将出来。便轻轻喝道:“谁扔下火星在这儿?烧着椅子了。”这时,靠里一个人的上身伸将出来,笑道:“别说我刚才还咳嗽两声,就是你闻到这种雪茄烟味,你也知道是金总理光降了。”说着,就将手上拿的雪茄烟,向翠姨点了两点。翠姨先不说话,走到铜床后,绣花屏风里换了一件短短的月白绸小紧衣,下面一条葱绿短脚裤比膝盖还要高上三四寸,踏着一双月白缎子绣红花拖鞋,手理着鬓发,走将出来。问道:“这个时候,你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金铨口里衔着雪茄,向她微笑,却不言语。翠姨道:“来是尽管来,可是我有话要声明在先,不能过十二点钟,那个时候我要关房门了。再说,你也得去办你的公事。”金铨衔着雪茄,只管抽着,却不言语,又摇了一摇头。翠姨道:“你这是什么玩意?我有些不懂。”金铨笑道:“有什么不懂?难道我在这屋子里,还没有坐过十二点钟的权利吗?”翠姨笑道:“那怎样没有?这屋子里的东西,全是你的,你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也可以。但是……”金铨道:“能坐,我就不客气坐下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着但是。”翠姨也坐到沙发上,便将金铨手上的雪茄,一伸手抢了过来。皱着眉道:“我就怕这一股子味儿,最是你当着人对面说话,非常地难受。”金铨笑道:“我为了到你屋子里来,还不能抽雪茄不成?”翠姨将雪茄递了过来,将头却偏过去。笑道:“你拿去抽去,可别在我这里抽,两样由你挑了。”金铨笑道:“由我挑,我还是不抽烟罢。”翠姨撇嘴一笑,将雪茄扔在痰盂子里了。坐了一会,翠姨却打开桌屉,拿了一本帐簿出来。金铨将帐簿抢着,向屉里一扔,笑道:“什么时候了,还算你的陈狗屎帐。”翠姨道:“我亏了钱呢,不算怎么办?算你的吗?”金铨道:“算我的就算我的。难道你那一点小小的帐目,我还有什么担负不起吗?”翠姨笑道:“得!只要你有这句话,我就不算帐了。”于是把抽屉关将起来。金铨随口和翠姨说笑,以为她没有大帐,到了次日早晌,因为有公事,八点钟就要走,翠姨一把扯住道:“我的帐呢?”金铨笑道:“哦!还有你的帐,我把这事忘了。多少钱?”翠姨笑道:“不多,一千三百块钱。”口里说着,手上扯住金铨的衣服,却是不曾放。金铨笑道:“你这竹杠,未免敲得凶一点。我若是昨天不来呢?”翠姨道:“不来,也是要你出。难道我自己存着一注家私,来给自己填亏空吗?”金铨只好停住不走,要翠姨拿出帐来看。翠姨道:“大清早的,你有的是公事,何必来查我这小帐呢?反正我不能冤你。今天晚晌,你来查帐也不迟,就是这时候,要先给我开一张支票。”金铨道:“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翠姨道:“你打算让我到哪家去取款呢?你就拿纸亲笔写一张便条得了。只要你写上我指定的几家银行,我准能取款,你倒用不着替我发愁。”金铨道:“不用开支票,我晚上带了现款来交给你,好不好?”翠姨点点头笑道:“好是好,不过要涨二百元利息。”金铨笑道:“了不得!一天工夫,涨二百块钱利钱,得!我不和你麻烦,我这就开支票罢。”说着,见靠窗户的桌上,放了笔和墨盒,将笔拿起,笑道:“你这屋子里,会有了这东西,足见早预备要讹我一下子的了。”翠姨道:“别胡说,我是预备写信用的。”说时,伏在桌沿上,用眼睛斜瞅着金铨道:“你真为了省二百块钱,回头就不来查帐了吗?”金铨哈哈一笑,这才一丢笔走了。

 

到了这天晚上,金铨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钞票,送到翠姨屋子里来。笑道:“这样子,我总算对得住你吧?”翠姨接过钞票,马上就打开箱子一齐放了进去。金铨道:“我真不懂,凭我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要你挨饿,何以你还是这样地拚命攒钱?这箱子里关了多少呢?”说着,将手向箱子连连点了几下。翠姨道:“我这里有多少,有什么不知道的?反正我的钱,都是由你那儿来的啊。你觉我这就攒钱不少了。你打听打听看,你们三少奶奶,就存钱不少,单是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闭,就倒了她三万。我还有你撑着我的腰,我哪里比得上她?”金铨笑道:“你可别嫌我的话说重了。若是自己本事挣来的钱呢,那就越挣得多越有面子。若是滚得人家的钱,一百万也不足为奇。你还和她比呢!”翠姨道:“一个妇人家,不靠人帮助,哪里有钱来?”金铨道:“现在这话说不过去了,妇女一样可以找生活。”翠姨道:“好吧?我也找生活去。就请你给我写一封介绍信,不论在什么机关找一个位置。”金铨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因站起身来,伸手拍着翠姨的肩膀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得找我。你也不必到机关上去了,就给我当一名机要女秘书罢。”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翠姨道:“你知道我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什么把话来损我?可是真要我当秘书,我也就去当。现在有些机关上,虽有几个女职员,可是装幌子的还多着呢。”金铨笑道:“难道还要你去给我装幌子不成?”翠姨道:“瞎扯淡,越扯越远了。”说着话,她就打开壁上一扇玻璃门,进浴室去洗手脸。金铨在后面笑道,也就跟了来。到了浴室里,只见翠姨脱了长衣,上身一件红鸳鸯格的短褂子,罩了极紧极小的一件蓝绸坎肩,胸下突自鼓了起来。她将两只褂袖子高高举起,露出两只雪白的胳膊,弯了腰在脸盆架子上洗脸。她扭开盆上热水管,那水发出沙沙的响声,直射到盆里打漩涡。她却斜着身子等水满。这脸盆架上,正斜斜的悬了一面镜子,翠姨含着微笑,正半抬着头在想心事。忽然看到金铨放慢了脚步,轻轻悄悄的,绕到自己身后,远远伸着两只手,看那样子,是想由后面抄抱到前面。当时且不作声,等他手伸到将近时,突然将身子一闪,回过头来对金铨笑道:“干吗?你这糟老头子。”金铨道:“老头子就老头子罢,干吗还加上个糟字?”翠姨将右手一个食指,在脸上轻轻耙了几下,却对金铨斜瞅着,只管撇了嘴。金铨叹了一口气道:“是呀!我该害臊呀。”翠姨退一步,坐在洗澡盆边一张白漆的短榻上,笑道:“你还说不害臊呢?我看见过你对着晚辈那一副正经面孔,真是说一不二。这还是自己家里人,大概你在衙门里见着你的属员,一定是活阎罗一样的。可是让他们这时在门缝里偷瞧瞧你这样子,不会信你是小丑儿似的吗?”金铨道:“你形容得我可以了,我还有什么话说?”说着,就叹了一口气。于是在身上掏出一个雪茄的扁皮夹子来,抽了一枝雪茄,放在嘴里。一面揣着皮夹子,一面就转着身子,要找火柴。翠姨捉住他一只手,向身后一拉,将短椅子拍着道:“坐下罢。”金铨道:“刚才我走进来一点,你就说我是小丑,现在你扯我坐下来,这就没事了?”翠姨笑道:“我知道你就要生气。你常常教训我一顿,我总是领教的。我和你说两句笑话,这也不要紧,可是你就要生气。”

 

金铨和她并坐着,正对了那斜斜相对的镜子。这镜子原是为洗澡的人远远在盆子里对照的。两人在这里照着影子,自然是发眉毕现。金铨对了镜子,见自己头上的头发,虽然梳着一丝不乱,然而却有三分之一是带着白色的了。于是伸手在头上两边分着,连连摸了几下,接上又摸了一摸胡子,见镜子里的翠姨乌油油的头发,配着雪白的脸儿,就向镜子点了点头。翠姨见他这种样子,便回转头来问道:“你这是什么一回事?难道说我这样佩服了你,你还要生气吗?”金铨道:“我并不是生气。你看着镜子里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和你这鲜花一朵并坐一处,我有些自惭形秽了。”翠姨道:“你打了半天的哑谜,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漫说你身体很康健,并不算老。就是老的话,夫妻们好不好,也不在年岁上去计较。若是计较年岁,年岁大些的男子,都应该去守独身主义了。”金铨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据你这样说,老头子也有可爱之道,这倒很有趣味啊!”说着,昂头哈哈大笑起来。翠姨微笑道:“老头子怎么没有可爱之道?譬如甘蔗这东西,就越老越甜,若是嫩的呢,不但嚼着不甜,将甘蔗水嚼到口里,反有些青草气味。”金铨走过去几步,对了壁上的镜子,将头发理上两理,笑道:“白头发你还不要发愁,有人爱这调调儿呢。”说着,又笑了起来。因对翠姨道:“中国人作文章,欢喜搬古典,古典一搬,坏事都能说得好。老头子年岁当然是越过越苦,可是他掉过头来一说,年老还有点指望,这就叫什么蔗境。那意思就是说,到了甘蔗成熟的时候了。书上说的,我还不大信,现在你这样一说,古人不欺我也。”翠姨皱了眉道:“你瞧,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书?”金铨道:“不是我搬书,大概老运好的人,都少不得用这话来解嘲的。其实我也用不着搬书。象你和我相处很久,感情不同平常,也就不应该嫌我老的。”说着,又笑起来。翠姨道:“你瞧,只管和你说话,我放的这一盆热水,现在都凉过去了。你出去罢,让我洗澡。”金铨道:“昨天晚晌天气很热,盖着被出了一身的汗。早晌起来,忙着没有洗澡,让我先洗罢。”翠姨道:“我们盖的是一床被,怎么我没有出汗呢?你要洗你就洗罢。”说着,就起身出浴室,要给他带上门。金铨道:“你又何必走呢?你花了我那些钱,你也应该给我当一点小差事。”翠姨出去了,重新扶着门,又探了头进来笑问道:“又是什么差事?”金铨道:“劳你驾,给我擦一擦背。”说时,望了翠姨笑。翠姨摇着头道:“不行不行,回头溅我一身水。”金铨道:“我们权利义务,平等待遇,回头你洗澡,我是原礼儿退回。”翠姨道:“胡说!”一笑之下,将门带上了。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这个时候,也就到了开稀饭的时候了。那边金太太屋子里吃晚餐,因为儿辈们都散了,一个人吃的时候居多,有时金铨也就于此时进来,和金太太吃饭,藉以陪着说笑。这晚晌,金太太想起老头子有一星期不曾共饭了,倒有点奇异起来。金太太越想越有点疑惑。这屋子里伺候杂事的,就是陈二姐一人,她是个中年的孀居,有些话,又不便和她说。一人喝罢了稀饭,因道:“今天晚上,天气暖和得很,这水汽管子,热得受不了,我到外面透透空气去罢。”说着,就慢慢地踱到外面来。陈二姐追出来道:“太太,晚上的风吹得怪凉,另……。”金太太喝道:“别嚷,别嚷,我就只在廊子下走走。”陈二姐不敢作声,退进屋子去了。金太太在廊子下转了半个圈圈,不觉踱到小跨院子门边来。这里就是翠姨的私室。除了丫头玉儿,还有一个老妈子伺候她。这时下房都熄了电灯了,只有上房的玻璃窗子有电光。那电光带着紫色,和跳舞厅里,夜色深沉、酒醉酣舞的时候一样的颜色。金太太想了一想,她屋子里哪有这样的灯光?是了,翠姨曾说在床头边要安盏红色电灯泡,这大概是床头边的电灯泡了。金太太正在凝想,不党触着廊下一只白瓷小花盆,当的一声响。自己倒吓了一跳,向后一缩,站着靠了圆月亮门,再一看时,只见玻璃窗边,伸出一只粉臂,拉着窗纱,将玻璃掩上了。窗子里的灯光,就格外朦胧。金太太呆呆地站了一会,却听到金铨的嗓子,在屋子里咳嗽了几声。金太太一个人冲口而出的,轻轻骂了一句道:“越老越糊涂。”也就回房去了。金太太走回房去,连忙将房门一关,插上了横闩,只一回身,就看到陈二姐走了过来,她笑道:“太太,你怎么把我也关在屋子里?”金太太这才知道只管关门,忘了有人在屋子里,不觉笑了起来。陈二姐开了门,自己出去了。这里金太太倒不要睡觉,又自斟了一杯茶,坐在沙发椅上慢慢地喝将起来。自己只管一人发闷,就不觉糊里糊涂地坐到两点钟了。空想也是无益,便上床安歇了。

 

次日吃午餐的时候,叫人到金铨办公室里去看看,由衙门里回来没有?打听的结果,回来说总理刚到那屋子里去,今天还没有上衙门呢。金太太坐了一会,缓缓踱到办公室来。在门帘子外,先问了一声谁在这里?有金贵在旁答应出来了。金太太道:“没有什么事,我看有没有人在这里呢?你们是只顾玩,公事不管罢了,连性命不管,也没有关系的。”金贵也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太太,无故碰一个钉子,只得退到一边,连喳了几声。金太太一掀帘子,走进房去,只见金铨靠住了沙发抽雪茄。金太太进来,他只是笑了一笑,没说什么,也没起身。金太太道:“今天早上,你没有上衙门去吗?”金铨道:“没有什么公事,今天可以不去。”金太太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问到这句话,金铨越发地笑起来了,因道:“今天为什么盘问起这个来了哩?”金太太道:“你笑什么?我是问你正话。”金铨笑道:“说正话,反正不是说气话,怎么不笑呢?说正话,你有什么问题要提出来呢?”金太太道:“正经莫过于孔夫子,孔夫子曾说过,君子有三戒。这三戒怎么分法呢?”金铨听了这话,看着夫人的颜色,笑道:“这有什么难懂?分为老壮少罢了。”金太太道:“老时候呢?”金铨将嘴里雪茄取出来,以三个指头夹住,用无名指向雪茄弹着,伸到痰盂子上去落灰。那种很安适而自然的样子,似乎绝不为什么担心,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能答的呢?孔子说,戒之在得。得呀,就是贪钱的意思。”问道:“壮年的时候呢?”答:“戒之在斗。那就是和人生气的意思。”问道:“少年的时候呢?”金铨又抽上雪茄了,靠着沙发,将腿摇曳了几下,笑道:“戒之在色。要不要下注解呢?”说着望了他夫人。金太太点了点头道:“哦!少年戒色,壮年和老年就不必戒的,是这样说吗?”金铨笑道:“孔子岂会讲这一家子理?他不过是说,每个时候,有一个最容易犯的毛病,就对那个毛病特别戒严。”金太太连摇着头道:“虽然是孔子说的话,不容后人来驳,但是据我看来,有点不对。如今年老的人哪,他的毛病,可不是贪钱呢。你相信我这话,不相信我这话呢?”说到这里,金铨却不向下说了,他站了起来,将雪茄放在玻璃缸子上,连忙一推壁下的悬镜,露出保险箱子来,就要去开锁。原来这箱子是专门存放要紧的公文的。金太太道:“我要不来和你说话,你就睡到下午三点钟起来也没有事。我一来找你,你就要办公了。”金铨又把玻璃缸子上的雪茄拿起,笑道:“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我们两不妨碍。”金太太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和你说话,完全是好意。你若不信,我也不勉强要你信。”金铨口里含着雪茄,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笑道:“你这话,我有点不明白。”金太太道:“你不明白吗?那就算了。只是我对于你有一个要求,从今天起,请你不必到里边去了,就在这边楼上那间屋子里安歇。据我看,你身上有点毛病,应该要养周年半载。”金铨笑道:“就是这事吗?我虽然寂寞一点,老头子了,倒无所谓。可是这样一来,连自己家里的晚辈,和那些下人,都会疑心我们发生了什么裂痕?”金太太道:“决不,决不,决不能够的。”说时,将脚在地板上连连踏了几下。又道:“你若不照我的话办,也许真发生裂痕呢。谁要反对这事,谁就对你不怀好意。我非……”金铨笑道:“得,得,就是这样办罢。不要拖泥带水,牵上许多人。”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有了我这一个拖泥带水的,你比请了十个卫生顾问还强呢。你心里要明白一点。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乎你。”

 

说毕,马上站起身,就走出他的屋子了。刚刚走出这办公室的屋子,一到走廊外,就见翠姨打扮得象个花蝴蝶子似的,远远地带着一阵香风,就向这边来。她一遇到了金太太,不觉向后退了一步,金太太一看身边无人,将脸色一正道:“他这会子正有公事要办,不要去打他的搅了。”翠姨笑道:“我不是去见总理的。今天陈总长太太有电话来,请太太和我去吃便饭。我特意来问一声,太太去我就去,太太不去我又不懂规矩,我就不去了。”金太太本来不高兴,见她这种和颜悦色的样子,又不好怎样申斥,便淡淡地答道:“我不去。你要去,你就去罢。”翠姨道:“那我也不去了。”没着话时,闪到一边,就陪着金太太,一路走到屋里来,又在金太太屋子里陪着谈了一会话。因大夫瞧玉芬的病刚走,便道:“我瞧瞧她去。病怎么还没有好呢?”这就走出来了。先到玉芬屋子里坐着,听到清秋这两天身体也常是不好,又弯到清秋这院子里来。走进院子,便闻到一种很浓厚的檀香味儿,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一掀帘子,只见清秋卧室里,绿幔低垂,不听到一些响动。再掀开绿幔,钻了进去,却见清秋斜靠在沙发上,一手撑了头,一手拿了一本大字的线装书,口里唧唧哝哝地念着。沙发椅旁边,有一个长脚茶几,上面只放了一个三脚鼎,有一缕细细的青烟,由里面直冒上空际。看那烟只管突突上升,一点也不乱,这也就觉得这屋子里是十分的安静,空气都不流动的。清秋一抬头,看见她进来,连忙将书放下,笑着站起来道:“姨娘怎么有工夫到我这里来谈谈?请坐请坐。”翠姨笑道:“你真客气。以后把这个娘字免了,还是叫我翠姨罢。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个娘字我不敢当。”说着,拉了清秋的手,一块儿在沙发上坐下了。因摸着她的手道:“我听说你身上不大舒服,是吗?”清秋笑道:“我的身体向来单弱,这几月来,都是这样子的。”翠姨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轻轻地道:“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可别瞒人啦。你们这种新人物,总也不会为了这个害臊吧?”清秋脸一红道:“我才不会为这个害臊呢,我向来就是这个样子。”翠姨道:“老七在家,你就陪着老七。老七不在家,你也苦守着这个屋子作什么?随便在哪个屋子里坐坐谈谈都可以,何必老闷着看书?我要学你这样子,只要两三天,我就会闷出病来的。”清秋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你是这样,就会闷成病。可是我要三天不这样,也会闷成病的。”翠姨道:“可不是!我就想着,我们这种人,连读书的福气都没有。”清秋笑道:“你说这话,我就该打,难道我还在长辈面前,卖弄认识字吗?姨娘,你别看我认识几个字,我是十二分无用,什么也不懂,说话也不留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不知道。我有不对的事,姨娘尽管指教我。”翠姨对于这些少奶奶们向来不敢以长辈自居的,少奶奶们虽不敢得罪她,可是总不恭维她,现在见清秋对她这样客气,心里反老大地不过意。笑道:“我又懂得什么呢?不过我比你早到金家来几年,这里一些人的脾气,都是知道的。其实这里的人除了玩的时候,大家不常在一处,各干各的,彼此不发生什么关系。你不喜欢玩,更是看你的书去好了。漫说你这样的聪明人,用不着人来说,就是个傻子,也不要紧。不过你也不可以太用功了,大家玩的时候,你也可以凑在一处玩玩。你公公就常说什么人是感情动物,联络联络感情,彼此就格外相处得好的,这话我倒也相信。二十块底的小麻雀,他们也打的,玩玩不伤脾胃。听戏,看电影,吃馆子,花钱很有限,而且那是大家互相作东的。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以后也玩一玩,省得那些不懂事的下人,说你……”说到这里,翠姨顿了一顿,笑了一笑,才接着道:“说你是书呆子罢了,也没有说别的。”清秋听了她的话,自然很感激,也不去追求是不是人家仅笑她书呆子。可是要照着这样办,越发是向堕落一条路上走。因对她笑道:“谁不愿玩?可是我什么玩意儿也不行。那还得要姨娘指导指导呢。”翠姨笑道:“行哪,你说别的事,我是不在行,若要说到玩,我准能来个双份儿。”清秋道:“年轻的人,都喜欢玩的,这也不但是姨娘一个人呀。”翠姨却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清秋有病的,所以来看一看,现在见她也不象什么有病,说了几句话,也就走了。

 

清秋送着客走了,见宣炉里香烟,更是微细,添上一点儿小檀条儿。将刚才看的一本书,又拿起来靠着沙发看。但是经翠姨一度来了之后,便不住咀嚼着她说的那几句话,眼睛虽然看在书上,心里可是念着翠姨说的话。大概不是因话答话偶然说出的,由此可知自己极力地随着人意,无所竞争,结果倒是这个主义坏了事。古人所谓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这是个明证了。回转来想想,自己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子,现在安分守己,还觉不忘本,若跟他们闹,岂非小人得志便颠狂吗?我只要居心不作坏事,他们大体上总也说不出什么坏处来,我又何必同流合污?而且就是那样,也许人家说我高攀呢。她一个人,只管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着,也不知道起于何时,天色已经黑了。自己手里捧着一本书,早是连字影子都不看见,也不曾理会得,实在是想出了神了。自己一想,家里人因为我懒得出房门,所以说病体很沉重,我今天的晚饭,无论如何,是要到母亲屋子里去吃的。这样想着,明了电灯,洗了一把脸,梳了一梳头发,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戴了眼镜,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说,见她进来,放下书本,一只手扶了眼镜腿,抬起头来,看着清秋道:“你今天颜色好些了。我给你一盒参,你吃了些吗?”清秋笑道:“吃了一些。可是颜色好一些,乃是假的,因为我抹了一些粉哩,省得他回来一见,就说我带着病容。”金太太笑道:“不要胭脂粉,那也是女子唱高调罢了。其实年轻的人,谁不爱个好儿?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权的女伟人一块儿来往,嚷着解放这里,解放那里,可是她哪一回出门,也是穿了束缚着两只脚的高跟鞋。”清秋笑道:“我倒不是唱高调,有时为了看书,或者作事,就把擦粉忘了。”说着话时,走近来,将金太太看的一本书,由椅上拿起来翻了一翻,乃是《后红楼梦》。因道:“这个东西,太没有意思,一个个都弄得欢喜团圆,一点回味也没有。你老人家倒看着舍不得放手。”金太太笑道:“这书很有趣呀。贾府上不平的事,都给他弄团圆了,闹热意思,怪有趣的。所有的《红楼梦》后套,什么续梦,后梦,复梦,圆梦,重梦,红楼梦影,我全都看过了。我就爱这个。什么文学不文学,文艺不文艺,我可不管。我就不懂文学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一件事,一定要写得家败人亡,那才乐意。”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讨论文学,只一笑,便在对面椅子上坐下。金太太道:“我就常说,你和老七的性情,应该掉换掉换才好。他一谈到书,脑袋就痛,总是玩,你又一点也不运动,总是看书。”清秋道:“母亲是可以坐着享福的人呢,还要看书,何况我呢?”金太太道:“我看什么书?不过是消遣消遣。”清秋道:“母亲是消遣?我又何尝不是消遣?难道还想念出书来作博士吗?我也想找点别的事消遣,可是除了打麻雀,还勉强能凑合一脚而外,其余什么玩意,我也不行,不行就没有趣味的。我看书,倒不管团圆不团圆,只要写得神乎其神的,我就爱看。”金太太笑道:“这样说,我是文学不行,所以看那不团圆的小说心里十分难过。我年轻的时候,看小说还不能公开的。为了看《红楼梦》,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泪。你想一个人家,落到那样一个收场,那是多么惨呀!”正说到这里,梅丽一掀门帘,跳了进来,问道:“谁家收场惨?又是求帮助来了。”金太太道:“我们在这儿谈小说,你又想打听消息和谁报告去?做小姐的时候,你喜欢多事,人家不过是说一句快嘴快舌的丫头罢了。将来做了少奶奶,可别这样。”梅丽皱了眉道:“不让我说话,就不让我说话,干吗提到那些话上面去?”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做女孩子的人,都是这样,总要说做一辈子姑娘,表示清高。可是谈到恋爱的时候,那就什么都会忘了,只是要结婚。”梅丽不和她母亲说话了,却把手去抚弄桌上的一套活动日历。这日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里面用钢丝系在机纽上,外面有活纽,可以扯过去,也可以退回来的。梅丽拨了那活纽,将里面的日历,乱拨了一阵,把一年的日历全翻过来了。金太太道:“你瞧,你总是没有一下子消停不是?”梅丽将头一偏,笑道:“你不和我说话,又不许我动手,要我做个木头人儿坐在这里吗?”清秋就站起来,笑着将日历接过来,一张一张翻回来,翻到最近的日子,翻得更慢了。及至翻到明日,一看附注着阴历日子,却是二月十二日,不觉失声,呀了一声。梅丽道:“我弄坏了吗?你呀什么?”清秋道:“不是,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金太太道:“是花朝吗?这花朝的日子,各处不同,有定二月初八的,有定十二的,有定十五的。明天是阴历什么日子?”清秋道:“是十二,我们家乡是把这日当花朝的。”金太太道:“是花朝也不足为奇,为什么你看到日历,有些失惊的样子?”清秋笑道:“糊里糊涂,不觉春天过去了一半了。”金太太道:“日子还是糊里糊涂混过去的好。象我们算着日子过,也是没有事,反而会焦燥起来。倒不如糊里糊涂地过去,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纪。”清秋先以金太太盘问起来,倒怕是金太太会问出什么来。现在她转念到年纪老远的问题上去,把这事就牵扯开了。

 

大家吃过晚饭,清秋却推有东西要去收拾,先回房去。在路上走着,却碰到大姐阿囡,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里来,因问道:“我听说你在这个月内,要回上海去,这话是真的吗?”阿囡微微一笑,将身子连忙掉了转去。手掀了帘子,作要走的样子。清秋扯着她的衣裳道:“傻子,回来罢。我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有正经话和你说呢。因为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话,我倒有些事,要托你办,所以我把你拉住,好问几句话。”阿囡听她如此说,就回转身来,望着清秋微笑道:“我也是这样说,你不至于和我开玩笑哩。”清秋将她按了一按,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阿囡见她倒茶,以为她是自己喝,及至一伸手过来,连忙站起来,两手捧着,呵了一声道:“那还了得!折煞我了。”清秋笑道:“你这叫少见多怪,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我顺手递一杯茶给你喝,你就受折。你不过穷一点儿,在我家帮工,又不是晚辈对着长辈,折什么呢?”阿囡笑道:“七少奶奶,你这话和二少奶奶常说的一样。可是要论到你这样客气,她可没有做出来呢。”清秋道:“她为人的确是很讲平等的,不过因为你少和她接近,你若是常和她在一处,她自然也和我这样的客气了。”二人谈了一阵子,清秋就问到她的生辰上去,又问这些少奶奶过生日平常是怎样的办法呢?阿囡道:“也无所谓办法。大家闹一阵子,吃吃喝喝,回头听听戏罢了。”清秋道:“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乐子吗?”阿囡道:“这也就够了,还有什么闹的呢?七少奶奶是什么时候生日?”清秋昂着头想了一会,微笑道:“早着哩。”阿囡道:“我仿佛听到说是春天似的,春天都快过完了,怎么还远着呢?”清秋微笑,又想了一想道:“也许要等着明年了。”阿囡道:“啊!你把生日都瞒着过去了,那可了不得。”清秋笑道:“这也无所谓了不得,不过省事罢了。”阿囡又谈了一会,见清秋并没有什么事,又恐怕敏之、润之有事,便起身走了。回房之后,他姊妹二人写信的写信,看书的看书,都没有理会到她。

 

次日吃午饭的时候,阿囡在一边陪着闲谈。谈到清秋真是讲平等。润之笑道:“你和她向无来往,怎么好好地和她宣传起来了?”阿囡便说:“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就把昨晚上的事,细述了一遍。润之道:“这可怪了,她好好地把你叫了去,又没有什么事,不过和你闲谈几句,这是什么意思呢?”敏之道:“据我想,一定是她有什么事情要问,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就叫阿囡去闲谈,以便顺便将她口风探出来,你看对不对?”润之道:“我想起来了,清秋的生日不是花朝吗?今天阴历是什么日子呢?”敏之道:“我也仿佛记起花朝,那就是今天了。”阿囡道:“怪不得我问她是哪天的生日,她就对着我笑,先不肯说,后来才说早过去了。我看那神气就很疑心的,倒不料就是今天。”润之道:“我先去瞧瞧,她在作什么?”说着,马上吃了饭,跟着净了手脸,就到清秋这边院子里来。转过走廊,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寂无人声。润之以为是还在金太太屋子里吃饭,不曾回屋子。正待转身,却听到清秋房子里一阵吟哦之声,达于户外,这正是清秋的声音。于是停了脚步,听她念些什么?可是清秋这种念书的调子,是家传的,还是她故乡的土音。因之润之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子,一个字也听不出来。还待要听时,老妈子却在下房看见了,早叫了一声六小姐。润之只得一掀帘子,自走进房去。清秋站着在收拾窗户前横桌上的纸笔,笑道:“六姐静悄悄的就来,也不言语一声。”润之指着她笑道:“言语一声吗?我要罚你呢?”清秋道:“你罚我什么呢?”润之道:“你手里拿些什么稿子?只管向抽屉里乱塞。”清秋将手上的稿子,一齐塞进去了,然后将抽屉一推,便关合了缝。笑道:“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价值,我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聊,瞎涂了几句诗。”润之走过来,笑道将她一拉,向沙发上一推,笑道:“你一个小人儿,可别和我讲打,要打,你是玩不过我的。”清秋根本就未曾防备到她会扯上一把的,所以她一拉一推,就让她拉开了。润之也不征求她的同意,扯开抽屉,将稿子一把拿在手里。然后向身后一藏,笑问道:“你实说,是能看不能看的呢?若是能看的,我才看,不能看的,我也不胡来,还给你收起。”清秋笑道:“我先收起来,不是不给你看,因为写得乱七八糟的。你要看就看,可别见笑。”润之见她如此,才拿出来看。原来都是仿古云笺,拦着细细直横格子,头一行,便写的是《花朝初度》。润之虽是个新一点的女子,然而父亲是个好谈中国旧学的。对于词章也略为知道一点,这分明是个诗题了。初度两个字,仿佛在哪里念过,就是生日的意思。因问道:“初度这两个字怎么解?”清秋道:“初度就是初次过,这有什么不懂的?”润之也不敢断定初度两个字就是生日,她说初度就是初次过,照字面也很通顺的,就没法子再追问她,且先看文字。清秋道:“你不要看了,那是零零碎碎的东西,你看不出所以然来的。”润之且不理会,只看她写的字。只见头一行是:

 

锦样年华一指弹,风花直似梦中看,终乖鹦鹉贪香稻,博得鲇鱼上竹竿。

 

那鹦鹉一句,已是用笔圈了一路圈儿,字迹只模糊看得出来。第二行是:

 

不见春光似去年,却觉春恨胜从前。

 

这底下又没有了。第三行写的是:百花生日我同生,命果如花一样轻。

 

润之叫起来道:“这两句我懂了。这不是明明说着你是花朝过生日吗?只是好好地过着生日,说这样的伤心话,有点不好吧?”清秋道:“那也无所谓,旧诗人都是这样无病而呻的。”润之道:“你问我要罚你什么?我没有拿着证据,先不敢说,现在可以说了。你今天的生日,为什么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怕我们喝你一杯寿酒吗?”清秋道:“散生日,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润之道:“虽然是散生日,可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为什么不热闹热闹呢?你不说也罢了,老七这东西也糊涂,为什么他也和你保守秘密?”清秋鼻子微微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他忙着哩,哪里还记得这个不相干的事?”润之看她这种神色,知道燕西把清秋的生日忘了。虽明明知道燕西不对,然而无如是自己的兄弟,总不好完全批评他不对。因道:“老七这种人,就是这样,绝对不会把正经事放在心上的。”清秋道:“过散生日,这不算什么正经事。不过他有两天不见面了,是不是还记得我的生日,我也无从证明。”润之道:“两天没有见着他,难道晚上也没有回家来吗?”清秋想了一想笑道:“回来的,但是很晚,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这话你可以不要告诉两位老人家,我早是司空见惯的了!”润之道:“你愿意替他遮掩,我们还有替他宣布的道理吗?不过你的生日,我们不知道也就算了。我们既然知道,总得热闹一下子才好。”清秋连连摇手道:“那又何必呢,就算今天的生日,今天也过去大半天了。”润之道:“那不成,总得热闹一下子。”说着,将稿子丢了下来,就向外面跑,清秋想要拦阻,也来不及了。

 

润之走回房去,一拍手道:“可不是今天生日吗?”敏之道:“你怎知道?她自己承认了吗?”润之就把来看出证据的话说了出来。因道:“那张稿上,全写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可想她是心里很乱。你说要不要告诉母亲去?”敏之道:“她写些什么东西不必说了,至于她的生日,当然要说出来。她心里既然不痛快,大家热闹一下,也给她解解闷。”润之笑道:“我这么大人,这一点事都不知道,还要你先照应着哩?”说着,便向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看着梅丽拼益智图,梅丽将一本画样,放在桌上,手上拿着十几块大小木板,只管拼来拼去,一心一意的对着图书出神。润之笑道:“我瞧这样子,大概大家都无聊得很,我现在找一个有趣味的事情,大家可以乐一阵子了。”梅丽站起来,拍着胸道:“你这冒失鬼,真吓我一大跳,什么事?大惊小怪。”润之向她笑道:“你这会打听新闻的人,要宣告失败了。清秋是今天的生日,你怎么会没打听出来?”梅丽一拍手,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日她见日历发愣哩,这明明是想起生日来了。”金太太也道:“她昨日吃饭的时候,提到过花朝来的。原来花朝是她的生日,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不好,过于守缄默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人的事,为什么守着秘密呢?日子过了半天去了,找什么玩意呢?到帐房去拿两百块钱,由你们大家办去罢。她是到我们金家来的第一个生日,冷淡了她,可不大好。”梅丽笑道:“喝寿酒不能安安静静地喝,找个什么下酒哩?”说到这里,燕西由外面嚷了进来,问道:“喝谁的寿酒,别忘了我啊!”他这一说,大家都向他笑。正是:粗忽恒为心上事,疏慵转是眼前人。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却说燕西问起谁过生日,大家向他发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着我作什么?难道我这句话说错了吗?”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么?”燕西笑道:“你瞧,好好的说着笑话,这又寻出我的岔儿来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岔儿吗?若是象你这样地瞎忙,恐怕将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你自己媳妇的生日,你不记得,倒也罢了,怎么连人家说起来了,你还是不知道?你两个人不象平常的小两口儿,早是无话不说不谈的,难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没有和你提过吗?”燕西伸起手来,在自己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笑道:“该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这个,忘了就忘了,可是我们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这边的消息,等到现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作什么事?”说着掉转身子,就向自己屋子里来。一掀帘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在这儿。”燕西听声音,在卧室后面浴室里,便笑问道:“我能进来吗?”清秋道:“今天怎么这样客气?请进来罢。”燕西走了进去,只见她将头发梳得溜光,似乎脸上还微微地抹了一点胭脂,那白脸上,犹如喝酒以后,微微有点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结婚那一天,我看见你抹胭脂,这还是第一次呢!今天应该喜气洋洋的。这样就好。”清秋笑道:“今天为什么要喜气洋洋的?特别一点吗?”燕西深深地点了一个头,算是鞠躬。笑道:“这是我不对,你到我家来第一个生日,我会忘了。昨晚晌我就记起来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个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见你,就在外面书房里睡了。今天起来又让人家拉去吃小馆子,刚刚回来,一进门我心里连说糟了,怎么会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谅我的,只是伯母那里,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热热闹闹地过着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过着?所以我急于来见你,问问你看要怎么样地通知你家里?你觉得我这话说得撒谎吗?”清秋笑道:“什么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一个散生日,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一阵子我又没和你提过,本容易忘记的,何况你一进门就记起来了,究竟和别人的关系是不同。不要说别的,只这几句话,我就应该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这一句话,好象是原谅我,又象是损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样答复你才好?本来我自己不对。”清秋道:“你别那样说,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几句,旁敲侧击损人的法子,我是向来不干的。这是我对你谅解,你倒不对我谅解了。”燕西点着头笑道:“是是是,我说错了。这时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声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说我矫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紧,不过时候不要过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寿星佬。”清秋摇摇头道:“你作不了主,等我见了母亲问上一问再说罢。”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院子里,一阵嚷着:“拜寿拜寿,寿星佬哪里去了?”清秋听说,连忙迎到外边,这里除了敏之妹妹,还有刘守华,都拥了进来。刘守华虽是年长,然而他是亲戚一边,可以不受拘束地开玩笑。因笑道:“这事老七要负一大半责任,怎么事先不通知我们?这时候要我们预备寿礼都来不及。”清秋笑道:“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为十几岁的人,闹着过生日,可是有点寒碜。”敏之道:“这话可就不然,小孩周岁作寿,十岁也作寿,十几岁倒不能作寿吗?”清秋道:“那又当别论,因为过周岁是岁之始,十岁是以十计岁之始,是一个纪念的意思。”梅丽笑道:“文绉绉的,你真够酸的了。妈正等着你,问你要什么玩?走罢,我们还要乐一阵子呢。”说着,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让我换一件衣服。”这句话说出来,自己又觉得不对,这更是装出一个过生日的样子了。梅丽笑道:“对了,寿星婆应该穿得齐齐整整的。穿一件什么衣服?挑一件红颜色的旗袍子穿,好吗?”本来已是将清秋簇拥到走廊子上来了,于是复又簇拥着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着换衣了,刚才是说着玩的。你想,真要换新衣服,倒是自己来作寿,岂不是笑话吗?而且见了母亲也不大方便。”梅丽究竟老实,就听她的话,又把她引出来。大家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太守缄默了。自己的生日,纵然不愿取个闹热,也该回去看看你的母亲。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对于儿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说到这里,抬头一看清秋脸上头上,笑着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预备回家去的,这也好。你先回家去罢,这里让大家给你随便地凑些玩意儿,你早一点回来就是了。若是亲家太太愿意来,你索性把她接了来,大家玩玩。”清秋听她如此说,觉得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体贴下情,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道:“我正因为想回去,打算先来对母亲说一声,母亲这样说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别忙,问问家里还有车没有?若是有车,让车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刚才我坐了那辆老车子回来。”说了这句,觉得有点不合适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对于这一层,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极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凑趣,就道:“你只管回家罢,这里的事,都有我和你张罗。”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还和我张罗闹热吗?”燕西道:“你去罢,你去罢,这里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让你担受不起就是了。”清秋听了他如此说,这才回房换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车回家去。

 

到了门口,汽车喇叭只一响,冷太太和韩妈早就迎了出来。韩妈抢上前一步,搀着她下了汽车,笑道:“我就猜着你今天要回来的。太太还说,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还不留着她闹一阵子吗?我正在这里盼望着,你再不回来,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着我,早就让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来。”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进了上房。韩观久提着嗓子,在院子里嚷起来道:“大姑娘,我瞧你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个生日,一定过得不错。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欢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欢喜,你还不欢喜吗?”说着话,隔了玻璃向外张望时,只见韩观久乐得只用两只手去搔着两条腿,韩妈也嘻嘻地捧了茶来,回头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乳妈,我又不是客,你忙什么?现在家境宽裕一点了,舅舅又有好几份差事,家里就雇一个人罢。”冷太太道:“我也是这样说呀。可是他老夫妻俩都不肯,说是家里一并只有四人,还有一个常不落家的,雇了人来,也是没事,我也只好不雇了。”清秋道:“虽然没有什么事可作,但是家里多一个人,也热闹一点子,那不是很好吗?”说着话时,韩妈已在外面屋子里端了一大盘子玫瑰糕来。笑道:“这是我和太太两个人做的,知道你爱吃这个,给你上寿呢。”她将盘子放在桌上,却拿了一片糕递给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作这个吗?我们自己作东西,虽是累一点,倒也放着心吃。”清秋吃着玫瑰糕,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么?你笑乳妈给你上寿的东西太不值钱吗?”清秋道:“我怎么说这东西不值钱?你猜得是刚刚相反,我正是爱吃这个呢。我歇了许久没有看见这种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事都是自己来,非常地有趣。我想到从前在家里过的那种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种大家庭去,虽然衣食住三大样,都比家里舒服,可是无形中受有一种拘束,反而,反而……”说到这里,她只将玫瑰糕咀嚼微笑。韩妈道:“哟!我的姑奶奶,你怎说出这种话来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过几次,我真觉得到了天宫里一样。那样好的日子,我们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况过一辈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种天宫,这不怪吗?”冷太太道:“在家过惯了,突然掉一个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适,由做姑娘的人,变到做少奶奶,谁也是这样子。将来你过惯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妈这话还只说对了一半,有钱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种生活,可是两样呢。”说到这里,笑容可就有点维持不住。便借着将糕拿在手上看了几看,又复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里有些不同,又干净,又细致,这样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们,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闹些什么?”说完了这话,又坐下来说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里很热闹,你就回家热闹去罢。人家都高高兴兴地给你上寿,把一个寿星翁跑了,可也有点不大好。”清秋道:“妈,你记得吗?去年今日,我还邀了四五个同学在家里闹着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个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吗?”冷太太道:“等一会,你舅舅就要回来,他一回来,就要开话匣子的,我不会寂寞。再说,和你在一处闹着玩的,都是年轻的人,夹我一个老太婆在里面,那有什么意思?我能那样不知趣,夹在你们一处玩吗?”清秋一想,这话也对,看看母亲的颜色,又很平稳,不象心中有什么伤感,这也就不必再劝了。又坐了一会,回来共有两小时之久了。心想,对于那边怎么样地铺张,也是放开不下,因笑道:“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数领收了,带回去慢慢地吃罢。”韩妈笑道:“是呀,我们这位姑爷就很爱吃这个呢。”说着,就找了一张干净纸来,将一盘玫瑰糕都包起来了。冷太太和韩妈,也都催着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着呆了一呆,便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因叫着韩妈送点热水洗手,趁着冷太太不在面前,轻轻地道:“乳娘,我有点事托你,请你过两三天到我那里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说出来。”韩妈连连点着头,说是知道了。清秋见韩妈的神气,似乎很明白,心里的困难觉得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这才出门上汽车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围上来嚷着道:“寿星回来了,寿星回来了。”也不容分说,就把她簇拥到大客厅楼上去。楼上立时陈设了许多盆景,半空悬了万国旗和五彩纸条,那细纸条的绳上,还垂着小红绸灯笼。正中音乐台挂了一副丝绣的《麻姑骑鹿图》。前面一列长案,蒙上红缎桌围,陈设了许多大小锦匣,都是家中送的礼,立时这楼上,摆得花团锦簇。清秋笑道:“多劳诸位费神,布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样承受得起呢?”因见燕西也站在人丛中,就向燕西笑道:“我还托重了你呢!怎么让大家给我真陈设起寿堂来?”燕西道:“这都是家里有的东西,铺陈出来,那算什么?可是这些送礼的给你叫了一班大鼓书,给你唱段子听呢。”说着,手向露台上一指。清秋向露台上看时,原来是列着桌椅,正对了这楼上,桌上摆了三弦二胡,桌前摆了鼓架,正是有鼓书堂会的样子。因笑道:“你们办是办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了。我怎样地来答谢大家呢?”燕西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叫厨房里办好几桌席面,回头请大家多喝两杯就是了。”说时,佩芳和慧厂也都来了,一个人后面,跟随着一个乳妈抱着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婶上座呀,让两个小侄子给你拜寿罢。”两个乳妈听说,早是将红绸小褥子里的小孩,向清秋蹲了两蹲,口里同时说着给你拜寿。佩芳也在一边笑道:“虽然是乳妈代表,可是他哥儿俩,也是初次上这楼,参加盛典,来意是很诚的呢。”清秋笑着,先接过佩芳的孩子,吻了一吻,又抱慧厂的孩子吻了一吻。当她吻着的时候,大家都围成一个小圈圈,将两个孩子围着。梅丽笑着直嚷:“你瞧,这两个小东西,满处瞧人呢。”只这一声,就听到有人说道:“你们这些人一高兴,就太高兴了,怎么把两个小孩子也带出来了呢?这地方这多人,又笑又嚷,仔细把孩子吓着了。”大家看时,乃是金太太来了。燕西笑道:“这可了不得!连母亲也参加这个热闹了。”金太太道:“我也来拜寿吗,你这寿星公当不起吧?我听说两个孩子出来了,来照应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家这话漏了,儿子受不住,特意的来瞧孙子,孙子就受得住吗?”说毕,大家哄堂一笑。金太太连忙挥着乳妈道:“赶快抱孩子走罢。这里这些个人,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样嘈杂呢?”两个乳妈目的只是在拜这个寿领几个赏钱。寿是拜了,待一会儿,赏钱自然会下来的,这就用不着在这里等候了。因之她们也笑着抱孩子走了。只在她们走后,楼下就有人笑了上来道:“这可了不得,连这点儿大的小孩子,都把寿拜过去了,你瞧,我还不曾出来呢。”大家一看,原来是玉芬到了。当时玉芬走上前握了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里笑道:“贺你公母俩千秋。”清秋笑道:“三嫂,你这样客气,我怎样受得了?有过嫂嫂给弟媳拜寿的吗?”玉芬笑道:“这年头儿平等啦。”清秋看她眉飞色舞,实实在在是欢喜的样子。便道:“道贺不敢当,回头请你唱上一段罢。”玉芬道:“行,上次老七作寿,我玩票失败了,今天我还得来那出《武家坡》。”说时,望了望大家一笑。清秋心里,好生疑惑,她闹了大亏空之后,病得死去活来,只昨天没有去看她,怎么今天完全好了?而且是这样的欢喜。向来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这样高兴和亲热?这真是奇怪了,难道自己的生日,还会引起她的兴趣吗?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这样想,这寿堂一大部分人也是这样想。她前几天如丧家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乐到这步田地呢?不过大家虽如此想,也没有法问了出来,都搁在心里。这舞厅上,已经安设了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张椅子面前一副茶点。燕西笑着,请大家入座,一面就有听差将大鼓娘由露台下平梯上引上来。佩芳、慧厂是初出来玩,玉芬又高兴不过,她们都愿意听书,其余的人也就没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着电话的,也都来了,所以也有一点小热闹。到了晚上吃寿酒的时候,临时就加了五席,家里人自然没有不到的。这其间却只有鹤荪在酒席上坐了一半的时候,推着有事下了席。女宾里头的乌二小姐,正坐在寿星夫妇的一桌,回过头来,一看鹤荪要走,便笑道:“二爷,我有一件事托你。”说着,走近前来道:“我有一个外国女朋友,音乐很好,还会几种外国语,有什么上等家庭课,请你介绍一两处。”鹤荪说着可以,走出了饭厅外,乌二小姐又觉着想出了一句什么话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头望了一望,低低地笑道:“你们老七知道吗?”鹤荪道:“大概知道吧?但是回头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开。”乌二小姐道:“你先去,我就来,你和他们说,我决不失信的。”说毕,匆匆又归座了。只说到这里,那边桌上,已有人催乌二小姐喝酒,便回座了。

 

鹤荪轻轻悄悄地走到外边。今天家里的汽车,都没有开出去,就分付金荣,叫汽车夫开一辆车到曾小姐家里去。汽车夫们坐在家里,是找不着外花的,谁也愿意送了几位少爷出门,不是牌局,便是饭局,总可以得几文。而今又听说是到曾小姐家去,更是乐大发了。鹤荪溜出大门,坐上汽车,就直上曾美云家来。原来曾美云和家庭脱离关系的,自己在东城另觅了一幢带着浓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单独住家。屋子里除了几个不甚相干的疏远亲戚而外,其余就是仆役们。她在这里,无论怎样交际,也没有人来干涉她。有些男朋友,以为她这里,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这里聚会。鹤荪和曾美云的感情,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点,有时竟可借她这地方请客。客请多了,曾美云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请一次。今晚这一会,就是曾美云回席,除了几位极熟的女朋友而外,还有两位唱戏的朋友,约了今晚,大家小小同乐一宿。鹤荪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发表出来,却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时也觉得不到又很露形迹,所以勉强与会,吃了半餐饭。这边曾美云,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好在这些朋友,一来各家都有电话,二来他们并不怕晚,所以都通知了一声,约着十点钟才齐集。鹤荪吃了半餐就跑了出来,不过九点钟刚刚过去,还要算他来得最早。他一下汽车,只见里面屋子里电灯,接二连三地一齐亮着,很象是没有客到的样子。所以他走到院子里便笑道:“我总以为来得最晚呢。原来倒是我先到。”隔着纱窗,就看见曾美云袅袅婷婷地由里面屋子里,走到外面客厅里来。等到鹤荪上了走廊下的石阶,她就自己向前推着那铁纱门,来让鹤荪进去。鹤荪望了她笑道:“你这样客气,我真是不敢当。”曾美云等人进来了,也不说什么,就一伸手,在他头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给了老妈子。鹤荪见她穿了绿绸新式的旗衫,袖子长齐了手脉,小小地束着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点点空幅没有,胸前高高地突起两块。这绸又亮又薄,电灯下面一照,衣服里就隐约托出一层白色。这衣服的底襟,长齐了脚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将开岔的底摆踢着有一小截飘动。她在左摆上面,又垂着一挂长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带着一束通草藤萝花,还有一串小葡萄。走起来哆哩哆唆,倒有个热闹意思,鹤荪不由得先笑了。曾美云见鹤荪老是笑嘻嘻地望着他,便笑问道:“什么事,你今天这样地乐,老是对着我笑?”鹤荪笑道:“我看你这一身,美是美极了,不过据我看来,也有些累赘似的,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曾美云道:“这就太难了。我常穿西服,你们说我过于欧化,失去东方之美。我穿着中国衣服,又说太累赘了,到底是哪一种的好呢?”鹤荪道:“这话还是你不对。中国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这种衣服,我敢说浑身上下都受了一种束缚,而且还有许多不便。”说着,向曾美云微微一笑。正燃了一支烟卷抽着,于是衔了烟卷,斜靠在沙发上,望了曾美云。她瞟了鹤荪一眼道:“你这人是怎么了?总说不出好的来。”说着,挨了鹤荪,也就在沙发上坐下。笑着道:“你说你说,究竟是哪一点不便利?你自己不望好处着想,我有什么法子呢?”鹤荪道:“我就指点出几种坏处来,譬如手胳膊上的痒,你可没有法子搔,用手作事,如下水洗手之类,不能不小心。这衣服下摆是这样的小,虽然四角开了岔口,总不象短旗袍,光着两腿,可以开大步。上起高台阶,自己踏着衣服,也许摔你一个跟头。再说,如今讲曲线美,两条玉腿,是要紧的一部分,长旗袍把腿遮了起来,可有点开倒车。”曾美云笑道:“据你这样说,这种最时新的衣服,倒是一个钱不值。”鹤荪道:“衣服不管它时新不时新,总要合那美观和便利两个条件。若是糊里糊涂地时新,究竟是不久就会让人家来打倒的。”曾美云笑道:“这样时新的衣服,我还做得不多,要说打倒的话,我很愿意这种衣服先倒,因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我还多着呢,我自然愿意少数的牺牲。”

 

只说到这里,院子外就有人接着嘴说道:“要牺牲谁呀?无论站在哪一方面说,我都是少数的,不要将我牺牲了。”鹤荪听了这话,向外问道:“咦!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来宾之中,有我这样一位吧?”说着话,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门进来,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云所讨论有曲线美相片的那个李倩云小姐。她手上搭着一件紫色夹斗篷,身上穿一件对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两肋长出二三寸。下面穿着猩猩血的短绸裙,其长不到一尺。上面两条光胳膊,下面两条丝袜子裹着大腿,都是圆圆溜溜的。鹤荪因她说了猜不到我吧,这里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这话追下去说了,便笑道:“这孩子真是,只要俏,冻得跳。为什么这样早的时候,你就穿着这样露出曲线美的衣服?”李情云还不曾答复,曾美云便笑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穿了这长袖子的衣服,你说是不好,人家穿了短衣服,你又说不好。”鹤荪道:“我并不是说不好,不过我觉得这样太薄一点罢了。”说时,便伸手捞住李倩云的胳膊。李倩云笑道:“你摸着我的手,我凉不凉,你还不知道吗?”说时,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挤着下去。曾美云是坐在鹤荪右边,她就在鹤荪左边,将头靠在鹤荪肩膀上,脸一偏望着曾美云笑道:“我这样,你讨厌不讨厌?”说毕,昂着头,眼睛又向鹤荪一溜。曾美云道:“老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倩云将嘴对鹤荪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吗?我们朋友太亲热了,与你友谊有碍吧?”曾美云道:“你这话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认是你的朋友,又说恐碍了我的友谊,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亲热,与别个朋友有什么相干?二爷又怎能够是我的呢?”李倩云道:“虽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个厚薄呀。”曾美云道:“我和二爷很熟,这是我承认的,但是你和二爷熟的程度,也不会在我以下。我就是听到别人说,关于和二爷交朋友,你我发生了误会。我想,这是哪里的话?谁也不能只交一个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请客,非把你请到不可,表示我们没有什么成见。”李倩云笑道:“惟其是这样,所以你一请,我今天就来,我要有成见,今天我也是不会到的了。”鹤荪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说了,所有你们的苦衷,我都完全谅解。”李倩云将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着掌心,啪的一下响。在这响的中间,眼睛斜望着鹤荪道:“反正你不吃亏,你有什么不谅解的呢?”鹤荪伸着手,将她的大腿拍了几下,笑道:“瞧你这淘气的样子。”曾美云笑道:“你们俩在这里蘑菇罢。”说毕,她就起身入室去了。鹤荪和倩云,都以为她果真有事,这也就不跟着去问。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却是焕然一新,原来她也照着李倩云的装束,换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来。鹤荪本想说两句俏皮话,转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只在这时,院子里一阵喧哗,刘宝善、朱逸士、赵孟元三个人一同进来了。鹤荪劈头一句便道:“老刘,你今天有一件事失于检点。”刘宝善听说,站着发愣,脸色就是一变。鹤荪道:“老七的少奶奶今天生日,你怎么也不去敷衍一阵?”刘宝善笑道:“我的二爷,你说话太过甚其词,真吓了我一跳。”说完这一句话,才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朱逸士笑道:“二爷,你有所不知,人家成了惊弓之鸟了。还架得住你说失于检点这一句话吗?”鹤荪笑道:“你们一说笑话,就不管轻重,真把刘二爷看得那样不值钱,为了上次那点小事,就惶恐到这样子?”刘宝善将肩膀抬了一抬笑道:“二哥,你别把高帽子给我戴,我到现为止,心里可真是有点不安呢。今天七少奶奶寿辰,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就怕碰到了总理,问起我的话来,我没有话去回答。衙门里的事,现在我托了有病请着假,真得请你们哥儿几位,给我打个圆场才好。”鹤荪见曾李二小姐在一边含着微笑,自己很不愿朋友失面子,便道:“你在哪里喝了酒?说些无伦次的话。”朱逸士、赵孟元也很知鹤荪的用意,连忙将别的言语,把这话扯开。朱逸士就问曾美云道:“还有些什么客没到?我给你用电话催一催。”曾美云笑道:“你这话有点自负交际广阔,凡是我的朋友,他们的电话,你都全知道,这还了得?不过这里头有两个人你或者认识,就是王金玉和花玉仙。”朱逸士笑道:“了不得!这两位和他们哥儿们的关系,你也知道吗?你说我的交际广阔,这样看起来,实在还是你的交际广阔,这件事,知道的人还不会多哩。花玉仙的电话……”只这一句未完,院子里有人接着答道:“是六八九九。”说这话的,正是花玉仙的嗓音,已是一路笑着进来了。王金玉、花玉仙两个人,牵着手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鹤荪道:“今天晚上怎么回事?提到谁,谁就来了。”花玉仙道:“倒有个人想来,你偏不提一提。”鹤荪便问是谁,花玉仙道:“我们来的时候,黄四如在我那里,她很想来。可是她不认识曾小姐,不好意思来。”曾美云道:“那要什么紧?只管来就是了。朋友还怕多吗?花老板,就请你打个电话,替我请一请。”鹤荪道:“那不大好吧?她是王二哥的人,只有她没有王二哥,王二哥年纪轻,醋劲儿大,会惹是非的。”王金玉道:“他们俩感情有那么好,那就不错了。四如倒真有点痴心,可是王二爷真看得淡极了,总不大理会她。”曾美云道:“哪个王二爷?不就是金三爷的令亲吗?我也认识的,那就把他也请上罢。”鹤荪道:“你请多少客,还能够添座?”曾美云道:“除现在几位之外,就是李瘦鹤和乌老二,原是预备临时加上两位的。”刘宝善听说,便去打电话催请。花玉仙家到这里不远,首先一个便是黄四如到了。她一进来,就请花玉仙给她介绍两位小姐,曾美云见她异常地活泼,就拉着她的手笑道:“我为了黄老板要来,把王二爷也请了,你想我这主人翁想得周到不周到?”黄四如笑道:“曾小姐,你别听人家的谣言,王二爷和我,也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朋友,他来不来,与我是没有关系的。”鹤荪笑道:“你这人,看去好象调皮,其实是过分地老实,我听说你对王二爷感情不错,可是王二爷对你很寡情。既是这样,你应该造一个空气才好,为什么反说你和王二爷没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他是乐得推个干净了。老刘,我们可以作点好事,小王来了,我们给她拉拢拉拢。”刘宝善笑道:“这个我是拿手,只要黄老板愿意的话,……”说着,望了黄四如。黄四如道:“刘二爷,你别瞧我,我总是乐意的。拉人交朋友,总是好心眼。”李倩云听了,向她点了点头,笑道:“你说话很痛快,我就欢喜这样的人。”黄四如看到李倩云那样子,似乎是个阔小姐,便借了这个机会,和她坐在一处谈话。一会子工夫,李瘦鹤来了,王幼春也来了,只有乌二小姐一个人了。

 

曾美云分付听差不用等,在别一间小客厅子里开了席,请大家入座。刘宝善早预备席的次序,四周放了来宾的姓字片,将王黄二人安在邻席,王幼春不知道黄四如在这里,进来之后也没法子躲,就敷衍了几句。黄四如也很自量,只和李倩云说话。王幼春见李倩云浑身都露着曲线美,脸上淡淡的胭脂,衬着深深的睫毛,眼睛微微低着看人,好象有点近视似的,越发地增了几分媚态。她又不时地微笑,露出一嘴齐整的白牙来。王幼春只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觉多看她几眼。他只知道李倩云小姐和金家兄弟们有交情,却不知黄四如却也和她好。现在看出来了,要想认识认识她,少不得还要走着黄四如的路子才好。因此把不理会黄四如的心思,又活动一点。这时入席见自己的位子和黄四如的位子相连,待要不愿意,很显然得罪她。得罪了她,怎能借着她和李倩云去亲近?因此只装模糊,大家按着名字入席,自己也就按了名字入席。黄四如坐下,拿起王幼春的杯筷,就用碟子底的纸片来擦。王幼春笑道:“你还和我来这一手?”黄四如笑着轻轻地道:“怎么样?巴结不上吗?”王幼春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就说得我这人那样不懂事?我是说我们不应该客气。”黄四如道:“既不应该客气,你就让我动手得了,又说什么呢?”于是王幼春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他二人说话,声音是非常地细微,在座的人,有听见的,少不得向着他们笑。李倩云道:“大家笑,我可不笑。朋友在一处,客气一点,擦擦杯筷,这也不算什么?”因看见右手李瘦鹤的杯筷,还不曾擦。便笑道:“我也给你擦擦罢。”说着,就把他面前的杯筷拿了起来擦。李瘦鹤只呵呵两声,连忙站了起来,一面用双手接了过来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口里说着,眼睛又望了鹤荪。刘宝善在对面看见,笑道:“这样一来,我倒明白了一个故典,晓得书上说的受宠若惊,是一句什么意思了。你瞧我们这李四爷。”李瘦鹤笑道:“你不是心里觉着难受吗?这一会子,你的嘴又出来了。”刘宝善道:“不错,我心里是很难受。可是我这会子难受,也应该休息一会儿,若是老这样难受下去,你猜我不会急死吗?”李瘦鹤笑道:“你这话我倒赞成,中国真正的过渡时代,总算咱们赶上了。在这只破船里遇着这样的大风大浪,咱们都是不知命在何时?干吗不乐上一乐?”李倩云已是把杯筷擦干净了,听他这样说,就伸手拍了他的脊梁道:“你这话很通,我非常地赞成。”王幼春见李倩云是这样的开通,他想道:自己若是坐在李瘦鹤那个地方,就是不要什么介绍,也未尝不可以和她玩起来的。可惜事先不知道,要知道她这样容易攀交情的,我就硬坐到那边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着,眼睛少不得多看了李倩云几眼。李倩云的眼光,偏是比平常人要锐利些。她便望着王幼春抿嘴一笑。这个时候,听差斟过了一遍酒,大家动着筷子吃菜。王幼春见李倩云笑他,他就不住地夹了几筷子咀嚼着,想把这一阵微笑敷衍过去。李倩云笑道:“二爷这人有点不老实,既然是看人家,就大大方方地看得了,干吗又要躲起来不好意思呢?”这一说不打紧,王幼春承认看人家是不好,不承认看人家也是不好,红着脸只管笑着说:“没有这话,没有这话。”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小姐浪漫的声名,我是听到说过的,可不知道她是这样敞开来说。赵孟元就道:“李老五,我有一句话批评你,你可别见怪。”李倩云一偏头道:“说呀!你能说,我就能听,我不知道什么叫着见怪?”赵孟元道:“那我就说了。你这人开通,我是承认的。可是两性之间,多少要含一点神秘的意味,那才感觉得有趣。若是象你这一样,遇事都公开,大杀风景。譬如王老二,他偷看你,是赏鉴你的美。据你刚才那种表示,虽不能说是你欢迎他的偷看,可是不拒绝他偷看。你既不是拒绝,口里就别言语,或者给一点暗示也可以,那末,王老二对于你这分感情那就不必提了,至少他把你心事当哑谜猜,够他猜一宿的了。你这一说,他首先不好意思再看你,或者还要误会你故意揭他的短处,把他羡慕你的心思,至少也要减除一半。你把一个刚要成交的好朋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了。”李倩云且不答复赵孟元,却笑问王幼春道:“老赵的话对吗?你真怪我吗?”王幼春怎样好说怪她,连说:“不不。”李倩云笑道:“我不敢说我长得美,可是哪一个女子,也乐意人家说她美的。要不然,女子擦粉,抹胭脂,烫头发,穿高跟鞋为着什么?为着自己照镜子给自己看吗?所以我并不反对人家看我的。”在桌上的男宾,除了王幼春而外,都鼓起掌来。赵孟元就向她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你这种议论,总算公道,所有女子不肯说的话,你都说出来了。”李倩云笑道:“你别瞧我欢喜闹着玩,可是交朋友又是一件事。谁要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嘴里不说出来,心里未尝不明白。譬如王二爷他今天一见着我,就有和我交朋友的意思,不过初次见面,不好意思十分接近。其实社交公开年头儿,那没有关系,爱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去。至于那个人愿意不愿意和你交朋友,那又是一个问题,就别管了。”李瘦鹤道:“这样说,你愿不愿和王二爷交朋友?”李倩云道:“在座的人

 

说到这里,那面散了席,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到这边屋子来。刘宝善笑道:“饭是吃过了,我们找一点什么娱乐事情?”李瘦鹤道:“打牌打牌。”刘宝善道:“我们有这些个人,一桌牌,如何容纳得下?”李瘦鹤道:“打扑克,推牌九,都成。”刘宝善道:“娱乐的事情也多,为什么一定要赌钱?让曾小姐开了话匣子,我们跳舞罢。”黄四如一见李倩云和王幼春闹得那样热闹,心里十二分不高兴,可没有法子劝止一句,只是脸上微笑,心中生闷气。这时刘宝善提到跳舞,她不觉从人丛中跳了起来,拉着刘宝善的手道:“这个我倒赞成,我早就想学跳舞,总是没有机会。今天有这些个教员,我应该学一学了。”王金玉道:“我也是个外行,我也学一学,哪个教我呢?”刘宝善用手指着鼻子尖,笑道:“我来教你,怎么样呢?”王金玉笑道:“胡说!”刘宝善道:“你才胡说呢?跳舞这件事,总是男女配对的,你就不让爷们教,你将来学会了,难道不和爷们在一处跳吗?你要是不乐意挨着爷们,干脆,你就别学跳舞。”王金玉道:“我也不想和别人跳,我只学会了就得了。”刘宝善道:“那更是废话!不想和人家跳,学会了有什么意思?”曾美云道:“不要闹,你先让她看看,随后她就明白了。”于是指挥着仆役们,将屋子中间桌椅搬开。话匣子也就放在这屋子里的,立刻开了机器,就唱了起来。只在这时,乌二小姐嚷了进来,连说:“来迟了,来迟了。”鹤荪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呢?可真不早哇。”乌二小姐还不曾答复这问题,赵孟元迎着上前,将她一搂,笑道:“咱们一对儿罢。”说着,先就跳舞起来,其余曾美云和鹤荪一对,刘宝善和花玉仙一对,王幼春和李倩云一对。王幼春不曾想到和李倩云一对跳舞的,只因站在沙发椅的头边,李倩云一听到跳舞音乐,马上站立起来,他看见王幼春站着发愣,笑道:“来呀。”面对王幼春而立,两手就是一伸。王幼春到了这时,就也莫名其妙地和她环抱起来。环抱之后,这才觉得有言语不可形容的愉快。王金玉和黄四如站在一边,都只是含着微笑。曾美云这个话匣子,是用电气的,放下一张片子,开了电门,机器自己会翻面,会换片,所以他们开始跳舞之后,音乐老没有完,他们也就不打算休息。还是曾美云转到话匣子边,将电门一关,然后大家才休息。刘宝善走过来问黄四如道:“你看,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值得你那样大惊小怪。”黄四如看他们态度如常,也就只对他们微笑点点头。刘宝善道:“你若愿意来的话,我就叫王二爷来教你。”李倩云道:“王二爷的步法很好,让他教你罢。”王幼春见人家当面介绍了,自然是推辞不得,也就只是向着大家微笑。

 

又休息了一会,话匣子开了起来,便二次跳舞。黄四如虽是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着有人为之在先了,也就不十分害臊。王幼春道:“你一点都不懂吗?”黄四如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王幼春笑道:“你这个蘑菇,我告诉你一个死诀窍,你既是不会跳,你就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身子跟我转,脚步跟我移。”黄四如笑着,点了点头。于是王幼春将她环抱着,混在人群中跳。黄四如刚才在一边,仔细看了那末久,已经有些心得,现在王幼春又教她不要作主,只管跟了跑,当然还不至于十分大错。王幼春原是不大欢喜黄四如的,这个时候手环抱着她的腰,她的手在肩上半搭过来,肌肤上的触觉,有两个消息告诉心灵,便是异样的柔软与温暖,加上一阵阵的粉香,尽管向人鼻子里送来,人是感情动物,总不能无动于衷。因之经过一回跳舞之后,王幼春也就和黄四如坐在一张沙发上同喝茶。笑问道:“你觉得有趣没有趣?”黄四如道:“当然是有趣,若是没有趣,哪有许多人学跳舞呢?”王幼春道:“你吃力不吃力?”说着,伸了手摸黄四如的胳膊,觉得有些汗涔涔的。黄四如因轻轻地用脚碰着他的腿道:“这一会子你不讨厌我了吗?”王幼春觉得她这话怪可怜的,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因道:“你这话可得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又讨厌你了?”黄四如是明明有话可答的,她想着是不答复出来的好,便笑道:“只要这样就好哇!我还不乐意吗?”说时,握了王幼春的手,望了他一眼,轻轻的道:“明天到我家里去玩,好不好?”王幼春笑着,点了点头。黄四如拉住他的手,将身子扭了两扭,哼着道:“我不!你要说明你究竟去不去?我不!你非说明不可。”王幼春笑道:“去是去的,不知道是预备什么送你?”黄四如正色道:“那样你就是多心了。难道说我要你到我家里去,我是敲你竹杠吗?”王幼春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初次到你府上去,就这样人事一点没有,似乎不大好看似的。”黄四如道:“你真老妈妈经了,怎么还要带东西,才好到人家家里去呢?若是二爷要一点面子的话,给我们老妈子三块五块的,那就很好了。只要交情好,还在乎东西吗?哟!这话我可说得太亲热一点。”说着,掏了手绢掩住嘴笑。王幼春喝的酒,这时慢慢地有点发作了,精神兴奋起来,不觉得有什么倦容,就只管和黄四如谈话。偶然感到口渴了,站起来要倒一杯茶喝。四周一看,这屋子里只剩电光灿烂,那些坐客,全不知道哪里去了。因笑道:“我听说他们要到前面打牌去,也没有留神,怎么就去了?”黄四如将右手中间三指捏着,将大拇指小指伸出来,大拇指放在嘴上一比道:“是这个吧?”王幼春道:“不能吧?他们都没有瘾的,除非借此闹着玩两口。我瞧瞧去。”于是悄悄地掀开左边的帷幔,只见里面点了两盏绿电灯,并不见人。由这屋拐过去,便是曾美云的内室了。走进去,听到隐隐有笑声,好象是曾美云说把客送到这里再说罢。王幼春便退出来了,右边是刚吃酒的地方,拐过去是东厢房。果然有鸦片气味,却是刘宝善横在一张小铜床上吸烟,王金玉陪着。王幼春道:“一会子工夫,人都哪里去了?”刘宝善道:“他们说是打扑克去了,大概在前院罢。他们的意思,是怕吵了主人翁。”王幼春走回来,叫着黄四如道:“小黄,他们打扑克去了,我们也去加入。”黄四如却没有答应,缩了脚,侧着身子睡在沙发上。王幼春道:“别睡着呀,仔细受了冻。”黄四如伸了一个懒腰,朦胧着两眼,慢慢地道:“好二爷,什么时候了?我真倦,你有车子吗?请你送我回家去。”说毕,又闲上眼睡了。王幼春推了她几推,她还是睡着。没有法子,一个人只好坐着陪了她。静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子。黄四如坐起来,手抚着鬓发道:“呀!电灯灭多久了?窗子上怎么是白的?天亮了吧?”王幼春将窗纱揭开,隔玻璃向外张望,因笑道:“可不是天亮了吗?春天的夜里,何以这么短?混了一下子,天就亮了!”黄四如笑道:“现在,你该送我回家了吧?还有什么可说的?”王幼春道:“这个时候天刚亮,谁开门?索性等一会子罢。”黄四如笑道:“真是糟心,回又回去不得,睡又没有地方睡。”王幼春道:“你在那沙发上躺着罢,我到别的地方,找个地方打个盹儿。”黄四如果然在沙发上睡了,王幼春却转到烧鸦片那间屋子里去。只见烟盘子依然放在床中间,刘宝善却和王金玉隔着灯盘子睡了。再转到前面,只见那小客厅里,桌子斜摆着,上面铺了厚绒垫,散放了一桌的扑克牌,和红绿筹码子,还有一张五元的钞票。王幼春自言自语地道:“这也不知是谁的钱太多了?”捡了起来,向裤子袋里一塞。屋子里并没有人,李倩云、李瘦鹤、乌二小姐,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也不便去叫听差的,还是回到上房,就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把两只脚抬起来,放在别张沙发上,这也可以算是躺下,就睡下了。及至醒来,已是十二点钟了,有人摇着他的肩膀道:“你这样睡着,不受累吗?”抬头一看,却是鹤荪。王幼春将两只脚慢慢地放下来,用手捶着腿道:“真酸真酸。”鹤荪道:“既然酸,为什么还睡得很香哩?”王幼春道:“你不知道,昨天晚晌实在闹得太厉害,倦极了,所以坐下来就睡

 

到了九点钟的时候,只见饭店里的西崽,引着金荣一直到舞厅里来。鹤荪见金荣的颜色有些不对,连忙在跳舞场出来,将金荣拉到一边,轻轻地问道:“家里有什么事吗?是二少奶奶找我吗?”金荣满面愁容的道:“不是的,总理喝醉了酒,身体有些不舒服。恰好几位少爷都不在家,我们这个忙,不用说,到处找人。”鹤荪道:“喝醉了酒,也不妨事,你们大惊小怪的作什么?”金荣道:“不是光喝醉了,而且摔了一跤,人……是不大好,找了好几个大夫在家里瞧。二爷,你赶快回家去罢,现在家里是乱极了。”鹤荪听了这话,心里也扑通一跳,连问:“怎样了?”一面说话,一面就向外走,连储衣室的帽子,都忘了去拿,走出饭店门,才想起没有坐车来。看看门口停的汽车号码,倒有好几辆是熟朋友的汽车,将里面睡的汽车夫叫醒,说明借车一用,也不让人家通知主人,坐上去就逼着他开车。到了家门口,已经停了七八辆车在那里,还有一两辆车上画了红十字。鹤荪一跳下车,进了大门,遇到一个听差,便问总理怎么样了?听差说:“已经好些。”鹤荪一颗乱蹦的心,才定了一定。往日门房里面,那些听差们总是纷纷议论不休,这时却静悄悄地一点声息没有。鹤荪一直向上房里走,走到金铨卧室那院子里,只见叽叽喳喳,屋子里有些人说话,同时也有一股药气味,送到人鼻子里。凤举背了两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尽管低了头,没有看到人来了似的。燕西却从屋子里跑出来,却又跑进去。隔了玻璃窗子,只见里面人影摇摇,似乎有好些人都挤在屋子里。鹤荪走到凤举面前,凤举一抬头,皱了眉道:“你在哪里来?”鹤荪道:“我因为衙门里有几件公事办晚了,出得衙门来,偏偏又遇到几个同事的拉了去吃小馆子,所以迟到这个时候回来。父亲究竟是什么病?”凤举道:“我也是有几个应酬,家里用电话把我找回来的。好端端的,谁料到会出这样一件事呢?”鹤荪才知这老大也犯了自己一样的毛病,是并不知道父亲如何得病的。只得闷在肚里,慢吞吞地走进金铨卧室里去。

 

原来金铨最近有几件政治上的新政策要施行,特约了几个亲信的总长,和银行界几个人在家里晚宴。本请的是七点钟,因为他的位分高,作官的人也不敢摆他的官派,到了六点半钟,客就来齐了。金铨先就发起道:“今天客都齐了,总算赏光。时间很早,我们这就入席。吃完饭之后,我们找一点余兴,好不好?”大家都说好,陪总理打四圈。金铨笑道:“不打就不打,四圈我是不过瘾,至少是十六圈。”说毕,哈哈大笑,听差们一听要赌钱,为了多一牌多一分头子的关系,马上就开席,格外陪衬得庄重起来。宾主入席之后,首席坐的是五国银行的华经理江洋,他是一个大个儿,酒量最好。二席坐的是美洲铁路公司华代表韩坚,也是个酒坛子。金铨旁边坐的财政赵总长,便笑道:“今天有两位海量的佳宾,总理一定预备了好酒。”金铨笑道:“好不见得好,但也难得的。”于是叫拿酒来。大家听说有酒,不管尝未尝,就都赞了一声好。金铨笑道:“诸位且不要先说好,究竟好不好?我还没有一点把握。”便回头问听差道:“酒取来了没有?”听差说:“取来了。”金铨将手摸了一摸胡子笑道:“当面开封吧。纵然味不好,也让大家知道我决不是冤人。”说着,于是三四个听差,七手八脚的扛了一坛酒来。那坛子用泥封了口,看那泥色,转着黑色,果然不是两三年的东西了。金铨道:“不瞒诸位说,我是不喝酒,要喝呢,就是陈绍。我家里也有个地窖子,里面总放着几坛酒。这坛是年远的了,已有十二年,用句烂熟的话来赞它,可以说是炉火纯青。”在座的人,就象都已尝了酒一般,又同赞了一声好。听差们一会儿工夫,将泥封揭开,再揭去封口的布片,有酒漏子,先打上两壶。满桌一斟,不约而同的,各人都先呷了一口,呷了的,谁也不肯说是不好。金铨也很高兴,分付满席换大杯子,斟上一遍,又是一遍,八个人约摸也就喝了五六斤酒。金铨已发起有酒不可无拳,于是全席豁起拳来。直到酒席告终,也就直闹两个钟头了。金铨满面通红,酒气已完全上涌,大家由酒席上退到旁边屋子里来休息的时候,金铨身子晃荡晃荡,却有点走不稳,笑道:“究竟陈酒力量不错,我竟是醉……”一个了字不曾说完,人就向旁边一歪。恰好身边有两个听差,看到金铨身子一歪,连忙抢上前一步,将他扶住。然而只这一歪身子之间,他就站立不住,眼睛望了旁边椅子,口里罗儿罗儿说了两声,手扶了椅子靠,面无人色的,竟倒了下去。这一下子,全屋子人都吓倒了。

 

张恨水。安徽潜山人。一八九五年五月十八日生。一九一三年考入孙中山所办的蒙藏恳殖学校。一九一四年投稿时。从自是人生长恨水东乐一词中截取恨水作笔名。一九二四年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发表。一九三零年最有影响的小说啼笑因缘发表。颇受市民欢迎。一九三八年任重庆新民报主笔兼副刊主编。并写杂文上下古今谈。曲折地讽喻现实的黑暗。一九五九年周恩来总理提名聘请为中央文史的馆馆员。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五日在北京逝世1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这个时候,听差李升,在一边看到,正和他以前伺候的李总长犯了一样的毛病,乃是中风。说了一声不好,抢上前来一把搀住,问道:“总理,你心里觉得怎样?难受吗?”金铨转眼睛望着他,嘴里哼了一声,好象是答应他说难受。大家连忙将金铨扶到一张沙发上,嚷道:“快去告诉太太,总理有了急病了。”旁的听差,早跑到上房去,隔着院子就嚷道:“太太,不好了!太太,不好了!”金太太一听声音不同,将手边打围棋谱的棋盘一推,向外面问道:“是谁乱嚷?”那一个听差,还不曾答复,第二个听差又跑来了,一直跑到窗子外边,顿了一顿,才道:“太太,请你前面去看罢。总理摔了一下子,已经躺下了。”金太太觉得不好,一面走出来,一面问道:“摔着哪里没有?”听差道:“摔是没有摔着哪里,只是有点中风,不能言语了。”金太太听说,呀了一声,虽然竭力地镇定着,不由得浑身发颤,在走廊上走了两步,自己也摔了一跤。也顾不得叫老妈子了,站了起来,扶着壁子向前跑。到了前面客厅里,许多客围住一团,客分开来,只见金铨躺在沙发上,眼睛呆了,四肢动也不动。金太太略和他点了一点头,便俯着身子,握着金铨的手道:“子衡,你心里明白吗?怎么样?感觉到什么痛苦吗?我来了,你知道吗?”金铨听了她的话,似乎也懂得,将眼睛皮抬起望了望她。那些客人这一场酒席,吃的真是不受用,现在主人翁这样子,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就远远地站着,都皱了眉,正着面孔,默然不语。有一个道:“找大夫的电话,打通了没有?”这一句话,把金太太提醒,连忙对听差道:“你们找了大夫吗?找的是哪个?再打电话罢,把我们家几个熟大夫都找来,越快越好,不管多少钱。”几个听差的答应去了,同时家里的人,都拥了出来。来宾一看,全是女眷,也不用主人来送,各人悄悄地走了。因为这正是吃晚饭刚过去的时候,少奶奶小姐们,都在家里,只有二姨太和翠姨不曾上前。原来二姨太听了这个消息,早来了,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见客。一看金铨形色不好,也不知道两眶眼泪水,由何而至?无论如何,止它不住,只是向外流。自己怕先哭起来,金太太要不高兴,因此掏出手绢,且不擦眼睛,却握住了嘴,死命地不让它发出声音来。及至大家来了,她挤不上前,就转到一架围屏后去,呜呜咽咽地哭。翠姨吃过晚饭之后,本打算去看电影,拢着头发,擦好胭脂,换了一身新鲜的衣服,正待要走。听说金铨中了风,举家惊慌起来。这样子上前,岂不先要挨金太太一顿骂?因此换了旧衣服,又重新洗了一把脸,将脸上的胭脂粉一律擦掉,这才赶忙地走到前面客厅里来。好在这时金太太魂飞魄散,也没有心去管他们的事,叫听差找了一张帆布床来,将病人放在床上,然后抬进房去。同时,金太太也进房了。

 

将金铨抬入卧室,就平正放在床上。他们家那个卫生顾问梁大夫也就来了。梁大夫一看总理得了急病,什么也来不及管,一面挂上听脉器,一面就走到床面前,给金铨解衣服的钮扣,将脉听了一遍,试了一试温度。这才有工夫,回头见身后挨肩叠背的挤了一屋子人,因问道:“大爷呢?”听差的在一旁插嘴说:“都不在家。”梁大夫一看金太太望着床上,默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便半鞠着躬向她问道:“这病不轻,名叫脑充血。救急的办法,先用冰冰上,当然还得打针。是不是可以,还要请太太的示。”梁大夫这样半吞半吐地说着,话既没有说完全,金太太又不明白他的意思所在,便道:“人是到了很危急的时候了,怎能救急,就请梁大夫怎样作主张去办,要问我,我哪里懂得呢?”梁大夫待要说时,德国大夫贝克也来了。梁大夫和他也是朋友,二人一商量之下,便照最危急的病症下手。刘守华急急忙忙地首先来了,他手上拿着帽子乱摇,口里问:“怎么样?怎么样?”他虽不是金家人,究竟是个半子职分的女婿。只走到房门口,道之就将他拦住,把大略情形告诉了他。刘守华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这还有什么问题。”于是到了房里,轻轻和两位大夫说了,责任由家庭负,请他只管放手去诊。两位大夫听了这话,就准备动手,可是一个日本田原大夫,又带了两个女看护来了。金铨睡的卧室虽大,无如里面的人也不少,因此梁大夫就和金太太商量,将家里人都让出屋子外来,只留金太太和刘守华在里面。梁大夫和德国大夫日本大夫一比,当然是退避三舍,就让贝克和田原去动手。正在动手术的时候,燕西却由外面首先回家了。走到走廊外,听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是屋子里电光灿烂,在外面可看到人影幢幢。正要向前,那脚步不免走得重一点,润之却由外面屋子里走出来,和他连连摇摇手,并不说话。这样子分明是不让进去,不让高声。燕西便皱了眉,轻轻地问道:“现在怎么样了?”润之道:“正在施行手术,也许打了针就好了。”燕西走过一步,探头向里面看时,只见父亲屋子里,四个穿白衣服的,都弯了腰将床围住。刘守华背了两只手,站在医生后面探望。母亲却坐在一边躺椅上,望了那些人的背影,一语不发。由人缝里可以看见金铨垂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一动,而且是声息全无。燕西一见,才觉得情形依然很是严重,站在门口,呆呆地向里望着。刘守华一回头,见他来了,便掉转身,大大地开着脚步,轻轻地放下来。两步跨到门外,拉了燕西的衣襟,嘴向屋里一努,意思是让他进去。燕西听到父亲突患急病,这是一生最大关键的一件事,怎能够忍耐着不上前去看?因此轻轻地放着脚步,踏一步,等一步,走到里面。在医生后面伸头望时,见女看护手上,拿了一个玻璃筒子,满满的装了一筒子紫血,似乎是手术已经完了,三个大夫正面面相觑,用很低微的声音说着英语。看那神气,似乎也许病要好一点。因为他们说着话,对了床上,极表示很有一种希望的样子。再看床上,金铨上身高高地躺着,垂着外边的一只手,略略曲起来。脸是象蜡人似的,斜靠在枕上,只是眼睛微张,简直一点生动气色没有。燕西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觉心口连跳上了一阵。一回头,鹏振也站在身后,一个大红领结,斜坠在西服衣领外面,手上拿了大衣和帽子,也呆了。三个医生在床前看了一看,都退到外面屋子来,燕西兄弟也跟着。早有听差过来,将鹏振的衣帽接过去,轻轻地道:“三爷坐的汽车,是雇的吧?还得给人车钱呢。”鹏振在身上掏出一搭钞票,拿了一张十元的,悄悄塞在听差的手上,对他望了一望,又皱了一皱眉。听差知道言语不得,拿着钱走了。燕西已是忍耐不住,首先问梁大夫道:“你看老人家这病怎么样?现在已经脱了危险的时期吗?”梁大夫先微笑了一笑,随后又正着颜色道:“七爷也不用着急,吉人自有天相。过了一小时,再看罢。”燕西不料他说出这种不着痛痒的话来,倒很是疑惑。凡是大夫对于病人的病,不能说医药可活,推到吉人自有天相上去,那就是充量地表示没有把握。鹏振听了,更是急上加急。一想起他们的这个家庭,全赖老头子,仗着国务总理的一块牌子,一个人在那里撑持着。所以外面看来,觉得非常地有体面。而他们弟兄们,也得衣食不愁,好好地过着很舒服的日子。倘然一旦遭了不讳,竟是倒了下来,事情可就大大地不同了。这实是一种切己的事情。任他平日就是一个混蛋,当他的念头如是地一转,除了着急之外,心中自然觉得一阵的悲切。这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几乎要扑簌簌地掉下来了。象他已是这般地悲切,这二姨太比他的处境更是不同,正有说不出的一种苦衷,心中当然更要加倍地难过,早坐在外边屋子垂泪。一会儿,方揩着泪道:“老三走来,我和你商量商量。”她口里叫着人过来,自己倒走出屋子去了。鹏振、燕西都跟了来,问什么事?二姨太看看屋子里的医生,然后轻轻地道:“西医既没有办法,我看请个中医来瞧瞧罢,也许中医有办法呢。”鹏振道:“也好,几个有名的中医,都托父亲出名介绍过的。一找他们,他们自会来的。”于是就分付听差打电话,把最有名的中医谭道行大夫请来。一面却

 

这个谭大夫,是陆军中将,在府院两方,都有挂名差事,收入最多。为了出诊便利起见,也有一辆汽车。所以不到半个钟头,他也来了。听差们引着,一直就到金铨的卧室里来。他和鹏振兄弟拱手谦让了一会,然后侧身坐在床面前,偏着头,闭着眼,静默着几分钟,分别诊过两手的脉。然后站起来,向鹏振拱拱手向外,意思是到外面说话。鹏振便和他一路到外面屋子来,首先便问一句怎么样?谭大夫摸了两下八字须,很沉重地道:“很严重哩!姑且开一个方子试试罢。”桌上本已放好笔砚八行,他坐下,擂着墨,出了一会子神,又慢吞吞地蘸着笔许久,整了一整纸,又在桌上吹了一口灰,才写了一张脉案,大意是断为中风症。并云六脉沉浮不定,邪风深入,加以气血两亏,危险即在目前,已非草木可治。鹏振拿起方子一看,虽不知道药的性质如何,然而上面写的邪风深入,又说是危险即在目前,这竟和西医一样,认为无把握了。因道:“看家父这样,已是完全失了知觉,药熬得了,怎样让他喝下去呢?”谭大夫道:“那只好使点蛮主意,用筷子将总理的牙齿撬开灌了下去。”鹏振虽觉得法子太笨了,然而反正是没用了,将药倒下去再说。于是将方子交给听差们,让快快地去抓药。谭大夫明知病人是不行了,久待在这里,还落个没趣,和鹏振兄弟告了辞,匆匆地就走了。金太太先听说请中医,存着满腔的希望,以为多少有点办法。及至中医看了许久,结果,还是闹了个危险即在目前。而且药买来了,怎样让病人喝下去,也还是个老大的问题。看看床上躺的人,越发地不动了,连忙嚷道:“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大家一听嚷声,便不免各吃一惊。有些人进房来,有些人便到客厅里请大夫。这三个大夫,已经受了燕西的委托,就在这里专伺候病人。至于医费要多少,请三个大夫只管照价格开了来,这里总是给。三个大夫听了这种话,当然无回去理由之可言,所以都在客厅里闲谈,只一请,便都来了。那梁大夫和金家最熟,在头里走,以为病人有什么变卦了,赶紧走到床前,诊察了一回,因对金太太道:“现在似乎平稳了一点,还候一候再说罢,急着乱用办法来治,是不妥的。”金太太道:“病人这个样子沉重,还能够等一会儿再看吗?”梁大夫皱了一皱眉道:“虽然是不能等待,但是糊里糊涂,不等有点转机,又去扎上一针,也许更坏事。至于药水,现在是不便用了。”说着,三个大夫,又用英语讨论了一阵子。这时,鹤荪回来了。

 

等了一会,大夫还是不曾有办法。金家平常一个办笔札的先生,托人转进话来,说是他认识一个按摩专家,总理的病,既是药不能为力,何不请那位按摩大夫来试试。听差们悄悄地把金太太请到外面来,就问这样可以不可以?金太太道:“总理正是四肢不能动,也许正要按摩。就派一辆汽车把那大夫接来罢。”金贵站在一边道:“我倒有个办法,也不用吃药,也不用按摩,就怕太太不相信。”金太太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你说出来试试看。”金贵道:“我遇上有个画辰州符的,法子很灵。他只要对病人画一道符,就能够把病移在树上去,或移到石头上去。”凤举走了过来道:“这个使不得,让人知道,未免太笑话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使得使不得?不是四下派人找你,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找快乐呢!设若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这班寄生虫,还到哪里去找快乐?”凤举不敢作声,默然受了。金贵道:“把他请了来,他只对着总理远远地画下一道符,纵然不好,也决计坏不了事。”金太太道:“你不必问了,干脆就把那人请来罢。”金贵道:“那个按摩大夫请不请?”金太太道:“自然是请。只要有法子可以治好总理的病,你们只管说。不管花多少钱,你们只管给我作主花。总理病好了,再重重地提拔你们。”金贵见金太太这样信任,很得意地去了。凤举虽然觉得这样乱找医生,不是办法,然而自己误了大事,有罪还不曾受罚,若是从中多事,又不免让母亲驳回。驳回了,不要紧,若把自己兄弟们全不在家,父亲病了,没有人侍候的话也说出来,真会影响得很大,因此只好让母亲摆布,并不作声。就和这三个西医混在一处,详细地问了一问病状。及至按摩医生来了,听差悄悄地给凤举一个信,凤举就把三位西医引出金铨卧室来。

 

那按摩大夫走到卧室里床面前一看,才知道病已十分沉重。屋子里站着一位总理夫人,三个公子,眼睁睁地看他治病。他想,总理不象平常人,已是不可乱下手,而况这病又重到这种程度,设若正在按摩的时候,人不行了,千斤担子,都让按摩的人担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伸手按了一按金铨的脉,又故意看了一看脸色,便往后退了一步。因听到人家叫鹤荪二爷,大爷不在这里,自然是二爷作主了。因向鹤荪拱拱手道:“二爷,我们在外面说话罢。”说着,就到外面屋子去了。金太太拦住鹤荪轻轻地道:“这样子,他是要先说一说条件哩。无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只要病好了,哪怕把家产分一半给他呢。”鹤荪不料母亲对于这位按摩医生,倒是如此地信任,既是母亲说出这种重话来,也就不能小视,因此便一直到外面来和按摩医生谈话。按摩医生一见,就皱了眉道:“总理的病症太重,这时候还不可以乱下手术,只好请他老人家,先静养一下子罢。”鹤荪道:“难道按摩这种医治的方法,也有能行不能行的吗?”他道:“医道都是一理,那自然有。”他说着话时,充分地显出那踌躇的样子来。鹤苏看那神情,明知道他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和他点了点头,就让听差将他带了出去。

 

他一出去,那个画辰州符的大夫就来了。这位大夫情形和西医中医以及按摩医生都不同。他穿了一件旧而又小的蓝布袍子,外罩一件四四方方的大袖马褂。头上戴了一顶板油瓜皮小帽,配上那一张雷公脸,实在形容不出他是何性格。听差引他到金铨卧室外时,他已经觉得这里面的富贵气象真可吓人,转过许多走廊与院落,只觉头晕目眩。这时,见屋里屋外这些人,而又恰是鸦雀无声,不由得不肃然起敬。早是两只大袖按了大腿,一步一步,比着尺寸向前走去。到了外边屋子里,鹤荪出来接见,听差告诉他,这是二爷。他一听二爷两个字,便齐了两只袖子,向鹤荪深深地作了三个揖。一揖下去,可以打到鞋尖,一揖提上来,恰是比齐了额顶。只看那情形,可以知道他十二分恭敬。这个样子很用不着去敷衍他的了,就很随便地向他点了一点头。燕西、鹏振在一处看着,也是十分不顺眼,这是天桥芦席棚内说相声带卖药的角色,怎么也找来了?只是金太太有了新主张,只要是能治病,管他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来治,她都一律欢迎,那末,也只好让他试试再说。天下事本难预料,也许就是他这种人能治好。本来中西医以及按摩大夫都束手无策,也不能就眼看着不治。这个画辰州符的,倒不象旁人,他的胆子很大,和鹤荪作了一揖以后,便拱拱手问道:“但不知道总理在哪里安寝?”鹤荪向屋里一指道:“就是那里。”这画符的听说,先向屋子里看了一看,然后又在屋外周围上下看了一看,点了一点头,似乎有什么所得的样子。然后又向鹤荪道:“二爷,请你升一步,引着我进去看看总理。”这时,屋子里只有金太太和道之夫妇,大家都在外面屋子里候着。画符的医生,进去之后,先作了一阵揖,然后走到床面前,离床还有二尺路,便不敢再向前一步了,只是伸了腰,向前看了一看金铨的颜色。再倒退一步,向鹤荪轻轻地道:“我不敢说有把握,让我给总理治着试试看。请二爷分付贵管家,给预备一张黄纸,一碗白水,一支朱笔,再赐一副香烛,我就可以动手。”说着,又向鹤荪笑着将手拱了两拱。这样一来,一家人便转得一线希望,大家以为他能治,金铨未必到了绝境了。听差们连忙就照着他的话,将香烛朱笔白水,一齐预备了来。那医生分付听差,将香烛在院子里墙根下燃烧了,他然后手上托了那碗清水,在香头上熏了一熏。碗是在左手托着的,右手掐了诀,就手对着水碗,遥遥地在空中连画了几遍,连圈了几圈。做了一套手脚之后,喝了一口饱水,回过头来,呼地一声,就向金铨的卧室窗子外一喷。喷过之后,便拿了朱笔黄纸,在院子走廊下的电灯光里,伏在一个茶几上画了三道符。鹤荪背了两手,在远远地看着,心里不住地揣想,象这种行为,照着道教中说,这是动天兵天将的勾当了,是如何尊严的事,不料他就含含糊糊地在廊子下闹将起来,看来是未必有何效验吧?他正这样想着,那医生拿了这三道符,就向着天打了三个拱,然后在烛头上将符焚化了。昂着头向了天,两片嘴唇一阵乱动,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左手五指伸开,向天空一把抓下来,捏了一个诀。右手拿了一支朱笔,高抬过顶,好像得着了什么东西似的,连忙掉转身子,向屋子里跑了进来。走到床面前,距离着金铨约摸也有二尺路之远,挺着身子立定,闭了双眼,只管出神。鹤荪兄弟,都静静地跟随在身后,燕西看了这样子,倒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传染了中风?那画符医生嘴唇又乱动了一阵,然后两眼一睁,浑身一使劲,将笔对准了金铨的头,遥遥地就画上了三个大圈圈。左手的诀一伸,再向空中一抓,这右手的笔,就如通了电流一样,只管上下左右,一阵飞舞,画了一个不停。这一阵大画之下,又把左手作佛手式的中指伸直向上,其余四指,全在下面盘绕起来。鹤荪见他忙个不了,不敢从中插言,只管遥遥地看着他。这时,凤举溜开了那三位西医,特地到屋子里来,看看他是怎么医治的法子。进来之时,便见金铨的面色有点不佳。那医生越画得凶,金铨的面色越不好看。凤举忍耐不住了,走上前,正待和医生说一句话,那医生就象是如有所得,立刻向金铨作抓东西之势,抓了三大把,掉转身去,就向屋子外跑,然后又作抛东西之势,对墙头上抛了三下,将朱笔一丢,喝了一声道:“去!”去字刚完,凤举接着在屋子里大嚷起来。原来他这种手脚,凤举却不曾看,只是在屋子里细察父亲的病,伸手一摸金铨两手,已是冰冷。又一提鼻息,好像一点呼吸没有,不由得嚷了一声不好了。接上道:“快请前面三位大夫来瞧瞧罢。”那画符的医生本来还想做几套手脚,以表示他的努力,现在一听凤举大嚷,知道事已危急,趁着大家忙乱,找了一个听差引路,就溜走了。这里鹤荪兄弟向屋子里一拥,把床围住,只见金铨面如白纸,眼睛睁着望了众人,金太太从人丛挤了过来,握住金铨的手道:“子衡,你不能就这样去呀!你有多少大事没办呢!我们几十年的夫妻,你忍心一句话也不给我留下吗?你你……”金太太说到这里,万分忍不住了,眼泪向下流着,就放声哭了起来。二姨太在外面屋子里逡巡了几个钟头,可怜要上前,又怕自己不能忍耐,会哭出来,要不上前,究竟不知道病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金铨一去世,在屋子里的人,大家只有哭的份儿,一切都忘了。翠姨走近前,靠了墙,手上拿了手帕,掩着脸,也哭得泪珠雨下。听差们丫头老妈子因屋子里站不下,都在房门外,十停也有七八停哭。凤举哭了一阵,因对金太太道:“妈,现在我们要停一停哭了,这丧事,要怎样地办呢?”金太太哭着将手两边一撒道:“怎么办呢?怎么完全,就怎样办罢。”凤举正待回话,金铨的两个私人机要秘书韩何二先生,站在走廊下,叫听差来请大爷说话。凤举将袖子擦着眼泪走了出来,两个秘书劝了一顿,然后韩秘书道:“现在大爷要止一止哀,里里外外,有许多事要你直起肩膀来负责任了。第一,是国家大事,政府方面,得用你一个名义,赶快通知院里,总理已经出缺,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义写一封呈子到府里去报丧,这样院里就好办公事。总理在政治上的责任很大,这是不可忽略的。第二,府上与外省的疆吏和国外的使领,很多有关系的,是否要马上拍电去通知,应当考量一下。”凤举听了这话,踌躇了一会道:“这种事情,我不但没有办过,而且没有看人办过,我哪里拿得什么办法出来?就请你二位和我办一办罢。”韩秘书听了,几乎要笑出来,但立刻想到,少主人正有这样重大的血丧,岂可当面笑人?于是脸色沉了一沉道:“大爷,这是如何重大的事,我们岂能代办?对于府院两处通知一层,那是必不可少的,这倒无所谓。至于对京外通电一层,这是不是影响到政局上面去,很可研究。在政府方面说,当然是愿意暂时不把消息传出去。可是在府上亲友方面,私谊上有该知道的,若是不给他们知道,也许他们见怪。大爷总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动的,是否要和他们联络,这就在大爷自己计划了。”凤举听了这话,心里才恍然大悟,便道:“既是这样,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让我去和家母商量商量看。”两个秘书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太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凤举于是转身进房,将金太太请到外面屋子里来,把话告诉了她。金太太坐下,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心里计划这件事,因道:“对外的电报,那还从缓拍出去罢。你们将来的出身,总还少不了要府里提拔,就是内阁一部分阁员,也都是和你父亲合作的人,在他们还没定出什么法子以前,回头疆吏就来了两个电报,让他们更难应付,那不是我们的过错吗?”凤举道:“我也是这样想啊!那末,妈就不必出去见他们,我叫他们办通知府院两方的事情就是了。”金太太道:“这一说通知,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是亲戚和朋友方面,都要去通知一个电话。你们兄弟居丧,有些事情,是不能出面过问了,我把里面的事都交给守华办,外面的事我想刘二爷最好。”凤举道:“不过他有了上次那案子以后,有些人他不愿见,我想还是找朱逸士好一点。”金太太道:“关于这一层,我也没有什么成见,只要他周旋得过来就是了。”于是凤举走至外面,回复两个秘书的话。

 

这时,已是十点多钟了,刘宝善、朱逸士、赵孟元、刘蔚然都得了消息,先后赶到金府来。因上房哭泣甚哀,有许多女眷在那里,他们不便上前,只在内客厅里坐着。现在凤举抽出身子来办事,听差就去告诉他,说是刘二爷都来了。凤举听说,走到内客厅里,他们看到,一齐迎上前道:“这件事我们真出于意料以外呀。”凤举垂着泪道:“这样一来,我一家全完了,老人家在这个时候,实在丢下不得呀。”说着,两手一撒,向沙发上一躺,头枕着椅子靠,倒摇头不已。刘宝善道:“大爷,你是长子,一切未了的事,你都得扛起双肩来办,你可不能过于伤心。”凤举擦着泪,站了起来,一手握着刘宝善的手,一手握着朱逸士的手道:“全望二位帮我一个忙。”因把刚才和金太太商量的话说了。朱逸士道:“照情理说,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不过这件事,我怕有点不能胜任罢。”赵孟元道:“现在凤举兄遭了这种大不幸,我们并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既是凤举兄把这事重托你,你就只好勉为其难。”凤举道:“还是孟元兄痛快,我的事很麻烦,就请你也帮我一点忙罢。”赵孟元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这里没外人,我倒要打听一件事,关于丧费的支出,以及丧事支配,你托付有人没有?”凤举道:“没有托人,我想这事,由守华大概计划一下子,交帐房去办,反正尽量地铺张就是了。”赵孟元听了这话,且不答言,望着刘宝善。刘宝善微微摆了一摆头。凤举道:“怎么样?不妥吗?”刘宝善道:“令亲刘先生,人是极精明,然而他在外国多年,哪知道北京社会上的情形。你说诸事紧缩一点也罢了,你现在笼统一句话,放开手去办,这不是让……”说到这里,走近一步,低声道:“这分明是开一条帐房写谎帐的大路。经理丧事的人,趁着主人翁心不在焉的时候,最好落钱,何况你们又是放开手办呢?”说到这里,鹏振鹤荪兄弟都出来了。接上和金家接近的一些政界要人,已经得了消息,也纷纷地前来探候。于是推了朱逸士、刘宝善二人在前面客厅里招待。凤举和一些至好的亲友,就在内客厅会议一切。一面分付帐房柴先生、庶务贾先生,合开一分丧费单子来。

 

贾柴二位,在帐房里,又商议了一阵,将单子呈上。赵孟元和他兄弟们围在桌上看,只见写道:寿材一具,三千八百元,寿衣等项五百元,珍宝不计,白棚约一千五百元,添置灯烛五百元,酒席三千元,杠房一千元。只看到这里,赵孟元一看单子后面,千元上下的,还不计有多少。因将单子一按道:“大致还差不离。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这寿材一样东西,原是无定格的,开三千不为少,开五千不为多,何以开出一个零头三千八百元?”他手按了单子,回过头去,望了柴贾二位先生的面孔。贾先生笑道:“这事不是赵五爷问,我们也得先说明呢。刚才我和几家大桅厂子里通了电话,问他们有好货没有?我可没有敢说是宅里的电话,他们要知道是总理去世了,他准能说有一万块钱的货,反正他拿一千的货来抵数,我们又哪里知道。所以我只说是个大宅门里有丧事,要打听价钱而已。问到一家,有一副沉香木的,还是料子,不曾配合,他说四千块钱不能少,我想:一二百块钱,总可以退让,所以开了三千八百块钱。不过这也没有一定,我们还可以设法去找好的。”赵孟元听他说毕,点了点头道:“这算二位很在行。可是这单子上漏着没开的还多,请你二位到前面再去商议一下子,我们再在这里计议。”柴贾二人听了如此说,自出去了。凤举连忙问道:“怎么样?这里面有弊病吗?”赵孟元望了一望屋里,见没有听差,又看了一看屋外,然后拉着凤举的手,低了声音道:“不是我多事,也不是我以疏间亲。”鹤荪连忙插嘴道:“五哥,你为什么说这话?岂不是显得疏远了?”赵孟元道:“是啊!因为你们托重了我,所以我不管那些,就实在办起来。我看这单子,头一下子,我就看出毛病了。一说到价目,他们就说是用电话在桅厂子里打听来的。他不举这个证据也罢了,举了这个证据,我倒发生一个极大的疑问。无论是谁,不会注意到棺材铺里的电话,若是注意到棺材铺里的电话,当然和他们是很熟,我们叫他开单子,统共有多少的时间,居然就在桅厂子里把价钱打听出来了,这里面不能无疑问。无论南北,替人经手丧事的,多少要落一点款子,说是以免倒霉。就是至亲好友也要从中落个块儿八毛,买点东西吃,我看你们帐房,怕不能例外。而且寿材这样东西,果然象他所说的那话,完全是蒙事,你嫌三百元的东西不好,回头他将一百元的东西给你看,说是最好的了,要值五百元,你有什么法子证明他不确?一个经手人要和桅厂子认识,你想,这买卖应该怎样呢?”这一席话,说得凤举兄弟真是闻所未闻。燕西道:“五哥,你说得很有情理,但是这些事情,你怎样又会知道?”赵孟元道:“你们过的快活的日子,怎么会料到这些事上来?而且贤昆仲所接近的,都是花钱不在乎的大爷,又哪听过这样打盘算的事?我曾有过两回丧事,吃亏不小。当时经过也不知道,事后慢慢人家点破,所以才知道很多了。这些事,诸位也不必说破,只说诸事从简省入手……”凤举听他说到这里,连忙接嘴道:“那不很妥当吧?我们本来就不从简省入手。老人家做了这一生的大事业,到了他的丧事,倒说从简省入手,人家听了,未免发生误会,而且与面子有关。”赵孟元皱了眉,向凤举拱了拱手道:“呵哟!我的大爷,这不过一句推诿之词罢了,并不是把丧事真正从简省入手。我们和帐房这样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凤举道:“那究竟不妥,宁让他们从中吞没我一点款子,我也不对他们说从简省入手。无论怎样说一句推诿话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说从简省入手呢?”赵孟元听了他这话,肚子里嚷着:他们怎样得了!可是一想到一向受金家父子提携之处,人家有了这种大事,当然和人家切实的帮忙。他们要这样的虚面子,且自由他,犯不着和他们去计较。便点点头,低低说了一声那也好。鹤荪见赵孟元有一种有话要说又止住的样子,连忙道:“五哥说得很对的,我老大只是怕帐房发生了误会,真会省俭起来。我看这事就重托五哥仔细参酌开一个单子,分付他们照了这单子去办,是办得体面,或是办得省俭,这都用不着细说的。”

 

赵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家省俭一点款子。现在听他们弟兄口音,总是怕负省俭两个字的名义,自己又何必苦苦多这事去吃力不讨好,便道:“还是这话适得其中,就照这样办罢。现在第一要办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总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里穿的,也有三四十件。这要叫一班裁缝来,连夜赶快地做。”凤举道:“这倒说的是。不过平常人家用的,都是一种粗白布做的,未免寒酸。我们不在乎省那几个钱,我想用一种俄国标或者漂白竹布。”赵孟元听了这话,眉毛又皱了几皱,虽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了这时,也不得不说上一两句,便道:“若论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过古人定礼,这种凶服,本来就不要好布,为了形容出一种凄惨的景象出来。自古以来,无论谁家都是这样,府上若用粗布做了,越显得很懂古礼,我想决没人反说省钱的。关于这些事,都会斟酌,贤昆仲用不着操心,只要给我一个花钱的范围就是了。”凤举道:“没有范围,家母说了,尽量去办。”说到这里,柴贾二位,把帐单已经开来了。赵孟元却不似先那样仔细地看,只看了一个大概。就是这帐单子,也不是先前那样吓人,把数目都写了个酌中。赵孟元道:“这样子就很好了,应该只有添的,没有减少的了。事不宜迟,你们就去办起来罢。”柴先生道:“现在帐房里还共存有一千多元现款,动用大数目,少不得要开支票。”凤举道:“这个你又何必问呢?只管开就是了。”赵孟元道:“大爷这话可没有领会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帐房动用数百元的数目,或者开支票,都是要向总理请示的。现在总理去世了,他还照着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问大爷一下。”凤举被他一提,这才明白,因道:“你这话说得对。我想这两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处,可以先报一个总数目,然后我再向太太请示去。”柴先生道:“太太这两天是很伤心的,我们不能时时刻刻到上房去麻烦,我想遇事请大爷作主就行了。就是大爷不在前面,还有二爷三爷七爷呢,都可以问的,那就便当多了。”凤举也不曾深为考量,听到这种说法,倒以为帐房里很恭维他们兄弟。就点点头答道:“你这话也说的是,就是这样的办罢。”柴贾二位照着往日对金铨的态度,向凤举连说两声是,便退下去了。

 

刘守华本早出来了,他一看到前面客厅里来的客很多,因此替凤举弟兄们出去应酬了一遍。这时他到内客厅里,听了他们所议丧事的办法,有点不对。在外国看过许多名人的丧事,只是仪式隆重而已,没有在乎花钱图热闹的。可是开口,又怕他们说洋气重,不懂中国社会风俗。因此也不说什么。凤举说是托他和赵孟元共同指挥着,他也就答应了。这样一来,仆役们都知道丧事是要铺张的,大家也就放开手来干了。

 

自这日十点钟起,金家上上下下,电灯一齐亮着,乌衣巷这一条胡同,都让车子塞满了。上房里是亲戚来慰问的,外客厅里是政界银行界来唁问的,内客厅里齐集了金家的一些亲信,帐房里是承办丧事的来去接洽,门房围着许多外来的听差,厨房预备点心。这除了上房女眷们哭声而外,这样闹哄哄的,令人感觉不到有抱恨终无的丧事。前后几重院子,为了赶办丧棚,临时点着许多汽油灯。这汽油灯放着白光,燃烧出一种嗡嗡的声音,许多人在白光之下跑来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种凌乱的景象来。上房里,许多女眷们都围着金太太在自己屋里,不让她到停丧的屋子里去。金太太的喉咙,带着哑音,只向众人叙述金铨一生对人对己种种的好处,说得伤心了,便哭上一遍。举家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说坐到天亮。凤举兄弟们,神经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觉,混混沌沌,闹到天亮。还是朋友们相劝,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头也好应酬事情。凤举兄弟们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里面,这时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复杂。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职业,或有积善,或有本领,或有好亲戚帮助,自己这四项之中,却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亲在日,全靠一点月费零用,父亲去世了,月费恐怕不能维持。要说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经失了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了。小差事便有了,百儿八十的薪水,何济于事?有父亲是觉察不到可贵,而今父亲没了,才觉得失所依靠了。他这样一肚子心事,在大家一处谈着,还可以压制一下,离开了众人,心事就完全涌上来。走到自己房里,只见清秋侧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手托着半边脸呆了,只管垂泪珠儿。燕西进来了,她也不理会。燕西道:“这样子,你也一宿没睡吗?”清秋点了点头,不作声。燕西道:“你不是在母亲房里吗?几时进来的?”清秋道:“我们劝得母亲睡了,我就回房来。我想,我这人太没有福气,有这样公正这样仁慈的公公,只来半年,便失去了。我们夫妇,是一对羽翼没有长成的小鸟,怎能……”说到这里,就哽咽住了。燕西听她这一番话,正兜动了自己满腹的心事,不觉也垂下泪来。因拿手绢擦着眼睛道:“谁也作梦想不到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么法子?我们只好过着瞧瞧罢。”正说到这里,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爷在这里吗?”燕西在玻璃窗子里向外一看,只见金荣两手托着一大叠白衣服进来。因道:“有什么事?你进来罢。”金荣将衣服拿进来,放在外面屋子里桌上,垂着泪道:“你的孝衣得了,少奶奶的也得了,连夜赶起来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着两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顶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兴起来,哪料到今日早上会穿戴这些东西哩?两手捧了脸,望着桌子,顿脚放声大哭。哭到伤心之处,金荣也靠了门框哭起来。清秋垂了一会泪,牵着燕西的手道:“尽哭也不是事。你熬了一夜,应该休息一会子了。待一会子起来,恐怕还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伤了心,哪里止得住?还是两个老妈子走来带劝带推,把他推到屋子里床边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呜咽了一会,就昏睡过去了。但是他心里慌乱,睡不稳帖,只睡了两个钟头便醒了。起来看时,清秋依然侧身坐在沙发上,可把头低了,一直垂到椅靠转拐的夹缝里去,原来就是这样睡着了。燕西见她那娇小的身材,也不是一个能穷苦耐劳的人。父亲一死,这个大家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后,自己的前途太没有把握,难道还让她跟着去吃苦吗?想到这里,望着她,不由呆了一呆。只在这静默的时间,却听到远远有哭声。心想,这个时候,不是房间里想心事的时候,于是便向外面走来,刚出院门,只见家中仆役们,都套上了一件白衣。自己身上还穿一件绸面衬绒袍子,这如何能走出去?复转身回房,将孝衫麻衣穿上了,更捆上白布拖巾,戴了三梁冠,这才向前面来。

 

到了上房堂屋时,各大小院子里已是把孝棚架起来了。所有的柱子和屋檐一齐都用白布彩挂绕着。来来往往的人,谁也是一身白,看了这种景象,令人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奇怪的感想。刚走到母亲房门口,金太太垂泪走了出来道:“去看看你父亲罢,看一刻是一刻了,寿材已经买好了,未时就要入殓了。”说着,一面向前走。燕西一声言语不得,扶了金太太向金铨卧室里去。这时,凤举正陪着梁大夫和两个助手,在屋子里用药水擦抹金铨的身体。女眷们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眼圈儿都是红红的。凤举见母亲来了,便上前拦住了道:“妈,就在外面屋子里坐罢。”金太太也不等他说下句,便道:“我还能见几面?你不让我看着你父亲吗?”说时,便向前奔。可是一到房门口,就哽咽起来了。在外面屋子里的女眷们,一齐向前,再三劝解,说是等洗抹完了,再看也不迟,这时候上前,不免碍大夫的事。金太太勉强也不能进去,只得算了。然而就是坐在这外面屋子里,对着金铨那屋子,想到室在人亡,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加上满眼都是些穿白衣的,金铨屋子玻璃窗里垂着绿幔。往日卷着绿幔,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他坐在靠窗子一张椅子边,很自在地抽着雪茄。而今桌子与绿幔依然,却在玻璃上纵横贴了两张白纸条。便是这一点,结束了四十年的夫妻,不由得金太太又哭起来。她昨天一晚,已经是哭了数场,又不曾好好地睡上一觉,因此哭得伤心了,身子便昏晕着支持不住,人斜靠了椅子慢慢地就溜了下去,同时哭声也没有了,嘴里只会哼。燕西连忙就叫梁大夫过来,问是怎么了,梁大夫诊了一诊脉,说是“不要紧,这是人过于伤感,身体疲倦了,让太太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也就回过来了,不吃药也不碍事的。为慎重一点起见,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回家,叫家里送点药水来。”燕西于是叫听差们将母亲抬到一张藤椅上,先抬回房去。

 

这里刚进房,外面又是一阵大嚷,只听说是:“不好了!二姨太不好了!快快找大夫罢。”燕西听了这话,也是一阵惊慌,便问:“谁嚷?二姨妈怎么样了?”二姨太屋里一个老妈子,走上前拉住燕西道:“七爷瞧瞧去,二姨太不好了!”燕西见那老妈子脸色白中透青,料是不好,遂分付屋子里的人,好好地看着母亲,自己连忙到二姨太屋子里来。只见二姨太直挺挺睡在床上,声息全无。梅丽站在面前,乱顿着脚,娘呀妈呀的哭着嚷着。燕西问道:“二姨妈怎么了?怎么了?”梅丽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刚才我要进房来拿东西,门是关的,随便怎样叫不应。还是刘妈打破玻璃窗,爬进来开的门,见娘睡在床上,一点声音没有,动也不动,我才知道不好了。七哥,怎么样办呢?”说着,拉了燕西的手,只管跳脚。燕西伸手摸了二姨太的鼻息,依然还有,再按手脉,也还跳着。因道:“大夫还在家里,大概不要紧的。”说到这里,清秋同凤举夫妇先来了,接上其余的家人,也都来了,立刻挤满了一屋子的人。梁大夫在屋外就嚷着道:“无论是吃什么东西,只要时间不久,总有法子想。”说着挤上前,就看了看脉,口里道:“这是吃了东西,请大家找找看,屋子里犄角上,桌子抽屉里,有什么瓶子罐子没有?知道是吃什么东西,就好下手了。”一句话将大家提醒,便四处乱找,还是清秋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张油纸,捡起来嗅一嗅,很有烟土气味。便送给梁大夫看。他道:“是的,这是用烟泡了水喝了。不要紧,还有救。我再打电话回去,叫他们送救治的东西来。”说着,他马上又在人丛中挤了出来。梁大夫一面打电话,一面就分付金宅的听差的,去取药品。不到二十分钟,药品取来了,梁大夫带着两个助手,就来救治。这时,二姨太在床上睡着,两眼紧闭,脸上微微白中透青,不时地哼上两声。梁大夫解开她的胸襟,先打了两药针,接上就让助手扶着她的头,亲自撬开她的口,用小瓶子对着嘴里,灌下两瓶药水下去。二姨太似有点知道有人救她了,又大大地哼上了两声。梁大夫这才回转头来对大家道:“大概吃的不多,不过时间久一点,麻醉过去了,再给她洗洗肠子,就可没事。府上哪里来的烟土呢?”凤举道:“这都是为了应酬客预备的,谁提防到这一着棋呢!”梁大夫道:“大爷有事,就去料理事情罢。这里病人的事,有我在这里,总不至于误事。”凤举也因为要预备金铨入殓,就让佩芳陪梅丽在屋子里看守二姨太。清秋也对燕西说,若是没有什么事,暂时也愿在这屋子里。燕西也很赞成。他们兄弟们这才出了二姨太屋子去应付丧事。一大清早,都算为了二姨太的事混过去了。

 

到了一点钟以后,是金铨入殓的时候了。前面那个大礼堂,只在一晚半天之间,把所有一切华丽的陈设,撤消得干净。正中,蓝白布扎了灵位,两边用白布设了孝帷,正中两个大花圈,一是金太太的,一是二姨太的。此外大大小小分列两边。一进这礼堂,满目的蓝白色,已是凄惨。加上正灵位未安,一张大灵案上,两支大蜡台上插了一对绿蜡。正中放着空的寿材,不曾有东西掩护,简直是不堪入目。金家是受了西方文明洗礼的,金铨向来反对僧道闹丧的举动。加之主持丧仪的刘守华,又是耶稣教徒,因之,并未有平常人家丧事锣鼓喇叭那种热闹景象。这只将公府里的乐队借来了,排列在礼堂外。关于入殓的仪典,刘守华请了礼官处和国务院几位秘书,草草地定了一个仪式。一,金总理遗体在寝室穿国定大礼服。二,男女公子,由寝室抬遗体至礼堂入棺。三,入棺时,视殓者全体肃静,奏深沉哀乐。四,封棺,金夫人亲加栓。五,金夫人设灵位。六,哀乐止。七,三位夫人献花。八,家族致敬礼。九,亲友致敬礼。十,全体举哀。以上仪节,又简单,又严肃,事先曾问过了金太太,她很同意,到了入殓时,便照仪式程序做下去。金铨尸体在寝室里换了衣服之后,在医院里借得一张帆布病床来移了上去,将一面国旗,在上面掩盖了,然后凤举、鹤荪背了带子,抬着两端,其余男女六兄弟,各用手扶着床的两边,慢慢抬上礼堂来。金太太和翠姨带着各位少奶奶,在后面鱼贯而行。到了礼堂,有力的仆役们,就帮助着将尸体缓缓移入棺去。金铨入棺之后,金太太亲自加上栓,然后放下孝帷,大家走到孝帷前来,旁边桌上,已经题好了的灵牌,由凤举捧着送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再送到灵案前。这时,那哀乐缓缓地奏着,人的举动,因情感的关系,越是加倍地严肃。设灵已毕,点起素蜡,哀乐便止了。司仪喊着主祭人献花,金太太的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了,抖抖擞擞地将花拿在手上,眼泪就不断的洒到花上与叶上。只是她是一个识大体的妇人,总还不肯放声哭出来。金太太献花已毕,本轮到二姨太,因为她刚刚救活过来,不能前来,便是翠姨献花了。关于这一点,在议定仪典的时候,大家本只拟了金太太一个人的。金太太说:“不然,在名分上虽说是妾,然而和亡者总是配偶的人,在这最后一个关节,还是让两位姨太太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谁让中国有这种多妻制度呢?再说二姨太的孩子都大了,也不应看她不起。”因为有金太太这一番宏达大度的话,大家就把仪式如此定了。当金铨在日,只有二姨太次于金太太一层,似乎有半个家主的地位。翠姨无论对什么人,都不敢拉着和家主并列,就是对于小姐少奶奶们还要退让一筹呢。所以关于丧仪是这样定的,她自己也出于意料以外,心想,或是应当如此的吧?金太太献花已毕,司仪的喊陪祭者献花,翠姨就照着金太太样式做一套,献花已毕,用袖子擦着眼睛,退到一边去。这以下晚辈次第行礼。到了一声举哀,所有在场的人,谁不是含着一腔子凄惨之泪?尤其是妇女们,早哇的一声,哭将出来。立刻一片哀号之声,声震屋瓦。

 

在场有些亲友们,看了也是垂泪。朱逸士将赵孟元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们不要听着这种哭声了,我就只看了这满屋子孝衣,象雪一般白,说不出来有上一种什么感想哩。”赵孟元道:“就是我们,也得金总理不少的提拔之恩,我们有什么事报答过人家?而今对着这种凄惨的灵堂,怎能不伤心?”说到这里,朱逸士也为之黯然,不能接着说下去。这天正是一个阴天,本来无阳光,气候现着阴凉。这时,恰有几阵风由礼堂外吹进里面来,灵案上的素烛,立刻将火焰闪了两闪,那垂下来的孝帷,也就只管摇动着。朱逸士、赵孟元二人站在礼堂的犄角上窗户边,也觉得身上一阵凉飕飕的。赵孟元拉了一拉朱逸士的衣襟道:“平常的一阵风,吹到孝帷上,便觉凄凉得很。这风吹来得倒很奇怪,莫不是金总理的阴灵不远,看到家里人哭得这样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吧?”朱逸士呆呆地作声不得,只微微点了一点头。旁观的人尚属如此,这当事人的悲哀,也就不言可知了。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这里孝堂上,大家足哭了半小时,方才陆续停止。女眷仍都回到上房,凤举兄弟却因为有许多亲密些的亲友来谒灵和慰问,事实上不能全请刘宝善代表招待,也只得在内客厅里陪客。所以丧事虽然告了一个段落,凤举兄弟们,依然很忙。金家虽不适用旧式的接三送七,但是一班官场中的人物,都是接三那天前来吊孝,这又大忙了一天。哀感之余,又加上一种苦忙,男兄弟四个之中,到了第四天,一头一尾,都睡倒了。大夫看了一看,也是说:“这种病,吃药与不吃药,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只要好好地休养两天,就行了。”燕西住在屋子里,前面有深廊,廊外又是好几棵松树。大夫说:“阳光不大够,可以掉一个阳光足的屋子,让病人胸心开朗一点。”清秋听了大夫的话,就和燕西商量,将他移到楼上去住。这楼上本是清秋的书房,陈设非常干净,临时加了两张小铁床,清秋就陪着他在楼上住。这几日,天气总也没有十分好过,不是阴雨,便是刮大风。燕西在楼上住着第二天,又赶上阴天,天气很凉。依着燕西,就要下楼在外面走动。清秋道:“你就在屋子里多休息一天罢,大哥对内对外,比你的事多得多,他信了大家的话,就没有出房门。你又何必不小心保养一点?家里遭了这种大不幸,你可别让母亲操心。”燕西道:“这个你怕我不知道吗?一天到晚把我关在屋里,可真把我闷得慌。”清秋道:“你现在孝服中,不闷怎么着?你就是下了楼,还能出大门吗?”燕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好好的人家会遭了这样的祸事。我这一生的快乐,就从此而终了。”燕西说话时,本和衣斜躺在床上。清秋拿了一本书,侧身坐在软椅上看着,带和他谈着话。燕西说了这句话,她将手上拿着的书,向下一垂,身子起了一起,望了燕西一下。但是她又拿起书来,低着头再看了。燕西道:“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怎么又不说了?你还有心看书?”清秋道:“我的心急比你还恐怕要过十二分呢。你都说我有心看书,我真有心看书吗?我不看书怎么办?呆坐在这里,心里只管焦急,更是难受了。”燕西道:“你和我谈话,我们彼此都心宽一点。刚才你有一句什么话,不肯直说出来?”清秋道:“这话我本不肯说的,你一定要我说,我只得说了。刚才你说一生的快乐,从此完了。这个时候哪里容你我作子媳的谈快乐二字?你既是说了,倒可以研究研究,不知道你所说的快乐,是从前那种公子哥儿的快乐呢?还是作人一种快乐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快乐就是快乐,怎么有公子哥儿的快乐,作人的一种快乐?难道公子哥儿就不是作人吗?”清秋道:“所以我说不和你讨论,我一说你就挑眼了。你想,一个人随便谈话,哪里能够用讲逻辑的眼光来看?你愿听不愿听呢?你不愿听,我就不必谈了,省得为了不相干的事,又惹你生气。况且你现在正有病,我何必让你生闲气?”燕西道:“据你这样说,倒是我没有理了。你有什么意见?你就请说罢。”清秋道:“你别瞧我年轻,但是我的家庭,从前虽不大富大贵,究竟也不曾愁着吃喝。后来我父亲一死,家道就中落了。自我知道世事而后,人生的痛苦,我真看见和听到不个。凡是没有收入,只有花钱出去的,这种穷是没有挽救的穷。自己有钱,慢慢会用光。自己没钱,只有借贷当卖了。我家里就过了这样不少的日子,所以我觉得人穷不要紧,最怕是没有收入。”燕西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们总不至于象别人,多少有一点财产,产业不能说不是一种收入。只是这种收入,是有限的,不能由我们任性地花罢了。”清秋道:“你这话就很明白了。所以我就问你是要哪一种快乐?若是要得做总理儿子时代的快乐,据我想,准是失败。若是你要想找别的一种快乐呢,我以为快乐不光是吃喝嫖赌穿,最大的快乐,是人精神上可以得着一种安慰。精神上的安慰,也难一言而尽,譬如一件困难的事,自己轻轻易易地就做完了,这就可以算的。”燕西道:“这个我也明白的,何须你说。”清秋道:“这不就结了,刚才我所说的话,还是没有错呀。我以为你不象大哥,他早就在政界里混得很熟了,人也认识,公事也懂得,无论如何,他要混一点小差事,总不成问题。你对于那些应酬的八行,老实说,恐怕还不在行,更不要谈公事了。”燕西道:“你就看我这样一钱不值?”清秋道:“你别急呀。不懂公事那不要紧的,一个人也不是除了做官就没有出路,只要把本领学到就得了。”燕西道:“到了这个年岁了,叫我学本领来混饭吃,来得及吗?我想还是在哪个机关找一个位置,再在别的机关,挂上一两个名,也就行了。”清秋道:“若是父亲在日,这种计划要实现都不难。现在父亲去世了,恐怕没有那样容易吧?”燕西道:“哪个机关的头儿,不是我们家的熟人?我去找他们能够不理吗?你一向把事情看得难些,又看得太难了。”清秋见燕西谈到差事,满脸便有得意之色,好象这事,只等他开口似的。他的态度既是如此,若一定说是不行,也许他真会着恼。因道:“你对于政界活动的力量,我是不大知道,既是你自己相信这样有把握,那就很好。”燕西道:“据我想,找事是不成问题的,我急的,就是我从来没有

 

这一天的天气,格外的坏,到了下午六七点钟,竟是稀稀沙沙的下起雨来。自从家中有了丧事以后,金太太总不很大进饮食。大家劝着,或者喝一碗稀饭,或者用热汤泡一点饭,就是这样麻麻糊糊的算了。清秋虽不至于象金太太那样的悲伤,然而满腹忧愁,不减于第二人,要她还是像平常一样地吃饭,当然是不能够的。但是向来是陪着金太太吃饭的,在金太太这样眼泪洗面的日子里,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增加她的兴趣。因之这天晚上,纵然是一点精神没有,也不得不勉强走下楼,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晚饭。饭盒子这时已经拿到屋子里来了,正坐了一屋子人。原来这两天,除了梅丽陪着二姨太,佩芳陪着凤举之外,只有道之夫妇另外是一组,其余金太太的子女都在这里吃饭,是好让母亲心里舒服些。金太太一看到清秋进来,便道:“今晚上你还来作什么?你屋子里不是还躺着一个吗?”清秋道:“他睡着了,现时还不吃晚饭呢。”金太太道:“我这里坐着一大桌人,够热闹的了,你还是到自己屋子里去吃饭罢。若是没有心思看书,把我这里的益智图带去解解闷。省得那位一个人在屋子里。”清秋本来也吃不下饭去,既是金太太叫自己回房去,落得回自己房里静坐一番。因是在书橱子里拿着了益智图竟自先走了。

 

这个时候,雨下的正紧。清秋回到自己屋子里,虽然全有走廊可走,可是那一阵阵的晚风,由雨林里吹过来,将雨吹成一片的水雾,挟着冷气,向人身上直扑过来。那雨丝丝地吹到脸上和脖子里,不由人连打了两个寒噤。自己所住的这个院子,本来就偏僻的,往常还听到邻院里,有各种嬉笑娱乐之声,现在都没有了,仿佛就是特别的冷静。加上自己又搬到楼上去住了,就只有廊檐下一盏电灯,其余的灯都熄了。远远望着自己屋子里,也好像又新添了一种凄凉景象似的,心里也就有点害怕。走到那海棠叶门边下,就叫了两声,都没有人答复,更是害怕。自己勉强镇静着,生着气道:“我越是好说话,这些底下人越是不听话,只是我一转眼的工夫,又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一面说着,一面赶快地上楼,走进房去,燕西已是醒了,便道:“我仿佛知道你走了的,这一会子工夫,你就吃了饭吗?”清秋道:“我哪里要吃饭?我原是去陪母亲。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人,她说让我回屋子来陪着你。我也以为你一人在屋子里怪闷的,所以回来了。幸而是我来了,你瞧,就是我走开这一会子的工夫,两个老妈子都不见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更要闷呢。”燕西道:“既是母亲那里人多,我去坐一会子罢,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吃饭。”说毕,出房就走,清秋正有些害怕,幸得燕西是醒的,正好向他说几句话。不料他反要去赶热闹,自己又不好说两个老妈子走了,留他作伴。只得说道:“外面雨倒罢了,那雨里头吹来的风,可有些不好受。”燕西道:“你让我出去谈谈罢,若是在屋子里坐着,那更是憋得难受呢。”说着,已是下楼而去。

 

清秋一时情急,楼壁上有个叫外面听差的电铃,也不问有事没有,忙将电铃一阵紧按。因之燕西出院去不多大一会儿,金荣就进来了,站在楼下高声问道:“七爷叫吗?”清秋道:“我这院子里一个人没有,我还没吃饭呢。”金荣道:“我刚才看到这院子的李妈,在厨房里呢,我去叫她罢。”清秋道:“不,不,你先找一个人来给我作伴罢,然后你再找他们去。”金荣见清秋真是害怕,就隔着墙大声嚷道:“秋香姐在院子里吗?七少奶奶叫你过来有事呢。”秋香以为果然有事,答应着就走过来了。清秋听到秋香的声音,心下大喜,连忙走到栏干边,向下面连招了几招手,笑道:“快来,快来,我正等着你呢。”金荣道:“少奶奶,我该叫他们送饭来了吧?”清秋道:“稀饭就行,一两样菜就够了。”金荣答应着去了。秋香走上楼来,清秋握着她的手道:“你吃过了饭没有?”秋香道:“我们少奶奶到太太那里去了。我们用不着等,吃过了。”清秋执着她的手,一路走进房来。因道:“幸而你来给我作个伴,要不然,我一个人守着这一幢楼,孤寂死了。”清秋在沙发上坐下,也让秋香坐了。秋香笑道:“七少奶奶,你的脾气有好些和七爷相同,七爷和我们不分大小的,从前这里的小怜和他很好。小怜走了,阿囡、玉儿和我,都和七爷不错,只是春兰年纪太小些,不和我们在一处玩。”清秋听了这些话,忍不住要笑,便问道:“你说话这样天真烂漫,你今年几岁了?”秋香道:“我哪里知道呢?我是小的时候,拐子把我拐出来的。那个时候问我,我自己会说四岁,就算是四岁,其实我是瞎说的。后来让拐子把我卖在杨姥姥家里,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就转卖到王家,跟着三少奶奶到这里来了。我到王家的时候,都说是十二岁,连那年共四个年头了,我就算是十五岁了。”清秋道:“你姓什么呢?”秋香摇了一摇头道:“我不大记得,好像是姓黄,可是和黄字音相同的房呀,方呀,王呀,都说不定呢。”清秋道:“你记得你的父母吗?”秋香道:“我还记得一点,我父亲还是个穿长衣服的人,天天从外面回来,都带东西给我吃。我母亲也常抱着我,但是这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影子罢了,仔细的情形,我是一点也不记得。”清秋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秋香道:“我的少奶奶,我哪里能记得清许多呢?就是我在杨姥姥家里的事,而今想起来,也好象在梦里的一样,你想,我还能够记得许多吗?我若记得许多,我为什么不逃回去呢?我就常说,象我这种人,在世上就算白跑了一趟,姓名不知道,年岁不知道,家乡父母不知道。”清秋听她说得这样可怜,心里一动,倒为她垂下几点泪,秋香究竟是孩子气,自己说着,其初不觉得怎么样,及至清秋一垂泪。自己也索性大哭起来。清秋擦着泪道:“傻孩子,别哭了,我心里正难受呢。你再要哭,我更是止不住眼泪了。有手绢没有?擦一擦罢。”秋香听她如此说,一想也是,人家正丧了公公,十分地懊丧,不能安慰人家,还要特意去惹出人家的眼泪来吗?因之立刻止住了哭,掏出手绢将两只眼睛擦了两擦。这时两个老妈子,都回屋来了,接上厨子又送了稀饭小菜来。清秋让老妈子一直送到楼上屋子里来,掀开提盒,送上桌子,早有一阵御米香味,袭人鼻端。老妈子将菜碟搬上桌子来看时,乃是一碟花生仁拌香干,一碟福建肉松,一碟虾米炒菜苔。除了一大瓷罐子香米稀饭而外,还有一碟子萝卜丝烧饼。清秋对秋香道:“这菜很清爽,你不吃一点吗?”秋香道:“我刚吃完饭了。”说着,便在老妈子手上接了碗,在暖水壶里倒了小半碗热水,将碗荡了一荡,然后给清秋盛了一碗稀饭,放在桌上。又把书桌上的纸,裁了两小方块,将筷子擦了一擦,齐齐整整地放在桌沿上,再端一张方凳让清秋坐下。清秋道:“你们少奶奶太享福了。有你这样一个孩子伺候,多么称心!”秋香道:“这很容易呀。七少奶奶出钱买个使女来就是了。”清秋道:“我听了你刚才所说的话,我恨不得把天下做拐子的全杀了才称心,我还能自己去作这个孽,花钱拆散了人家的骨肉吗?”李妈便接嘴道:“少奶奶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呢。卖人口,谁是亲爹娘作主呀?都是拐子手上的人了,你若不买,他也卖给别人。象卖到咱们这种人家来当使女的,真算登了天了。有些人家的使女,吃不饱,穿不暖,那还罢了,叫人家孩子做起事来,真是活牛马,做得好,没有一个好字,做不好,动不动打得皮破血出,或者把好孩子逼傻了,或者把活跳新鲜的孩子打死了,有的是呢。你若买了使女,你就算是救了那孩子了。”清秋道:“说虽然是这样说,我总不愿在我手上买使女。一个人不买使女,两个人不买使女,大家不买使女,这拐子拐了人来,没有人要,也就不干这坏事了。”秋香点点头道:“七少奶奶,你存这样好心眼,将来一定有好报。”清秋叹了一口气道:“小妹妹,你还没有我那种阅历,你哪里知道!”说时,见老妈子还站在一边,因道:“我有一个人在这里作伴就行了,你们晚饭还没有吃吧?去吃饭去。”李妈便笑着请秋香多待一会,自下楼去了。清秋吃一碗稀饭,又吃一个半萝卜烧饼。说是饼很好吃,一定要秋香吃了一个。秋香给她收

 

这样一来,清秋倒不害怕了,一个人对着一盏惨白的银灯,也不看书,也不作事,只是坐了呆想。这时,楼外一阵阵的雨声,又不觉地送入耳鼓。那雨本是松一阵,紧一阵,下得紧的时候,也不过听到他屋上树上,一片潮声。及至松懒之际,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那松针上的积雨,滴答滴答不绝地溜下雨点。偶吹上一阵风,这雨点子,也就紧上一阵。古人所谓松风,所谓松子落琴床,都是一种清寒之韵。这种清寒的夜色里,院子里又没有一点人声,那雨点声借着松里呼呼的风势,那一分凄凉景象,简直是不堪入耳。清秋在丧翁之后,本已感到自己前途的苍莽,再又感到自己环境恶劣,伤心极了。就在她这伤心的时候,那雨点是扑笃扑笃,只管响着,那一点一滴,都和那凄凉的况味,一齐滴上心头。因之这种响声,不但不能打破岑寂,而且岑寂加甚。这屋子门外,悬的那幅绿呢帘子,只管飘荡不定,掀起来多高。楼廊外,由松树穿过来的晚风,一直穿进屋子来。清秋身上,只穿了一件旧绸的衬绒旗衫,风掀动了衣角,不知不觉之间,有一种寒气,直由皮肤透入心里。这种冷气,比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冷水缸里,还觉得难受。本待先去睡觉,然而燕西身体不好,自己本来伺候他的,而今他还不曾回房,自己先倒去睡了,这也未免本末倒置。因之只管坐在了沙发上,静静地等候。等了一点钟,又等一点钟,只听到楼下的壁钟,当当的敲过了十下响,这院子里,也就觉得又度过了一重寂寞之关似的。这夜色是更深沉了,听听楼下时,一点声音没有,连那两个老妈子,都无甚言语了。坐着也是很无聊,便站起来,将茶壶里的茶倒了一杯,喝着消遣。恰是吃过饭以后,忘了添开水,这一杯茶,也就一点热气也没有。喝到嘴里,把口漱了一漱,便吐出来了。放下茶杯子,又呆坐着。

 

那雨点声依然不曾停止。清秋烦恼不过,就索性走出房门来,看看这雨色,究竟是怎样?只刚伏到栏干边,燕西站在楼下海棠叶的门中,只管向她乱招着手。清秋道:“你有事不会上楼来?偏偏要我下去。”燕西不答,只管笑着招手。清秋不知不觉之间,翩然下了楼。燕西执着她的手道:“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不是烦闷得很吗?雨声是多么讨厌啦!”清秋道:“那也不见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不是由很好的印象中,产出来的香艳句子吗?”燕西笑道:“果然的,这是看杏花的时候了。你瞧,咱们后院子里那几棵杏花又红又白,开的是多么好看!走,咱们一块看花去。”清秋道:“雨是刚刚停止,路又湿又滑,不去也罢。”燕西道:“不要紧,搀着你一点。不趁着这花刚开的时候去看,等花开过了,再想看又没有了。走罢!”说时,拉了清秋的手就走。清秋虽然不愿,可是在燕西一方面,总是好意,也只得勉强跟了他走。走的路上,正长遍了青苔,走得人前仰后合,好容易到了后院,果然几棵杏花,开得象堆云一般繁盛。杏花下面,有一个女子一闪,看不清是谁,燕西丢了清秋,便赶上去。清秋原是靠了他扶持的,他陡然一挥手,清秋站立不住,由台阶向下一滚。这里恰是一个水坑,清秋浑身冰冷,拖泥带水爬了起来,又跌下去,身上的泥水,也越滚越多,便招手乱嚷燕西。燕西只管追那女子去了,哪里听见呢。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这个时候,清秋心里又是急,又是气,挣命把手伸了出来,只管乱招乱抓。忽然省悟过来,原来是一场恶梦。自己依然斜躺在沙发上,浑身冰冷。屋子里那盏孤灯,惨白地亮着,照着人影子,都是淡淡的。自己回想梦中的情形,半天作声不得,身子也象木雕泥塑的一般,一点儿也不会动,只管出了神。心想,梦这样事情,本来是脑筋的潜忆力回复作用,算不得什么。不过这一个梦,梦得倒有点奇怪。这岂不是说我已落絮沾泥,人家置之不顾了吗?正想到这里,屋子外面,稀稀沙沙又是一阵雨,响声非常之急,这才把自己妄念打断。起来照着小镜子,理了一理乱发,觉得在楼上会分外的凄凉,就一人走下楼来,分付李妈沏上一壶热茶,斟了一杯,手里端了慢慢呷着出神。呷完了一杯,接上又呷一杯,接连喝完几杯茶,也不知道已喝足了,还是继续地向下喝。老妈子送她新沏的一壶茶,不知不觉之间,都喝完了。这时心神完全镇定了,想着又未免好笑起来,我发个什么傻?只管把这种荒诞不经的梦,细细地咀嚼什么?腿上还穿的是单袜子,坐久了,未免冷得难受,不如还是睡到被里去的舒服。于是将床上被褥展开了,预备在枕上等着燕西,不料人实在疲倦了,头刚刚挨着枕头,人就有点迷糊,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睡得正香,只觉身体让人一顿乱搓。睁眼看时,只见燕西站在床面前掀了被乱推过来。连忙坐起来笑道:“对不住,我原打算等你的,身上有些凉,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燕西解了衣服,竟自上床来睡,并不理会清秋的话。清秋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觉得舒服些吗?”燕西道:“没事,你别问。”清秋道:“你瞧,就算我没有等人,也不是存心,这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燕西依然不理会,在那头一个翻身向里,竟自睡着了。清秋倒起来替他盖好了被,自己坐着喝了一杯热茶再睡下去。

 

到了次日,自己起来,燕西也就起来了。清秋见房中无人,便低声问道:“你昨晚为什么事生气呀?”燕西道:“昨晚在母亲那里谈话,大家都瞧不起我,说现在家庭要重新改换一下子了。别人都好办,惟有我们一对,恐怕是没有办法。母亲说让我好好的念几年书,大家的意思,以为我再念书也是无用。”清秋道:“就是这个吗?我倒吓的一跳,以为又是我得罪了你呢。他们说你无用,那就能量定吗?我虽不能帮助你的大忙,吃苦是行的。我情愿吃窝窝头,省下钱来,供给你读书,你就偏偏努一努力,做一点事业给他们看看,只要有了学问,不愁做不出事业来。你以为我这话怎么样?这并不是光生气的事呀。”燕西将脚一跺道:“我一定要争上这一口气,我看那些混到事情的,本事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多少,我拿着那些人作标准,不见得就赶他们不上。”说着,又将脚跺了两跺。清秋道:“你的志气自是很好,但是这件事,只要慢慢地做给人家看的,不是一不合意,就生气的。”燕西道:“我自然要慢慢地做出来给人家看,为什么只管发气?”当时他说完了,板着脸也不再提。漱洗完了,点心也不及吃,就向外走。清秋道:“你到哪里去?这个样子忙。”燕西道:“我到书房里去,把书理上一理。”清秋道:“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呀。”燕西哪里等得及听完,早出了院子门一直向书房里来。

 

到了书房里,一看桌子上,全摆的是些美术品,和一些不相干的小杂志,书橱子的玻璃门,可是紧紧地锁上了。所有从前预备学习的中西书籍,一齐都锁在里面。因之按了电铃,把金荣叫来,分付用钥匙开书橱门。金荣道:“这两把钥匙放到哪里去了,一时可想不起来,你得让我慢慢找上一找。”燕西道:“你们简直不管事,怎么连这书橱钥匙都会找不着。”金荣道:“七爷,你就不想一想,这还是一年以前锁上的了。钥匙是我管着,你总也没开过。再说,有半年多了,不大上书房,哪里就会把这钥匙放在面前呢?”燕西道:“你别废话,赶快给我找出来罢。”说时,坐在一张转椅上,眼睛望了书橱,意思就是静待开书橱。金荣也不敢再延误,就在满书房里乱找。只听到一片抽屉滑达滑达抽动之声。燕西道:“你这样茫无头绪,乱七八糟地找,哪里是找?简直是碰。你也应该想一想,究竟放在什么地方的呢?”金荣道:“我的爷,我一天多少事,这钥匙是不是你交给了我的,我也想不起来,你叫我想着放在什么地方,哪成呢?”燕西眉毛一皱道:“找不着,就别找,把这橱门子给我劈开得了。”金荣以为他生气,不敢作声,把已经开验过的抽屉,重新又检点回来,找得满头是汗。燕西冷笑道:“我叫你别找,你还要找,我就让你找,看你找到什么时候?我等着理书呢,你存心捣乱,不会把玻璃打破一块吗?”金荣道:“这好的花玻璃,一个橱子敲破一块,那多么可惜!”燕西正待说时,屋子外有人叫道:“七爷,太太有话说呢,你快去罢。”燕西听到声音呼得很急促,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起身便走了。金荣见他等着要开书橱门,恐怕是要取什么东西,不开不成。真要打破一块玻璃,取出了东西来,恐怕还是不免挨骂。想起金铨屋子里四架书橱,和这里的钥匙是差不多的,赶快跑到上房,把那钥匙寻了来。拿着那钥匙。和这书橱一配,所幸竟是同样的,一转就把锁开了。将锁一一开过了之后,把橱门大大地打开,就等着燕西自己来拿东西。书橱门既是开了,自己也不敢离了书房,说不定他有什么事要找。不料足足等了两小时,还不见燕西前来,自己原也有事,就不能再等了。只好将书房门一总锁起来,自到门房里去等着。直到下午,送东西到燕西屋子里去,才顺便告诉他。清秋在一旁听到,便问道:“你追着金荣要开书橱做什么?难道把满书橱子书,都要看上一遍吗?”燕西道:“我原来的意思,本想翻一翻书本子的,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要看哪一部书好?所以把书一齐翻了出来,偏是越急越不行,书橱子关着,老找不开锁,我因为妈叫我有事,我就把这事忘了。”金荣道:“橱子都开着呢,我把书房门锁上的了。”燕西皱眉道:“我知道了,你怪麻烦些什么?”金荣不料闹了半天,风火电炮要开橱门,结果是自己来问他,他倒说是麻烦,也就不敢再问了。

 

燕西道:“我今天一天,都没有看见大爷,你知道大爷在哪里?”金荣道:“我为着七爷要看书,整忙了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去办。上午听说蒙藏院的总裁介绍了几个喇嘛来,好象是说要给总理念喇嘛经。大爷就在内客厅里见着那些喇嘛的。又听说不一定要在家里做佛事,就是庙里也行的。”燕西道:“那末,他一定是在家里的了,我找他去。”说着,一直向凤举院子里来。前面院子里,寂焉无人,院子犄角下,两株瘦弱的杏花,长长的、小小的干儿,开着稀落的几朵花,在凉风里摇摆着,于是这院子里,更显得沉寂了。燕西慢慢走进屋去,依然不见一个人。正要转身来,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只见那墙后向北开的窗子外,有一个人影子闪了过来,复又闪了过去。那墙后并不是院子,乃是廊檐外一线天井,靠着白粉墙,有一个花台,种了许多小竹子,此外还有些小树,倒很幽静。燕西由凤举卧室里推开后门,伸头一望,只见凤举背着了两只手,只管在廊下走来走去。看那样子,也是在想什么心事。他忽然一抬头看见燕西,倒吓了一跳,因道:“你怎么不作声就来了?有事吗?”燕西道:“我找你一天,都没有看见你,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我有两句话,要和你商量一下子。”凤举见他郑而重之说起来,倒不能不听,便道:“我也正在这里打闷主意呢。”燕西道:“现在家里事都要你担一份担子了,我的问题,你看怎样解决?就事呢?我怕没有相当的。读书呢?又得筹一笔款的。但是读书而后,是不是能有个出路,这也未可料。”凤举道:“我以为你要商量什么急事,找着我来问。这个问题很复杂的,三言两语,我怎能替你解决?”燕西道:“当然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决,但是你总可以给我想一个计划。”凤举道:“我有什么计划可想?我私人方面,有一万多块钱的债务,这两天都发生了。你们都是这样想,以为父亲去世了,钱就可由我手里转,我就能够胡来一气了。”燕西道:“你何必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只要别人不问,你随便有多少私债,由公款还了都不要紧。”凤举道:“你以为钱还在我手里管着吗?今天早上,母亲把两个帐房叫了,和我当面算得清清楚楚,支票现款帐本,一把拿过去了。这事难为情不难为情,我不去管他。有两笔款子,我答应明天给人家的,现在叫我怎样去应付呢?真是糟糕!到了明日,我没有什么法子,只有装病不见人。”说着,依然在走廊下走来走去。

 

燕西一看这种情形,没法和他讨论,回身又折到了金太太屋子里来。这里正坐了一屋子人,除了道之四姊妹,还有鹏振夫妇。佩芳和金太太斜坐在侧面一张沙发上。金太太道:“也许是凤举有些觉悟了,从来银钱经过他的手,没有象这样干净的。”佩芳道:“这一层我倒知道的,他虽是乱七八糟地用钱,公私两个字,可分得很清楚。现在家里遭了这样的大难,他也心慌意乱,就是要扯公款,也想不到这上面来的了。”说到这里,正是燕西一脚由外面踏了进来,金太太道:“老七,你今天有什么心事?只看见你跑进跑出,坐立不安。”燕西一看屋子里有这些人,便道:“我有什么心事?我不过是心里烦闷得很罢了。”说着,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这一坐下,不觉稀沙一阵响,连忙回头看时,原来是椅子上有一把算盘呢。因道:“妈现在实行做起帐房来了,算盘帐簿,老不离左右。”金太太道:“!你知道什么?凡是银钱经手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不过总有一种限制,不敢胡来罢了。一到了有机可乘,谁能说不是混水里捞鱼吃?现在除了家里两位帐房经手的帐不算,外面大小往来帐目,哪里不要先审核一下?光是数目上少个一万八千,我都认为不算什么。最怕就是整笔的漏了去,无从稽考。钱是到人家手上去了,他不见你的情,还要笑你傻瓜呢。所以我在你父亲临危的那一天,我只把里外几只保险箱子管得铁紧。至于丧费怎样铺张,我都不会去注意。他们要花,就放手去花,就是多花些冤枉钱,也不过一万八千罢了。若总帐有个出入,那可难说了,所以人遇到大事,最忌的是察察为明。”说到这里,用眼望了道之姊妹道:“我也是个妇人,不敢藐视妇女。可是妇女的心理,往往是抱定一个钱也不吃亏的主义,为了一点小事,拼命去计较,结果是你的眼光,注意在小事上的时候,大事不曾顾到,受了很大的损失了。这是哪一头的盘算呢?前几天,我心里有了把握,什么也不管,这几天我可要查一查了。总算不错,凤举办得很有头绪,花钱并不多。”道之姊妹听了,倒也无所谓,只有玉芬听了,正中着心病,倒难过一阵。当时望了一望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在她这眼光象电流似的一闪之间,清秋恰是不曾注意着,面向了金太太。金太太向她补了一句道:“你看我这话说得怎么样?”清秋本来是这样的主张的,何况婆婆说话,又不容她不附和呢。因道:“你老人家不要谈修养有素了,就是先说经验一层,也比我们深得很。这话自然是有理的,我们就怕学不到呢。”玉芬听了这话,深深地盯了清秋身后一眼。清秋哪里知道,回转身见道之望着她,便道:“四姐是能步母亲后尘的,其实用不着母亲教训,你也就很可以了。”道之不便说什么,就只微点了一点头。道之不说,其余的人,也是不肯说,金太太所说的一番话,无人答复,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玉芬向佩芳丢了一个眼色,轻轻地道:“大嫂,我还有两样东西在你那里,我要去拿回来。”佩芳会意,和她一同走出来。走出院子月亮门,玉芬首先把脸一沉道:“你瞧,这个人多么岂有此理!上人正在说我,你不替我遮掩,倒也罢了,还要火上加油,在一边加上几句,这是什么用意?让我大大地受一番教训,她就痛快了吗?”佩芳望了玉芬的脸道:“夹枪带棒,这样的乱杀一阵,你究竟说的是谁?我可没有得罪你,干吗向我红着小脸?”玉芬道:“我是说实话,不是开玩笑,凭你说句公道话,清秋刚才所说的话,应当不应当?”佩芳道:“母亲那一番话,是对大家泛说的,又不是指着你一个人,干吗要你生这样大的气?”二人说时,不觉已是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道:“你调虎离山把我调了回来,有什么话说?”玉芬道:“别忙呀,让我到了你屋子里去再说也不迟,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不让进屋子不成?”佩芳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厉害,今天你受了什么肮脏气,到我头上来出?”没着,自己抢上前一步,给她打着帘子,便让她进去。玉芬笑道:“这就不敢当了。”佩芳让她进了房,才放下帘子一路进来,也笑道:“你总也算开了笑脸了。”玉芬道:“并不是我无事生非地生什么气,实在因为今天这种情形,我有点忍耐不住。”佩芳道:“你忍耐不住又怎么样呢?向着别人生一阵子气,就忍耐住了吗?”玉芬道:“不是那样说,我早有些话要和你商量。”说着,拉了佩芳的手,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脸上立刻现了一种庄严的样子道:“我们为着将来打算,有许多事不能不商量一下子。就是这几天我听母亲的口音,这家庭恐怕不能维持现状了。而且还说,父亲既去世,家里也用不着这样的大门面。就是这大门面,入不敷出,也维持不了长久。”佩芳笑道:“你这算是一段议论总帽子吧?以下还有什么呢?帽子就说得这样透澈,本论一定是更好的了。”玉芬把眉头一皱道:“怎么一回事?人家越是和你说正经话,你倒越要开玩笑。你想想看,家庭不能维持现状,我们自然也不能过从前一样的生活了。”佩芳道:“这是自然的,我看多少有钱的人家,一倒就倒得不可收拾,这都是由于不会早早地回头之故。母亲的办法,我们当然极力赞成。”玉芬道:“极力赞成什么?也用不着我们去赞成呀。你以为家庭不能维持现状以后,她老人家还要拿着这个大家庭在手上吗?这样一来,十分之九,这家是免不了要分开的。凭着这些哥儿们的能耐,大家各自撑立门户起来,我以为那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情形。”佩芳先还不为意,只管陪着她说话,及至她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就默然了。她靠了沙发背躺着,低了头只管看着一双白手出神。手却翻来覆去,又互相抡着指头,好像在这一双手上,就能看出一种答案出来的样子似的。半晌,便叹了一口气。玉芬道:“你叹什么气?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不过是付之一叹吗?”佩芳这才抬头道:“老妹,这件事,我早就算到了,还等今天才成问题吗?据你说,又有什么法子呢?”玉芬道:“这也不是没有法子一句话,可以了却的,没有法子,总也得去想一个法子来。我想了两天,倒有一条笨主意,不知道在你看去,以为如何?”佩芳道:“既有法子,那就好极了。只要办得动,我就惟命是听。”玉芬道:“那就不敢当,不过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罢了。我想这家产不分便罢,若是要分的话,我们得向母亲说明,无论什么款子,也不用一个大,可是得把帐目证明清清楚楚的,让我们有一分监督之权。除了正项开支,别的用途大家不许动。若是嫌这个办法太拘束,就再换一个法子,请母亲单独地拨给我们一分产业。我们有了产业在手,别人无论如何狂嫖滥赌,管得着就管,管不着就拉倒。”佩芳听着这话,默然了一会,将头连摆了几下,淡淡地道了一个字,难。玉芬道:“为什么难?眼睁睁地望着家产分到他们手上去,就这样狂花掉吗?”佩芳道:“我自然有我的一层说法。你想,产业当然是儿子承继的,儿媳有什么权要求监督?而且也与他们面子难堪,他们肯承认吗?现在他们用钱,我们在一边罗唆着还不愿意呢,你要实行监督起来,这就不必问了。至于第二步办法,那倒成了分居的办法,未免太着痕迹。那样君君子子地干,恐怕母亲首先不答应。”玉芬道:“这就难了。那样也不成,这样也不成,我们就眼巴巴的这样望着树倒猢狲散吗?”佩芳道:“这有什么法子?只好各人自己解决罢了,公开地提出来讨论那可不能的。”玉芬听了这话,半晌不能作声,却叹了一口气。佩芳伸着手在她肩上连连拍了两下道:“老妹,你还叹什么气?你的私人积蓄不少呀。”玉芬道:“我有什么积蓄?上次做公债,亏了一塌糊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我一条小命,都几乎在这上面送掉了。”佩芳笑道:“你还在我面前弄神通吗?你去了的钱,早是完全弄回来了。连谁给你弄回来的,我都知道,你还要瞒什么呢?”玉芬听了这话,不由得脸上不通红的一阵。顿了一顿,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哪里能够全弄回来呢?”只说了这样一句,以下也就没有了。佩芳知道她对于这事要很为难,也不再讨论下去。坐了一会,扶着玉芬的肩膀